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7

余三壶:燃骨 86 - 90

【第86章】 轻佻

    孙华说的也很明白,这些是他自己练出来的兵,他一起流过血的兄弟儿郎,他下不了手,抑或是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骂名缠身,总之,他做不出来杀人的事,就看谢燃够不够狠了。
    谢燃做了。
    他上任元帅第一日,做的便是灭口上千同袍。
    “你将那些普通士兵视作草芥,杀他们阻止笑疫传播。留着我们这些高级军官的命,也不过是因为现在我们还对你有用,现在你杀异族毫不手软,断了我们最后的生路,是不是就要过河拆桥了!这次作战,又有几千人感染笑疫,你是要把他们、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吗!”
    谢燃沉默。
    对孙华自己来说,他实在死的其所,自杀的是时候。他这一死,把自己惹下的所有烂摊子都丢给了谢燃。
    如果选择强势激进,就像谢燃现在这样,虽然灭了异族,但是笑疫诅咒并不会消失。
    如果消极不处理,保守以待,或许笑疫会传播的越来越广,天下大乱,或许异族会有更可怖的诅咒。
    孙华宁愿死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但谢燃做了。
    边上灵姝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阿燃,看来你这个统帅,似乎做的并不怎么样么。”
    她这句称呼却像是忽然点醒了苏清,他恍然大悟道:“老师——不,谢燃!你和这个异族圣女,是不是有所勾结!她说她是你娘?难道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想要夺军权,甚至夺皇位……”
    苏清脸色骤然煞白,感觉自己撞破了莫大的秘密,跌跌撞撞地后退着,嘴里还喃喃喊道:“不行!我得告诉大家这件事!”
    谢燃依然沉默,攥紧了剑柄,手指骨骼作响。
    灵姝却不甘寂寞地在一边道:“将军,先别管那些啦!其实你要想活下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你们谢帅还没想好,恐怕不一定乐意呢。”
    她说到这里,便就地一滚,带着锁链的手足躲开了谢燃的一剑,却依然笑着:“哎呀,看我这儿子这就着急啦。将军啊,我长话短说,简单的很,死的位高权重的人越多,诅咒的传播力度更弱呢。比如,你要是杀了你的上峰,面前这位谢帅,再杀了当今皇上,你可能就能晚点再疯啦!”
    她话音落下,苏清的剑已经指到了谢燃的喉间!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了数招!
    苏清原本武力远不如谢燃,但谢燃出京前便已重病,气力终究不济。苏清却因笑疫,越发疯癫,一阵乱砍,口中还喃喃语无伦次道:“我要告诉其他人,我们要杀了你,杀了赵氏皇族,杀光所有人,我们有军队……哪怕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要活着!”
    谢燃眼中冷光一闪,若说此前,他因为此人是赵如意的夫婿到底有所容让,此刻却是真正起了杀意。
    谢燃的底线在江山社稷,而他比谁都清楚,此时驻扎在此的,是皇朝最大的武装力量,若有动乱,天下将亡,最后无论是笑疫还是兵乱,终究都是百姓之苦。
    “哧——!”
    那是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苏清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谢燃洞穿的胸口,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灵姝忽然哈哈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好儿子,娘怎么会帮外人呢,这种货色怎么杀的了你?我是在帮你做决断啊。杀人这件事,杀的越多,就越顺手,越不需要思考,这是你亲爹教给我的。”
    而这时动静终究引来了外面守卫的士兵,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主帅一剑毙命的副帅。
    谢燃冷冷道:“苏清犯上不轨,被本帅诛了,尔等可有异议?”
    众兵神色惊恐地退下。
    谢燃心中清楚,苏清到底是驻扎多年的将军,自己虽然军衔更高,是新任主帅,却是空降。不出意外,谢燃这古怪滥杀之名,很快便会遍传。
    他闻着扑鼻的血腥味,忽然数不清自己这些日子杀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自己人的血。谢燃感到有一瞬间的眩晕和脱力,几乎站不稳,他脑海中闪过赵如意明媚天真的笑容,心底深处被压制许久的愧疚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机翻滚而出。
    而就在这瞬间,灵姝忽然奇异地摆脱了锁链!
    她动作快的不似活人,更像一只鬼魅般的白狐,蘸着满地的鲜血画下一个阵法,跪坐在地笑道:“阿燃,好孩子,娘不逼你了,便直接帮你下决定吧,你去杀了庆利帝,杀完他赵家的人,事情便会结束了。”
    她果然不似活人,只这眨眼功夫,血阵竟然已成!
    木已成舟,谢燃微微阖目,冷冷道:“我自己也流着赵氏皇族的血!”
    灵姝却咯咯笑了起来:“好阿燃,别装了……你不是早就没准备活了吗?”
    “只是可惜了,”灵姝幽幽笑道:“你先前不听我的话,将我们的族人都杀了,做的这样绝,那些已经得了笑疫的便再没法救了。娘真好奇……我这外冷内热、既忧国忧民又冷情冷性的好儿子,究竟想怎么收场……哈哈哈哈哈!”
    “好儿子,阿燃,还没完呢,怎么能让我的儿子那么简单就去轮回往生呢……娘,会一直看着你。”
    她咯咯笑着,说完这话,便拔剑自刎,倒地后却没有身体,竟化作一阵青烟,消失无踪了。

    无论如何,苏清的死和大胜异族并灭其族,还是成功地帮谢燃坐稳了帅位。
    是夜,帅帐庆功酒宴。
    先前杀人打仗时没谁顾的上细看谢燃的脸,只觉得这是活脱脱一具凶神,如今卸了重甲,满帐的烛火更衬得谢燃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
    有人不自觉看呆了,慌张得挪开视线,才意识到这位盛京来的定军侯竟如此年轻,如此……清艳绝秀。
    宴后,谢燃起身向众将敬酒。
    这里的将军有一小半是谢燃从京中带出的亲随。比如先前就跟着谢赫的毕钟。
    另外大部分还是原本驻扎在此中了笑疫的将军,他们大多腕部缠满了布带,脸色苍白如鬼。那是因为这段时间不断自残失血,压制笑疫所致。
    谢燃敬了第一杯酒。
    诸将一饮而尽。
    帐帘被纤纤玉手勾起,一众腰肢纤细,身披薄纱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舞是简短的胡旋舞,一个婉转的旋身,便坐到众将身旁,侍奉他们喝起酒来。
    酒过三巡,便有原本就染了笑疫的将军口无遮拦起来:“原来谢大帅看着不苟言笑,却是个这么懂玩乐的,不愧是盛京来的公子哥儿,只是,您自己怎么不挑个最漂亮的陪着呢?”
    前任大帅苏华一共四名副将,除却谢燃一开始杀的那人以及驸马苏清外,还有一人战死在和异族对垒的沙场之上,这说话人是仅存的一名副将,名叫朱久权。
    他认定了谢燃还需要依仗他,酒后神智又被那笑疫影响更重,因此说话十分肆无忌惮。
    那朱久权见谢燃不答,仿佛懂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懂了,我们这些大老粗,自然觉得美女漂亮!但大帅这张脸这身段,可比什么扬州瘦马、西域胡姬,都漂亮多了!您还要她们做什么,不如自己对镜自怜——”
    将一朝主帅比作瘦马胡姬,这是何等折辱轻贱!
    此时,毕钟已经怒吼一声,拔剑而起,剑尖将那朱久权的杯子直接劈碎!
    众人皆惊,许多人下意识地也拔出剑来,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唯独谢燃神色冷静,丝毫未变。他垂着眸,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是喜是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谢燃举起手中酒杯,淡淡道:“请都坐下。谢某再敬诸位一杯。”
    他说敬酒,当真就是敬酒,起身站着,腰背笔直的就像一把出鞘的剑,自己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先是死寂,而后,那朱久权的神色渐渐玩味起来。
    此人轻轻舔了舔下唇,而后缓缓地饮酒,一双鹰隼似的眼始终抬着,注视着谢燃,还带着黏腻的笑意。
    “谢公子真是识趣。”
    他竟然连“大帅”都不叫了,这句轻佻的“公子”与其说是面对战场上的上峰,更像是在挑逗秦淮河畔的男倌。


【第87章】 杯酒斩

    谢燃的清艳是众人都看到的,但他沙场上那副血染阎罗的模样更是诸将都见过的,给空降上司下马威是一方面,如此不知分寸的挑逗又是另一回事,边上有人战战兢兢地劝朱久权道:“朱将军,您醉了……”
    朱久权的确似乎都站不直了,摇摇晃晃道:“我没醉!谢公子……”
    “朱将军没醉。”
    另一声竟来自谢燃本人:“诸位请再饮第三杯。”
    “少帅,您太抬举这些——”毕钟还想发作,却被旁边人拉了一下,示意他看帐中情形。
    这一下,毕钟那点薄薄酒意全醒了。
    帐中一部分人都一片安静,而另一些人却举止诡异。
    他们中大部分是中了笑疫的将领们,却也有几名谢燃从盛京带出的旧部。
    这些人大多脸颊通红,抓挠着自己胸前那诡异的笑脸红斑,有些人已经倒在桌案之上,少数人如朱久权般神智不清地大笑着。
    “难道是这酒让他们……”毕钟喃喃自语。
    而这时,第三杯酒已饮毕。
    谢燃霍然足间点案,飞身而起,诸人只觉眼前一白,似是飞雪,然后才明白那是比风更轻更快的剑光。
    似乎只有一瞬,一剑。诸人再一定睛,只觉鲜血如红梅飞舞,一行七名将领皆已毙命!包括那朱久权在内。
    这位朱将军当真又醉又疯,似乎甚至没觉出疼,血流了一地,还拉着谢燃的衣摆,嘴里不干不净。
    血从剑刃滴下,谢燃面无表情地将剑插回鞘中,平静地对帐中剩下那本自己的亲随道:“刚才那酒,中了笑疫的人喝了便会陷入昏迷乃至中毒,我会把配方给诸位,回去分给自己所率士兵,若有人出现症状,便是中了笑疫,一律处理干净。这东西不能扩散出去。”
    一片死寂中,有人重重咽了口唾沫,看着自己杯中被喝完的酒,道:“少帅,若我们刚才喝这酒后,也昏迷中毒了,你会……”
    你会杀了我们吗?
    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刚才谢燃杀的,可也有他自己从省京城里带来的亲随。那些人甚至还跟随过谢赫,谢燃年少时也曾唤过他们叔伯。
    年轻的定军侯神色比雪还冷,只说:“酒,我自己也喝了。若是我中了笑疫,你们一样可以杀了我。但结果是你我都还活着。所以别做这些没意义的假设了,军令如山,出去执行吧。”
    众人噤若寒蝉,看着谢燃的眼神却已不只是敬畏,还有深深的忌惮。
    将军嗜杀的不少,但像这位年轻的谢帅一般,先灭族,又杯酒斩下属的,就算事出有因,也算得上可怖,恐怕亲信离心,青史骂名。
    人走完后,帐帘掩下,谢燃以剑撑地,咳出一片血。
    幸运的是,笑疫似乎的确看不上他这病入膏肓的货色。
    不幸的是,庆利帝以虎符迫他吃下的那颗毒药,发作了。
    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尽快处理干净这里的一切,让边疆无后顾之忧。
    因为就在宴前,谢燃收到了庆利帝的急诏。
    老皇帝已经知道了异族之战和灵姝的事情,令谢燃回朝交还虎符,否则毒发性命不保。
    其实不用他诏,谢燃原本也会回去。
    因为杀光赵氏皇族,才能彻底结束笑疫的诅咒。
    涉及毒药、灵姝等事,庆利帝给谢燃下的是密诏,公开的只有一条中规中矩的犒军诏令。
    正式圣旨到的那日,定军侯谢燃突然发难,扣杀宣旨太监,称圣旨印玺不全,且非陛下口吻习惯,怀疑皇帝被挟持,要领军擒王。
    诸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大多是谢家亲信,若是早几年,必然没有不信自家大帅的道理,但如今谢燃这六亲不认、杀伐果决的模样,哪怕是这些刀口舔血的将军都心里打鼓。
    但也有明白人点出,不论真假,在旁人眼中他们和谢帅已不可分割,更何况,很巧的是,他们这些人在京也都无别的靠山,还不如硬着头皮,跟着谢燃赌上一赌。
    也是知道此刻,有心人才意识到,或许谢燃当时点他们这些人作为亲随,也是故意而为。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的竟然异常顺利。顺利的让谢燃简直快忘了自己已将紫薇帝运的命盘换给了赵浔。
    谢燃回京,以勤王之名,封锁皇宫,控制庆利帝,再以其名义诏赵氏宗室子弟入宫,将其软禁圈禁。
    至此,赵氏皇族、包括庆利帝之内,都被谢燃困于宫帷,重兵把守。
    他手段雷厉风行,又加上先前顶得上用的宗族子弟、庆利帝的兄族长辈都已经被庆利帝杀了,因此剩下的这些废物皇子如同浑浑噩噩的小鸡仔,再加上庆利帝老迈病重,赵氏偌大皇族,竟然都被他控制。
    ——除了一人,赵浔。
    谢燃仿佛刻意将赵浔遗忘了一般。自回朝后,他和赵浔一直没有见面。赵浔找他,谢燃也是避而不见。
    古怪的是,素来偏执的赵浔这次竟异常的安静。
    谢燃已顾不得这些事,庆利帝先前作为要挟迫他服下的毒发作日益频繁,好在回盛京之后,他又喝上了那种味道带着奇异腥甜的汤药,色泽如血,隔日一碗,竟真这么让他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拖了下去。
    拖到近乎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
    当黑夜中,谢燃站在垂暮的庆利帝床边,俯视着这个一国之君,俯视着他像一只垂暮的动物一样努力呼吸着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自回朝,他已控制了这个昔日不择手段的权利至高者一月。
    “明烛,你来了,”庆利帝喃喃笑道:“你还是后悔了吧,把虎符还给朕,你是朕的儿子,朕会饶恕你的,给你解药。”
    一月来,只要见到谢燃,老迈的君王都在重复这句话,也不知他是真心觉得谢燃会信,还是自我宽慰到胡言乱语。
    不过这一次,他看到了谢燃手中的匕首,滴着血。
    庆利帝瞳孔骤然扩大:“……这是谁的血?你做了什么!”
    “你儿子的,”谢燃嘲讽地用了他刚才的说辞:“不过是你真正、全部的孩子。”


【第88章】 弑君弑父

    “他们都死了,就在刚才。我不得不都杀了他们。”
    谢燃说这话时,其实以为庆利帝会为这些皇子的死痛惜,至少想知道原因,或者勃然大怒,没想到庆利帝竟凑出了一个讨好的笑,用令人恶心的慈祥语气说道:“明烛,你是想要皇位才这么做的吗?没事的,没事的,杀得好!朕当年也是这样的……这样登上皇位。你放了朕,朕不会追究的,朕会名正言顺地为你正名,封你为太子……”
    “……陛下,您到现在还天真地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庆利帝颤抖了一下,不可思议道:“朕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谢燃竟然轻轻笑了下。
    他走到庆利帝身后,忽然将瘫软的老皇帝从龙床上提起,强硬地按住庆利帝的肩,迫他看西南处的一个方向:“父亲?陛下,您记得哪里是什么地方吗?是定军侯府!你在一夜之间杀了我的全家——却想要以我的父亲自居?野兽尚且知反哺,真当我谢燃和你一样连手足挚友都能下手,畜生不如吗!”
    “我的确要现在杀了你,”谢燃握着那把赵浔送的匕首:“但如果不是异族圣女的诅咒,我真想让你再活一段时间,饱受那些被你害过的人受的折磨。”
    “灵姝……”庆利帝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自己的脖颈,但他心神意乱,无暇顾及,只喃喃道:“你,你当真在边疆见到她了?”
    他的语速忽然焦急了起来,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居然还活着!是她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是这贱妇离间我们父子关系!你不要信她,不要信她……你看兵权朕都可以给你,以后朕,不……爹,可以给你更好的——”
    这时候,灵姝倒不是帝王密室里那尊小像了,而成了个活生生的“贱妇”。
    “你若是再重复一遍’爹’这个称呼,”谢燃冷冷道:“我让你死也难安——陛下,您当真是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子民?笑疫之事、异族之战,死了多少人,怎么处理,您一句未问,那便由臣告诉您吧,异族圣女下的这个诅咒,目前唯一的解法就是杀光赵氏皇族,现在,几乎只剩下您了。”
    直到这时,庆利帝才意识到那穿过自己脖颈的,竟然是条白绫!
    谢燃收力很快,庆利帝直到这瞬间才真的意识到死期将至!
    他面色青紫,挣扎着嘶吼道:“你,竟然敢弑君弑父?!!你不要解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
    沉默,勒紧。
    庆利帝双目凸起,狰狞吼道:“谢明烛!谢燃!你也是赵氏血脉啊!!!”
    谢燃苍白的手指力度稳健,纹丝未动。
    年轻的定军侯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冰冷的恶神,冷冷道:“君父如何?我命又如何?谢氏二十一人,如今,血债血偿!臣谢燃,请陛下殡天!”
    风卷起深夜的寝殿,纱帘作响,似有魂灵呼应。
    谢燃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掐住当朝皇帝、亲生父亲咽喉的姿势…… 许久,才意识到庆利帝已经没有声息了。
    他抬起双手,发现自己的指节竟然在轻微颤抖,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庆利帝,在位几十载,就这么死了。
    几十年前,他夺得皇位,是因为一名叫灵姝的异族女子。
    他与她生下一子。
    几十年后,物是人非,灵姝降下重灾,而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亲手结果了生父的性命。
    这算是造化弄人,还是自作自受?
    谢燃无暇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随手将那条勒死皇帝的白绫扔在龙床上,敷衍地作出庆利帝自杀的假象。
    然后,他跪坐在案前。模仿庆利帝的姿态,写一封罪己诏,一封遗诏。
    庆利帝是个多疑的人。但他偏偏很怕死。人怕死,就总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怕死。因此,当他喂了谢燃毒药后,始终觉得自己性命无忧,哪怕被谢燃软禁时,恐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毙命之日。为假意卖好,竟把玉玺位置也告知了谢燃。再加上多年来跟随庆利帝处理政务,仿得炉火纯青的字迹。虎符、玉玺、帝王字迹——十年,不知不觉间,谢燃竟然都已齐全。
    谢燃写完那封罪己诏,为定军侯府正名时,心神一松,竟反而一阵晕眩,气息差点难以为继,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
    “不行,还得再撑一撑,最后一会……”他对自己说。
    然后,谢燃打开了那卷遗诏,落笔。
    “郁亲王皇四子浔,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至此,自十八岁定军侯府灭门,十余年辛苦钻研,呕心沥血,终于报仇雪恨,同时无愧社稷,终究不负忠良亡魂、谢氏英烈。
    谢燃将遗诏卷起,目光最后滑过“浔”字,不禁低声自语:“……他其实也不一定会高兴吧。不过,无论是喜或怨,我都不会知道了。”
    定军侯阂目,摒除杂念,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谢燃自己必须死。
    庆利帝说的没错,赵氏满门,也算上了他谢燃自己。
    而他死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都比不上此刻死在这里有价值。现在人人都知道他趁庆利帝重病,大权在握,多半会怀疑这遗旨。
    而若他谢燃索性也死在这里,倒像是庆利帝死前反杀奸臣,为赵浔继位的诏书多了几分可信。
    ——算得上两全其美。
    若如此,
    ——君子不惜身
    ——君子死社稷
    谢氏家训,谢燃都做到了。
    谢燃将赵浔送的那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上时,是这么想的。
    直到,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嘶哑,似乎很冷,又似乎在压抑滚烫到要溢出的情绪。
    “老师……你为什么不会知道了?”
    这时候,谢燃才发现,烛火摇曳,空荡荡的帝王寝殿门前,不知何时映出了一个人影。
    “第二次了。”
    那人缓缓走向谢燃。
    来人的容貌缓缓暴露在烛火之下,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他们曾师生之谊朝夕以对,熟悉在这人的脸、神情、语气,谢燃曾带着负罪感、悖论的禁忌感,在心底经年描摹。
    陌生在,赵浔从前从不用这种神情看他。
    ……也并不是从未。
    多年前,谢燃在定军侯府祠堂横剑自刎时,赵浔也曾露出过如此神色。
    从来无论敌友、笑面盈盈的郁王殿下不笑了。
    他步步逼近,直到俯身,狠狠攥紧了谢燃的手腕!


【第89章】 强势与低贱

    “老师……谢燃,说啊,为什么你不会知道了——你做完这些事后,把我送上皇位后,打算做什么,你用白绫送走了庆利帝,那手里的匕首呢?又是留给谁的!”
    谢公子并不真是京城逗猫走狗、诗书门第的少爷,他的手腕是真的在边塞拉过长弓、握刀箭执权柄的,但不知怎的,在赵浔温热的掌心中,他竟一时生不出抵挡推拒的心思,这样落了先机,乱了步骤,只是失神地望了对方一瞬。
    这一瞬,赵浔神色更冷更烈,谢燃苍白的腕部在他的动作之下,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红。连带着,奇异的血色也攀上了谢燃的面颊,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起身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赵浔,你给我记住,谢某所行所谋之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你从未牵涉合谋!陛下是自缢而死,遗诏自会明日有顾命大臣宣读,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记住了没有?”
    赵浔看起来不仅没记住,都懒得给反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燃,目光越发危险。
    他维持着这个攥紧谢燃手腕的姿势,倾身逼近,瞳孔中竟似有若有若无的红,仿佛一匹要将猎物拖回巢穴,拆吃入腹的狼。
    谢侯爷就是那只猎物。
    谢燃反应过来时,自己竟然已经后退几步,而且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冰凉的殿柱。
    他心中竟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惊慌,但这种慌似乎又和当真见敌不同,混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心跳却愈来愈快,似兴奋似恐惧。
    谢燃蓦然甩手,厉声斥道:“放肆!”
    “放肆?这才哪到哪啊……”赵浔忽然笑了起来:“我的老师啊,还有更放肆的呢。”
    他倾身,扣住谢燃的后脑,狠狠咬上。
    谢燃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他开始以为这是自己的血,却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这温软的带着馥郁铁锈气息的液体被对方强势地渡入他的口中,堵住了他杂乱的思绪和几乎要沸腾出胸腔的心脏。
    头晕目眩。
    炽热沉沦。
    谢燃终于攒足清醒和力气,推开赵浔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他该说什么呢?斥责赵浔罔顾人伦?但他自己曾刚刚弑君弑父,庆利帝的尸体还横陈在内室寝殿,他自己这样大逆不道,有什么资格说赵浔?呵斥对方忘恩负义?但他明明欠赵浔的,他亲手害死了赵浔的母亲。
    至于——自作多情?
    谢燃在心里嘲笑自己,谢燃啊谢燃,你真是太虚伪恶心了。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赵浔是真的自作多情吗?或者不如说,他这么做,你其实很开心吧?不用受道德的煎熬,就这么获得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梦寐以求,却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亲昵温存。
    赵浔站在他半步远,轻轻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像尊邪气的神魔像。
    谢燃终于开口了。
    他说:“赵浔,我本就要死了。”
    他当然不会说命盘之事,只是说了庆利帝喂的毒。
    却没想到,赵浔听完,竟然只是轻轻动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有点讽刺的笑意。
    谢燃一愣,还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赵浔就将手递到他面前。
    赵浔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枚药丸。
    “燃烛的解药,”赵浔神情讥讽:“我还以为你心存死志,甚至都懒得为自己找解药,还在烦心怎么骗你吃下去呢。”
    “你是怎么——”
    “老师,你刚才说的,你的事不要我过问,那么我的手段,你也同样不要问,”赵浔打断他,将药递的更近,指尖几乎抵在了谢燃喉结上:“吃药。”最后两字已十分强势,谢燃毫不怀疑,若自己不吃,郁王殿下毫不介意用刚才的方式用嘴唇亲自“逼”他吃。
    谢燃吃了那解药,斟酌道:“……多谢。但我不只是中毒的问题……”
    然而,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浔竟然体贴地接上了他这句不知从何说起的话。
    “知道……是命盘,或者身体根基溃坏生疾?没事……我都有办法,”赵浔轻轻笑了起来:“来,老师,我这里还有药。”
    他说着“我这里”,却并未像之前一样真拿出一粒药丸,反而目光沉沉地望着谢燃,唇色殷红动人。
    那是烛光下夺目的血色。
    听到“命盘”二字,谢燃心头巨震,大脑瞬间一片混乱……迷茫中,他想起刚才那个吻的滋味,又莫名想到了那一碗碗带着奇异腥气的药。
    “中一都告诉我了,”赵浔只说了这句话:“谢燃,换命盘、送我登帝位,我是该谢你吗?好好好,是该谢的。谢侯爷,老师,你的命盘给了我,我的血也能为你延寿,世间还有比这更公平有趣的事吗!”
    赵浔边说边笑,仿佛这真的觉得此事巧妙到了极点。
    谢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多药,那么多血,即使在他远在边疆驻军时,赵浔还是想方设法精心保存着送给他。
    为什么?赵浔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为了我这种人……
    谢燃只觉一阵气血激荡,意识短暂抽离,等他回过神来,只觉颈部紧痛,竟又被赵浔以一种更强势不堪的姿势压在案上,那些竹简书卷包括至高无上的帝王玉玺散了一地。
    赵浔死死捏住谢燃的下颌,狠狠咬了上去,将更多的血渡了进去。
    自从那日聊开鸳娘的死,谢燃请罪下跪,赵浔第一次强行吻了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开始逐渐逆转。逆转到谢燃做梦也想不到的耻辱。
    “唔……不,不要——”谢燃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名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已经高大到站在自己身前,会笼罩山岳般的阴影。
    赵浔没有理会谢燃的推拒,他强硬地渡血,换气时挂起讥讽的笑意:“怎么不要?是不想要欠我的,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夜的赵浔异常的强势,他说完,便又压了下来,谢燃却没再纵着他,苍白着脸色,将赵浔从身上狠狠撕了下去。
    谢燃的反抗却遭到了更强势的对待,赵浔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眸底血红,骤然发了狠,捏住谢燃的咽喉。
    这个姿势其实目的只在逼对方张嘴,但谢侯爷偏偏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菟丝花,而是块真真正正的硬骨头。他竟然就这么用自己血肉之躯的要害之处和赵浔角力着,仿佛那不是他自己会疼会断会死的喉骨,而是块随便什么破铜烂铁。
    赵浔听到谢燃的颈项在自己手下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他心中蓦然惊痛,终于对这疯子认了输,松开手,后退半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好……侯爷,是我失礼。我不动你——我去把药弄好了端来,你自己喝。”
    什么药?以他血为引的药。赵浔以为,谢燃以这种玉石俱焚的强硬姿态拒绝的只是刚才那不合时宜、逾礼不伦的吻。
    但还捂着咽喉,呛咳着的谢燃,狼狈地抬手,猝然抓住赵浔的衣摆。
    “等等……”谢燃的声音哑得不成音节:“包……不,要……”
    赵浔俯身将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谢燃说的是“包扎伤口,不要再为我流血了,不值得。”
    ——不要再为我流血了。
    ——不值得。
    或许是以为赵浔停下是终于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谢燃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哑声轻道:“殿下……你听臣说。庆利帝已死,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继位诏书,朝堂宗室、军队兵权,臣已都为你打理妥当。明日天亮,您便是九五至尊,当朝天子!天子坐明堂,不应染尘埃,更不值得为臣这种卑劣低贱之人损伤体肤……”
    谢侯爷向来寡言,更不爱解释,连和庆利帝虚与委蛇那么多年都话不过三句,如今这么低三下四、循循善诱,若真只是顾及和赵浔师生情谊,简直算得上可歌可泣一代忠臣了。
    “……卑劣低贱?”
    赵浔的半边眉目隐藏在烛火的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第90章】 不轨

    谢燃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为人为臣,忠义伦常。殿下,若论忠,臣弑君弑父,不容于世!若论义,臣杀异族杀同袍,不配为将!若论伦常——”
    ——若论伦常,我对你……甚至心怀不轨。
    谢燃将这句话深深藏入肺腑,缓缓直起腰背,作了跪姿,对赵浔,深深叩倒,说了最后一句话:“……殿下,你的母亲也是臣害死的,你就当可怜可怜臣……放过我吧,别让我更无地自容了。”
    “呵……放过你?”赵浔俯视着谢燃,弯腰用手背摸索他的下颌:“可怜你?谢侯爷,你到底什么意思?”
    须臾寂静。
    谢燃深深阂目,依然跪着,道:“……赵浔,殿下,别再救我,喂我血了,臣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该赎的罪也赎不清。就这样吧……让我走吧。”
    夜风刺骨、金尊玉贵帝王宫,内殿里躺了具凉透了的先帝白骨,外堂,下任九五至尊和他位高权重的老师,隔着鲜血,对峙着。
    他的老师,求他放他走。给他留了这白骨皇座,好像给了他什么不可一世的好东西似的。
    赵浔想,谢燃,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谁想浪费大好光阴进这深宫庙堂,玩这阴谋诡计勾心斗角?
    ——现在你要先走?我答应了吗?
    “‘臣’?真是个好自称……”赵浔忽然玩味地笑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指腹按在谢燃的下颌,从强势的指令化作了某种更轻的、却又更让人难以忍耐的磨蹭。
    “谢侯学富五车,自然读过《春秋繁露》,孤忽然想到一句话……”赵浔轻轻笑着,用指腹捻起谢燃的下颌,迫他仰面朝向自己。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赵浔轻轻念着:“……君,为臣纲。”
    赵浔俯身低头,发丝拂过谢燃的面颊,吐息像条华丽的蛇,在谢燃耳畔轻轻吐出柔软的信子。
    谢燃颈侧肌肤无声无息地全麻了,他轻轻地、颤抖地、吸了口气。
    ——夫,为妻纲……
    ——君,为臣纲。
    “既是如此!既然谢侯爷已对孤俯首称臣,那孤说什么,你都该照办,不是吗?”
    “……只要殿下不再自伤体肤,臣,自无所不应。”谢燃说这话时,始终被迫抬头与赵浔对视着。赵浔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冷,也前所未有的烈。不祥的红色从他的眼尾深处慢慢攀爬,好像见血封喉的毒药,染红了他的瞳孔,渗入他的魂魄。
    “好!好极了!”赵浔蓦然大笑:“老师,这是你说的!以后可千万……不要后悔!”
    谢燃心中本能一惊,赵浔笑声却戛然而止,幽幽道:“不过,在开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的答案,想请老师解惑。”
    “殿下请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老师不顾生死,要将命盘换给我。”
    死寂。
    他还是都知道了。谢燃想。
    人做一件事的理由可以很多,最冠冕堂皇的是家国大义,最微妙难言的是隐秘私心。若是能坦坦荡荡说出来的关系,那或许还算一段柔情佳话,但若是这里头夹杂着母仇血恨,夹杂着肮脏悖伦的幽情,这隐秘私心便不只难言,甚至显得令人恶心了。
    谢燃想,我都要死了,还不如体面一些。
    “我身世暧昧,又体虚命薄,注定不可能登基为帝,还不如换给你,既能解除庆利帝对你身世的怀疑,也能助你顺利即位。”
    赵浔忽然问:“如果是别人呢?”
    谢燃一怔。
    “若是你辅佐的是其他人,也会为他做这些事吗?也会以口喂血,与他在温泉宽衣解带,耳鬓厮磨?”
    谢燃只觉脑中嗡得一声,脱口道:“你怎么——”
    “那天你唇覆上来时,我隐约恢复过一些意识,只是太不敢相信是真的了,还以为又是一场荒唐的梦,”赵浔自嘲道:“所以,回答我,老师——换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吗?”
    谢燃看着赵浔。然后,他说:“会。”
    “是谁都无所谓——臣,并不在乎这些事,”刚才短暂的慌乱似乎只是一场错觉,谢燃说:“事急从权罢了,抱歉僭越了殿下。”
    于是,最后一点活气和暖意从赵浔脸上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谢燃,仿佛在琢磨这具冰雪砌成的漂亮外壳里到底有没有半点暖热的东西,有没有一点寻常人的七情六欲。
    他想,若自己当真撕开谢燃看看,恐怕八成也是会失望的。
    赵浔忽然大笑了起来,发丝散乱,近乎疯癫。
    笑完后,他弯着眉眼,问:“谢侯爷,孤还有桩事很好奇。”
    “……何事。”
    “你出征前那日与我见面,昏迷时钦天监中一来与我说了你的病,”赵浔饶有兴味地看着神情紧张的谢燃:“也说了一种叫‘命盘’的奇异东西……紫薇命盘,得之,或可称王称帝,失之,不止此世短寿狼狈,来世魂魄不全世世短寿孤苦——我听说,有人换了这命盘。便问了中一两个问题。”
    谢燃下意识地攥住了袍角。
    赵浔笑了,注视着谢燃:“老师,您紧张什么?我还没说我问了中一什么呢。”
    “我问中一,怎么才能让那人活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中一便给了我两个办法,”赵浔轻轻道:“这第一个,便是喂血,不过不幸刚才这方案已被你否决了。谢侯爷啊,你猜猜看,还有一个办法是什么呢?”
    或许因为谢燃始终垂眸跪着,毫不配合。赵浔的手指从谢燃的下颌转到了谢燃的唇畔,食指指腹轻轻压在他的唇珠上,笑道:“小提示,我听说换命盘和这续命之法相似,一样有两条路。那您应该可以猜到了吧,另一个不用换血的方法……会是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谢燃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
    命盘,交融。
    血……精。
    赵浔的手指轻轻的……滑入了谢侯爷的唇。
    谢侯爷还跪在地上,脊背不知为何绷得笔直。一滴清透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轻轻滑下,顺着赵浔的手指,流进了他的唇。
    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