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疯子
虞灵犀病了,被宁殷吓病的。
也不能怪她娇弱,都任凭谁清晨醒来,一抬头就看到殿前琉璃灯下荡着两具女刺客的尸身,都会被骇去三魂七魄。
灯下的宁殷一袭紫袍,俊美无俦,给那画面取了个风雅至极的名字,叫做“美人灯”,饶有兴致地邀虞灵犀一同欣赏。
虞灵犀一口气上不来,回去就病倒了。
烧了一整夜,总算从鬼门关绕了回来。
但活在宁殷的身边,远比鬼门关更为可怕。
在她之前,也有不少人往宁殷身边塞过各色美人,巴结也好,刺杀也罢,无一例外都没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只有虞灵犀是个意外。
许是她自小体弱多病,一副病恹恹混吃等死的模样,看起来毫无威胁;又许是她与世无争,哄人的手段还算称心……
总之,宁殷暂时没有杀她。
也,只是“暂时”而已。
虞灵犀便很识趣地顺着疯子的脾性,乖乖扮演好金丝雀的角色,不去招惹他。
无奈宁殷倒是很喜欢招惹自己。虞灵犀心再大,也架不住一天天伺候个疯子呀。
也就这两日吓病了,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阳春三月,连日晴好。
虞灵犀大病初愈,好不容易有段安宁日子,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天已转暖,她却还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她的容色。
窗边的薄光镀亮了她精致的侧颜,肌肤胜雪,青丝如上等的绸缎贴服着玲珑的身段,更显得柔弱可欺,唯有指间戴着的兽头指环,方显出她曾经是大将军府幺女的尊贵身份。
指环是父兄战殁后,重病的母亲含着泪交给她的,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虞灵犀视线落在指环上,难免一阵心酸。
若是家人还在,自己也曾众星捧月般享尽宠爱,而非龟缩在摄政王府中做笼中雀,与一个疯子朝夕相对。
唯一庆幸的是,宁殷不发病的时候,待她倒也不算苛刻。
她畏寒,寝殿里便始终年供应着银丝碳;千金难买的香料,连皇宫里都难以寻见,也只有在摄政王府里才能整日整日地燃烧。
还行,能凑合着过。
虞灵犀兴致缺缺翻了页书,就见贴身侍婢躬身进来。
胡桃奉上一份烫金的请帖,小心翼翼道:“小姐,今早赵府递来了请柬。”
胡桃口中的赵府,是当朝户部侍郎赵徽的府邸。而赵徽,是虞灵犀的姨父。
若没记错,今日是姨父寿辰,府中必定大肆操办。
姨父是个利欲熏心之人,当初虞灵犀的父兄战殁、母亲病逝,不得不寄居在赵家。她无法相信,自己被当做“礼物”强行献给宁殷时,背后没有姨父在推波助澜。
这是她无法释怀的心结。
虞灵犀懒得虚与委蛇,正欲丢了请柬,却发觉纸张不对。
一张薄薄的密笺从赵府请柬的夹层中掉了出来,好奇打开,上头的署名令她瞳仁微缩。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非亲非故,却愿意舍命帮助自己的人,那一定是薛岑。
曾与她青梅竹马的薛二郎,相府嫡孙,出身高贵,一手飘逸洒脱的行书无人能仿,一笔一划皆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入眼短短两行小字:赵府相见,我会救你。
看到这力透纸背的八个字,虞灵犀第一反应并非开心,而是慌乱。
岑哥哥要做什么,不要命了?!
她忙将那密笺丢在炭盆中烧了,连纸灰都戳碎,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端倪。
搁下拨碳的铜勾,她心中仍是不安,问殿外侍从:“王爷呢?”
侍从答道:“王爷进宫处理要事,要晚时方回。夫人有何要事,奴可代为通传。”
说是“要事”,无非是抄家放火,折腾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去了。
听宁殷短时间内不会回府,虞灵犀稍稍松了口气。
她思忖片刻,装作平常的语气吩咐侍婢:“胡桃,去将上个月新得的一对百年雪参取来,随我去赵府贺寿。”
……
赵府寿宴来往人员众多,是最好的遮掩。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登门,特意避开宾客,寻了个无人的花苑角落坐下。
赵府的茶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入口很香,回味却十分苦涩。虞灵犀只饮了一口,便搁下茶盏。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回首间,虞灵犀怔然。
两年不见,薛岑好像瘦了些许,但依旧清俊儒雅,光风霁月。
“二妹妹,你受苦了。”
他看着虞灵犀尖尖的下颌,很快红了眼眶:“放心,他欺辱不了你多久了……”
虞灵犀没有时间寒暄叙旧。
她撩开帷帽的轻纱,肃然道:“岑哥哥,我如今很好,你不要再做傻事。”
薛岑以为她在强撑,眼中心疼更甚。
“摄政王倒行逆施,残暴无良,他该死。”他压低嗓音:“别怕,待我计划成功,你这两年所受的痛楚与屈辱,我会让他用命来偿还!到那时,再也无人能阻止我们……”
“薛岑!”虞灵犀恨不能喝醒他。
薛岑大概忘了,宁殷是如何在尸山血海中坐稳摄政王的宝座的。
他杀兄弑父,六亲不认,朝堂江山于他手中不过棋子玩物,岂是能轻易撼动的?事情根本不会有那么简单!王府檐下的“美人灯”就是前车之鉴。
虞灵犀急得不行,苦口婆心劝他惜命:“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不管你在谋划什么,都赶快停下!”
四周一时静得只有风掠过的沙沙声。
这片死寂中,突兀响起一声极轻的“啧”声:“好一个青梅竹马。”
带着笑意的、无比熟悉的声线,令虞灵犀瞬间苍白了面颊。
薛岑也看到了来人,脸色霎时十分精彩。
海棠葳蕤的月洞门下,一身檀紫色王袍的俊美男人长身而立,双手交叠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身边颤巍巍跪了一地的官吏及侍从。
宁殷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阴冷的眸扫过虞灵犀,落在薛岑身上。
在摄政王府两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宁殷的脾性。
今日瞒着宁殷私见薛岑,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偏生还被他撞见这般场面……
要知道,和疯子是不能讲道理的。更何况这等场面,便是一箩筐道理也解释不清楚。
“王爷……”
虞灵犀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乖乖认错总是没错的。
她思绪飞动,还未张嘴辩解,就见一旁的薛岑横到面前。
他大概想起了曾经某段屈辱的记忆,拉起虞灵犀护在自己身后,寒着脸道:“二妹妹,我们不必给这种人下跪!”
宁殷眯了眯眼,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虞灵犀又怕又气,怕宁殷发疯,也气薛岑火上浇油。当即一口老血噎在胸中,说不出话来。
“很好,薛公子骨气见长。”
宁殷扬着唇角,笑得虞灵犀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她太熟悉宁殷的性格了:这疯子笑得有多好看,杀人的时候就有多狠。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虞灵犀被拎回了摄政王府,禁足于寝殿。薛岑被宁殷的人拖走了,生死不明。
在场百余名宾客——包括薛府的幕僚党羽,无一敢开口求情。
王府寝房。
侍婢燃上银丝炭盆,给她裹上厚厚的狐裘,可虞灵犀的指尖冷得像冰,一颗心悬在了刀尖下,胃里也一阵阵翻涌。
从赵府回来后,她的身子就难受得不行。
虞灵犀没有薛岑那样的骨气,她想活。
她望着兽首指环许久,终是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唤贴身侍婢道:“胡桃,给我梳妆。”
刚梳妆完毕,宁殷便从大理寺回来了。
殿门被推开,虞灵犀下意识猛然站起,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贝齿轻咬红润饱满的下唇,欲言又止。
宁殷目不斜视,越过她进门。
他左腿有陈年旧疾,听说是年少流亡在外时伤的,走得慢,反倒生出一股闲庭信步的优雅。
虞灵犀注意到他靴子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暗红,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血,心中越发忐忑。
薛岑一定受了重刑,不过应该还活着。若是死了,宁殷定会提着他的脑袋进门,请虞灵犀一起“欣赏”的。
落地的花枝灯将殿内照得通明,侍从悄然屏退。
宁殷坐在榻沿,慢条斯理地拭净修长的指节,唤道:“过来。”
在摄政王府的这两年,虞灵犀最怕的就是他一边擦着手上新沾的鲜血,一边笑着对她说:“灵犀,过来。”
但她没有法子,薛岑的命就捏在宁殷手中。
虞灵犀定下心神,竭力让自己的身形看上去不那么僵硬,低着头轻轻挪蹭过去。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宁殷面前,小小声道:“王爷,我错了。”
宁殷仍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
因为不良于行,他便集中训练上身,臂力异于常人。他的指节苍白修长,手背微微凸起筋络,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一个人的颈骨。
他乜视过来,嗓音特别温柔:“说说,错哪儿了?”
虞灵犀俯身时,纤腰显出一袅极为诱人的曲度,手指不安地绞着袖边,努力让自己的嗓音真诚些。
“错在未经王爷允许,便出门与结义兄长叙旧。”
她特意加重了“结义兄长”几字,巧妙辩驳,盼着能打消宁殷的怒气。
虞灵犀要救薛岑,并非因为他是清俊儒雅的相府嫡孙,也不是因为还对他存有年少懵懂的旖旎情思。只因她被人按上软轿献进王府的那晚,明月朗怀般清傲的薛二郎咬牙匍匐于年轻的摄政王脚下,在滂沱夜雨中卑微跪到天明。
他是已故兄长唯一的挚友,长安无数少女为他倾心,前程一片大好,虞灵犀欠他一份情。
宁殷似是哼笑了一声:“结义兄长?本王怎么听说,你与相府薛二郎青梅竹马,藕断丝连呢。”
“青梅竹马是真,藕断丝连是假,不过是父母在世时的玩笑话……”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后颈处一凉。
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皮相却生得极为俊美,笑起来尤其惊艳,有种病态的苍白温润。
“不如本王成全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如何?”他轻声说。
那双夺走无数人性命的、修长匀称的手,就徘徊在虞灵犀纤细的脖颈处,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虞灵犀强压住心底的恐惧,抬首道:“不……不如何。”
宁殷不辨喜怒,手指不轻不重捏着她后颈的嫩肉。
懂了,看来不拿出点手段,今晚怕不能善了了。
虞灵犀只得将心一横。
她咬了咬红唇,颤巍巍抬起娇嫩的指尖,生疏地去解宁殷的腰带和外袍。
长睫扑簌,葇荑素手软若无骨。
宁殷微微挑眉。
【第2章】死亡
虞灵犀紧张得不行,一条白玉腰带哼哧解了老半天。
宁殷倒是不急,食指不紧不慢地叩着大腿,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
烛火明丽,从宁殷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脆弱白皙的颈项一直延伸至衣领深处,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诱人。
他看透一切,神情慵懒,好整以暇地享受着虞灵犀拙劣的示好。
饶是凉薄如宁殷,也不得不承认虞灵犀这副皮囊美极。哪怕她如今身份不再高贵,可那冰肌玉骨明丽依旧,灯火下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发光。这光刺得宁殷难受,让人直想拽下来,狠狠揉碎在指间。更遑论,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来讨好自己。
他静静看着忙得脸颊绯红灯下美人,淡淡道:“虞灵犀,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他的眼睛像是凝着黑冰,俊美深邃,透着深暗和凉薄。
虞灵犀鬓角渗出细碎的薄汗,心中委屈得不行:“高不高估,总得……试试才知。”
束腰的生绢解落,裙裾堆叠在脚边,她于春寒料峭中微微瑟缩。然后颤巍巍环住他的脖颈,贴近些,屏息将柔软的芳泽印在了宁殷微凉的薄唇上。
见他没做声,便又大着胆子上移,舔了舔他挺拔的鼻尖。
好歹相处两年,她知道如何给一个疯子顺毛。
若他那晚心情好,只是会难捱些;若是他心情不好,是会见血的。
不幸的,疯子今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心情并不好。
“笑一个。”帐中昏暗,宁殷冷冷命令。
相比他的衣衫齐整,虞灵犀要狼狈得多。她浑身都难受极了,胃里烧灼,勉强动了动嘴角,笑不出来。
宁殷挑眉,明显不满意。
他捏着虞灵犀唇瓣,往两边扯。唇上被他咬破了,还流着血,是比口脂还要靡丽的颜色。
直到她被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假笑,疼得泪眼朦胧,宁殷才放开她大笑起来,笑得连胸腔震动。
他撑着太阳穴倚在榻头,伸指按在虞灵犀唇瓣上,慢慢地将渗出的血珠抹匀,嗓音低哑带笑:“这么一张小嘴,怎么有胆吃下本王?”
戏谑的话语令虞灵犀脸颊一阵刺痛。
她曾是光芒万丈的将军府贵女,矜贵高傲。两年来她忍下恐惧、忍下疼痛,以为自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可在听到宁殷用戏谑的言辞提醒她如今有多卑贱时,还是委屈得掉了眼泪。
胃里灼痛,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快要断裂,虞灵犀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她瞪着通红的杏眼,使劲儿挣开宁殷的钳制,要离开,却被轻而易举地拉回床上禁锢。
她不服气,挣扎间踢到了宁殷的左腿,一时两个人都定住了。
终身残疾的左腿是他的逆鳞,无人敢触碰,更遑论被人踢上一脚。
宁殷的俊脸瞬间沉了下来,“啧”了声,掐着虞灵犀的下颌冷笑:“脸皮这么薄还爬什么床?”
虞灵犀也知道自己踩他底线了,顿时吓得像只僵住的鹌鹑。
她想说句什么,可只感觉到了汹涌的腹痛。继而视线开始眩晕涣散,整个人像是涸泽之鱼般喘息,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殷盯着她难看的脸色,只当她自从见了姓薛的后,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若是往常,她早哼唧唧贴上来,软言相哄。
“现在才开始厌恶本王,是否晚了些?”
宁殷不痛快,自然也不让旁人痛快。不由攥住虞灵犀乱踢的脚踝,阴声道:“不如将你的腿也打折了,栓上锁链,使你连爬出府门见老相好的力气都没有,你就能乖乖……”
声音戛然而止。
虞灵犀最后的看见的画面,是自己一口黑血如箭喷出,溅在宁殷雪白的衣襟上。继而腹中剧烈绞痛,眼一黑没了意识。
……
虞灵犀没想到,自己的小命就这么没了。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一命呜呼了。总不能真是被宁殷吓死的?
就离谱,十分离谱!
整整三天,她的魂魄飘在房梁下,看着自己那具躺在冰床上的诡异尸身,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麻木接受……
她终于泄气地想:死了也好,疯子气不着自己了。也不知道宁殷会把她的尸首丢去哪里,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呢,还是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
可她万万没想到,宁殷竟然不给她办丧事,不设灵堂。甚至连一张草席都懒得施舍,任由她的尸身被遗忘在黑暗的斗室中,躺了一日又一日。
大概是没有得到安葬,虞灵犀的魂魄无法入九泉轮回之地,就这样孤魂野鬼似的飘荡在宁殷的身边,咬牙看着他上朝搞事,下朝杀人。
虞灵犀死后第三天,宁殷去了姨父赵徽的府邸。
他进门一句话没说,只让人列出贪墨渎职等大小十余宗罪,将赵府上下几十余口人尽数扣押。
姨父赵徽骇得面如土色,忙将镇宅的一块羊脂古玉并数箱珍宝搬了出来,跪着膝行奉至宁殷面前,请他网开一面。
宁殷掀开眼皮看了眼那玉,笑道:“玉是好玉,只可惜少了点颜色。”
姨父以为事情有转机,刚露出喜色,便听宁殷轻飘飘补上一句:“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
寒光闪现,飞溅的鲜血已染红了赵府怒放的海棠。
赵徽抽搐着栽倒,血泊在他肥硕的尸身下蔓延,将那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浸成了诡谲的殷红色。
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赵府成了人间炼狱。
狠辣的手段,连虞灵犀这只鬼见了都忍不住战栗。
很快,只剩表姐赵玉茗还活着了,可她的脸色比死人还可怕,睁大眼睛,泪水止不住汩汩涌出。
宁殷用手杖挑起赵玉茗的下颌,居高临下审视她柔婉清丽的脸,半晌,似是惋惜般道:“你的脸让本王想起一个故人,杀了的确可惜。”
赵玉茗眼中划过一线生机,颤巍巍扑倒,乞求般攥住了宁殷的下裳。
下一刻,手杖底端藏着的利刃伸出,在赵玉茗那张清秀的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从嘴角直到鬓边。
赵玉茗捂着脸惨叫起来。
宁殷冷眼旁观,吩咐侍从:“将她充入贱籍,发配边疆军营。记住,别让她寻死了,有些罪须活着受才有意思。”
门在身后关拢,虞灵犀的魂魄被迫跟着他飘去,脑中仍回荡着表姐赵玉茗凄厉的哭嚎。
饶是赵徽罪有应得,虞灵犀对姨父一家没有多少感情,见了赵府眼下的惨状,心中也是惊惧大过快意。
宁殷说赵玉茗的脸让他想起一个故人,只有虞灵犀知道:表姐是长得像她。
她没料到,宁殷竟然厌她如斯,连看到和自己相像的脸都要毁去,还将其充入营妓任人凌辱……
虞灵犀仔细想了想,这两年自己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宁殷呀。总不能是记恨床上那一脚吧?
早知道就不踹他了,臭疯子!
虞灵犀死的第五日。
宁殷索性将虞家剩下的旁支族人也抓来了,一并流放。
然后他优哉游哉去了大理寺牢狱底层,欣赏一番薛岑的惨状,顺便掰折了他两根手指。
虞灵犀险些气哭:自己都死了,宁殷还肯不放过她身边的人!
她浑浑噩噩地飘在宁殷身后,扎小人诅咒,恨不能像话本小说一样化作厉鬼报复宁殷。
可她不能,她拼尽全力扬起的巴掌轻飘飘穿过了宁殷的身体,连他一根头发丝也伤不着。
虞灵犀死后第六日,宁殷似乎终于想起了她。
春日回暖,即便密室中置了冰床,她的身体死了这么久也着实不太好看。
宁殷好像喝了酒,眼神呈现一种迷离之态。他在冰床边坐了会儿,便取了虞灵犀生前惯用的胭脂水粉过来,慢悠悠给她描眉补妆。
他描绘的手艺十分好,妆容精致秾丽,可虞灵犀着实没心情赞赏。没了活气,脂粉敷在脸上呈现出一种假白的惨色,衬着鲜红的唇,怎么看怎么诡异。
可宁殷仿若不察,甚至还有心思按住她的唇角往上推了推,懒洋洋道:“笑一个。”
作孽啊!
虞灵犀又被气得险些魂飞魄散,怀疑宁殷有什么严重的性情缺陷,或是癔症疯病。
身体都僵了,如何笑得出来?
她不会笑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宁殷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撑在冰床上,微蓝的冷光打在他的侧颜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苍寒的霜。
他就这样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头七那日,虞灵犀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像烟雾一样轻淡,风一吹就能散去。
可宁殷依旧没有给她下葬入土。
他让人将和虞灵犀有关的物件都收拾好,锁入了密室。
他甚至不让府中侍从提及她的名号,违令者死。
虞灵犀有些哀伤。
她知道,那间小小的密室就是她最终的坟冢了,无牌无位,连张纸钱都不配拥有。
临到头还是不甘,极度的不甘。
自己从未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坠入无尽的虚无前,她的意识混沌飘散:
若有来世,她定要让宁殷那混蛋当牛做马,偿还他今生造的孽!
【第3章】重生
虞灵犀一睁眼,回到了天昭十三年。
上一刻她还飘在摄政王府的密室里,郁愤恐慌。下一刻就坠入黑暗,在将军府的闺房中哭着醒来。
妆台铜镜中映出她娇美虚弱的面容,雪腮嫩得能掐出水般,呈现出只有少女才有青葱明丽。
掐了掐掌心,生疼。
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十五岁。
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她几度深呼吸,等到自己的眼睛不那么红了,便起身推门,迫不及待地朝花厅跑去。
不怨宁殷吗?自然是怨的。
无坟无冢,她心里还残存着成为孤魂野鬼的恐慌,恨不能立即挺身找到宁殷,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怨报怨,也无甚可怕的。
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如今的宁殷身在何方。
即便是前世,宁殷也将自己过往藏得很紧,没人知道他被赶出宫的那五年间他流亡去了何处,又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人们记得的,只有他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模样,一步步,将深宫变成他复仇的战场。
直到这一刻,虞灵犀才意识到,自己对宁殷的了解如此稀少。
何况,眼下有比找宁殷算账更重要的事!
她想念阿爹阿娘,想念这个还不曾覆灭的家!
大将军府巍峨富庶,秋色正浓,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虞灵犀呼吸急促,脸颊绯红,恨不能脚下生风,奔向爹娘的怀抱。
刚穿过庭院,便听花厅内传来一个熟悉温婉的女声:“何时启程?”
雄厚的男声,低沉道:“十日后。”
是阿爹阿娘!
虞灵犀心下狂喜,提裙奔上石阶。
厅中妇人默了片刻,嗔怪道:“……夫君非得这个时候领旨出征吗?大女儿不在家,岁岁又还病着,妾身独自一人,如何支撑?”
男人安抚道:“圣上口谕已下,岂能抗旨不遵?不过小战而已,夫人不必忧怀。”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虞灵犀僵在门外。
她险些忘了,天昭十三年秋,阿爹和兄长奉命北征,却受奸人所害,饮恨战死。
算算时间,爹娘方才所议的……多半就是此事。
雀跃的心还未来得及飞上天际,便折翼堕回深渊。
这场北征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若是父兄没有北上,虞家不曾没落,她也就不会沦为人人可欺的孤女,莫名其妙死在宁殷的榻上……
“岁岁,你病刚好些,怎么又出来吹风了?”妇人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
熟悉的乳名,给人以镇定的力量。
因她儿时体弱多病,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母亲便去慈安寺为她求了这两个字,企盼她“岁岁常安宁”。
“阿娘!”虞灵犀情绪决堤,紧紧抱住了这个纤弱温柔的妇人。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
“怎么了,岁岁?”虞夫人抚了抚她的背脊,只当她在撒娇。
“就是……想您了。”虞灵犀摇了摇头,前世种种涌在嘴边,却无法诉说出口。
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忍阿娘伤心。
虞灵犀又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高大男人,眼眶一热:“阿爹。”
阿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面容粗犷,两鬓微霜,官袍前绣的狮子威风凛凛。
而他身后,长子虞焕臣穿着天青色束袖戎服,剑眉星目,抱臂望着妹妹笑:“病了一场,怎么变呆了?”
这便是虞家的两根顶梁柱,虞灵犀的避风港。
虞灵犀的视线落在阿爹的食指上,那枚象征家族荣辱的兽首戒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前世母亲将这枚指环交给她,嘱咐她定要好好活下去,可她没有做到……
这辈子,她定要弥补所有缺憾!
虞灵犀鼓起勇气,轻声道:“阿爹,兄长,你们能否不要北上?”
虞将军虎目中含着柔情,哄道:“不行啊,乖女。”
虞焕臣倚在窗边擦拭佩剑,朗声道:“圣上点将,是对虞家的信任,岂能说不去就不去?”
虞灵犀向前一步,难掩急切:“若此行有诈呢?朝中武将不少,可皇上偏偏点了阿爹和父兄,小小骚乱,用得着虞家父子两员大将一同前往吗?”
虞将军却是笑了。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鬟发:“乖女年纪小,还不懂。国泰方能民安,阿爹是武将,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
意料之中的回答,虞灵犀心一沉,湿红了眼眶。
父兄一生杀伐,不信鬼神,不惧宵小。即便自己将重生种种和盘托出,阿爹和兄长也依然会选择北上出征。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忠肝义胆,视君命大如天。
何况,虞灵犀前世还未来得及查出父亲身边的叛徒是谁,就一命呜呼。
她给不出能让父兄信服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虞灵犀掐着手指,抬头时绽开笑来:“女儿知道了。那,父兄保重。”
虞将军爱怜道:“回去歇着,将身子养好,等阿爹凯旋。”
虞灵犀娇声说“好”,福礼告退。
迈出花厅的那一刻,她眼里的笑意消散,化作忧愁。
入夜,灯火阑珊。
虞灵犀披衣倚在榻上,久久不眠。
前世扶棺入京的惨像犹在眼前,她不可能眼睁睁放任父兄领旨出征。
自己身娇体弱,没有兄长和阿姐那样厉害的身手,不能上战场为父亲保驾护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父兄步入奸人圈套。
该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爹和兄长顺理成章地推辞北征,而又不会让皇帝怪罪?
虞灵犀只恨自己不擅计谋,若是宁殷的话,定有千百种手段……
呸呸!怎么又想起那疯子了?
她拍了拍脸颊:虞灵犀啊虞灵犀,前世什么下场忘了吗?
“小姐,夜已深了,早些洗漱睡吧。”
胡桃进门奉上宵食,还贴心地准备了一小荷叶碟子的椒粉,辛香扑鼻。
见到这熟悉的佐料,虞灵犀一阵感动。
她身子娇弱,却有一个怪癖:酷爱辛辣,无论吃什么都喜欢加上重重的椒粉。
上辈子刚进摄政王府时,宁殷命她煎茶,她放了习惯性一小撮椒粉进去……
后果可想而知,宁殷辣得眼角都泛了红,阴着笑,将她连人带茶一起丢出了殿外。
从此,王府中再也不见椒粉的踪迹,每日清汤淡菜,吃得虞灵犀憋屈无比。
可现在,那疯子管不着自己了。
虞灵犀收回飘飞的思绪,往鸡茸粥中加了整半碟的椒粉,然后一饮而尽,碧瓷碗往案几上一顿。
辛辣过后,久违的暖意漫上四肢百骸。
呼,爽快!
虞灵犀感觉混乱的思绪越发清晰,索性将剩下的半碟子椒粉也一股脑倒了进去。
刚要喝,却见胡桃一把按住,劝道:“小姐少吃些辣,等会还要喝药呢。”
虞灵犀这才想起,十五岁的自己就是个药罐子,整日除了喝药哪儿也去不了,只得悻悻作罢。
脑中灵光乍现,虞灵犀猛然直身。
药……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呢?还有这个法子。
记得前世刚入王府,宁殷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调制“毒药”。
他在偏殿中捣鼓那些蛇虫毒草,虞灵犀便战战兢兢在旁边奉茶,药方子也从不避着她。
其中有一副方子的毒性很奇怪,人喝了后会有风寒之症,浑身无力,连呼吸也如同龟息般微弱,连着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然而,却不会危及性命——
虞灵犀如此笃定,是因为宁殷让她给这味药试过毒。
记得那时自己被逼着喝下那碗药后,浑身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她笃定自己活不成了,红着眼可怜兮兮爬到榻上,仰躺着等死。
也不知道是药方没研制成功还是怎的,她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醒来就看见宁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撑着太阳穴笑:“别看了,还活着呢。”
虞灵犀非但没死成,反而因祸得福,睡了那几日后便神清气爽,连着一整年间都没有再复发旧疾。
若是父兄服下此药,定能瞒天过海,托病辞去北征之事!
仿佛凿开一线天光,虞灵犀激动不已。
她迫不及待披衣下榻,吩咐侍婢道:“胡桃,备纸墨!快!”
虞灵犀庆幸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将那方子的二十余味药材默了出来。
父亲是个刚正的人,平日最不屑弄虚作假,若是他知道这味药是为了推卸平乱之职,定不肯饮下。
虞灵犀不敢声张,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侍婢马不停蹄地出门采买。
折腾了两日,药材基本配齐了,唯有一味“九幽香”不知是什么珍贵之物,下人跑遍了整个京城也问不到。
闺房内,阳光缓缓从博古架上移动,消失在窗台边。
各家掌柜都说没有见过九幽香,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不可能记错呀。”
虞灵犀细细核对着药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蘸上椒粉,送入嘴里。
九幽香是药引,宁殷就将它写在所有药材的最前列,她印象深刻。
既然前世宁殷能弄到这味药,那她一定也能弄到。
只是,到底要去哪里弄呢?
正想着,忽闻下人来报:“小姐,唐公府清平乡君来了。”
虞灵犀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清平乡君是谁。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院中踱进来一位红衣戎装少女,脆生生唤道:“岁岁,听闻你又病了,可大好了?”
见到这抹英姿飒爽的身形,久远的记忆争相浮现脑海,与眼前少女重叠。
唐公府的独苗孙女唐不离,明明是个明亮少女,却有个男孩儿的名字,是虞灵犀闺阁时期的手帕交。
上辈子虞家没落后,虞灵犀寄居姨父府邸,与外界断了联系,唐不离还写信宽慰她。
只是后来唐老夫人仙逝,无父无母的唐不离亦成了孤女,很快嫁做人妇。直到虞灵犀死,都没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你在琢磨什么呢?”
唐不离是个自来熟性子,大咧咧拿起虞灵犀搁在案几上的药方子,瞧了瞧道,“九幽香?你圈起这味药作甚?”
有前世的记忆,虞灵犀信得过她,趴在案几上叹道:“我急用这药救人,可京城各大药铺都说此药绝迹,有价无市,找了许久都找不到。”
“这么贵重?”
不知想到什么,唐不离眼睛一转,撑着案几上道:“有个地方或许有,只是……”
虞灵犀眼睛一亮:“只是什么?”
唐不离摸着下颌,上下打量虞灵犀娇美窈窕的身段,神神秘秘道:“只是那个地方,不是你这种娇娇娘子能去的。”
虞灵犀来了兴致:“何处?”
唐不离哼笑一声,勾勾手指,凑在虞灵犀耳畔道:“欲界仙都,有求必应。”
听到这个名号,虞灵犀一顿。
京城洛阳的地下,建有一座灯火昼夜不熄的销金窟。
那是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人命贱如蝼蚁,充斥着靡丽的声色歌舞,血腥的厮杀决斗,以及见得不人的黑市交易。
哪怕是虞灵犀备受宠爱的那些年,家人也从不允许她靠近欲界仙都。因为活在哪里的人,都不是什么良人。
【第4章】好狗
虞灵犀对欲界仙都仅有的印象,是天昭十四年的那场大火,欲界仙都被烧成了人间炼狱。
那时虞灵犀幽居在赵府偏院,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依旧能清楚地看到火光映红了半片夜空,人们惊慌奔走呼号,闻之惊心。
没人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从此,世间再无欲界仙都。
虞灵犀心中动摇。
父兄奉旨出征的日子越发接近,欲界仙都的黑市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此事交给别人去做不太放心,虞灵犀望向正在啃梨吃的唐不离,眨眨眼道:“阿离,你帮我个忙成么。”
半个时辰后,虞灵犀瞒过家人,带上两个灵敏嘴严的侍卫,顺利上了唐公府前来接应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欲界仙都。
“对了,还得把这个戴上。”
唐不离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条面纱,一红一素。
她将素色的那条分给虞灵犀,解释道:“欲界仙都的规矩,去那消遣之人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怕被人揪住把柄。故而以防节外生枝,去那的人都会带上面纱或面具,遮掩身份。”
虞灵犀点头表示明了,依着她的模样系上面纱,只余一双妩媚灵动的杏眼露在面纱外,扑簌眨着。
唐不离打量着虞灵犀的反应,忽而道:“灵犀,自你病了一场后,我怎么觉着你变了许多呢?”
虞灵犀倚在车窗旁,手托下颌问:“哪里变了?”
唐不离摇头,撩开面纱啃梨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胆子大了许多。若是以往,别说主动来这种地方,便是听到欲界仙都的名号都能吓你一跳。”
“是吗?”虞灵犀微微恍神。
前世待在宁殷身边两年,更可怕的场面都见过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即将覆灭的欲界仙都?
好在唐不离并非刨根问底之人,掀开车帘看了眼:“到了。”
刚入欲界仙都大门,似乎和普通的街市并无太大区别,到处是朱门翠帘、琉璃纱灯。
然而跟着唐不离往里边走,进了昏暗的地下厅堂,便见一睹高不见顶的浮雕门楼兀立眼前。
刻有狰狞兽纹的浮雕门楼徐徐打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疯狂的世界般,山呼海啸般的热闹扑面而来。
这座地下城池暗不见天,灯火昼夜不熄,来往消遣的人都隐藏在各色面具下,赌博格杀,纸醉金迷,饮血啖肉。
花楼的木笼子里关着不少漂亮麻木的姑娘,意兴阑珊地朝街道招手揽客。
虞灵犀甚至看到赌坊的人在围殴一个欠债的赌客,惨叫连连,周围看戏的人却疯狂起哄“打死他”。
虞灵犀皱眉感慨:“这样的地方,烧掉也不足惜。”
唐不离一脸莫名:“烧掉什么?”
虞灵犀轻咳一声:“没什么。”
穿过躁动的人群,再往下一层,灯火渐暗。
所谓黑市也不过是一条冷清的商铺,充斥着陈旧腐朽的气息。
唐不离带着虞灵犀进了一家药坊,两个侍卫紧跟其后。
掌柜是个清秀羸弱的青年,可当他从柜台后抬头,油灯照亮了他另半边脸上的伤疤,惊悚如鬼魅。
“要什么?”他手下算盘不停,半死不活道。
虞灵犀就像没见到他那半张狰狞的脸般,淡然问:“请问,有九幽香吗?”
拨算盘的枯手一顿。
掌柜掀起眼皮扫了虞灵犀一眼,道:“这是禁药,三百两,不议价。”
“多少?!”唐不离咋舌:“什么破药这么贵?”
虞灵犀倒是松了口气,忙道:“成交!”只要能助父兄躲过北征之劫,再多钱她也愿意。
虞灵犀将少年时积攒的银钱都带了出来,摘下簪子和镯子,还找唐不离借了二十两,才勉强凑齐九幽香的药钱。
她取出袖中折叠藏好的药方,对比一番,确认齐了。遂将那味来之不易的九幽香连同药方包好,笑吟吟道:“阿离,借你的银子,明日我再差人送你府上。”
唐不离豪爽地摆摆手:“嗐,你我之间的交情,还用客气什么!”
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虞灵犀心中一暖:“回去吧。”
她满心顾着怀里的九幽香,转身出门时没留意一条黑影迎面踉跄进来。
“唔!”
肩膀被撞得生疼,虞灵犀当即轻呼一声,药方和九幽香脱手洒落在地。
唐不离忙扶住虞灵犀,怒瞪闯进来的少年:“你眼睛不看路的吗?”
虞灵犀第一反应是蹲身去拾药材,抬首道:“没事……”
声音仿若被生生扼住,虞灵犀倏地睁大眼。有那么一瞬,心脏仿若被紧紧攥住,不能呼吸。
面前站着的,是位一身黑色武服的少年,布料看不出材质,上半张脸罩了一截青黑色的面具,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他捂着被撞的胸口处,瞥眼时面具孔洞下的眼睛微挑,透着淡漠和凉薄……
就这么半张脸,虞灵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太像了!
这样的薄唇和下颌轮廓,她化作灰也认得!
少年满身寒意,黑冰似的眸子扫过虞灵犀,视线定格在地上那张仰面躺着的药方子上。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虞灵犀忙将药方和九幽香拾起,藏在身后。
前世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怨愤和委屈决堤,虞灵犀膝盖下意识发软,一句“王爷”几欲脱口而出。
身子本能发颤,可眼里却压不下愠怒。
要冷静,虞灵犀。
即便这个人真的是宁殷,他也不认识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是的,没什么可怕的。
虞灵犀这么一想有底气多了,强忍着满身寒意,与黑衣少年的眼神对峙。
“来了?”
掌柜似乎认识黑衣少年,呵笑一声打破沉寂:“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真是命硬。”
黑衣少年这才收回冰冷的试探,走到柜台取了药。他付的并非银钱,而是将一块带血的铁皮坠子抛在了柜台上,转身走了。
他的步伐很快,擦身而过时,虞灵犀能感觉到一阵阴冷的视线自她身上掠过,遍体生寒。
虞灵犀明明记得前世他左腿有疾,手杖不离身,走路很慢。
他……真的是宁殷吗?
虞灵犀迟疑,可那种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告诉她不会有错。
正想着,身旁的侍卫面色一变:“小姐,你在流血。”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自己袖口果然沾了一片血腥。
唐不离也吓了一跳,忙拉过她道:“没事吧灵犀?伤哪儿了?”
虞灵犀检查了一下手臂,并未受伤,便定神道:“无碍,并非我的血。”
那便只可能是方才宁殷撞上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反正他前世也是如此,身上总沾满了各种倒霉鬼的血,到头来还要她忍着恶心一根根为他濯手擦拭,而宁殷则高高在上地俯视,勾着笑欣赏她皱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明明拿到了药,可虞灵犀的心却依旧乱乱的,充斥着不安。
她无法控制地去想:莫非宁殷消失的那几年,就是呆在欲界仙都消遣鬼混?难怪前世无人能查到他流亡时的踪迹。
心中涌起万般疑惑。
虞灵犀索性一咬牙,将药材往唐不离怀中一塞:“阿离,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说罢,她扭头朝宁殷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侍卫不放心,匆匆朝唐不离一抱拳,也跟了上去。留下唐不离抱着药材一脸茫然伫立原地,嘀咕道:“找那人算账去了?”
前后不过须臾间,那抹瘦弱熟悉的身影并未走远。
灯影橙黄靡丽,胡姬当街起舞,戴着各色面具的人光彩烨然,唯有他一袭黑袍比夜色还浓重。
虞灵犀逆着躁动的人群前行,跟得十分艰难。
转过街角,追到一幢金碧辉煌的七层高楼面前,宁殷消失不见了。
虞灵犀抬眼一瞧,只见那大楼的兽兽门扉上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斗兽场”三字。
她欲进门,却被亲卫拦下。
青霄是个忠义老实的性子,抱拳为难道:“小姐,这种地方您去不得。”
虞灵犀问:“为何?”
侍卫青霄瞥了眼进出此处的权贵们,压低嗓音道:“斗兽场内斗的不是兽,是人。各家权贵豢养打奴,让他们上台自相残杀,以此押宝取乐……”
青霄言尽于此。
虞灵犀想起宁殷前世满身邪气的疯狂样,想来是喜好这等血腥消遣的,这里或许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虞灵犀环顾这座销金窟的纵情与荒诞,心下了然:果然他从小就贪图享乐,不是什么好人!
回想起前世身死后的凄凉,她心中顿涌出千百个念头……
几番冲动,可还是理智稍占上风。
宁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纵使心中有气,也还是得从长计议。
虞灵犀又站了会,见宁殷没再出门,便转身欲走。
斗兽场的大门却在这时打开了,接着,一条熟悉的黑影被人粗暴推了出来,镣铐铁索叮当作响。
“叫你乱跑!”
施暴之人满脸横肉,粗声喝道,“贵客已经等了你两盏茶的时间了,还不去磕头认错!”
看到那抹身形,虞灵犀一时忘了离开,只愣愣地杵在人群中,见证这个世界的荒诞离奇。
黑袍少年被栓上了镣铐,被人一脚踹在膝窝,顿时扑地,怀中刚买的药材撒了一地。
他有些狼狈,可背脊依旧挺直,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他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两个护院打扮的、凶狠恶煞的汉子上前,按住他的肩狠狠一压,少年又噗通跪了下来。
“算了,饶了他这次,等会还需他上场决斗呢。”
马车里钻出一个身形肥胖的锦袍男人,戴着一张可笑的傩戏面具,手把文玩核桃立在车前道:“若是打残了,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闻言,两个护院这才放开少年。
“算你好运,贵客肯花重金买你上场。”
其中一个踢了少年一脚,恶声道:“小畜生,还不迎贵人下驾!”
少年垂着头,面具下一片深重的阴晦,就这样以屈辱的姿势跪挪到马车旁,然后一点一点,伏下清瘦的背脊。
“瞧他,真是一条好狗!”
周围衣着鲜丽的男女围观哄笑,仿佛被按在地上的少年是什么肮脏秽物,眼神带着鄙夷和厌恶。
马车上的男人似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腆了腆肥胖的肚腩,将一尘不染的靴子踩在了少年的背脊上,竟以他做人凳下车!
那男人肠肥脑满,重量非比常人。少年闷哼一声,整个上身被跺得下沉,双手青筋暴起,颤颤发抖。
青黑色的半截面具被磕掉,骨碌滚至一旁,露出了少年带着伤的、苍白俊美的面容。
汗水自他下颌淌下,额前碎发散落,遮住了那双阴郁的眼睛。
那一瞬,虞灵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殆尽。
耳畔仿佛有重锤落下,轰鸣一声。
隔着憧憧人影,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感觉有什么认知在分崩离析,天翻地覆。
那的确是宁殷,少年时的宁殷。
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那个永远紫袍高贵、笑着屠戮的疯子,三年后整个天下闻之色变的男人……
此时正被狠狠踩在脚下,朝一个不知姓名的权贵下跪磕头。
【第5章】辗转
窗外冷雨淅沥,寒雾蒙蒙。
虞灵犀一夜没睡好,裹着狐裘倚在榻上出神,半披散的鬟发勾勒出初显妙曼的身姿,别有一番玲珑之态。
两天了,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在欲界仙都所见的画面。
虞灵犀所认识的宁殷,从来都是俊美高贵,睥睨众生。他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即便是杀人沾血时,姿态也是极为优雅的,不见一丝狼狈。
看到他跪在别人脚下做人凳,虞灵犀有一瞬间怀疑世界的真实。
人在极度震惊之下,是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感的。
她踉跄后退,身体唯一做出的反应便是落荒而逃。
她也不知自己在惊怯些什么。只不可思议地想:莫不是自己死后扎小人诅咒宁殷的那些话应验了,上天真的让宁殷当牛做马,偿还他前世之罪?
“小姐,厨房说您吩咐的药汤煎好了,是现在给您送过来么?”胡桃进门禀告,将虞灵犀的思绪拉回现实。
还是正事要紧。
虞灵犀只好压下心事,道:“不必,我自己去取。”说罢拍拍脸颊醒神,起身去了膳房。
昨晚下了彻夜的冷雨,虞灵犀特意挑了这个降温骤寒的天气。
膳房台面上搁着两个红漆雕花的托盘,一个里头是虞灵犀私下煎的秘药,另一个里则是热腾腾的红糖姜汤。
这是阿娘的习惯。
以往每年秋冬降温之时,阿娘都会命庖厨煎一碗姜汤,给需要出门奔忙的夫君和长子暖身。
虞灵犀不动声色,寻了个理由支开侍婢:“我这药太苦,你去我房中拿些蜜饯来压压苦味儿。”
侍婢不疑有他,道了声“是”,便搁下蒲扇出门了。
支开了侍婢,虞灵犀忙端起父兄的姜汤,每人撇去半碗,再将自己熬好的那碗药匀如他们的姜汤中,晃荡均匀。
两碗颜色相差无几,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药味,应该瞧不出来。
侍婢很快捧着蜜饯回来了,虞灵犀随手捻了颗含在嘴里,犹不放心,便对侍婢道:“你且下去吧,这两碗姜汤我亲自给阿爹他们送过去。”
书房里,虞将军父子正坐在案几后,共看一幅边境舆图。
虞灵犀定了定神,进门将姜汤搁在父兄面前,竭力如常道:“阿爹,兄长,阿娘给你们熬的姜汤。”
虞将军头也不抬,道:“乖女,搁下吧。”
虞灵犀将托盘抱在胸前,顿了顿,小声提醒:“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虞将军这才端起姜汤,将碗沿送至嘴边。
虞灵犀屏住了呼吸。
结果一口还未饮下,便见兄长虞焕臣指着舆图某处,凑过来道:“父亲,此处路线不妥。”
虞将军皱眉,复又放下姜汤。
虞灵犀的视线随着瓷碗起落,而后瞪了碍事的兄长一眼。
再不喝怕是要节外生枝。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眸一转道:“阿爹,这将汤我方才尝了一口,味道些许寡淡。可否要女儿给您加碟椒粉进来,发发汗?”
话音刚落,父兄的额角齐齐一跳,抄起姜汤一饮到底,唯恐慢了就会受到椒粉折磨。自家姑娘的怪癖他们早就领教过,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虞灵犀憋笑憋得辛苦。
喝完姜汤,父子俩又更衣去了一趟兵部,商议粮草先行事宜。
虞灵犀没有阻止。
药性需要个把时辰才会发作,父兄多去几个地方,方能分散她身上的嫌疑。
她耐着性子坐在闺房中,等候消息。
到了午时,父兄果真被人搀扶着回来了。
虞夫人大骇,询问随行侍卫,方知丈夫和儿子不知怎的突发风寒,头晕目眩不能站立,这才被兵部府用马车送了回来。
父子俩起初发热无力,尚能勉强维持神智。到了夜晚时,已经昏睡不醒。
宫里的大太监、太医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拨,可就是说不出虞家父子为何会突发急症。
到了昏睡的第三日,虞家父子呼吸渐渐绵长衰弱,连最好的太医也紧锁眉头,束手无策。
大太监见这急症并非作假,摇了摇头,作势宽慰了摇摇欲坠的虞夫人几句,便回宫复命去了。
虞灵犀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平安着地。
虽说出征前换主将,于军心不利,但虞灵犀毕竟重活一世,知道这次戎族劫粮并非大乱,只是有心之人针对虞家布下的毒饵。即便更换别的武将北征,也不会损伤国运。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法子。
只是,难免苦了阿娘。
虞夫人已在丈夫和长子的病榻前守了几天几夜,瘦得衣带都松散了,可一见到女儿,她还是费力撑出一个脆弱的笑来,微哽道:“岁岁别担心,阿娘在呢,你爹和兄长不会有事的。”
虞灵犀望见阿娘哭肿的眼睛,心中的那点愧疚便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她想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可她不能。
怪力乱神之事有谁会信呢?说出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何况能生出宁殷那般狠绝儿子的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这个计划只有先骗过亲人,才能让皇帝也彻底释疑。
“阿娘,您回房歇会儿吧。”虞灵犀轻步上前,拥住了母亲瘦削的肩头,“这里我来照顾。”
虞夫人只是摇头,“你身子弱,别染着病症了。要是连你也……阿娘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不会的,阿娘!最多四日,阿爹和兄长就能醒过来了。”虞灵犀仿若一夜成长,坚定道:“身为女儿,我理应在父亲榻前尽孝。”
虞夫人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榻上虞家父子并排躺着,双目紧闭,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的轮廓,和自己当初的症状一样。
烛火昏暗,虞灵犀走过去,仔细替父兄掖好被角。而后坐在榻沿,望着生息微弱的父亲,渐渐红了眼眶。
“抱歉,阿爹,女儿只骗您这一次。”
她握住父亲粗粝的大手,放在脸颊旁蹭了蹭,低声道,“这一世,女儿一定护好你们……一定!”
虞灵犀做到了。
过了四日,虞家父子果然先后醒了。
父子俩神清气爽地下榻,却得知自己突发“恶疾”的这几日,大卫朝的兵马已启程北征,主将是与虞家不太对付的一名云麾将军。气得虞大将军茶饭不思,第二日便领着儿子进宫面圣谢罪去了。
“小姐,大将军和少将军已经平安归府。”
侍卫青霄躬身立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向虞灵犀汇报动静:“皇上非但没有苛责大将军,反而夸赞‘天佑大卫,不损良将’,赏赐两匹西域宝马,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回来。”
虞灵犀勾唇:“知道了。”
皇帝暂且还用得上虞家,如此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大将军府,夜宴。
“这病来得太蹊跷了,我和父亲素来身子强健,怎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双双病倒?”
虞焕臣心不在焉戳着碗中饭粒,百思不得其解。
抵着下巴思索片刻,他皱眉道:“莫非有人下毒?”
“咳!”正在喝汤的虞灵犀一阵心虚。
她强作镇定地拭了拭嘴角,试图顺水推舟,将话题扯到前世的“内奸”一事上去。
“是不是朝中政敌嫉妒阿爹威望,与人里应外合呢?”
虽然眼下敌方奸计未能得逞,但父兄在明、敌在暗,不得不提醒他们提防。
“也不无可能。”
虞焕臣的脑筋转得很快,而后颔首,“云麾将军李家、兵部刘侍郎,不是在明里暗里针对父亲么?咱们染病那日,刚好去了兵部一趟……”
闻言,虞灵犀愧疚之余,又涌上一阵暖意。
哥哥那么聪明,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身上的“毒”是她下的。
无需圆谎解释,这两个男人,是至死都会相信她的人。
虞灵犀眼中晕开细碎的光,只觉一切都值了。
亥时,更漏声声。
虞灵犀饮了几杯小酒,雪腮晕红,踩着被月光照亮的石子小路回到闺房,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待服侍梳洗的侍婢退下后,她便披衣坐起,于书案旁提笔润墨。
北征危机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要查清的就是……
她垂目凝神,在宣纸上写下“死因”二字。
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冤了。若不查明幕后黑手,她心头始终横着一根尖刺,坐立难安。
也曾想过,自己的死是不是宁殷的手笔,但这个答案很快被她否定了。
两年朝夕相对,宁殷有千百种法子杀死她,何必让自己在床榻上被喷一身黑血?
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何况她呕血而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宁殷眼底的怔惊不像作假。
托腮沉思,卷翘的眼睫上洒着金粉般的烛光。
前世种种犹如镜花水月,在虞灵犀沉静漂亮的眸中掠出波澜。
皱眉,她又在“死因”旁补了个“宁殷”,落笔时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即便不是宁殷下的杀手,自己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酒意渐渐昏沉,虞灵犀趴在案几上小憩,盯着面前的宣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宁殷”二字刺眼。
记忆中那张阴凉带笑的俊颜,与被人踩在脚下的少年脸庞重合,矛盾着,拉扯她的思绪……
虞灵犀索性将宣纸揉成团,丢在炭盆中烧了。无力倒回榻上,将被褥蒙头一盖,沉沉睡去。
……
轩窗外,月影西斜。
虞灵犀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梦见宁殷了。
梦里自己还是那抹无坟无冢的游魂,飘在宁殷身边。
不知是否错觉,现在的宁殷,似乎比以前更疯了。
他的脸色比鬼还要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俊美。
虞灵犀看着他杀了兵部尚书,杀了御史大夫,抄了右相薛家,看不顺眼看得顺眼的全杀光,屠戮满城血雨。
然后,把年方十岁的小皇帝一脚踹下了龙椅。
以前宁殷虽狠戾无常,做事勉强会讲个喜好。而现在的宁殷,眼里只剩下毁灭。
可他还是不开心。
虽然他嘴角总挂着温润的弧度,饶有兴致地欣赏金銮殿前的飞溅的鲜血,可虞灵犀就是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他去狱中折腾薛岑,听薛岑破口大骂,一副无所谓的悠闲。
世上骂他咒他,想杀他的人那么多,不在乎多一个薛岑。可他不杀薛岑,他说死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能便宜了姓薛的。
“薛公子若是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记得……”
话才说了一半,宁殷便抿紧了薄唇。
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刺向虞灵犀飘荡的方向。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虞灵犀仍怵然一颤。
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
虞灵犀睁眼看着帐顶的银丝团花,梦中的血腥画面挥之不去。
胸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为自己昨晚那一瞬的心软而感到羞耻。
那人眼下再可怜,也抵消不了他将来的满身杀孽。
可怜他,谁又来可怜前世孤魂野鬼的自己呢?
想到此间种种,虞灵犀丢了怀中的枕头,愤愤将身一翻。
不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