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7

余三壶:燃骨 76 - 80

【第76章】 男宠

    谢燃终于把视线从棋盘上收回来,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有不习惯的成分在,但的确输的也算心服口服。
    在两人续局之前,黑白两方正是平手,续局时自己先下,按理还合该让几目,算是彻底输了。
    他终于抬起茶盏,低头想抿一口。却忽觉手背一暖,被人按住碰了一下。
    “凉了,喝了胃不舒服。我给你倒了换一杯。”赵浔说完,才意识到肌肤相触,简直好像自己一把抓住人家的手似的,只觉对方动作一僵,他仓促收回了手道:“……抱歉,失礼了。”
    若有宫女仆从此刻侍奉在侧,恐怕要惊吓不已,一国之君竟然会连茶凉这点小事对自然而然地为人考虑到,还为了这点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而道歉。
    谢燃却没注意到,他略微有些失神,觉得那一小片手背肌肤,竟然有些暧昧的灼热,他抬头间,视线又无意间落到那凌乱不堪的床帏上,只觉目光像被刺了一下,仓促间苍白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点奇异的红。
    他不愿让赵浔发现,自己抢先提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仓促一饮而尽,十分牛嚼牡丹,只为提神醒脑,清热降火。
    赵浔:“…… 李兄,是渴了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又干了一杯茶:“的确心燥发渴。这什么水?挺好的,能降火……唔,普洱么。”
    赵浔:“……对。云南的普洱新茶。李兄觉得此茶如……何?”
    他话音未落,就见对方又灌了一杯。
    赵浔:“……”
    他忽然有些后悔,应该先喝茶再下棋的。
    其实赵浔本身是不爱喝茶的,只是他知道谢燃这种公子哥喜欢。
    从前谢燃在的时候,他每年会默不作声地提前几个月去探各地茶农情况,好摘第一批新茶回宫,送给谢侯尝一尝。
    只是他到底是个外行,开头连黑茶和红茶也分不清,也不知道谢燃喜欢的味道,总是弄错。
    而谢燃死后,他除了公务政事实在没什么好做。这标本寝殿里的茶也不可能真的一放几年。于是,陛下便多了种新的爱好。
    他开始研究茶,自己却很少喝,只是看、闻和研习茶礼。久而久之,陛下倒真的在茶艺一道很有了些自己的见地。包括茶礼也学了齐全,刚才从择茶洗茶,到分壶冲泡,皆一应周全讲究,原想着不动声色秀那人一脸,却没想到对方一心下棋,怕是根本没注意到。
    但说起来,棋术一道也是一样。
    那局棋他能赢,并不真的因为棋艺如何精湛,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这几年,数千个日夜,赵浔只要合上眼睛,梦里都是这最后一局棋。
    谢燃当时执子的手指,垂眸的神态,饮茶的唇色……赵浔靠吸着足以让人疯癫的安魂香,在梦中一次次、上百次、上千次地重温。
    谢燃又喝了两杯,终于将体内翻滚的邪火压了下来,脸色渐渐变回了冷白,唇色却更为殷红,竟多了种让人触目惊心的艳色。
    “……陛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谢燃无奈道。
    赵浔这才反应过来,将视线从谢燃唇上撕了下来,低头垂眸道:“抱歉,李兄方才说什么?”
    谢燃:“说茶挺好的……以及我愿赌服输,问你想要什么。”
    赵浔微微一顿。他当时提出赌约,其实主要是为了能诱对方陪他下完这局,并不是真的想从那人身上得到什么。
    但对方这样一问,他心中却忍不住跟着遐想起来。
    想要什么?那自然有。而且太多了。
    首先,赵浔想要那人坦诚回答他真实身份,让这么久以来,他内心既愿且怖,虽然感性上认定,理性上却始终悬着一线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另外,赵浔想那人好好配合他的复活阵法,让谢燃归来。
    他还有更多祈愿。
    他想要谢燃爱他怜他,永不离开。
    他想要天长地久的誓言,矢志不渝的陪伴。
    但赵浔也知道,不行。
    若提出这样一个愿望,那他便配不上与谢燃朝夕相处的多年光阴;若对方答应了,也不可能是宁折不弯的定军侯谢燃了。
    赵浔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听对方道:“或者,陛下想再来一局吗?”
    谢侯爷现在看起来已没半点方才苦恼的痕迹,十分好整以暇道:“咱们重来一局。若我输了,我欠你两件事。若陛下赢了,我只要刚才那个赌注。”
    刚才的赌注,即为告知谢燃遗体所在。
    赵浔微微沉吟,笑道:“李兄,那我可没占着什么便宜啊。”
    谢燃只道:“那陛下还下吗?”
    赵浔目光流连过他执棋的修长手指,缓缓笑开:“难得你主动邀我,虽然看着有所图谋,我也不能拒绝。”
    谢燃当作没听见赵浔话里的意味深长,只随手将上一局棋子收了,而后径直继续拿了黑子,对赵浔道:“上局我输了,陛下请先。”
    赵浔便似笑非笑道:“的确是该我先。李兄执黑原本便是主场,棋艺又当为我师,合该多让一让我。”
    赵浔的棋自然也是谢燃教的。这话原本又是一句试探。偏生试探的又不那么清楚,很有几分暧昧不清,让人反而不能正面反驳。话里话外,又更带了几分追捧,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任对面是谁,恐怕都生不出太多火气。
    谢燃一面非常了解赵浔的套路,一面又觉得好笑又心软,索性不回答,只是凝神下棋。
    毕竟,他是的确想赢——去弄清楚自己的尸体到底被赵浔藏在什么地方。
    而这一局,果真顺利许多,顺利得谢燃竟然有些心生感动了。
    感动完了,他为自己感到十分悲哀。
    下棋么,本来也算桩闲情,从前他和赵浔下棋,虽然也有输,但总归赢的多,而且输了大半是因为心不在焉,或者故意哄一哄赵浔开心的。
    他向来觉得,下棋若是太认真,倒是本末倒置,失了雅致。贺子闲曾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来竟没错。
    棋局过半,赵浔忽然笑道:“难得看你这么认真,看来是真的很想知道谢燃的身体在哪呢。”
    谢燃看着棋盘,依旧十分滴水不漏:“陛下说笑了。我们先前从未下过棋,谈何‘难得’二字。”
    赵浔哈哈一笑:“下过啊,怎么,你忘了?出宫前,我逼你和我下棋,你说不会,把棋子在格子里排队玩呢。这么一说,我该称赞卿棋术突飞猛进,还是感叹卿当时童心别致?”
    谢燃:“……”
    赵浔下棋的确比少时又难缠了许多,谢燃虽然占了上风,一时半会却也解决不了他,很有些要通宵达旦对弈的意思。
    赵浔提起茶壶,想给两人再倒上一盏,却发现天寒,壶中茶已凉的差不多了。
    他轻轻抚掌,殿门敞开,宫人鱼贯而入,将茶温了。
    赵浔又道:“公子畏寒,拿个手炉和皮袄来。另再多烧些炭。”
    他话音落下,宫人们守规矩地低头称诺,却也有偷偷用眼角瞟那位“公子”的。
    毕竟,实在是太稀奇了。
    当今陛下,一国之君,没有皇后也就罢了,后宫竟也就这么空着,连个嫔妃侍妾都没有。自然心里想什么的都有,只是没人敢说出口。而其中,最常见的猜测自然是怀疑陛下好男风了。
    但本朝文人好雅,民风也算开放,甚至还有边陲之地有男妻之风。因此,若皇帝真好这口,也不算过分离谱,总会有风声透出去。
    但这位陛下看着不羁,竟连半点风月传闻都无。纵使是西园那些,传说是男宠,但殿内侍女们都清楚,陛下该是去都没去过的。
    因此,眼下坐在这里,和皇帝下棋的年轻人,就显得格外稀奇。
    更稀奇的是,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似乎对此人格外体贴关照。光说皇帝亲手侍茶这一项,换了旁人,早就一个鲤鱼打挺跪下谢恩了。反观那年轻人,竟然也毫不惶恐,也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看着棋盘又落了一子。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对这种相处模式早已习惯成自然,竟无一点觉得不对。
    几名宫女将一件长银狐裘、镂花金制手炉,并上一些银骨炭一并屈膝呈上。
    一名侍女跪坐着从漆盘上拿起狐裘披风,准备侍候谢燃披上。
    赵浔却起身,拿起那披风,站在谢燃身后,亲自将那狐裘披在他身上,还帮他系了个漂亮的结,笑道:“这颜色果然衬你。倒不是说脸,主要是衬你这幅如冰似雪的神情。”
    这位陛下举止体贴到了极点,偏偏动作又极讲分寸,半点也没蹭到谢燃肌肤,倒是莫名其妙地君子起来。他这多变的路数实在让谢燃有点难以招架,又拿不准赵浔是不是话里有话,索性一律不做回答,低头战术喝茶。
    而这一低头,他正巧看见了奉茶宫女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宫女也同时和他意外对视了一瞬,宫女的反应却比谢燃大许多,看清谢燃脸后,她竟是脸色一变,手腕发抖,失手将半壶茶都泼了出去,把棋盘都冲湿了大半,还有几颗棋子都移了位。
    谢燃看着本快赢了的棋局:“……”天意。
    赵浔第一反应是看他有没有烫伤,却见对方只看着棋局叹道:“可惜。”
    那宫女连连跪地请罪。被掌事大宫女带下去按宫规律例小惩。只是赵浔还特意说了句,不必调走,惩处完还留在这寝宫里侍奉。
    谢燃抱着手炉,打量那宫女容貌,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见赵浔竟还特意关照了句,眸光微顿,敛神喝了口茶。
    棋盘都湿透了,自然用不了了,棋位置也乱了,谢燃虽心里记得,却知道自己已经很可疑了,不会这时候卖弄记性。
    谢燃:“还要不要重下一轮?”
    赵浔刚想说话,钟声响起,已到亥时。
    “今夜便罢了吧?”赵浔转而道:“你先前还病着,回京路上又折腾,若是现在开一局,夜里恐怕也不必睡了。”谢燃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当他目光无意间滑过棋盘时,心中微微一怔,想道:竟又是个残局。
    一个时辰前,此处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局棋,如今赵浔将他召回来下完,求的自然是个圆满。但巧合的是,下完之后,又开的新局,竟然又成了新的残局。
    仿佛某种轮回般的预兆。


【第77章】 金屋

    “在想什么?”赵浔觉出他神态不对,在一旁问道。
    谢燃自然不会把这样没着没落的想法同赵浔说,只是道:“在想陛下有没有想好要令我做什么了。”
    赵浔笑道:“想好了。你随我进来。”
    说完,他微微侧目,对侍女们抬手示意,宫人们徐徐退出。
    那把棋盘打湿的侍女走前又行礼告罪,视线却不住地往谢燃身上去。
    赵浔见她还不走,以为她想求情告罪,便道:“退下吧,不逐你出殿。以后仔细些。”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不会将这名宫女逐出寝殿。在从来喜怒莫测,不爱人近身侍候的赵浔身上,可以说是十分例外。
    侍女这才讷讷点头告退。
    宫人纷纷退出,殿门再度关闭。谢燃袖手站着,忽然道:“陛下对宫人都这么怜香惜玉,怎么却不立后纳妃?子嗣是国本,绵延宗嗣,方是正统。”
    赵浔原本心情甚好,简直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开怀,冷不丁被这人一句“立后子嗣正统”砸下来,真如当头一盆冷水,整个人一时竟是一懵,只觉喉头简直涌上一股血腥气,瞳孔中又泛上不详的红。
    但到底理智尚在,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回忆了片刻原委,脑子里竟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
    赵浔试探着看向谢燃:“…… 你……不是醋了吧?这宫女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谢燃和赵浔对视一瞬,而后背转身去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只淡淡接了后半句:“……陛下说笑了,我怎么会见过您这里的宫女。”
    但其实这是句假话,赵浔那句提示过后,他的确想起来了。
    想起了在他死前,无数个难以启齿的夜晚中……其中一次,他不堪承受,近乎失控,失手撞翻了床边的烛台,暖黄色的火焰静默地舔舐着赵浔寝宫的地毯。有值夜宫女听到响声,忘了禁令,入了殿。
    于是,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这座宫廷中最浮靡美艳……却又最违背君臣人伦、大逆不道的秘密。
    赵浔原本是想杀了她的。
    但谢燃当时心灰意懒,心愿责任又已尽完,本就存了死志。
    他年少时的确也曾很珍惜名声,认为大丈夫活当光辉璀璨,死要青史留名。但后来经历了那许多事,又觉得这想法幼稚简单,史书也不过一张纸罢了,真真假假,其实没什么意思。
    他当时想,就算那女孩真说出去,人们无非议论他谢燃以色侍君,承欢御榻。史书无非记载他和赵浔不清不楚,师不师徒不徒,君不君臣不臣……
    其实倒也真没说错。他这所谓的帝师,的确曾为苟活一段时间,丢弃男子的尊严,不顾君臣师徒礼法……张开腿,伏在了帝王身下。
    那时候,谢燃早就没什么骂名是承担不了的了。
    ……不,不如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被辱骂被审判。否则,又有什么能安那异族十万亡魂?
    死到临头,他也懒得为了这点身后虚名害了这样年轻女孩的性命,便阻了赵浔杀她。
    所以,若真要说谁怜香惜玉,恐怕反而是谢侯爷自己。
    就在这时,一旁赵浔道:“答应了谢燃的事,我从不失言,我没有杀她。正如我应了你不动西园那些少年,便会放他们离开。”
    谢燃默然。
    “只是这女孩虽然不能杀,却更不能放。我宁愿把她放在自己眼睛下头,时刻看着,更为安心。”
    赵浔的唇角忽然带了抹奇异的笑:“只是她看到你,反应竟这么大,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莫不是和我一样……将李兄当作谢侯死而复生了?”
    谢燃早就不会为这种程度的试探所动,只随口道:“人有相似罢了。陛下先说要我做什么吧?”
    赵浔却笑了起来:“李兄,你这人呐。明明是我让你做事,怎么你比我还急?偏不遂你的愿,先让你看些东西。“
    每一次,赵浔笑得越开心,谢燃感觉越不祥,这几乎已成了种该死的条件反射。
    只见这位陛下走到床边,手按在金玉雕琢的床柱龙头之上,轻轻一动——
    谢燃望了过去,只觉眼皮一跳。
    野史说书中,通常,每一位皇帝都有一个自己的密室。
    这个密室么,就很体现皇帝本人的风格。
    庆利帝虽然比较暴虐无道,寡情薄义,但就皇帝这个身份而言,他还算是个正常的。于是,他的密室里主要放的是各类密件、玉玺。
    ——顶多多了个小小的灵姝牌位,还不知是不是因为要和谢燃打感情牌,临时塞进去的。
    而赵浔,显然,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帝。
    这位陛下出身民间,从来不是个注重享受的,其他皇帝穿龙袍大家只会觉得是天家尊荣,但搁赵浔这里,总让人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陛下是不是根本没别的衣服穿。
    赵浔不爱文玩玉石、琴棋书画,也看不懂,笔墨纸砚都是能用就好。
    他不爱金银奢靡,堂堂帝王寝宫,也就这一张床、一局棋。
    如果不是今天招待谢燃,他甚至茶也不用喝,一杯热水就能打发了。
    但这个密室中,却堆满了各种赵浔本人应该并不会感兴趣的文玩雅物,奇珍异宝,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赵浔笑道:“请随意看。”
    谢燃便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发现竟是前朝书法大家手书。他少年时和大多贵族子弟一样,极爱这些文玩摆件、琴棋书画,十分手痒,竟忍不住当着赵浔的面仔细端详起那副字来。
    谢燃又随手展开几卷,发现皆是名画。还有些雅趣十足的印章文玩。
    要收集齐全这些东西,靠的可并不只是财富权利,更多是只有古籍上才提过的,需要花费的是无价之宝的心力。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千金难寻的字画珍宝,竟然在密室架子上随处堆叠着。唯独架顶有一个宝奁,里头放着几卷纸,一柄折扇。
    谢燃不禁心生好奇,多名贵的东西竟然可以远胜这些有价无市、名家经典的字画?
    他询问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眉眼弯弯,好像十分期待他打开那折扇:“我这里,你皆可随意。”
    他这话难得有了点帝王坐拥江山的气度,若真换个真的来自民间的女郎少年,恐怕诚惶诚恐,将自己当做“宠妃”。
    但可惜谢侯爷走的并不是这个剧本,反而觉得像是从小养大的狼崽子长成了,会炫耀领土了。
    谢燃自己恐怕也没觉察到自己唇边起了抹笑意,声音却一本正经道:“哦?陛下这样的话对几个人说过?倒是很有气派。”
    赵浔眉眼弯弯:“怎么?李兄还想打听皇帝的私事?皇帝么……一般总是三宫六院,只是看那些妃子值不值得这样甜言蜜语。”
    其实谢燃刚才脱口说出那话后就觉得后悔,听到赵浔这样说,又觉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刺。说不清具体什么感觉,也不愿细想。
    气氛莫名其妙冷了下来,一堆珍宝孤寂地躺在边上,像一群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
    “和你说笑的,”赵浔心觉过了火,他有心解释:“先前和你说过的,我只有——”
    谢燃却已觉出此刻氛围暧昧古怪,他将刚才那点心头轻微的不适压下去,只打断道:“陛下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原就是草民僭越了。”
    这话真是把赵浔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第78章】 终不似,少年游

    谢燃却已结束了这个话题,道:“陛下,那我继续看您这里的宝物了。”
    谢燃便握着那被人精心养护的扇柄,饱含期待地轻轻展开,看清了扇面上的字迹。
    然后,他脸色一下就黑了。
    这幅“名家扇面”,竟然是他自己写的。
    而且是十六岁的他自己。
    洒着金粉的底纹纸被人精心保养着,一片雪白,上面写了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开启时竟还真仿佛到了丝桂花香气。
    谢燃微微一愣,才想到,他当时风骚的很,还随手在树上薅了把桂花,夹在在扇骨里。也不知是腌入味了,还是保存的实在好,竟然经久不散。
    有一瞬间,他仿佛随着这股桂花的香气,想起了少年时的鲜衣怒马,也想起了曾和身旁这人一茶一酒,对谈天明。
    多好……又多可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那时候年轻识浅,为题新词强说愁……却没想到,当真是一语成谶。
    谢燃默然将扇子合上,放了回去。
    赵浔始终站在一旁,一点一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道:“李兄似乎不太喜欢这把扇子?”
    谢燃将那扇子放回去,垂眸道:“没有,我很喜欢。”
    谁不忆少年,谁又能不爱怜自己失去的回忆,已死的时光。
    赵浔忽然拊掌笑道:“好极了,那就送给你了。”
    谢燃:?
    赵浔悠然笑道:“我出身草芥,并不懂这些高雅玩意。收集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人欢心,若是他愿意要,我自然无所不给。”
    谢燃微微一默,不由道:“若万一那人不领情呢?”
    赵浔却哈哈大笑:“那也无所谓啊。要不要他的事,送不送我的事。更何况,人想要不疯,总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的。我搜罗这些东西的时候挺开心的,正如我盼他回来时满怀希望……那就够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赵浔说的这个人是谁。
    谢燃无言以对。
    他只好转身继续看那些赵浔搜集的奇珍异宝,那真是金玉辉煌,琳琅满目,单拿出一件,都能让风雅公子爱不释手。
    然而,谢燃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看着十分不起眼的棋具上。
    赵浔的视线安安静静地笼罩着对方。看着那人打开棋奁,修长苍白的手指抚摸过里面一颗颗雪白的、漆黑的棋子。
    抚摸过那些上千个夜晚,他亲手打磨出的棋子,抚摸着……这个他迟了一夜,便再也没送出去的礼物。
    谢燃死的那日,赵浔就拿着这两个棋奁站在他的尸体边。棋奁落了地,棋子如星辰坠落,散了一地。赵浔就静静地拾起它们。拾了一日一夜。
    这些,赵浔都没有说出口。但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预兆,谢燃没有再看那些自己少年时钟爱的名贵字画,反而垂着眼眸,轻轻地用指腹摩擦着那些甚至有些粗糙的棋子。仿佛在抚摸另一颗阴阳相隔的心脏。
    赵浔忽然轻声道:“可以了。”
    谢燃侧头望去。就见年轻的帝王轻轻笑了。
    赵浔其实平时就很喜欢笑。他们这样的人,神色就像是盔甲,要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灵魂和软肋。因此,帝王平时的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喜怒莫测。
    但赵浔此刻的笑意,却温柔得让人心惊……近乎带出几分悲伤的味道。好像什么凶兽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腹要害。
    赵浔轻轻道:“可以了……你已满足了我的愿望,你输的那局,已还清了。”
    谢燃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愧疚。
    “怎么又这幅表情……”赵浔笑着看他:“都说了,既然不愿承认是我那位老师,就别做出这幅神态。”
    谢燃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陛下,在你眼里,他就只有一种表情吗?”
    赵浔失笑摇头:“自然不是。但是……这是他死前那段时间最常出现的神色,也是我最不喜欢的神色。”
    谢燃又一次无话可说了。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忙的几乎没时间睡觉的位高权重者,其实甚至是抽不出时间愧疚和忧愁的,更没有什么顾影自怜的兴致。
    但如今,他死了,死人没有未来只有过去,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反而有时间看看自己错过的东西,品味曾经隐藏在针锋相对间,繁杂政务间……细微、暧昧不清,又极其灼热的情绪。
    谢燃其实也是这座寝殿的一部分,他已应该成为一段回忆,一个标本。
    但偏偏有人不甘心。想把他像这钉在床上的凌乱帷幕一般,留在这里。
    夜已深了,烛火静静地燃着,星星点点,发出窸窣轻响。
    赵浔走来,站在谢燃身后,微微低头,呼吸萦绕在谢燃的颈侧。
    谢燃无声无息地吸了口气,肌肤也条件反射地酥麻起来。
    赵浔有先见之明地按住谢燃的肩,不让他动作。另一手抬起,蓦然抽走了他束发的木簪。
    黑发如墨而散,将如清冷的神色衬得凌厉如霜雪一般。
    “歇在我这儿吧,”赵浔轻轻道:“西园那里先前就出过事,宫外又遇了刺杀。白日便罢了,夜里我放心不下。”
    对仪容整洁的教养几乎是刻在谢侯爷骨子里的,他披头散发地站着,对赵浔这个孩子气的行为十分无语,脸色难看至极。
    “别误会,床让给你,我不睡,”赵浔后退一步,撤开距离,看起来十分君子地指了指那叠奏折:“我批奏折,弄不完了,通宵。”
    谢燃:“…………”
    他忍不住道:“陛下,你先前不是说已批完了?”
    赵浔将那叠奏疏推开,露出后面像小山一样的一大堆,叹道:“我不骗你的。’今日的奏疏’的确批完了,但你想想,我们离京这么久,得堆了多少。而且,最近不知怎的,又有许多天灾人祸,旱涝瘟疫,好在控制的及时,目前没太多伤亡,不过灾后抚恤拨款,总得处理。”
    这位陛下仿佛把自己说委屈了:“从前谢燃在时,他还会帮我检查一遍,现在什么都得自己来,我资质浅薄,自然只能夙兴夜寐,才能不负他的心愿。”
    谢燃:“……”
    他觉得自己完了。因为明知道对方又只是撒娇卖乖,但心中竟然又一重愧疚油然而生。
    不……真要说来的话,打动他的自然不只是这区区几句话。
    是那几日一碗的心头血,是博君一笑的珍宝书画和收在顶格的桂花折扇,是不起眼的手工棋子。
    “好,我留下。”谢燃面无表情地抬手阻止赵浔说下去,甚至还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帮他看奏折。
    但理智上当然不可行,其实臣子过目奏章在正常情况下已经是诛九族的僭越,更别提他如今不清不楚的身份。
    谢燃也不和赵浔多说,披着狐裘,以手支额,坐在棋盘边的矮榻上闭目假寐。
    他原没想真的睡着,虽然阂了眼,但思维却还停在刚才赵浔无意抱怨的那句话。
    ——“最近不知为何,又有许多天灾人祸,旱涝瘟疫……”
    这个“又”其实十分巧妙,因为这个国家的确也曾有一段时间,笼罩在类似的阴影之下。
    那正是谢燃活着的最后几年,也是他不得不死,不能复活归来的原因,是他屠戮上万异族后,留下的滔天罪孽与诅咒。
    谢燃不由想,现在灾害频发,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与我有关?
    无论如何,他想,我不能再久留于世了。
    他到底高烧初愈,精神不济,想了一会便克制不住地意识模糊,就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际,谢燃感到一双温热的手穿过他的腰间和颈部,将他抱了起来。
    ……抱了起来。
    谢燃:“……”
    谢燃在“睁眼然后在赵浔怀里,和他争论姿势问题”,以及“继续装睡”之间犹豫了一秒,果断选择了更体面的后者。
    然后赵浔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谢燃以为这就完了。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在床上青年的耳边轻轻道:“真睡熟了?那好极了。”


【第79章】 识魂

    谢燃丝毫不为所动。他与赵浔这么多年下来,这点对彼此的信任和了解还是有的。他自己又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大姑娘,赵浔此人也不至于在这会儿真做出什么趁人之危霸王硬上弓的行径。
    但这一次,谢燃很快发现自己或许错了。
    赵浔的发丝温柔地缠在他的耳畔,低一寸便要肌肤相亲。
    ——然后,赵浔准确地从谢燃袖中抽出了他曾作为礼物赠出的匕首。
    “还是这样…… 匕首不是在枕下,就是贴身附在手腕内侧,”赵浔低低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谢燃,是因为不愿被我复活么?没事……无论你是什么原因。我说过的,我要你回来——这由不得你。”
    谢燃只觉心头又涌上一股怒火,随后便觉指尖一痛,说是痛,其实很快而且轻微,和有时不经意间被书页割破的伤口类似,如果不是全神贯注甚至可能不一定能注意到。
    赵浔拿起那柄匕首,对着烛光欣赏挂在上面的艳红血珠。
    然后,他将匕首笔直垂下,那血珠便从雪亮的锋刃滴落,入了一块玉盘。
    ——正是能识人命盘血脉的钦天监至宝,白玉盘。
    赵浔附在谢燃耳畔,轻言细语:“……这东西你一定很熟悉吧?我特意向那位中一大师讨来了。这可当真是个宝贝,据说……还有识人魂魄之能。我藏有谢燃发丝,已燃在玉盘之中,若魂魄同源,自然会有所反应……”
    谢燃听到这里,立时知晓,此人之前表现出的温和礼让,甚至对他否认身份也只是不置可否,果然都只是暂时蛰伏,就等着这会儿来个确凿无疑的狠招。
    都到了这种时候,再装睡也没什么意义,谢燃索性翻过身来,轻轻推开赵浔,从床上起身。
    他和赵浔一起注视着自己那滴鲜红圆润的血珠,在光泽的玉盘之上,在发丝燃尽的灰烬之中……滚落、漾开、渗入。
    赵浔看着那玉盘,等它发出异彩,真正证实那人身份……不自觉地轻轻屏住了呼吸。
    时间似乎过去了好久,久到赵浔都觉出了微妙的窒息感。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或者说,不得不面对了真相。
    ——那白玉盘,没有,任何,反应。
    也就是说,面前这人的确就如他自己所说一样……并非谢燃。
    赵浔难以置信地下意识将那玉盘反复端详,直到那滴血彻底划开,就像残阳落尽的最后一抹余晖,最终归于寂灭。
    谢燃神色平静到诡异,他将袖口折起,露出苍白腕部,淡淡道:“怎么?陛下是还不甘心吗。那便再来一次,血,我多的是。”
    赵浔眼底赤红,攥着那白玉盘,望了他一眼,神情仓惶混乱。
    谢燃等了一会,赵浔依然没有说话,寝殿中回荡着一种空荡的阴郁。
    谢燃的目光不自觉地划过那局棋、两盏茶……还有凌乱的床帏。有一瞬间,他觉得心口微痛。
    世人皆有欲望软肋,谁能铁石心肠?谢燃其实不能,但是这却不妨碍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他对赵浔说道:“陛下,我早说了我不是你想找的人。复活仪式无魂不成,距离元宵还剩三天,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谢燃魂魄的,顺应天理人伦,就此放弃吧。”
    说完,谢燃便毫不犹豫地出了赵浔的寝宫。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其实简单的很,只要白玉盘是假的,一个普通盘子,哪怕烧一把头发,滴一碗血,也发不出光来。
    看来,中一最后还是选择了帮他。
    中一此人,的确难以捉摸。否则之前也做不出随便就将换命盘之事告诉赵浔的事情。
    但谢燃自认比赵浔了解中一,或者也可以说是……了解虚境钦天监。
    即使中一性格再如何随意放纵,他作为虚境钦天监之主,底线一定是天道伦常、黎民百姓。
    若只是单说皇权,谁坐那把龙椅,中一或许并不在意。但谢燃复活,可能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瘟疫,这一点,中一不可能容忍。
    夜已深,谢燃回到西园,便照常安歇,仿佛一切如常。
    之后的几日,赵浔并未再召他,仿佛忽然忘了有他这个人。谢燃更是十分安之若素。
    一日,窗外正有信鸽徘徊,谢燃将书信取下看了,和昨日午时收到的另一封信放在一起。
    这两封信,一封来自贺子闲,告知他之前的绣样是宫廷款式,只有宫中绣娘方知,民间并不敢用。
    另一封信,则来自张真。
    信上是李小灯的身世,爹娘和家乡的确是对的,不过都是养父母,在李小灯进宫后没多久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而据说李小灯的亲娘是个看起来十分讲究温婉的南方女子。
    信上甚至附了那女子的小像,谢燃立刻觉得此女在哪见过。
    他过目不忘,微微凝神,便想了起来,当时验证赵浔皇子身世时,有画师根据宫人描述给当年大火逃出的几名女子都画了像。其中一人,便长相和这小像上接近。
    如此一来,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浮出水面。
    当年,李小灯的母亲才是被庆利帝临幸的宫女,锦袋也是那名女子的。而鸳娘或许出于嫉妒,或许出于贪婪,伪造了相同的锦袋,让自己的儿子赵浔李代桃僵,成为皇子,一步步登上龙座。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李小灯和谢燃容貌如此相似。因为他们都是庆利帝的亲生儿子。
    ——那李小灯知道这些事之后,会如何想?
    有些人或许会想,一入宫门深似海,平淡未必不是福,若真成了皇子,也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
    但从何囤等人的描述来看,从李小灯的行为来看,他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李小灯满怀着怨恨愤怒,抓住机会,来到这座宫廷,却古怪地死在赵浔的寝宫床上。
    ——李小灯究竟,因何而死?
    是夜,谢燃躺在西园床铺,安然入眠。
    然后——他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了三个人。
    整整齐齐的……后土、判官、还有中一。
    谢燃轻轻叹了口气:“诸位这么大排场,可真是折煞谢某了。在下的确有事相询……但事先说好,我那该死的尸身还没找到,估计赵浔也不会交出来。眼下这般僵持,如何是好?请给在下一些建议。”


【第80章】 夫妻之实

    那少年判官先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尸体,当然还是要毁的。谢大人,你那尸身不知是用什么邪术保存的,几年不腐,形同生人。哪怕不用来做什么仪式,也十分恐怖。”
    谢燃不知怎的,还真有了几分愧疚之前,真诚说道:“……真是对不住了。”
    他们这番对话着实诡异,一个鬼差说尸体恐怖,尸体的主人则亲自为尸体吓了鬼而道歉……
    后土轻轻清了清嗓子,道:“小白,别乱说话。”
    这次的后土虽然还是小女孩模样,却似乎比先前大了几岁,十分老成地对谢燃微微一礼,道:“谢公子,这次你入梦相询,正巧钦天监的大人也有事要问你,所以我将他也带进来了。”
    谢燃先对中一道:“多谢大师。”
    他指的自然是帮他瞒住赵浔之事,中一却侧身没受这礼,只道:“自从当年一念之差,帮你换了命盘,这事也有我的一份了,如今是对是错,连我都想不明白。只能先兵来将挡了。”
    谢燃默然。
    后土却笑着插话:“那大家就都顺其自然,尽人事好啦。谢公子,先说说你找我们是想问什么?”
    “一个或许我早就该问的问题,”谢燃道:“可否告知,为何我会附身在李小灯身上。如果我所猜不错,中一大师想问我的事,或许也有相关。”
    谢燃此言落下,判官和后土对视一眼。
    后者轻轻一笑:“小白,早跟你说了,谢公子这么聪明,自己也能猜出来,你非要藏一半露一半——这便说清楚吧。”
    白衣少年木着张脸,问谢燃:“你知道多少了?”
    谢燃坦然道:“七八成确定李小灯才是庆利帝的亲子了,赵浔应当是算顶了他的身份。李小灯进宫,恐怕对赵浔并不友善。只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会死在赵浔的寝宫里,又为何我会附身在他身上?总不至于是巧合吧?”
    判官道:“自然不是巧合。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安生的,又是死而复生又是召唤魂魄附体的,给我们平白增添了许多工作量……”
    后土又清了清嗓子:“……小白!直接长话短说。”
    那白衣少年似乎很怕自己这位上司,闻言撇了撇嘴:“好吧好吧,简单的说,那李小灯是自找的。”
    谢燃:“……”果然够短。
    后天揉着太阳穴:“小白……”
    判官语速立刻飞快:“就是李小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垃圾堆翻出一本古书,上头有个半残的禁咒,说是能召唤紫微帝运降临……”
    “等等,什么叫犄角旮旯的垃圾堆?什么叫半残?”中一不高兴地打断道:“那是我们虚境钦天监的藏品,不知怎么被那李小灯拿了去——小鬼差,那书年纪没准比你爷爷都大,放尊重点。”
    判官立刻要炸:“老不死的钦天监,你小心别真有一天死了落到我手里——”
    后土无奈地喊着“小白”给判官顺毛。
    谢燃无奈道:“中一大师。”
    中一抬手投降:“好好好,’鬼差大人’行了吧?请继续说。”
    鬼差大人继续道:“那小子估计是想当皇帝,又不知从哪里学了点半吊子玄学命法。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够,便想补点,成了真龙紫微命格,拿回他的皇位……”
    中一又发现了哗点:“等等,刚才谢家小子说李小灯是死在皇帝寝宫里的,就算作法也没必要跑人家床上做那么重口味吧?”
    判官忍了一忍,又忍了忍,咬牙道:“……那个咒需要在龙气盎然处成功率最高,所以其实他选皇帝寝宫没什么问题。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中一好像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一般,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就算他要召唤什么紫微命格,也没道理召唤出谢燃来啊?且不说召唤个人附身他自己能占到什么便宜,谢燃的命格也早就换给赵浔了。”
    这位中一大师着实感人,明明原本这关于李小灯的问题是谢燃要问的,他现在却充满了参与感,连提问都代劳了。
    而同时,谢燃也明白了为什么除了初次见面,之后每次见判官时后土都得在边上陪着了。如果不是这位小姑娘模样的地府之主压着,恐怕判官能被中一气的当场爆炸,掉头就走。
    如果说“小白”当真是条狗,后土姑娘就是牵他的绳……
    判官这次倒难得同意了中一,愤愤道:“的确古怪,那是因为实在是太多糟心事凑在一起了!先是你那皇帝情人命也不要,疯子一样锢着你的魂魄,不让你投胎——”
    话说到这里,可怜的判官又被打断了。不过这次打断他的终于不是中一了,而是谢燃。谢侯爷仿佛被他那句话呛到,咳到停不下来。
    判官面无表情:“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谢燃终于平静下来,看着其余三人,他们似乎对“皇帝情人”这四个字接受良好,毫无反应。
    谢燃:“…… ”
    他默了默,发现自己的确没什么必要和资格发表异议,哪怕在外人眼中,赵浔为了复活他命都不要,怎么可能是普通君臣师生?这算是夫妻之情的话,若再说“夫妻之实”……究竟有多少次,有多浓厚,谢侯爷自己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他沉默了太久,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谢燃:“……没事,诸位继续。”
    后土拉回已经快要崩溃的判官,圆场笑道:“小白累啦,接下来我来说吧。我们推测是这样的,一方面,谢公子你的魂魄被召唤还阳,此为第一契机。另一方面,李小灯拿到的禁咒的确应该并不齐全,没有写清楚具体的实现方法——是召唤来有帝运的魂魄,占据这具躯壳。若他当时就知道,我想他应该是不会用的。”
    谢燃默然。对于李小灯,他始终心情复杂。从李小灯的角度来说,的确是赵浔鸠占鹊巢,他有道理恨。但是一则说来,冒名皇子是鸳娘的策划,与赵浔无关。另外,李小灯恐怕只看到了皇子的尊荣,没看到那些阿谀我诈和九死一生。
    但事已至此,凡是皆有命数。李小灯不安现状,用了禁术,结果召唤来并不想复生的谢燃,只能说造化弄人。
    “等等等等……”中一忽然出声,他十分执着道:“有件事还没解释啊。谢燃的命盘已经换给赵浔了为什么还能——哦,我知道了~~”
    他话说到最后,忽然戛然而止,化成了一个尾调古怪的叹息。
    谢燃:“……”
    他其实在刚才也想到了。
    ——因为最后那段时间,赵浔为了给他续命,日夜、频繁地与他行床笫之事,交融时留下了许多……气息。
    判官探头道:“你们打什么哑谜?我也很好奇,说来听听?”
    谢燃飞快打断正要开口的中一:“没什么。中一大师,您找我除了确认假白玉盘的功效,还有别的事?请快说吧。天就要亮了,我该醒了。”
    判官问:“那李小灯也是皇子,为什么他活着时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