2025-03-25

布丁琉璃:嫁反派 76 - 80

【第76章】 鸿门

    论起“骗人”,谁也比不过宁殷当初装乖卖巧,为了能留在虞府无所不用其极。虞灵犀心知肚明。可听到那句“对我坏点没关系”,心尖还是止不住一颤。
    “第一个骗我的人,已经死了,死得好难看。”
    宁殷像是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嗓音也变得轻淡起来,“不过若灵犀骗我,我却是舍不得……只能关起来,将这条骗人的舌头一点点吮破咬碎,直至灵犀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咽咽哭着求饶。”
    他抬指按了按虞灵犀的唇瓣,眼底晕开一抹墨色,绮丽而又痴缠。
    宁殷此时定是心情很好,连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可虞灵犀却笑不出来。心中像是塞着一团棉花,心事隐隐沉闷。
    她知道,如果自己想要宁殷的心,这个小疯子定然也会毫不迟疑地挖出来擦擦干净,然后再笑着送给她。
    可对于虞灵犀捧出的真心,他却始终保持一定戒心。好像在他的潜意识里,压根不会有人会将真心交予他。
    第一个骗宁殷的人是谁?她不可抑制地揣测:宁殷如此谨慎凉薄,是拜那人所赐吗?
    “不会骗你。”
    虞灵犀轻声喟叹,顺势依靠在他怀中。
    对于心思坦荡的人来说,说两句真心话并不是难事。
    于是,她细嫩的手掌轻轻拢住宁殷的指节,引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他感受那一刻澎湃的心跳。
    “不信你摸摸。”虞灵犀微微侧首,轻声道,“我的心跳不会说谎。”
    宁殷不说话了,下颌埋在她的肩窝,感受着掌心下柔软的轮廓。
    半晌,他意味深长道:“摸不出。”
    “嗯?”虞灵犀不解。
    宁殷垂眸,于她耳畔道:“衣裳太厚,碍事。”
    “……”
    虞灵犀反应过来,倏地瞪大眼,将他的手甩开。
    宁殷却轻松按住她的腕子,欺身而上,指节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撩过颈侧,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固定。
    他迫使她望着自己,直至她脸颊泛起了绯红的热度,方笑着俯身,牙尖咬住她的下唇。
    托在后颈的手掌稍一用力,虞灵犀便惊呼一声。殊不知门户大开,便被蓄谋已久的人趁虚而入。
    等到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虞灵犀已是面红耳赤,目光涣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骗小疯子,舌头真会被吃掉的。

    与此同时,宫中。
    皇后滚动手中串珠,问:“静王当街抢走了退婚的虞灵犀?”
    “众目睽睽,千真万确。”崔暗慢吞吞拖着语调道,“先前几次暗杀皆以失败告终,咱们的人折损严重,静王若再娶了虞家的女儿染指兵权,形势必定对娘娘和小殿下大为不利。”
    皇后虚着眼,不答反问:“崔暗,你一心为本宫和废太子出谋献计,到底图什么?”
    崔暗敛了眼底的暗色,跪拜道:“自然是感恩娘娘大德,结草衔环以报。”
    “行了,这话你哄哄别人也罢,骗不了本宫。”皇后拔下金钗挑了挑佛龛前的烛火,半晌道:“本宫记得,薛嵩贬去了光禄寺?”
    崔暗稍一思索,忙道:“臣这就下去安排。”
    “静王狡猾,给出的诱饵要足够大,才能引他上钩。”
    皇后将金钗插回发髻间,声音平静得仿佛不是殊死一搏,“去吧。再失败,你便不必来找本宫了。”
    这次,她要亲手了结这小畜生。就像当年,了结他娘一样。
    ……
    因是除夕新年,这几日,虞灵犀都老老实实呆在虞府中,陪伴爹娘兄姊。
    嫂嫂苏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添丁之喜,府中的除夕夜便比往昔更为热闹。
    庭中明灯如昼,天边烟火灿然,虞灵犀忍不住想起去年此时,宁殷一边饮着加了重辣的屠苏酒,一边红着薄唇说“小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的模样……
    嘴角不禁扬起一抹浅笑,不知宁殷今年在静王府会怎样过年。大概连一副对联、一盏热闹的红灯笼都不会有吧,偌大的府邸,他总是孤零零活在坟冢里一样。
    想着想着,虞灵犀嘴角的浅笑又淡了下来,抬手摸了摸髻上夹血丝的瑞云白玉簪,化作一声轻叹。
    守岁过后,虞灵犀沐浴更衣,打着哈欠往寝房走。
    内间的垂帘已经放下,侍婢提前整理好了床榻被褥,虞灵犀未加多想,撩开帐帘坐了下去。却冷不防坐进一个又热又硬的怀抱中,不由吓得三魂去了两魂。
    惊叫声还未喊出,嘴已经被人从后捂上。
    宁殷将她牢牢按在怀中,带笑的声音从耳廓传来:“噤声,将人引来了本王可不负责。”
    虞灵犀惊愕,半晌才放软身子,拉下他的手掌回身道:“你怎么在这?”
    “去抄家,路过此处故地重游,想起了灵犀。”宁殷轻轻掰过虞灵犀的脸,墨色的眼中有未散的霜寒,轻慢笑道,“所以来看看。”
    大过年的去抄家?明明是炙手可热的静王殿下,怎么活得比以前的卫七还要岑寂孤寒?
    虞灵犀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你有压祟钱不曾?”
    宁殷眼尾微挑,似乎在问“那是什么东西”。
    虞灵犀便垂首,从自己刚得的钱袋中摸出两枚铜钱,用红纸包好,塞入宁殷的手中。
    “别嫌钱少,左右图个吉利而已,你也不缺银子。”虞灵犀解释,“这是压祟钱,睡觉时放在枕头下,能保整年顺遂平安。”
    帐帘昏暗,宁殷难得流露出几分新奇来,摆弄着掌心红纸包裹的两枚铜钱道:“压什么祟?”
    虞灵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与他并排倚着,小声回答:“自然是压恶鬼邪祟。”
    宁殷笑了声:“本王不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鬼邪祟吗?”
    虞灵犀眨了眨眼。
    这话……似乎也不无不对?
    “依本王看,不如是‘压岁’。”
    宁殷虚握五指,将两枚铜钱握在掌心,凑上前压低嗓音,“岁岁的岁。”
    说罢,他揽着虞灵犀的腰身形一转,自上而下禁锢着她。名副其实的“压岁”。
    翻身时衣袍带起疾风,撩起了帐帘如波澜鼓动,宁殷的眉目轮廓变得格外模糊深邃,唯有一双漆眸有着摄魂夺魄的蛊惑。
    奇怪,虞灵犀竟然会觉得宁殷的眼神蛊惑。明明他是个五感缺失,定力强到近乎自虐的人。
    “小姐,汤媪备好了,您等被褥暖和了再睡。”胡桃抱着一个用绸布包裹好的铜汤壶进屋,脆声道。
    虞灵犀一惊,下意识撩起被褥一盖,将宁殷推到榻里藏好,道:“你放在案几上!”
    声音有些焦急,胡桃吓了一跳:“小姐?”
    宁殷眯了眯眼,抬手捏了捏她的腰窝。
    虞灵犀“唔”了声,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她忙咬唇瞪着始作俑者,胡乱编造道:“我在脱衣裳呢,你别过来。”
    好在胡桃并未起疑,将热乎乎的汤媪搁在案几上,便掩门退出去了。
    虞灵犀竖着耳朵,直到胡桃的脚步声暂且远去,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是脱衣裳么?脱。”
    宁殷侧身曲肘,以手撑着脑袋,被褥中的另一只手往下,舔了舔牙尖笑道,“想盖章了。”
    ……
    烟花的热闹到近乎天亮时才消停。
    虞灵犀不知宁殷何时走的,醒来时身侧已没有那人的温度。
    若不是旁人瞧不见的地方还落着一枚深红的“印章”,她险些会以为昨晚的短暂相见是一场梦境。
    梦醒空荡,却又像品了一颗糖,回味余长。
    好在很快是上元节,灯会夜游,官民同乐。
    那晚戌时,天子会率王孙贵胄登上宣德门,观高台灯市,接受万民朝拜。但因皇帝尚在长阳宫养病,此次登楼,便推举七皇子宁殷代劳。
    按理说,宁殷对这种场合毫无兴致,应是不会露面的。
    但大家都在猜测,能有资格代替天子行礼的人,极有可能会成为皇位的继承人,七皇子但凡有点野心,都不可能拒绝这项殊荣。所以,宁殷是想做太子么?
    虞灵犀不清楚。
    戌时,虞灵犀身着红妆礼衣,提着一盏琉璃灯,与虞辛夷一同登上宣德门西侧楼台——那里是后宫嫔妃和女眷观灯的场所。
    而宁殷和宁子濯等皇子王孙,则代替天子站在东侧楼台之上。
    极目望去,夜空深沉,宫门下人声鼎沸,千万盏花灯化作光河蜿蜒。
    虞灵犀手搭在宫楼的扶栏上,远远注视着东侧缓步上楼的宁殷,紫袍玉带,冷俊无双。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见一旁的虞辛夷走上前,伸手打断她的目光道:“可要阿姐借你令牌,过去找他?”
    虞灵犀这才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必啦。”
    她约了宁殷燃灯会结束后,一起去市坊赏灯猜谜。今夜上元,不受礼教束缚,可以通宵达旦地赏灯游玩呢。
    风一吹,满街的花灯摇晃,如星子散落人间。
    薛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宫楼之上的虞灵犀。
    那么多衣着华丽的贵女、命妇,唯有虞灵犀如出水芙蓉般美丽亮眼,额间一点嫣红的花钿灼然绽放,映得满楼灯火黯然失色。
    她的眼眸依旧漂亮温柔,只是,再也不会望向自己。
    薛岑是跟着阿兄来此的。
    废太子死了,祖父也卸职归家,与虞家的婚事告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颓势之中。
    薛岑偶尔彻夜不眠,会听到三更半夜阿兄匆匆出门的声音。
    整座薛府,唯一没受打压影响的,似乎就是薛嵩。
    渐渐的,薛岑起了疑。
    薛家扶植的废太子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兄长还在为谁奔波劳累……亦或是,他暗中侍奉的,压根不是废太子?
    心中疑窦重重,薛岑跟着阿兄的马车来到宫门下。
    人跟丢了,他看见了宫楼之上浅笑嫣然的虞灵犀。像是扑火的飞蛾,心中灼痛,却又情不自禁吸引。
    光禄寺和礼部的吏员领着一班杂耍艺人和商贩上楼,人群拥挤起来,薛岑被后面的稚童撞得一个趔趄,再抬首时,楼上已没有了虞灵犀的身影。
    他微红的眼眸黯淡下来,逆着人群,孤零零地往回走。
    火光直喷三尺多高,惹来西楼的女眷们欢呼叫好。是礼部甄选出来的民间杂耍班子在给宁殷献艺,寓意“与民同乐”。
    宫墙上风大,虞灵犀对瓦肆杂技没有兴趣,便换了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只想燃灯会快些结束,好和宁殷一同去市坊夜游。
    “哇!这火喷得好高啊!”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挽着妇人的胳膊,兴高采烈道,“阿姊快看!都快喷到静王殿下的脸上去了!”
    “嘘!静王殿下的名号,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妇人明显顾忌许多,压低声音解释道,“这杂耍班子来自漠北,能歌善舞,通晓百戏,自然不是汉人能比的。”
    听到“漠北”二字,正在饮酒暖身的虞灵犀一顿。
    她起身,闻声找到那名妇人,福了一礼道:“夫人方才说,这支献艺的杂耍班子,是哪里人?”
    妇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命妇,立刻回了一礼,答道:“是漠北人。奴也是曾听夫君说过,他们都是先帝灭漠北后掳来的奴隶,在京中瓦肆很有名。”
    虞灵犀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那个正在朝着宁殷方向喷火表演的汉子越看越眼熟。
    漠北人,上元节,鸿门宴……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虞灵犀手中的琉璃灯吧嗒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她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提前了一年!
    如果没猜错,因为这辈子虞家并未覆灭,导致皇后残党忌惮宁殷势力,联合宦官精心准备的那场血腥鸿门宴,比前世记忆中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年!
    即便是前世震慑天下的摄政王,亦是在这场刺杀中身负重伤,事后才以烧活人为灯泄愤,更遑论……
    现在的宁殷还不是摄政王啊!
    “阿姐!”虞灵犀一把拉住正在安排百骑司巡逻的虞辛夷,抖着嗓子道,“令牌借我一下!”
    “怎么了,岁岁?”虞辛夷一头雾水,“你的脸色怎么……”
    “献艺的杂耍班子是漠北刺客,皇后设燃灯宴,联合宦官要刺杀静王。阿姐,快禀告兄长救人!”
    来不及解释更多,宁殷虞灵犀解下虞辛夷腰间的令牌,挤开人群朝东楼大殿方向不要命地奔去。
    直到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虞辛夷才反应过来,召集下属道:“杂耍班子有问题,速报禁军!”
    轰——
    三丈多高的灯楼拔地而起,城门亮如白昼,百姓欢呼若海。
    鼎沸的人声涌来,将虞灵犀的呼喊声淹没。
    “宫墙东侧乃皇子王孙之所,女眷不可擅闯!”
    禁军交叉长戟,拦住了气喘吁吁奔来的虞灵犀。
    “我奉虞司使之命,有要事禀告静王!”
    虞灵犀拿出了阿姐的腰牌。
    禁军依旧拦在路口,虞灵犀索性一把扯下腰间的龙纹玉佩,“见此玉者,如静王亲临,你们谁敢阻拦!”
    龙纹玉佩是皇子专有,禁军果然被唬住了。
    虞灵犀不再耽搁,趁着禁军迟疑的当口朝正在观灯的宴席走去。
    楼上殿门大开,见到一位红妆美人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一时间宴席上众人皆有些惊讶。
    “这不是虞二姑娘吗?”
    “她来作甚?”
    宁殷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极轻地一声响,四周细微的议论声立即戛然而止。
    虞灵犀的视线与宁殷对上,定了定神,迈步越过那群杂耍的艺人,朝宁殷走去。
    “殿下的玉佩落下了,臣女为殿下送来。”
    虞灵犀竭力稳住呼吸,跪坐在宁殷面前,双手递上那枚玉佩。
    她朝着杂耍艺人和某些大臣的方向使了个眼神,焦急之情全在不言之中。
    察觉到气氛不对,宁殷的眸子便缓缓眯了起来。
    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优雅的笑意,低声道:“你不该来的,岁岁。”
    继而他一手抓住虞灵犀的腕子拽入怀中,一手抬起空着的杯盏遮挡!
    几乎同时,一把细长的匕首刺穿杯盏底部,森寒的光映亮了宁殷幽暗的眸。
    震地巨响,灯楼上的齿轮开始转动。
    火花四溅,宛若金银碎屑点缀夜空,一片火树银花,百姓的欢呼声如浪潮拍来,盖住了殿楼上的动静。
    事出紧急,虞焕臣能调动的人不多,很快被崔暗的人拦在了城楼之下。
    两军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提督这次真是将老本都搬出来了。”虞焕臣按着腰间的刀刃,一袭银铠白袍随风猎猎,“你和漠北有勾结?”
    闻言,崔暗慢吞吞道:“来的不是虞将军,真是可惜。不过无碍,父债子偿也是一样。”
    “什么意思?”
    虞焕臣皱起了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
    藏在暗处的虞辛夷立刻会意,隐入人群之中。
    “虞将军见过本督许多次,可每一次,他都没想起我是谁。”崔暗笑得阴沉,“他好像忘了那些被他杀死的异族人,忘了那一串被草绳镣铐串连着、赤脚跌跌撞撞送入京城的漠北俘虏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少年。”


【第77章】 匕首

    危险到来的那一瞬,记忆的火花四溅,虞灵犀想起了许多细节。
    譬如前世上元节遇刺后,宁殷其实有好几日不曾出门。
    “……那暗器上有毒,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的,真是罕见。”
    “沉疴旧疾隐而不发,迟早如大厦将倾,谁知将来如何。”
    太医们压低声音交谈路过,虞灵犀倚在窗边,默默搁下了手中的书卷。
    然后没多久,她就看见宁殷拄着拐杖信步而出,优哉游哉地领着下属去抄家灭族。
    他依旧贵气从容,苍白冷冽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疲倦枯槁,强悍得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摧毁杀死他。
    可人心肉长,世上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见到那跳纸伞舞的女子偷偷转动伞柄机括时,虞灵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下意识将宁殷扑倒在一旁。
    几乎同时,十数支银针大小的暗器如梨花散落,笃笃笃钉在宁殷原先的位置上。
    虞灵犀紧紧拥住了宁殷,唯恐他像前世那样,被这带剧毒的暗器划伤手臂。
    脖颈间滴落些许粘稠的湿润,烫得她浑身一颤。
    虞灵犀下意识抬手一摸,明亮热闹的烛火中,指尖的殷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猛然抬头,望着宁殷鼻中缓缓淌下的一线血色,睁大的瞳仁微微颤抖。
    “怎么会……”
    虞灵犀不敢置信,无措地伸手去碰他的鼻端。
    她明明已经挡住了那些毒针,为何宁殷还会流血?
    宁殷抓住了她的指尖,包在掌心中捏了捏。
    “别碰,脏。”
    他平静地抬手拭去鼻端的血渍,而后淡然在旁边那具尸首上擦干净,“方才本王还觉得奇怪,为何这名吐火者喷出的烈焰竟是蓝紫色,且浓烟刺鼻。现在明白了,皇后娘娘是将毒下在了喷火者的酒水中?”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刻绷紧了身子。
    皇后不知从何处赶来,身后还跟着一支陌生的羽林卫。
    只是这群羽林卫的刀刃并非对准行刺之人,而是架在了宁殷脖子上,继而制住了几名试图呼救的大臣。剩下的,要么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的中立派,要么就是皇后暗中笼络的同党。
    “不错,静王谨慎狡猾,本宫不得不用些手段,将特制的药掺杂进吐火郎的酒水中。”
    见已经控制全场,冯皇后也不再隐瞒,拖着葳蕤的凤袍进殿道,“这药溶于酒中时检验不出,只有它经过烈焰焚烧化出的烟雾,才是能麻痹全身、侵袭五脏的奇毒。”
    这是虞灵犀前世不曾得知的信息。
    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掌控。
    “妙极。”宁殷抚掌赞叹,“饶是本王,也不得不佩服这毒下得巧妙。”
    这小疯子,竟然还笑得出来!
    也不知这毒凶不凶险,虞灵犀压下心间的慌乱,沉静道:“后宫不议政,还请娘娘三思,为小殿下着想。”
    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为宁殷的下属和兄长的禁军争取时间。
    冯皇后的视线落在虞灵犀身上。
    她依旧慈眉善目,在满殿的刀光剑影中,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神透出一股诡谲的安宁。
    “你也在这,倒省得本宫还要费心去找你。”
    冯皇后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言戳破虞灵犀的心思,“想拖延时间,本宫劝你莫要白费心思。虞焕臣里通外敌,已让崔暗拿下,就地正法。”
    虞灵犀绞紧手指。
    刺客混入燃灯会,负责守卫的虞少将军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还会背上一个‘勾连刺客’的罪名。
    冯皇后是想用一石二鸟之计,将虞家一并铲除。
    这是一个完美而又恶毒的计划,甚至比前世上元节的那场鸿门宴更为周密详细。
    宁殷受毒素影响,身子麻痹乏力,已经支撑不住往旁边倒去。
    虞灵犀忙往他身边靠了靠,接住他倾倒的身子,低声道:“你怎么样?”
    宁殷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有浅淡的光跳跃,似乎想要抬手触碰她的脸颊,可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
    虞灵犀忙接住了他坠落的手掌,紧紧握住。
    “我若是灵犀,此时就该和本王划清界限,主动投诚。”宁殷低笑道。
    “闭嘴。”虞灵犀恨不能堵住他这张可恶的嘴。
    一名羽林卫叛党自殿外而来,关上门道:“娘娘,禁军已被崔提督制住,一切尽在掌控。”
    闻言,虞灵犀心凉了半截。
    “处理干净。”
    冯皇后毫不拖泥带水,几名王府亲卫立即应声而倒。
    另一边。
    虞辛夷下了宫楼,与一唇红齿白的金袍少年撞了个面对面。
    宁子濯刚从燃灯宴会上溜出来,提着一盏憨态可掬的老虎灯,忽的狗眼一亮:“虞司使!我正要去寻你,你瞧这灯……”
    “没空!”
    虞辛夷朝墙下的骚乱处看了眼,正要越过宁子濯,又忽的停住脚步。想起什么,她倒回来,打量宁子濯道:“你现在能去上阳宫吗?”
    宁子濯点头:“我是圣上的亲侄子,当然能……”
    话还未说完,已被虞辛夷一把拽走。
    “别出声,别问为什么。”虞辛夷拽着宁子濯健步如飞,压低声音道,“带我去面圣,快!”
    ……
    宣德门东殿。
    叮当一声,一把带血的匕首丢在了虞灵犀脚下。
    宁殷的视线落在那把匕首上,眸中映出一片暗红。
    七年前的记忆浮现脑海,梦魇般挥之不去。
    “你们母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无尽的黑暗中,女人悲悯的声音传来,“杀了你儿子,本宫让你活命。”
    “这把匕首熟悉吗?”冯皇后看向宁殷。
    她流露出悲悯的神情,像是在欣赏猎物垂死的挣扎,“当年你们母子只能活一人,丽妃可是毫不迟疑地将刀刃,送进了你的胸膛。”
    虞灵犀猛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殷。
    她想起了在仓房中极乐香时,宁殷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大狼抓住了小狼母子,然后丢了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他们告诉小狼的母亲,她和儿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虞灵犀曾问宁殷,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那时他想了很久,才勾着凉薄讥诮的笑意道:“小狼的母亲,大概会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吧。”
    他反问:“故事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不是么?”
    虞灵犀想起了宁殷心口那道细窄的旧伤,没由来一阵绞痛。
    宁殷不是“故事里”的孩子。他一直,都活在地狱里。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冯皇后的声音打断了虞灵犀的思绪,故技重施,“杀了静王,本宫让你活命。”
    虞灵犀只是看着宁殷,眼眶儿一片湿红。
    冯皇后不仅要杀宁殷,而且还是用最诛心的方式……她在享受最后一刻的虐杀快感!
    虞灵犀的呼吸剧烈地抖了起来。方才冲进殿给宁殷送信也好,被乱党以刀胁迫也罢,她都不曾像此刻一样乱了心智。
    宁殷也看着她,眼睛平静得像是凝着黑冰。
    虞灵犀不知道七年前的小少年该有多疼、多绝望,才能换来面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宁殷。
    虞灵犀颤巍巍伸指,握住了那把匕首。
    宁殷依旧懒洋洋半倚着,朝她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来。
    “我死了,灵犀就自由了。”宁殷低声一笑,“这一刀若是杀不死我,灵犀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只能绑在本王身边。”
    疯子!
    这个小疯子!
    虞灵犀握紧手指,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她猛然抬手,用尽全力、毫不迟疑地,朝着以刀架住宁殷脖子的那名羽林卫,狠狠地刺去!
    ——这就是她的选择。
    锋利的匕首掠起耳畔的冷风,宁殷望着面前娇弱而勇敢的少女,有了一瞬的茫然。
    虞灵犀是这场局中,最意外的意外。
    她选择了他。这一次,他没有被抛弃。
    继而铛地一声。那名羽林卫反应过来,骇得匆匆抬刀,将她手中的匕首打落。
    就是现在!
    虞灵犀捂着手腕踉跄一步,喝道:“宁殷!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打飞的匕首准确地落回了宁殷手中。
    继而他反手一横,两名围上来的羽林卫倏地瞪大眼,喉咙上溢出一线血痕,随即像断线的木偶般跪地扑倒。
    几乎同时,宣德门外几支羽箭破空而来。
    灯楼与宣德门相接的绳索崩断,上百盏花灯如陨落的星辰荡开一道弧度,狠狠砸在宫墙之上。
    灯楼摇摇欲坠,火花木屑四溅,如流萤乱舞,吸引了百姓和宿门卫屯所的注意。
    晃荡的火光照亮了殿中的刀光血影,众人惊呼,崔暗手下的队伍不由乱了队形。
    鼓点如雷,沉风和折戟听信号而动,各领一支小队冲上殿来。
    趁此机会,虞焕臣拔剑冲入重围,高呼道:“有刺客,随我救驾!”
    意识到事情即将败露,冯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崔暗没有拦住宁殷的人,必定是出了意外。
    见宁殷鼻端又渗出血色,冯皇后不再恋战,便在内侍的护送下从西侧殿门退离。
    见到宁殷的人总算赶到救场,虞灵犀提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整个人宛若脱力般跌坐在地。
    宁殷单手捞住她的腰,目光停留在她犹带泪痕的苍白脸颊,皱了皱眉。
    “杀光。”
    宁殷擦干净了手指,这才弯腰抄起虞灵犀的膝弯,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踩着干净的地砖朝殿门外走去。
    虞灵犀将脸紧紧埋在他怀中,指尖冷得发颤。
    感受到她的后怕,宁殷收紧了手臂,吻了吻她的发顶。
    “没事了,岁岁。”
    他轻声道,不理会身后成片的血花绽放。


【第78章】 秘密

    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宫墙上基本已经清空了,阁楼里还残留着女眷匆忙间落下的花灯。
    宣德门上下乱成一团,禁军守卫森严,可无一人敢阻拦宁殷的脚步。
    夜风凛寒,吹落满天星辰。
    宁殷抱着虞灵犀上了静王府的马车,而后张开披风将她裹入怀中,轻抚着她颤抖的双肩。
    侍卫目不斜视,请示道:“殿下欲去何处?”
    宁殷垂眸,温声道:“带岁岁去看花灯,可好?”
    虞灵犀哪还有心思看灯?她想起了前世那场轰轰烈烈燃烧的活人天灯,想起了宁殷紫袍染血的绝望疯狂,喉间一哽。
    “叫太医来解毒。”虞灵犀紧紧攥住宁殷的衣襟,呼吸轻颤道。
    宁殷笑了声,顺势握住虞灵犀的手:“我从小尝毒,体质异于常人,这点剂量死不了人。”
    “去叫太医!”虞灵犀固执抬眸,加重了语气。
    马车外的侍卫听到车内肃然的娇喝,下意识抖了抖肩膀。
    自从静王上位以来,心思深手段狠,何曾有人敢以这样的语气喝令他?这姑娘,未免太恃宠生娇了。
    亲卫们提心吊胆,宁殷却是笑得纵容。
    他以唇碰了碰虞灵犀额间的明艳花钿,施然道:“回府,叫药郎过来。”
    宫墙上,崔暗被虞焕臣一刀刺去冠帽。不同于汉人的微鬈头发披散下来,给他白净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鸷。
    崔暗到底是阉人,没有了皇后的坐镇,名不顺言不正,手下的那几十名羽林卫皆已军心涣散,只有几名心腹还在负隅顽抗。
    虞焕臣横刀指向崔暗,沉声道:“漠北七部早已覆灭,你又何必再兴风作乱?”
    “若是你亲眼看着阿爹被斩杀马下,你从前途无量的将军之子变成卫人的阉奴,你也会这样劝自己吗?”
    夜浓如墨,崔暗慢悠悠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虞将军靠斩杀我阿爹和族人扬名立万,现在他的儿子,却来质问我‘何必’……真是好高尚的情操。”
    虞焕臣皱眉:“我父亲当年也不过是奉命北征,若非你们借以进献美人毒杀本朝先帝,又怎会招来灭族之祸?”
    “因果报应,所以我替族人报仇,有何不对?”崔暗那张终年挂笑的脸上,总算显现出几分怨毒,“去年秋那场北征,你们虞家就该死在塞北了。”
    皇帝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在宁子濯和虞辛夷的护送下赶到宣德门,听到的就是崔暗这一句。
    “反了!都反了!”
    皇帝瞪大浑浊的眼睛,气得呛咳不断。
    他委以重任的近侍。竟然是潜伏入宫的敌国将军余孽!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崔暗眯了眯眼。
    他这才明白,虞焕臣是故意拖延时间套话,好让皇帝明白谁才是真正“里通外敌”的叛臣。
    “败在你的手里,我不冤。”
    崔暗举起双手后退一步,直至后背抵着宫墙的雕栏,往上一踩。
    虞焕臣来不及阻拦,崔暗已仰面跃下城楼。
    他迅速调整身形攀上交错的灯绳,借着绳索的力道缓冲,滚落在地。继而连杀了两名来不及反应的禁军,随即被等候已久的同党带走,借着夜色遮掩混入四处逃散的人群中。
    虞焕臣重重一拍栏杆,眉头紧锁。
    虞辛夷让宁子濯安顿好皇帝,上前道:“已经让人去追了,跑不掉的。”
    虞焕臣想的并非是此事,即便他不出手,静王的人也绝不会放过崔暗。
    他只是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崔暗就在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了。若非去年阴差阳错大病一场,错过北征,他不知道等待虞家的将会是什么。
    ……
    宁殷的人动作很快,回到静王府时,那毁了一半面容的药郎已等候在庭中。
    静王府没有颜色鲜丽的花灯,唯一的亮色,便是殿中成对交错的落地花枝烛台。
    药郎明显有备而来,把脉看了宁殷的症状,便懒洋洋道:“这毒虽凶险,但因殿下体质特殊,吸入不多,暂且不算致命。”
    药郎摸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宁殷。
    这药一看就知苦得慌,虞灵犀正要倒水给他送服,却见宁殷捏起那两颗药丸送于嘴中,细细嚼碎了咽下。
    苦得舌根涩的药丸,他却享受得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糖果。
    服下药丸约莫一盏茶,宁殷抬手抵着唇,面不改色地咳出一口鲜血来,鼻端也渗出一缕鲜红。
    虞灵犀呼吸一窒:“怎么还会吐血?”
    “小娘子莫怕,这毒血吐出来才好。”
    药郎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宁殷道,“每日两剂,连服七日。今夜后我便要出京云游四海,还请殿下保重,再百毒不侵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说罢也不多留,背着药箱便拱手告辞。
    侍从领了药方,下去煎药,殿中只剩下虞灵犀短促压抑的呼吸。
    “哭什么。”宁殷将虞灵犀揽入怀中,抬手给她拭去眼泪,低沉道,“就这么一个宝贝岁岁,若哭坏了,我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虞灵犀忍了一路,可瞧见宁殷唇上沾染的鲜血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她抬袖擦了擦他的唇畔,哽声艰涩道:“可是,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宁殷啊。”
    宁殷静静地看着她。眼前烛火熠熠生辉,心中破损的那道口子正在缓缓愈合,灌入温暖的热流。
    他笑了起来,那笑衬着薄唇间晕染的血色,便显得格外靡丽疯狂。
    “你知道吗,岁岁。”宁殷以额轻轻触碰虞灵犀眉心的花钿,与她鼻尖抵着鼻尖,自语般轻声说,“我今夜很高兴。”
    他缱绻的声音里,带着病态的餍足,像是终于在自虐般的折腾中收获了一枚稀世珍宝。
    虞灵犀千言万语哽塞,终是放软了身子。
    好在宁殷服下药丸后,果真不再流鼻血,泡在水雾缭绕的汤池中,脸色也渐渐有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片刻,他哗啦一声站起,冷白矫健的身躯上水珠滑落,就这样大喇喇踏着一地湿痕缓步上岸。
    虞灵犀原本脱了鞋袜倚在榻上,见状心脏突地一蹦,下意识转过脸,抿唇道:“你早知道皇后要害你?”
    宁殷随手抓起一件外袍裹上,坐在虞灵犀对面:“要钓大鱼,自然要以身做饵。”
    见她蹙起眉头,宁殷不在意地笑了声,“反正死不了。”
    “死不了,就没人心疼了么?”虞灵犀忽的有些生气,心有余悸道,“既然有准备,那你为何不早点动手?你可以早点动手。”
    宁殷墨发披散,靠着椅背道:“因为想让岁岁心疼啊。”
    他当时就想:灵犀心那么软,说不定自己可怜些,她就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了。
    可是看到虞灵犀急得掉眼泪,看到她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
    到头来心疼的,却是他自己。
    “就因为这个?”虞灵犀不可置信。
    宁殷不语,伸手去拉她。
    虞灵犀却是躲开他的手,瞪着他看了半晌,又咬字重复了一遍:“你以性命做赌,就为了这个?”
    她有一点生气,她不喜欢宁殷对他身体的作践漠视。
    大概看出她的愠怒,宁殷的神色安静下来。
    池边的水滴滴入汤池中,叮咚一声,荡开圈圈浅淡的涟漪。
    过了很久,久到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解释时,他淡色的薄唇微微启合:“那个女人恨我,逃出宫的那天……”
    他只说了一句,便闭紧了唇线。
    虞灵犀怔了片刻,才明白宁殷嘴里的“那个女人”,大概是他母亲。
    这是宁殷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上辈子他宁可抹杀掉和丽妃有关的一切,也不愿提及分毫。
    虞灵犀直觉,宁殷所有的偏执疼痛,都与这个尖锐的秘密有关。
    她心里的那点愠恼仿若风吹的烟雾,忽而飘散,只余淡淡的怅惘迷茫。
    她坐在榻上看了宁殷许久,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便闷声问:“我可以靠靠你吗?”
    宁殷看着她,轻抿的唇线上扬,屈指叩了叩自己的膝头。
    于是虞灵犀起身,提着浅丁香色的襦裙坐在了宁殷的腿上,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宁殷什么话也没说,垂首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鬓发,合拢双臂拥抱。
    虞灵犀放任他将脸埋入颈窝,此刻真正需要依靠的,是这个以命做赌的小疯子。
    “我从小体弱,故而我娘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我上,教我说话识字,为我裁衣梳发。”虞灵犀絮絮说着,笑道,“她是见过,最温柔体贴的娘亲。”
    “是么?”宁殷低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我出生时,那个女人不曾看我一眼,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她杀夫仇人的血。”
    虞灵犀将脸贴得更紧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的小名也是阿娘去慈安寺求来的,她希望我岁岁平安。”
    “我的小名么,倒也有。”宁殷呵笑一声,“小畜生,杂种……不过大多时候,她不屑于唤我。”
    虞灵犀环住他的腰肢,说不下去了。
    大概是开了个头,又许是此时怀中的香软太过温暖,宁殷自顾自接了下去。
    “那个女人自恃清高,却又懦弱胆小,不愿委曲求全,亦没有赴死的勇气,所以她活得很痛苦……”
    宁殷嗓音轻缓,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那个女人被仇人强占,想方设法更换了身份纳入宫中,却被折磨得生出了癔症。她时常呆坐,时常痛哭,渐渐的,连仇人对她也失去了兴致。
    有一个疯子嫔妃是件丢脸的事,何况被逼疯的还是他的前嫂嫂,仇人怕他英明神武的形象被玷污,索性将女人连同她的宫殿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在冷宫里,丽妃唯一的乐趣便是折磨她的儿子。似乎只要将痛苦施加在儿子身上,她便能获得短暂的解脱。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渐渐的,连皇帝都忘了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深夜,坤宁宫的两名太监在冷宫外的枯井里抛尸,正烧毁证据时,被一墙之隔的丽妃撞破。
    死的人都是当初服侍皇后生产的宫女,年满出宫的前夜被杀人灭口。
    枯井旁,还有半页没来及完全烧毁的太医院病例记录,于是丽妃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个足以扳倒皇后,也足以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她当年带你出宫,就是为了避难吗?”虞灵犀绷紧了嗓子。
    “是,也不是。”宁殷一手环着虞灵犀,一手撑着脑袋,缓声道,“她的确想逃出宫,却并不打算带上我。我说过了,她恨我身体里流着那人肮脏的血。”
    虞灵犀默然。
    “她前夫的旧部费尽千辛万苦联系上了她,说要带她逃出宫,逃得远远的。她高兴极了,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碗甜汤,生平第一次给我做汤,她说她会永远对我好,哄我喝下汤快快睡觉。”
    宁殷半眯着眼眸,笑了声,“那汤里下了药,就是灵犀曾在欲界仙都求过的那味九幽香。”
    虞灵犀心脏突地一跳,这是宁殷遭遇的第一场骗局。
    “可她没有想到,我从小被逼着骗着喂了不少毒,体质异于常人,那汤药对我作用并不大,后半夜就迷迷糊糊醒了。她的计划被撞破,只能带上我。”
    说到这,宁殷笑了声。那笑有些低冷,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嘲讽。
    “她太傻了,一个困局冷宫多年的疯女人,怎么可能值得旁人冒险相救?好不容易逃到宫外的破庙,可等在那里的却是前来‘捉奸’的皇后和羽林卫。”
    宁殷漆黑的眸子冷了下来,嗤道,“后面的事,灵犀已经知道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皇后为了光明正大灭口,而贿赂丽妃旧部布下的陷阱罢了。
    破败的小庙,悲悯斑驳的石佛,夜那么黑那么冷,没有人来救他们。


【第79章】 牙印

    净室中水汽缭绕,跳跃的灯火给莹白的暖玉披上了一层浅淡的金纱。
    嘴上不得空,宁殷便拉着虞灵犀的手,让她的指尖代替亲吻抚过胸口的伤痕。
    这具身躯虞灵犀前世已经看过很多回,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夜这般,光是轻轻触碰就能让她心尖颤抖,情绪泛滥成灾。
    她贴着宁殷的心口,不知为何,想起了前世那只受伤后,被宁殷亲手捏碎颈骨的猎犬。
    在他的潜意识里,与其看猎犬苟延残喘,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就像当年破庙里,他刺向饱受折磨的母亲一样。
    虞灵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亲吻掩盖喉间的哽塞,直至呼吸攫取,意识沉沦。
    即便在这种时候,宁殷也依旧坐得闲散,只微微仰首,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虞灵犀退开了些,呼吸不稳道:“宁殷,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宁殷眼尾微挑。
    直至虞灵犀大胆地攥住了他黑袍的系带,指尖轻挑,宁殷才明白她说的“东西”,是大婚那日没来得及带走的清白。
    “想要爱得更深些吗?”
    虞灵犀认真地凝望他,杏眸中揉碎一汪水光,晕开温柔和坚定。
    她不要和疯子下地狱,她要和他上青云。
    宁殷忽的低笑一声,漆眸深得仿佛能吞没一切。
    “好啊。”
    视线颠倒,俊美的姘夫嗓音沙哑,用实际行动代替回答。
    宁殷记得小时候,皇帝偶尔会来找那个女人。
    每次那个女人都哭得很惨,他被关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只能拼命地捂住耳朵。
    一开始只是懵懂害怕,后来再长大些,便觉得肮脏恶心。所谓的男女之事,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最低等的牲口在交配。
    可虞灵犀是不一样。
    宁殷虔诚地吻去她眼角的湿意,心甘情愿奉出自己的骨血,献祭野兽般的灵魂。
    隆冬时节,净室却暖馨如春。
    烛台燃到尽头,接连灭了几盏,宁殷深邃的俊颜也变得模糊起来。
    虞灵犀趴在宁殷肩头平复呼吸,长发披散在单薄的肩头,垂下纤细的腰肢,在宁殷臂上积了一滩墨染般的柔黑。
    宁殷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她的发丝,就着相拥的姿势起身,抱着她朝汤池中走去。
    步伐颠簸,虞灵犀一紧,下意识咬住了唇。
    水雾随着水波荡开,又温柔合拢。
    热水一点点没过身躯,虞灵犀感觉到了些许刺痛,不由皱起了眉头。
    “混蛋。”
    虞灵犀没力气,连骂人也是气音般低哑。
    宁殷坐在水中,让虞灵犀坐在他腿上,慢悠悠给她擦洗道:“是岁岁自己说的,想爱得更深些。”
    虞灵犀瞋目,愤愤然张嘴咬在他的肩头。
    男人的肌肉冷白硬朗,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做什么?”宁殷青筋分明的手臂搭在池边,轻缓的嗓音带着纵容。
    “也给你盖个章。”虞灵犀埋在他肩上磨了磨牙,含糊不清道。
    宁殷笑了声,低哑的嗓音带着优雅和疯性:“不够疼,用点力。”
    虞灵犀终是放松了力道,小声道:“舍不得。”
    她松了牙齿,亲了亲那个小巧浅淡的牙印,环着宁殷的脖子倚在他怀中。
    她太累了,没多时就迷迷糊糊睡去。
    中途似乎宁殷将她抱出了汤池,擦拭身体,还抹了一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在她腰间的瘀伤处,折腾了好一会儿。
    “岁岁。”
    “灵犀。”
    耳畔传来炙热低哑的嗓音,虞灵犀不满地哼了声,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索性循着那气息将嘴唇堵了上去。
    揽腰上的手臂收紧,世界总算悄然安静。

    虞灵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躺在宁殷那张极宽的床榻上,肌肤贴着柔软的被褥,耳畔传来了些许窸窣的纸张翻阅声。
    虞灵犀艰难地动了动身子,转过头,果然瞧见了披衣散发倚在榻头的宁殷。
    大冬天的,他竟然只披了件单薄的中袍,松散的衣襟下隐隐可见两道浅红的抓痕……
    昨晚的种种浮现脑海,虞灵犀没忍住脸颊发烫。
    果然在某些方面,小疯子和大疯子一样不讲道理。
    宁殷的视线从书卷后抬起,瞥了过来。
    “醒了?”
    宁殷以书卷抵着下颌,另一只手探入被褥中,揉了揉虞灵犀酸痛的纤腰。
    虞灵犀浑身一颤,声音带着睡后的轻软鼻音:“我衣裳呢?”
    “要上药。”宁殷半垂着眼眸,取来一罐药膏捂化。一边揉推,一边缓声道:“托岁岁的福,我昨晚忽而明白了一件事。”
    他这话没头没尾,虞灵犀疑惑地眨眨眼。
    宁殷俯身,耳后的墨发丝丝垂下,低声道:“白玉的质地,的确比墨玉要温软细腻许多。”
    虞灵犀一愣,而后气呼呼将宁殷推开。
    宁殷被她推得脸颊一偏,不退反进,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些,轻笑声闷在喉间,震得胸腔微颤。
    “你是我的。”他很轻很轻地说。
    被勒得喘不过气的虞灵犀只好放软了身子,纤细的手臂揽上他的腰肢,翘了翘嘴角,“你也是我的。”
    片刻,虞灵犀想起一事。
    “糟了。”她倏地从宁殷怀中抬首,慌道,“整晚未归,爹娘定是急坏了。”
    虽然昨夜是上元节,按照本朝传统,这晚没有男女大防,年轻人可以整夜游玩赏灯,但昨晚燃灯会出了那么大的事,说什么也该给家人报个平安才行。
    宁殷捏了捏虞灵犀的颈项,道:“虞焕臣已经来过了。”
    “兄长来了?”虞灵犀惊讶,“什么时候?”
    “卯时。”宁殷慢悠悠道,“那时岁岁累极而眠,我实在不忍叫醒,便亲自去同他说了。”
    虞灵犀有了不好的预感,问道:“你……怎么和他说的?”
    宁殷看了眼身上松散的袍子和胸口的红痕,道:“就这么和他说的。”
    就这么……
    虞灵犀呼吸一窒。
    殿门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叩。
    侍从禀告道:“殿下,已追查到崔暗的下落。”
    虞灵犀这才从羞恼中回神,小声道:“快去处理正事吧。”
    宁殷叼起她的耳垂抿了抿,这才披衣起身。
    推开殿门时,他眸中的平和笑意便化作一片清寒。
    ……
    宁殷出门后,便有侍婢陆续进门服侍。
    她们目不斜视,话也不多,倒省去了虞灵犀许多尴尬。
    殿外清扫净室的侍婢路过,虞灵犀眼尖地瞥见她们手中捧着一堆熟悉的浅丁香色裙裳。
    她记得,昨晚宁殷随手拿她的心衣擦拭……
    脸颊一燥,她忙起身道:“等等!”
    她接过侍婢手中的裙裳,躲在屏风后翻了翻,不由疑惑。
    又翻了翻,还是没瞧见那件弄脏的心衣。
    “衣裳都在这了吗?”虞灵犀问道。
    “回姑娘,都在。”侍婢有些小心翼翼,“可是奴婢落下了什么?”
    “没什么。”虞灵犀故作如常地将衣裳还回去。
    奇怪,里衣去哪儿了呢?
    待梳洗齐整,用过一顿极其精致丰盛的早午膳,虞灵犀便留了一封书信给宁殷,告知他自己要先回虞府一趟。
    和宁殷有关的一切,她不想瞒着家人。
    谁知刚出了静王府大门,便见虞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阶前。
    这次,是阿爹亲自来接她。
    虞将军看着明显留宿更衣过的女儿,刚毅的脸上浮现些许复杂,半晌沉声道:“先上车。”


【第80章】 情诗

    静王府寝殿。
    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脉象虚浮羸弱,年轻太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写了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便躬身退下。
    太医甫一出大殿,病榻上“垂死”之人便睁开了眼,漆眸冷沉。
    宁殷吐出压在舌下的药丸,屈腿起身道:“跟上他。”
    太医没有回太医院,而是绕了一圈,辗转去了一家客舍。
    少时,一只鸽子从客舍后院飞出,往东南方而去。
    屋脊上的灰隼歪了歪脑袋,紧跟其上。

    两个时辰后,静王府的刑部大牢前。
    宁殷一袭玄黑狐裘静立从轿中下来,灰隼在空中盘旋一圈,乖顺地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
    沿着森幽的石阶往下,一直走到最里层,阴暗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真是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的竟然是七殿下。”崔暗被铁索缚在铁架上,口鼻溢血,却仍咧开一个温吞的笑,“若非你们宁家与我有灭族之恨,殿下与我,兴许会成为相谈甚欢的同类。”
    宁殷交叠着双腿在椅子上坐下,理了理袖袍道:“是你将宁檀的注意力引到虞灵犀身上,三番五次针对于她。”
    他声音低沉,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谁让她是虞渊的女儿。”崔暗呵笑一声,“虞辛夷、虞灵犀……她们应该像我那些被掳来的族人一样,尝尝被人糟践折辱的滋味。”
    如果不是虞家的运气好得出奇,他的计划早就实现了。
    崔暗敢大大方方承认,是因为他知道宁殷不会杀他。
    他手里握着太多皇后的秘密,宁殷若想彻底扫除障碍,则必须拿到他的口供,让他做人证。
    “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你一日不招供,本王便一日杀不了你。”宁殷轻慢的声音传来,“可惜,我这人做事只讲喜好,不讲道理。”
    崔暗的心思被猜中,嘴角的笑僵了僵。
    “紧张什么?”宁殷屈指撑着太阳穴,俊美的面容明灭难辨,“你动了本王心尖上的人,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你。”
    他抬了抬手指,立刻有下属拿来一叠轻薄如烟的银丝网纱。
    崔暗处理过那么多人,自然知道这看似精美的网纱是何等厉害的刑具。
    这银丝网纱只需往人的身躯上一箍,肉便从细密如鱼鳞的银丝网中鼓出,然后便可用锋利的小刀一片一片将鼓出的肉割下……
    “三天,一千刀,本王陪你慢慢玩。”
    说到这,宁殷微微一顿,笑道:“险些忘了,崔提督少了二两肉,用不着一千刀。”
    崔暗那张平静温吞的脸总算龟裂,流露出原本应有的阴鸷和恶毒。他哈哈大笑起来,厉声道:“好,好……殿下的刀可要够稳才行……”
    但很快,他再也开不了口。

    宁殷从地牢中出来,坐在轿中,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一点一点将手指擦干净。
    帕子换了七八条,直至白皙修长的手指被擦拭得泛红,他这才打开兽炉的小盖,让清冷的木香熏去身上沾染的血腥味。
    清水不足以濯去手上的肮脏,得换个更温软干净的东西洗洗。
    宁殷捻了捻手指,将掌心黑色的玉雕搁下,悠然道:“去虞府。”
    ……
    回府两三天了,虞灵犀时常会去后院罩房坐会儿。
    窗边斜阳浅淡,这里仍保留着当初卫七离去时的状态,一桌一椅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正出着神,忽见一片残存的枫叶随风飘落,落在了窗边的案几上。
    虞灵犀将枫叶拿了起来,叶片如火,历经一个严冬的霜寒雨雪,仍然热烈嫣红。
    她捻着枫叶转了转,而后提笔润墨,在枫叶上写了两行蝇头小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①
    落笔吹干,她轻轻呼了声,忍不住猜测这个时候宁殷会在做什么。
    “阿莞说你连椒粉梅子酒也不喝了,就一个人躲在此处出神。”
    身后传来虞焕臣的声音,他盘腿坐在虞灵犀对面,望着妹妹看了半晌,“还在想父亲的话呢?”
    虞灵犀将枫叶压在镇纸下,收敛神思道:“兄长,阿爹为何不喜欢宁殷?”
    这是她前世不曾面对过的难题。
    前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跟了宁殷便跟了,不用去考虑什么世俗牵绊、身份利益。
    可是那日从静王府归来的马车上,阿爹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小虞灵犀受尽疼爱,虞渊和她说话都会下意识放轻声音,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肃沉默的时候。
    虞焕臣沉吟片刻,只问:“岁岁知道,静王是如何处置那晚参与燃灯会的刺客和侍臣的吗?”
    虞灵犀当然知道,她记得前世的画面。
    虞焕臣道:“那些人有的是参与者,有的只是受胁迫牵连进来的人,但无一例外都被吊在宫门下的木桩上,点了天灯。”
    “是那些人先想杀他。”虞灵犀解释,“旁人要置他于死地,我们外人没资格要求他以德报怨。”
    “的确,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我得称赞静王一句‘杀伐果决’,但站在看妹夫的角度,他太危险。”
    虞焕臣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们最主要的顾虑并非这个。”
    他起身,关上了门窗。
    “咱们关起门来说两句大逆不道的话,静王走到这个位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即便他自己没心思做皇帝,他所处的位置、麾下的拥趸也会为了前途利益推举他即位。”
    虞焕臣叹了声,看着妹妹认真道,“无情最是帝王,到那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每个女人身后都站着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岁岁可受得了委屈?骄傲如你,真的能允许自己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他说:“父亲不是不喜欢他,而是有很多事必须去衡量——无论从父亲的角度也好,臣子的立场也罢。”
    兄长冷静的分析如投石入海,在虞灵犀心间溅起细碎的水花。
    是啊,这辈子的宁殷不曾腿残,健健康康的,出身的卑微已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他想做皇帝么?
    虞灵犀不太确定。
    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和宁殷的心意。
    “兄长,虽然在你们眼里,我与卫七只相识了短短一年有余。但我的确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一件事。”
    虞灵犀弯眸弯了弯,温声道,“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宁殷了。既是如此,我又何必为没有发生的事而胆小止步?难道因为一个人害怕跌倒,就不让他走路了吗?”
    “岁岁……”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兄长和阿爹永远不会伤害我一样。”
    明明是含着笑意的软语,却莫名生出一股掷地有声的坚定来。
    “小姐,静静静……”
    胡桃小跑而来,扶着门框“静”了许久,才一口气道,“静王殿下来了!”
    虞灵犀一愣,顾不上虞焕臣,迅速提裙起身跑了出去。
    冬末的斜阳是浅淡的白色,有些冷。
    虞灵犀袖袍灌风,披帛如烟飞舞,穿过廊下上元节布置的花灯,径直跑去了待客的正厅。
    宁殷果然坐在主位之上,听到脚步声,墨色的眼眸朝她望了过来。
    他唇线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旁若无人地朝她招手。
    虞灵犀小喘着,朝他走去。
    “咳咳!”厅中响起了两声突兀的低咳。
    虞灵犀瞥见阿爹刚毅的黑脸,忙收敛了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殿下。”只是那双眼睛仍然是明媚的,透着清澈的光,没有丝毫忸怩拿乔。
    “过来。”
    宁殷当着虞渊和虞辛夷的面,抬手捏了捏虞灵犀的脸颊,似是在掂量她回家的这两日长了几两肉。
    瘦了一点,虞家的人怎么伺候的?
    宁殷的眸子眯了起来。
    眼见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复杂,虞灵犀只好将宁殷的手扒拉下来,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本王来接岁岁归府。”宁殷颇为不满地垂下手,搭在膝盖上叩了叩,“既然人来了,便不叨扰虞将军了。”
    虞渊大概从未见过将带走自家掌上明珠,说得这般堂而皇之的人,一时梗得脖子发粗。
    这人和做卫七时,简直是两幅面孔。
    倒是虞辛夷反应过来,口直心快道:“岁岁待字闺中,还未出嫁,怎能留宿殿下府邸?”
    宁殷轻轻“哦”了声:“本王现在就下聘。”
    虞灵犀抿了抿唇,以眼神示意宁殷:你要作甚,哪来的聘礼?
    “虞将军清正,看不上本王送的金银珠宝,那便换个更有意思的聘礼。”
    他抬了抬手指,立刻有侍从碰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束齐根割断的鬈发。
    “这是?”
    虞辛夷只一眼,便认出来了,“殿下抓到崔暗了?”
    “这份聘礼,可还满意?”宁殷问。
    宁殷有备而来,虞渊将目光投向自家女儿。那目光沉重,却又无限关切。
    虞灵犀想了想,终是后退一步,朝着虞渊跪下。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神色各异。
    宁殷的眸色有些许凉意。
    即便是在生气的时候,他也只敢用以嘴惩罚岁岁。谁也不能罚她下跪,哪怕那人是她爹。
    宁殷起身,弯腰扶住虞灵犀的肩膀,墨眸幽暗,嗓音却无比轻柔:“岁岁是自己起来,还是本王让所有人,和你一起跪下。”
    虞灵犀眼睫眨了眨,安抚地握住宁殷的指节。
    “阿爹。”她看向心疼大过强势的父亲,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阿爹,这位静王殿下,是女儿认定的心上人。我不会为了他而抛弃您的养育之恩。但是,也请阿爹准许我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去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厅内沉默。
    虞灵犀微微吐气,浅笑道:“现在,我要和心上人独处一会儿,请阿爹允许。”
    说罢,她抬手交叠一礼,而后起身,拉着宁殷的手朝外走去。
    斜晖伸展,如金纱铺地。
    虞焕臣从廊下而来,朝目光沉重的父亲摇了摇头。
    虞灵犀浅色的裙裳和宁殷檀紫的衣袍交织,若不顾及未来的那些不确定,眼前的一对年轻人,当真是浓墨重彩的一幅极美画卷。

    虞灵犀带着宁殷去了后院。
    再次踏进罩房,一袭檀紫锦袍的宁殷褪去少年青涩,反倒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高大贵气来。
    “岁岁又在想什么借口,拖延回王府的时间?”
    宁殷顺从地坐在案几对面,伸手掸了掸虞灵犀方才下跪时,裙裾上沾染的一点尘灰。
    虞灵犀听不出他这声音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只好笑着解释道:“阿爹有他的顾虑,怕我嫁入皇族会受委屈。我们要做的,就是以实际行动打消他的顾虑。”
    宁殷抬手抵着下颌,问:“生米煮成熟饭,还不够打消他的顾虑?”
    一提起这事,虞灵犀便心烫得慌。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有隐隐酸痛的痕迹。
    “普通情人都是要相恋过后,爹娘觉得放心才会允许成亲的。”虞灵犀眼中一汪秋水,轻声道,“我还未和殿下,认真地谈情说爱过呢。”
    这倒是两辈子的实话。
    宁殷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侧颜镀着窗纸外透过的一点浅光,俊美无暇。
    然而,他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美好!
    宁殷一本正经,勾着缠绵的目光:“前夜爱得那么深,不算?”
    “……”虞灵犀恼了他一眼。
    她努力将话题拉回正道,将镇纸下压着的那片写有相思句的枫叶拿出来,推至宁殷面前。
    宁殷顺手拿起,微挑眉尖道:“一片叶子?”
    而后他瞧见了枫叶上的小字,目光微微一顿。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见宁殷看了许久,虞灵犀情不自禁柔和了目光,“一叶寄相思,送给卫七,这才是谈情说爱。”
    卫七……
    宁殷有一阵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颇为怀念。
    他将枫叶小心地搁在一旁,字迹朝上,又看了许久,方缓声笑道:“过来,本王回赠岁岁一首。”
    虞灵犀一见他笑得这般温和,便直觉有哪里不对。
    “没有纸。”她迟疑道。
    “无妨,眼前就有最上等的净皮白宣。”
    说话间,宁殷双手掐住虞灵犀的腰,将她轻而易举地托至案几上坐下。
    “你干什么……”
    虞灵犀下意识要起身,却被宁殷单手按在肩头,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束腰,一拉一扯,外衣和中衣便退至臂弯,露出杏粉的心衣和一片白皙细腻的腰背。
    虞灵犀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却见宁殷倾身贴了上来,质感极佳的衣料蹭过后背,带起一阵微凉的颤栗。
    “别动。”宁殷以一个半圈禁的姿势掐着腰,于耳畔低哑道。
    他慢悠悠提笔蘸墨,在那片雪白的腰窝处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