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3

余三壶:燃骨 6 - 10


【第6章】 侍寝

    皇帝口谕是内侍大太监张真亲自来宣的。旨意下来后,教养李小灯等人的大宫女有些忐忑。
    其实这种忐忑自从教养这六名少年开始便有了,即使对下面人严令守口如瓶,但谢燃毕竟死了没两年,他死前那些年,又曾异常频繁地出入宫禁。所以,许多宫女内监都是认识他的。于是,自然也知道——被帝王养在西园的年轻男孩子们,肖似谢侯。
    这诡异的事情还是在宫中无声无息的传开了,长公主到访并提及谢侯,便是个验证。
    赵如意走后,负责西园的大宫女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要被灭口,结果得到没有,还等来了这样一番春意盎然的圣旨。
    大宫女在宫中二十余载,见多了宫帷秘史,狎玩娈童也并不少见。立刻多想了许多。
    于是,她在死里逃生之余喜出望外,决定好好表现。
    具体在……侍寝的常见动作,沐浴焚香。她甚至赶着时间给这获圣眷的少年李小灯专门烧了桶洗澡水,准备了香粉皂子,还专门留了个独院,让几名宫女太监侍奉沐浴。
    于是,廿一不用去那弄堂司下饺子了。
    他才刚刚慢条斯理地理完棋盘,便被带去小院沐浴。
    想着这是个乡下来的,为了让他知道轻重,大宫女一开始便和他说了帝王夜召之事。
    原先这些宫女太监还担心这少年粗野不配合,误了时辰,却没想到他倒是大大方方,顺从的很。
    ——脱衣沐浴都举止流畅,对澡豆兰汤之流也不见陌生,倒像被伺候惯了的风流世家公子似的。
    锦衣之下的少年身体单薄干瘦,皮肤泛黄,还有淤青痕迹,一看便不是养尊处优的家世。但不知怎的,他的气度又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
    热水雾气升腾,他微微阂目,像在闭目养神,又像在出神细思。修长的睫毛入雀羽般投下清透的影。水汽氤氲地盖住身下肌肤,只露出一段修长颈项和嶙峋的喉结。
    有一瞬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侍者们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年轻人举止安静,姿态从容,当真像个贵族似的,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尴尬处境和卑贱身份。
    沐浴完,廿一被围着穿上一袭红袍。
    他微微挑眉,有些讶异。
    因为这颜色太艳,其实容易出错。
    若本就是浓艳相貌,容易显得俗。但寻常清冷气质,却又不易压住,恐显得寡淡……除非宫人们觉得皇帝定会喜欢这个颜色。
    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自己死时穿的那身深红官袍。
    宫人帮他整理完对襟时进来后鱼贯退出。那大宫女走了进来,她掩了屋门,然后神情严肃地递了本书。
    廿一低眉接过,一看上书写着《龙阳秘史》四个字。
    廿一:“……”
    那边大宫女已经口若悬河起来,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房中事的断袖秘闻版。
    他心下无奈的同时,也知道这些宫人如此大胆还有一个原因。
    ——现在内宫规矩远不如前朝森严,因为严格来说,这宫里根本没有女主人。
    帝王无后无妃,原本这么瞎来,礼部折子都该把赵浔寝殿给淹了。但怕就怕在,赵浔实在够疯。
    第一位上奏的是年过六旬的白胡子礼部侍郎,陛下在朝会上笑道:“老爷子是想献身为妃,亲自为朕充实后宫吗?”
    老头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来,陛下又道:“恐怕要让卿失望了,朕不喜卿。”
    第二位上奏的是位老国舅爷,先帝母族旁支,原本远得不能再远的亲缘关系,但因赵氏皇族竟除赵浔外无一生者,这老爷子就成了皇帝罕见的便宜长辈,也不知受了谁的鼓舞,倚老卖老,送了一叠秀女名册。
    隔了几天,老头死在了家里。还被查出一堆足以把九族杀几轮的贪腐重罪,算是晚节不保。
    即使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此事与赵浔有关,草木皆兵的大臣们还是闭了嘴。
    第三次……敢上奏的便只有先帝师,谢燃了。
    谢侯的事似乎是宫里最大的禁忌。大宫女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而是令他好好看那本秘书。
    “听懂了吗?”大宫女威严道:“男子与男子间不同女子,侍驾前需作好准备,不要让陛下龙体不愉。”
    她的手里甚至拿了瓶香膏,恐怕就是她说的准备。
    托她的福,陛下还没感到不适,廿一已有错觉身后某个位置仿佛隐隐不适。
    他虽然没记忆,却总觉得要是生前,自己恐怕并受不得这等折辱。但现在自觉死都死了,什么都得放得开看得开,于是施施然地顺从接过香膏,琢磨此物看这也值点银子,到手卖了送了都行。
    事情都交代完了,大宫女正要满意离开,却听身后少年忽然讷讷问道:“姑姑,那位谢侯……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大宫女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她想,乡下来的果然没见识。长公主都说到那份上了,这小子居然还敢提这个名字。
    这宫女转过脸,定定看着廿一,皱纹在灯下像刻在脸上的伤疤,她一字一顿道:“李小灯你听好了,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谢大人。”
    廿一神色平静无辜,像是一点没被她吓到:“为什么啊?似乎他是个大官呢,陛下召见我就是因为他吧?”
    宫女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民间传言,谢侯是被陛下……凌辱而死。”
    功高震主,帝与师失和,是史书上常见的故事,谢燃的死和赵浔有关,廿一倒是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凌辱”的形容,似乎有点奇诡。
    *
    是夜,廿一遵旨再次来到了赵浔的寝殿。
    他一进门便又闻到了那股浓郁的木质焚香气味,不难闻,但没来由的压的人心头一沉。
    只是这次他又多想起来一些东西。
    这香,名为安魂。能让人在梦中见到最刻骨铭心又痛苦的回忆。
    最初这东西是被刺客当迷烟用的,后来不知怎的多了许多想不开的贵族,高价制作,当安神散用。但前提都是极小剂量。因为这东西毕竟有毒,用多了恐怕轻则头痛欲裂,重则疯癫致死。
    廿一从未听闻有人用这么重的安魂香。
    帝王寝殿内依然是和昨晚一摸一样的景象。相同的棋局,相同的冷茶,甚至乱得一摸一样的床榻帷帐。这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停止在某个人离去的那一刻。
    寝殿门是敞开的,廿一慢慢了走去。
    但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为了避免不破坏皇帝陛下的高级标本再被拉去斩首,他决定不和任何一个物品肢体接触,
    于是,他一进门就直接席地而坐,仿佛坐在寝殿里参禅,一身红衣硬是给他穿成了袈裟的效果。
    他对自己的应对非常满意,出于对仪态的习惯,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理了下衣襟和下摆。结果一抬头,撞上了一个人的眼神。
    赵浔可能刚批完奏折,抱着折子从偏殿御书房走出来,眉宇紧皱,甚至带着些戾气,就这么看到了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卧室门口的廿一。
    赵浔:“……”
    那场景不知怎的,可能有点像穷苦老百姓等在宫门前告御状。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廿一十分识相,抢先移开目光,顺势起身侧立告罪。
    赵浔抬起眼睛,皱了皱眉,却出乎意料地没像那日初见时阴晴不定、喊打喊杀,而是转身将折子放在茶案上,像是要专心和廿一交谈似的。
    廿一眉头微动,感觉今日这位陛下和昨天不太一样。
    衣着可能是一方面的原因。此刻赵浔冠冕整齐,一国之君尊荣令人不可逼视。但细看起来,他的皮肤却异常苍白,眼下乌青,漆黑的瞳孔缠着血丝,看起来甚至比廿一这个鬼魂附身的……更像死人几分。
    廿一蓦然觉得心头一痛。
    这痛来的莫名其妙,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突然觉得皇帝此刻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强行按耐下那股莫名其妙地痛意,在心中自嘲道,我真是死得久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竟天真幼稚到快要信了所谓的帝王深情。
    很显然,赵浔在等的人是谢燃,他死了的老师,权倾一时的定军侯。
    那为什么传闻中皇帝对这位先帝师并不好,在死后却对人家这么深情缅怀?
    道理很简单,对于大部分位高权重的人,所谓的情和利益是分的很开的东西。喜欢归喜欢,触及利益的时候照砍。
    ——或者换个角度,有时候人死了不是更好吗?毕竟活物会愤怒、会离开、会背叛,而死人永远会安安静静地待在时间的尽头。就像这座冰冷的寝宫一样。
    唯一有点让他不适的是,皇帝实在盯着他看得太久了。
    廿一坐在地上时,那目光便挨在地上,他站起来,那目光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先挪开目光——赵浔的视线却依然牢牢粘在他身上。
    虽然没有记忆,但就常识来说,成年男子这样盯着对方看只有两种情况。
    一,马上就要打起来,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二……
    他脑中忽然又翻起一些碎片,似乎曾有人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明明在笑,眼里却燃着火和血的颜色,像是想要杀了他——但其实竟没有,那人低头凑近,然后化作一团火,从他的口舌间暴虐地穿行,占据……
    廿一:“……”
    他及时遏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记忆碎片。而同时,赵浔轻轻道:“陪我下棋。你用他惯用的黑子。”
    他已经坐到案几边,却没碰那不知封存了多久的残局,而是另拿出一块新的棋盘。然后拿起了棋篓里的白子,自己先下了一目。
    又是下棋。
    ……廿一低眉顺目地走到棋盘边。
    他不能拒绝,因为太不符合身份了。一个乡下少年哪怕棋艺不佳也不可能因此直接抗命,反而因人生疑。
    但他也不想好好下。对弈如对心。他自己尚且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敢对帝王坦诚显露心性。自古帝王多疑,没什么臣子傻到真的纯粹下棋,无非看装的是否高明罢了。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廿一瞥了眼棋盘上锋芒毕露的黑子,这个谢燃倒应该是个意外。所以此人也并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浔依然目光紧紧凝在他身上,神情堪称固执,目光沉的异常……而落在廿一眼里简直就像一把沉甸甸的钢刀。
    “坐。”赵浔道。
    “草民不敢。”
    赵浔皱了下眉,廿一便立刻麻溜坐下,然后顶着赵浔的目光下了第一子。
    赵浔看着落子的位置:“……”
    他眉皱的更深了,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也下了一目。
    廿一又下了一子。
    赵浔下子。
    廿一下。
    赵浔下。
    ……
    赵浔终于下不下去了。
    因为,十几轮过去,廿一用黑子从棋盘左下角开始,密密麻麻地整齐排队布了两行,正好形成了一块黑色方阵。
    他下棋不求吃子,不求苟活,只求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把黑子排队玩,十分岁月静好——把赵浔原本打算下子的位置都给挤没了。
    赵浔:“……”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启唇想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那人已然拜倒。
    廿一俯首道:“草民有罪,不通棋艺,又恐伤陛下雅兴,便只敢在边角落子,请陛下容草民告退领罪。”
    赵浔:“…………”他甚至还没开口。
    他想看看下跪者的眼睛,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欺君,却发现那人头实在太低,他只能看到黑沉沉的眉宇。磕头倒是磕的毫不含糊,一声声重重砸在深红的织锦地毯上,光听就疼。
    赵浔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廿一原本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两下,索性装晕了事。毕竟从上次赵浔将手按上他的脖颈后,他似乎也晕了,再醒便是在自己屋里,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结果。而晕倒这事一回事二回熟,如法炮制就行。
    他心里琢磨着戏做的差不多了,正打算倒头就晕,肩头忽然被人握住了。
    一怔之下,他下意识地望去,和赵浔结结实实地对望了。
    赵浔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停下。”
    不知是不是灯火错觉,他的瞳孔深处像莫名又泛了点赤红。
    “起身。”赵浔又道:“不必下了。”
    廿一心中一喜,正打算告退,忽然见到赵浔笑了。
    “既然你不喜欢下棋,那说点别的吧……你可知朕为何养这么多长相类似的人,包括你?”
    这位陛下果然还是有些疯,他这一笑,简直莫名其妙。
    廿一不自觉地谨慎起来:“草民不知。”
    赵浔的目光笼罩着他:“你当真不知?朕以为你是知道了,昨夜才会那样言辞。没关系……那朕直接告诉你吧,因为尔等肖似谢侯。”
    尔等肖似谢侯。
    其实这件事廿一已经知道,但或许因为皇帝说这句话时,神情太过灼然,漆黑的眼瞳中燃着深渊般的光,让人心头一悸。
    赵浔继续用一种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朕得了个阵法,传闻可以招魂,只是需要以相似者作祭品,为引。”
    廿一始终颤抖作态的手臂忽然停住了,然后,他的脊背挺直了。
    明明只是个微不可见的动作,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他好像”沉“了下去,终于和赵浔认真地开始了对话。
    “如何为祭为引?”他问。
    “用血啊,”赵浔轻轻道:“运气好的话,一条命或许可以作法一次。但必须在人活着的时候存一鼎血,投入仪式所需的祭祀器皿青铜鼎中……”
    他不是在开玩笑。
    廿一抬目凝视他,问道:“若是不行呢?”
    赵浔仿佛有些讶异:“那便继续试啊。七个杀完了,我还可以去民间再找,一直试,总能成功的。”
    廿一合了下眼,像压下了某种情绪,然后问道:“我是说,若是谢燃的魂魄,就是召不回来呢?人死如灯灭,即使有魂魄,也大多早已往生。”
    “怎么会?”赵浔竟然缓缓勾起了唇,笑了:“我隔日一碗心头血,用禁术留下了谢燃的魂魄,养着他的肉身……他投不了胎,登不了极乐的。”
    “那若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回来,或是不愿见你呢?”毕竟,听起来这位谢侯和皇帝死前关系并不如何好。
    却没想到,赵浔竟然直接道:“他当然不愿意见我啊,但是没关系。”
    年轻的皇帝轻轻笑着说:“我了解他,只要我因为他而杀的人够多,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的。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
    “他这样的人啊……”帝王意味不明地叹息着。
    原来,这才是他豢养那么多形似谢燃少年的原因了。
    赵浔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替身,而是谢燃魂魄归来!
    但你杀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子民。廿一想。
    赵浔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十几岁时才被认回去的皇子,自幼流落民间,曾和难民一道流离失所,穷困苦寒,他不同于生来便珠玉在握的人,是曾切身体会过世道寒凉,人命如草芥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廿一忽然低声道。
    赵浔像是有些惊讶地挑眉。
    廿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觉皱眉。好在声音含糊,赵浔似乎也并未听真切。
    他微一思索,然后看着赵浔道:“……便用我吧。”
    “……你说什么?”
    廿一也笑了,他道:“那就请陛下先用草民的血和命,看能否召回谢侯魂魄。”
    赵浔竟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祭品诚心,对陛下和谢大人来说,总是有利无弊的吧。君子无信不立,草民昨晚既然说了,能让陛下想的人回来。那便该践行。”


【第7章】 禁断话本

    廿一想的很清楚。
    赵浔刚才说了,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放一鼎血,那必然不可能一次性放完,不然鼎还没满,人的血还没流干就先死了。那至少得养一阵子,半死不活地吊着。虽然过程恐怕不好受,到最后恐怕也活不成了,但反正原本他便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被杀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应该也没那么痛苦了。反而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和赵浔谈条件,在宫内自由活动,寻找自己的尸体。
    廿一便和赵浔这样提了。
    赵浔听完,说:“我可以答应容你在宫内自由活动,但我也要加个条件。”
    廿一:“……”
    他想了想,道:“草民命都给了,陛下还要讨价还价,未免有失风度?
    赵浔也笑了:“我学过的君子之道都还给老师了。”
    赵浔又说:“谢燃曾任太傅帝师,即天子之师。”
    言下之意,都怪谢燃死了。
    廿一:“……那您说条件吧。”
    他原本也并非真的畏惧赵浔,只是作态以防麻烦而已,现在将话说开,心里放松了些。便顺手拾起边上茶具里的茶勺夹了些茶叶,准备给自己来一杯。
    毫香馥郁、鲜嫩甘醇……蒙顶山茶。
    他动作流畅优雅,则茶拨茶行云流水,在提起茶壶的时候才突然凝滞。他缓缓侧目,感受到赵浔正安静地凝视着他。
    哦……这壶和杯子,都是赵浔用来缅怀谢燃标本的一部分。
    这位陛下,还真是从头到脚,身周方圆几里都是逆鳞啊。
    ——名为谢燃的逆鳞。
    廿一讪讪放下茶具。却听赵浔道:“李小灯。”
    沉默。
    一息过后,赵浔缓缓道:“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你似乎有些陌生?”
    廿一:“…… ”
    他只好道:“您多虑了,草民在等陛下示下。”
    赵浔点头。他好像忽然忘了谈条件的事情,问起了廿一家事:“什么籍贯?父母兄弟皆在?若把事办成了,朕也可着人嘉赏抚慰。”
    廿一曾在李小灯的包裹中找到过他的通关文牒,他过目不忘,已尽数记下,立刻事无巨细,如实而告。
    赵浔“哦”了一声:“冀州人士,父母早亡,乡邻抚养长大,家中务农?但朕观你面容,不似北方人士。”
    廿一不急不缓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草民少时记忆模糊,又年幼失怙,或许家父家母是外地迁居也未可知。”
    他也觉得李小灯身世或许有疑,若赵浔愿意去查,也算不坏。
    赵浔却没有追问,又转移了话题:“家中务农……那种的是稻黍还是麦稷?去岁收成赋税几何?几头牛几亩地?几时起几时息?”
    这位陛下的思维似乎十分跳跃,仿佛只是随口发问,心之所致。
    廿一:“…… ”
    宏观上农业发展策略他或还可侃侃而谈,但具体到设身处地的耕作体会,的确不敢妄言。
    若赵浔是个不食肉糜的或可糊弄,但眼前这年轻皇帝少时可是真的在民间讨过生活的,因此,他一时陷入了沉默。
    赵浔微笑着审视了他一会,看起来十分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棋艺说不擅长也便罢了,我这问的是你自家农产,怎么也答不上来?”
    他神情似笑非笑:“真是奇了,你举止仪态,烹茶落子,怎么比起农家儿,更像……世家子?”
    廿一却只温驯低头,平静对答:“陛下忘了吗?草民等八人,皆须学谢侯,六艺七雅,自然也包括仪态饮茶。只是草民在这方面比棋艺更擅长些罢了。“
    “那你学的很好。”赵浔的表情忽然冷了几分:“只是谢侯不会对朕如此神色和悦。”
    “草民遵旨。”廿一道,立刻十分从善如流地收起笑容,作冷若冰霜。
    赵浔:“……”
    赵浔心情莫名其妙地更差了。
    年轻的帝王安静地打量着坐在茶案另一侧的人,他指节修长,随意搭在青玉茶壶上,却衬得似乎比玉还玲珑通透。棱角分明的五官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模糊,却偏巧能看见唇角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竟让赵浔恍惚了一瞬。
    他又想起了谢燃,却又不完全算。因为他想起的不是权倾朝野的谢侯,而是更早之前。
    ——很久以前,还有一身世家子的讲究毛病,会在松树下烹雪煮茶的少年谢明烛。
    正巧,这时廿一问:“陛下,您想提什么条件?草民看是否可以做到。”
    那一瞬间的相似让赵浔忽然改变了主意,想了个新条件。
    他说道:“我要你在这段时间,每天为我演……谢侯。”
    说出这句话时,赵浔自己都有些意外。
    廿一:“……怎么演?”
    “不用担心,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赵浔淡淡道:“至于演什么,我过会儿会告诉你。”
    廿一想了想,觉得对方是一国之君,也没必要骗自己这个快死的人,便点头道:“好。那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到我放血为祭致死结束?”
    此人说话语气平缓,像是半点没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赵浔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悸。
    他想,是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像的缘故吗?
    廿一又继续确认道:“什么时候开始血祭?”
    “过几日。”赵浔像是并不很想与他继续聊这个。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案前最里侧的屉中抽出一本书册,抛了过去:“今夜你先履这个约。”
    书是本白皮封,廿一接住,翻到第一页才看到标题。三字,名为《春恨遗》……他忽然有了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他翻开看了几页,神情越来越诡异。
    那是一册话本。讲的是个……历史传奇故事。故事主角有两位,都是男人,是前任帝师和现任帝王。
    是谢燃和赵浔。
    他正好翻到有插图的一页,白描作图,纤毫毕现,既见一人形容风流,衣襟大敞,身后却还另有一人,扶其腰肢……
    廿一:“…………”不太想看下去了。
    他潦草往后翻了几页,寄希望于这是本偶有情史调剂的正经历史小说,没想到事情却恰恰相反。
    唯一值得安慰的或许是,笔者文采斐然,行文逻辑清晰,史实年号算得上考究,因此更具真实感……
    ——安慰个鬼!真实个鬼!太离谱了……文采斐然来写这个鬼东西!
    不过眼下这事已经很离谱了:
    当朝皇帝从寝宫的书桌里掏出了一本他和前任帝师谢燃的缠绵悱恻、禁断黄书。而偏偏就在他精神松懈,翻书阅读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颈项。
    廿一本来就看到头皮发麻,此刻更是心中一凛,下意识旋身捏住这只手,右手并指为刀,稳而准地切在对方脉上。
    ——他这一拉一扯之间,动作干净利落,是在思维反应过来时的肌肉反应,是不知多少杀机四伏养出的本能。
    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说:“怎么?连你也敢违约抗旨……以下犯上吗?”
    这个“也”用的古怪,但廿一直觉感到,这位陛下说的又是谢燃。
    廿一后退半步,松开赵浔手腕。
    而这位陛下,明明刚才差点被拧断手腕,现在又立刻又把手放回廿一的后颈,竟像是要强迫他看完那本《春恨遗》。
    廿一:“…… ”
    同时,一件对他来说更不幸的事发生了。
    刚才数息之间,两人过了几招,动作太大,廿一套的那件红袍又太宽松……总之,结果是——宫女塞给他的那本龙阳春宫掉了。
    赵浔的反应快的惊人,他立刻捡起翻阅了几页,然后轻轻“啧”了一声,叹道:“原来你也带了自己的书。”


【第8章】 演他

    廿一:“……”他感到了难得的羞耻。
    然而,陛下也并未得意多久,因为他就着这个按住人家后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春恨遗》的内容。
    赵浔:“……”
    他默默松开廿一,将书一把抽了回去,放回屉中,然后拿出了另一本白皮书册,这次他先翻了一遍,才递了过去。
    “刚才拿错了,”赵浔终于笑不出来了:“你看这个。”
    廿一:谢谢,有好一些,但并没有好太多。
    毕竟一国之君在寝宫里放自己和已故重臣兼前帝师的本子,本来就很意味深长。
    他便当着赵浔的面,翻开了那本新书,新书也并非什么正经史书传记,而依然像是个民间话本,但没了那些香艳插图,更像是街头巷尾茶馆的说书人乐于讲的帝王将相轶事。
    这书名叫《谢明烛传》。
    第一章便写道:“谢燃,字明烛,拜帝师,持辅政监国重权。燃曾连中三元,少年入仕,初任翰林学士,有起草奏疏之权,后爵定君侯,官从二品。庆利二十九年,燃掌虎符,领兵平乱,杀敌十万,灭异族气焰,大功也;回朝后颁新典,选官赈灾,大利于社稷。燃还朝,先帝薨,今上即位,燃素为帝师,遂于嘉元二年,授其监国重权……”
    看到这里,他不经微微蹙眉——因为成年帝王,容许一个大臣监国……实在是太古怪了,简直好像以血饲猛虎,还允其同榻酣睡一般。若不是被强权威迫,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另外谢燃的升迁路线显得很奇怪。
    首先,谢燃的晋升太顺了,年仅而立便封侯拜相,哪怕惊才绝艳也不太可能全是白手起家,再联想长公主曾称其清流之首。清流,可并非平民出身靠着两袖清风和一点黎民声望便能做到,需要出身贵重,宗室名门。本朝等级森严,士农工商尊卑分明,极其看重出身,但开篇却完全没提谢燃的家世。
    其二,谢燃的岗位路线也十分莫名其妙,翰林学士是典型的贵族宗室官属,位尊但无甚实权,且是文官。但谢燃却莫名其妙派去平乱,还赢了,手段看起来还十分残忍。而平乱结束后,又半点没提他的军衔兵权,反而开始扯政治民生这些,十分古怪。
    百姓懵懂,恐怕只会觉得谢明烛其人十分富有传奇色彩,打过仗,又是状元,好像文武双全,一个人能扛下整个赵氏朝堂,这说书听着就爽。但只要在官场浸淫过的人便知,这三言两语间恐怕并不简单。
    最有问题的转折是谢燃领兵那段。
    古话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权自古敏感微妙,并不是一个小小的虎符或者来回都要个几十条才能传到的圣旨便能作数的。
    那问题来了,是什么让当时的皇帝,赵浔的父亲庆利帝认为塞外百万雄狮会听这么一个年轻翰林学士的话呢?又是什么,让谢燃大获全胜后转而走文官路线?
    这其中,皆是不可细思的问题。
    最后,廿一的视线落在“袭爵”二字上。
    谢燃,袭的是谁的爵?
    还有这个异族……
    本朝皇室汉族,起于中原。若以此算来,其他少数民族都算外族。但“异”这个词又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更何况,光谢燃杀敌便有数万之数。有这种程度的武装力量的少数民族都数得清,却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异族”。
    赵浔的声音忽然贴着耳畔响起:“怎么,这页有什么问题吗,你看了这么久。”
    廿一表情都没动一下,十分流利地胡说八道:“怎会。草民为谢侯风采所倾,震撼不得言语。”
    他脸上没半点震撼的神情,言语间又实在舔得厉害,连凝神盯着他的赵浔都为之一默。
    半晌,赵浔道:“很好,那你便好好熟悉。今夜牢记谢侯生平,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廿一眼角微抽,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年轻的帝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接下来的时间,朕需要时,你便要演好谢侯。举止、言谈,皆需如他复生——这也是法术的一部分,你越像他,青铜鼎血祭便会更顺利。”
    廿一坐在茶案旁安静看书。赵浔话音落下时,钟声正好敲响,已是丑时。
    他觉得十分困倦,因为和赵浔竟然已聊了大半夜,为快些结束,便只是讷讷称是,随口道:“草民省得。天色已晚,耽搁陛下休息,草民罪该万死,这便带书册回屋细读,明日必定倒背如流,不敢误事。”
    赵浔看了他一会,忽然道:“谢燃不会这般没有坐相,他在御书房和寝殿中,也永远正衣冠,肃神情。你便在这里看书,顺便练练仪态罢。”
    廿一:“…… ”
    赵浔说完,便不再理他,坐到茶案的另一侧继续批阅奏折。
    二人之间,便只隔着一个方寸大的茶几,两杯茶,一局棋。
    帝王果然不是常人可以当的,再过一个时辰便要早朝,赵浔竟一点入睡的意思都没有。廿一只好挺直脊背,打起精神继续看那本书。
    接下来的十几页都是些生平流水账,大概是说谢燃在哪年干了点什么政务,讲的十分笼统。
    他快速翻了几页,想看看谢燃为何晋侯爵位,却发现记载暧昧模糊,只是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名。
    “前统帅——谢赫,前定君侯爷,故兵马大元帅,卒于庆利二十年冬,享年四七……”
    庆利是赵浔父亲的年号,算下来对比当时的时间线,便是谢燃领军平乱异族的九年前。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是已领兵赴西南边境的谢燃和下属的对话,其中有一段不起眼的关于粮草运输的讨论引起了廿一的注意。
    这里的内容倒是描写得具体入微,让人不由细读。
    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粮官称谢燃为:“少帅”。
    *
    这一整夜,廿一都在赵浔这里看书。
    其实中途他曾有一次昏昏沉沉,睁开眼却差点被吓了一跳,赵浔正站在他身前几步,眸光沉沉地俯视着他,不知已这么看了多久,瞳孔中荡着不详的血色。
    廿一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不雅不当的事情,刚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就听这年轻的皇帝游魂一样幽幽道:“睡着的样子,竟也很像。”
    廿一忽然有种无语油然而生,加之半梦不醒的困倦,让他问出了句一直想问的心里话。
    他十分不解:“陛下,你从早到尾都想着谢大人,怎么有时间和心思处理政事?”
    赵浔脸色一变。
    廿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态度僭越,刚想找补,就见赵浔拍了拍桌案,示意他看上面一堆堆的奏折:“你偷懒睡觉的时候,我都在干活,刚批完。这会天快亮了,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我甚至还来得及想想有什么赈灾策略。”
    廿一看着他,简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百思不得其解道:“那陛下晚上又连觉也不睡,上朝不会困吗?”
    赵浔竟然一笑,摊开手心让他看袖中的刀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廿一:“…………”
    这位陛下十分自得:“一则,若有刺客可以防身。二则,若真有正式犯了困,我割自己手腕两下就好了。”
    原来这位陛下竟并不是位昏君,还学人家贫民学子,玩头悬梁锥刺股,简直让人刮目相看。只是这办法着实疯了点,难道真是被那安魂香影响了神志?
    廿一:“………… ”他无语过后,却觉心中莫名一痛,却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国家社稷是谢燃的心愿,”赵浔把匕首收回袖中,淡淡道:“他死时,薄薄一页遗书,都是这些破事了。好在这两年不知怎的,倒是太平了许多,边疆兵祸和南方瘟疫都莫名其妙地平息了,只是北方干旱还没缓过来。”
    他捏着眉心道:“我打算一会朝上先定降税之策,只是国库空虚,还需宗室重臣带头捐些银子。”
    赵浔忽然顿住,心下皱眉,不知自己怎么和此人说了这么多正事。
    陛下却还没来得及懊丧完,却听对方已然接道:“分两重。第一重,让群臣捐款充国库可以,但不用陛下你提。群臣分党制衡,你只需找其中两派之首,透出话音;再寻一名心腹,带头捐款,之后自然而然。”
    廿一垂眸皱眉,捏着自己的衣带细细摩挲,显然是个沉思中的潜意识动作。
    他缓缓道:“不过,这只是短期之法,想依靠让臣子伤筋动骨捐款赈灾并不现实。第二重,便是要确保钱能确实达到灾处,并能寻到有真材实料懂基建的官吏,使其兴修水井……”
    风静静抚摸着烛火,两人颀长的影子在墙上轻轻一晃。
    赵浔抬起眼睛,像是头一次认认真真看到廿一这个人似的。


【第9章】 书法

    廿一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本来一片空白的回忆仿佛被扔进了一块石子,泛滥起一些涟漪,却想不真切。
    他想,我刚才下意识说了些什么?和皇帝讨论修水井?我活着时是街道司管修管道的吗?难道我死是在宫里是弄出了什么巨大的工程事故被干掉了?
    他这边尚在胡思乱想,赵浔却蓦然逼近,伸手虚虚捏住了他的下颌!
    “你……”赵浔靠的很近,呼吸逡巡在廿一耳侧。
    廿一早就发现赵浔并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而虽然传言西园这些人都是皇帝的替身男宠,却从未听闻皇帝真的驾临。因此眼下赵浔突然动手,廿一当真一愣。
    然后,他才意识到赵浔的举动竟然不带一丝狎昵,甚至手指都没有完全触即自己面部的皮肤。
    但古怪的是,反而是他自己,似乎对赵浔的呼吸过敏,赵浔其实还没说什么,他却已经莫名其妙地感到半侧身子一片酥软。
    却,并不像是臣子对君王的恐惧……
    赵浔在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张脸,看着廿一的眼睛,仿佛像透过这具少年的躯壳看出些别的什么。
    “这些话,谁教你的?”赵浔冷冷道。
    廿一先是一怔,而后渐渐反应过来。
    天下帝王皆多疑。西园原本又因需教授君子六艺有外臣出入,恐怕是怀疑他这话是有心人授意。
    他只思考了一瞬,就决定将错就错,垂首道:“陛下,无人授意,草民只是无意间听到先生们聊起旱灾,学了几句罢了。”
    赵浔后来没再多说什么。这时,天也已快亮了,马上便要早朝,廿一便自己告退。
    只是,走到寝殿门口,廿一听到身后赵浔声音淡淡响起。
    那年轻的帝王道:“朕叫你来,又让你学他,只是为召回他而将你放血做个材料。样子上有几分相似便可,朕警告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若当真是个对帝王情根深种,一心想爬龙床,学那位帝王白月光谢帝师的,听到这句话,恐怕心都要碎了。
    但廿一……廿一丝毫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十分无语。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拱了拱手,代表自己听到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
    这是廿一在李小灯身上醒来后的第三日。
    其实,赵浔虽然自己没打算睡,却还是有给廿一时间睡觉的。
    只是这位公子生前不知是什么起早贪黑的劳碌命,回去路上,忍不住边走边继续琢磨旱灾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将御花园绕了两圈,回到西园时天都亮了。
    其实若是时间更充足,他或许还会在宫中其他地方闲逛一番,看能否找到自己的尸体。但想来,也大概不会有太多收获。
    他虽然模糊记得自己死在宫中,却因为死时视线模糊,看不清具体摆设,也回想不起来具体地点,等于两眼一抹黑。
    廿一想,还是需要想起更多生前的事情。
    他沉思着回了西园,便撞上了那位严阵以待的大宫女。
    她见到廿一,便抓着他的手臂一阵端详,眼神还总是不住的往一些奇怪的地方钻。
    廿一:“……”
    大宫女道:“昨晚,你可侍奉好陛下了?我给你那些东西,可都用上了?”
    这位姑姑一共给了两样东西,一个是男子间行事时用的脂膏,一个是龙阳春宫卷。
    那脂膏他随手和其他宫里的杂役换了点用过的纸笔,人家还当是养颜的东西。
    春宫卷倒是真正入过陛下的龙目,“用过”二字实至名归。
    于是,廿一坦然笑道:“回姑姑,都用上了,多谢。”
    那大宫女立时喜笑颜开,打量着廿一:“那陛下对你可满意?可赏了你什么?”
    廿一分外诚实:“没赏。陛下倒算不得满意。”
    大宫女急道:“怎么会!昨晚,陛下与你……了多久?”
    廿一道:“没多久。”他们二人的确说了没多久话,就各自看书和奏折了。
    大宫女立刻皱起眉来,她觉得定是这少年来自乡野,又是初次,不懂得在龙榻上婉转承欢,博帝王垂怜,惹得帝王不悦。脸色立刻就难看下来。
    她刚想斥责几句,边听那李小灯又说道:“昨晚时间很快就到了,所以陛下让我今晚再去。”
    大宫女:“!!!”
    须知同样的一句话,站在不同角度的人,会有天差地别的结论。
    大宫女立刻想到赵浔这么多年来后宫空虚,难得召了这么个少年,竟然还”很快“,原来……恐怕是……有隐疾!
    她的神情变得莫名柔和,看着廿一道:“那连续两晚,你可还吃得消?”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人家的后腰。
    廿一:“…… 尚好。”
    大宫女点了点头,往袖中一掏,竟拿出三盒软膏。
    她将这些名贵宫廷御用软膏塞在廿一手中,和蔼得令人害怕:“可怜见的。你是个男孩子,承欢总是要吃点苦头的。这些都是好东西,记得晚上侍奉陛下前,提前自己用上。”
    廿一:“………………”
    此刻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于是他索性一言不发,微笑地把这堆软膏收下了。
    揣着这堆珍贵的礼物,廿一琢磨着这次能不能换几本闲书看,一边走去了前院正厅,听今天的课业。
    昨天的课是棋,而今天的课,便是书。
    书者,书法。有大家曾言:书法者,君子安身之本,君子世业之方。见其风度、见其情志。
    大部分世家子弟的书法哪怕不求风骨,至少得是漂亮好看的,拿出去便是风度和面子。而谢明烛曾为帝师,据说少年时便有才名,惊才绝艳,随手给个扇面题字便价值千金。
    当然,这种所谓的风雅事里自然也有点吹捧成分,但谢侯爷的字必然也是极拿的出手的。据说当年他在国子监时,这门课上皇子们临的都是他本人的字帖。也包括曾以帝师尊之的……当今圣上赵浔。
    廿一到时,课已开始了,今天讲课的老师和昨天那位显然气质迥异,是个白须老者,面色冷肃,不苟言笑。
    听何屯说,这位老爷子姓屈名朴,是国子监资历最老的书法老师,原本都要告老还乡的。
    老头是所有老师里最严厉的一位,也是最看不惯他们这些来历不正的少年的。
    堂内鸦雀无声,少年们都趴在桌案上,僵硬地握笔写字。屈朴板着脸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戒尺拍打路过学生的手背。
    何屯常背后骂这老头找茬,但廿一亲眼看到,却觉得难怪老人家忍不了。
    这几位少爷的握笔姿势仿佛不是在写字,更像是握着根筷子打算把纸捅个对穿。
    廿一原本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想到这里气压太低,落针可闻,他推门进来的声音简直是在人家屈老爷子的神经上蹦跶。
    屈朴的目光如果是刀子,廿一这会恐怕已经被他削成片了。
    他很识时务,立刻低头拱手道:“是学生有错,到晚了。”
    少年站在那里,躬身低头,姿态谦逊。却偏偏不显得卑躬屈膝、懦弱畏惧,反而姿态坦然挺拔。更难得的是,这坦然不像是装模作样,反而十分自然。
    屈朴除了在国子监,还曾在礼部任职,居然也说不出少年这仪态有什么毛病,反而心里暗暗疑惑,这孩子他是有印象的,总是蜷缩在角落里,课业倒是中上,只是神态总是阴郁,现在倒似乎不太一样了。
    “坐下吧。”屈朴淡淡道:“课后把今日的书罚抄十遍。”
    屈朴叮嘱他们临摹字帖,半个时辰后来考教后便出去了。
    廿一谢过。扫视教室,发现有两个位置空着,何囤不知为何也没来上课。
    他坐下来,又发现另一个问题。自己没有字帖。
    原本这东西应该是一人一份发下来的,这边两张空桌上什么都没有,前面一名皮肤偏棕的少年,却在胳膊肘下头压了三张。
    这就是何囤说过,带头欺负李小灯的方臻了。
    廿一站起身,走到了前桌。
    这时,所有的少年都停下笔,注视着他们这边,一脸戏谑,还有人小声吹起口哨。
    “劳驾,字帖。”身处嘲笑中心的廿一却恍然未觉,只是走上前,笑着屈指在方臻桌上扣了扣。


【第10章】 临摹

    方臻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就站了起来,他原本就年纪大一些,体格也壮,站起来简直是堵墙。
    他讥笑道:“怎么,兔儿爷有什么要指教的啊?听说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还站得动吗?先前还道你除了红着眼睛瞪人什么也不会,还总是涂脂抹粉的,妄想面圣。如今看来,本事很大啊,竟然还真能爬龙床,怎么?李小灯你这货色还想做娘娘吗?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生。”
    他这话落下,其他人哄堂大笑,这些少年大多草根出身,平时有人在还不敢妄议贵人,如今屋子门一关,就肆无忌惮起来。
    廿一身在这嘲笑中心,一言不发,似乎是怕极了又尴尬极了。直到笑声终于见歇,他才问道:“‘我妄想面圣’,这是什么意思?”
    方臻以为他在还嘴,神情更加讥讽:“还装呢。一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自己和皇族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如果帮你见了皇帝,你一定能一飞冲天。啧,原来是这种见法,怪不得你那晚上打扮成那样,真脏。”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李小灯你就一卖屁股的货色。夜不归宿,真是贱的很。那个何囤还帮你说话,也是一样的货色。”
    ——为什么李小灯一定要见赵浔呢?
    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想成为皇帝的男宠,到他总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廿一沉默静思,方臻却当他被戳中了痛处,立刻更来劲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一把抓起那两张字帖:“看清楚没有?这字帖写的是’君子行’。君子,好歹得是个男人吧。你也配?”
    方臻说着,竟就当着廿一的面,把字帖给撕碎了,往廿一面上一扬。
    纸片窸窣纷飞。边上的男孩子们都站起来起哄,似乎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对着廿一这靶子吐口唾沫。
    无论男女地位,同样处境的人之间最容易生出嫉妒和误解。这些少年里,有些是和方臻一样纯粹不喜欢软弱阿谀之举,但又有些恐怕是嫉妒自己没能攀上贵人。
    廿一摇头,坐回位置,提笔自己写起字起来。
    他不说话,那些少年却更来了劲,有些人可能是想在老大方臻面前表现,不依不挠地想上前推搡,还笑道:“瞧他,连个字帖都没有,还装模作样写字呢?哦,不对,你来了以后就想着见皇帝老子了,有好好学过什么吗?果然是个软脚虾兔儿爷,还不如那个河囤,好歹会骂两句。这样欺负起来才带劲。”
    廿一笔尖一顿,问道:“你们把何囤怎么了?”
    他声音平静,说话人却没来由地心里一惊,竟下意识说了实话:“也,也没怎么,把他关在屋里了。大不了饿两顿,缺勤挨骂。”说完,可能又觉得没有面子,提高了声音:“ 你是个什么东西?自身难保,还要帮他?”
    在这一片嘈杂的讥笑中,廿一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了笔。
    不知怎的,笔落在笔架上,其实声音轻得很,那些少年却忽然一静。
    廿一站起身,随手掸开肩上的纸片:“诸位可能还要在宫中生活一段时间,在下给个建议——谨言。比如此刻你们虽骂得是我,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未必是这个意思。”
    方臻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他忽然觉得这个李小灯似乎变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出在哪里。
    少年人迷茫或者畏惧时,本能地爱用暴力发泄。方甄见面前人不答,更逼近两步,重复道:“说啊,你什么意思?”同时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肩头。
    在方甄想来,他会和往常一样像提小鸡仔一样轻轻提起面前的人,但没想到,这次却不一样,他用尽全力狠狠提了一下对方,却毫无反应,反而手腕被那人轻飘飘地按住了。看似绵软无力,围观人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惟独方甄恐惧地发现,似乎竟然挣不脱,甚至动不了。
    廿一只是慢条斯理地和他解释:“比如说,在宫廷庙堂,大家通常喜欢把事情多解读几重。比如表面上你在骂我,但其实也在映射帝王内事。皇家无家事,说小了,这算是不敬陛下,说大了,算不算对后宫储嗣之事不满?觉得陛下不干正经事玩娈童,觉得这国家没有后嗣,未来堪忧?”
    他说完,便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方臻沉默许久,才说:“……但我只是想骂你。”
    廿一竟然欣然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也只是一说,你随便听听便好。不过,若我当真是个……唔,恃宠而骄的妖妃,要是有朝一日想报复了,你们不也惨了?”
    他说到恃宠而骄,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微微弯了眼睛。
    半晌,方臻低声道:“我也不想在宫里的。”他握紧了拳头,声音低哑:“我就想堂堂正正、简简单单地活着,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谁愿意来宫里做奴才!”
    堂堂正正、简简单单。
    真是少年才敢大声说出来的愿望啊。
    但凡多长几岁,就会发现人生无论何种境遇,大多无外乎抉择二字,不可能简简单单,更不一定堂堂正正。
    少年发表完这番宏论,又不由脸红,脱口而出:“我在家从不欺负人的!就是在这儿心烦,你李小灯还只知道哭丧着脸,神神叨叨的,看着人更烦了!还说要是帮你就带我们荣华富贵,谁稀罕啊!老子就想出宫!”
    他说完,其他人也一阵附和,其中又有几个男孩子也道:“哭哭啼啼也就罢了,胆子小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还威胁人。”
    廿一就问:“我怎么威胁的?”
    须知最可恨的事情之一,就是你耿耿于怀,本尊却已经一忘皆空。
    说话人立刻给他激出了几分火气,大声道:“那些恶毒的话还要我说出来吗?意思就是谁都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皇帝对不起你,整个国家都对不起你。要是不捧着你,帮你面圣,你就要诅咒我,诅咒大家,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都是你说过的话吗?”
    廿一缓缓皱眉。
    ——显然李小灯和这些少年不同,他进宫应该怀着某个明确的目的:比如接近赵浔,或者皇室。而且,这个目的,恐怕并算不得友好。
    如此来说,李小灯出现在赵浔寝殿内应该也是刻意而为。
    他和赵氏皇族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见到皇帝就能一飞冲天呢?
    李小灯那个绣着“庆”字的锦袋,又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论如何,恐怕并不会是这些少年猜测的这么简单。
    李小灯死去,自己才能附身。原本他猜测李小灯的死可能和这些欺负人的少年有关。如今一看,最多也不过是些藏纸、锁房门之类的孩子玩法。嘴上的确刻薄讨人厌,但到底算是明牌,也没见有什么推搡打架,不太可能和方臻等人。
    那李小灯究竟又是怎么死的?
    他想到这里,却忽然听到方臻狠狠抽了下鼻子。这小孩竟然把自己说激动了,红了眼眶。
    少年沙哑着嗓子重复道:“……我只是……想出宫……我想我娘了。”
    看来这些农家孩子在宫里的确是担惊受怕久了。欺负同伴的确也是人情绪压抑到极点时一个常见的发泄方式。
    只是他们进宫,并非皇权强迫,而是他们自己的父母,为了几两银钱,或者一点富贵,抢着把他们送进来的。
    原本一场霸凌,莫名其妙把一群孩子都说哭了。
    廿一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自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只是干巴巴道:“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的确如此,他已答应了赵浔,愿意成为法阵提供鲜血的原料,剩下这些少年便只是备用。只要一切顺利,等仪式后,他们便能毫发无损地还家了。
    少年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知怎的,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好像触发了他们压抑已久的情绪,屋里竟然响起一重低声抽泣声,还夹杂着一些骂声,十分精彩热闹。这短短一会儿,宛如五十只鸭子吵了起来,边吵还互相哆毛,最后还一顿哭。听的人十分头疼。
    莫名其妙又把人说哭了的廿一:“……”
    凭直觉,他应该生前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多半大少年。毕竟从前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只有一人,而那位在这个年纪早就能独立算计人了,甚至还能把他这老师本人也算计上——
    ……等等?什么少年?什么老师?
    刚才那想法出现的自然而然,真的仔细却回想,却什么细节也想不出。只是有一个瞬间,脑海中有个片段一闪而过。
    破旧的园中,少年拿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喝完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老师,太苦啦。你自己不喝,却只灌我。”
    他正色道:“我是在教你,男孩子哪有不会喝酒的。”
    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真的太苦了,不信您自己尝尝,我眼泪都出来了。”
    他无奈地伸指推过去一碟糕点:“别撒娇了,吃点甜的。”
    “老师您特意跑去给我买的?”
    “……下朝路过西市罢了。”
    ——这少年是……谁?我又是谁?
    廿一只觉头昏脑胀,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正在复苏。
    他顺着片顿中的一些细节,想深入推敲——却偏偏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了。
    廿一刚提醒过少年们谨言,看来还是有点作用的。堂内骤然鸦雀无声。因此,就显得门口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不止一个人。
    先出现的是书法老师屈朴,却没进来,而是躬身让在门边,道了句“陛下”。
    明黄朝服,冠冕玲珑。帝王还穿着朝服。赵浔走进这间简陋的宫室,里面是十几名与故人面目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赵浔的脸色似乎比昨夜更苍白几分。
    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想起刚才口无遮拦的那些话,一阵后怕,匆忙拜倒。
    廿一正要随他们一起拜,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是赵浔。
    廿一动作微顿。
    赵浔手指一动,握住他的手臂,廿一缓缓站直,抬眸望他。
    在旁人看来,帝王似乎十分亲昵地搀扶着廿一,不让他拜倒。两人并肩而立,执手对望,真是极端的亲近,无上的荣宠。
    站在门口的屈朴都不经侧目,仿佛不忍卒视。估计这老爷子也听过几个替身男宠的传闻。而边上方臻等少年更是暗自交换眼神,觉得这李小灯果真是脱胎换骨,这难不成还真要进宫做“娘娘”了?
    而只有廿一自己知道,赵浔在他的手臂上施了真力。也只有他知道,赵浔不仅是不让他跪下。更多是不想让他有任何机会动手脚收拾桌上的东西。
    赵浔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另一手拿起了桌上廿一刚写完的字。
    写的是君子行。
    “圣人不生,麟龙何瑞;梧桐不高,凤凰何止。吾闻古之有君子,行藏以时,进退求己;荣必为天下荣,耻必为天下耻。”
    赵浔攥着这张薄薄的纸,神色越来越沉,说是沉,却又不完全是,更像是深渊中缓缓燃起的火,既阴郁又爆裂。
    赵浔看着廿一,在他耳畔低低道:“你这字,可真像朕那位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