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风拂过窗棂,发出轻盈的飕飕声。
珍珠银坠轻轻碰撞下耳珠,蹭出一阵痒意,徐云栖抚了抚,目光落在那截腰带,缓缓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开始给他系衣裳。
她脸色是温柔而娴静的,手上的动作也不轻不重,仿佛她素来是如此,仿佛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第一次离他这般近,才发觉他身量特别高,修长秀挺,宽肩窄腰,那种压迫感迎面逼来,可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笼罩,徐云栖兀自镇定,慢慢牵动他的腰带。
她并未系过,实在不成章法。
裴沐珩恍似不觉,双臂微展,静静看着她弄,晕暗的光芒在她身上缓缓流转,她今日梳了一个随云髻,乌黑发亮的发梢勾出那张欺霜赛雪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浓密的长睫轻轻眨动,小巧鼻梁秀挺精致,面颊罩着一层淡淡的粉色,颇有几分明艳动人的柔软。
殿内仿佛有一抹别样的寂静,仿佛有悄无声息的暗流在涌动。
既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徐云栖也就没太与那腰带过不去,随意打了个结便松开手。
裴沐珩看着那笨拙的模样,唇角微展。
这一抹微不可闻的动静,为徐云栖所察觉。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干净利落的轮廓,嵌着清隽俊美的眉眼,却又暗藏锋芒。
裴沐珩视线扫过来时,徐云栖又垂下眸。
徐云栖照样先去漱口,裴沐珩掀帘进了拔步床。
徐云栖侧眸瞥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缓步进了浴室,银杏替她打来一盆温水,徐云栖立在架子前,慢条斯理用羊毛刷漱口,又将手脸洗净,吩咐银杏道,“唤陈嬷嬷伺候,让她准备热水。”
银杏不知其里,满脸莫名,待要细问,徐云栖已转身进了内室。
银杏端起铜盆出了甬道,往后罩房去,只得依着徐云栖的意思吩咐,陈嬷嬷正在后罩房张罗明日早膳,听了这话,心知肚明,立即道,“你今日累了,歇着吧,晚上我来守夜。”
银杏没有多想,打了哈欠,往自个儿屋子里去了。
内殿空旷,燃了有三盏宫灯,虽然不算明亮,却足够看清彼此。
徐云栖认为,他们不需要。
今日老太太催问子嗣,裴沐珩夜里便打算圆房,意图显而易见。
徐云栖吹了灯,立定一会儿适应黑暗的光线,方慢慢往拔步床摸去。
珠帘轻撞,发出细微的锐响,打破内室的沉寂。
徐云栖走上台阶,方想起一事,问裴沐珩,“三爷,要喝茶吗?”
她声线又细又柔,总能让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我喝过了。”裴沐珩语气温和。
徐云栖将帘帐搁下,拔步床内彻底陷入黑暗。
挪上床榻,下意识便去寻薄褥,骤然间摸到一只手腕。
徐云栖愣住了,连忙松开手,她方才明明将被褥搁在此处,被他挪开了。
裴沐珩手背还残存一抹温软的痒意,淡声道,“睡吧。”
四月的山间,夜里浮荡一抹潮湿,徐云栖习惯在胸口搭上薄褥,褥子挪开了,让她怎么睡。
纤细的身影刚躺下,宽大的手掌便覆了过来。
徐云栖身子紧绷一瞬,又慢慢松懈。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事与她而言,并不陌生,她早在十多岁看医书时,便晓得夫妻敦伦一事,那个时候好奇大过一切,直到后来跟着外祖父看诊,见到一些懵懂的姑娘糊里糊涂把自己交出去,闹出无可逆转的后果来,好奇心荡然无存。
再后来,她甚至帮着人治过这样的病。
夫妻敦伦,人之常情,如人饮水,食色性也。
徐云栖是坦然而配合的。
裴沐珩出身贵胄,嫡长子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更明白,若非他有洁症,需要时间适应,圆房也不必拖到而今。
裴沐珩拢着那抹细韧的腰,看着她皎洁温顺的面孔,动作并不急,他这个人,从来不轻易露出自己的底细,反而在循序渐进中透出几抹游刃有余来。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碰撞,有力道摩擦,更有气味交融。
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他们配合得无比默契,也很沉得住气。
徐云栖纤指深深拽着床沿,褥垫,眼神瞥向帘外。
猛然间,猝不及防对上他漆黑的目光,她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挪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点点推进来,热意从脖颈蔓延至耳根,雪白贝齿轻轻咬着,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方才那一眼,他目光沉静甚至平和,任何时候不显山露水,她也按耐住本能不曾打破这片宁静。
有岩浆般的热流暗自叫嚣,呼吸在密闭的空间交错,却又诡异地维持着彼此的平衡。
谁也没看谁,谁也没跟谁低头。
窗外烟花绽放至最鼎盛,年轻的姑娘雀跃的欢呼在半空招摇,很好的掩饰了帐内渐渐升温的较量。
结束时,行宫的喧嚣渐渐进入尾声,依稀有喝醉的臣子三三两两传来些许喧哗。
徐云栖靠在角落里,拢着湿透的衣裳,慢慢擦拭面颊的细汗。
裴沐珩坐在她对面,将玄色的外衫披上,罩住那结实优越的肌理,深邃幽沉的眸子从妻子身上掠过,徐云栖眉目低垂,小脸被蒸的一片通红,鬓发汗津津地黏在额尖,看神态,虚弱又乏力。
“辛苦你了。”嗓音仿佛被激流熨烫,发出颗粒般的暗哑。
徐云栖嘟哝下喉咙,几乎是发不出一点声响,摇着头,半晌方挤出一线声,“我没事……”
裴沐珩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也未多言,掀开帘帐,起身往浴室去了。
他一走,晚风趁势而入,拂去她面颊的热浪,徐云栖徐徐吁出一口气,借着外头晕进来的光色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厮平日看着温和清润,从未对她发过火,也未曾大声与她说过话,她以为这种事他该是谦谦君子,事实上,他也足够迁就甚至克制,只是在最后一瞬潮汐灭顶时,猛然间推过来,双手摁住她纤细的胳膊,指腹一点点将她身上的疙瘩给碾平,最后掐住她双掌,让她动弹不得,那一下,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听得浴室传来水声,徐云栖下榻挪动了身子,酸胀纷至沓来,她抚着拔步床的柱子,好半晌才适应行走。
西配殿的浴室极是奢华宽大,当中设了一面屏风,徐云栖裹紧衣裳过去,陈嬷嬷已在屏风处等候她,见她纤细身摆轻晃,立即上前搀她。
裴沐珩就在隔壁,主仆二人并不好出声。
徐云栖艰难地迈入浴桶里,陈嬷嬷细细打量了她的背,雪白如玉,因出汗泛起一层微末的红,不见过分的痕迹,放心下来。
也对,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不会做出格的事。
不一会,夫妻俩先后收拾稳妥,前前后后回到内殿。
陈嬷嬷亲自点灯入拔步床收拾床榻,裴沐珩与徐云栖各自坐在桌案一侧,裴沐珩喝茶时,主动给妻子倒了一杯。
徐云栖抿了抿干渴的嘴,接过,轻声道,“谢谢……”
裴沐珩想起她方才的模样,濡湿的汗气覆满俏脸,如同被雨打湿的娇花,犹然不肯破出一线嗓音。
妻子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
恰在这时,陈嬷嬷抱着被褥出来,一片黏糊糊的血红一闪而过,徐云栖面色尴尬一瞬,捏紧茶盏低头喝茶。
余光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岿然不动坐着,挺拔翩然,如同难以撼动的山岳。
须臾,陈嬷嬷收拾好,朝二人屈膝,徐云栖便知已妥当,提着裙摆先一步往拔步床去。
灯吹落,各自拥着一套被褥,安睡无言。
晨光熹微,裴沐珩照常醒来,身子如同渴醒的兽,发出昭然的讯息,他侧眸看向身侧的妻子,徐云栖俏生生的面颊往他这一侧靠着,秀发胡乱堆在引枕,面颊残存一抹酡红,被初生的朝阳蕴染出瑰艳的色彩,柳枝般的胳膊从被褥里探出半个,搭在胸口。
纵欲伤身,裴沐珩向来自制,不假思索压下念头,只是看着身边躺着熟睡的人儿,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已娶妻的事实。
默了片刻,裴沐珩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便悄声下了塌。
过去二人从未同寝,徐云栖没有伺候他晨起的习惯,裴沐珩也没有唤她。
照旧是醒来后,裴沐珩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云栖揉了揉酸胀的胳膊,看着陌生的床榻,脑海里闪过一些糜艳的片段,怔忡片刻,也无额外的表情,唤来丫鬟洗漱更衣。
昨日使臣抵达行宫,皇帝为了挫对方锐气,没有立即召见他们,只吩咐秦王设宴款待,今日晨起,大兀使节正式拜见皇帝,裴沐珩与一众皇孙文武聚在乾坤殿。
大兀三王子当场献了三匹汗血宝马,一块用和田碧玉雕刻而成的巨型寿字玉山子,十几箱西域来的金银珠宝贺皇帝大寿,而后两国交换了国书。
皇帝捏着大兀国书,当场未做任何表态,只吩咐他们去歇着。
午膳草草用了些粥食,皇帝看着那国书皱了眉,招来几位重臣商议。
国书最先递到秦王手里,秦王细细看了几眼,旋即摇头,“他们好大的口气,想要十万担生丝,十万单茶叶,此外还有药材,简直是岂有此理,到底是他们求和,还是咱们求和!”
文国公在一旁笑,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这次咱们虽然把对方铆了一口狠的,对方却也晓得咱们后继乏力,故而才敢趁此要挟。”
秦王面色铁青,“这份国书必须退回去更改,他们要和谈,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燕平在一旁问文国公,“他们给的条件是什么?”
文国公是这次北征大军的主帅,由他负责主持和谈一事。
文国公答道,“战马三万匹,皮毛五万条,还有些麝香药材一类,再者与大晋在宣府之北的桥头堡设立互市。”
两国地貌迥异,均缺乏各自需要的药材,药材一栏互通有无,无可指摘,但战马和皮毛却不同,皮毛可用来锻造铠甲,战马更是大晋紧缺的物资,只是大兀给的这些数目,朝廷并不满意。
秦王道,“必须加筹码,依我看……战马要十万匹,皮毛十五万条,此二条无可更改,也不许谈条件,否则便让大兀的使节回去。”
秦王说的是气话。
萧御问文国公,“倘若依照秦王殿下的要求,将国书退回去,大兀会如何?撕毁和谈协议,翻脸迎战?”
萧御毕竟是文臣,不太懂边境战况。
文国公与皇帝对了个眼色,没有立即吱声。
目前是大兀尚有战力,而大晋没有,真的要打起来,指不定谁吃亏。
裴沐珩从文国公脸色中看出一些门道,幽幽笑道,“既然大兀尚有战力,那文国公想过没有,他们为何提出和谈?真的只是摄于大晋威势吗?”
皇帝看着孙儿,“珩儿,莫非你接迎大兀使臣,有所收获?”
裴沐珩作揖道,“回皇祖父,前日夜里,孙儿佯装喝醉回帐,无意中探听到,大兀之北的齐齐哈尔河罕见出现断流,大兀境内很可能已出现干旱。”
皇帝一惊。
“原来如此!”秦王抚掌一笑,“既如此,咱们态度必须强硬,逼他们答应咱们的条件,提供十万匹战马来。”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秦王的国书退回去后,大兀三王子仿佛早料到会如此,提出一个请求。
“陛下万寿在即,不如咱们两国比武,以来助乐。”
大晋岂能露怯,自然得应下这个要求。
但私下,文国公神色凝重与皇帝道,“陛下,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意图用比武威慑大晋,看来,这次比武,他们有备而来。”
随后几位肱骨口若悬河,商议如何排兵布阵,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但皇帝眉头依然紧锁。
将其余人挥退,只留下了文国公与燕平,最后又借着处理文书折子的由头,把裴沐珩留下了。
裴沐珩坐在一旁替皇帝翻阅文书,将折子分门别类整理。
这厢文国公见皇帝脸色难看,便径直开口了,“陛下该是看出来,这次大兀目的并非和谈吧。”
皇帝摇着头,捏着那比武奏章往地上一扔,“他们哪里是来和谈的,是打着和谈的旗号,来跟朕要东西的,朕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文国公,朕问你,倘若真要打,大晋还撑得住吗?”
文国公露出苦色,起身拱手,“陛下,真要打,自然能打,只是必定是民不聊生哪。”
“可总不能任由他们捏着鼻子吧!”皇帝伏案而起,怒色冲冲。
燕平跟着站起身,沉吟道,“陛下,不管如何,眼下得把和谈应付下去,不能被对方捏着鼻子走,他们要比武,咱们作陪,但是,接下来不急着和谈,就让他们在行宫吃酒玩乐,醉生梦死,且看看,谁比谁更沉得住气。”
皇帝闻言脸色好看了些,“这个主意不错,且这么办。”
文国公望着窗外夜色幽幽,长叹一声,“可这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说到底,国库亏空,军粮不继。
皇帝闻言神情复又凝重几分,忽然间就看到那边一丝不苟整理文书的裴沐珩,开口问,“珩儿,你不是去了扬州一趟,事情办得如何了?”
燕平与文国公均朝裴沐珩看来。
裴沐珩起身绕至皇帝跟前,行了一礼,“皇祖父,孙儿回营便给您上了个折子,您忘了瞧嘛。”
皇帝抚了抚额,回眸看一眼御案,仿佛在寻折子,随后似想起来了些,“你好像是说要改革盐政?”
“是。”
“怎么改?”
裴沐珩拱手一揖,正色道,“朝廷素来实行盐引制,商户从朝廷手里购买盐引,去盐场支盐,再往指定州县分销,朝廷得了银子,收于国库,用于各项国政。”
“可如今军粮紧缺,运输不济,孙儿便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期待看着他。
裴沐珩道,“开中!”
文国公与燕平交换了个眼色,不解其意。
裴沐珩解释道,“准商贾将粮食运到边关指定要塞,再给与盐引,商贾拿着盐引回盐场兑盐,再行分销,如此可省却了朝廷运粮之苦,也能充实边境,最大程度解决军粮不足的难题。”
殿内骤然一静。
山间的天暗的很快,没多久暝色四起,司礼监掌印轻轻燃了一盏宫灯。
书房骤然亮堂了。
皇帝怔怔看着他,脑海将他的话来回嚼了几遍,觉出其中要害来,干瘦修长的手臂抬着,半晌没有寻到支撑,离他最近的燕平察觉,抬手伸过去,皇帝紧紧捏着他掌心,这才寻到借力点,眼底抑着激动道,“妙啊。”
燕平也十分振奋,由衷赞赏道,“着实很妙,如此效率更高,也免了朝廷购粮派粮的艰苦,三公子智慧绝伦,世间罕见。”
文国公也在一旁拍案叫绝,“陛下,快些将三公子遣来兵部吧,有他在,臣领兵作战无后顾之忧啊。”
皇帝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来,“哈哈哈。”
高兴一阵,想起难缠的大兀使团,皇帝再叹,“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裴沐珩料到皇帝会这般说,笑道,“所以,孙儿还有第二策。”
“哦?快快说来!”
文国公和燕平搀着皇帝坐在案后,三人纷纷看着他。
裴沐珩道,“陛下当知,我大晋与蒙兀素有商贸来往,这些商户每年依照朝廷规定的数额,往大兀输送生丝茶叶一类,可您也知道,朝廷定下的数目远远不够大兀所需,故而,那些商户私下瞒天过海,用各种法子偷运生丝茶叶盐去大兀,高价出售,赚取利润。”
“所以呢?”
“所以,臣的意思是,您下旨,遣人前往桥头堡抽分局,调取五年内大宗贸易来往纪录,寻到商户名录,以勾结外敌为由,查抄这些商户,一来,断了大兀供需,扼住他们咽喉,占据谈判主动权,二来也可充实国库,以备军粮。”
皇帝听了这席话,微微吸了一口气。
文国公在一旁笑着抚掌,“好计谋,好手腕,不愧是陛下的嫡孙。”
燕平也深以为然,想了想道,“陛下,要查的话,臣可提供一个方向,”
“哦?”
“臣在户部观政时,曾记得晋州一带有不少商户,专做大兀人的生意,他们不仅买卖生丝盐茶去大兀,更私下偷运火药前往大兀。”
晋州盛产煤火硝石,大晋绝大部分火药均产自此地。
裴沐珩听了这话,轻轻瞥了一眼燕平。
秦王私下在做什么,裴沐珩也有所察觉,这个时候,这位内阁首辅将皇帝视线往晋州引,可谓是不着痕迹,一着妙棋。
如此,将来太子事泄,倒是还把他给捎上了,不愧是首辅,借力打力,玩得炉火纯青。
皇帝颔首,“有了方向,查起来就更方便了,只是人选嘛……”
裴沐珩立即拱手道,“陛下,人选,孙儿也替您想到了。”
“哦,你说。”
裴沐珩笑着看向燕平,轻声吐出三字,“燕少陵。”
燕平微微吃了一惊。
皇帝抚着下颚寻思道,“燕少陵?”
文国公在一旁接话,“陛下,少陵公子素来有几分意气,让他去查抄晋州商户,是不二人选。”
皇帝哈哈大笑,“确实如此,那小子朕已许久不见,可皮实了?”
燕平满脸苦笑,“什么意气,无非是有几分痞气,这个差事,给他嘛倒是好,就怕他辜负了陛下深意。”
皇帝心患已解,舒适地靠在背搭上,冲着燕平笑道,“咱们都老啦,该让年轻人历练历练了。”
燕平迎着皇帝这意味深长的一笑,缓缓眯起眼,慢慢弯腰道,“那臣便替那不成器的竖子,谢陛下隆恩了。”
这一夜裴沐珩至晚方归,次日两国将士比武,裴沐珩一早又离开了,夫妻俩都没打上一个照面。
裴沐珊率先出发去了讲武场,留话让徐云栖待会去寻她,徐云栖用过早膳便赶到了讲武场。
熙王妃不知去了何处,李氏与裴沐兰带着两个孩子在锦棚看热闹,四姑娘裴沐兰见她过来,将位置让开,徐云栖坐在二人当中。
一眼就看到裴沐珊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衫,跳在人群前对着讲武场吆喝。
“打他!戳他腋下,对!就该这样!”
“哎,等等,喂喂喂,你打人别打脸,这么漂亮的脸蛋,哎哟喂……”裴沐珊捂着头额满脸叹息。
李氏搂着儿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云栖不知其里,问道,“怎么回事?”
只见讲武场正中一身着胡服的少年被大晋一名威武雄壮的男子按在地上,那位男子穿着一件亮堂的锦袍,眉如剑鞘,浑身气势勃勃,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辈,满场官眷均在给他喝彩,独独裴沐珊发出惋惜之叹。
裴沐兰见二嫂李氏笑岔了气,接过话茬,“方才大兀使团来了一位小郡王,生得一双琥珀般的蓝眸,妹妹一眼看呆了,便给他喝彩,燕国公府的小公子燕少陵见状,主动请缨跟他交手,这不,那位小郡王被少陵公子给打趴下了,妹妹在可惜那张脸呢。”
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珊这看脸的毛病。
裴沐兰覆在她耳边悄悄道,“燕家这位少公子,喜欢五妹妹呢。”
原来如此。
徐云栖这下认真端详了一番燕少陵,那少年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端得是从容不迫,气势凌凌,眉宇间歇着一抹张扬肆意,一看便是上京城打马过街的贵胄子弟。
“那妹妹呢?”
裴沐兰小声笑道,“妹妹嫌他不如三哥好看,拒绝了燕家的提亲。”
徐云栖:“……”
这燕少陵分明已经生得够俊俏了,裴沐珩害妹妹不浅。
比武过半,大兀三王子连挫了大晋三名勇将,形势紧迫,皇帝正问何人敢上去迎战,最后对方点名要与十二王裴循交手,二人均是嫡皇子,又兼名声在外,三王子想与他较量一番,也想刹一刹大晋嫡皇子的威风。
十二王裴循应战。
年近而立的闲王带伤潇潇洒洒上了场。
他从御阶跃上马背时,场外一阵雷动。
徐云栖才知晓这位十二王很受姑娘们欢迎。
李氏告诉她,“弟妹不知道吧,十二王被誉为我大晋第一神射手,他出场,没得再输的。”
裴沐兰在一旁忧心忡忡插话,“可是,我听说十二叔受了伤,”
李氏犹未答,站在讲武场围栏处的裴沐珊大声回,“十二叔即便受了伤,也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徐云栖除了学医,最想学的便是射箭,对于姑娘来说,有一身射箭的本事,行走江湖就能防身,可惜外祖父不擅长,她后来寻人练了几手,皆不得其法,听了她们这般说,对这位十二王便生了几分好奇,与其他人一般,伸脖张望。
二人坐在马背,面对长空,双双张弓。
十二王裴循的射术果然如传闻那般,行云流水,只听见离箭破空,裹着一股气贯长虹的架势,没入云霄,也不知去了多远,隐约不见踪影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大雁鸣叫,片刻,众人见那大雁驮着两只箭矢摔入草丛中。
大兀王子射穿了它的翅膀,裴循所射则削去它额顶一撮羽毛,箭术高下立判,尤其在裴沐珩亲自上前将略有些跛脚的裴循搀回来时,大兀王子脸色就更难看了。
裴循竟然是带伤迎战。
李氏见徐云栖看得杏眼发亮,笑她道,“你喜欢射箭?”
徐云栖认真点头。
李氏道,“三弟的箭法便是十二王亲传,回头你可以让三弟教你呀。”李氏说这话时,眉梢流转几分暧昧。
徐云栖轻轻一哂,裴沐珩哪有这个功夫,即便有这个功夫也没这个心思。
李氏实则是个心细的,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他们夫妇相处,便知是相敬如冰,她见徐云栖不答,只当她难过,宽慰她道,“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其实,你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你呢,昨夜你二兄回来便告诉我,三弟昨日下午在两国第一场谈判中,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帮我大晋占据了先机,这事你知道吧?”
徐云栖还真不知道,朝中的事,裴沐珩从不告诉她,以他约法三章来看,该也不希望她多嘴。李氏看出门道,心生同情,将她手腕拽得更紧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兄长说,秦王和太子都想拉拢三弟,今后三弟前途无量。他一心扑在朝政,你多担待些。”
徐云栖哭笑不得,受了她的好意,“多谢二嫂,我心里都明白呢。”
十二王比试结束后,官眷们三三两两便散了。
裴沐珊吆喝几位姑娘去打马球,徐云栖便与李氏回行宫,中途两个孩子非要去水边看人耍水镖,李氏只得招呼裴沐兰同去帮忙,徐云栖独自一人往行宫走,中途路过一截栈道,被人拦了去路。
大理寺卿的女儿刘香宁带着两个丫鬟婆子,挡在徐云栖前头,她面色白中带青,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徐……徐氏,你昨日是不是故意的?”
徐云栖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淡声回,“刘姑娘身上该起了一些水泡,不在屋子里养着,兴冲冲出来见风,回头伤口容易溃烂,疼起来如同蚂蚁啃噬,日夜难眠……”
刘香宁闻言怒火更盛,眼底的恨意几乎要蓬出来,“没错,我今日也叫你尝尝这滋味……”
她使了个眼色,便见几名侍卫从两侧林子里窜出来,并刘香宁主仆五人将徐云栖和银杏围了一通。
徐云栖冷瞥了一眼,捏紧袖中银针,正打算动手,侧面石径传来一道力喝,“你敢!”
徐云栖循声望去,只见一广额阔面的高瘦夫人,带着两个女婢匆匆行来,她裙带当风三步当两步上了台阶,拦在徐云栖跟前,对着刘香宁喝道,“刘姑娘,你父亲时任大理寺卿,私下伤人是什么后果,你不明白?你被泼茶是萧家之故,与云栖无关,若再揪着不放,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香宁瞥了来人一眼,面带冷讽,“你是何人,敢坏本姑娘的好事!”
那位夫人似乎不愿与她纠缠,“我是何人与你无关,你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
那刘香宁见她嗓门拔高,顿时气泄,“你,你等着,我回头跟你算账!”带着人气急败坏离开了。
山风呼啸,松香一阵一阵盖过面颊,徐云栖手执茶壶,给坐在对面的蒋夫人斟了一杯,二人一道坐在一临崖的山亭,相望无言。
徐云栖苦笑,“我观刘家非通情达理之门户,夫人何故为我得罪那刘家,她那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我。”
蒋夫人摇头,“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
见徐云栖还要辩驳,她抬手握住徐云栖的手腕,温声道,“好孩子,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徐云栖眼神微动,唇角笑意更甚,“我怎么会不好呢,吃穿不愁,无事一身轻。”
蒋夫人看着她熠熠如月的眼,忽然间便哽咽了,“若没有陛下赐婚,不知该多好……”言辞间,埋首哭得双肩发颤。
徐云栖神色淡下来。
一年前,徐云栖进京不久,在城阳医馆给一位官宦夫人治了病,那个人便是蒋夫人,后来一次偶然的宴会,叫蒋夫人认出徐云栖,听闻她是工部郎中徐大人家的长女,心中甚喜,私下遣媒人上门说亲。
那时,徐云栖为长兄徐鹤觊觎,不欲留在徐家,便答应了母亲章氏见了蒋夫人一面。
二人一见如故,蒋夫人的命为徐云栖所救,对她喜爱得不得了,连忙安排徐云栖与独子蒋玉河相看,蒋玉河本对徐云栖生了几分感激,相看时,见她亭亭玉立,娴静温雅,越发惊艳。
两家就这么将婚事定下来。
蒋家乃四品伯府,比徐家门楣高一些,却也相差不远,算得上门当户对,婆母疼爱,夫君温润如玉,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婚事。
可惜两家刚交换庚帖不久,皇帝赐婚旨意下来,好好的一门婚事泡了汤,章氏和蒋夫人几乎抱头痛哭。
这半年,蒋夫人每每想起此事,便扼腕痛惜。
徐云栖不忍见她如此,连忙劝道,“夫人,都过去了,咱们有缘无分,也是无可奈何,现如今,我很好,日子过的四平八稳,您也该释然,好好给蒋大哥寻一门亲。”
提到蒋玉河,蒋夫人哭得越发痛心,连着手指也在发颤,满腔的心思欲倾诉,只是顾忌徐云栖如今已嫁人,话到嘴边终究吞了回去,只剩无声呜咽。
哭了一阵,蒋夫人缓过来,抹了抹泪,笑着问徐云栖,“三公子对你可好?”
徐云栖怕她挂念着,忙道,“好嘚很呢,您别瞧他面上冷,心里头热乎着呢,很舍得给我花银子,去了外头总要带贵重的礼物回来,我们夫妻感情融洽,至于婆母……虽谈不上和睦,却也从不苛待我,小姑子就更不用说了。”
徐云栖说这番话,一来叫蒋夫人放心,二来,也是让蒋玉河死心。
偏生,蒋夫人心疼看着她,眼眶含泪,“云栖,你是什么性子我能不明白吗,这些话哄骗你母亲便够,我是不信的,三公子人品贵重,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夫妻恩爱,便免了吧。”
家里有委屈便罢,外头还要看人冷眼,听人闲话,若是嫁到蒋家,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宝贝疼,那才叫好呢。
徐云栖见劝不动她,便摇着她胳膊撒娇,“我给您的方子,您还在吃吗?”
“吃着呢。”
“对了,蒋大哥还好吗?”
“我说他好,你信吗?”
……
已近申时,日头偏西,林中风声不止。
徐云栖与银杏主仆手挽手,往前方的行宫迈去。
涌动的风将草浪一波一波送去行宫脚下,徐云栖远远瞧见颇觉心旷神怡。
银杏至今还未从蒋夫人那番话里走出来,她神色低落,“蒋家便是姑娘最好的选择,蒋夫人支持您行医,对您知根根底,心里只会敬重您,绝不会拿您跟任何阁老家的小姐比,蒋大公子呢,那真真是世间最好的人,将将认识多久呀,就将上京城的小吃给您捎了个遍,心里眼里都是您……”
有那么一瞬,银杏曾绝望地想,她家姑娘是不是被上苍给遗忘了,总总幸福到了手边,又偷偷溜走。当年恩爱的爹娘,如今门当户对的好亲。
徐云栖听到小丫鬟这番话,止住步伐,见风吹乱了她的发梢,信手替她拾掇,神色豁达,“银杏,好与不好,一言难以蔽之。有的丈夫能干能替妻子撑腰,挣体面,有的丈夫在家里恩爱体贴,在外头却顶不住事,人总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想占着,凡事有利有弊,发生了,就别想去它好不好,我们要做的便是接受它,人不要沉迷于过去,也不要为还未到来的将来而忧虑。”
“活在当下。”
两国比武,虽是十二王最后扳回一局,可大兀将士展现的能耐,也叫大晋心惊,谈判桌上,大兀的使团依然强硬,皇帝便依照燕平的计策,冷着他们,整日叫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轮番招待使臣,皇帝自个儿却不露面。
裴沐珩效率极高,一日功夫从桥头堡抽分局调来了文档,其中大部分商户果然出自晋州,于是燕少陵连夜被差使前往南面的晋州办案。
接下来两日,大家都很闲。
姑娘们三三两两跟着家里兄弟们上山狩猎,这一日裴沐珊想邀请徐云栖去打马球,徐云栖念着想给她做一套胭脂出来,便推脱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去吧。”
她想给小姑子一个惊喜。
裴沐珊一听她不舒服,顿时紧张,“那我让人替你请太医。”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什么大事,歇会儿就好。”
裴沐珊看她气色不差,也没当回事,“那成,我多去攥几个彩头回来给你挑。”
徐云栖目送她出门,折回内殿,人刚坐下没多久,听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是裴沐珩。
方巳时初刻,这个时候,他不是在皇帝身旁,就该在讲武场,莫非是落了东西?
徐云栖诧异地迎出来。
只见裴沐珩快步迈进,神色间在打量她,“妹妹说你不舒服?”
徐云栖愣住。
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只听得他语气颇有些晦涩,“弄伤你了?”
徐云栖彻底噎住,密密麻麻的尴尬从四肢五骸钻出来,冲破薄薄的肌肤,渗出一层娇艳的红色,昨夜裴沐珩回得晚,她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凌晨他忽然按着她做了那事,到此刻骨头缝里都有一股酥劲。
裴沐珩显然是误会了。
徐云栖指了指桌案上的胭脂,“我想给妹妹做胭脂,遂寻了个借口拒绝她。”
她神色柔静。
裴沐珩深邃的眼分明看着她,一动不动。
徐云栖只得捏紧了绣帕,语气平稳回,“我真的没事。”
裴沐珩轻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外头昳丽的天光,温声道,“既然没事,那我带你出去走走。”
“啊……”徐云栖满脸愕然,仿佛这样的话不该从他嘴里出来。
他是这么闲的人吗?
丈夫突然的体贴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裴沐珩温文尔雅笑道,“这几日不急着谈判,陛下准了我的假,不知怎么提到你,说是叫我陪陪你,你来了这么久,没好好出门玩,我带你上山。”
除了床笫之间的强势难以承受,平日他其实极是温和。
徐云栖心情复杂地点了头。
裴沐珩今日离席也有缘故,秦王布局快见分晓,裴沐珩是时候避一避风头,上回徐云栖被人当众数落,定然心中生闷,趁着今日风和日丽,便捎她出门游玩,也好叫人知晓,他们夫妇和睦,破了那些传言。
好歹跟了他,不能叫她受委屈。
徐云栖进殿换了一身便捷的劲衫,出来时,裴沐珩盯了她好久。
她穿着件杏色的长衫,裤腿束进黑色的鹿皮靴里,干脆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带,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衬得身形高挑秀逸,颇有几分飒爽之姿。
“怎么了?”她抚了抚面颊,以为有什么不妥。
裴沐珩摇头,领着她往前走,“没有不妥。”
夫妻二人在前,银杏与两名暗卫在后,不消片刻,行至马场,侍卫将裴沐珩惯用的“乌蹄”牵了来,裴沐珩翻身上马,抬手来拉徐云栖,“我带你。”
徐云栖回首望了一眼远处一望无垠的草原,眼底隐隐含着兴奋,“三爷,我可以自己骑马吗?”
裴沐珩微愣,“你会骑马?”
徐云栖笑,“会一些。”
裴沐珩重新下马来到马棚,替她挑了一匹适合姑娘家骑的温顺矮马。
徐云栖翻身上马,纵着马走了几步,适应片刻,便往前方出发。
行宫建在半山腰,从行宫前的马场往下跃,一条绵延上百里的沃野绵绵不绝铺向远方,徐云栖跑了一阵,俏脸被马颠得通红,只是她从不轻易服输,硬生生勒着马缰,慢慢将马匹给驯服,待回首,却见那男人,端秀洒脱地坐在马背,一路不疾不徐跟在身后,颇有几分霁月风光的气质。
虽然猜到裴沐珩来陪她恐有内情,却还是很高兴。
她许久不曾纵马寻欢。
徐云栖继续往前奔。
再行一段,马儿穿过一片林子,到了另一处潮湿之地,徐云栖乏了,便在坡顶铺了一块草席,兀自坐下歇着,骑得久了,腿侧颇有些酸胀,裴沐珩闲庭信步下马,寻来水囊递给她喝。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无声坐在坡上欣赏山下风光。
此地气温明显比外头要热上几分,四周密林成群,鸟语花香,坡下更有一处湖泊冒着腾腾热汽,看得出来这里有地热。
徐云栖对各式各样的地貌并不陌生,有地热的林子里,藏着各种珍奇药材,有些是活物,有些是草药。
熟悉山林的人,有一种天然的警觉,徐云栖敏锐察觉到什么,立即悄悄将水囊搁下,信手拨开藏在矮丛下的草叶,四下打量。
裴沐珩不知她在做什么,正待开口,骤然间一抹极快的绿光从眼前闪过,径直往徐云栖的方向窜去,裴沐珩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下意识抬手将妻子往自己身后护,与此同时,袖下软剑以飞快的速度闪出,往那抹绿光挑去。
然而,有个人比他更快。
裴沐珩甚至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见一条两寸长的绿色小蛇被徐云栖轻飘飘地捏在手中。
裴沐珩:“……”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绿梢蛇,个头小,能入药,徐云栖平生也仅仅在湘西一药材商手里见过一回,方才只觉四周有危险,却没料想逮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绿梢蛇,徐云栖心情大好,提着被她用银针麻醉过去的小蛇笑吟吟转身。
裴沐珩以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震惊地看着她。担忧她受伤的后怕犹未散去,此刻他面色白中泛青。
徐云栖迎上他冷峻的神情,笑容僵在了脸上,再顺着他视线瞅了一眼手中的小蛇,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神情变得无措,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起,垂眸低落片刻,最后慢吞吞转过身,小心翼翼将那小蛇缠在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收好。
裴沐珩看着默默背身过去的妻子,目光越过她纤细的肩头,清晰地看到她一举一动,那番动作熟稔无误,一看便知是家常便饭。
裴沐珩喉结翻滚,将那口凉气缓缓咽下去。
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
他好像从未好好了解过她。
【第17章】
风声更劲,日头渐渐躲去了云层后,眼看天色转阴,裴沐珩起身打算回去,徐云栖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这一回,二人没有骑马,而是不紧不慢往回走。
徐云栖拧着小布囊看着前面的男子,他穿着一件玄青的长衫,修长挺拔,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一种克制又清越的气度,如高岭之雪,雪山之松,不可冒犯。
徐云栖与他保持距离,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回去寻来乌梅酒,将这条蛇浸泡其中,可制成最好的药酒,若是外祖父在世,给他老人家享用,便可祛风湿,治好他的老寒腿……想起至今毫无所踪的外祖父,徐云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裴沐珩南下扬州那两月,她借口回娘家,亲自去了一趟燕州和通州,依然一无所获。
胡掌柜的说,一年多过去了,外祖父可能已不在人间。
风拂入她眼底,化为一抹深掠不去的仓惶。
裴沐珩回眸,便见妻子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跟在身后。
他忽然又觉得好笑,驻足望着她,“你不怕吗?”
徐云栖顿住,压下心头忧色,眨眼道,“我不怕,你怕吗?”她反问。
裴沐珩无语。
“你以前捉过蛇?”
徐云栖脸上重新浮现笑容,颔首道,“我捉过,我少时跟随外祖父上山下海,还捉过鱼呢。”
裴沐珩明白了。
出身乡野的姑娘有一股格外的韧劲。
“你方才用什么捉的蛇?”
“这个?”徐云栖将藏在袖下的银针掏出来,耐心给裴沐珩解释,“这上头染了些药酒,可以麻醉小蛇。”
“原来如此。”
裴沐珩属实惊讶妻子的本事,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
妻子并不是表面这般柔柔弱弱,反而有些自保的本事,身为丈夫应当高兴。
“要不要我帮你?”他还是担心那条蛇会咬到她。
徐云栖想起丈夫洁癖的毛病,笑着摇头,“我不会有事的。”
裴沐珩没有强求。
小小插曲释然后,二人重新上马,赶回行宫。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早,裴沐珩却没有碰她,徐云栖只当他被自己徒手捉蛇给吓到了。
翌日清晨,裴沐珩换了一身朝服出来,跨出门槛却见暗卫杵在台阶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
暗卫脸上颇有几分打抱不平,“公子,昨日银杏姑娘告诉属下,说是前几日大理寺卿刘家的姑娘,半路拦住少奶奶,意图不轨。”
裴沐珩闻言脸色如覆了一层寒霜,默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径直往乾坤殿走。
进去时,方知燕少陵回来了。
年轻的少公子将查抄的名录递给皇帝,面上带着勃勃的干劲。
瞧见裴沐珩,燕少陵拱了拱手,对着他露出个张扬的笑。
皇帝并未急着看折子,而是望着星夜兼程的燕少陵,露出和缓的笑,“你这回办事利索,要朕怎么赏你?”
燕少陵大喇喇笑着,抚了抚后脑勺道,“陛下若真心疼我,干脆赏我个称心如意的媳妇?”
皇帝哼了他一声,没接这话茬,“你乏了,回去歇着,晚上来乾坤殿用膳。”
燕少陵兴致缺缺离开了。
待他一走,皇帝将折子摊开,扫了一眼脸色凝重,“瞧,小小商户竟然侵吞了这么多银两,这绝不是偶然,案子还得细查,你们觉得谁去晋州合适?”
燕平捋着胡须正在思量,这头裴沐珩上前笑着接话,“皇祖父,三司伴驾的有刑部尚书萧阁老和大理寺卿刘大人,晋州离得又近,还是派个稳妥人去,萧阁老上了年纪不便奔波,恐得刘大人亲临了。”
秦王给太子的局已布好,总得有个替罪羔羊,刘氏女倚仗的无非是自己父亲任一卿之官,少不得除去秦王一条臂膀,顺带给妻子出气。
燕平听了这话,淡淡看了一眼裴沐珩,燕平也正琢磨着给秦王收拾首尾,权衡将谁推出去更合适,不料裴沐珩替他做了抉择,遂顺驴下坡,“陛下,偷运火药非同小可,就让刘大人前往,最为合适。”
皇帝准了。
是夜,燕少陵拧着两个人头扔在大兀使臣的谈判桌上,嚣张得不可一世,“你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我大晋好糊弄的?告诉你,老老实实将战马送来,否则断了你们的茶叶盐丝,看你们草原上的牧民吃什么,用什么!”
生丝除了给贵族制作衣裳,更能制成软甲穿在铠甲之内,可受箭十余支而不死,是骑兵重要军备之一,大兀三王子见算盘落空,心中凉了半截,随后的谈判兵败如山倒,被大晋遏得死死的。
姜还是老的辣,皇帝与大兀定下十年之约,私下又扶持了可汗的弟弟,许了一些好处让其兄弟针锋相对,算是稳住了边关局面。
谈判接近尾声,皇帝在四月初十这一日,举办万寿宴,一来庆祝六十二岁寿辰,二来欢送使臣。
是夜,邕宁宫灯火煌煌,推杯换盏。
宴席过半,皇帝留下秦王主持宴席,先折回寝宫,被臣子劝了几口酒,皇帝喝得昏昏然,颇有些不适,老人家倚着圈椅歇着,问刘希文,“怎么不见循哥儿?”
刘希文从内侍手中接过醒酒汤,搁在皇帝跟前,回道,“那日与使臣较武,十二殿下腿伤更甚,方才喝了几口酒疼得厉害,便先退席了。”
皇帝按着头额,耷拉着眼皮没有吭声。
大约打了个小盹,迷迷糊糊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帝猛地睁开眼,便见金吾卫大将军杨赟掀帘而入,他身穿铠甲面色紧绷,单膝着地道,“陛下,京城出事了。”
皇帝猛地坐起身,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杨赟迅速禀道,“宫西坊慈恩寺附近的别苑囤积火药,发生爆炸。”
皇帝闻言额尖跳了下,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慈恩寺是皇帝下旨敕造,用来安置先皇后长生牌的皇家寺庙,许百姓给先皇后供香火,享受皇后余泽,先皇后死的早,过世时太子不过稚儿,皇帝每每做梦总梦到发妻惦记着孩子,遂将慈恩寺附近的院子赏给太子,许太子每月陪祭数日,果然再往后,皇后便不托梦,皇帝睡得也安生。
这一带一直是太子私产,皇帝从未过问。
近些年,偶然有人暗告太子私下在此地圈养舞女,皇帝敲打了几回,本以为太子改过自新,哪知竟敢囤积火药。
他要做什么!
一股暴怒涌上眉梢,皇帝眸光发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杨赟道,“先前通州粮仓一案,通州知府陈明山蒙太子授意敛财刮利,其中大部分粮食被运往市面售卖,仍然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踪,都察院一直在追查其去处,最后追查到慈恩寺,原来太子殿下不仅将所获钱财藏于此地,更是悄悄藏了些兵器火药于慈恩寺,今日晌午,此地突发大火,发生爆炸,连带附近民宅受池鱼之灾。”
“荀阁老立即派人封锁此地,扑灭大火,可麻烦的是,城中忽然流言四起,只道太子要造反。”
京西坊慈恩寺附近,是皇帝回銮的必经之地,倘若在此地预埋火药,皇帝难逃生天。
“臣方才收到荀阁老八百里加急,迅速将邸报呈交于您,请您决断!”
杨赟双手将荀允和所写的折子,抬至头顶,递给皇帝。
而年迈的皇帝,重重摔倒在圈椅的背搭上,眼珠无神地盯着那封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刘希文急了,“陛下,恐京城有变,您必须速下决断!”
火药爆炸,太子的事盖不住了,如今帝驾出巡,难保太子不铤而走险。
皇帝眼神轻垂,布满沟壑的面容罕见交织着几分疲惫与颓丧,到底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圣主,皇帝很快振作精神,端坐在御案后,“杨赟,听令。”
“臣在!”
“着五千精兵,迅速控制行宫上下,切忌,莫要惊动使臣!”
“臣遵旨!”
“刘希文,拟旨,召十二王裴循……”话落想起裴循伤重,语气微微顿了下,思量儿子皇孙中谁可堪大任,很快想起裴沐珩,目露坚毅,“召皇七孙进殿,封他为昭明郡王,由他领着朕的谕旨,前往燕州卫所调兵,赶赴京城,侯朕回京!”
“遵旨!”
“此外,留文国公照应使臣,其余王公大臣均召来乾坤殿听政!”
“臣就这去办!”
少顷,披坚执锐的禁卫军无声穿梭在行宫,迅速占据各个要地,女眷各自回宫待命,大臣并皇亲全部被护送至乾坤殿。
文国公听到风声,心中暗惊,未免泄露机密,这一夜他老人家便睡在使馆,与使团纵欢达旦,此是后话。
以秦王为首的王公大臣陆陆续续被传来乾坤殿,秦王心知肚明,面上却佯装醉的厉害,倒在内侍肩头,不省人事。
萧御不知其里,与其余几位大臣交换了眼色,各个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独燕平一身绯袍立在上首,静默不言。
裴沐珩受命而出时,正遇见内侍抬着受伤的十二王进殿,叔侄二人相视一眼,均露出些许复杂,裴循由人搀着落地,抬手拍了拍裴沐珩的肩,温声道,“路上小心。”
裴沐珩镇定地看了一眼秦王等人,手执虎符,越众而出,快步来到台阶下,迎着暗沉的夜色飞身上马,朝着燕州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皇帝召众人进殿,老人家换了一身明黄龙袍,沉默坐在御案后,寿宴上突发变故,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起先气得口中血腥翻腾,慢慢冷静下来后,皇帝眯着眼看了一眼秦王和陈王等人,暗带狐疑。
秦王和陈王均喝得满脸通红,颇有几分不知世事的茫然。
不一会,一阵哭声打破殿内的沉寂。被押来的皇长孙跪在台阶前,对着殿内大哭,“皇祖父,父亲绝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这一定是奸人陷害,您一定要查清楚,还父亲一个清白!”
秦王一党的七王爷,扭头朝着殿外喝了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表明太子是清白的?”
殿外皇长孙嘶声力竭喊,“我就是最好的证据,父亲怎么会舍了我?他留我在皇祖父身边伺候,便是对皇祖父最大的效忠。”
七王怕皇帝被他说动,连忙斥道,“我呸,你还有脸胡说,太子收敛的钱财都藏在慈恩寺,上回父皇幽禁太子,太子怀恨在心,这一次趁着父皇出巡,他便动了杀心,定是逮着父皇回銮之际,在西城门附近埋了火药,欲杀我们而后快,真是好歹毒的心哪!”
话落,七王跪在殿中,红着眼义愤填膺,“父皇,私藏兵刃,罪同谋反,还请父皇彻查太子,以儆效尤!”
萧御见七王口口声声落定太子罪名,淡声提醒,“七王爷,事情没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论。”萧御是刑部尚书,一切依事实说话。
皇帝没有搭理他们,而是默默看向长空。
半夜,雷声轰鸣,裴沐珩在一片大雨瓢泼中抵达燕州大营,他手执皇帝手书并虎符,迅速接手燕州大营兵权,连夜排兵布阵赶赴京郊,为皇帝掠阵。
路上,暗卫问他,“这回太子跑不掉了吧。”
裴沐珩望着渐渐在晨光中露出轮廓的京都,面色淡漠。
自然跑不掉了。
不仅太子跑不掉,秦王也入了瓮中。
次日,文国公清早送使臣出关,皇帝在收到裴沐珩安全无虞的消息,方动身回京。
回程较快,清晨天还没亮透便启程,傍晚抵达京郊,这一路因着快马加鞭,马车颠簸得厉害,女眷均有些受不住,裴沐珊一路照顾母亲,徐云栖独自乘车,她素来心性淡漠,没有什么事能上得了她的心,这一路,便心无旁骛给裴沐珊制出一套胭脂来。
抵达西城门,薄雾冥冥,旌旗蔽空,一众留守的文武大臣均在城门外迎候。
裴沐珊从前面那辆马车内探出半个头,指着前方身着银色铠甲的裴沐珩嚷嚷,“嫂嫂,快看哥哥,哥哥穿着盔甲可俊啦。”
裴沐珊这一句话,成功引起沿路众姑娘的侧目。
徐云栖这个正主还没来得及反应,路边其他马车动静喧然,不少姑娘纷纷从马车探头探脑。
“哇,果然是三公子。”
“这么好看的男人,也不知什么人能入他的眼?”
“你想多了,三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哪懂得风花雪月……”
“咳咳,那个,恕我提醒你们,三公子已经成亲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大家扫兴地丢开话题。
“咦,站在三公子身旁的是荀阁老吧?”
“可不是,荀阁老奉命留守京都,深受信重,”
“荀阁老位高权重犹在其次,你们可知,他自与荀夫人成婚以来,从未纳妾,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堪称京城达官贵胄的表率呢,云灵姐姐真是好命,得了这么好的爹爹……”
银杏听得众人议论裴沐珩,便替徐云栖打了帘。
徐云栖抱着胭脂盒,随意瞥去一眼,裴沐珩全身覆甲,露出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火把将那一带照得透亮,他五官棱角分明,浓睫如墨,如同工笔挥就,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美得不似凡尘。
他手握长矛,矗立在地,隐约瞧见一人着绯袍站在他身侧,模样被长矛挡了正着,瞧着气度也极是不俗。
徐云栖收回目光,一笑置之。
不一会,众臣行礼,迎着皇帝入城,裴沐珩与荀允和上马跟随左右。
随后,官眷马车陆陆续续启动。
荀允和勒着马缰缓缓驶入甬道下,就在这时,身后茫茫烟尘中忽然传来一道幽远又清脆的呼唤,“云栖姐姐!”
荀允和听到这个名字,猝然回过身,漆黑的双眸忽如探灯,飞快地在人群搜寻嗓音来处,然而那道呼唤仿佛从前尘故梦里钻出,又悄无声息没入纷纷扰扰的说话声。
身侧裴沐珩走了一段,见荀允和迟迟未动,整个人仿佛被钉住,扬声唤道,“老师!”
荀允和僵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
裴沐珩见他面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忙问,“您不舒服吗?”
荀允和揩了揩额尖的细汗,摇头,恢复一脸如常的笑,“没有,方才听错了。”旋即纵马往前,跟上皇帝舆驾。
徐云栖这边被蒋夫人小女儿叫住了,只见蒋夫人马车里露出一张活脱可爱的俏脸,正是蒋玉河的妹妹蒋玉珍,蒋玉珍朝徐云栖嬉皮笑脸挥挥手,又往前方指了指。
烟雨朦胧中,徐云栖瞧见一道如玉的身影端坐在马背上,隔得远瞧不清他的神情,他一袭白衫坐着一动不动,侯在城墙下等候蒋家马车。
太久未见,徐云栖仿佛快忘了他是什么模样,回过眸朝蒋玉珍打了招呼,旋即放下车帘。
等那道布帘搁下,远处蒋玉河缓缓纵马过来,目不斜视驶到蒋家马车边上,护送母亲回程。
入城走了一段,徐云栖想起要去买一坛好的药酒,半路遣随车的陈嬷嬷与王妃通报,“前面保安寺边上便有个药铺,我要抓几副药做药膳,耽搁不了多久,烦请王妃通融。”
陈嬷嬷应下,前几日熙王妃无意中听裴沐珩提到徐云栖会做药糕,她要抓几服药也在情理当中,只要儿媳全心全意伺候儿子,熙王妃不会约束了她,遂准徐云栖离开。
裴沐珩留了两名侍卫护送妻子,这两人护着马车从主道驶入往南的巷子,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驶入保安寺前面的街道,就在这时,前方巷子口忽然传来嗡嗡的嘈杂声,紧接着一群流民赶着些许百姓往这边奔来。
“救命啊!”
“抢劫!”
侍卫见状不妙,连忙将马车驱至一旁,打算掉头离开。
“少奶奶,有些三教九流的恶徒趁着太子出事,在城中杀伤抢掠,怕是趁乱劫财来了!”
徐云栖闻声立即掀开车帘,瞥见不少百姓从马车旁经过,几个穿着破烂手持各式各样刀具的流民,凶神恶煞追来,有妇人被揪住,哭哭啼啼将身上银钱首饰丢出来,流民得了金银珠宝,拼命往布袋里装。
宽敞的街道乱成一片。
陈嬷嬷忙往马车车辕一坐,“快掉头回去!”
可惜晚了,那流民头头瞧出徐云栖一行非富即贵,打了个手势,一群人蜂拥而来。
“留下钱财,我们不为难你们。”
王府的将士岂是吃素的,一面放出信号烟花,一面抽出长刀应战。
片刻刀剑相交,发出阵阵刺耳的争鸣。
车夫循着机会从夹缝中往回赶,意图冲出包围圈,侍卫功夫自然不赖,可惜对方人多,一时被困在巷子口出不去。
“你们可知里面坐着的是谁?识相的赶紧走,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徐云栖也逮着机会往凑近的流民射出银针,这些窜上来的流民均是应声而倒。
那为首的流民见王府侍卫训练有素,担心捅出大窟窿,且战且退,只是这些人出身三教九流,手里头也有些五花八门的暗器,其中一人溜走前将手中一煤油球点燃,径直往徐云栖的马车扔去。
千钧之际,一道白色的身影纵马往徐云栖这边跃来,眼看火球即将撞到车壁,他剑锋一横,将火球往回挑,火球擦过他肩头往路边砸去,只听见闷哼一声痛,待徐云栖掀开车帘,那人捂着受伤的肩口,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只给她留下一道单薄的侧影。
半个时辰后,徐云栖安全抵达清晖园,未免生出事端,徐云栖半路遇劫匪一事被暗卫隐下了,陈嬷嬷带着人犹有余怕收拾箱笼,银杏伺候徐云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主仆二人坐在东次间喝茶。
银杏帮着她将那条小蛇安置好,折出来见徐云栖面色淡淡,担心问,“姑娘,要不奴婢回一趟徐府,让夫人去打听打听蒋公子的伤势?”
徐云栖双手搭在桌案,摇了摇头,“不必去。”从蒋玉河的行踪来看,他该是跟着她到了那附近,否则来的不会这么快。
打听,探望,纠缠不休?
没有什么比冷漠无情更容易让人死心。
徐云栖没有尝过情滋味,不知感情是什么,想来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皇宫这一夜,灯火通明。
除了女眷,文武大臣并皇室宗亲皆在奉天殿待命,没有皇帝准许,谁也不敢离开。
三千羽林卫与三千锦衣卫驻守奉天殿内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御书房内,除了护送皇帝回来的裴沐珩,只有刘希文,荀允和与礼部尚书郑阁老。
皇帝自回到御书房,双手摁着头额,不曾抬头。
荀允和将东宫一事禀报给皇帝,“自慈恩寺发生爆炸,臣查封附近街道,目前共有三十多人伤亡,情况不容乐观,因牵涉东宫,臣得皇后娘娘首肯,与娘娘一道下令,将太子殿下及属臣拘在东宫,此外,臣也安排武都卫拿住了杨家上下,一切待查明真相后,请陛下裁夺。”
“对了,出事后,太子殿下一直恳求要见您一面。”
皇帝按着眉心一动未动,语气听起来十分疲惫,“这个案子交给三司彻查,所有皇室宗亲皆不插手。”这是不打算见太子了。
“臣遵旨。”荀允和施礼。
“你们都退下吧,朕歇一会儿……”皇帝摆摆手。
荀允和和郑阁老尚有公务处理,率先退出御书房,裴沐珩随后折至御案前,将昨夜皇帝给他的虎符呈于掌心,“孙儿已调燕州军护驾,虎符归还陛下。”
皇帝正斜倚在御塌上,幽然睁眼看着他,盯了他片刻,颔首,“搁下吧。”
旁人恨不得将兵权搁在手上拽一拽,裴沐珩倒是给的利索。
裴沐珩退出御书房,踏入奉天殿正殿,所有皇亲贵胄皆在此处侯旨。
不一会皇帝传话,准文武大臣回衙门当值,只是不许出宫。
燕平等人便打算回内阁,他出来没多久,秦王寻了出恭的借口,跟了出来。
苍穹如墨,广阔的丹樨风声鹤唳,燕平慢悠悠踱至台阶下,见秦王躲在台樨一侧的树丛等他。
燕平笼着袖看着秦王。
秦王苦笑着朝燕平作揖,
“舅舅,大局已定,后面的事还请舅舅替我筹谋。”
燕平语气凉凉,拱袖回,“王爷运筹帷幄,哪里需要老夫筹谋。”
秦王晓得此次行动未经燕平准许,恐惹恼了燕平,忙道,“舅舅,我听小内使说,昨夜陛下呕了一口血,这等紧要关头,我岂可不奋力一击?再者,我更听说,陛下言辞间提到要让后辈历练历练,这是在暗示让舅舅让贤呢,舅舅难道坐以待毙?”
燕平撩眼看着他,夜色里秦王的脸隐在树枝下,瞧不真切,燕平凝立片刻,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接下来王爷什么都不用管,顺着陛下心思便可。”
秦王一笑,朝他再揖,“一切仰仗舅舅。”
等秦王离开,燕平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甩了甩衣袖,神色冷漠离开了奉天殿。
两日后,宫中局面稳定,都察院首座与刑部尚书萧御领衔彻查太子谋反一案,朝官各归各位,裴沐珩直到这个时候方得空出了一趟宫。
这两日他不曾阖眼,刚上马车,便闭目养神,那日护送徐云栖的暗卫终于等到他出来,迫不及待钻进,跪在他脚跟禀道,“公子,那日回京,少奶奶在路上遇到流民,属下这两日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穴,已一网打尽……”
这事裴沐珩在宫中已收到消息,得知徐云栖没有大碍便没多问,眼下见暗卫欲言又止,便知有隐情,“还有什么事?”
暗卫为难地抬起眼,“那日一位姓蒋的公子路过,救了少奶奶。”
“姓蒋的公子?”裴沐珩微微直起身,双手搭在膝盖,面色稍稍有了变化。
暗卫战战兢兢道,“这两日公子在皇宫出不来,属下……属下自作主张,查了少奶奶与那位蒋公子,方知……方知少奶奶在被赐婚之前,曾与他定过亲。”
暗卫一口气说完,将头点地,不敢再吱声,更不敢去看裴沐珩的脸色。
裴沐珩属实怔了好半晌。
不可否认,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头并不高兴。
谁也不乐意自己另一半与旁人纠缠不清。
只是转念一想,他们为陛下赐婚,此前,他差点娶了荀云灵,那么徐云栖与人定过亲也不奇怪。
“什么时候定的亲?”裴沐珩语气分外平静,
暗卫悄悄看了他一眼,佩服他的定力,“大约一年前定的亲,定亲方两月,陛下赐婚,徐大人岂敢抗旨,悄悄把蒋公子庚帖还了回去,蒋家那边只得将少奶奶庚帖送回。”
裴沐珩又是一阵静默。
马车徐徐驱向王府,裴沐珩掀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头,天色已暗,灯火在蒙蒙细雨中慢慢后退,脑海不知不觉想起那日在草原上,兴致勃勃拧着一条小蛇的姑娘,那么纯真无邪。
裴沐珩是个理智的人。
因荀云灵一事,徐云栖在外头备受冷眼,却不曾抱怨一句,如今得知她订过婚,他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裴沐珩神色如常回了王府。
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熙王妃夫妇请安,熙王妃在途中吹了些风,头风又犯了,没有留裴沐珩用膳,裴沐珩径直回了清晖园。
徐云栖今日遣银杏出去买了一坛好酒回来,刚刚将那条小蛇放进去,主仆二人正围绕那玻璃坛观赏呢。
珠帘被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垮了进来。
银杏素来有些惧裴沐珩,悄悄行了一礼,将玻璃坛抱入梢间,连忙退下了。
徐云栖双手交握,立在博古架旁看着他笑,“三爷回来啦,用过膳了吗?”
裴沐珩这回看着她的神色颇有些复杂,“没有。”
徐云栖于是传膳,她已吃过,便在一旁看着裴沐珩吃。
裴沐珩吃了几样,便搁下了。
陈嬷嬷将碗筷收拾出去,夫妻俩坐在明间喝茶。
湿漉漉的雨汽被风裹着扑进来,灯火阑珊,夫妻俩坐着谁也没吭声。
徐云栖察觉出,裴沐珩今日与过去不同。
夫妻俩成婚已有半载,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徐云栖却抹清了丈夫的习性,裴沐珩平日斯文清俊,待人谦和有礼,内心实则是冷漠且淡漠的,对于她这个妻子,安安分分待在后宅,不给他添麻烦,替他延绵子嗣便可,其余的,他其实并不上心。
徐云栖亦是这么想,彼此配合,相敬如宾。
但今日裴沐珩情绪明显有些变化,少了过往的那份客气,多了一份沉默。
他平日哪有功夫在她这里沉默,之所以沉默,当是知道了她与蒋玉河的事。
那日蒋玉河救她,裴沐珩暗卫在场,陈嬷嬷也在场,她就知道瞒不住。
即便他们夫妻没有感情,这种事都是忌讳。
裴沐珩的沉默并未维持多久,反而是问起那条蛇,“有什么功效?”
徐云栖温声解释,“延年益寿,祛风活血。”还有一个壮阳的功效,徐云栖没说。
“需要酿制多久?”裴沐珩很好奇。
灯色下柔艳的妻子笑起来,双目弯弯如同月牙,“三个月后便可喝了,不过越久越好。”
裴沐珩颔首,笑意却不及眼底,“回头可以给父王盛一些。”
徐云栖立即点头,“好。”
雨雾如丝,织出一片网,笼罩整座清晖园,连着人心里头也有些发闷。
陈嬷嬷立在门外直犯愁,去宣府之前,夫妻俩从未睡在一处,如今回了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陈嬷嬷不知今夜他们夫妻要如何睡。
裴沐珩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时辰不早,他希望妻子主动留他,好叫他知晓,她没有二心。
而徐云栖呢,也悄悄瞥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明明在行宫一切都好,裴沐珩没说要留下,当是介意那件事。
夫妻俩都在等对方开口。
【第18章】
徐云栖当然没有开口挽留,这种事强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驻足,他回到书房,若无其事继续忙公务。
只是素来为朝争而费神的男人,这一夜罕见失了眠。
就仿佛一人在乘船,明明顺风顺水,骤然间打了个转,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凌晨裴沐珩方沉沉睡着,不到两个时辰,外头黄维又来敲门。
窗外起了大雾,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雾给覆住,裴沐珩披着白色中衣阖着眼坐在床上,黄维见他脸色不虞,说话口吻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您进宫去。”
裴沐珩指腹轻轻敲打眉心,微有些愣神。
皇帝儿孙满群,从来不缺伺候的人,过去极少主动宣他入宫,今日天一亮便传召,定有蹊跷。
细细一想,裴沐珩也明白了。
过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马后拥簇在皇帝跟前,孙子无不争相讨好,暗存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东宫一支全军覆没,秦王和陈王及七王等人,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见,十二王受了伤,只剩下他这个皇七孙用得顺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凉薄的自嘲,为了从一众皇孙中出头,他已不记得蛰伏了多少年,挑灯夜战多少日,甚至为此隐姓埋名打国子监报名参与科考,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费劲钻研至而今,总算是宝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双目阖着,由着黄维伺候穿戴,心里明明有一股快意几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绪入了宫,径直被小内使领着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台阶,远远瞧见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由小内使搀着从侧殿迈出。
刘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龄,伺候皇帝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活计,更何况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将自己熬成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此刻,裴沐珩便见他搭着小内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台阶来。
裴沐珩神色不变,缓步上前负手看着他,“刘掌印这是怎么了?”
刘希文早发现了裴沐珩,立在台阶上喘了一口气,对着他不紧不慢行礼,“在行宫住了一阵,老寒腿复发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这不,晨起头昏脑涨,陛下准我回值房歇着。”
裴沐珩闻言面上的关心真切几分,信手便从袖兜里滑出一物,递给刘希文,“刘掌印,这是我父亲惯用的军中药油,听闻治疗老寒腿,极是有效,您试试。”
刘希文目光在那小药瓶上落了落,瞬间定住了。
说它是个药瓶,其实不然,物件不大,是一个用极品翡翠雕刻的观音瓶,雕工极是精湛,几乎到巧夺天工的地步,刘希文执掌内廷,什么好宝贝没摸过,面前这个小瓷瓶,实则是前朝雕刻大师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与米芾的书法,王希孟的画作,并为前朝三大稀世珍宝。
裴沐珩这一招,手笔不俗。
刘希文喜欢玉雕,不是什么秘密。
裴沐珩哪里是送药油,实则是送玉雕。
刘希文笑得不动声色,“倒是叫三公子与王爷挂记了,”不着痕迹接过药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叹道,“陛下身子不适,晨起呕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丢下这话,刘希文施施然下了台阶。
裴沐珩对着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话,转身拾级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裴沐珩连着三日没回府。
徐云栖也没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这一日,城阳医馆递来消息,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伤了腿,约了好几回,请徐云栖务必前去救治。
从“重要”二字,徐云栖便知那人该是砸了不少银子给胡掌柜,徐云栖也不含糊,利索带着银杏出了门。
照旧从成衣铺子换了一身素裳赶到隔壁医馆二楼,推门而入,只见一身着月白宽衫的男子,悠闲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里摇着一把青绿山水的画扇,举止投足,清闲自在,如朗月清风在怀。
徐云栖在那张脸上定了一瞬,缓步进入。
胡掌柜正在点头哈腰陪笑,见她过来,神色微亮往她遥手一指,“爷,这位便是徐娘子,她针灸之道可谓是出神入化,让她给您扎扎针,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侧的内侍,见是一位女娘,脸色顿时一青,“怎么是位女娘子?”
胡掌柜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这回姿态便有了些变化,“小哥可别看她是位女娘子,在她手里治过的病人,没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铺子几位坐堂大夫,没一个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费尽心思请了她来。”
胡掌柜此人虽然有些私心,对着徐云栖的医术是十二分佩服,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轻怠,也正为他这一份独到的眼界,徐云栖愿意替他坐诊。
徐云栖不疾不徐往里来,也没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银杏搁下医箱,准备净手。
那佯装成小厮的内侍见徐云栖似乎颇有些架子,便不大高兴。
裴循已经看到了徐云栖,只觉这女子似乎在哪儿见过,细想又想不起来,他素有贤名在外,从不轻易拿架子,端得是温文儒雅,“人家娘子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胡掌柜既然这般说,咱们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么病都治不好。”
裴循说这话时,徐云栖回眸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云栖,才发觉此女相貌脱俗,气质空灵,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当真叫他吃惊,只是裴循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很好,由着胡掌柜帮他将腿抬起,露出右腿脚踝的伤处。
徐云栖手执棉签,凑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剑伤,且伤了经脉。
怎么伤得徐云栖不知,却知道上回他与大兀人比箭,伤势该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伤处,抬起手,银杏递来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盛了些许药油,徐云栖粘了些药油,径直往他伤处涂去,边涂边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处时,裴循疼得呲了一声。
而整个过程,徐云栖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神情细致入微。
裴循忍着痛楚,看着面前这个貌美的小姑娘,对她生了几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这样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气场,而她镇定之余,更多了几分平和之气,就仿佛她是那降世的观音菩萨,可渡人间一切苦难。
半个时辰后,待徐云栖行了一轮针,裴循对她认识又添了一层,她当真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脚踝痛楚显见减了几分,摸上去没那么痛了。
收针后,徐云栖继续涂上一层药油,招呼银杏道,“顺着这条经脉,往下涂三百次,力道不轻不重,以他不皱眉为准。”
“好嘞!”银杏接过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给他刮疗经脉。
银杏接手后,裴循明显察觉那股力道不如徐云栖把握准确,裴循往后靠在背搭,稍有些遗憾。
徐云栖回到一旁桌案,开始配药方,胡掌柜立在她身侧打下手,徐云栖每说一味药,胡掌柜的便在墙面药柜里寻出一味,裴循看着她,她纤指如玉,姿态闲雅,指尖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生得一双好看的手。
待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裴循微微自哂,连忙别过头。
少顷徐云栖配好药方,交给胡掌柜碾碎,然后坐在一边悠闲地喝茶。
徐云栖时不时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后忍不住了,径直问,“徐娘子,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徐云栖笑着搁下茶盏,清脆地回,“十二王爷,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点被口水呛死。
身为当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衔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见惯大风大浪,但今日属实被徐云栖这句话给惊得下不来地。
裴循难以置信,顾不上脚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着徐云栖,“你是珩儿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与其将来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惊小怪,还不如痛痛快快承认。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裴循心情复杂看着她,表情一言难尽。
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场荒唐的婚事,裴循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人家徐云栖本就出身乡下,大约是学了些本事,便在医馆坐诊,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许给了裴沐珩。
这不是徐云栖的错。
“珩儿知道吗?”裴循犯愁看着她。
徐云栖双手交叠,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场大雪,她急着救一名孕妇,由裴沐珩的暗卫送来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晓。
或许他对她的事并不上心,不想费工夫打听,又或者他不在意。
“这我不清楚。”徐云栖如实道。
裴循不说话了。
面前这姑娘显然不太懂皇家规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举对于世家贵胄意味着什么。
裴循心里蒙上一层担忧,想张口说些什么,对上徐云栖那双晶莹剔透,纯净到毫无一丝污垢的眸子,终究是咽下去了。
一阵沉默过后,裴循问起自己这脚伤。“我这脚还治得好吗?”
“治得好。”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徐云栖向来是自信而大方的,“我给您调制一瓶药油,王爷拿回去每日涂上三次,七日后再来复诊。”
一听到“复诊”,裴循脑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复诊,只涂药油吗?”
他也想尽快治好腿伤,只是若叫裴沐珩晓得此事,他怕裴沐珩会砍了他,还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经开始担心徐云栖的处境。
徐云栖听出他弦外之音,顾忌她的身份,不愿让她看诊。
对于不信任她的病人,徐云栖从来不勉强,她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腿在您身上,您自个儿说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吗?
临走前,裴循驻着拐杖与徐云栖道谢,并道,“这件事我不会与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给人家自己解决。
徐云栖满脸随意。
回去路上,银杏也为同样的事犯愁,“姑娘,等姑爷知道了,咱们该怎么办?”
徐云栖靠着车壁昏昏入睡,“没发生的事不要去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入夏后,雨水渐渐地多了,刚晴了两日,天色又转了阴,到了下午申时,乌云翻滚,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宫出来,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转,太子的案子有条不紊地在查,这段时日,朝廷上下诡异般的安静,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当差,谁也不敢翻出半点风浪。
一切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裴沐珩心情属实不错,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黄维陪着他钻入马车,顺道告诉他,“少奶奶今日出门去了,去了她的嫁妆铺子,还说要去隔壁药铺抓些药,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着前方的虚空,这才想起夫妻俩起了龃龉,沉默片刻,开口吩咐,“去铺子接她。”
这一路裴沐珩按着眉心想,朝争大变在即,他没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无心去纠缠她那些过往,只要徐云栖心里没别人,日子就能过。
徐云栖刚行了一段路,瓢泼大雨从当空浇下来,车夫想快些赶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车轴坏了,徐云栖主仆来到一家铺子的廊庑下避雨。
墙角种着一颗月桂,桂树下不曾铺青石砖,漫天雨丝浇下来,地面泥泞一片。
她闻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放空了心绪。
大约是跟着徐云栖漂泊惯了,银杏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雨,也丝毫不愁怎么回府,仿佛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
裴沐珩擒着一把黑油伞下车,看到对面的妻子身着月色长裙立在檐角,雨丝沾湿了她额角,鬓发一根根湿漉漉地黏在面颊,那张白皙的俏脸被水洗过,刷出一层新的艳色来,狭长眼尾弯成一道无邪的笑,满脸写就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年的那场大火,无边无际,像极了面前这场雨。
火苗如灵蛇,拼命往她身上窜,发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烧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边,浓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绝望漫过心头,大约是老天爷不肯绝她吧,雨轰隆隆而下,那种绝处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她喜欢雨,喜欢被雨洗刷的感觉。
忽然间,一把黑油伞撑在她上方,那个男人,挺拔蕴秀来到她跟前,将风雨隔绝在他身后,薄唇轻启,慢声道,“夫人,我来接你回府。”
徐云栖愣愣看了他半晌,低头瞥了一眼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将身上披风解下,递给她,徐云栖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将她接上马车。
马车十分宽大,小案软塌茶具一应俱全,车内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徐云栖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边,夫妻俩之间隔了些距离,裴沐珩见她面颊残有雨珠,寻来一块帕子递给她,徐云栖一面裹紧衣裳,一面将面颊的雨水拭去,随口问道,“三爷怎么过来了。”
“我有些话想问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语气也寻常。
徐云栖闻言顿了一下,知道他要问什么,转身过来面朝他,神色郑重了几分,“你问。”
马车缓缓往前,大雨噼里啪啦拍在车顶,衬得车厢别样的宁静。
裴沐珩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开门见山,“你与蒋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云栖神色坦然点头。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动不动注视着她,“那你心里可曾有人?”
徐云栖微微一怔,她并不能明白什么叫心里有人,但可以确认,当初与蒋玉河相处很是愉快,他性子温柔体贴,事事替她考虑周全,二人结识于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爱,可以预见成婚后的日子,顺风顺水,如果一定要论,蒋家着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话不能讲得太透。
她与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横亘一个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个能轻易糊弄的人。
怎么办?
徐云栖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问我想嫁什么人,我便告诉她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这双眸子太过干净,很难让人不相信她的话。
“什么样的日子?”他声线清润,眸色深静,静到只消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划破那片宁静。
徐云栖笑眼弯了起来,“我那时想的是,嫁一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的夫君,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而非蒋玉河这个人。
裴沐珩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不过可以确信的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他与这些字眼,半点不沾边。
夫妻二人至晚方归,彼时雨势已缓,华灯初上,锦和堂传来消息,说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过去,徐云栖立在他身后轻声道,“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她也可酌情给王妃看诊,如果王妃愿意的话,毕竟,她是个大夫。
不料裴沐珩摇头,周身依旧是那一股平静凛然的气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贺太医已经到了府上,母亲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无碍的。”
徐云栖无话可说。
裴沐珩惦记母亲,不再多言,负手沿着长廊迅速往锦和堂去,徐云栖折回了清晖园,陈嬷嬷见她裙摆湿了一片,吓不得轻,“我的主儿,您快些换身衣裳,老奴这就吩咐人给您煮姜汤,可别凉了身子。”
徐云栖不是头一回淋雨,还真没当回事,不过也没拂了老嬷嬷好意,“我先泡了个澡,再喝汤。”
王妃这场病来势汹汹,请太医,煎药,闹得好大的动静。
翌日徐云栖去锦和堂探望婆母,谢氏忙着照顾王妃,又要打点中馈,担心徐云栖惹王妃动气,便委婉拒绝了她,“母亲需要静养,弟妹好意我会转告婆母。”
徐云栖尽到礼数,便往回走,不一会,李氏牵着儿子勋哥儿追了出来,亲昵地过来挽着徐云栖的胳膊,明显一副有话对她说的样子。
二人沿着长廊离开锦和堂,待没了旁人,李氏便开口,“我告诉你,母亲生病也有个缘故。”
“什么缘故?”
李氏往高墙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来啦,昨个儿给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晓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机,愣是支着病躯,给婆母做背搭,绣抹额,可把婆母哄得团团转,三弟妹,不是我说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满脸无奈,“嗯,我会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兴致勃勃拉着她讲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云栖如何讨好婆母,一鼓作气打败隔壁那个小狐狸精。
徐云栖哭笑不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对了二嫂,我做了几片阿胶糕,你随我去园子里尝尝。”
勋哥儿在前头跑,二人有说有笑去了清晖园。
这是李氏第一回来清晖园,沿着廊庑把前后院落逛了一遍,开间阔气,布局低调奢华,看得她满脸艳羡,“哎,果真嫡庶有别,你们这院子比我们碧春园可大多了。”
徐云栖笑而不语,邀请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边走边道,“冲着婆母偏心三弟,让你住这么奢华的园子,她的脾气你就忍一忍。”
徐云栖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这一去,又是十来日,就在徐云栖快忘了他这个丈夫时,裴沐珩在烟雨朦胧中踏上了清晖园的长廊。
徐云栖将久违的丈夫迎进来。
裴沐珩神色疲惫坐在明间,语气也带着愧疚,“抱歉,许久不曾回府。”
这应该不是他离开最久的一次,徐云栖笑笑不说话。
事实上,她对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显因为蒋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却不曾在她面前说半句重话,可见他涵养极好,就怕有些丈夫,不爱妻子便罢,占有欲极强,给妻子定各式各样的规矩。
纷繁复杂的朝务冲淡了裴沐珩对蒋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别苑火药的来源,不日便要给太子定罪,但这个节骨眼,皇帝病得不轻,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这不是裴沐珩愿意看到的。
他近来很忙,以至于出宫时,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听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云栖,遂回府看看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医院拿不出好的方子来,皇宫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党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应付内阁与六部,压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珩握着妻子递过来的茶盏,一字一句道。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与徐云栖谈论朝堂,徐云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虽说她从不关心朝务,却也明白,这个时候,皇帝病倒,对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该往前迈一步。
“三爷,你知道的,我会一些药膳,你把陛下的症状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你。”
裴沐珩讶然看着她,恍惚想起当初那一盘药糕,被皇祖父吃了两块,后来谈起此事,皇祖父赞不绝口,即便药糕不能治病,给皇祖父换个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经很久不曾吃下一顿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没有责怪他冷落,却想着如何帮他分忧,裴沐珩心里那点不悦也被冲散。
他简单叙述了皇帝的症状,徐云栖心里盘算一番,“我会做一道糕点,能帮着老人家强身健体,只是需要一味新鲜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乌。”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这就想法子弄来。”
裴沐珩花了两日功夫,弄来了新鲜的鹿血与千年何首乌,徐云栖打算给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阳糕”。
别看这只是一道糕点,所需药物共达二十九种,每一种药物的分量极其讲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万别,徐云栖当年为了研制出这个方子,在外祖父的调教下,耗了整整两年。
自然,做起来也不容易,主仆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块。
东西做好,徐云栖登车赶往皇宫。
裴沐珩无暇出宫来接,便嘱咐黄维来拿食盒,也不知徐云栖想了什么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时,糕点仿佛新鲜出炉,散发着不浓不淡的药香。
皇帝上回尝过徐云栖的手艺,心里属实惦记着,只是身为皇帝总不能开口朝孙媳讨吃的,是以缄口不言,前两日嘴里没滋味,随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记下了,这不便吩咐徐氏给送来。
刘希文将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后背垫了个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着裴沐珩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糕点来。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监试毒。
这是熙王府进贡的膳食,为显诚心,裴沐珩亲自试吃。
九块糕点,皆是独块独块的,每一块皆要试。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尝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将九块吃完时,他自个儿也吃了不下一块的分量。
起先不觉如何,一个时辰后,身上躁意明显,回想这道药糕里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极香,翌日醒来精神焕发,说话中气十足。
“珩哥儿,你这媳妇手艺很好,这道药膳举世独绝,朕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精神了,朕要赏她。”
裴沐珩带着丰厚的赏赐回了清晖园。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天色渐开,斜阳从云层缝里探出半个头,洒落一片余晖落在院间。
宫人们将一箱金银珠宝抬至堂屋正中,陈嬷嬷连忙准备了银子打发给对方,由着黄维恭恭敬敬将人送出了门。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侧喝茶,徐云栖拿着赏赐的单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便叫嬷嬷们抬着送去了库房。
她挪着坐到裴沐珩对面,望着他笑,“陛下可有好转?这药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给他老人家做上两回,吃三回也够了,余下的还得靠他老人家自个儿好好养。”
皇帝这回赏赐颇为丰厚,徐云栖也不能不识趣。
裴沐珩听着妻子清脆婉转的腔调,漫不经心点了头。
徐云栖是大夫,总有察颜观色的毛病,她发觉裴沐珩眼下藏着一片黑青,“三爷,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抬起眼,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无大碍。”
他不知那药糕吃了后劲这般足,昨夜几乎一宿没阖眼。
若徐云栖真真只是个做药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话,可她更是一个深谙医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云栖问,“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发看着她。
徐云栖对上丈夫讳莫如深的眼神,不知为何便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亏。
恍惚记得当年她也吃了几块,将一张小脸蒸的红彤彤的,连着洗了个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当不好受。
她笑起来,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见她这模样,心中微恼,眼尾狭长微翘,面无表情解释,“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试毒,因是你亲手所作,我便不想假于人手。”
哪知那玩意儿他吃不得。
徐云栖忍着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别吃了。”
她眼波微转,星光潋滟。
裴沐珩移开眼。
有落花随风扶入窗棂,落在徐云栖的发梢,或粘在裴沐珩衣摆,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里想,或许徐云栖想嫁的不是他,最开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终究是阴差阳错成了婚,往后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一直是想着……认真跟你过日子,夫人你呢?”
他双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过来,正襟危坐看着她。
徐云栖怔了一下,敛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话说开了,顾虑消除,裴沐珩扬声唤来黄维,“去书房,将我衣物搬来后院。”
【第19章】
天气渐热,到了黄昏,依然没有凉快的迹象。
徐云栖见丈夫脸色不大好,吩咐银杏给他煮了一碗浓浓的金银花露,裴沐珩喝过后,心里躁意去了大半,他本就十分困倦,这会儿便让黄维端了一把躺椅搁在清晖园东侧的敞轩,修长的身子倚在其上,闭目养神。
清晖园前庭后院,十分开阔,南面月洞门进来,沿着西厢房廊庑便至正院,东面亦有一排厢房,只是这头长廊不与正院相接,东厢房廊庑外种了一片晚梅,不高不矮,姿态各异,枯枝零落径直往后院蜿蜒而去,东厢房与正院便由敞轩相连,裴沐珩过去就爱躺在此处,闲时既可欣赏前院错落有致的盆景,亦可眺望后院百花齐放的温房。
几支枯梅疏影横斜,斑驳了他的侧影。
清晖园是依照裴沐珩喜好所设计,徐云栖嫁过来前,他几乎不在书房夜宿,如今算是真正搬回来了,渐渐寻到过去那份闲适。
夫妻俩隔窗相对,一个在窗外敞轩歇着,一个聚精会神坐在梢间的小药房里填补医案,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响,也不曾看彼此,却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倒是屋内,全是黄维与银杏的争执声。
黄维要将裴沐珩的用具放在他惯爱放的地方,银杏不肯。
“这里放着我家姑娘的兰花草,这珠兰花草是可以入药的,它只能放在南窗西面的高几,只因这里光线和湿度最合适。”银杏这人面对裴沐珩胆子小归小,维护徐云栖的时候绝不含糊。
黄维怎么较得过女主人贴身丫鬟,最后处处败退。
徐云栖听着二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揉了揉眉心。
少顷,膳房那边的晚膳做好了,银杏悄声进来问是否摆膳。
徐云栖看了看墙角的铜漏,已是酉时三刻,夏日时日长,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去,依着徐云栖的习性,得用晚膳了,她抬眸看向窗外的丈夫,那道修长的身影绰绰约约嵌在薄暮里,睡得正香。
瞧,住在一处,便是各种麻烦。
“再等等吧。”
银杏抿了抿唇,见桌上银釭不够亮,便寻来剪子,剪去一截,灯火顿时跃起,梢间变得更明亮了。
一刻钟后,裴沐珩醒来,悠闲地绕过廊庑进了东次间,屋子里摆设明显添了不少,有他的,也有徐云栖的,她的东西不多且十分简朴,他却是个讲究的,所用茶具有几套,不是天青的汝窑裂片瓷,便是宜州的紫砂壶套具,件件出自名家之手。
徐云栖听到动静从梢间出来,朝他露出个和软的笑。
夫妻俩相视一眼,一道默契地回了堂屋用晚膳,晚膳后,裴沐珩去了书房,徐云栖沿着水榭消食,恰恰在这里撞上了裴沐珊。
裴沐珊也刚用了晚膳不久,瞧见她,三步当两步奔过来,“嫂嫂,正要找你呢。”
徐云栖驻足等她过来,双目亮晶晶问她,“找我什么事?”
裴沐珊从水面石径跃上,一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腕,灯火婉约,衬得两位姑娘面颊莹莹如玉。
“你上回给的胭脂,可好用了,脂粉细腻又不粘稠,我用了这半月,肌肤都光滑许多,不信,你摸。”裴沐珊将脸凑过去。
徐云栖还真就揽着衣袖用手背抚了抚,笑着道,“是滑嫩了许多。”
裴沐珊兴奋极了,“嫂嫂,你在哪儿买的,告诉我,我再去买一些。”
徐云栖抿嘴一笑,“是我自个儿做的。”
裴沐珊一惊,满脸不可置信,旋即左左右右打量她一遭,高兴得要跳起来,“那太好了,嫂嫂教我做。”
她想到的不是让徐云栖继续帮她调制,而是自个儿学。不是那种将别人的好视为理所当然的姑娘,她虽骄,却不纵。
徐云栖从善如流,“待我准备好药料花粉,回头来教你。”
买药料花粉是要银子的,裴沐珊说着便要往兜里掏银子,掏了一下没掏着,回眸问自己贴身丫鬟,“桃青,我月银放哪儿了?”
丫鬟桃青神情一言难尽。
裴沐珊实则是个败家女,每每月银到手,当日便要出门买胭脂水粉或首饰,银子不过夜是裴沐珊一贯的作风。
桃青很不客气地提醒,“姑娘,您的月银早就用光了。”
“是吗?”裴沐珊尴尬地挠挠头,转身过来面朝徐云栖满脸歉意,“嫂嫂,你先买,买了回头我再给你银钱。”
徐云栖看出她的窘迫,含笑点头,“我有银子花,不需要你还。”
“你哪来的银子?”在裴沐珊意识里,徐云栖出身乡下,嫁妆也没多少,手头不可能宽裕。
徐云栖确实不算宽裕,但她也从来没有缺过银子,她跟随外祖父悬壶济世,随时能挣到银子,从未为生计发过愁,也不曾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在她认知里,吃饱穿暖便可,多余的银子,有时随手施给孤弱。
用外祖父的话说,人人皆是黄泉赴约客,又何必背负累赘。
而徐云栖,孑然一身,也没有攒银子的习惯。
“我的月银还没花呢,再说了,我的不够,便用你哥哥的来凑。”
陈嬷嬷向来把夫妻俩的月银一道交给徐云栖收着的。
裴沐珊一听用哥哥的,神色顿亮,“哥哥有个小金库,嫂嫂可得抓在手里。”
徐云栖一听,在心里摇头,过去裴沐珩让她帮着理过账目,只是裴沐珩到底有多少家底不曾交给她,她也没有过问,总之他又不会给外人,她不操这份闲心。
“我回头问问。”徐云栖应付妹妹。
不一会,姑嫂俩各自回院子,裴沐珊往闺房方向走了一段,又止住脚步,调转方向沿着蜿蜒的长廊往正院去。
桃青见她脚步很轻,颇有些鬼鬼祟祟,好奇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裴沐珊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声张,悄悄来到锦和堂右边的廊庑,沿着抄手游廊绕去正院,躲在墙角往窗内觑了一眼。
瞧见父亲正与母亲坐在塌上说话,她放心了,于是退了几步,跳去院子里一颗槐树下学了一声鸟叫。
屋内熙王听到这声熟悉的“雀鸣”,皱了皱眉,纠结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与熙王妃道,“夫人,我如厕……”
下个月是荀允和四十整寿,荀夫人和荀云灵也是赶在这个档口回府操持寿宴,过去两家准备结亲,寿礼十分郑重,如今亲没结成,该如何备礼,便十分犯难,熙王妃正头疼着,没注意丈夫的小心思。
熙王快步出来廊庑,先四下瞥了一眼,见婆子丫鬟安安分分地垂首默立,赶忙绕至廊庑角,往抄手游廊后面一觑,果然见女儿大喇喇等在檐角。
“你偷偷摸摸作甚?”熙王走过去瞪着女儿。
裴沐珊背着手,双眼骨碌碌转悠,“女儿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说,什么事?”熙王眉头皱起,做起一副严肃且不耐烦的架势。
女儿这个时候找他,准没好事。
裴沐珊果然凑过来,先是拽着他衣袖,随后笑眯眯开口,“爹,您这个月月银花了没?”
熙王脸色就变了,黑透黑透的,压着嗓音道,“你老盯着你爹我的月银作甚?”
不等裴沐珊回答,他双手往后一背,腰身挺得很直,不看她,“都月底了,早就花完了。”
裴沐珊闻言登时将他袖子一掷,虎着脸道,“说好每个月补贴我的呢。”
熙王又笑又怒,折过来瞅着她,“上个月,上上个月不是都给你了吗?你娘还逮着我问呢,以为我去外头喝花酒了,女儿啊,你可把爹爹害惨咯!”
裴沐珊把脸一撇,哼了一声,“我欠了嫂嫂的银子,总不能不还吧。”
方才行到半路,她思量着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哥哥月银贴补她,她拿着心安理得,如今不成了,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决定来打亲爹主意。
“你还理直气壮了,”熙王头疼,默了片刻,俯低过来看着女儿,“哪个嫂嫂?”
若是谢氏,他不管,若是李氏,这不太可能……裴沐珊不会借二嫂的银子,随后他想到徐云栖,“你不会借你三嫂的银子吧!”
在熙王看来,徐云栖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是女儿欺负徐云栖,他打断她的腿。
裴沐珊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熙王气死了,手遥遥点了她额头几下,最后恨道,“你等着!”
片刻,熙王抠抠搜搜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裴沐珊,裴沐珊高高兴兴搂了搂亲爹,随后扬长而去。
是夜,裴沐珊让桃青将银子送给徐云栖,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珩傍晚歇了一觉,夜里回得晚,他回来时,徐云栖已睡着。
他缓步去了浴室,即便裴沐珩尽量压低动静,徐云栖还是被水声给吵醒。
预备着他回来,徐云栖帘帐不曾放下,裴沐珩披着中衣回房,借着墙角那盏微弱的琉璃灯,瞧见妻子半身撑起,半新不旧的长衣交叠在胸口,托出一抹弧度,乌青的秀发披在背身,罩在肩头,遮住她大半张脸。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昏懵看着他,显然是被他吵醒了。
裴沐珩转身坐上塌,随后将帘帐搁下,灯芒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帐朦胧。
床上搁着两床被子,各人一床,裴沐珩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天热,他不需要,便将被褥掀去一旁躺下。
浴室传来婆子收拾浴桶的响动,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徐云栖迷迷糊糊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直到那个婆子不小心摔了个东西,闹出一声惊响,徐云栖这下彻底醒了。
“可有伤着?”她坐起身,扬声往浴室方向问。
那婆子见惊动主子,吓得额汗淋淋,赶忙从屏风后绕出来,跪在湿漉漉的象牙垫子上,“奴婢该死,惊扰了主子休息,只是摔了个瓢,落在地上,奴婢不曾伤着。”
徐云栖语气淡淡,“嗯,去歇着吧。”
婆子连忙哎哎两声,招呼来一个同伴,将浴桶抬出去,心里想着这会儿哪敢歇着,果不其然,没多久内室传来一些动静。
徐云栖并不是不想忍着,实在是裴沐珩这次进的太深,她险些吃将不住。
原来行宫那两回,这厮都留有余力。
徐云栖心想,她这算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双眸漆黑如渊,一动不动,唯有下颚汗液交叠,一滴一滴渗入她凌乱的衣襟。
时间渐渐流逝,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贯沉得住气的徐云栖这回罕见开了口,“三爷……下回,您回来早些……”
这种事闹到很晚,于身子不利。
徐云栖素来习惯极好,到点便睡,因着裴沐珩已然乱了几次作息。
裴沐珩并不习惯在这种时候跟她说话,他喉结翻滚数次,尽量让自己声线听起来平稳,“你寻常什么时候睡?”
今日回得晚,着实吵到她了。
既然要过日子,就得相互迁就。
徐云栖咬着唇,双目看向大红鸳鸯帐外,窗棂处珠帘错落卷起,隐约有光在晃,她轻声,“不超过亥时三刻。”
裴沐珩一听就皱了眉。
于他而言,过于早了。
“我尽量早些。”
帐内再也没传来说话声,晚风徐徐,四下静谧,偶有蝉鸣啾啾,却也丝毫不破坏夜的寂静,徐云栖那一下不知抓了什么,差点死过去。
婆子重新抬了两桶水进来,徐云栖拢着衣裳头也没抬,兀自擦洗身子,幸在方才小憩一会儿,这会儿也不至于多难受,等她出去时,裴沐珩已然洗好,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系带系的一丝不苟坐在圈椅,神情却是愉悦而闲适的,模样也斯文清俊,仿佛刚刚做那事的不是他。
他在等徐云栖,过去就寝,有时徐云栖躺在里侧,有的时候是裴沐珩,但这一回裴沐珩意识到自己作息不如徐云栖准时,便把里侧让给她,这样尽可能少叨扰她。
徐云栖回房时,瞟了他一眼,他眉目舒展开,低眉在喝茶,有一种端秀洒落般的好看,裴沐珩早也给她备了一杯,将茶盏推向她的方向,“喝一口茶。”
语气不像是征询而是笃定。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接过茶润了一下沙哑的喉咙,目光却往他袖口方向看着。
裴沐珩见她视线不偏不倚,神色不动,问她道,“还不睡?”
已经子时了,她不是睡得早么,坐在那盯着他作甚。
徐云栖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该是抓了他一道口子,她指甲留着择药,并不浅,如果她没料错,此刻裴沐珩右手手臂当有一道不浅的血痕。
“你手臂怎么样了?”她语气暗含愧色。
裴沐珩这才端着茶盏,慢悠悠笑了起来,不过笑意很快落下,温声回,“无碍。”
徐云栖不好再问,起身先去睡了。
翌日醒来时,银杏告诉她,“姑爷清早去后院练了一会儿剑,才去上朝。”
徐云栖满心佩服,这厮体力真好,她不动声色揉了揉发胀的腿,淡声道,“我知道了。”
四月三十,是每月朔望大朝,奉天殿却并没有传来皇帝视朝的消息,只道让内阁几位大臣并王爷们赶赴御书房议事。
裴沐珩一早到了都察院,先前皇帝让他照管都察院,今日都察院两位副都御史寻到他,说是都察院的俸禄单子被户部卡住了,都察院循吏已两月不曾放银,眼看到月底,大家怨声载道,裴沐珩于是一早亲自领着两位副都御史,手执这几月都察院的账目,前往户部调停。
这桩事已提了数次,裴沐珩选今日去处理,也有缘故,他不想趟奉天殿的浑水。
今日御书房,重臣云集,气氛低沉。
太子的案子尚未完全查清楚,皇帝却已开口询问结果,刑部尚书萧御当皇帝急着知道案情始末,连夜写了一封折子,今日一早呈于皇帝案前。
在场的大臣有当朝首辅燕平,次辅郑玉成,辅臣萧御与荀允和,及左都御史施卓,再者便是皇二子秦王,皇三子陈王,及其他几位王爷,唯独缺了熙王和十二王裴循。
早起朝阳绚丽,没多久日头沉下去,御书房内有些暗沉,刘希文使了个眼色,两位小内使忙点了两盏宫灯,刘希文亲自将其中一盏搁在御案上。
与上回裴循递通州折子不同,这回御案收拾的干干净净,当中只搁着萧御的奏章。
皇帝端坐在宽大的明黄龙塌上,手轻轻压在折子,并未打开,只双目微阖不阖,嗓音低沉问,“案子查得如何了?”
燕平眉目森严,没吭气,礼部尚书郑玉成默默叹了一声,荀允和目光静静落在前方虚空,神色平和无波,倒是萧御避无可避,列出朝皇帝拱了拱手,“陛下,大理寺卿刘照在追查商户偷运火药的同时,查到其中有一部分运至太子别苑,现已人证物证俱全,太子殿下着实有私藏军火之嫌,此外,那些商户原是跟大兀做生意的晋州行商,这里头是否与太子有关联,大理寺卿刘照尚在细查……”
这是怀疑太子私下操纵商户勾结大兀,这样的罪名一旦落定,那太子身上的罪孽就狠狠添了一层。
萧御话未说完,皇帝忽然打断道,“刘照不是在查晋州商户的案子,怎么在查太子之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叫萧御不好回答。
荀允和却是飞快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见萧御不吱声了,又问,“那火药是怎么燃起来的?可曾抓到凶手?”
这下萧御又答得利索,“火药原本藏在先皇后牌位后头装蜡烛的箱子里,午时小沙弥打了个盹,不小心打碎了烛台,便引发爆炸。”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他把火药藏在那里作甚?”
正常人都不会把火药藏在祠堂这样有烛火的地方。
这时,左都御史施卓接过话茬,“火药是四月初七抵达的京城,陛下不在京,荀大人严查城门进出货物,太子的人谎称此物是给慈恩寺送的香烛贡品,守卫不敢拆封,便原封不动抬到了慈恩寺,而整个京城,娘娘的祠堂是绝不会被人搜查的。”
皇帝那边还没传来回銮的消息,太子这边不敢轻举妄动,是以火药一直放在祠堂未动,直到初十事发。
接着,他话音一转,颇有几分愤慨,“陛下,且不说旁的,这次火药爆炸,祸及六十名无辜百姓,此罪难恕。”
施卓年过六旬,生得白眉白须,眉如剑锋,眼底最容不得沙子,他御史出身,十三岁考上进士,二十岁以七品御史之尊,巡视江南,屡屡破获大案,在朝野声名赫赫,更重要的是,施卓以耿直著称,被人誉比魏征,他与皇帝一个敢说,一个敢纳,素来传为一段佳话。
皇帝被他噎了这么一句,果然没有再问。
默了片刻,皇帝眉头微微挑了下,皱着眉看萧御,“按律,该如何处置?”
萧御和施卓相视一眼,露出为难。
这回就是耿直如施卓,也没做声了。
但谁都明白,私藏军火,视同谋反,谋反大罪,当株连九族,若再牵扯到勾结敌国偷运火药,那是罪无可赦了。
皇帝见大家伙不吱声,忽然冷笑了笑,眼皮微垂扫视面前的群臣,“这么说,这个太子,朕是保不住了?”
话虽然对着所有人说,眼神却是看着燕平以及秦王。
秦王这个时候倒还很会摘开自己,“父皇,儿子倒认为,太子殿下不一定真做出谋害父皇的事,那些火药些许另有所图,父皇还是让萧阁老与施大人细细查清楚,万不可轻易给太子定罪。”
皇帝听了这话,嘴角往后轻轻扯了扯。
可事实是,越往下查,太子的罪证就能被翻出更多。
秦王说完见皇帝没有反应,忍不住抬眸看了他老人家一眼,却见皇帝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悚了悚,忙垂下了眸。
于是皇帝又瞥向燕平,“燕阁老呢,也是这个意思?”
燕平眯了眯眼。
太子即便没有真正谋反,他涉嫌敛财私德有亏都是事实,如今别苑爆炸伤及无辜,太子威望尽失,储君之位铁定保不住了,皇帝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然而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以攻代守,真正的目的是想保住太子性命。
燕平何尝没听明白皇帝言下之意,只是在他看来,太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个祸患。
但这个话不能由他来说。得激得旁人出头。
于是燕平躬身,面色坚毅道,“臣认为,陛下不要查了。”
他说这话时,萧御和施卓眼风齐齐扫向他,尤其是施卓,眼底甚至带着怒意,他和萧御已彻底得罪太子,若等太子翻身,他们无葬身之地。
皇帝幽幽看着燕平,又笑了下,没做声,最后只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众臣陆陆续续往后退,可唯独一人勇猛往前,撩袍往皇帝跟前一跪,这个人便是都察院首座施卓,这等紧要时刻,施卓也很有气魄,当即开口,“陛下圣父慈心,臣感同身受,只是陛下莫要忘了前朝耿王之患,七王夺嫡!”
这话一落,其余大臣皆是心惊肉跳,皇帝闻言脸色一片铁青,双目更是眯成寒芒,恨不得剁了施卓。
前朝曾有一位太子,因失德被贬为耿王,当时的皇帝对这个儿子尚存仁慈之心,将他留在京城,不料这位耿王后来造反,引发朝中七王夺嫡,朝局动荡不堪上十年。
施卓这话,可谓是狠狠将了皇帝一军,也犯了帝王的忌讳。
皇帝喉头翻滚,怒道,“来人,将他给朕拖出去……”
正要说杖责三十大板,刘希文忽然抬高嗓子,“哎呀,快来人,快些将施大人带下去,省得他胡言乱语气坏了陛下。”
皇帝经刘希文这一打岔,情绪忽的抑制住,渐渐冷静下来。
施卓垂垂老矣,真打几板子,怕是要一命呜呼,眼看太子要被废,他身为皇帝打死重臣,越发引起朝局动荡,民心不安,也于千百年后名声不利,皇帝双手撑在案上,慢慢平复心情,最终什么都没说。
施卓就这么被人带走了。
大臣们三三两两离开奉天殿。
荀允和拾级而下,走在最前,他两袖清风,神情坦然,几乎置身事外。
而没多久,萧御满头大汗追了上来,“还请荀大人留步。”
荀允和止住步子,扭头朝气喘吁吁的萧御施了一礼,“大人何事?”
萧御摸着额回头望了一眼奉天殿的方向,忧心忡忡问荀允和,“荀大人,施大人那边是铁了心要将案子查彻底,可今日这燕阁老又突然说不查了,我实在摸不准当如何?”
荀允和望着他笑,“大人是当真摸不准该如何么?”
无非是不知该偏向何方?
萧御心思被他窥破,面露赧然。
荀允和倒也没拆穿他,只温和道,“萧大人,上头坐着的是谁,你便听谁的。”
萧御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对,那陛下的意思是?”
荀允和神色漠然,“萧大人想一想,你说要细查时,陛下是什么态度?”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萧御猛的一惊,立即明白了里头关节,连忙对着荀允和长长一揖,“多谢允和指点。”
萧御年纪远在荀允和之上,对他行此大礼,是打心眼里佩服以及信服他。
荀允和只淡淡回了一礼,便离开了。
是夜,内阁由荀允和当值,他将一些票拟好的折子送来司礼监,顺道给皇帝请安。
事实上,过去每每荀允和夜值,君臣二人均要促膝长谈,这一次也不例外。
荀允和进来时,皇帝披着一件旧袍子坐在东窗的罗汉床下喝汤,见他进来,脸色和缓了少许,扬了扬袖,示意小内使给他也舀一碗。
荀允和往那枸杞老参汤瞄了一眼,抬袖告罪,“多谢陛下赏赐,臣不喝这个。”
皇帝低头瞅了一眼,白胎碗底沉着一片红参,慢慢明悟过来,“朕给忘了,好像听人说,你从不喝补汤。”
荀允和笑着称是,便在皇帝对面的锦杌坐了下来。
皇帝看着荀允和儒雅清俊的脸,忽然间叹了一声。“朝中这么多臣子,个个将孔孟之道宣之于口,可真正称得上君子的,也只有你荀卿。”
荀允和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不喝酒,不纳妾,不喝参汤,修身养性。
更重要的是,他不结党,不徇私,修身齐家,端委庙堂,是真正将儒家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这样的人物,才是皇帝想要的宰辅。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底反而掠过一丝苦涩,微微垂下眸,“臣当不起‘君子’二字。”
皇帝只当他谦虚,没有当回事,随后揉着眉心,叹了好几声气。
荀允和看了一眼皇帝今日的穿着便明白了,这是一件旧袍子,有多久年份了荀允和不知,却猜到定与已故的章孝慧皇后有关。
“荀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皇帝突然问。
荀允和微微一愣,“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膝下十几位王爷,个个出类拔萃,您若不是一个好父亲,谁又是呢。”
“你别哄朕,”他语气半是失望半是自嘲,“太子自幼丧母,朕亲自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养成这般模样。你知道吗?朕不想杀他,不仅是舍不得,也是怕冤枉他。”
荀允和自然懂得皇帝顾虑什么,他双手搭在膝盖,视线轻垂,“陛下既是君,也是一个父亲,在两难中抉择,个中苦楚,臣明白的。”
荀允和这番话相当于已给了态度。
皇帝却以为他只看透了第一层,没参透第二层。
“不,你不明白……”皇帝靠着引枕,双目往那黑漆漆的窗棂望去,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仿佛在那片五六颜色的琉璃窗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你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痛苦……”
荀允和的双肩猛得一颤,人一下子被什么钉住,整个人僵住了。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觉荀允和的异样,
“三十年前,朕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她方才十岁,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嫡公主……就在那一年哪,她突发心疾……死在朕的怀里……临终前还拉着朕的手说,叫朕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
皇帝眼眶不知不觉深红,只是很快想起什么,眼底闪过几丝憎恶,盯着荀允和道,“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却被那个混账给害死了!”
荀允和完全没听进后面这席话,双手滑下膝盖,颤了颤,瞳仁深深紧缩,慢慢被血雾弥漫,“臣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臣比谁都明白。”他一字一句说着,人仿佛被抽空了,
皇帝这才发觉他嗓音在颤动,清俊的面容交织着无法平复的痛苦和内疚,“荀卿,你这是怎么了?”
荀允和抬起眸,双目空洞似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陛下,臣也曾有一个活脱可爱的娇娇女,死在了一场瘟疫里。”
【第20章】
裴沐珩在户部帮着都察院拿到签字驾帖,着人送去内阁批复,正琢磨要不要去奉天殿请安,府上传来消息说是熙王请他回府,于是,裴沐珩赶在下午申时初刻回了清晖园。
进去时,熙王坐在靠北的红木金漆嵌象牙屏风下的宝座,手腕搭在一旁桌案,三下两下地敲着,显然等得心急。
裴沐珩大步跨进来,绕了博古架绕到他跟前,一面行礼一面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熙王看着他面露愁色,“你知道我过去曾与杨康共事,此次太子之案,牵扯杨家,方才都督府一名旧将过来悄悄寻我,说是秦王已抓到了杨家伙同太子造反的证据,说什么杨康当年在北境打仗时,结实不少大兀贵族,那些所谓的偷运火药的晋州商户,靠得就是杨康的人暗中牵线搭桥,由此太子才能插手晋州,运了些火药入京。”
熙王语气越说越急,人跟着都站了起来,行至窗口,背手看着裴沐珩,目光冷冽,“杨康是什么人,天下皆知,那是个宁折不弯只知道在战场上拼死敢杀的铁榔头,他最恨大兀侵杀抢掠,又怎么可能跟大兀人做生意?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些年太子越来越不像样,杨康也不过是看着女儿嫁了太子,面上不得不护着罢了,珩儿,为父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决不能看着这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活活被朝中这些疽虫给算计死!杨家满门忠烈,决不能成为秦王夺权的垫脚石!”熙王双拳捏得飒飒作响,眼底恨意勃勃。
裴沐珩慢慢将身上的官服褪下,静静看着满身愤慨,如同困兽般的父亲,忽然间咧嘴笑了,“父亲急了?”
熙王见儿子还有心思打趣他,瞪了他一眼,“看你爹爹笑话是不是?”
裴沐珩不疾不徐将官服搁在衣架,垂手道,“哪里,爹爹有干劲了,儿子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熙王固然不受皇帝待见,可熙王曾勇冠三军,在军中很有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必有人如影随从,这也是裴沐珩夺嫡的底气之一。
熙王正待说什么,忽然瞧见裴沐珩褪去官服后,里面竟然穿了件窄袖的长衫,纳闷问,“这大热天的,你穿这么多作甚?”
裴沐珩微顿,将右手不着痕迹往后背了背,与他议起正事,
“杨家是国之栋梁,儿子也从来没打算落井下石,怎么救杨家,儿子早有计策,原是想见一面杨都督,如今看来,无需儿子出面了,父亲去更好。”
说着裴沐珩走近熙王,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句。
熙王皱了皱眉,看着他道,“这样成吗,是不是太儿戏了?”
裴沐珩薄唇轻轻嗤了一下,嗓音清冽,“父亲,您尽管照儿子说的办,我保证杨家无事。”
裴沐珩素来算无遗策,熙王信任他,又问道,“太子之案查的如何?”
天热,裴沐珩额头渗出不少汗,胳膊被徐云栖划破那一处,火辣辣的疼,他回身擒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搁在掌心慢慢抿了一口,这才回道,“案子陛下是不想往下查了。”
熙王倒也不意外,复又坐在靠窗的炕上,“荀允和一招‘官眷伴驾’,断了秦王逼太子造反的路,他想逼着陛下废太子,只能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计俩,陛下素来英明,怕是看出背后门道,担心冤枉太子。不过慈恩寺一声爆响,天下皆知,废黜太子毋庸置疑,如今秦王只消将太子与投敌卖国牵连上,东宫一党彻底伏诛。如果你想救杨家,除了那个法子,还得将杨家从火药一事中摘出来。”
救了杨家,等于稳住整个军方,对熙王府百利而无一害。
“儿子明白。”裴沐珩还要说什么,这时黄维在窗棂处探头探脑,“三爷,少奶奶在书房门口,说是想送样东西给您。”
父子俩闻言相视一眼。
熙王赶忙起身,一头往里面走,“杨家的事我去说,珩儿,你不能放过秦王……”
裴沐珩眼看着他要往后面翻墙,无语道,“您往哪儿去?”
熙王站在内室门口折回身来,“你媳妇不是来了吗?父亲翻墙回去。”
裴沐珩脸黑了,“您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吗?”撩袍往前方一指,“走正门。”
熙王见儿子满脸嫌弃,抚了抚额,转身往正门迈出,一面走一面小声解释,“为父这不是怕把你媳妇吓跑了。”
徐云栖看起来就十分腼腆,熙王担心正面碰上,徐云栖会吓回去。瞧儿子那冷情冷性的模样,不太懂的疼女人,儿媳妇好不容易来探望一回,熙王不想棒打鸳鸯。
裴沐珩跟着他身后把他往外面送,听了他这话神情一言难尽。
他若是告诉熙王徐云栖能徒手捉蛇,吓跑的会不会是自己父王?
父子俩各怀心思来到书房门口,果然瞧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月白的裙衫,袅袅婷婷立在月洞门外。
熙王背着手,完全没了方才唠唠叨叨的模样,端的是一派严肃。
徐云栖第一眼看到熙王也是愣了下,旋即暗自头疼,念着天热,担心裴沐珩伤势,遂调了一小瓶药膏,方才在水榭纳凉,小丫鬟过来告诉她,裴沐珩回来了,于是路过书房,便打算将瓶子给黄维,怎料黄维非要进去通报,徐云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一会儿便见熙王出来,可见是打搅父子俩议事了。
“给父亲请安。”徐云栖面色镇定行礼。
熙王看到徐云栖很高兴,“哈哈,免礼,那……你们忙,父亲走了。”随后捋着胡须大步离开。
留下夫妻俩两两相望,回想那句带着揶揄意味的“你们忙”,便有些尴尬了。
徐云栖立在台阶下解释,“我方从水榭过来,是想送药膏给你,我不知父亲在。”
这话是告诉裴沐珩,她无意打搅。
裴沐珩现在也摸清她的性子,没有误会她,“我知道,进来吧。”
不等徐云栖反应,他已先一步往里面走。
徐云栖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瓶,只得跟进去。
银杏留在外头等她。
黄维亲自给二人备了茶水,也悄声退下了。
徐云栖目不斜视跟着裴沐珩进了书房,裴沐珩已经先在桌案后坐下,信手将桌案上的文书理了理,“你随意坐。”
徐云栖没打算坐,只将药瓶从袖下掏出,递给他,“天热伤口不容易好,我给你调制了冰冰凉凉的玉肌膏,你涂上好得快些。”
她嗓音温软而干净,就像是夏日的山泉,带着几分洗涤人心的透亮。
裴沐珩整理文书的手一顿,目光慢慢挪至那药瓶,最先看到的是那只纤纤玉手,宽袖从手腕滑下,露出极小一截玉臂,骨细丰盈,肌肤赛雪,她手指修长纤细,白得耀眼,只是指尖处隐隐有些破口。
是何缘故,裴沐珩自然清楚。
昨夜的画面不可控的闪过脑海。
裴沐珩目光敛了敛,轻轻嗯了一声。
徐云栖见他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不肯要?不在意,还是觉得她唐突了?
徐云栖慢慢收回瓶子,静静看着他,“我并非要叨扰你,实在是叫旁人看到不好。”
裴沐珩的朝服是宽袖大袍子,稍稍伸个手,便被人瞧见了,她宁可丢些面子主动来寻他,却不愿意夫妻俩闺帷之事被旁人笑话。
裴沐珩将文书理好搁在正中,这才抬眸看着她,眼底渗着些许徐云栖看不懂的笑意,“我明白,”他将右手胳膊往前一伸,“你帮我。”
随后低头,左手将掌下文书摊开,认真翻阅。
“你帮我”三字说的极是轻飘飘,甚至没有半分起伏。
徐云栖愣住了。
这厮……
见他聚精会神看书,语气不疾不徐的,徐云栖也没理由拒绝,遂绕至一侧,先将药瓶搁在桌案,端来锦杌坐下,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裴沐珩身上穿着的是窄袖长衫,徐云栖先帮着他将袖口纽扣解下,慢慢将袖子往上翻,随后瞧见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徐云栖委实吃了一惊,旋即白皙的俏脸交织着几分窘迫与尴尬。
伤口从手肘处延伸出来,红到有些发脓,徐云栖余光瞥了瞥屏风架子上那件官袍,猜到裴沐珩为了遮掩伤口,特意在里面多穿了一件窄袖长衫,这样的热天,汗水渗透到伤口,伤口溃烂显而易见。伤口从上至下,由浅到深,但凡成了婚的男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徐云栖心情复杂地抚了抚额,慢慢将袖子往上推,这下伤口彻底暴露出来,蜿蜒如蛇,红到有几分诡艳,很无情地映红了徐云栖的面颊。
这点痛对于裴沐珩来说算不得什么,他还没当回事,看了几行文书,目光瞥过去,一向镇定平和的妻子,双颊罕见露出几分薄薄的粉色,这与床笫之间带着情欲的潮红完全不同,颇有几分含羞带怯。
视线上挪,对上那清凌凌眉目里一丝不苟的凝色,方才那个念头便是荡然无存。
裴沐珩忽然很想知道,徐云栖害羞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徐云栖细致地检查了一番伤口,眼看这么涂药不成,便转身出去,吩咐银杏取些棉签与药水来。
等人的间隙,徐云栖立在廊庑处没有进去。
裴沐珩看了看窗外背身过去的妻,又瞅了一眼被晾在一边的手臂,颇有些无语。
好在银杏很快就来了,徐云栖端着小漆盘进来,坐在原先的位置,开始给裴沐珩处理伤口。她先用近乎透明的药汁将伤口清洗一遍,随后等着药汁干透。
裴沐珩知道她擅长药理,会用银针捉蛇,晓得妻子在乡下学了些七七八八的本事,也就没多想,毕竟他身边也有会处理伤口的侍卫。
这个空档,裴沐珩已看了几页文书,徐云栖坐在一旁发呆。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谁也没说话。有一股暗藏的缱绻在书房游走。
少顷,裴沐珩看完一个册子,察觉伤口处的躁意明显平复下来,便问徐云栖,“夫人,是否可以上药了?”
思绪不知飘去何方的徐云栖立即回过神,随后拔出瓶塞,给裴沐珩上药,这点伤口还不至于令裴沐珩如何,徐云栖动作也就不那么温柔,利索又熟练地给他上好药,随后温声交待丈夫,“两刻钟内不要放下袖子。”
裴沐珩颔首,这才将胳膊挪过去。
赤膊对于裴沐珩来说,十分不文雅,他也不习惯,便打算催徐云栖离开,正要开口,反倒是徐云栖笑吟吟问他,“三爷,待会晚膳您回后院吃吗?”
她想问的是,裴沐珩这几夜要不要在书房养伤,年轻的夫妻,睡在一处,难免擦枪走火,对他养伤不利。
只是他刚搬回后院,徐云栖也不好把话问的太直白。
裴沐珩游走官场,纵横朝局,又怎么可能听不出妻子言下之意,他眉目平静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不必。”
徐云栖自然也没觉得如何,收拾东西便打算走。
裴沐珩却因为她方才那点念头有些不快,在她起身时,语气加重几分,“夫人,我不是那种出了事便与妻子分房置气的人,往后有什么事我们一道商榷。”
徐云栖纯粹是担心他伤口,并无他意,只是听了他这话,颇有几分莫名。
她与裴沐珩能有置气的时候?
不大可能。
徐云栖觉得丈夫想多了,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头,“嗯好,我也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气性子,我不会跟你置气。”
每个字都听得很顺耳,可拼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