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独处
虞灵犀是被潮湿的冷风刮醒的。
浑身都疼,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立刻听见身侧碎石噼里啪啦滚落深涧的声音。
虞灵犀彻底清醒了,扼住呼吸,僵在原地不敢动。
这是断崖中段一处石壁,宽不过四尺,长盈半丈,形成一处向外凸出的坑洼平台。头顶有棵半弧形的老松延伸,密沉沉挡住了上方视线,不知离崖顶树林有多远……而下方,则是雾蒙蒙望不到底的深渊,稍有不慎坠下,必定粉身碎骨。
扭头一看,宁殷就昏躺在她的身边,双目紧闭。
虞灵犀想起来了,她坠崖时是宁殷追了上来,飞扑攥住从马背坠下悬崖的她。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另一只从峭壁嶙峋凸起的岩石上不住攀援擦过,带起一路血痕。
最终他攀上那颗扭曲横生的山松,缓住二人下坠的速度。
在体力耗尽之前,他用力将自己和虞灵犀抛至这处勉强能容身的平台。
他尚在昏迷,脸朝下趴着,半截腿都悬在石台外,凌乱的斗篷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来不及迟疑,虞灵犀忙跪坐倾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劲瘦沉重的少年拖上来,往峭壁里头挪了挪。
用力将宁殷的身躯翻过来,虞灵犀才发现他眉骨上有细小的伤痕,左手五指更是血肉模糊,想必是下坠时寻找攀援物给蹭伤的。
从遇见宁殷开始,他就在受伤。哪怕这辈子有自己的干预,他仍是不停地受伤,上辈子无人照顾的他,还不知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半空风声呜咽,天边乌云翻滚,头顶的劲松被吹得哗哗作响。
虞灵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坚硬的那部分在软化,消融,最终泛滥成灾。
她眼睛微红,用冰冷的指尖轻拍宁殷的脸颊,哑声唤道:“喂,醒醒……”
指尖刚碰上他的脸颊,宁殷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如野兽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点光亮。
仅是一瞬,那双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睛渐渐聚神,落在虞灵犀冻得苍白的脸颊上。
“小姐。”他唤了声,然后坐起身来。
虞灵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势,朝后软绵绵扭曲着,掌心擦伤无数,鲜血淋漓。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手……”
宁殷的视线顺着虞灵犀的目光,落在自己无力垂着的左臂上,随即勾起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不碍事,手断了而已。”
手断了……而已?
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颤声道:“小疯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
宁殷面无表情,抬掌覆在左肩关节处,用力一扳。
只听咔嚓一声毛骨悚然的声响,错位的关节便被他扳回原处,仿佛自己的身躯是个可拆卸的木偶娃娃。
“你……”
虞灵犀一时无言,眼前少年没有痛觉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几分他前世的模样。可虞灵犀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宁殷试着活动了一番左臂,见勉强能用,便环顾四周道:“小姐,我们困在断崖中央,离地约莫二十余丈,不能避风避寒,没有水和食物……”
他望向虞灵犀,“普通人三日便会死。”
他说起“死”的时候,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抑或恐惧,近乎麻木。
虞灵犀心中又是一堵,靠着嶙峋的石壁蜷缩身子,轻轻“嗯”了声。
宁殷看了她一眼。
少女娇弱的身子因为风寒而不住发抖,可她的眼神还算冷静,脆弱美丽,却又坚忍。
他眼底浮现些许兴致,与她并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问:“小姐不害怕吗?”
虞灵犀心想,前世托您的福,再可怕的场面都见识过了,而今这点危险确实算不上什么。
“别怕。”她将冻得苍白的唇埋入臂弯中,尚有心思安慰宁殷,“阿姐和岑哥哥会来救我们的。”
听到薛岑的名号,宁殷眸中的阴翳如墨般晕散。
那真是个碍事又多余的家伙。
“你不该陪我困在这里。”
正想着,少女轻柔低哑的声音再次传来,瓮声道,“趁着现在还未下雨,崖壁干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寻了人,再来救我。”
虽然手臂受了伤,但她知道宁殷的臂力一向惊人,赌一把兴许能活。
闻言,宁殷摩挲指腹的动作微顿。
这处石台离崖顶不过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确能攀爬上去脱险。但若是那样,他所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既然放弃宁子濯这个目标而选择了她,他便要让自己的决定发挥出最大的利益。优秀的野兽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松开到嘴的猎物。
再抬眼时,宁殷换上了干净的笑颜。
他解下身上的红棉斗篷,抬起干净的右手掸了掸灰尘,然后将斗篷轻轻裹在了虞灵犀的身上。
“我受了伤,就陪在小姐身边,哪也不去。”
他凑过来,漆黑的眸中映着虞灵犀讶异的神情,“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便无甚可怕。”
疾风如刀卷过,吹开了记忆的尘埃。
前世宁殷腿疾发作时,也会这样将她箍得紧紧的,几欲窒息。实在受不了了时,她会小幅度挣动调整呼吸。
可不管她将动作放得如何缓慢轻柔,宁殷都会惨白着脸惊醒,冷冷道:“打断手脚和乖乖别动,你选一个。”
于是虞灵犀便不敢动了。
宁殷会忽的大笑起来,手臂几乎将她的腰拗断,带着病态的疯癫道:“陪在本王身边,哪也不许去。”
记忆中那双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叠,逐渐清晰。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灵犀都败下阵来。
她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缺憾和过往,已经无力再去计较什么、辩驳什么,只沉默地将宽大的斗篷分出一半,盖在了宁殷的肩上。
他们蜷缩在峭壁中间的方寸之地,像是两只离群遇难的鸟儿,在暴风雨来临前瑟瑟依偎着取暖。
夜色如巨兽侵袭,虞灵犀没有等到援兵,却等来了一场雪上加霜的大雨。
悬崖黑漆漆一片死寂,冰冷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身上,一件湿透黏腻的斗篷根本无法御寒。
虞灵犀感觉自己骨子里都浸着湿寒,昏昏沉沉起了高烧。呼吸滚烫,身子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她已经无力分辨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宁殷还是别人,下意识寻找温暖的去处,朝他怀里拱了拱。
虞灵犀不知夜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又冷又饿还起着高烧,很快失去了意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在冰窖,又像是剪入油锅,嗓子又干又疼。
天边一线纤薄的黎明,宁殷单手枕在脑后闭目盘算下一步,便听怀中滚烫的少女樱唇微启,带着哭腔低低呓语着什么。将耳朵凑过去,方知她反复念叨的是:“王爷,我渴……”
宁殷眼睫微动,眸中瞬间划过夜的凌厉清寒,哑声问:“什么王爷?”
将耳朵再凑近些,虞灵犀却是紧闭牙关,什么也哼唧不出来了。那句“王爷”,似乎只是呜咽的风声带来的错觉。
宁殷沉思,如今朝中封了亲王、郡王称号的皇亲不多,与虞灵犀有交集的,只有这两日猎场中相识的南阳小郡王宁子濯。
正悠悠推演,便觉肩上一沉,虞灵犀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她骨子里带病,不饮不食还淋了风雨,怕是撑不过去了。
思忖片刻,宁殷指节一动,滑出藏在护腕中的短刃。
刀刃的光折射在他带笑的眸中,冷得可怕。
……
崖底密林,数十人执着火把,踩着泥泞的山路搜寻。
虞辛夷满脸泥渍,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妹妹的下落。
二人的马匹停在断崖边,人却像人间蒸发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妹妹体弱,又风雨大作,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过?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侧大树,震得树干簌簌一抖,满眼自责。
薛岑亦是双目通红,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劳累而变得沙哑,“虞大小姐勿要焦急,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薛府侍从执着火把向前,压低声音道:“二公子,这片山谷都搜遍了,悬崖几十丈高,虞二姑娘该不会已经……”
话还未说完,便听薛岑沉声打断:“她不会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处置!”
他素日温润,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从都吓得跪地不起,连忙称“喏”。
天边一线微白,风停了,积雨自林间叶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额上。
他抬手接住那一抹冰凉,视线顺着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雾蒙蒙的峭壁上头。
虞辛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即会意,眸中划过一抹亮色:“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
崖上,石台。
虞灵犀又渴又饿,烧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一股温热缓缓濡湿了她的唇瓣。
她想张嘴接住这抹“甘露”,可发颤的牙关就像是蚌壳一般紧闭,怎么也没力气张开。
身边之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抹温热的甘霖暂时远去。
不稍片刻,阴影再次俯下,有什么柔软温凉的东西贴在了她干燥颤抖的唇瓣上,继而一条滑热撬开了她的牙关,将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哺进她的嘴里。
那液体实在难喝,虞灵犀下意识皱眉,想要挣动,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眼睫颤抖着打开一条缝,晨曦黯淡,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宁殷无限放大的俊颜。
他的唇上沾着比斗篷还艳的红,将什么东西一口一口渡进来,填充她灼痛的胃部。
虞灵犀最后记住的,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没有一丝情欲的漆黑眼眸。
……
再次醒来,虞灵犀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睁眼便是自己闺房熟悉的帐顶,案几上烛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她刚坐起身,便见胡桃高兴得打碎了手里的杯子,跑出门外欣喜道:“将军,夫人!少将军大小姐!小姐她醒了!”
虞灵犀按着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尝到了舌间残存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像是……鲜血的味道。
“岁岁!”
虞灵犀从未见阿娘这般着急的模样,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榻前,拉着她的手问,“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阿娘,我没事。”虞灵犀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笑来,安抚道,“只是一个小意外,您别哭呀。”
“还敢说只是‘小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虞辛夷的眼睛红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紧紧拥住妹妹,“臭丫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没事,多亏了……”环顾四周,虞灵犀问,“救我的那少年呢?”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顿。她松开虞灵犀,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间的你,并未发现什么少年。”
“怎么会?”
虞灵犀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宁殷是如何跃下悬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为她遮挡风雨,甚至是……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说谎,见妹妹怀疑质问,便将脚一跺:“哎呀,虞焕臣你来解释!”
妹妹已经及笄,虞焕臣不方便进寝房内间,便在屏风后站立。默了半晌,答道:“岁岁,你是女孩子,和个奴子在一处待了一天一夜,传出去会对你不利。”
“所以,你们就挑了一个名声好、门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虞灵犀呼吸一窒,掀开被褥下榻,“他在哪?”
“岁岁,你还病着……”
“那个救我的少年,在哪?”
一阵沉默。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虞焕臣这才叹道:“按理说,若奴仆毁了主子的名誉,唯有他从世上彻底消失方能止损。但他毕竟救了你,于是我以重金酬谢,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府了……”
话还未落音,虞灵犀便冲出了房门。
【第17章】名字
虞灵犀在后院找了一圈,果不见宁殷,便转身直奔角门马厩。
侍卫青霄牵着马匹走过,似是准备出门办事。
来不及打招呼,虞灵犀从青霄手里抢过缰绳,踩着石阶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喝道:“驾!”
“小姐,这马……”
青霄惊骇:这马还未来得及装上马鞍和垫子啊!
来不及去追,骏马已驮着素衣披发的少女消失在浓黑的街角夜色中。
虞灵犀沿着府门前的街道找了一圈,都不曾见到宁殷。
天这么黑,他又受着伤,能去哪儿呢?
脑中灵光一现,虞灵犀想起一个地方,立刻调转马头,朝升平街奔去。
亥时,市集皆歇,街上几点灯影寥落,空无一人。
欲界仙都烧塌的房舍,宛如黑骨般嶙峋支棱在黑暗尽头。而焦黑残败的坊门下,果然靠着宁殷孤寂的身形。
他听到了马蹄声,站直身子,影子在他脚下投出长而落寞的影子。
可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丁点意外。
那一瞬的尘埃落定,使得虞灵犀忽略了檐上灰隼一掠而过的影子。
心安过后,便是绵密蔓延的酸意。
或许宁殷没有家,被父兄“驱逐”出府,他潜意识中的归宿,仍是这个赐予了无尽伤害与屈辱的欲界仙都。
又或许他是故意躲在这儿,在她能找到的地方。
无论有意无意,虞灵犀都必须将他带回去。
不管是天神抑或恶鬼,她都要让他,成为虞家未来的庇佑。
“吁——”
宁殷微微仰着头,眸中映着她驭马急停的小小身影。
骏马高高抬起蹄子,马背上的少女捏紧缰绳,披散的墨发如云般飞扬又落下,在身后拉出金丝般耀眼的光芒。
她竟是来不及梳洗更衣,穿着素白的中衣单裙便追了出来,翻飞的裙摆下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脚踝和小巧的绣鞋。马背光秃秃的,甚至没装上马鞍。
虞灵犀控制着马儿小幅踱步,澄澈美丽的杏眸投向马下。
“小姐。”
四目相对,宁殷欲盖弥彰地将包扎严实的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虞灵犀还是瞧见了那渗出纱布外的殷红,不由抿了抿唇,唇齿间仿佛又溢出了那股腥甜温热的铁锈味。
她蓦地开口:“你说你没有名字,我便送你一个。”
宁殷望着她,静静听着。
“你原先的代号‘二十七’太过拗口,我便取末尾字‘七’,以国号‘卫’为姓。”
虞灵犀的胸脯微微起伏,目光像是穿透眼前的的少年,回到遥远的过去,一字一顿道,“在找回你真正的名字之前,你便叫‘卫七’。”
宁殷在诸多皇子中排行第七,“卫七”是前世虞灵犀和他离京去行宫养病时,取的假名。
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名字。
宁殷微微睁大眼,死水般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
这个名字他并未听过,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卫……七?”他重复。
低哑而微微疑惑的少年音,伴随着温柔的风声飘落。
虞灵犀颔首。
捏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她于马背上缓缓俯身,第一次主动朝宁殷伸手。
“跟我回家,卫七。”她红唇微启喘息,说道。
“家”之一字,无非是世间最可笑的字眼,可从她的唇间说出来,却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宁殷喉结动了动,怔了一瞬,方缓缓抬起将干净的右手,将指节轻轻交付于她的掌心。
他说:“好。”
那只小手纤细娇嫩,却温暖柔软,只轻轻一拉,便将宁殷拉上马背。
落魄的少年和娇贵的少女,俱是在此时此夜,各自开始了一场前路未知的豪赌。
“你左手有伤,身形不稳,最好抓住我,掉下去我可不负责捡。”少女压低的嗓音自前方传来。
宁殷垂眸,迟疑着伸手,环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纤细,柔软,仿佛双掌就能掐住。
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好奇。正疑惑掌下究竟是什么软玉做成,便见一个手肘捅了过来,少女娇气的警告传来:“抓衣裳,不许乱碰。”
“是,小姐。”
身后的少年嗓音乖软,可眼里,却分明露出晦暗恣意的笑意。
将军府,仍是通火通明。
虞灵犀从侧门入,将宁殷带去了偏厅。
一路上侍从纷纷躬身行礼,但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见到女儿回来,虞将军和虞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黑衣少年身上,刚松开的眉头又不自觉拧起。
“爹,娘,兄长,岁岁回来了。”
她仔细盯着父兄的反应,看他们是否会认出宁殷的身份,但出乎意料的,父兄的神色除了略微的头疼不满外,并无任何异常。
他们不认识宁殷。
面对虞将军气势凛然的审视,宁殷亦是一脸坦然,只是眸色幽黑了些许。见虞灵犀的视线望过来,他立即展颜笑了笑,宛如春风化雪。
“你先下去歇息,吃食和伤药,我会让人送到你的房中去。”
虞灵犀放缓了声音,杏眸坚定,娇弱又耀眼。
宁殷听话得很,忍痛朝虞将军和虞夫人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小妹,你心太软了。”虞焕臣深吸一口气,最先开口,“你尚未出阁,春搜遇险,纵使那无名无姓的奴子待你再忠诚,也不能……”
“他并非奴子乞儿。”虞灵犀看向虞焕臣,认真道,“他有名字,叫卫七。”
“名字根本不重要,你的清誉才最重要。”虞焕臣向前道,“纵使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曾于大雪中救他一命,两相抵消,你根本不欠他什么,重金酬谢送他出府便是最好的结局。”
虞灵犀接过侍婢递来的披风裹在身上,微微一笑:“兄长,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他救我却是以命相搏,怎可相提并论?”
长廊拐角,听到这番话的宁殷脚步微顿。
虽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番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仍是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他唇角勾着,似笑非笑,转身走入长廊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偏厅,虞灵犀不疾不徐道:“阿爹从小教我忠肝义胆,正直坦荡,既是被人舍命相护,我怎能因惧怕旁人的流言蜚语,而做出有悖良心的事。”
“咱们又没亏待他,我赠的银两够他受用一辈子了,是他不肯要……”
虞焕臣嘀咕着,被虞辛夷一个拐肘捅过来,便闭嘴了。
虞灵犀一向乖巧听话,第一次如此执拗,虞夫人只有叹气的份,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虞将军倒是缓了面色,露出欣慰的神情来,连连颔首道:“不愧是我虞渊的女儿,讲义气,有担当!”
“夫君,岁岁并非男儿郎,需要义气何用?”虞夫人嗔了他一眼。
“岁岁,容兄长多嘴一句,你该不会是……”虞焕臣欲言又止。
那少年的样貌极为出色讨喜,甚至比薛岑更胜一筹。他担心妹妹心思单纯,会为报恩搭上自己的终生幸福。
毕竟,薛岑才是她的良配。
虞灵犀明白兄长的意思,忙摇首道:“兄长放心,我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区别。”
这些日子,虞灵犀一直在思考如何将宁殷的身份告知父兄,以便说服他们扶植宁殷,将来好靠着这座最强悍的靠山揪出陷害虞家的幕后真凶。
但“前世今生”这种怪力乱神的理由,家人断然难以相信。
而且如今命运的轨道已然偏离,她改变了北征覆灭的危机,如今每一天都是全新的经历,无法再预言后来之事作为佐证。
方才见父兄认不出曾是七皇子的宁殷,便更是断定自己无法用重生预言为借口说服他们。否则当朝重臣都无法认出来的流亡皇子,竟被养在深闺的自己给认出捡回,无论是宁殷那儿还是父兄这儿,都无法交代,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团糟。
如今之计,只能抛出些许引子,让父兄自己查出来。
等父兄查出宁殷的身份,自己或许已经将宁殷残暴冷血的性子扭转过来了,届时再说服父兄扶植一个德行兼备的落难皇子,要比说服他们扶植一个暴戾疯子容易得多。
思及此,虞灵犀抿了抿下唇:“其实,我待他如此,除了被他的衷心感动,更是因为他的眼神和气质告诉我,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她通透的眼眸望向阿爹,赌一把他的惜才之心,放轻声音道:“阿爹曾说过,虞家军不会埋没任何一个人才,不是么?”
“岁岁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那少年看似羸弱,却极其豁得出命,割腕喂血的气魄便是我见了也得肃然起敬。”虞辛夷双臂交叉环胸,蹙眉道,“方才他站在阶下,不卑不亢,气质绝非普通奴从能有。”
一旁,虞将军坚毅的目光已然软化。
屈指点了点椅子扶手,虞将军叹道:“乖女,那你打算如何安置那小子?”
虞灵犀不假思索,抬眸道:“脱离奴籍,擢为客卿,自此以礼相待。”
……
连着下了四五日的雨,午后终于云开见日,放了晴。
院中的桃花全开了,春风拂过,积雨滴答,潮湿的花香铺面而来。
清平乡君唐不离备了厚礼,亲自登门致歉,毕竟闺阁好友在自己主持操办的春搜围猎中出了那么大的意外,换谁都会内疚自责得不行。
“祖母大动肝火,罚我宗祠罚跪,还不给饭吃,可难受了!”
一见面唐不离便絮絮叨叨哭诉起来,一把抱住虞灵犀,“岁岁,对不起!是我管束不严,害了你。”
“傻阿离,与你何干?”
虞灵犀笑着将手中的针线和鹿皮拿开些,以免扎到冒冒失失的好友。
“疯马的事,查出原因了么?”
“南阳小郡王险些受伤,哪能不查?说是草料出了问题,里头放了让马儿狂躁的毒粉,依我看,多半是赵家人做的。”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虞灵犀问:“怎么说?”
“围猎第一场,赵家收获最末,第二日围猎,大家的马都中毒难以驾驭,只有赵家一转颓势,收获颇丰。除了他们下手,还能有谁?”
唐不离顺手拿了块梨酥咬着,义愤填膺道,“可惜我没证据,而且那赵须不知怎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至今还昏迷着,赵玉茗又只会哭哭啼啼,什么也问不出……”
想起那日疯马中兀立的赵家义兄妹,虞灵犀垂下纤长的眼睫,眸色深了些许。
前世没太留心,只觉赵玉茗的心思或许不如她外表那般单纯。而今看来,的确如此。
“不说这个了。”唐不离拍拍手上碎屑,打断虞灵犀的思路,“从进门便见你在缝这鹿皮靴,看样式是男人的……给谁?哦,知道了,莫不是薛二郎?”
唐不离挨过身子来,笑得不正不经,“他可是英雄救美,将你从悬崖峭壁抱上来的人哪。”
春搜危机,似乎所有人都只记住了薛岑。
虞灵犀红唇轻启,轻轻咬断线头,随口搪塞道:“上次狩猎得来的鹿皮,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练练手。”
好在唐不离并非细致之人,很快岔开话题:“再过半个月就是皇后娘娘筹办的春宴,除了王侯世子,所有未婚的宦官嫡女也在受邀之列,不知多少人趁此机会盯着薛二郎呢!岁岁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他们都比下去!”
春宴……
虞灵犀一顿,倒把这事给忘了。
前世寄居赵府时,姨父就曾提过,这春宴名为宴会,实则是为皇亲国戚选妻纳妃。那时姨父就动过要将她送去宴会攀附权贵的念头,只因虞灵犀不从,忧虑过重病倒了,才勉强作罢。
既是为皇亲选妻纳妾,这宴会,她还是不去为妙。
……
晚膳后,鹿皮靴子便缝制好了。
虞灵犀想了想,屏退侍婢,自己提灯拿着靴子,独自去了后院罩房。
既然以后要仰仗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许诚意。
宁殷这处房舍比之前的宽敞许多,门扉半掩,屋内隐隐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他还没睡。
虞灵犀是悄悄来的,怕惊醒左邻右舍熟睡的侍卫,便放下叩门的手,直接推门进去。
刚跨进一条腿,她就提灯愣在了原地。
烛台案几旁,宁殷褪了左半边的衣裳,正袒露胸膛胳膊,给小臂刀划放血的伤口换药包扎。
烛火的暖光堵在他深刻匀称的肌肉线条上,不似以往那般冷白,倒透出一股如玉般的暖意——
如果,忽略那上头狰狞翻卷的刀伤的话。
见到虞灵犀闯进门,宁殷不曾有半点惊慌波澜。
他歪头咬住绷带的一端打了个结,衣裳还未穿好便先露出笑意,好像看到她是一件极其高兴的事,站起身唤道:“小姐。”
虞灵犀反手掩上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不疼。”他摇头,黑色的眼睛里有莫名而浅淡的光。
虞灵犀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将鹿皮靴搁在案几上,她直接道,“给你的。”
宁殷摸了摸鹿皮靴,缠着绷带的手指一点一点碾过细密的针脚,抬首问:“小姐为我做的?”
“库房里捡的。”虞灵犀眼也不抬,淡然道,“试试合不合脚。”
她让宁殷干什么,宁殷便乖巧地干什么,听话得不行。
他换上了靴子,起身轻轻走了两步。
“很合适。”
抬首时,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许,问道:“可是小姐,是如何知晓我鞋靴尺码的呢?”
“……”虞灵犀险些呛住。
【第18章】革靴
前世,虞灵犀在摄政王府有大把空闲的时间,除了看书写画便是做女红。两年过去,她纳鞋底的技术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她也没有别的男人可送,便时常给宁殷绣个香囊,缝双鞋靴,充斥着敷衍而又拙劣的讨好。
可那时的宁殷金贵得很,哪里看得上她缝制的东西?那些绣补的东西不是被扔,就是堆积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蒙灰。
虞灵犀也不在意。她缝她的,他扔他的,互不干扰。
从最初的针脚歪斜到后来的细密齐整,两年来宁殷勉强看上眼的,只有她最后缝制的一双云纹革靴。
讽刺的是,她死的那日,宁殷还穿着她缝制的那双革靴,上头溅着薛岑的鲜血。
那几乎是刻入骨子里的记忆,虞灵犀缝制这双鹿皮靴的时候轻车熟驾,并未想那么多。
没想到宁殷竟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她的破绽。
猫儿花奴从窗扇跃下,绕着虞灵犀的脚喵呜一声,唤回她飘飞的思绪。
仅是一瞬的停顿,她很快恢复沉静:“看你和青霄差不多高,猜的。”
宁殷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单手抱走了那只会让虞灵犀起疹的猫儿,颔首道:“小姐的眼光,很准。”
“你坐下。”虞灵犀微微仰首,朝榻上抬抬下颌。
直到宁殷顺从落座,那种高大的压迫感消失了,她方与他平视,努力跳出前世的偏见,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眼前看似乖顺无害的少年。
“卫七。”灯下美人眼波流转,问他,“说实话,我待你如何?”
“很好。”宁殷微微侧首,脱口而出,“小姐为我治伤,赐我姓名,衣食住行皆为优待,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若是以后,有别人也对你这么好呢?”
“若无小姐相救,我又何尝能有‘以后’?”
虞灵犀眯了眯眼,怀疑宁殷少年时能活下来,除了超强坚忍的意志力,多半还靠嘴甜。
她索性顺着话茬挖坑,弯着眸子道:“那我待你的好,你可要记得。”
“卫七不敢忘。”宁殷不似别的侍从那般卑怯,反而直视她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低声道,“若能报答小姐深恩之万一,我什么都愿意做。”
听他的语气,似乎还不知道擢升之事。
虞灵犀坏心顿起,故意问:“哦?那你会做什么?”
“愿为小姐鞍前马后,服侍小姐。”
见虞灵犀挑眉不语,宁殷想了想,又挂着笑颜加上一句,“我还会打架,若小姐有想杀的仇人,我可以……”
“停!”虞灵犀抬手制止。
听听,听听,前世的他约莫就是这样长歪的,满脑子都是简单粗暴的杀戮。
“我不要你杀人,恰恰相反,我想让你保护我,保护虞家。”
“保护?”宁殷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是。你若真想留在我身边,便要守我的规矩,不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以做背弃虞家、泯灭良知的事。”
虞灵犀站在灯影下,仿佛万千星子都揉碎在那一汪浅浅的眸光中,轻声抛出自己的筹码,“我无意挟恩图报,若你不愿,我依然尊重你的选择,以重金相赠,送你出府安置。”
“我愿意。”她说了一大堆,宁殷却是不假思索。
他微微抬首,墨色的瞳仁像是漩涡般幽深,摄魂夺魄。
虞灵犀袖中绞着的手指微微舒展开来,眉间抚平,扬眉笑道:“既如此,明日起你便是我府上客卿,如何?”
似乎没料到她竟如此“礼遇”,宁殷微怔。
客卿虽名声好听,但到底是外人,不方便他刺探行动。
“卫七出身卑微,见识浅薄,愿从侍卫做起,保护小姐。”宁殷垂眸盖住眼底情愫,轻声道,“只要能留在小姐身边,怎样都可以。”
见识浅薄?那可不一定。两三年后,江山皇帝皆是他掌心蚂蚁,捏一捏就死。
虞灵犀心中腹诽,静静看他自谦自怜。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自己:宁殷做虞府客卿的确太打眼了,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刨出身份,从而让父兄卷入凶险的纷争之中,不如做侍卫来得荫蔽妥当。
心思一闪而过,虞灵犀道:“那便从侍卫做起。不过侍卫也是人,并非奴仆,你不可再做那些自轻自贱的事,其他的,我再慢慢教你。”
虞灵犀走了,一点灯影歪歪斜斜,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宁殷于榻上坐了会儿,挥袖关上房门。
宁殷脱下鹿皮靴,借着窗台洒入的冷光端详片刻,而后两手一松,任由两只簇新的靴子吧嗒吧嗒坠落在地。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游戏般,他曲肘勾唇,从胸腔中迸发出一阵沉闷的笑来。
小少女自以为心思缜密,却是连谎也不会撒:这鹿皮新得很,不可能是库房里积压的存货。
她如此关照,倒更像是试图给他这头披着羊皮的野兽,套上温柔的枷锁。
她猜出自己的身份了?
不可能,宁殷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便是虞渊父子都认不出他,更遑论一个鲜少迈出家门的深闺女子?
而且观察了这许久,虞灵犀的圈子极其单纯,并未涉及宫中皇族党派。
她身上藏着至今未能解开的谜团,那迷雾中的光芒越来越夺目,越来越耀眼,引人靠近探索。
若是按照宁殷以前的性子,所有见过他卑微狼狈之面的人,都该在利用完后杀光,再一把火放个干净。
但如今……
眸色微沉,他缓缓收敛笑意,起身拾起靴子,掸了掸灰尘。
如今,怎么竟有点舍不得杀她了。
月影西斜,夜色沉寂。
窗边,一只蛾虫扇动翅膀扑向跳跃的烛光,转瞬化作青烟消散,已然分不清谁是布局者,谁是猎物。
……
三月底,春宴。
虞灵犀本打定主意装病躲过这场宴会,谁知还未来得及去撸花猫制造过敏,阿姐却是先一步病倒了。
桃花癣,脸上一片红肿,还挺严重。
上次北征之事,虞家父子双双病倒错过出征,此番春宴,若是两个女儿都称病不去赴宴,难免会让皇帝猜忌。
虞灵犀思索再三,只能代表虞家赴宴。
“小姐,您要不还是换身衣物吧。”胡桃有些为难地看着不施脂粉的虞灵犀,替主子着急,“宴会上各家姑娘都盛装出席,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纵使您容貌再美,这素净的打扮,也会被衬得不起眼呢。”
“就是要不起眼才好。”
虞灵犀笑着推开胡桃手中的金钗,起身前后照了照镜子,满意地出了门。
马车旁立着一人,是宁殷。
见到虞灵犀在侍婢的簇拥中迈下台阶,他黑沉的眸中划过些许浅淡的波纹。
她今日只穿了素净的衣裙,鬟发简单,斜插一支玉簪,更衬得面容天然灵动,见之可喜。
宁殷唇角动了动,主动伸臂向前。
虞灵犀搭着他的手臂上车,素白的手一触即离,在他坚硬的牛皮护腕上留下浅淡的女儿香。
想起什么,虞灵犀复又撩开车帘,对宁殷道:“此番入宫,你不必跟着。”
宫外鱼龙混杂,她怕有人认出宁殷的身份,打乱她的计划。
宁殷乖乖颔首:“好。”
片刻,他又笑着补上一句:“宫宴人多,万望小姐当心,莫去醒目之处。”
虞灵犀疑惑,总觉得宁殷话里有话,像是在提醒什么。
不过此事不用他提醒,虞灵犀也知道该怎么避免锋芒。
“知道。”她放下车帘。
虞焕臣陪同妹妹赴宴,将两人谈话的神情尽收眼底,剑眉轻皱。
“青霄。”他唤来侍卫,压低声音道,“找人护着小姐,别让她离那卫七太近。再去查查那小子去斗兽场前的经历,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宫宴设在皇家园圃。
虞灵犀刚提裙下车,便见一骑小跑而来,唤道:“虞司使……”
见到虞灵犀的脸,南阳郡王宁子濯的脸上笑意一僵,划过一抹尴尬:“啊,是二姑娘啊。”
“小郡王。”虞灵犀福礼。
宁子濯匆匆下马,朝虞灵犀的马车内看了眼,似乎在找什么人。
“虞司使呢?”宁子濯咦了声,“上次春搜多亏她舍身相救,本王一直不曾寻得机会,与她当面致谢。”
司使是阿姐的官职,因她射艺出众,十七岁那年便被圣上擢为百骑司唯一的女将,负责护卫宫中女眷的祭祀或出行。
“阿姐身体抱恙,不能赴宴。”虞灵犀微微一笑,“小郡王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她。”
说罢不再逗留寒暄,与解了佩刀的虞焕臣一同进门赴宴。
城西,金云寺。
宁殷甩掉那个碍事的侍卫花了些时间,赶到禅房密室时,一名背负青铜重剑的高大亲卫已经等候多时。
“殿下!”见到宁殷负手踱进门,亲卫忙抱拳下跪,颤动的喉结是忠也是惧,哑声道,“属下因故来迟,请殿下惩罚。”
黑衣少年旋身坐在小榻上,挑着眼尾看他:“既知来迟,还要我亲自动手?”
亲卫自知因行踪不严,而险些导致主子被西川郡王宁长瑞所害,不禁额上冷汗涔涔,吞了吞嗓子,拔出背上重剑一挥。
伴随着一阵摧枯拉朽的桌椅破裂声,一根尾指咕噜噜滚落在地,充作谢罪。
重剑坠地,扬起一地尘灰。
亲卫捂着断指,指缝鲜血淋漓,忍痛望着宁殷还缠着绷带的左手:“殿下潜伏已久,忍受如此危险和委屈,此番召集属下等人,是否要动手……”
“先不急。”宁殷语调漫不经心,“虞家手握重兵,这么大块肥肉,吞并比毁灭更有价值。”
亲卫一瞬的讶然,恢复镇定:“殿下的意思是?”
似乎想起有意思的事,宁殷兀的笑了起来:“有趣的猎物,要养肥了慢慢吃才最尽兴,不是么?”
目光落在脚上那双簇新的鹿皮靴上,上面两点极为细小的猩红,是方才亲卫斩断手指时不小心溅上的。
宁殷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指间短刃,半晌,淡淡道:“折戟,你弄脏了我的新靴。”
明明是不辨喜怒的声音,折戟却仿佛觉出一股凌寒的杀意直逼而来,压得他八尺之躯轰然伏地,跪伏不起。
【第19章】婚事
春宴设在皇家花苑,男女分席,以一墙分隔。
和虞焕臣分开后,虞灵犀便去女眷那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
与此同时,太子宁檀负手登上琼玉楼,身后跟着一个赭衣玉带的年轻太监。
“当初斗兽场里搜出的那具少年焦尸,胸口的确有匕首刺伤的疤痕,想来就是那七皇子了。”太监面白无须,有种跨越年龄和性别的阴柔,慢吞吞道,“世间无人能威胁到殿下您的地位,何必忧怀?”
闻言,宁檀哼了声:“最好如此。若是让我发现那贱种还活着,你这阉人的脑袋也该落地了。”
听到“阉人”二字,年轻太监眯了眯细长的眼睛,笑意不改:“不敢。”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皇后娘娘让臣转告殿下,今日京中未曾婚配的贵女皆在春宴之上,殿下可趁此挑位新太子妃。娘娘还说,虞大将军家的嫡女就很适合……”
“立谁都不可能立虞家的女人,让母后歇了这条心吧。”
宁檀登上了琼玉楼顶层,临窗而立,将春宴女宾的席位尽收眼底,兴致索然地看着那一群妆浓华丽的女子。
他面上带着烦躁:“那个虞辛夷我见过,长相也就中上,还大咧咧没有一点女人味。”
“虞家手握兵权,要么连根除去。否则若不能入殿下麾下,始终是个威胁。”
说着,太监的目光望向某处角落,眯了眯眼:“听闻,虞家还有个小女儿。”
宁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屑道:“大女儿长那样,小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军营莽夫养出来的女子,想来一样粗鄙……”
抱怨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宴会最西边的角落,瞳仁微张,竟是看得呆滞了。
透过花枝的间隙,隐约可见一位妙龄少女袅袅纤腰的身姿,乍一看妆扮简朴,不太起眼。若不是崔暗这个阉人提醒,他险些要忽略过去了。
如今定睛细看,只见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少女隐约露出的一点下颌轮廓,已是精致无双。那搁在案几上的手,更是纤白得宛若冰雪凝成。
美人在骨不在皮,以宁檀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女子必是世间绝色。
太监将宁檀的痴迷揽入眼中,不着痕迹道:“那位便是殿下方才所说的,军营莽夫养出的女子。”
宁檀的喉间忽然干燥起来,给了太监一个眼神。
年轻太监立刻会意,躬身道:“臣这就下去安排。”
虞灵犀对琼玉楼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安静充当一众莺燕女宾的背景。
中途皇后和一名老太妃露了个面,代表天家与众命妇、贵女酬酢一番。期间皇后的目光一番搜寻,朝着最边角的虞灵犀扫了过来。虞灵犀忙低头装作饮酒,避开视线。
见了礼,皇后搀扶着太妃离去,众女宾悄悄松了口气,宴会又恢复了最初的轻松热闹。
“岁岁,你怎么躲在这儿?叫我一阵好找。”
唐不离破天荒描了妆,穿着一身烟霞似的丁香色襦裙,披帛随意挽在臂间,上下打量虞灵犀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样不好么?”虞灵犀托腮轻笑,“难不成像你这般穿成神妃仙子似的,钓个王子皇孙做金龟婿?”
“没良心的岁岁,你还取笑!都是祖母逼我穿成这样的,繁琐得不行,胳膊腿儿都伸不开。”
说着,唐不离挨着虞灵犀坐下,笑吟吟凑过来咬耳朵,“还是来聊聊你的金龟婿,方才我路过隔壁园子,瞧见薛二郎正到处找你呢。”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爱乱点鸳鸯。
虞灵犀无奈:“我不胜酒力,先走了。”
“一起走。”唐不离正好觉得无聊,便和虞灵犀一起起身离席。
虞灵犀在画桥上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虞焕臣,倒是等来了薛岑。
薛岑今日一身月白锦袍,白玉冠束发,一眼看上去清朗如玉,有魏晋遗风,颇为打眼。
“清平乡君。”
他先是有礼有节地朝唐不离一揖,方望向虞灵犀,眼里蕴着浅淡矜持的笑意,温声道,“方才太子殿下诏见阿臣,他恐一时片刻不能事毕,让我送二妹妹归府。”
唐不离的眼睛在两人间转了一圈,抿着笑道:“你们聊着,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顾虞灵犀的眼神示意,一溜烟跑了。
虞灵犀没有法子,只得颔首道:“那,有劳岑哥哥。”
薛岑骑马护在虞灵犀的马车前,时不时回头望上一眼。
他是故意等在桥边的。
自从听唐不离说,虞灵犀用春搜猎来的鹿皮给他亲手做了双靴子,整场宴会他都神魂荡漾,一颗心恨不能穿透宫墙,飞至隔壁虞灵犀的身边。
薛岑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虞灵犀更好的女子,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幸运的事了。
马车停在虞府大门,虞灵犀踩着脚凳下了车,顺口道:“岑哥哥若不客气,请上门喝一口粗茶。”
薛岑猜想她大概是想寻个机会送靴子,故而相邀,便期许道:“好。”
虞灵犀有些讶然。原本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薛岑竟然应得这般爽快。不过来者是客,他既然要饮茶,也不好将他赶出去。
正门开着,门外停着几匹装饰华丽的骏马。
虞灵犀只当有贵客前来,没太在意,谁知领着薛岑进了门,方见前庭阶前立着两排宫侍,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里头装着金银钗饰、玉器珊瑚等物,珠光宝气,奢华至极。
这些赏赐来得太突然了,虞灵犀停住脚步,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厅中,爹娘俱是挂着勉强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送一名锦衣老太监出门。
老太监见着虞灵犀,立刻堆出满脸褶子的笑意来,连连拱手道:“不愧是能让太子殿下倾心的人物,果真才貌双全。虞二姑娘,咱家在这给您道喜了!”
仿佛天雷轰顶,虞灵犀和薛岑俱是僵在原地。
虞焕臣是策马飞奔回来的。
马还未刹稳蹄子,他便翻身下马,朝着大厅大步疾行而去。
方才宴会进行到一半,太子和皇后便将他召去文华殿,旁击侧敲打听他小妹的年岁婚否。当即他便察觉不对劲,匆匆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
东宫的动作很快,赏赐求偶的金银玉饰已经堆满了大厅。而父亲和薛岑站在厅中,俱是一脸凝重。一旁,阿娘悄悄用帕子按压眼角,已经红了眼睛。
气氛压抑得不行,唯一镇定冷静的,反倒是虞灵犀。
她今日打扮极其不起眼,也不曾在宴会上出风头,如此还被太子选中,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有人刻意引荐,让太子注意到了她;二是虞家手握兵权,无论她赴宴与否,太子都会为了巩固权势而求娶她。
不管哪种可能,虞家都被迫卷入了党派漩涡之中。
“眼下之景,岁岁想法如何?”最终还是虞将军先一步打破沉寂。
薛岑和虞焕臣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尤其是薛岑,眼底有隐忍的担忧。
“阿爹,我不愿。”虞灵犀眸光镇定,露出浅笑道,“但若只此一条路,我愿……”
“不行!”
“不可。”
虞焕臣和薛岑的声音同时响起。
虞焕臣深吸一口气,走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岁岁,你知道为何阿爹至今不愿归附东宫党派么?太子绝非纯良之辈,何况他已有一位侧妃、四名姬妾,将来更是坐拥佳丽三千。深宫步步危机,你这样的性子嫁过去,如何自处?”
“只要乖女不愿意,便无人能逼迫你嫁不想嫁的人。”虞将军撩袍坐在椅中,凭空生出一股大将的凛然风度,沉声道,“如今只是太子中意,趁着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来,我们尚有机会。”
“可是,总不能让岁岁假死吧?”
虞夫人环顾屋中那些赏赐之物,心中沉重难安:未来的天子要娶她的女儿,哪能轻易推脱?
若是假死,女儿便只能躲在偏远之处隐姓埋名度过此生,从此骨肉分离,难以相见。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舍得?
“虞将军,虞夫人。”薛岑开口打破沉默,“若想拒婚而不落人口实,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二妹妹……”
“是何办法?”虞夫人立刻问。
虞焕臣脑子聪明,很快接过话茬:“你是说,赶在圣旨前给小妹定亲?”
定亲?
虞灵犀猝然抬首,这又是什么展开?
她张了张嘴,却听薛岑道:“君不夺臣妻,只有如此。”
虞夫人觉得此计可行,正欲颔首,又蹙起柳眉:“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一位知根知底,又称心如意的郎君……”
话还未说完,虞将军和虞焕臣的视线纷纷落在了薛岑身上。
薛岑顶着两道沉重的视线,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缓缓起身。
明知这样有点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却依旧难掩心之所向。这次他若不站出来,定会后悔一辈子。
思及此,他不再迟疑,后退一步,在虞灵犀讶异复杂的目光中撩袍跪下。
他背脊挺直,朝二老郑重道:“薛岑心悦二妹妹,愿娶她为妻,护她此生周全!请虞将军成全!”
……
金云寺外的杏花开得热闹。
宁殷停住脚步,想了想,顺手折了一枝,好奇般至于鼻端轻嗅。
不错,就是这股味道,像极了虞灵犀袖袍间熏染的淡香。
回到虞府,他跟着采办米粮的队伍进了角门,没有让那叫青霄的侍卫起疑。
宁殷扫了眼门外停着的、虞灵犀出府专用的马车,嘴角不经意一勾。
她回来了。
他垂眸看了眼脚下的鹿皮革靴,脚步一转,朝厅中方向行去。
侍婢奴从知道他是主子面前的红人,只当他在巡视府中安危,并未阻拦。
转过回廊,却听见两个洒扫的奴仆在假山后小声议论着什么。
“你说,咱们二小姐真的要嫁给薛二郎了么?”一个人问。
“多半是的。今日宫里来了人,送了一堆东西,当时将军和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对劲。”另一个人絮叨回答,“依我看呐,定是宫里哪位王爷主子看上了咱家小姐,将军和夫人舍不得送女儿去那吃人的地方,便急着给二小姐定亲,反正薛家早就和咱们虞府有婚约的。”
最初的那人附和:“也对,薛二郎和咱们二小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差这层窗户纸了。”
聒噪的声音远去。
宁殷眼底的笑意沉下,顿住了脚步。
前院,隔着桃枝树影,虞灵犀和薛岑并肩走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薛岑白净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虞灵犀则蹙眉摇首,似有顾虑。
薛岑急切向前一步,言辞认真恳切,虞灵犀面露无奈,叹了一声。
春日阳光下,朗朗君子与清澈美人如此般配耀眼……
耀眼到,刺得宁殷眼睛疼。
他眯了眯眼,淡漠的眸中有未知的阴霾隐现、翻涌。
原来,曾划破欲界仙的那抹暖光,并不只照亮了他一人。美丽的猎物,也并不只属于他一人。
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指间的那枝杏花,他忽的绽开一抹讥诮的嗤笑,然后转身就走。
风吹动廊下竹帘,带来一股阴凉的寒意。
转过拐角,他急促的步履渐渐放慢,再慢,最终停在了与阳光割离的阴影中。
咔嚓一声细响,他五指攥拢,捏断了手中的杏枝,像是捏断某根脆弱的颈骨般。
“薛岑么?”宁殷的眉眼隐在竹帘的阴影中,淡色的薄唇轻启,漠然道,“碍事。”
那就让所有碍事的东西,从世上消失好了。
【第20章】暴露
右相府,书房。
整整一夜,薛岑撩袍跪在冷硬的地砖上,面对座上两鬓霜白却不失威仪的薛右相,仍是那句话:“祖父,孙儿要娶虞二姑娘为妻。”
薛右相手掌交叠拄着油光水滑的紫檀拐杖,胡须微动,不发一言。
一旁立侍的薛父沉声问:“你说清楚,要娶虞家哪位姑娘?”
“虞二姑娘,二妹妹。”薛岑清晰道。
薛父不由震怒。
两家人明明默许的是他与虞辛夷的婚事,他却偏偏要和太子抢女人,娶什么虞二姑娘!
“逆子!”薛父朝着儿子高高扬起了手掌。
“慢着。”薛右相发话,仅两个字便让那扬起的手掌顿在半空。
薛父腮帮鼓动,终是垂手退回身边,躬身道:“是,父亲。”
鹤发鸡皮的老者撑着拐杖起身,年逾花甲,却依旧身形挺拔,透出浸淫官场多年的威严贵气。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孙儿,良久,徐徐呼出一口浊气:“你要娶虞家二姑娘,也不是不可。”
“祖父。”薛岑立刻抬头,微红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喜色。
“但你要记住,为人臣子,忠义不可失。”
薛右相那双深沉矍铄的眼睛沉甸甸望向薛岑,用年迈之人特有的沙哑嗓音道,“若娶了她,你便欠太子殿下一份情。”
祖父话里有话,薛岑问:“您的意思是……”
“虞将军为武将之首,手握重兵,却一直不曾归附东宫麾下。”
顿了顿,薛右相转身,望着书房梁上御赐的“忠仁方正”几字,“近年来,朝中一直有废长立幼的风声。与虞家结亲后,你更需不遗余力合纵两家,辅佐太子。”
闻言,薛岑怔然。
他如此聪明,又如何听不出祖父是让他利用与虞灵犀结亲之事,拉拢虞家站太子阵营。
众人一直以为祖父身为文臣之首,素来严毅淡泊,从不参与党派纷争,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场早就算计好的利益婚姻。
不管薛家与太子谁娶虞家的女儿,都是为了将将军府的势力收入太子掌中。
“祖父,是太子党派?”薛岑艰涩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薛右相道,“严格来说,老夫是守天下正统之党,尊礼教道义之派。太子是皇上嫡亲长子,未来天子,理应忠君拥护。”
“可是……”回想起昨日分别时虞灵犀的婉拒,薛岑握紧了手指。
薛右相看向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孙辈,语重心长道:“你好好想想,若是能做到,老夫便应允你与二姑娘的婚事。”
一刻钟后。
变天了,阴沉沉的风带着些许凉意。
薛岑推开侍从的搀扶,忍着膝盖的疼痛,心事重重地蹒跚回房。
二妹妹那么孝顺善良,若是知道自己的婚事会连累父兄,将他们卷入一个虞家根本不认可的阵营,定是更加不同意这桩婚事。
他也不想乘人之危,不想瞒她,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犹豫,他不可能将自己心仪的姑娘拱手相让,看着她嫁入东宫。
薛岑只愿卑劣这么一回,至少……
至少二妹妹与他是两情相悦的,只要能娶她,只要能解决眼下危机,其余的都可以慢慢商量。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想出两全之策。
想到这,薛岑思绪坚定了些许,提笔润墨,匆匆书信一封,约虞灵犀酉时于城北藕莲池沁心亭相见。
折叠封好,他唤来侍从:“去将这封信送到将军府虞二小姐手里,快去!”
……
天色阴沉,风卷落枝头的残红。
宁殷做了一个梦。
第一次,他没有梦见杀戮和鲜血,而是一片氤氲的水雾,波光涟漪荡碎了一池的暖光。
他臂弯中搂着一个黑发如妖的纤细女人,将她压在汤池边缘亲吻索取。
杏眸波光潋滟,咬得狠了,她唇齿间溢出些许可怜的哼唧。软玉般滑嫩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湿淋淋的,细细唤道:“王爷……”
惩罚般一口咬下,舐去那一颗嫣红的血珠,池中传来他冷而危险的嗓音:“在这里,该叫我什么?”
“卫……卫七。”
哗哗水响,池中水雾如涟漪般荡开,露出一张熟悉的、如花似玉的柔媚脸庞来。
宁殷从浅梦中醒来,悠悠睁开眼。
金云寺禅房下的密道中,黑漆漆跳跃着两点鬼魅的烛火。
他屈指撑着太阳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虞灵犀,还用那样的方式逼她唤自己那可笑的假名。
摊开手掌,将指尖置于鼻端轻嗅,梦中温柔撩人的女儿香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带着肌肤温软湿滑的触感……
有那么一瞬,宁殷竟觉得男女媾和或许也不是件肮脏难忍的事情。
仅是一瞬,这个念头便如涟漪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冷冽燥郁。
这股燥郁从昨日听闻虞灵犀和薛岑定亲开始,便翻涌于心间。阳光下他们相亲相爱的和谐画面,刺得他一夜头疼。
“殿下饶命!”女人凄凉的惨叫将他的思绪拉回。
宁殷抬起眼皮,阴暗潮湿的地上匍匐着一个狼狈的女人。
从她剪裁得体的宫裳上依稀可以辨出,应是皇城里位分较高的大宫女。
她身上没有一道伤痕,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惨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折戟左掌包着纱布,视若不见般沉默伫立。
旁边,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下属。
大宫女拼命磕头,仿佛这样自己就能活得长久些,哀求道:“看在奴婢曾服侍丽妃娘娘和殿下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宁殷等这女叛徒磕足了头,方勾起一丝笑意,极轻地问:“当初勤娘向皇兄出卖我的行踪,将我置之死地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多年的情分?”
“奴婢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叫勤娘的宫女根本没想到宁殷能从宁长瑞手里活下来,还将其满门反杀,不禁嗫嚅道,“只要殿下能饶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宁殷轻哼,似是在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勤娘抓住一线生机,忙点头如捣蒜:“请殿下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宁殷把玩着指间的短刃,半眯着眼眸,似是在盘算什么。
“好啊。”半晌,他轻松应允。
只抬了抬下颌,宫女立刻讨好地膝行至他的脚边。
宁殷勾着凉薄的笑,睥睨脚下的女人:“我要你爱我。”
就像,虞灵犀对薛岑一样。
此言一出,屋内的下属俱是惊愕抬眼,完全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勤娘更是惊惧难安,七皇子这是何意?
宁殷从出生起承受着生父的冷漠,手足的压迫,连他的生母丽妃对他都充满了厌恶。
他偏执,狠戾,善于伪装,短暂的人生里充斥着黑暗扭曲,没有人爱他。
勤娘对他只有恐惧,实在不知道如何爱他。可她想活,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指尖顺着那双簇新的革靴颤巍巍往上,攥住他的衣裳下摆。
求欢……应该是爱吧?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做。
那双蠕虫般苍白的手刚触碰到革靴,宁殷的目光便倏地冷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他冷冷道。
虞灵犀的手很暖,便是再害怕,她的眼眸也始终是通透干净的,望过来时眼里有潋滟的波光。全然不似眼前的女人,虚假媚俗,眼神混沌没有一点光彩。
只有虞灵犀可以,只有她有那样明若秋水的眼眸。
宁殷总算想明白了这件事。
“啊!”
刚碰到衣角的勤娘被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突然变脸的少年。
“你太脏了。”他淡色的薄唇,吐出冰冷的字眼。
“殿下,我可以的。”勤娘瞳仁颤动,哆哆嗦嗦道,“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嘘。”宁殷抬起修长的指节,示意女人噤声。
“你该庆幸,我不杀女人。”他道。
勤娘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就当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宁殷却靠在椅中,忽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胸腔震动,却不显得粗鄙,反而透出一种愚弄众生的讥诮优雅,淡淡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说?”
阴晴反复的语气,令勤娘眼中的欣喜碎裂,黯淡。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那双将死的枯败眼眸之中,又燃烧出滔天的恨意。
“没有人会爱你,殿下。”勤娘又哭又笑的声音,像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她尖声道:“你只能被抛弃,被背叛,因为你是个可怕的恶鬼……”
咒骂声戛然而止。
没人看清宁殷的动作,勤娘便忽的瞪大眼,身子软绵绵倒地,没了气息。
宁殷淡然转着指间刀刃,环顾四周剩下的几名下属,收敛笑意道:“有谁是被勤娘策反投敌的,自己站出来,我可饶他一命。”
其中两人变了脸色,对视一眼,同时朝宁殷扑过来。
勤娘的死他们都看在眼里,七皇子肯真的饶命才怪,不如拼一线生机!
可才迈出一步,那两人便觉心口一凉,继而两把带血的短刃从前胸刺出,钉在密室的石墙之上。
他们甚至来不及叫一声,便成了两具沉默的尸首。
宁殷擦了擦手指,转过身,除折戟以外的另外两人立刻齐刷刷跪下,汗出如浆道:“卑职誓死追随殿下,必助殿下完成大业!”
“起来。既是无错,跪什么?”宁殷极慢地擦了擦手指,“无所谓大不大业,只要你们别碍事。”
台阶上淌下一滩粘稠的殷红,他皱了皱眉,抬靴小心地跨过那一滩,方信步迈上石阶。
“殿下。”折戟背负重剑跟在他身后,沉声提醒道,“进来京中有流传,说虞二小姐在春搜时困在悬崖一天一夜,和一个……”
他看了眼前方的黑衣少年,咽了咽嗓子道:“和一个低贱的奴子有染,可要属下将此传言阻断扼杀?”
“为何要阻断?”少年露出轻快的笑意,反问道,“这样,不是更好么。”
折戟眼中流露诧异。
他原以为主子可以借助这场婚事有所行动,而今看来,他更想亲自娶那女子……
勤娘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折戟一时不知该同情虞家姑娘好,还是该为主子担忧,他索性选择缄默。
走出密室,微凉的细雨搭在脸颊,宁殷顿足抬首,望着阴沉逼仄的天空。
“下雨了呢。”他自顾自道。
……
虞府。
虞灵犀手握书卷倚在榻上,怔怔看着窗外的雨光:“怎的突然下雨了。”
“春末天气本就多变,下雨有何稀奇的?”
胡桃将茶点搁在案几上,走过去关了窗户,见四下无人,便蹲在虞灵犀面前笑道,“小姐,您成亲后还会常回来看奴婢么?要么,还是将奴婢一并带走吧,奴婢舍不得您。”
“说什么呢?”虞灵犀眼也不抬,起身往茶汤中加了两匙椒粉,“和谁成亲?”
“薛二郎呀!难得郎情妾意,小姐不嫁他嫁谁?”
“未定之事,不许胡说。”
虞灵犀复又将茶盏放了回去,有心事,连最爱的椒粉也吃不下去了。
昨日为了婉拒东宫婚事,薛岑当着父兄的面下跪求亲,虞灵犀觉得自己或许该开心,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她满怀感动,却始终开心不起来。心中平静如镜,再也泛不出前世年少时的懵懂情愫。
昨日在庭院中,薛岑红着脸问她意见。
她曾试着说服自己,然而想了许久,终是笑着摇摇头:“岑哥哥很好,可我不曾想过成婚。”
那时薛岑眼里诧异大过落寞,大概没想到她会拒绝。
很快,他想通了什么,温声笑道:“二妹妹还小,不曾想过婚事实属正常。无碍,我们可以慢慢适应,只要能渡过眼前危机。”
虞灵犀想了一夜。
她或许能与薛岑成婚,然后相敬如宾地度过一生,可这样对薛岑而言太不公平。
爱若不对等,便是灾难。
骗谁都可以,唯独不能骗前世今生两次为她长跪的薛岑,她无法昧着自己的良心。
“小姐不嫁薛二郎,难道真的要入宫做太子妃?”
胡桃瘪瘪嘴,做太子妃虽然尊贵,可要和三千佳丽争宠,多累呀!哪像薛二郎,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人。
闻言,虞灵犀还甚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假设自己真的嫁入东宫,将来宁殷杀回宫时,自己能靠着现在的恩情苟下小命的几率是多少……
然而,算不出。
宁殷的性子,就是个危险的谜。
正想着,门外侍从递了一份帖子过来,道:“二小姐,唐公府清平乡君邀小姐一叙,说有要事商谈。”
虞灵犀接过帖子,展开一看,眉头轻轻蹙起。
随即想到什么,她眉头舒展,露出笑意来。
唐不离帖子上的笔触力透纸背,足以彰显书写之人的愤怒。
唐不离说,近来京中贵女圈中有流言,说虞二小姐在春搜围猎时遇险,失贞于一个少年奴子……
既然是从贵女圈子中流传出来的,那便只有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女眷在制造谣言。
这般捕风捉影言论,多半是想要嫁入东宫做凤凰的女子,亦或是薛岑的某个仰慕者放出来的。
不过,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虞灵犀合上帖子,沉静道:“备车,去唐公府。”
刚出了门,便见斜斜细雨中走来一人。
宁殷不知从哪里回来,也未打伞,衣裳发丝都湿了,俊美的脸庞被雨水浸润得略微苍白。
这两天为婉拒东宫婚事而忙得焦头烂额,倒是忽略了他。
虞灵犀心中一动,接过侍婢手中的雨伞,朝宁殷走去。
“你去哪里了?”她停在少年面前,隔着半丈烟雨蒙蒙的距离。
“饮酒。”宁殷回答。
虞灵犀皱了皱鼻子。
潮湿的空气中的确有淡淡的酒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腐朽之味掩盖于酒味之下,像是陈年地窖里的气息。
“大雨天饮什么酒?”虞灵犀皱眉,伸直手臂,体贴地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然而垂眼看到穿着她赠送的鹿皮靴,她心中慰藉,又忍不住勾出一抹浅笑。
“不痛快。”
宁殷没有接那伞,安静了片刻,忽的轻声道,“少将军曾说我留在府中,会坏了小姐的名声。”
他站在雨雾之中,乌沉沉的眼像是一个诚心求问的学生,“小姐也觉得我身份低微,是小姐的耻辱吗?”
这个问题还真是莫名其妙。
虞灵犀气急反笑:“我若在乎那些,就不会夜行策马将你找回来了。”
宁殷仍是望着她,问:“那,小姐会背叛我、抛弃我吗?”
这是什么话?若论背叛,也该是她问他会不会背叛才对吧?
虞灵犀狐疑地看着略微反常的他,慎重地想了想,而后摇首:“不会,既然将你捡回,你便是我的责任。”
毕竟,她将来还要靠着这份恩情,让他成为虞家最大的庇佑呢。
宁殷笑了,也不知在开心什么,颔首道:“好,卫七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来不及想清楚这小疯子的意思,虞灵犀急着赶赴唐公府,便将伞往宁殷手中一塞,催促道:“拿着,回去换身衣服。”
说罢转身,快步上了马车。
宁殷纸伞站在原地,望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大道之上,眼底的笑意方渐渐沉淀下来。
一个陌生的小厮与他擦身而过,小跑而来,一边擦着下颌的雨水,一边叩了叩虞府的角门。
侍卫开了门,小厮便将捂在怀中的书信双手奉上,朗声道:“这是我家薛二公子的手信,信件重要,请务必转交贵府二小姐。”
可虞灵犀刚离府。侍卫便接过信件,让侍婢搁在了虞灵犀的案几之上,只待她回来再看。
侍婢刚掩门离去,拐角阴影里便转出一人来,取走了那封信笺。
……
东宫,风雨大作。
太子宁檀掀翻了一桌佳肴,砸了两个杯子,怒道:“谁说的她和薛岑有婚约?我怎么不曾听过。”
一名暗卫抱拳禀告:“据卑职所查,薛、虞二家确有婚约。”
宁檀更是气堵,虞灵犀与谁有婚约都行,为何偏偏是薛家人?
薛右相明着不参与党派,但暗地里却是东宫最大的臂膀,便是看在薛老爷子的面上,他也不能明着下手去抢他的孙媳。
宁檀已经命人打听过了,虞家二姑娘的确有着京城罕见的绝色。
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可那样的小美人,竟要便宜薛岑了!
正咽不下这口气,又见一名太监迈着碎步匆匆而来,跪伏着将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举在头顶道:“殿下,方才在东宫门扉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宁檀夺过那张信纸,展开一看,眉间戾气更重。
“今夜酉时,盼与城北沁心亭相见……”
宁檀将薛岑的名字一点点磨碎了,从齿缝中吐出,“郎情妾意,是想着私奔吗?”
越想越不甘心,他甚至恶毒地想,要是薛岑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烦躁踱步的停顿下来。
宁檀喃喃自语:“对,只要薛二郎从世上消失,这门婚事自然就成不了了。”
暗卫讶然,忙抱拳规劝道:“殿下,薛家的人动不得……”
“只要手脚干净点,制造点意外瞒过右相,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宁檀将信笺摔在暗卫脸上,怒道:“快去!”
……
这雨越下越大,虞灵犀索性在唐公府等到雨停,方赶回虞府。
酉时,深蓝的暮色渐渐侵袭。
东边一弯残月,瓦楞间的积雨坠在阶前,碎开清冷的光泽。
虞灵犀刚回屋换了身衣裳,坐在榻上歇息,便见侍婢进门道:“小姐,午时薛二郎的书童送了一封信笺过来,说是有要紧事,信笺我给您搁在案几……咦,信呢?”
侍婢的嗓音顿住,将案几上的笔墨书本一本本挪开,讶异道:“我明明搁在这了。”
虞灵犀略一沉思,猜想薛岑定是因亲事找她。
此事还需早做决断,拖下去对虞家、薛家都不好。
“既是要紧事,我便亲自登门拜谒吧。”
虞灵犀对镜整理了一番仪容,见并无失礼不妥,方轻声道,“备马车和拜帖,去薛府。”
去薛府的路并不顺畅。
明明两刻钟的路程,却一会儿被乞丐阻挡,一会儿又有商贩的板车倾倒,堵住了去路。
耽搁了不少路程,虞灵犀索性弃车步行。
好不容易赶到薛府,前来迎接的仆从满脸惊讶,问道:“二小姐怎的来这了?我家二郎不是约您在城北沁心亭相见么,他一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想起来薛府的路上诸多不顺,虞灵犀莫名生出些许不安之兆。
城北藕莲池。
夜风拂过,荷叶上的积雨圆溜溜滚了几圈,吧嗒坠入池中,惊起两尾畅游的鲤鱼。
蒙昧的夜色中,只见薛岑锦衣玉带,负手在亭中踱步,时不时朝栈桥尽头的方向张望一眼。
正等得焦急,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男音,唤道:“薛二郎。”
薛岑下意识回头,刚要问来人是谁,便见一道蒙面黑影闪过,继而胸上一痛。
还未反应过来,他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掌力推得后仰,睁大眼,仰面坠入冷且深的藕池之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岸上两个黑衣人朝下看了眼,问道:“这样死得了么?”
“你把他脑袋压下去,别让他浮上来。”另一个低声道。
扑棱一阵羽翼惊飞的声响,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立刻抬起头来,只见一只巨大的鸟儿盘旋在藕池上空,如同勾魂的无常鬼,审视着池中不断挣扎沉浮的薛岑。
“有人来了?”
“撤!”
两条黑影怕被人瞧见现场,顾不得看着薛岑沉下去,分散开飞奔而逃。
几乎同时,远处月门下转出一抹颀长的少年身姿。
他抬臂,空中盘旋的灰隼便乖乖降落,在他臂上收拢羽翼。
“救……救命……”
池中哗啦一片水响,荡碎一池的月光。
宁殷悠闲地负手站在亭中,眸中映着清冷的波光,找了个好角度,欣赏着薛岑挣扎下沉的身影。
薛岑一死,他会让薛老狐狸合情合情地怀疑到东宫头上。到那时无需他动手,自有两虎相斗、君臣反水,岂非很有意思?
湖水在吞噬生命,波光将少年的俊颜荡得扭曲。他脸上却挂着愉悦至极的笑容,仿佛在池水中看到未来最美妙的场景。
确认了过后,并不久留。
他转身欲走,却蓦地对上一道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虞灵犀胸脯起伏,震惊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