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4

余三壶:燃骨 41 - 45

【第41章】 血缘

    这场十八岁的生辰夜,似乎一切都透着诡异。
    但谢明烛除了遵旨,别无选择。
    他揭开了那块黑布。
    下面是块灵牌。灵牌上无位无份甚至无姓氏,只有寥寥几字“挚爱先室灵姝之位”。看得出是皇帝亲笔。灵牌边上一副手绘小像,像上女子乌发如云,却并未簪盘,而是披散着,缀着些精巧奇异的饰物。
    这世上从来不乏美人。但那名叫灵姝的女子却美的特殊,她容貌绝丽璀璨,肤白若雪,琼鼻高挺,瞳若深海……即使寥寥几笔勾画,仿若能使暗室生辉。
    画上女人实在不像谢明烛自小见过的宫廷贵女,不仅容貌着装不像,连笑容都不一样。女人的笑容很淡,却透着种奇异的天真。却并非孩童那种不谙世事,而像极了天山上还未被污浊过的雪。
    谢明烛怔怔地看着这幅女人像,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庆利帝就在他身后,叹息道:“灵姝,我们的明烛已经这么大了……你看,他长得多么像你啊。”
    谢明烛脸色陡然苍白,手不自觉地一颤,将那黑布落在了地上。
    其实,十八年来,什么事都不可能当真藏得密不透风。
    谢明烛从来知道自己眉目深邃,和父母不像。若是寻常人家,或许也会有闲言碎语的怀疑。但定军侯府是什么人家,一品侯爵,虎符之主,世代望族,聘得嫡长公主。谢公子又是什么人?定军侯府唯一的独子、早早便封了世子,连中三元,随侍帝侧。
    这片土地上除了皇家外最煊赫的人家,但凡对独子血脉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无声无息?即使真的君威逼迫,谢氏又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侮辱?
    没人怀疑并不是人人都瞎了、傻了。而是没人相信——谢氏会这么傻。
    庆利帝将手缓缓放在谢明烛肩头,咳嗽后的嗓音喑哑:“明烛,将你养在谢府,是朕与昭乐说好的。她早年战场上伤了身子,不得生育。”昭乐,是镇国长公主的封号。
    或许因为整件事情太过荒诞,谢明烛竟然生不起太多情绪,反而冷静问道:“那请问陛下,我爹定军侯如何忍得此事?他知晓吗?”
    庆利帝却笑了:“谢赫啊……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这人啊,就是太重情义,也太爱朕这个妹子了。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变了。唯独他还和以前一样——傻得很。”
    谢明烛忽然便想到,传闻里庆利帝在登基前,曾和定军候是最好的朋友。两人曾在相携出游时遇刺,九死一生,同生共死。
    帝王说到最后时,忽然奇异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朕其实知道,谢赫是个好人、好臣子。但他不懂得,为人为臣,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是没用的。树欲静,风不止。静,便是死。”
    谢明烛不安的情绪上忽然升到了极点。他蓦然后退半步,对庆利帝行了跪礼,道:“陛下今日所言,臣不解惶恐。时辰不早,父母恐忧。恕臣告罪归家。”
    庆利帝望着他,帝王眸光锐利:“明烛,认了朕,你便是皇子。朕其他几个孩子没一个比的过你的……至尊之位,你不心动吗?”
    谢明烛伏地未起,神情却丝毫不动:“臣驽钝,不解陛下所言。”
    庆利帝又道:“明烛,你怎会驽钝?你是朕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毕竟是朕和灵姝的血脉啊……你不好奇你母亲到底是谁?朕又为何不认你,而将你送去定军侯府吗?”
    人生有来路,死有去处,骤逢此变,怎可能真的毫不好奇?
    男儿爱权,若有机会万人之上,施展抱负,登临九鼎。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心动不已,叩首谢恩。
    但世上并非只有利弊得失。
    谢明烛抬眸,直视庆利帝:“陛下,臣母乃昭乐镇国长公主。夜已深,恕臣告退。”他说完,竟不顾君臣之礼,兀自起身,便往殿门走去。
    方才庆利帝那几句话让他心中愈发不安,几日来许多蛛丝马迹浮上心头,隐隐要连成线。谢明烛只觉那种不详的预感上升到了顶峰。
    庆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钟鼓声忽然响起,亥时到了。
    庆利帝那张不苟言笑、威严深重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竟忽然改了主意,低低道:“好,好,好……时辰到了,明烛,你回去吧……好好想想,再来回朕。”
    谢明烛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外头昏沉黑暗的天幕。
    就在这时,天地西边一角豁然一亮,火光漫天,尘烟霎起!随之而来的是一波微妙的震感,脚下宫砖都为之一颤。
    谢明烛脸色骤变,那是定军侯府的方向。
    在他身后,年迈的帝王站在壮丽昏暗的宫室中,仰首笑道:“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谢赫,你手握虎符,功高盖主,可曾想过今日!”
    谢明烛蓦然回头,目光如剑射向帝王。
    不知怎的,庆利帝竟被这少年目光逼得一惊,他冷声道:“明烛,你忘了朕刚才同你说的话吗!今夜过后,呈上虎符,平谢氏旧部之心,明日你便是继任定军侯,朕最信任爱重之人——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谢明烛并未回话,疾步走向庆利帝马厩。侍卫下意识来阻,谢明烛反手抽出侍卫佩剑,剑尖指向重重守卫,低喝道:“滚!”
    然后他也不顾身后刀剑弓弩,翻身上马,便往宫门疾驰而去。
    庆利帝竟也没有令人阻拦,只是最后笑着说了一句话。
    他说:“明烛,谢氏百年门第,重权掌兵,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其实,定军侯府里皇宫仅十余里地,但这一晚,路上重兵宵禁,御林军列队巡游。他们看到谢明烛时,先是阻拦。后来又像是得了旨意,放他自行了。
    等谢明烛到时,正好过了一炷香有余。而距离他离开定军侯府,也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能发生多少事呢?
    原来,从生到死,由盛转衰。从鲜花着锦到一无所有,只需这一时半会。人间戏谑,不外乎此。
    定军侯府内的火还未完全扑灭,但已抬出二十一具焦尸。
    焦尸,血腥乌黑,不得全尸。但又偏偏因为被火灼得尚不够久,面容并未完全损毁。谢明烛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认出了看他长大的老管家,胆子大到敢开他玩笑的书僮,院里喜欢偷懒的侍女,府里笑眯眯的厨子,忠心不二的侍卫……
    谢明烛忽然觉得那满腔想说想问的话,都变成了一个沉重的铁球,闷回了肺腑里,砸出满腔的血。
    他也认出了他的父母。
    谢赫。
    谢明烛还记得,小时候谢赫似乎很不喜欢他。他却觉得谢大元帅那些收藏的刀剑厉害,总爱偷偷往元帅帐里跑,还偷匕首自己回去玩。
    再大一点,谢赫便教他武艺。他的剑法便是谢赫亲教的,谢元帅说,谢家儿郎,每个都要学好了,上阵杀敌,保卫家国。
    谢赫向来是个严父,动不动要揍他,搞得镇国长公主常得拦在中间。但男孩大了总是更喜欢和爹混在一起,谢赫也背着长公主,偷偷带他尝了第一次酒。还亲手为他铸了第一把剑。
    他的父亲是帝国的脊梁,万军的元帅。如今却只剩下半具焦骨,眉头却依然皱着,仿佛依旧在忧虑身后无人卫国。
    在谢帅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
    谢赫的手,和另一具焦尸紧紧握着。
    昭乐镇国长公主。
    金枝玉叶,原本应该一生顺遂。即使是庆利帝,今夜原也并不打算让她死。
    只是,长公主对宣她进宫的内监说:本宫既嫁了定军侯府,还是陪着夫君。
    谢明烛想,当时,我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想,真是可笑……我自以为聪明绝顶,原来才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笑话、废物。
    还未彻底燃焦的尸身上,赫然可见胸口的血洞、颈部的淤痕,穿心的致命伤……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这并不是简单的火灾。
    但谢明烛也很清楚,到了明日,定军侯府满门横死的事会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听到的死因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火灾走水。
    侯府内的侍卫显然已得了令,不知何时全然撤出。偌大宁军侯府,在谢明烛的生辰日,原本应该暖融融热热闹闹的一个夜晚,成了一座鬼蜮。
    谢明烛走到父母身前,跪下。
    月光幽冷,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火光余烬渐歇。
    谢明烛不知在尸身前跪了多久,他浑身都湿透了,脸色惨白地的新死的水鬼。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窸窣声响。
    谢明烛眼眶血红,蓦然回头!


【第42章】 “世上再无谢明烛”

    结果,井盖被顶起,一个少年从废井中爬了出来。
    是阿浔。
    少年没说自己等了谢明烛许久,也没说自己来这儿只是想再见谢明烛他一面。只是异常冷静地描述了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的……从一群蒙面匪徒闯入开始,再到匪首以女眷威胁谢赫,最后“匪徒”竟拿出重弩之流御用军用武器,将谢府满门,全部诛杀。
    一个不留。
    少年说,那伙人衣着简陋,多以虎皮狐毛蔽体,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似寻常匪徒。他们的箭上都有纹样,一个棕熊头骨的纹印。
    少年还说,自己曾被两年前山上那伙盗匪囚禁多年,认得出他们杀人的样子。
    只是这伙人原早该在两年前便作为国舅爪牙,而被彻底铲除,为何会今夜离奇地出现在定军侯府大肆杀戮?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挂着两年前的熊头骨纹样。
    谢明烛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呵,匪徒?
    若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些,他还不如现在直接抹了脖子,下去给父母请罪。
    外戚一党的确自两年前盗匪案后,便已凋零式微。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舅虽倒,皇后虽囚。但太后尚在。
    这位并非庆利帝的生母,而是扶他登上皇位的先皇嫡后,只比庆利帝长了没几岁。年逾六旬,身体却比庆利帝还好许多,精明强干,渴望权力和家门长盛。
    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同出王氏。
    借着这么桩大案,庆利帝方有机会料理了国舅党,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威慑蠢蠢欲动的嫡母太后?
    传闻庆利帝出身寒微,母亲只是一介浣衣宫女,是靠做皇子时,在无子的太后跟前孝顺侍奉上的位。
    且不论其他,若真对太后母族赶尽杀绝,忘恩负义,怎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
    帝王的手段和绝情,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一面,庆利帝卖王太后面子,不废皇后,亦不杀国舅,只褫夺官位,流放左迁了国舅一党。另一面,他有了一个更阴毒、也更聪明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一石二鸟。
    很简单,这官场上素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国舅死了,官场上自然会出现另一个赤手可热的香饽饽。
    ——除了皇室姻亲,军权世家的定军侯谢氏……还能是谁?
    只要王氏和谢氏两败俱伤,皇权自然独大。
    现在便是如此。
    谢明烛冷笑着想,有了这些以熊头骷髅为纹的盗匪,定军侯府被灭门之事一定会被一样记在国舅王氏一脉头上。
    至于这些“盗匪”……究竟是真正的匪徒,还说世家手里养的刺客……抑或是皇家的禁卫军,又有谁会知道,谁会在乎呢?
    他此刻万念俱灰,见那少年陪着不愿走,索性便将这些龌龊阴暗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谢明烛竟然自己也笑了。他觉得可笑,却说不出是什么最可笑。
    只是,谢明烛原本觉得少年是听不懂的。却没想到,少年安静地听完,竟问道:“杀人者可以伪造。但哪怕是编,也总得有个动机吧?村里莽夫都知道,若是随口便说不认识的张三杀了李四,连傻子都不会信。我想,即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敢这样张冠李戴,天下人是不会信服的。”
    少年此话落下,谢明烛竟觉心头一震,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最后一点关节。
    动机。
    王谢二氏必须得在外人看来有仇。这份动机,其实竟才是庆利帝筹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原本,这会是最难成的。
    谢赫素来忠厚冷峻,对权势夺利并不感兴趣。
    王氏虽然跋扈,却到底顾及谢家军权,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在两年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谢家“独子”,谢明烛,少年天才,智计无双,借机剿匪,破国舅党。
    ——谢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庆利帝御赐之字。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啊!
    难怪,难怪——他出宫前,庆利帝道:谢氏百年门第,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第一……功臣。
    谢明烛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滑过他的眉目,像极了泪水。
    他笑得气息难以为继,低头目光正撞上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蓦然心头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焦灼,上前扶他。谢明烛却神色冷厉,反手推开那少年,后者原本便落魄虚弱,跌倒在地。
    谢明烛哪还有精力注意旁人,他随手抹了血迹,那殷红映满唇色,衬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竟有种格外的惊心动魄。
    他想,身为人子,不察父母烦忧,反而自以为是,逞一时之快,是为不孝。身为人主,不能庇其护其,害这些家仆无辜殒命,是为不仁。身为人臣,不能随明主,反被利用为害,作了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利社稷百姓,是为不义。
    他的身前正好落了把残剑。剑上凝着已经干涸的血。谢明烛捧起那剑,指尖滑过雪亮剑锋,想,我这样不仁不义不孝的无用之人,还活着做甚么?
    暴雨如刃,只打的人周身发冷发疼。少年狼狈跌撞着从雨泊中站起,便看谢明烛这幅低眉不语、以手抚剑的模样。
    他的心中骤然涌现出沉重的不安,跑到谢明烛身边,也半跪下来,微微仰头看着谢明烛,唤道:“老师!”
    谢明烛:“……”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泥塑一般,缓慢地动了下眼神:“……你这么喊我做什么?”
    果然,那日在桥洞下,他只是编个蚱蜢随手逗弄少年,半点也没当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年在心里自嘲了一下,神色却不见失望,只是专注地望着谢明烛,仿佛天地间只能看到他一人一般。
    谢明烛低下头,撞上了少年炽热纯粹的目光。这种神情和姿态让他有种错觉——这世上竟还剩了个全心依赖自己的人。
    少年道:“我年纪尚小,又才学粗陋,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师如父。我不懂那日剿匪会有什么旁的影响,只知你让我和我娘重见天日,得以存活。”
    阿浔先前从来没这么郑重地说过这些话,此时其实是在提醒谢明烛,哪怕那次剿匪注定了今日灭门悲剧,但至少也曾真正救过一些人的一生。
    阿浔和他的母亲是。
    那些被侮辱的女孩是。
    年年岁岁惨遭屠戮的周边平民是。
    满腔忠心仗义执言却被暗杀的忠臣也是。
    谢明烛心头豁然一动,想到了两年前,谢赫那几句话。
    当时,他因剿匪除国舅党一事,在盛京名声大噪,避在家中。
    谢赫那时找他,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必是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谢赫罕见的温和。
    定军侯谢元帅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兜兜转转,时隔两年,隔着阴阳,谢明烛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赫当时要说的话。
    ——苟利国家,不惜此身。
    谢赫或许在谢明烛剿匪时,便多少预料到之后的事了。但他没有呵斥谢明烛。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做错了。
    不惜此身。
    这句话是谢氏家训。两年前,是谢元帅对已料到未来的他自己所说。却也是对两年后的谢明烛说的。
    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没给血肉,却用自己的风骨为谢明烛塑了一条脊梁。这脊背撑的起家国大义,当得了问心无愧。
    谢明烛想,我是谢赫的儿子。我永远是定军侯谢氏之子。
    他蓦然横手执剑——少年大惊,来不及阻拦,便见谢明烛撩起袍袖,将那剑锋滑过苍白腕部,刹那血如泉涌!
    谢明烛手下如电,面无表情,只有下刀之时眼尾微动,眸光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凉千百倍。
    他这样在自己手上,不停歇地足足割了二十一道!
    盛京谢氏,定军候府……二十一口人,今日枉死。以血铭记……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少年眼眶血红,却知道,不能阻他。
    等谢明烛终于松开手,剑落地,他也支撑不住,半跪倒地,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但谢明烛不肯昏过去,只是睁着眼,死死看着父母枉死的脸。
    “阿浔,你帮我记得今日……”他也不管少年是否真能听懂他的话,近乎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此后,世上再无谢明烛。”


【第43章】 今昔

    情绪激荡加上失血重伤,接下来几日,谢燃都昏睡浑噩,半梦半醒,梦中尸山血海,一会儿是少时谢赫握着他的手学剑,一会儿是镇国长公主笑着帮他系上披风。他总是在下一刻便看到他们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样子。
    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但却近乎贪婪地一遍遍回忆着那豆一点大的少年往事,然后自虐地强迫自己去想他们死时的样子。
    谢赫和镇国长公主在时,是谢燃短暂生命里最无忧无愁的时光了。
    但撑着他又活了那么久的,却不是这点微光。而是浓郁的仇恨。
    他后来干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直到死后,他也害怕九泉之下再见谢赫。
    谢燃终究有负谢氏满门清流忠义。
    身体疼痛、头脑昏沉,让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再次睁开眼时,甚至分不清是十余年前那次十八岁的生辰夜,还是十年后物是人非的借尸还魂。
    谢燃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眼睛。多漂亮的眼睛,沉的地方比深海更深,亮的地方又比火焰还烈。
    “……阿浔?”他下意识地皱眉,喊出了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很,低的几乎气音……音色却竟有些陌生。
    谢燃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仇早已报了,自己也早就死了,如今不过假托躯壳,还阳几日罢了。
    他心中立时一跳,觉出失言,与其说李小灯不该这么称呼皇帝,更是“阿浔”这个旧称,其实只有两个人叫过,一个是早已死去的赵浔亲母,另一个便是谢燃自己了。
    他刚正面否认了自己是谢燃,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犯错?只能期望赵浔并未听清了。
    或许谢侯倒霉惯了,这次可能真的运气不错。赵浔竟然并未与他纠缠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或者是,赵浔没有顾上。
    这位陛下不知在谢燃病床前陪了多久,眼下乌青,瞳孔微重,细看弥散了不祥的血色,阴郁可怖。但在谢燃醒来的一刻,血色却像被风吹散似的,赵浔脸上的喜色毫无遮掩,纯粹得近乎天真。
    赵浔问了谢燃几句感觉,叮嘱他闭目养神歇息,帮他紧了被衾,便疾步出去找大夫了。
    赵浔走前,告诉谢燃他已昏睡了三日。
    谢燃的记忆还停留在同贺子闲下棋。他记得自己袒露了身份,他们喝了许多酒。然后贺子闲便问他,为何不再用“明烛”之字了。
    原本谢燃还在奇怪,怎么忽然想起这许多往事。如今初醒,浑身发热,头痛欲裂,才知原是风热昏睡了。
    他自然知道若只是喝了几杯酒,断没有虚成这样的道理。想必还是地府后土所说的“四十九日,愈临近结束,魂魄不应躯壳,痛苦愈盛”的原因。
    原便该是如此。天地阴阳有序,死者附身不祥,只有赵浔这样的疯子,才会真的相信人死可以死而复生。
    赵浔……
    谢燃下意识地攥住了被角。
    刚才初醒时赵浔的眼神,和回忆里家破人亡那晚阿浔的眼神……渐渐重合。
    谢燃从前活着时总理所应当地觉得,赵浔做了皇帝后,自然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了,因此自己首先不能自恃功高权重,所以在赵浔登基后,向来注重君臣之礼,除非被逼急了,甚少逾礼直呼其名。
    毕竟庆利帝在少年时也曾与谢赫相交莫逆,等登基做了皇帝不也狡兔死、走狗烹了?
    因此,谢燃自尽时虽然也想到了赵浔,却从没觉得赵浔会有半分不舍难过,反而谢燃自认死的甚是识趣,免得赵浔麻烦学庆利帝杀他,落了不义骂名,也免得两人最后收场难看。
    谁知道,赵浔竟不是庆利帝。
    时至今日,十几年沧海桑田,他的眼神竟然没有变过。
    谢燃忽然有些遗憾,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赵浔的眼睛。
    他兀自出神,忽然见帐边人影闪过,下意识便要抽枕头下面的匕首——这是他自谢府灭门后养成的习惯。
    ——想他死的人太多,他想杀的人也太多,若是无利刃傍身,无法入睡。
    结果自然摸了个空。
    而同时,那人也入了帐,还颇有些鬼祟地探头看了看外间。看完确认无人后,才低声道:“谢兄,无碍?”
    听他这称呼,谢燃太阳穴就是一跳:“你没把我的事告诉赵浔吧?”
    来人正是贺子闲。
    贺子闲摆手道:“那怎么会?我这几年官场也不是白混的,既弄不清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必然先按兵不动。这不,我听说你醒了,便请易太医先拖住陛下,先来找你问清楚。你不知道,你的身体他每日都要亲自过问,否则放心不下。”
    贺帅顿了顿,凑过来低声道:“谢兄,我同你说,前天夜里你可惊着我了。话说到一半,说晕就晕。我先头以为你醉了,寻思着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躺地上吧,就想着送你回房,结果好家伙——走了没两步,撞着陛下了。也是奇怪,这么大冷天的,深更半夜,他居然也不睡觉,就直勾勾地站在你们营帐前头。脸色难看的像要杀人。”
    贺子闲心有余悸道:“他当时那眼神太可怕了,有瞬间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郎君抓了奸。”
    谢燃:“……”
    他心头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送的我?”
    贺子闲理所应当道:“你我密会,不便召下人。你又没了意识。我本想背你来着,无奈之前战场上背部受了伤。所以除了抱着你,也没别的法子……哦对,我见你衣领松弛,怕你深夜着凉,还特意脱下袍子把你裹着了。兄弟一场,不必客气。”
    谢燃:“………………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幻视了赵浔那晚的神情。


【第44章】 “谢某不能活”

    贺子闲不甘寂寞地继续絮叨:“谢兄,你生前全天下都觉得陛下与你不和,我也不例外。如今却瞧着并不像这个情况。那晚陛下一见着我们,便把你夺过去抱着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他脸色那么难看是要发作,没想到转头便叫了易大夫。我这才知道你是高热昏迷。”
    这位贺帅也是个奇人,接受死而复生毫无障碍,如今都可以顺嘴道随口就说一个“生前死后”了。
    贺子闲继续道:“你昏了三日,陛下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你三日,还不许旁人插手。”
    “……他的毒清了吗?”
    贺子闲道:“毒倒是解了。但易大夫交代过,这毒拔除那几日,最是难熬,常骨骼剧痛,虚弱无力。陛下却没事人似的,一心只看着你,竟像是都不用睡的。若非亲眼所见,我做梦也不敢信一国之君能为一人做到这种程度,还是你这么一个功高震主的先权臣。”
    谢燃默然不语。
    贺子闲凑近问道:“谢兄,所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贺某瞧着……至少陛下对你,可不像有仇的。”
    谢燃默了默,简明扼要地对这段爱恨难辩的孽缘下了定义:“一言难尽,先不提了。”
    贺子闲又问:“那他知道你是谁吗?”
    “应有怀疑。我刚恢复生前记忆时,情绪激荡,举止失措,让他看出了破绽。但毕竟不是实证,我亦不会承认。”
    “我看陛下可不只是怀疑而已,”贺子闲叹道:“易大夫说你脉象古怪,时有时无,似生似死,是从未见过的。原本我都替你捏了把冷汗,陛下却如早有预料一般,什么也没多说。只请易大夫如对常人一般,下药清热去烧。”
    “无碍,”谢燃却淡淡道:“怀疑总归只是怀疑罢了。庙堂皇权,虚虚实实名利场,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早就浸透赵浔的骨子了。只要一天不给他实证,他便永远不敢认定我的身份。”
    “那便这么拖着?”
    谢燃摇头:“那也不好。实话与你说来。陛下狂妄,有意复活我。我需让他彻底死心,断绝谢燃死而复生的念头——贺兄,我告知你身份,便是想请你助我。”
    他说道这里,从床榻起身,一揖为礼。
    贺子闲吃了一惊,连忙扶他:“谢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谢燃冷静地看着他,道:“为江山社稷。谢某不能活。”
    贺子闲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当下愣住。
    “其间因果复杂,恕我一时难以尽道,”谢燃又低头为礼:“只请贺兄信我一回。”
    贺子闲沉默片刻:“谢兄望如何助你?”
    谢燃自恢复记忆后便在谋划,早已将其中关节想的通透,立刻道:“并不复杂。只请贺兄帮我联系钦天监国师,让我与他单独见上一面。”
    贺子闲皱眉:“现国师中一大师乃方外之人,常云游四海。我该如何为你联系?”
    谢燃道:“谢某自有办法,贺兄听我操持便可。”
    他请贺子闲拿来笔墨,抬手画了个茶杯,又封了薄薄一页纸的信,对贺子闲道:“贺兄,请帮我把这纸压在钦天监门槛不起眼处。便可以了。”
    贺子闲看了眼,惊道:“谢兄,死了一回丹青功夫也会退步吗?这杯子怎画的如此丑,歪七扭八,边缘还缺了块!”
    谢燃:“……它原本就长这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贺兄,今夜连夜为派人为我送去,可否?”
    贺子闲虽然不理解,但只能尊重点头。
    谢燃又道:“也请贺兄注意改口,人前莫与谢某显得太过熟识。若因此被疑,未免不值。”
    贺子闲莫名有些委屈:“谢——李兄,当真物是人非。你如今都以姓称呼,不再叫我子闲兄了。”
    谢燃:“……”
    谢燃其实从少年起便知道贺子闲此人肆意风流,逻辑清奇,不似常人。本想着十多年未见,大家又都不是年轻人了,贺公子也做了戍边元帅,看着稳重许多,应与少年时期迥异。如今乍听此言犹如撒娇一般,当真一阵牙酸,十分无语。
    他想干咳两声把这话题揭过去,视线一飘,却无意间看到帐门口有人走来,立刻假咳成了停不下来的真咳。
    贺子闲吓了一跳,想帮他抚背。忽然对上谢燃的眼色。一回头,正瞧着帐门口幽幽望来的赵浔。
    贺帅僵硬地收回正要搭上谢燃背的爪子,躬身行礼,喊了陛下。
    赵浔走上前来,似笑非笑:“朕竟不知,贺帅与朕这位’护卫’如此相熟,看举止,竟像是已认识十余年一般。”
    他后半句调子悠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赵浔和谢燃在朝堂党争夺位那段时间,贺子闲正在云游天下。等赵浔登基没过多久,他又去边疆为将。因此和赵浔并不熟悉。先前看赵浔日夜焦灼谢燃病情,还当这位皇上平易近人,是个可亲的明君。如今再仔仔细细一瞧,方才醒悟,那日夜里帐前那神色晦暗的模样,恐怕才是这位陛下真实的样子。
    贺子闲尴尬陪笑:“陛下说笑了。我与……李兄甫才相识,一见如故罢了。”
    谢燃听到他这句“李兄”便暗暗皱眉。果然,赵浔笑意更盛,抚掌道:“果真是一见如故!能让贺帅短短时间内便不论尊卑,深夜同饮,当真是风流行事。也难怪贺卿这么着急,朕离开片刻,你便赶来看望。”
    贺子闲:“……”
    谢燃只觉得赵浔每个字看着都正常,连起来说再带上那语气神态,就带着种不对劲的滋味儿。又终于发现贺子闲并不擅长应付此等场景,久留怕要露馅,便起身扶着床沿咳嗽起来。
    他原本只是装样子,想赵浔转移注意,别再为难贺子闲。却没曾想,这一咳,当真胸口气滞,又呕出一口鲜血。同时,头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饶是他这么能忍的人,都忍不住攥紧了被衾,指节发白。
    赵浔神色立变,再顾不得其他,弯腰搂住他的背脊,为他顺气,道:“怎么,疼得厉害吗?”又对帐外喊道:“寻易大夫来!”
    谢燃没法回话,只觉眼前模糊,意识震荡,头痛欲裂,像是神魂要脱出这具躯壳而去,当真是生不如死。
    好在这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尚未来得及感到绝望焦灼,一切竟已回复正常。
    谢燃意识回笼,发现易太医正在给自己切脉。
    老大夫神情古怪,仿若十分迷惑。谢燃心中苦笑,心想自己也算给人家医者平添了一个不小麻烦。毕竟活人医得,像他这种活死人,却恐怕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果然,易大夫许久终于起身,含糊道:“这位公子的风热已退,刚才咳血是因气郁血凝,应是无碍。只是这脉象,依然……”易太医顿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燃适时接话:“谢先生诊治。在下从小脉象异于常人,不足为虑,先生不必烦扰。”
    他这话说出来,包括易大夫在内这帐篷里根本没一个信的。
    好在贺子闲终于聪明了一回,立刻跟上:“既然你重病初愈,我等也不久留叨扰,便先告辞了,你好生歇息。”
    说罢,与易大夫一起对赵浔行了礼,便出了帐。
    于是,帐内便只剩下谢燃和赵浔二人。赵浔的手还贴在谢燃心口,滚滚热源几乎要灼伤死者凉透了的心。
    谢燃如今一看赵浔,只觉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他自谢氏灭门后,向来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便刻意不去想,只是垂眸对赵浔道:“陛下,我乏……”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浔打断了,直接胎死腹中。
    因为陛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低下头,挺拔的鼻尖、微凉的唇……拂过谢燃的指尖。
    这一触,谢燃竟觉得浑身一炸,灵魂都要出窍一般。
    更糟的是……十指连心,赵浔的掌心也是热的,呼吸也是热的,还带着点暧昧的潮。
    谢燃只觉那股热顺着手指引了上来,偏又让他想起许多过往的……不可说也不该想起的东西,灵魂记忆又实在熟悉赵浔,连带这身体……也不知是少年控制力差,还是因着在病中……竟起了反应。
    他脸色立变,苍白如雪,偏生颊边又腾起异样的红,竟如雪中红梅,骤然抽手。


【第45章】 忍辱

    赵浔将他神态尽收眼底,缓缓抬头笑道:“果然有墨香。李兄,你是执黑与贺子闲下了一夜棋吗?真是偏心……我要与你对弈,你却怎么也不肯。”
    谢燃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身体上,良久才干巴巴地说了几个字:“只一局罢了。”
    “一局啊……”赵浔神色莫测:“你以不会棋术拒朕,又与旁人下棋,可是欺君了。朕得罚你。”
    谢燃心力交瘁,精疲力尽地看着他。
    赵浔道:”那便罚你和朕下两局。”
    谢燃:“…… ”他本以为少说也得一夜,没想到这位陛下还竟然懂得克制,没有得理不饶人,狮子大开口。
    赵浔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可否?”
    谢燃现下只求赵浔快些出去,别发现他的异常,于是破罐破摔道:“遵命。”
    赵浔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过,闻到味道骗你的。便真有墨香,几日过去,也早已散了,”赵浔笑道:“我不过吓一吓你。”
    谢燃:“……”他忽然又想吐血了。
    高烧的后遗症是身体一阵阵发虚,精力不济。若赵浔非要此刻下棋或者试探身份,倒真是麻烦。却没想到陛下这次竟然十分识趣,甚至都没提先前那段关于身份的不愉对话,只是笑着说:“李兄,你且安心休养。过两日若是情况稳定了,我们便可回宫。到时,咱们再秉烛对弈。对了,说到棋,回去我还有一份礼物想要送你……是我亲手做了许久许久的。”
    他甚至像无事发生一般,又用回了“李兄” 的称呼。
    谢燃脱口而出:“陛下日理万机,原不必花太多时间在政务之外。”
    赵浔:“……………………”
    他万没想到对方能回这句,竟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回忆起了从前被帝师谢燃支配的恐惧。
    然后,年轻的帝王才反应过来,幽幽道:“放心。朕都是趁夜不睡做的,耽搁不了阁下关心的政务。”
    谢燃:“……”
    这位谢侯爷自己处理事务惯常夙兴夜寐,竟下意识也这么要求了赵浔,不像做人家臣子的,倒像个扒皮长工的地主。
    “说来,我从来比不得谢侯真心挂怀社稷黎民。从做皇子起,都是他一步步扶持而来。”赵浔说着,也渐渐怅然,低声笑道:“世人不懂谢燃,畏他惧他,甚至误以为他不择手段,只为权势。却不知这偌大天下,满朝文武,包括赵氏皇族在内,恐怕再也无一人比他更忧虑黎民,殚精竭虑的了。”
    说到这里,赵浔忽然微微一顿,笑道:“李兄,谢燃死后这么多年来,我常在想,只有谢燃这样的人,才当得了一句‘君子死社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为家国之事,而选择了自尽?”
    账内燃烛点点,烛泪轻轻滴下,凝固成一滴化不开的血。
    谢燃神情纹丝不动,就像一座顽固不化的神像,他说出的话同样滴水不漏。
    “死后万事空,是非得失,毁誉由人。谢侯既然已死,为何而死,生前何志何爱何求,便已无谓,”谢燃低声道:“陛下将国家治理得很好,何必耽于死者,妄自菲薄?”
    赵浔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他一笑,谢燃心里就虚:“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浔注视着他,微微摇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从未说过谢燃半句好话。就像他活着时,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一样。”
    谢燃默然。他实在无话可说。
    赵浔又笑了一会,靠在谢燃的床头,轻轻道:“李兄,你不是问我为何执着于谢燃吗?共有三个理由,那我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这便是第二个原因了——谢燃是我的宿命。”
    ”我原本是污泥深处的渣滓,命比草还贱,混沌懵懂,不知道理,”赵浔低头看自己袍袖上精绣的锦缎云纹,诡异地笑了:“李兄,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皮囊,这尊位,皇权权位,甚至我脑子里的才略——都是他赠予我的……”
    他微微靠近,俯视着谢燃,笑道:“原本,这都该是谢燃的。”
    谢燃感到赵浔滚烫的呼吸,心跳陡然变快。他不自在地动了动眼睫:“陛下说什么秘密,我听不懂。只知道王位并非人人都坐得,皇权也并非真的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赵浔却只是轻轻道:“我说了,谢燃是我的宿命。宿命的意思就是,无论好坏,皆是注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谢燃却是心头一震。
    因为赵浔所说的,并不是一句抽象的比喻,而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赵浔在如今这个位置上,成为皇子成为皇帝,其实开端只是一个荒唐的错误。
    ……
    谢明烛在他的十八岁生辰夜后明白了一个道理,阴谋不一定都是复杂且隐蔽的,但必须足够有效。
    也是在这一夜,他抛弃了“明烛”的字。从此,只有谢燃,再无谢明烛。
    第二天,坊间炸开了锅,盛京成里出了件几十年甚至百年难见一回的惨事、怪事。
    ——手握兵权的定军侯谢氏被小小匪寇灭门,只余了个当晚正好入宫面圣的谢燃。
    起初,大家以为是谣言,民间议论不休。贵族世家却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微妙,安静的出奇。唯独边防将领蠢蠢欲动,折子雪花似的往庆利帝案前递。
    七日后,定军侯夫妇出殡。前一日,便传来北大营哗乱的消息。几名戍边首领无召入京。
    得到这消息时,庆利帝勃然大怒。他紧闭了御书房的门,龙袍泄愤地扫过案机。茶杯和玉壶落在地上碎了,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
    御书房中,除庆利帝外只有一人。此人垂首肃立,朝服内着素服,冠缀缨。
    陶瓷碎片溅落在那人雪白的额角上,流出细细的鲜血。他却神色丝毫不动,也不避让。仿佛毫无痛觉。
    帝王气虚年迈,发过火后,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枯槁的面容上笑容阴冷:“谢赫啊谢赫……死了还要给朕添这么大麻烦。’一国柱石’……”
    庆利帝随手拿起一本奏章,冷笑着念了一句,狠狠掷在地上:“好一个国之栋梁,军权在握!手下一帮兵痞都敢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幸好杀了他。否则,这皇位没两年恐怕也要换他谢赫来坐了!”
    他发完一阵火,撑着桌案略微喘息,稍微平静下来一些,才发现阶下人额角被玉壶碎瓷溅伤,皱眉道:“明烛,是朕一时激愤伤了你。怎么也不让开?“
    谢燃神色不动,也不拭血迹,只拱手道:“陛下息怒。”
    他这一动作。袍袖滑落,隐约露出左腕雪白布封,似是受伤止血所用。
    庆利帝眼神一锐,神情却只似寻常关怀:“明烛是要执棋抚琴的,这手怎么竟伤了?谢赫落葬那日朕便看你腕部包扎,你遭逢大变,原本就气血不稳,若是因过于激愤,出了意外,朕心难安啊。”
    声声诚恳,情真意切。
    其实,都是假话。
    庆利帝其实知道谢燃腕上那伤口是从何而来。
    谢氏灭门那晚,他默认了谢燃出宫回谢府,又体贴地让人退避,给了谢燃一个和谢府满门尸首独自相处的机会。
    他是到底愧疚于亲妹旧友,想让他们亡魂得见一手养大的独子?
    他是心疼亲生骨肉谢明烛,想让他能再陪一陪枉死的爹娘?
    当然都不是。
    帝王哪有心。
    庆利帝只有一个目的。
    他在观察。
    观察谢燃对定军侯夫妇的感情。
    观察这个所谓的“亲子”究竟能不能真的为自己所用。
    一边,庆利帝在书房里供着一位名叫灵姝的女子,称其挚爱先室。另一边,他有皇后在侧,佳丽三千,子嗣八人,成年男嗣三人。
    庆利帝告诉谢明烛,他是他所有儿子里最出色的,这话没错。他还告诉谢明烛,最爱他的生母灵姝,这话也没错。
    只是庆利帝没说的是,灵姝是他亲手杀的。因为一些原因,他也永远不可能、也不敢,真的认回谢燃。
    帝王情,比纸薄。
    而庆利帝得到暗藏于谢府的暗卫回报,谢燃手腕上的伤,是谢府灭门那晚,他自己用剑砍的,整整二十一道伤痕。
    “明烛啊,你终究是谢赫养大的……”庆利帝走到阶下,龙袍下枯槁的手抚上谢明烛缠满绷带的手腕,语气似有感慨:“你是在怨恨父皇吗?”
    乍听“父皇”二字,谢燃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
    庆利帝的手像个好父亲一样搭在他腕上,谢燃无声无息地闭了一瞬眸。
    在这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帝王的死法,他想象自己把那把划开自己手腕的剑刺入庆利帝的胸腔,想象自己将皇帝的头狠狠撞在龙椅上。
    而更恶心和可怜的是,他脑海中竟同时不受控制地闪现了一些片段。
    少年时,庆利帝抚上他的头,笑道:“此子聪颖,朕爱之惜之,欲提前为其赐字。字曰……’明烛’。”
    谢燃曾少年意气,纵意从事。但其实到此时方知,意气竟是源于无知,纵情无非有人托底。少年也只有豆大的光阴罢了。
    “明烛,怎么不应朕答话?”庆利帝笑眯眯地问。指腹压在谢燃的腕部:“这伤,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