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初灯
少年看起来多不过十岁,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子。瘦弱的身体被罩在一件深黑的袍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皮肤是纸一样的苍白,瞳孔泛着异常的红色。
他身后躲着一个女人,她满面脏污,年龄难辨,长发披散,抱着个塞满草的襁褓。
这样一来,即使是谢明烛这样的年轻人,一眼也能知道,这是个母亲。
少年和女人的四肢都锁着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牢牢嵌入石壁中。活动之地只有方寸,多不过五步。几米外有两个木盆子,一个盆里放着液体,像是水,却浑浊不堪。另一个盆里则是绿黄色的糊状物,还带着馊味。
谢明烛猜,那便是他们的食物。
他们被人锁在这里,就像不见天日的家畜……不,或许还不如牲畜。毕竟牲畜因为肉食价值,或许还有点空间活动,能吃顿饱饭。
女人在少年的哼唱声中,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靠在少年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少年将她半抱起,让女人靠在墙边,将她放在那里。然后他站起身,仰头直勾勾地望着谢明烛。
因为看不出女人的具体年龄,谢明烛从他们的姿态推测,少年与女人,不是姐弟,便是母子。
从女人先前的尖叫和瑟缩的反应来看,她应该饱受折磨,他们是被困在此地。
长期紧张和痛苦的环境下,只要外界有一些异常,人都会像惊弓之鸟。而谢明烛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时,女人也的确非常惊恐,只是被少年安抚住了。
谢明烛忽然意识到,这少年似乎有些不同。
在他到来前,这里应当是一片黑暗,常人久不见光,乍见明亮,眼瞳会因骤然被刺激而发疼闭眼,但这少年竟然没有。
少年直直地望着谢明烛手里的烛火,然后,那视线顺着烛台滑上谢公子精巧秀致的手腕,再一路往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明烛身上的每一寸,从绣着银丝金线云纹的袍袖,到交叠整齐的领口,再到交领下一点将露未露的锁骨,嶙峋漂亮的喉结,淡色的唇,瘦削的鼻梁,微深的眼窝,锋利的眉峰……
他看得太认真,偏偏眼神中没有任何杂乱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在看而已。谢明烛一时便也站在了原地,任由他打量。
在肮脏的土匪窝里,藏满了秘密的地道中,出现了这样一对女人和少年。谢明烛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两人的身份,和土匪窝的关系,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与这些都无关。
谢明烛好奇地问少年:“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怕我吗——你在看什么?”
少年仰着脸,谢公子手中的烛火,照亮了泥泞潮湿的密道,密道可能紧挨河道,有些积水,烛光触及时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那些细碎的光落入少年不祥的红色瞳孔中。他眯了眯眼,既像有些不习惯,又像是在笑。
少年望着烛火的方向,轻轻地、生涩地说道:“我在看光……真美啊。”
烛火笼罩着谢明烛的侧脸,君子如晖,并非虚名。谢公子的五官漂亮又锋利,加之当时年少,光芒外现,毫不收敛,真如朗日明空,近乎夺目。
那是赵浔和谢燃,第一次见面。
谢明烛后来与少年又说了几句话,得知少年和女人的确是母子,被这群盗匪囚在此处已经十年,但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他原本猜测,女人和先前那些妇女一样,是被盗匪掳掠而来的附近村庄农妇,但后来无意间看到,女人如今肮脏发黑的手指十分修长,并不像干惯粗活的。略靠近些,她身上似乎还有种熏香的味道,在地道这么久都没消散,只能是女人从前生活优渥,要么长期生活在焚香的堂室,或以沐浴饮食等方式浸淫。
更奇特的是,谢明烛总觉得这熏香味道似曾相识,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既然那女人显然不是出身匪窝,也不是山野村民。那这十岁的少年,可能是女人被抓来前便怀在腹中的,但也可能是女人在这里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别人的不堪和悲惨。
谢明烛便不再追问,将他们带出了密道,打算将人带下山后,帮他们寻找家人。
女人或许是太久未见天日,一出密道,忽然不再哭闹,反而哼起了一支调子悠扬的歌谣,竟自己跑到了前面的花树下席地而坐,痴痴地看着天。
谢明烛有心想问女人疯了多久,之前可有与少年提过身世,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衣摆被人轻轻拉了拉。
少年仰头望着他。璀璨的日光洒在他的眸中,折射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澄澈质感,又是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于是,在旁人面前还很有几分不可一世的谢公子忽然心就软了,多了无数耐心,顺便还忘了刚才想说的词儿,只是笑盈盈地“嗯?”了声。
“哥哥,”少年这样喊谢明烛:“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盗匪,与皇帝的内院,有勾结。请小心,不要被我们牵连。”
少年应是长久没有正常开口和人沟通,甚至言语都算不上流畅,有些磕绊。但这话出口,谢明烛倒当真定了神色,认真了许多。
就像先前与贺子闲说的那样,他自己当然清楚匪首与国舅一脉的隐私,但这毕竟算是机密事,连几名盗匪头目都尚且不知,这区区一个被囚于此的少年又是从何得知?
再问方知,少年与其母被囚禁的地方虽然不见天日,也不会和其他人关在一起。但正好位于匪寇议事厅的正下方,众匪都是粗人,群体议事又不涉及机密,因此声音宏大,少年偶尔便能在这地道中听见只言片语。
比如他们近期要杀的人。或者匪寇行动时的指令,穿的衣服标识,刻意避开的人。
而少年就通过这一点信息,逐渐推测出匪寇和人里应外合,又通过匪寇的目标,推测出对方是宫中人。和真相“国舅外戚”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寨子里最大的秘密。毕竟戏要做的真,必须连自己人也瞒住。因此除匪首外,三千土匪都对自己真正的主人茫然不知。
这生于泥沼,没受过任何教育的少年却这样无师自通地看明白了。
谢明烛自己便是难得的天才,很少对什么人另眼相看,如今倒真觉得这少年除了眼睛漂亮,还别有几分意思。
他忽然起了几分惜才之意,有心想问少年是否愿意跟着自己,若能找到少年父族自然好,即便不能,自己也能带少年科举入仕。话还在嘴边,忽然余光撇见一点银光。
谢明烛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推开那少年!电光火石间,一支木箭正擦着少年胸膛而过。而同时,坐在花树下的女人发现了这里的变故,尖叫起来,就往山下跌跌撞撞地跑。
少年神色大变,立刻顾不得其他,便追了过去。
谢明烛反手将木箭朝来处掷去,便闻一声惨叫,一名暗中偷袭的匪寇立时倒地。
但等他再回头去找,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第32章】 宿命
谢明烛找了一圈,天色已经不早,担心国舅的人得到消息后上山,在将密室所在的房间恢复原样后,便也离开了。
毕竟虽然女人疯癫,但那少年行为自如、神志清楚,并不值得他过分忧心。
——只是稍微有些可惜。
谢公子想,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少年。
他回城之后,盗匪已被押解入大理寺。次日,他呈上密道中找到的证据,立案,审判定刑。
一切顺利得连谢明烛都感到意外,此案热议滔天,连街头巷尾的小儿都在议论。
终审陛下亲批,盗匪等人斩于菜市,幕后主使国舅被削爵流放,皇后被罚禁足,没说什么时候会解,与冷宫一般无二。
至此,小小的一次冬日出游,却牵连出了庆利年间最大的罪案,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明烛的声名喧嚣日上,人人都说他少年奇才,志斗国舅,为国为民。
谢公子当年年少气盛,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只想着大刀阔斧地铲除奸邪,匡扶山河,自然容易忽略很多细节。
比如,为何这个疯癫女人与其他妇人不同,会单独关押在密道中——和机密账簿一起?盗匪窝中的俘虏,其实只留女人。平民男子不论年龄,都被杀死。那少年又为何会被留了一命?
比如,定军侯府因镇国长公主体虚敏感,曾因熏香起疹,因此从不燃香。其实谢明烛常往来的地方,又常焚香的,只有一处——便是皇宫。
又比如,国舅爷在皇城底下畜养盗匪,连郡主府都有所耳闻,皇帝虽然多病,却尚不算年迈,当真一无所知?
只是,当时的谢明烛并没有意识到。
皇帝嘉奖赏赐圣旨到定军侯府那天,谢明烛正在一个人下棋。
书僮问:“公子,你为什么自己和自己下棋?”
谢明烛说:“因为你家公子棋艺高超,盛京已无人可敌,只能自己左手和右手玩了……哈哈,说笑的。我不便出门,琢磨古棋谱解闷罢了。”
书僮又问:“那您为什么不便出门啊?
谢明烛说:“避避风头。”
他似乎不愿细说,身后却有人冷冷哼了一声:“避风头?你小子也知道!”
听闻此声,谢公子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喊道:“娘,爹又要揍我了!”
定军侯谢赫立刻眉头一皱,呵斥道:“多大的人了,好好和你说句话,就知道找你娘。”
谢明烛扬眉:“不找娘,您会和我好好说话吗?早就揍得我说不出话了。”
平日里,谢赫和谢明烛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一个怒斥一个顶嘴,直到镇国长公主将父子两个分开。
然而,今天谢赫却反常地没有继续训斥儿子。
“你娘病了,”谢元帅道:“这几日别去烦她。”
谢明烛立刻道:“怎么会?严重吗?御医来看过吗?”
谢赫摆了摆手:“都看过了,没有大碍。还是早年的老毛病,体寒亏空,吃几贴药,等天暖和了,便会好了——等等,站住!先别跑……你一会再去看她,我有几句话想交代你。”
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捏了下眉心,看了眼边上的书僮。
那书僮一怔之后,低头行礼,退了出去,还关好了门。
谢明烛敏锐地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他开始猜测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年少气盛,做了那么多所谓的肱骨大臣都不敢做的事。但国舅一脉掌权的时间比他的年纪都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有一日东山再起,也未可知。退一万步说,光是想要复仇的,就要给自己……给家里添多少麻烦?郡主等盛京贵族,这么多年佯装不知,甚至避其锋芒,不就正因如此?
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会呵斥自己嚣张傲慢,不知轻重,罚了家规或者禁足,甚至将他送出京城,怕他给家族引灾添乱。
但其实,谢赫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元帅的手掌厚重,隔着单薄的棉衣,仿佛还能感到他掌心用剑磨出的厚茧。也热的很。
谢赫微微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想做什么,就去做。”最终,谢大帅对他年轻气盛的独子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当年,谢明烛还不知,谢赫这了了几字,却还有第二层含义。
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早已来不及了。
次年,谢明烛参加殿试,夺魁。十七岁连中三元,本朝绝无仅有。
至此,谢明烛入仕,先入翰林,圣上破格特许奏疏起草、参政议政之权。
人人都说,谢氏明珠,终于昭世。
那几年,是帝国最好的繁华盛世,河清海晏,无旱无涝,天下太平。但若有人掀开这袭锦绣的盛世长袍,就会发现,其下……枯骨蠢蠢欲动。
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格外温暖的冬日,恰恰是后来一切的开端。而黑暗的密道之中,明珠般耀眼的公子,污泥深处的少年,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如一个讽刺的笑话般昭示之后的结局。
——一个从明亮到阴诡,从问心无愧到不择手段。明珠沉渊,堕入无间。
——一个困于执念,疯了一样想找回一个死人。深陷泥泞,难以解脱。
谢燃回过神来时,他和赵浔正站在山路的岔道口。
赵浔一指前方:“我们要去南大营,走哪条路?”
陛下此时已经完全适应了女装,走路甚至还兼顾了淑女的秀雅,速度却丝毫不慢。只是时间久了,临时用草药化的妆时间长了便淡了,浮现出异常苍白的肤色。
谢燃便想到,赵浔看着一路上一直在作妖,其实中了毒,半个手臂都抬不起来,而且毒渐入心脉,若按毒理说,每一下呼吸动作,恐怕心口就会有针刺之痛。更何况,那所谓的复活阵法,烧的是赵浔的阳寿。
谢燃想,我一个死人,每在这阳世强留一刻,耗的都是赵浔的命。
他收敛情绪,对着东边的岔道微抬下颔:“那里。再走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你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
赵浔虽然很有在谢燃面前穿女装的兴致,却万万没有穿给广大军士看,让大家落实皇帝是个女装癖的闲情逸致。于是便“嗯”了一声,拿了男装替换。
他里面是正常的亵衣,原就只是穿了女装外裳,换起来并不狼狈麻烦。
只是他换完,看边上那人背对着自己,望着遥遥山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赵浔不自觉地皱眉。
谢燃想,我在看那座鼎、那个复活阵法所在的山,在想怎么才能毁了你复活我的所有希望,让死人回到该去的对方,让活人好好活着。
他对赵浔道:“没什么,在想一桩麻烦事。”
赵浔就顺着问:“什么麻烦?怕被郡守抓回去?”
他最后半句用的是个玩笑的语气,结果谢燃没笑,他自己就先笑了:“李兄放心,朕先抓了你,便没其他人能再抓你。”
陛下脸色比谢燃这个死人还难看,但笑得却很开心。
谢燃:“……”他忽然觉得非常糟心。
但那阵无奈的情绪过了,另一种微妙的感情就像绵软细密的丝一般缠了上来,然后缓缓收紧,像捏住了心脏。他忽然感到,有些难以说清……却格外剧烈的酸楚。
谢燃沉默地走在前面带路,赵浔这几日来异常的活泼,在他耳边念叨不停,并且招式奇诡,总是一大堆毫无营养的废话里,掺杂一两句让人心头一跳的试探。
比如,此刻他在聊完路边可以食用花蜜的黄色小花后,忽然话锋一转,道:“李兄,军营驻扎乃是机密,而且受地形气候影响,时有变化,连我都记不清楚,你怎么这么熟悉?倒像是在军中久待过一般。”
谢燃面不改色:“猜的。”
最开始,赵浔试探谢燃身份时,两人还有剑拔弩张的氛围,但次数实在多了,谢燃都懒得一一再想借口,索性装作听不到或者随口应付。
赵浔却不以为怵,反而随手摘了片叶子,吹了起来。
那调子十分熟悉。谢燃想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是他们初见那日,在布满污泥的暗道里,少年赵浔给他母亲哼唱的那首歌。
这调子听起来真是温柔。
谢燃侧目注视着赵浔,看他长睫垂下,唇含着柳叶,眉眼如画,神情安然。嘴角甚至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不像个可怜落魄的少年,也不像个疯癫强势的帝王,反而像是哪家文人公子出游踏青。
仔细说来,这疯子也就在祭鼎那发了次疯,说话像个不择手段的昏君,其实折腾到现在,复活阵法用的都是他自己的血和阳寿,半点也没害人,当真心照不宣地守着谢燃心中那条名为黎民百姓的线。
这几日来,赵浔除了反复试探身份有点烦,其他时候安静乖巧得……近乎让人可怜。
“李兄?又不理我了?”赵浔笑着凑过来:“在想什么?哎,你既然不承认是谢侯,就不要摆出这幅表情了,太像我那老师了。”
一路过来,谢燃早已对他这种话脱敏,甚至还随口回敬了句:“那正好帮陛下缅怀师恩,规束言行。”
赵浔:“…… ”
看他表情,谢燃不自觉地笑了。
可那笑容却像风吹过的沙,很快便散了。
——他其实刚才是在想,原来人都死了……却还是会难过。
【第33章】 欺辱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渐渐进了人迹罕至的小路,出了城,四周环境变得荒芜凄冷许多,只偶尔看到几个带着包袱的平民。看着像是其他地方来投奔亲友的难民,但衣着尚算保暖,应该暂时无性命饱腹之忧。
赵浔忽然说:“现在各地还是偶有旱涝天灾,曾被战火殃及的地方土地荒废,农收差了许多,只能通过减免赋税、赈灾济贫缓解……但还是比两年前好了许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一位有着共同回忆的故人。
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曾并肩作战。
他们之间曾有恨,却也有过暧昧不清的纠缠。他们有师生之谊,其实却也算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挚友。
不论最初原因如何,最初结果如何,有一段岁月,他们曾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夙兴夜寐。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赵浔虽然有时候疯,却一直在努力做好这个君主。他想那故人看到这一切,他想他知道自己没有食言背诺。
谢燃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多时,两人边在一片宽阔的荒地上看到重重营帐。赵浔拿了信物给守营士兵,不多时,里面出来一名身穿铠甲,强壮健硕,肌肉遒劲的圆脸长须将军。
他拿着赵浔的玉佩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两人,显然是认出了赵浔,便弯了弯腰。
赵浔一句“免礼”还没出口,这壮硕将军已经自己直起腰来,指了指主帐的方向,声音壮如洪钟,道:“军营简陋,没什么好东西能侍驾。贺元帅正在吃饭,您饿了的话就进去一起吧。”
赵浔:“……”
饶是他这么一个非常不像皇帝的皇帝,都觉得对方态度有点离谱,比起见驾,简直更像是打发要饭的。
谢燃正在他身后站着,充作侍卫。看到这将军,也顿觉有点头疼。
此人姓毕名钟,年四十余,是军中老人,曾做过他的副将,也是他父亲谢赫的副将。现在无大战事,将领们在各边境驻扎,没想到遇到了熟人。
谢燃头疼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毕将军恐怕看不惯赵浔久矣……可以追溯到他自己死前几年和毕钟的一次对话。
那时赵浔已经登基,谢燃也已拜相,在他死前的最后两年,毕钟回京述职,来侯府拜会并讲述军情。
其实,谢燃早在先帝在时便卸任了元帅,本朝也从没有帝师兼元帅的道理和先例。只是赵浔即位后,仍将虎符给谢燃保管,也没有委任新的兵马总帅。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给了谢燃监国重权。
于是,事情便变得有些微妙。像毕钟这些原本就是谢氏旧部的,来京时拜会侯府,相当于给谢燃也述了次职,甚至比新帝赵浔还要尽心许多。
这日,毕钟讲完,已经午时,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和柱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正要吃饭的谢燃。
毕将军身如铁牛,声似洪钟,实在太有存在感。谢燃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疑惑道:“……你想留下用饭?下回早说,我这里仆从少,就做了一人量的。”
说来这事也是诡异。谢侯出身尊贵,简单的说就是被伺候惯的,原本对家中仆从数量毫不敏感,貌美侍女服侍起居衣着也十分自然。
只是曾有一天,赵浔来看到了,面上不动声色。隔日却闲聊起了宫闱内政,大概意思就是先帝奢靡,又大兴兵祸,导致国库亏空,赈灾都发不出银子。他又没有妃嫔后宫,决定索性节省宫中大半开支,将一半宫人遣散。
谢燃见他难得心放在正事上,甚是欣慰。欣慰之余,便终于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一根光棍,家里也没必要这么多人伺候。他也懒得想,便效仿赵浔,将仆从侍女也遣散了许多。
次日,赵浔又来了。见到看起来像被抄了家的侯府,暗喜之余觉得良心上竟有点过意不去——主要是怕金贵的谢侯把自己饿死。他便又赠了一队厨子和侍卫,只是都是相貌平平,身形粗壮的。
可惜“简朴”观念已深入谢侯之心,基本都退了回去,只留了一两名厨子照料基本起居饮食。
毕将军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是见过谢公子少年时多尊贵讲究的,如今见这盛京堂堂侯府,竟然凄凉到连厨子婢女都没几个,当下一瞪眼睛:“末将不知,少帅在京居然如此委屈,连个服侍的侍女丫鬟,研究菜色的厨子都没有。”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忽然说这个干什么?我和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不也没有侍女厨子?”
“那怎么一样?”毕将军立刻道:“末将一路过来,这里歌舞升平,大臣多纸醉金迷。唯独您生活的如此艰难……”
毕钟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上正题。谢燃开始有些烦了。
最后那几年里,身上沉重的罪孽和责任压的谢燃喘不过气,时常夜间辗转难寐,白日又公事堆叠如山,还时常要和赵浔纠缠,斗智斗勇,脾气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他将竹箸搁下,凝眉道:“有话直说。”
毕钟果然耿直忠心,立刻有话直说了:“我远在边塞就听说赵浔那小皇帝忘恩负义,欺辱于您。实在为您不平!这次回来一看,您不仅消瘦清减了许多,还连个照顾的家仆都无———反正虎符在您这儿,少帅,不如咱们直接反了吧!”
谢燃:“……”
其实,当年明里暗里有过这个想法的,毕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相比之下,毕将军或许反而还是难得真的没多想的耿直人,有话直说。更多心肠阴诡的,希望利用帝与师相争渔翁得利。
因此,虽然乍听无语,却不算多么意外。时隔多年,他都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收拾的毕钟。反而是当时毕钟用的“欺辱”一词,莫名其妙地让他记了下来。
谢燃明明知道真的传到外面的,无非是那些台面上的事情,比如赵浔扔了他的奏折,或者两人在暖阁书房的争吵。却仍忍不住想起那些更见不得人……真正的欺辱。
当时一瞬的失神让他没有对毕钟多加解释,只是说了句“那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赵浔如此无情无义,为何虎符还在我这儿。”却没想到,耿直的毕将军似乎并没听懂这最关键的一句话。甚至在他死后,对赵浔如此横眉冷对,倒像是半点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谢燃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毕将军对赵浔的敌意反而能让他自己遭了殃。
原本,毕钟指完主帐方向,赵浔也不多言,便径直往那里走了。谢燃作为他的“侍从”,落后半步,自然也紧跟其上。却没想到,一根粗壮有力的臂膀拦在了他身前。
谢燃脚下一顿。
赵浔当下眉头皱起,质问道:“毕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朕带个护卫都不许了吗?”
毕钟毫无诚意地对赵浔行了一礼:“末将不敢——但末将也是为了陛下和贺帅安全。您的这位‘侍从’,易了容,请先洗干净了。”
他还板着脸,补了句:“军机重地,无论何人,必须验明正身方可入内,这是末将的已故少帅——谢大人,昔年还在军中时立下的规矩!”
毕将军说着“不敢”,手却如铁铸般牢牢挡着。
已故谢大人:“……”
谢燃想,原来做鬼也有流年不利——折腾了几日,不仅没套着自己尸体的半点线索,反而经历了通缉、逃难、追杀等各种糟心事,如今进个自己曾经做主帅的营帐,也被阻拦。
但他却无话可说,因为毕钟并没看错。
为出城,谢燃和赵浔一起易容。只是在临到军营前,赵浔换回男装时,自然也一并去了易容,恢复了本来容貌,谢燃却并没有动作,而赵浔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
道理很简单,“李小灯”的容貌有六七分肖似谢燃,军营里可能遇上熟人,没必要横添麻烦。
只是他这易容手法原本就是军中学的,如今遇到行家,便直接露了馅。
毕钟见谢燃垂首沉默,不辩解也不露出真容,断定此人有鬼,当下突然出手——直取谢燃面部!
谢燃下意识地偏身闪过,毕钟立刻粗眉一竖,大喝一声,两边戴甲士兵越队而出,齐刷刷十几柄刀枪便对准了谢燃。
谢燃霍然抬眸,雪亮的刀锋就像一抔雪,照亮了他如深海般的瞳孔。
【第34章】 军法
刀锋齐刷刷地压下,而被刀锋直指之人仿佛下一秒就要身首分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有长剑雪亮,破空之势地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霍然将那些士兵刀枪挑开!
赵浔执剑挡在谢燃身前:“谁敢动他?”
他语气其实还算平静,甚至神情堪称温和。偏偏眸色泛起诡异的血红。
赵浔本是微服,又身负有伤,没有张扬身份,因此那些士兵并未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过招,眼看两方就要打起来。
正在这时,主帐方向有人走出。那人一袭青色长衫,天还未冷透却已披了裘衣,看起来不应在军中,而应该在京都的某家酒楼里吟诗作赋。
此人远远先做了个手势,那些士兵当下跪伏。等走到当前,毕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喊了贺帅。
原来这就是现在南大营的驻军将领,也是谢燃死后,新任的兵马大帅。
这些都没什么……谢燃惊讶的是,这“贺帅”竟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昔日“能躺绝不站”的贺公子,贺子闲。
毕钟也知道自己不尊帝王过了火,单膝跪地:“末将有罪,但末将实也不知陛下故意让这侍卫——”
贺子闲手拢在袍袖中,轻轻打断,只说了两个字:“军法。”
他这轻柔柔的两字落下,毕钟却像被捏住脖子的鹅,自取领刑了。
贺子闲又转向赵浔,低头恭敬道:“陛下恕罪,我治军不严,有所怠慢。”
他礼仪周全,动作姿态几乎让谢燃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无法将面前这位贺帅,和年轻时懒洋洋地躺在土匪椅上,说“天下大事自有明烛兄烦恼”的闲散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谢燃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了。
贺子闲告罪完,始终低头俯身。直到赵浔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无须多礼。且不谈贺卿是军中肱骨,更是谢侯少年挚友,”赵浔似笑非笑:“光看在谢侯面上,我便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是么?”
他最后这个疑问词说的很轻,像个类似自言自语的肯定,但眸光却总往身后人的身上转。
贺子闲的目光便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位引得帝王拔剑的“侍卫”身上。
面前人皮肤黑黄,唇畔有须,细看却如毕钟所说,的确应是易容过的。原本的骨相应当极为优越,眉峰高耸,眼窝偏深,瞳孔幽深,细看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他忽然心中略惊,觉得此人很像……那个人。开始以为是皮相有那三分相似,后来越看却越觉得不是——那是种……更深、更坚硬,更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怎么?贺卿看我的人还没看够吗?”赵浔忽然冷冷地在边上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赵浔语气古怪,贺子闲心中一惊,竟没来由地从他这句“我的人”除了手下外,品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收敛心神,将赵浔二人引入帅帐。
贺子闲果然正在用饭。军营重地,无论是主帅还是帝王都不会在饮食享受上有太大特权,贺子闲原本只用了青菜和肉汤。现下又添了两菜,请赵浔一并用膳。
上菜后,亲卫自觉退出,帅营中便只余贺子闲、赵浔、谢燃三人。
赵浔在上首坐下,谢燃便真如侍卫般侍立在他身后。
贺子闲尚且不知赵浔为何突然驾临,只是看他面色不好,也有些猜测。
他正要询问,却见这位陛下轻轻扯了下身后“侍卫”的衣袖,低声笑道:“不饿吗?坐我身边一起吃。”
赵浔声音很轻,其实旁人并听不到。他的动作也不算明显,但贺子闲原本就觉得“侍卫”古怪,下意识地盯着,便无意间撞到了他们间的小动作。
贺子闲立刻闭上了嘴,咽下了正要说出的话。
谢燃:“……”
赵浔见他不答,又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
如此这样了三回,谢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扯回了衣袖,但不知是这布衣料子太差,还是赵浔用力太大,那可怜的袖子发出一阵令人牙疼的哀嚎……裂了。
暗中观察的贺子闲:?
赵浔:“……”
谢燃:“…………”
不幸“断袖”的谢侯爷脸都黑了,不着痕迹地拢住被撕裂的袖口,后退了半步,离赵浔远了些。
赵浔看他脸色,知道有点过火,便转而正襟危坐,主动和贺子闲聊了正事。
他掐头去尾地说了自己被刺杀落难,隐去了巨鼎、李小灯之事,最后表达目前中毒,虽然暂时压制,但需要贺子闲请军医诊治并护送回宫。
贺子闲自然应下。饭后那军医便到了主帅帐中。
谢燃一看,这军医竟然还是个熟人,是之前宫中的老御医,姓易。
易老太医于先皇庆利帝时便在宫里,从前还常去定军侯府给谢燃的母亲镇国长公主诊平安脉。
老太医自然也认得赵浔,先是暗暗吃了一惊,又长又白的胡须颤了颤,却也没太大惊小怪,而是照常为赵浔诊脉。
他诊着诊着,眉心微蹙。赵浔还未说什么,贺子闲已道:“易太医,陛下身体可有碍?”
老太医忙道:“无大碍,幸得有人在初中毒时,便压住毒性。老朽明日配几幅药,陛下连续服用,不要劳累,应可痊愈。”
易太医说完便出了帐,贺子闲擅长察言观色,记得刚才老大夫皱眉神情,担心他有话没有出口。
他借口分配亲卫煎药,也出了帐,叫住老人,问道:“易老刚才何故皱眉?可是陛下身体有恙?”贺子闲神态略沉:“请您据实以告。现下……江山社稷都系在他身上了,不能出事。”
“您误会了,”易太医摇头道:“那毒的确没大碍,因为中毒时便有人用正确手法为他压着,只要能短期内彻底拔除便可解毒——这点不难,我们这儿和宫里都行。难的是最初的处理。”
贺子闲便问:“是开始没处理好?”
“不,是处理的太好了,”老太医道:“若非如此,陛下不可能没事人似的自己走到军营。”
“那您为何皱眉?”
易太医面露犹豫,过了一会,才缓缓道:“那只是因为这压制的手法有些熟悉,我从前只教给过一个人,一时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贺子闲只觉心头一跳,追问道:“是什么人?您的弟子?”
易太医神色隐晦:“不是什么弟子,这毒少见,我也是十几年前闲来研究,顺便教了常来往府邸里一位颇爱医理的……公子。但他已过世。”
鬼使神差的,贺子闲脱口问道:“哪位公子?十几年前……那年岁应当与我相仿。”
他突然一顿,问道:“是谢侯吗?”
【第35章】 睡我
贺子闲回到帐中时,赵浔已用完膳了。只是贺帅留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
在陛下的碗边,还有一只碗,也不知是盛给谁吃的。
他眉心一跳,没来由的便想到赵浔刚才拉着身后“侍卫”的袖子悄声说话的样子。
贺子闲没说什么,只是和赵浔又说了太医诊断结果。因毒拔除前不宜奔波,便商定让赵浔先在军中住上几日,贺子闲再派人护送回宫。
当晚,赵浔和谢燃二人便宿在空账中,虽说军队简朴,但毕竟只是驻扎守边,不是真的行军打仗,因此条件并不算太差,帐篷中有灯火暖炉,还有简单的书架茶案,天窗通风。空间也并不小,也分为简易的堂屋、卧房。
原本军中营帐并不算紧缺,贺子闲打算让赵浔独住,并派几名亲卫侍候起居。没想到陛下却拒绝了。
赵浔牵着谢燃的袖子,对着贺子闲笑道:“贺卿有所不知,我这侍卫与众不同,我一夜不见他便睡不好觉,是需和他宿在一处的。我们二人一处营帐即可,至于亲卫服侍,更是不必劳烦。”
贺子闲:“……”
谢燃:“……”
他忽然意识到,从前他活着做帝师时,赵浔或许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那时候赵浔顾及声名,不会将话说的如此露骨肉麻。
然后,谢燃便反应过来,原来这位陛下当时在维护的不是皇帝自己的名声,而恐怕是谢侯的名声。
于是,他渐渐又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他生前不怎么愿意去回想的事。
那也是在他死前的最后几年。
赵浔有段时间真是疯的可以,御书房里、寝宫里,彻夜燃烛,宫人静如寒蝉,因为帝与师常于深夜仍有争执。只是渐渐的,那争吵声便歇了,而停了一会儿,又化作了别的声音。
摇曳的烛光应在晃动的纱帘上,化作一片透明的阴影,伴着内里忽急忽徐的喘息声,不断规律地摇曳着……
那晃动骤然一停,帐内似有人低哑的喘息了一声,然后那纱帘忽然被狠狠地扯动了,像是帐内人不堪忍受而胡乱地下意识拉扯。
一只筋骨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从帘中探出,攥住了纱帘。
这只手很漂亮,应当煮酒烹茶、执剑下棋的那种漂亮,此刻却像不堪折磨般抓着纱帘。
直到帐内的另一人也将手背伏于其上,与他十指相扣。
他身上的人靠在他颈畔,轻轻道:“……老师,放松些,别收这么紧,让朕敬您侍您。”
此人这样说完,忽然纱帘一晃,他身下人细碎低沉的喘息声难以遏制地提高了,同时那只漂亮的手猛然一挣,挣脱了钳制,撞到了案上的烛台。
烛台铁质,翻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火油也浇在地上,顺着地毯燃了起来。
殿外侍候的宫女,听到响动,不及多想,立刻跑了进来,急忙灭火。但她进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年轻的帝王披着寝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上提着一柄长剑。
新帝其实平时总是笑吟吟的,又出身民间,所以一直对宫人算和善没驾子,远善于他的祖辈……因此,对比起来……也显得此刻的他尤为阴沉,如同鬼魅。
翻倒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残留了一滩乌黑的灰烬。
宫女已意识到什么,跪地不停磕头,哭道:“陛下恕罪,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她说完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种更深的、致命的恐惧就像阴冷粘稠的沼泽捂住了她的口鼻。
赵浔冷冷地俯视着她,自语般低道:“我怎敢真的毁他?”
宫女心胆俱裂,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得到皇帝扬起长剑,向自己劈头而下,眼前刀光一闪,她就要血溅寝宫。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纱帐中射出,以万钧之势打开了赵浔手中的剑!
那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枚黑色的玉石棋子。
赵浔动作一顿,弯腰捡起了那枚棋。
这枚圆形的玉石质地冰凉,却在触手之时仿佛带了点粘腻的湿暖。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那宫女忽然意识到什么,跪地又连连磕头,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寝宫。
宫内无人,赵浔拉开纱帘,对床上人道:“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不该放走她,万一败坏你名声——”
“……我怕什么?”床上人打断道。
他声音嘶哑,还带着残余的喘息,语气却很冷:“这么难堪受辱的事情……我都让你做了……这么多次,我还要什么脸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在笑谁:“我谢燃若真还要脸面,第一次被你压在身下时,便该拔剑自刎或者一头撞死了。”
当年,他说话时心神疲惫,还带了点微妙的发泄成分,因此并没有意识到此话出口,赵浔神情一黯。
他当年同样没有意识到的事还有许多。
比如,赵浔在床帷中说着最不堪入耳的话,仿佛要拉霁月光风的谢侯一起万劫不复,让他污泥染身。但真到了外头,陛下却远比谢侯本人还爱护他的名声。
年轻的帝王其实始终在小心翼翼地保守着他们的秘密。不愿真的让他的老师,承担那以色侍君的骂名。
贺子闲在住宿小事上并没有必要驳赵浔意的必要,因此立刻给赵浔二人安排了一间宽敞的营帐,还特意叮嘱护卫无事不要打扰。
谢燃作为“侍卫”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是,他觉得贺子闲看他的目光又更意味深长了几分。
进入营帐,只剩下谢燃和赵浔两人。谢燃现在一看到赵浔就心情复杂,有些一言难尽,索性不想理他。
幸好这营帐足够大,除了卧室外还有间放了矮榻的隔间,他可以在此休息,不必时时挨着赵浔。
赵浔看谢燃转身就往里走,立刻握住了他的腕部。
谢燃目光停在自己手上,抬眸看向赵浔,语气堪称平顺:“陛下,怎么了?”
赵浔拉他原本是下意识的举动,如今听到这句“陛下”却不知怎的,真的来了点火气,面上却反而笑了。
这疯子笑着、摩挲着谢燃的腕骨,道:“李兄去哪?我说了,没有你……我辗转难眠,你须与我共枕。”
他一路上就没个正经,这种浪荡话说了不少,原本也只是想逗对方神态变化,并不敢此刻真有什么逾矩行径。却没想到,这次不同。
谢燃平静地看了赵浔一会,忽然道:“陛下真要我侍寝?”
他说出“侍寝”二字,然后手便放在衣襟上。这农家平民衣服远不像朝服那般隆重复杂,加之他身形瘦削,只是微微一碰领口,便露出一线苍白锁骨。
赵浔看着他,仿佛忘了呼吸。
下一瞬,赵浔皱眉按住谢燃的手:“你怎么了?从出城后,你便有些不对。”
谢燃垂眸,没有接这句话,而是问道:“陛下将我带在身边是为什么?”
赵浔一怔,渐渐蹙眉。
谢燃又问:“你为何非要复活谢侯?”
这问题先前他问过,赵浔说,谢燃曾是他少年明灯。
但这种话,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男女尚且会信……他们又是什么人?天家无父子,朝堂轻情意。年少时候的一点光,或许能够藏在心里,成为一点白月光,一颗朱砂痣,闲来无事翻来惦念。
——但怎么够直到赵浔成年后,封顶九五至尊后,还愿意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
谢燃看着赵浔,字字清晰道:“违背阴阳,逆转生死,是为不祥,那鼎燃的是你的寿数——陛下,您只是一时冲动,没想清后果。即使实在放不下,把我当成谢侯,一夜过后,两厢释然,不好吗?”
赵浔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双眸瞳孔赤红,简直像要滴下血来。
陛下立刻明白,此人异常是因为猜到了巨鼎燃烧的是帝王寿数。也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他的意思是:“你是脑子不好,一时欲火冲头,没了理智。若只想泄欲,何必那么麻烦?我让你睡,让你施为,让你尽兴,一夜过后,我便对你毫无用处,你我再无瓜葛。”
帝王想,这人可真是铁石心肠,作贱别人……也作贱自己。
赵浔双眸如血,抬手抚摸谢燃的领口、锁骨……那似乎是个暧昧的姿势——直到他蓦然握住了谢燃的咽喉。
他掐住谢燃的脖子:“老师,您以为我要强留您于世,是为了做这种事吗?”年轻的帝王冷冷笑道:“你也未免太看轻我了。”
他在笑,神情却比刀锋还冷:“若真只是情欲,一国之君什么人得不到?值得我拿命去换——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去西园吗?因为我看到他们只觉得难受,越像……就越隔应。”
虽然先前许多试探,赵浔举止也异常亲密,但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而这句“老师”,却相当于喊破了一切。
谢燃因为被赵浔扼住脖颈,仰着头,喉结在赵浔掌心滚动。
如果赵浔此刻收力,那就变成了真正的暴力压制,性命威胁,可偏偏赵浔没有。他虚虚地握着谢燃的咽喉,既像控制,又像……抚摸。人之要害被他人触碰,反而带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正如他们的关系,爱恨难辨,暧昧不清。
赵浔用这个姿态,强迫谢燃对视着。
四目相对,帝王眼里就像燃了把毁天灭地的业火,要焚尽一切。
但没用。
因为赵浔知道对面这人最爱风度,不会与他做无谓口舌之争,也知道对方心如铁石,哪怕自己现下疯了,他也只会镇定地出帐去寻御医。
赵浔以为已足够了解对方,但没想到,那人依然给了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被扼住咽喉的人平静地仰望着年轻的帝王,连颈部脉搏都没有丝毫变快。他说:“陛下,您是认定了我是谢侯吗?没关系,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边境之地,夜间风沙大,嘈杂如人窃语。
夜渐深,风更大。贺子闲却坐在营帐边上的一处山石边,一个人铺了张棋盘,一盏油灯,边上两盅棋子,一壶酒。
贺公子其实手里提着本闲书,但卷在掌心,也不看,望着远处遥遥山河荒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人影投在岩壁上。贺子闲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到了白天那赵浔身边易容了的侍卫。
那“侍卫”在贺子闲对面停下,笑道:“贺帅在等人吗?”
【第36章】 与君饮
贺子闲抬头看他。
此人还穿着白日的粗布麻衣,领口微散,颈部不知为何还带了些红痕,姿态却十分自如随意,仿佛只是晚间散步,偶遇邻里熟人——而非位高权重的驻军大帅。
贺子闲忽然想到了易太医的回答。
“老朽聊过此毒解法的公子……的确是谢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盛京城最好的一段日子。先镇国长公主殿下体虚,我便常去定军侯府问诊。明烛……”老太医忽然意识到自己感慨太多,失了言,忙改口道:“谢侯年少聪颖,对医理颇有兴趣,常与老夫探讨。这毒的解法,便是那时聊的。”
贺子闲便问易太医:“有没有可能是谢侯又教了别人呢?”
易太医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医者理通,但下药各有风格,老夫说不清旁的,只能告知大帅,手法肖似谢侯。”
肖似谢侯。
而赵浔身边,只有这侍卫一人。
贺子闲看着眼前人,抬手示意棋盘,道:“下棋吗?”
谢燃一笑,心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不知哪来的刻板印象——长公主赵如意、赵浔,再算上贺子闲,这是他回来后第三个邀他下棋的人了。
他在贺子闲对面席地而坐,抬手捻了一枚黑子。
贺子闲目光在他手上微微一顿,便拿了白棋,然后率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落子时,这位贺公子忽然像是随口说了句:“不嫌地上脏,弄污袍子了?”
谢燃正把黑棋落在他边上,闻言毫不凝滞地回敬道:“贺帅不也能忍边境苦寒,做官劳累?”
贺子闲动作一顿,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燃笑了,落了一子,对着棋盘抬了抬下颌:“贺帅凝神,赢我可不容易。”
贺子闲低头一看,上一回合尚且各有千秋、分局而治的黑白棋子忽然在对面人这一子之间,局势骤然颠倒,自己的白棋隐有被围拢之势。
谢燃笑道:“刚才趁你走神布局,取巧而已,接下来咱们好好下棋。其他的,下完再说。”
贺子闲虽然年少便懒散,但这懒散底子里其实是自信,他从小自负聪明,认为自己遛猫逗狗一样学业名列前茅,他很少输,自然也不习惯输,少年同学里唯一赢过他的人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谢明烛。
但即使成了朋友,他也总惦记着把场子找回来,私下拜了几名国手为师,跑到深山老林,一边悠闲度日,纵情山水,一边苦学棋艺,想找谢明烛对弈一鸣惊人。
可惜,等他回到盛京,一切都变了。
后来的几年,他家族离乱,父亲离世,母亲重病,兄弟阋墙。办完葬礼后,他也懒得争抢,又找了处山林隐居去了。
不过,贺子闲其实又见过谢燃几次,谢燃看起来总是很累,案前压着厚厚的卷牍,监国朱批透着浸满血的戾气。
那些年,谢侯行径杀伐果断,庙堂民间褒贬不一。但即使多年未见,贺子闲依旧自认了解谢燃。
他信,以谢燃才华秉性,可定江山。只是有些可惜……少年的不羁自在就像沙上的画般,一吹便散了。
也可惜,直到谢燃死去,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一起下棋。
他们又下了几十来回,起初谢燃还认认真真地看着棋盘下,后来随着贺子闲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索性顺起贺子闲带来那本闲书,边看边下。
贺子闲:“……”
他思考良久,终于艰难地落下一子。
反观对方视线甚至没从书页上挪开多久,便飞快以两指将黑子按于棋盘。
贺子闲想了半天,又下了一子。却见对面人这回放下书册,看着棋盘,然后抬头笑道:“承让。”
贺子闲:“……”
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自己的所有生路都被对方堵死,排除死棋,棋面已尽数被黑方占领——更别说原是自己执白先行,按理还须倒贴几目。
贺子闲将手里的棋子掷回棋龛里,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好多年没输过了。”
谢燃挑眉。
贺子闲道:“上次输的这么惨,还是对弈……一个故友。你知道吗?他下棋无论对谁,只执黑子,傲慢的很。”
谢燃笑道:“或许不是傲慢,而是他反而占了便宜呢?”
贺子闲一顿:“从何说起?”
“一来嘛,黑子礼让,万一真输了,也少寒碜些。再者说,后出犹如解题,棋盘上有了东西,只要兵来将挡。先出者,要面对白茫茫一片天地,或许才更苦恼。”
谢燃态度自然,仿佛真的在谈论不相关的人。
贺子闲愣了下,脱口道:“真会这样想?”
问完,贺帅便是一愣。因为几句话言谈间,他竟下意识真把对面的侍卫当成了……
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朗声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也可能单纯怕赢得太狠,没人陪他下棋了。”
贺子闲摇了摇头,也笑了笑。
他起身收拾棋子。谢燃便也和他一起。
两人沉默地收拾完棋,贺子闲为他倒了一杯酒。
“你下棋速度很快,”贺子闲晃着酒杯,斜倚在山石上:“对比我这扎耳挠腮的样子,你仿佛不需要想一样,落子却准的很。”
“许多人觉得落子快便容易出错,容易输,”谢燃笑道:“但正因为下的快,所以凭直觉,要是我思考太久,或许反而输了呢。”
贺子闲抬眸认认真真地看了眼他:“你说得对。做事也是一样,想的太多,反而不会去做。”
他说完,主动举起杯子,谢燃便也举起和他碰了杯,酒樽发出玲珑脆响。
“我听说陛下在宫里养了一些男孩子,”贺子闲突然道:“来效仿先帝师。也不知要干什么。”
谢燃想,看来赵浔动静的确弄的很大,连远在边境驻扎的贺子闲都知道。
贺子闲又问:“公子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可有耳闻?”
谢燃十分坦然:“有啊。我名李小灯,便是其中之一。至于干什么……学君子六艺,陪陛下读读谢侯传记,陛下需要时,再按他的要求,演一演谢燃吧。”
贺子闲呛了口酒。
其实他原本便是看对方的容貌,出言试探,但这人说的这么坦荡,他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教习君子六艺?我没想到皇宫的棋艺师傅能教出公子这等国手,”过了一会儿,贺帅幽幽道:“早知道我年轻时就不必跑荒郊野外,遍访名师了,直接进宫去学了。”
他这话其实当然是说的反话嘲讽,意在试探。
贺公子倒也没说错。虽然刚才输的看着有些惨,但棋艺已算一流,棋为谋为略,需大布局大见识,偏安一隅的宫中师傅恐怕并比不上他。
但谢燃听了,却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甚至到最后捧着酒杯直不起腰。也不知他在乐什么。
贺子闲:“……”
他们这样喝了不知多久,直到贺子闲晃了晃酒壶,发现空了。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会,谢燃道:“再续点?”
贺子闲其实已经快醉了,还在原地想“续”是什么意思。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这位“侍卫”身形一飘,轻车熟路地绕到一顶营帐后头,过了没多久,带回来几坛子酒。
谢燃抛了一坛给贺子闲,又接着自己揭开一坛酒封,笑道:“这么久了,主将都换了几茬,伙夫厨子倒像是没换,酒都还藏在那儿呢。”
贺子闲反应慢了一拍似的,抬头看向他。
“酒不放伙房,藏在最西边的营帐里,还是我爹那时候的习惯。他爱喝酒,我娘随军的时候管着他,公主帐在东面,他就令伙夫把酒藏在西面。”
谢燃说着,仰头灌了口酒,眯起眼睛望着乌黑天际下绵延的群山,又像是在和什么看不到的人对视。
他轻轻重复道:“……都过去这么多年啦。”
贺子闲抱着酒,没喝,也没动,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谢兄。”良久,贺子闲道:“是我醉了……还是你真的回来了?”
【第37章】 盛极
谢燃提着酒壶与他一碰,竟真就承认了。
他玩笑似的说:“是谢某阴魂不散,借尸还魂。贺兄,快想想我生前你是否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这才死了也要回来找你。”
贺子闲却没有笑,他看着酒瓶,面色红晕,神情却黯然。
“生前……”贺子闲喃喃道:“你真的死了吗?刚才有一会儿,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你其实没死,那是金蝉脱壳的计谋。谢兄,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燃低头笑了笑:“记不清了。但应当死的尚算平静,也没什么太遗憾、放不下的。”
贺子闲捏着酒壶,抬头望着他。贺帅像是醉了,他的眼神晕着朦胧的水光。
贺子闲道:“谢兄,你为什么非要死呢。”
这既像是一个问题,又像是一声叹息。
谢燃无话可说,只好无声地低头笑了会,道:“大半夜聊我的死怪瘆人的……说些别的吧。我记得你最爱清闲,怎么跑到这里来吃沙子?”
贺子闲抬起眼睛,或许因为酒精的原因,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你忘了吗?许多年前,我许诺过你——在十年前,你设计剿匪那次。”
许诺?谢燃一开始真的没反应过来,直到贺子闲提到剿匪。
那时候,谢燃还是锋芒毕露的侯府公子,意气风发地拔除了国舅爪牙,其实自己的事情尚且分辨不清,劝起人家倒是头头是道。
那时,他曾对贺子闲说,知道太多,便做不了富贵闲人。
贺公子当年也是个嘴上没忌讳的公子哥儿,直接回他:“若有一日,国势动荡,你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当年的一句玩笑,结果一语成谶。
贺子闲做了前半辈子的潇洒公子哥,自以为参透人生,潇洒躲在山雾缭绕的仙境中度日。有一天抬起头,却发现雾散了,走在前头的人都没了。于是,他只好背起那人遗落的行囊,遵守承诺,帮他走完剩下的路。
人一辈子的确就像站着去望远方的路,终点看起来清楚,坦坦荡荡。等真的走起来,有些人的确一帆风顺,有些人却临到岔路口才发现,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时候,而那少年时觉得抬手可摘的星辰,其实远在天边。
他是后者,谢燃也是。
接着,他们又饮了许多酒。
如果说李小灯这具身体给了谢燃什么惊喜的话,那就是酒量竟然不错,至少比他本来的身体好上许多。至少贺子闲喝的手舞足蹈了,他还能十分体面地坐在对面数棋子玩。
其实,谢燃今晚与贺子闲下棋——或者说,他找到这里,甚至贺子闲发现的那些身份疑点,都不全是巧合。
谢侯已经早过了一时冲动便会掏心掏肺、泄露秘密的年纪了。
赵浔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他需要助力,才能与赵浔周旋,才能毁了尸体,得以往生。
只是,人终究不是机器,不是铁石。
酒能拉近距离,能助兴……也能浇愁。
又或许,先前和赵浔的冲突,并非真的对他毫无影响。
于是,原本应该正襟危坐的商议谋划,如今却变成了两个酒鬼喝了一整夜的酒,讲些七零八落的往事。
半醉半醒,故人魂归,贺子闲一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于是,他问出了一个他之前一直好奇、一直隐有猜测,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他问:“谢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用’明烛’的字了?”
谢燃手下一顿,缓缓放下酒壶。
夜深了,风更大了,沙尘纷起,呜咽如同鬼魅。烛光被吹的明灭不定。
有一瞬间,他看起来极为阴郁。
真是巧得很,刚才他和赵浔争执,最后一段对话竟也是关于“明烛”这个字的。
方才,他对赵浔说,你是认定了我是谢侯吗?没关系,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最初那瞬间,赵浔的眉心似乎皱了一下。
但接下来,帝王按着谢燃的脖颈,面上神色更冷:“我不信——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怀疑你身份的吗?”
谢燃当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想,无非是巨鼎那时自己心神激荡,拔剑指了赵浔。
没想到,赵浔却说:“很早很早,早在寝宫中时,我便开始怀疑你了。因为一个细节,恐怕你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到了。”
赵浔道:“谢燃,字明烛。常人称呼不熟悉的人或是尊长,常以姓氏加字,而非以姓加名。但你称呼谢燃,要么直呼其名谢燃,要么称其谢侯……会刻意回避他的字明烛的,除了少数几个非常熟悉他的人,”赵浔轻声道:“……就是他本人了。”
说来讽刺,与赵浔寝宫重逢时,他其实尚未恢复记忆,对自己姓甚名谁,怎么死的都没印象,却本能地排斥这个常出现在史书中、看上去寓意甚是不错的谢侯之“字”。
谢燃,字明烛。
明烛。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镇国长公主之子,定军侯府的少帅,先皇亲自取字,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尊荣祝福。
他少年时,从未想过另一个寓意。
烛光绚烂,燃尽之时,便是死期。
——金尊玉贵,权势鼎沸,盛极而衰……这说的可不只是谢明烛一人。
庆利年间,定军侯府。
时已初冬,天气冷得很,镇国长公主下了令,许府里下人冬天都可以晚起一个时辰。
但今日不太一样,天还没亮,老管家依旧带着两行奴仆起了床,进库房清点堆积而山的礼单,还有最近要采买的东西。因为三天后,便是府上世子、定军侯独子——谢明烛的十八岁生辰。
按理说,十八岁尚未弱冠,并不是值得大过的生辰,即便家世显赫,也不至于这样多的礼物来客。只是因为,谢明烛,或者说谢家,如今实在特殊。
两年前,谢明烛尚且十六,便以智计抓盗,少年气盛,打破了盛京多年来谁也不敢出头的局面,真成了将那国舅拖下马的引子。
明烛如晖,璨然昭世。一时名声大噪。
一年前,谢明烛十七,连中三元,入翰林。帝破例使其随侍,常誉之赞之。
同时,随着皇后国舅一党的倒台,从前向来低调的定军侯谢家……因为谢明烛这个惊才绝艳的独子,终于被众人注意到了。
盛京权贵仿佛忽然恍然大悟,意识到无论是血统尊贵,还是手握虎符的重权,谢氏岂不远胜先前那商贾出身的外戚?
盛京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没多久,便再没人提起前国舅,诸权贵以与谢氏沾亲带故为荣,谢明烛随手涂的一幅折扇,可卖万金。
不过,卖贵点倒也有些道理,因为谢公子现在可不比从前,没那么多涂鸦作画的时间。
这会,天才刚刚亮,这位盛大生辰宴的主人便已在御书房中。庆利帝这段时日早朝前都会召谢明烛聊些时事,已成习惯。
庆利帝上旬刚过五十岁的寿辰。他年轻时身体底子很好,做皇帝前还和江湖人学过武艺,刚登基时也御驾亲征过边塞外族,也是在那几年受了伤。
开始没什么,后几年便越来越差,渐渐便只长居宫中了。
帝王早已享受厌了人世间最好的东西,过了中年,便像看破了尘世似的,忽然安静超然起来。
如今的庆利帝对政事不算非常热衷,反而更关心求仙问道。
这几年做的数得着的大事,也就是据谢明烛陈情,顺手推舟着处理了国舅一行。
御花园中新种了一批松柏和菩提,据说这些植物更有佛性道心。
今天政务结束的早些,庆利帝便和往常一样带着谢明烛在御花园里走走。
年过五十的帝王步伐稳而慢,谢明烛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侧。后面遥遥缀着一行抬着帝王仪仗车撵的太监侍从。
“明烛啊,你这性子真是好,胸藏锦绣,”走了好一会儿,庆利帝忽然道:“若是换了你那几个兄弟,跟朕走上这么久,恐怕要么上蹿下跳地明示暗示些什么,要么做贼心虚,战战兢兢。”
谢明烛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他虽然年轻气盛,却也是通读经典,学过为臣为君之道的。自然之知道利帝这话古怪,自己不合适接。
道理很简单。君臣之道,素来逾越一切。
虽然从镇国长公主的血脉来说,庆利帝的皇子和谢明烛算是表兄弟。但帝王家不比其他,皇子承嗣大统,怎可和臣称兄弟。更何况,此刻太子未立,正是敏感时刻,这种议论的话庆利帝说得,谢明烛却知道自己接不得。
见他沉默,庆利帝却反而笑了,他神情慈爱地看着盛京城中美名如玉的少年,笑道:“明烛这两年又沉稳了许多。对了,又快生辰了吧?”
帝王抚着胡须:“朕记得是……后天初三,是不是?”
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居然记得自己生日,其他臣子或许会骤然惊喜,感激涕零,谢明烛却很平静。因为自他记事起,每次生辰,庆利帝都会到场。他一直以为这是谢氏煊赫的荣宠。
“明烛想要什么?”庆利帝笑呵呵地回头望着他:“哦,过了生辰便要十八了吧,不小啦,你爹娘开始给你议亲了吗?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说来也是奇特,按理说盛京贵族,男子十五六岁定亲婚娶也非少数,想以裙带联合定军侯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然而,谢明烛的婚事在家中,却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话题似的,镇国长公主和定军侯鲜少提起。
谢明烛乐得轻松,当下也如家里一样回禀庆利帝道:“臣修身治国尚且稚嫩,不愿分心婚娶,也无意中人。”
庆利帝微微眯起眼睛,却说了句奇怪的话:“明烛啊,这话是真心话,还是你爹教你说的?”
谢明烛一怔,道:“家父不管我太多私事。”
庆利帝打量他一会,只笑道:“孩子话。修身齐家治国,哪能真让你不婚娶?只是娶妇重品性,不用挑家世太好的,反而不利管束。和你爹娘也说说。”
庆利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闲聊家常,以示荣宠。
也因此,当时谢明烛也并未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年少成名,还是少年心性,又从来过的顺遂。在朝谋政时,尚记得谨慎周全。但一旦下了朝,办完公事,便只惦记着哪里的酒好喝、曲子雅致,马匹骏美了。最近又临近他的生辰,更是呼朋引伴。
谢公子包下了盛京最大的酒楼。
酒楼三层,红绸覆梁,舞娘国色,环佩玲珑。谢公子摆了流水宴,曲水流觞,击箸为歌。繁华有了,风雅也有了。
这样一席宴会,银子自然是流水似的往外淌。
但在盛京,多得是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谢明烛出身尊贵,自小对钱财便毫无概念。他甚至不用问家里拿钱,随手画个扇面丢了,便有多少意图攀附的人千金哄抢。
他更年轻一点时,镇国长公主还记得提醒。自上了朝,家中也管不住他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从来只会觉得父母管束是因为老迈谨慎,杞人忧天。
后来谢燃回想,自己那段少年荒唐,其实用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来形容也不为过。
与宴之人以百计。谢公子少年时爱纵情爱肆意,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唯一有点不巧的是,他酒量不够好,喝点便会双颊泛红,神智不稳。但毕竟已入朝为官,知道酒后胡言易招祸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因此并不会喝太多,最多只到微醺程度。
微醺却还是有点后遗症,谢公子渐渐有点想找人聊天。但他环顾一圈簇拥自己的这群人,发现大部分他竟然叫不出名字,只知道许多人是所谓朋友的朋友。
——只是可能这第一重“朋友”甚至可能脸熟都谈不上。
于是他随手拉住身边一人问道:“贺子闲来了吗?”
边上那人陪笑道:“您问谁?”
谢明烛道:“贺家次子,贺适——贺子闲。”
对方想了会儿,回他:“贺二公子去岁便离京去西川游历啦,谢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在下也可代劳。”
谢明烛这才想起,自从入朝为官,已经很久没见贺子闲了。
自从谢明烛入仕,身边人便渐渐改口叫他“谢大人”,大人这两个字牢牢将他绑在了官位上,他那时年轻,只看到了荣耀,摩拳擦掌想整顿天下,却没想到这把椅子要捆他一生一世。
那人话音落下,一批新来的舞女飘然而至,她们也唤着“谢大人”,目光如秋水盈盈,只往谢明烛身上勾。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少年时人是不会累的,因为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雄心壮志。当人开始觉得累了,说明在理性之前,直觉已经率先感到了异样。
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起身离席。
谢明烛令下人不许跟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盛京繁华,但看久了也会厌倦。他自为官后便以方便为由买了个宫门附近的院子,独自居住,已有月余未归家。平日里即使回了家,也容易和谢赫冲突,因此很少说话。
今日,却忽然有点想回去住上一晚。
当时天还不算冷,定军侯府距离这里一个多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索性打算走回去,全当醒酒。却没成想,刚走到半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谢明烛发冠都被打湿。这一带又没有路人摊贩,连把油伞都买不着。只好狼狈地跑了一段,才找到一处青石拱桥。
他一边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矮身入了桥洞,准备暂避会儿雨。
桥洞里灰尘密布,谢明烛用衣袖掩口低咳了几声,却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个人。
是个少年人,粗布麻衣,宽袍窄腰。像是附近平民,脸上涂着油彩,皮肤苍白,唇色却极红,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朱砂,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谢明烛认出,这少年做的是伶人打扮。
谢明烛也认出,这竟然就是两年前,他在土匪地道中救下的那名少年。
【第38章】 艳鬼
这样奇异的邂逅,大雨中桥洞下有如艳鬼的少年。谢明烛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他甚至没再顾着滴着水的袍子,而是迈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原本靠坐在桥柱边上,衣摆散了一地,正侧头看着连绵的雨幕。被谢明烛的脚步声所惊,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饶是见惯了京都繁华、脂粉红妆的谢公子都不禁在心中感慨——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其实单论轮廓形状,只能算是流畅秀美,甚至上挑的眼尾太过锋利,并不符合当下人们偏爱阴柔的审美。但那瞳孔却很特别,暗得地方极暗,像团化不开的墨;亮的地方又极亮。像夜幕中灯下的雨,又想乌云密布天际的星辰。
谢明烛看出少年落魄,又怜他貌美,便来了些兴致。
他目光落在少年身后破烂的包袱上,弯腰走进桥洞深处,笑道:“你在这里躲雨,还是住在附近?”
上次见面已是两年前,还是昏暗的地道中,谢明烛原本并没有指望少年会记得,所以并未提及。
没想到,少年没回答问题,反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哥哥,这袍子在你身上真好看,能走近让我看看吗?”
少年音色清越,十分流利好听,明明答非所问,还在讨要东西,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态十分天真纯粹,让人生不起一点反感。因此,虽然这话接的有点驴头不对马嘴。谢明烛一愣之后还是脱下了袍子,递给了少年,道:“那便送你了吧。”
他以为少年无家可归,落魄孤寒,想要自己的袍子取暖。
少年看他动作,笑容更盛,接过谢明烛那身赤色罩袍,软声道谢。
但少年却没穿,而是认认真真地将谢明烛脱下的罩袍叠好,珍而重之地抚过衣服缎面锦绣仙鹤,藏进了包袱里最深最干净的位置。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这时,雨正好渐渐小了。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再说了,便有些想离开。只是走前不知怎的,还是不自觉回头又看了眼那少年的眼睛。
后者竟也正笑着看他,神态专注。
这些年来,讨好谢明烛的人如过江之鲫。见他的每个人都是笑的,但从没有少年这样的笑容。
——仿佛看到他这件事本身,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颗甜的要化开的糖。
而就在这时,少年眨了眨眼,回答了谢明烛最开始的问题。
“我不住在这里,只是避避雨,”他笑着说:“哥哥,谢谢你上次把我娘和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
谢明烛想,他竟记得。
谢公子因为好奇,便忘了雨停要走的事,顺着话头问道:“你娘还好吗?”
少年摇头:“哥哥你上次也发现了吧?她有疯病,神志不清,需要人照顾,也没法料理生活。上月我一时没看住便吞了生鸡蛋,差点气梗而死。”
少年说起这些家里的狼狈事时,语气坦然得让人意外。
谢明烛又问:“那你们怎么生活?”
少年语气倒是很轻快:“刚开始流浪到一个村里,那边人还不错,分了块地租给我们。我就每日耕作为生。只是过了半年,那里有异族侵入……”
这是谢明烛第一次听到“异族”这个词。
他忍不住打断道:“异族?是说边境游牧民族盗匪吗?”
少年摇头:“不是哦。我也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异族’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顶多面貌深邃立体些。但其实会异术,懂蛊咒。平民遇到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原本他们始终在西川一带,甚至还会救济路过的难民。有人还将他们传为‘半神’,还有香火祭拜。只是他们向来行踪缥缈,也不愿于常人来往,只是这两年却不知怎的,游荡进了中原。”
这些事谢明烛之前从未听过,他心头记下,继续听少年讲述这两年的经历。
然后,少年便和其他村民一样离开了村子,只是这回却没有上次的好运,最近灾害频发,许多村庄自顾不暇,路上流民越来越多。少年只得带着疯癫的母亲,一路流亡,竟就这么到了盛京。
来到这里以后,他卖过力气,跑过堂,什么活都做过。但别人总嫌弃他要带着个疯母。
少年最近的一份工却是戏院伶人。
他当时在酒楼端茶倒水,班主看上了他的脸和嗓子,将他带了回去,教他练声音身段,来唱女旦。是个下九流的行当。
少年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眨了眨眼睛:“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只是那原来并不是个正经戏院,而是给达官贵人养兔儿郎君的。我只好收拾东西跑啦。”
谢明烛:“……”
少年眉眼含笑,轻飘飘地看了眼谢明烛,笑着补了句:“但若是服侍哥哥这样的贵人,我便不跑了。”
谢明烛:“……”
谢公子向来因那段被断袖追求的往事,深恨龙阳之癖。若这话是别人说的,那便算是调戏了。他定将其好好收拾一顿。但现在对面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他一时心情复杂,只得正色道:“阴阳调和,天地之理。我不喜男子。”
少年乖巧地笑着点头,还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谢明烛拿他没什么办法,等刚才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散了些,又开始可怜这少年。觉得他年纪这样小,必定什么都不懂。这么说话,一定是被那戏院的人荼毒了。
“那日在匪窝时,我一转眼便找不到你们了。你下山后,有找到家人吗?”谢明烛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
谢明烛便道:“那你祖籍哪里,父族姓氏?我可以帮你找。”
“我也不知道。我娘一天偶尔会清醒两个时辰,和我零碎谈起过一些往事。她似乎曾嫁入一个盛京高门大户,沐浴饮食都有数十人服侍,甚至还有人专门试毒。”
谢明烛渐渐神色慎重起来,问道:“你娘有说是盛京哪里的高门吗?”
少年想了想:“没说,她只说那地方大的很,有许多院子,她只在其中偏远的一间,我猜测可能是为人妾侍婢女。然后便怀了我,被掳了出去……后面的事情她每次想到便会疯病发作。我便不清楚了,只知道我是在那匪窝中出生的。”
听到这里,谢明烛不经心中疑窦闪过。盛京说小不小,说大却也没那么大。吃饭还要有人试毒,这么讲究,只能是高官贵胄,再加上偏房都有数十人扶持的财力,真是屈指可数。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户,谢明烛自然都识得。
一想到少年可能是某个世交叔伯之子,谢明烛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生喜悦。
他兴致勃勃地对少年道:“我或许能帮你找到亲人。你娘在家吗?我想去当面问问。”
少年微笑道:“在啊。但是我们没钱,住在柴房里,简陋脏污,怕脏了哥哥的衣服——不过若真的脏了,我也可以帮哥哥洗。在戏院里,他们的戏服都是我洗的。”
前段时间天气还很冷,水凝成冰,少年这么一说,谢明烛便不自觉去看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更多了分心疼,就算平日里再洁癖,这时候自然也顾不上什么脏了衣服了。
当下,谢公子低头便往桥头走,一副今天就要把少年的身世探清楚的姿态。
“等等,哥哥,雨又下起来了呢。”少年向前两步,拉住了谢明烛。说是拉,其实就是食指中指轻轻勾了下谢明烛的袍袖。
袖子被扯的轻轻一晃。少年漂亮的眼神撞进谢明烛的视线。
不知为何,谢公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神也是一晃。
他思来想去,觉得应是因为救这少年是他凭自己的力量做成的第一件好事,因此格外上心些也是自然。
外头雨势很大,谢明烛也没什么急事,便继续和他聊天:“那你不知道父姓,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你娘怎么叫你?”
少年道:“我娘叫我阿寻。”
谢明烛问:“哪个’寻’?”
【第39章】 浔寻
“应该是寻找的寻吧,”少年笑着说:“我感觉她是想等什么人。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字。”
“为什么?”谢明烛有些好奇。
“谈不上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不太吉利,”少年目光天真直率:“将心事系在另一人身上,还要付出一辈子,就为了找回他……光想想就很难过呢。”
彼时,他们还不知一语成谶。
谢明烛当时也是少年意气,也不知轻重避讳,闻言立刻道:“的确不吉。你不喜欢便换一个吧!”
少年一愣:“……但我认识的字不多。”
谢明烛大言不惭道:“没事,你就说想要什么意思的,我给你选。”
少年竟也当真同意了,他想了想,对谢明烛道:“那便大气些就行。其实仔细想想,心念有系,有人想寻未必不好,只是想顺遂坦荡些,不要太难过了。”
谢明烛托着下巴,略一沉思,便折了边上竹枝沾雨水在地上写了个字。
——那是“浔”。
谢明烛笑道:“‘振翮凌霜吹,正月伫天浔’。意境不错,与’寻’同音。可以吗?而且巧得很,这个字和我的名字还有点儿联系。”
前面的话少年都像没听进去,只问:“什么联系?”
“倒也不是什么大关系。只是’浔’字五行走水,我的名字却是五行属火,”谢公子笑道:“我的名是燃,字是明烛。谢明烛。水火相克,此名倒是压我一头。”
后半句当然是个玩笑,只是少年竟似乎不知怎的当了真,认真道:“我不想压着哥哥。”
他这话其实怪怪的,但因为年纪小,语气又太过真挚,反而听的谢明烛笑了。
两人一起默然看了会儿桥洞外的瓢泼大雨,谢明烛忽然觉得,自他入仕,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岸边垂柳摇晃,翠竹悠然,叶上水珠将落未落,晶莹可爱。谢明烛便忽然突发奇想,撸了几片叶子,招手叫少年阿浔过来,说要给他变个戏法。
阿浔那漂亮的墨色瞳孔立刻一亮,笑容更盛,颊边甚至还有两个若有若现的酒窝。
谢明烛也不多说,修长漂亮的手指翻飞,葱绿色的叶便像有了灵性。
——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蚱蜢在这大冷天的诞生了。
阿浔惊喜不已,笑道:“怎么做的?哥哥教我!”
谢公子按理说是被捧大的,又的确惊才绝艳,什么样的好话没听过,但不知为何,眼前少年的任何一个反应都格外能鼓舞他。
于是,谢明烛便难得想逗逗人,笑道:“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少年愣了愣:“但我没有钱……”
谢明烛悠然道:“不需要钱,你叫我声‘老师’,尊我敬我,我便教你。”
那时文化风向,其实拜师算是件挺重的事。讲究师如父,有些地方甚至会敬赡养义务。谢公子年轻口无遮拦,虽然多少有些原因是初见时惊艳于少年资质,但更多还一时兴起胡说八道。
却没想到,少年立时点头,轻轻喊了句:“……老师。”
谢明烛一愣。
少年正仰头望着他,那眼神太过炽热真挚,他只觉自己的心头也说不清原因地动了动。
谢明烛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有心想问问少年为何对他如此乖顺甜蜜。却在视线无意间路过外头街道时,忽然顿住了。
街上有一人身材壮硕,犹如铁牛。虽然穿着便服,但看那走路姿势显然就是军队中人。身后还带着几名随从。
此人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只是桥洞中是视线死角,因此对方并未注意到他们。
谢明烛立刻把刚才想和少年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走出两步,扬声道叫住那人:“毕将军?”
那壮汉闻声立刻转过头来,三两步迈到谢明烛身前。
这位毕钟将军皮肤黝黑,五大三粗,一个人有两个成年男人那么宽,长眉高竖,看起来气势汹汹。
少年阿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向前走了几步,侧身挡住了谢明烛。
那其实是个微妙的保护姿势,只是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注意到。
能止小儿夜啼的将军停在谢明烛身前,弯腰拱手为礼。
少年这才知道,这将军看着可怕,原来却是这位新认“谢老师”的家臣。
毕将军行完礼后,大声道:“少帅,若无要事,能否随末将回府?”
谢明烛微微皱眉:“怎么?出什么事了吗?你们怎么都来京了?”
毕钟道:“倒也没什么事,我等本就要回京述职。听闻少帅即将生辰,便提前了几日。适才拜会谢帅,聊到了您,末将正好无事,便想寻您回府共尽晚膳。”
谢明烛自然听得出毕将军这话有些奇怪。但他也没多想,当即点头应下。
要走时才想到那少年。回头道:“现在我家中有事,之后我来寻你,还在此地见面。到时去看你娘,问清楚你身世,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阿浔笑道:“好啊……老师。”
听到这番对话和称呼,毕钟不禁有些纳闷地看了少年一眼,才跟在谢明烛身后离开了。
谢公子甫一出避雨的桥洞,便有亲卫躬身为其撑伞。
他想着毕钟说话奇怪,走得行色匆匆,早已将刚才那些和阿浔的闲聊抛之脑后。还能记得走前对少年交代一句,都算是平易近人,有责任心的了。
因此,他走时自然没回一次头。自然也看不到,那少年看他背影时灼热的目光。自然也不会知道,少年曾在那破桥洞里等了他整整一夜。
其实不止一夜,第二天,第三天,名叫阿浔的少年都一直在等。
谢明烛没有来。
少年其实并不意外,也谈不上多么失落。因为他原本就并不真的对自己的身世多么上心,也知道谢明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是单纯想见谢明烛。就像花和树木会本能地朝向阳光的方向。
原本,他打算这样一直等下去,当作无意义生命的一点希望、一个消遣也好。
只是在第四天时,少年忽然想到那壮硕汉子说过,这天是谢明烛的生辰。
谢明烛之名,盛京小儿都在街头巷尾的评弹里听过。少年自然也知道他是定军侯世子。
在谢明烛生辰宴这天,定军侯府在外头办了善宴,附近的许多平民为了免费茶点吃喝都去了,外头一时摩肩接踵。
少年就混在人群里,想着是不是能远远望那人一眼。
这晚,天也有点小雨,少年便渐渐有些走神,想到了那天水气晕湿那人鬓角的模样。
忽然,他身形一晃,开始还以为是被路人撞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刚才那是地面在轻微震动。
与此同时,天际豁然一亮!
最开始的一瞬,他以为是给谢公子庆生的烟火。但下一刻竟是阵直冲耳膜的轰然巨响!
眨眼间,定军侯府内火光熊熊,哀哭阵阵。
民众哗然。大街小巷一时混乱嘈杂,却没人再进的去定军侯府。
原来刚才那竟不是烟火,是火药爆炸。
——在谢明烛的生辰宴上,有人想灭谢氏的门。
【第40章】 定军侯
三天前。
谢明烛跟着毕钟回到府里时,便觉得氛围似乎微有古怪。
首先是议事厅里围了好几个人,大部分谢明烛不认识,但他看得出都是边塞武将,毕钟将他引进厅内。这些人原本似乎在争执什么,看到谢明烛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行礼称了少帅。
谢赫任兵马大帅,谢氏三代掌兵,也只有边境将军才会这么称呼谢明烛。
被围在中心的正是谢赫。
最让谢明烛意外的是,近来因身体渐差不涉军务的镇国长公主竟然也坐在堂中。
谢赫看到谢明烛就是一皱眉,对毕钟斥道:“谁让你叫这小子回来的?用得着吗?”
毕钟梗着脖子道:“少帅本就打算归家。而且……末将想,少帅也入朝为官了。咱们商量事情,也该——”
“商量什么?”谢赫立时长眉一竖:“开始就说了,是你们杞人忧天,这事情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不过是后宫搬弄是非,我谢氏若真有此心……”
镇国长公主轻轻打断:“侯爷。”
她语气轻柔,但家里人都知道,她只在正事要事时会这么唤谢赫。
谢赫立刻顿住了,面无表情地抿唇站在一边。
镇国长公主站起身,对谢明烛遥遥招手,道:“阿燃,来看看你后日生辰宴的宾客名单。”
谢明烛心下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便跟着长公主走了。
方进内堂,还没等谢明烛问,镇国长公主便笑着帮他理了理衣襟:“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穿罩袍。都淋湿了?”
谢明烛随口道:“原本自是穿了的。只是路上下雨,躲雨时看到个认识的孩子,袍子便随手送了——娘,家里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将军?”
镇国长公主看出他心不在焉,笑道:“阿燃,刚才的事你别多想,不过是今日你爹被皇兄多说了几句。将士们性子急,就跑到府上了。”
长公主这样直接地说出来,谢明烛反而放心些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因为近年灾害频出,导致盗匪猖獗,因此多有人参边防不力。谢赫作为元帅被连带呵责,也不算奇怪。
谢明烛将事情放在心里,准备生辰假后回朝再查。
不过话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出宫前庆利帝说的那番关于嫁娶的话,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镇国长公主。
只是他说的时候甚至还是怀着几分玩笑态度。
其实原本他可能甚至都不会记得说。毕竟谢公子不同常人,别人听皇帝一句话恨不得裱起来字字研究,他却是时常陪在庆利帝身边,当时又实在天少天真,根本不觉得一句简单的婚配家常有什么深意。
不过临出宫时,送他出去的御前太监张真忽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搭了句话。大概的意思是,陛下最近总是头疼的很,有烦心事。
谢明烛就问,公公,是何事?
张真笑眯眯道,谢公子,陛下刚才不说说了吗?担心您——定军侯府世子的婚事呢。
也是听到“定军侯世子”,谢燃才回过味来,想到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当时他心里依然没有特别当真。毕竟,虽然有些君主可能会担心军权有了继承人威胁皇权。但谢家和皇家是什么关系?谢氏尚了公主,谢赫和庆利帝少年莫逆。谢燃和皇帝又是什么关系?明烛之字,举世尽知。
镇国长公主听了后,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阿燃有喜欢的人吗?”
谢明烛摇头。
他虽然闲时潇洒纵情,却到底家教严格,不敢当真厮混教坊。又无父母媒妁议亲,不敢与闺秀私相授受,平白坏人清欲。
镇国长公主轻轻笑了笑,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呢?”
谢明烛还是摇头,他那时壮志满怀,本没什么心思想儿女情长。
只是当母亲说到“模样”时,他脑中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闪而过。这一瞬间的念头让谢公子十分愕然,然后他将此归之于——那应该是他活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了。
“阿燃,陛下有句话没有说错,”镇国长公主笑着将裘衣披在儿子身上:“要找自己喜欢的,家世、出身、父母是谁,并不重要……真想看看我儿子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啊。”
最后这句话,长公主是笑着说的,谢明烛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跳。
但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平静了不少。那几位将军没有再来,甚至没有等到谢明烛的生辰宴便离开了盛京,听说是边境忽然告急,将人都抽了去。
谢明烛的生辰便这么到了。
后来许多年,他总是梦到这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到最后记忆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比如,他记得彻夜的管笛乐声,记得舞女翩然,记得觥筹交错,满京权贵济济一堂,灯火辉煌夺目。但他已经记不得那天母亲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父亲在他敬酒时,又说了什么话,神情是沉重复杂还是欣慰平静。
宴毕,酒过三巡。客散,帝王诏到。
往年,这时候也会有圣旨。但无非些珠宝文玩,玉石赏赐。
这回,却竟有些不同。
圣旨诏令,谢明烛和镇国长公主入宫。
旨意用词平和,大意只是趁着谢明烛生辰,与二人聊家常叙亲情。
庆利帝是镇国长公主兄长,自然就是谢明烛的亲舅,也算正常。谢明烛没有多想,便应了传旨内监。
镇国长公主却笑着摇头,托词刚才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晚上先不去了,等明早亲自向皇帝请罪。
传旨的是太监总管张公公,其实算是看着镇国长公主在宫里长大的。他当时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长公主殿下,陛下总是想着您的。贵体若是不安,更该立时动身,宫中静养。”
镇国长公主却只笑道:“陛下感念血脉亲情,明烛去便够了。本宫既嫁了定军侯府,还是陪着夫君……公公,是吗?”
张真忽然面露惶恐,讷讷不敢言。
长公主从来都是叫谢明烛“阿燃”的,这也是她少数几次,称呼谢明烛的字。明烛——这个皇帝亲自赐的字。
谢明烛便只得独自进宫面圣。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变得有些奇怪。
谢明烛到时,御书房里只有庆利帝一人。他进去后,张真便立刻关上门,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灯光昏暗,混杂着沉重的香烛味,竟莫名带出种萧索气息。
“明烛来了啊。”庆利帝没有束冠,只披着明黄色的龙袍,话音落下,便先咳嗽起来。沙哑苍老的呛咳声回到在空旷的宫室中。
帝王年过五旬,身上却已透着熏天权势、无上尊权也盖不住的腐朽气。
谢明烛束手而立,忽然心中愈来愈不安。
庆利帝让他免礼跟着,然后自己走在前头。
两人停在一面书架前,庆利帝抖了抖袍子,伸出手,在书架前拨弄了一阵。
忽然,书架发出一声像是机械扣动的轻响。然后——那书架陡然翻转,露出其后暗门。
谢明烛定睛细看。发现里面空间不大,最多仅容三人站立,中间是个四层架子。底下三层都是卷宗和摆件——他甚至看出其中一个包布印章,形态极像玉玺。
他立刻意识到,能和玉玺一起被藏在皇帝书房暗室内的,应该就是这个帝国最大的秘密了。
于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暗室中央的台案上。
那里蒙着一块黑布。布下似乎有一块立方的牌子,案上燃着香。就是他一进殿便闻到的熏香味来源。
“明烛啊,”庆利帝站在他身侧,咳嗽着。
年迈的帝王用沙哑的嗓音道:“揭开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