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五
皇后顺遂诞下一子,举朝大喜。
昭云宫,宁殷唇色冷白,如同完成任务般扫了眼襁褓中皱巴巴的小生命,就将他交给了乳娘和嬷嬷。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虞灵犀脸上,接过宫婢端来的一盅鸡茸粥搅了搅,哑声道:“好了,我看过他了。”
虞灵犀知晓宁殷想要个女儿,如果能选择,他会毫不迟疑地将自己身上的那半边血脉扼杀,全换上妻子的血脉。
可这次,偏偏生了个儿子。
“长得像谁?”
她就着宁殷的手抿了一口粥,侧身看着乳娘怀中红彤彤的小婴儿,“他的眉目轮廓像你,嘴唇倒是和我极像。”
宁殷的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有些不近人情。
听虞灵犀这么一说,宁殷这才多看了几眼儿子。小婴儿的上唇有枚小小的唇珠,的确与她很像。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也说不准将来到底像谁,虞灵犀刻意这般说,只是想让宁殷多看看他的儿子。
儿子也挺好的呀。
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有机会陪伴宁殷黑暗的稚童时期,能有个和宁殷生得相似的孩子弥补这段缺憾,一起守着他一点点平安健康长大,不失为一桩幸事。
“给他取个名字,可好?”
虞灵犀耗尽体力,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眼皮一开一阖道,“我先睡会儿。”
宁殷搁下粥碗,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将她腰后的枕头轻轻抽走,掖好被褥。
婴儿在一旁哼唧,他从一旁的金盆中拧了温热的棉帕,低声道:“抱出去。”
乳娘和嬷嬷不敢违逆,将小婴儿抱去已提前收拾好的侧殿喂奶。
宁殷垂眸,慢条斯理地给虞灵犀拭去身上黏腻的汗水,这才丢了棉帕,倾身提笔。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宁殷已去上朝了。
案几上压了一份洒金红纸,上头用遒劲的笔触写了十来个字,显然是出自宁殷之手。
“这些名儿,都是昨夜娘娘睡着后,皇上独自想出来的。”
胡桃扶着虞灵犀坐起,取了衣裳给她裹上,悄悄道,“娘娘说的话,皇上都记在心里呢。”
虞灵犀也是从胡桃嘴里才得知,她头胎生产了一整夜,宁殷便在殿外站了一整夜。
虞灵犀不许他靠近陪产,他便真的忍着不靠近。
“他没伤着自己吧?”虞灵犀问。
她产子艰难,唯恐宁殷那疯子也在他身上划上一刀,好与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宁殷绝对做得出来。
“没呢,皇上只是站着。”
胡桃说,她每次打开殿门招呼嬷嬷端水倒水,都会看见皇上黑沉的眼睛随之一亮,直直望向垂纱飘动的殿内。他披着一身寒夜秋霜,脚步钉在原地,可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陪去妻子身边。
胡桃一向怕宁殷,因为他的心太硬太冷了,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击溃他。但娘娘生产这晚,她却蓦然发现,不可一世的狠绝帝王原来也有软肋。
听胡桃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虞灵犀含笑柔软的目光,所有的艰辛疲惫,都在此刻有了慰藉。
她执笔润墨,在那十几个字中圈出一个“容”字。
“咦,娘娘为何选这个字?”胡桃问。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希望我儿将来,是个心怀宽阔之人。”
虞灵犀想了想,又在“容”字旁边添了一字,“这个,是他的小名。”
朝堂上,百官比自个儿生了独子还高兴,又是计划祭天祭祖,又是建议大赦天下。
宁殷嫌他们吵得紧,直接下朝回了昭云宫。
虞灵犀正抱着小婴儿在榻上休息,半披散的头发柔柔垂下腰间,温柔而又美丽。
见到宁殷进门,她抬眸一笑:“回来了?小安刚睡着。”
“小安?”
宁殷眼尾一挑,乜着眼睛睡成两条缝的“小怪物”。
“我给他取的小名。平安的安,亦是‘岁岁常安宁’的安。”
虞灵犀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轻浅的笑意。
宁殷垂下眼眸。
刚开始看到这团降生人世的小东西时,他并无太大波澜。
他还是无法爱这个孩子,他本就是个冷血凉薄之人,容不下第三个生命横亘在他与岁岁之间。但小怪物是岁岁十月怀胎生下的,所以他会试着理解,然后接受。
现在虞灵犀将他们最甜蜜的记忆嵌入小怪物的乳名,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便有了些许模糊的轮廓。
“还是叫‘小怪物’较为妥当。”他轻嗤了声,面无表情戳了戳婴儿的软糯的脸颊,“长得这般丑。”
虞灵犀笑了起来:“他才刚出生呢!再过些时日便好看了。”
这点虞灵犀倒是十分有自信,她与宁殷的孩子,无论相貌如何融合,都不可能太差。
虞灵犀开始涨奶,疼得睡不着。
宁殷本就睡得浅,虞灵犀一翻身,他便醒了。
对上宁殷乌沉的眼眸,虞灵犀有些歉意,轻轻道:“你睡吧,我去让嬷嬷过来推拿。”
宁殷按住了她的腰,没有让她离开。
“告诉我,如何做。”他道。
明白他的意思,虞灵犀愣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这如何行?一个时辰后你还要早朝……”
然而宁殷根本不听她说话,从帐帘中伸出一条修长结实的手臂,抓起榻边解下的外衣,裹在了虞灵犀的肩头。
虞灵犀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宁殷推拿得很小心,半垂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阴翳,看不出情绪。尽管如此,虞灵犀还是渗出了细微的汗,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半晌,宁殷将装满白玉碗搁在一旁,取来湿帕子冷敷。随即垂首,轻而认真地吻舐她疼痛的地方。
烛火昏黄,镀着两道朦胧的剪影。
宁容一岁时,已经会叫爹娘,虞灵犀每天的乐趣,便是逗鹦哥似的逗着儿子说话。
宁殷偶尔处理完政务过来看她,总是待不到两刻钟,便不耐烦地将儿子提溜出去,顺便反手关上殿门,将虞灵犀揽入怀中。
虞灵犀被他的鼻息弄得发痒,笑道:“你若得空,便帮我照看一下小安可好?”
虞灵犀知道,宁殷还是无法接受宁容占据她太多时间,哪怕,那是他亲儿子。索性趁这个机会,好好培养他们父子的感情。
第二日下朝,宁殷果然应约将宁容带去了浮光殿。
虞灵犀惬意地松了口气,目送宁殷抱着儿子出了昭云门,这才吩咐嬷嬷道:“跟上,看着些。”
浮光殿中,奏折堆积如山。
宁殷单臂抱着宁容进门,将儿子搁在了龙案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简直像一大一小两个翻版。宁殷皱皱眉,四处观望一番,视线落在一旁的圆肚瓷缸上。
瓷缸约莫膝盖高,缸口很宽,刚好装得下一个小孩。
他一把将里头的卷轴书画提溜出来,再把儿子放进去,罩上外袍保暖,便坐下看起奏章来。
宁容自己待了会儿,见阿爹不与他说话,于是颤巍巍扶着缸沿站起,伸出断胖的小手去够案几上的奏折。
扑腾得太用力,瓷缸摇摇晃晃一番,终是骨碌一声倒下。
殿中的内侍看得心惊胆战,想过来搀扶,又不敢自作主张,悄悄在心里捏了把汗。
宁殷撑着太阳穴,眼也未抬,任由儿子装在瓷缸中,骨碌碌滚了圆润的一圈。
户部尚书进来面圣述职,便见一口瓷缸装着皇子殿下,在殿中诡异且惬意地来回滚动着。
尚书大人于心不忍,趁着跪拜时伸手,颤巍巍将瓷缸扶正。
墩地一声,瓷缸总算安静了,众人的心也随之落到实处。
小孩儿闲不住,又攥住户部尚书的官袍袖子,好奇地玩了起来。
户部尚书禀告完要事,小祖宗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求救般望向年轻的帝王:“陛下,这……”
宁殷这才抬眼,拿起案几上的裁纸刀一划。
一阵裂帛之声后,断袖的户部尚书大人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大殿。
昭云宫,虞灵犀睡了个安安稳稳的午觉。
她慢悠悠梳妆齐整,正准备出门去接儿子,便见派去盯着的嬷嬷哭丧着脸回来了,道:“娘娘,您快去看看小殿下吧!”
“怎么了?”虞灵犀起身道,“皇上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话未落音,就见宁殷一身穿着殷红的帝王常服,单手拎着一个东西踏斜阳归来。
等他进了庭院,虞灵犀才发现他手里提溜着的,是他们的儿子。
“……吧?”虞灵犀哭笑不得,将最后一个字补全。
三年之后,宁容四岁了。
这孩子极为聪慧,虞家兄妹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已将启蒙的书籍背得滚瓜烂熟,学什么都极快,聪明乖巧得不像个稚童。
唯有一点,他不太亲近宁殷。
有一天,虞灵犀发现宁容捉了一只蚂蚱,拿在手里将它的翅膀和虫足一根根拔掉,再欣赏它在地上徒劳挣扎的模样时,她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它没了手足,就不能拥抱它的孩子了,甚是可怜。”
虞灵犀没有喝止责备,而是蹲下来与儿子一同看着地上那只断翅断足的蚂蚱,“若是阿娘的手也被人拔去,小安会如何?”
“那就重新粘上。”
宁容声音稚气,抿唇捡起撕裂的虫足,试图将它们粘回去。
自然无果,他开始慌了。
虞灵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告诉他:“生灵并非衣物,破了可以缝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会永远存在。”
宁容垂着头,小声道:“孩儿明白了。”
“洗洗手吧。”
虞灵犀浅浅一笑,“我们去找父皇玩儿。”
宁容挖了个坑,将蚂蚱埋了起来,闷闷道:“孩儿不去。”
“为何?”虞灵犀有些讶异。
“父皇不喜欢我。”
稚气的童言,却在虞灵犀心中落下沉重的回音。
晚上就寝,虞灵犀同宁殷说了白天发生的这件事。
她想了想,靠着宁殷的肩问他:“宁殷,若你有机会回到过往,你会对儿时的你说什么?”
宁殷何其聪明?他当然明白岁岁此言何意。
他无法再改变过去什么,但他可以改变宁容。
宁殷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善念,都给了岁岁,而对小安,只有爱屋及乌的移情。
“睡吧。”他若无其事,捏了捏虞灵犀的后颈。
第二日,虞灵犀自晨曦中醒来,便听庭院中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她好奇地披衣下榻,出门一看,只见昭云宫前的红叶下,宁殷与宁容相对而坐,各拿了一把匕首在削竹篾。
一旁的石桌上,还摆放了浆糊、鱼线等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像是照镜子般动作划一,赏心悦目。
见到她出门,宁容眼中总算升起孩子气的笑来:“阿娘!快看!”
他举起了手中歪歪扭扭扎着的竹片。
虞灵犀抿着笑走了过去,织金裙裳在阳光下拖出耀眼的光泽,温声提醒道:“别伤到自己……”
“割疼了手指,他自己会记住教训。”
宁殷放缓语气,屈指点了点身旁的位置,“坐。”
于是虞灵犀坐下来,撑着下颌,看着父子俩忙碌。
宁殷教小安做了青鸾纸鸢。
是他儿时被丽妃狠狠拽下来踏碎的,也是当年虞灵犀亲手与他放飞的纸鸢,承载着他从黑暗到光明的两段记忆。
现在,他把它教给了小安。
纸鸢摇摇晃晃飞上天,一大一小,一只精巧漂亮,一只粗糙稚气。
“父皇,我比你飞得高!”
小孩儿得意洋洋,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阳光,早忘了昨日的孤僻与低落。
宁殷漫不经心地拉了拉鱼线,毫不留情地讥嘲他:“你那只做得太破,迟早会坠下。”
宁容不服气,迈着小短腿满宫跑了起来,宫人一窝蜂地追着他,小心护着。
他跑得那样快,没有冰冷的黑暗,没有不透风的高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阻止他的步伐。
虞灵犀笑着笑着,将脑袋埋入了宁殷的怀中,拥紧了他的腰肢。
宁容拥有许多,但宁殷只有岁岁。
宁殷似乎察觉了虞灵犀那点细腻的情绪波动。
他一手拉着鱼线,一手张开,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我待他好,是有目的的。”
宁殷俊美的脸浸润在阳光下,嗓音恢复了一贯的闲散,“把小怪物打发走,岁岁便是我的了。”
说罢,他放开了鱼线,轴轮飞速转动,纸鸢越飞越高。
虞灵犀的身子骤然腾空而起,不由环住宁殷的颈项保持平衡,问道:“你做甚?”
“通乳。”
“……”虞灵犀瞪他,“小安都四岁了,断奶三年了!”
“哦,通别处也可。”
见虞灵犀气得翘脚尖,宁殷便低低闷笑起来。
殿门关上,摇落几片枫叶。青鸾纸鸢越飞越高,成了湛蓝天空中一抹绚丽的小点。
……
岁安九年,七岁的宁容被册立为太子。
皇帝在风华正茂之年册立太子,这是前所未有的。有几个爱操心的文臣长吁短叹,说什么“先帝就是子嗣单薄,才会引发诸多动乱”……
话里话外,自是希望皇上多生两个孩子,将来立储也能有更多选择。
但随着宁容的长大,朝中的担忧声渐渐消弭。无他,只因太子殿下太过优秀!
他继承了他父皇的聪明与果决,却又不似他父皇那般阴戾凉薄,小小年纪已能将朝中局势摸得一清二楚,张弛有度,实乃明君之范。
岁安十七年,十五岁的太子开始亲政,深得拥戴。
岁安十九年,皇帝禅位于太子,携皇后迁居行宫。
离宫那日,正是春和景明的三月天。
宫墙之上,六位朝气蓬勃的少年比肩而立。
虞瑜眨着琉璃色的明眸,问道:“小姑母还会回来么?”
“会的。”虞瑾微微一笑,回答道。
宁玠颇为豪爽地拍了拍宁容的肩,笑出一颗小虎牙:“怕什么,有我们陪着陛下。”
周溡与虞璃才十二三岁,年纪尚小,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兄姊们。
晴空万里,宫墙之上的六位少年击掌为盟。
文臣武将,气吞山河。自此欲抟江山为土,捏一个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
……
行宫,闲云野鹤掠过池影。
亭台旁梨花正盛,堆雪如云。
“卫七,我们换个地方可好?”虞灵犀凑近吹了吹宁殷满身的落花,笑道,“这花虽美,落在身上太恼人。”
宁殷摩挲着酒盏杯沿,低沉道:“过来,为夫替岁岁清理干净。”
虞灵犀一见他笑得这般,便知定然不怀好意。
她刚要躲开,却被一把揽住腰肢。
男人垂首,用唇一点点将她身上的落花摘取干净。
风吹梨雪,漫天飘白,落入成对的杯盏之中,泛起浅淡的涟漪。
浮云闲散,岁月悠长。
【第102章】 前世一
宁殷刚弄死老皇帝,登上摄政王之位,赵徽便送来了一个女人。
彼时举国大丧,禁丝竹宴饮,但并不妨碍趋炎附势的小人往上爬。一场“珍宝鉴赏会”,各家都拿出了镇宅之宝,削尖了脑袋取悦年轻阴郁的摄政王。
厅堂因各色珍奇的陈列而熠熠生辉,宁殷撑着太阳穴而坐,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抓起一颗雕工极精细的翡翠白菜。
在献宝者欣喜的目光中,他五指一松,翡翠玉发出令人心颤的碎裂声,四分五裂。继而是缀宝石的虎耳金杯,再是红玉珊瑚摆件……
毁坏是一件愉悦的事,破碎的各色玉石飞溅,也只配让摄政王听个响儿。
“不过是些死物,俗物。”宁殷掀起眼皮,漆眸如冰,“也配拿来糊弄本王?”
那群面孔由得意变为心疼,继而灰败。只有一个人例外。
赵徽拖动臃肿的身形跪伏向前,谄媚道:“臣兵部主事赵徽,有一稀世珍宝,举世无双,不敢私藏,愿赠与殿下赏玩。”
当天夜里,赵府用一顶不起眼的红纱软轿,送来了一位红妆绯裙的妙龄少女。
“此乃臣之外甥女,原是将军府幺女,出身高贵不凡。其父母亡故后,臣见其身世可怜,便收养于膝下,养于深闺,一向是当亲女儿教导照看的,不似那些不正经的女子污秽……若得殿下垂爱一二,留在殿下身边执箕帚,也算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
先前赵徽那厮的阿谀之言犹在耳畔,倒是没有说谎。
当真是,极美的一张脸,一袭如火的红裙近乎刺目。
宁殷披着单衣进殿时,她正跪伏在地上,柔软的乌发自耳后分开垂落,漂亮脆弱的颈项延伸至衣领深处。再往下便是单薄的双肩,纤腰凹出诱人的弧度,不盈一握,但该有肉的地方却是一点也不含糊,隔着衣物也能看出,里头是怎样冠绝于世的妙曼风华。
雨夜阴冷,左腿的陈年旧疾隐隐作痛。
宁殷以食指慢慢点着座椅扶手,审视着脚边跪伏的身影:“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轻飘飘带笑,却没有丝毫温度。
少女自然听出来了,呼吸颤抖地开口:“虞……”
嗓子紧得很,她艰难地咽了咽,方轻哑道:“虞灵犀,‘灵犀一点’的灵犀。”
姓虞啊,难怪。
宁殷虚目,以手杖抵住她的下颌:“抬起头来。”
金属质感的手杖底部抵在下颌上,带着寒入骨髓的凉意,虞灵犀明显一颤,攥紧手指,缓缓抬头。
果然是哭过了,眼尾红红。
外边秋雨瑟瑟,她的周身却像是笼罩着一层柔光,脆弱而夺目。
很好,大雨天最适合杀人了。
这天下有多少人想巴结他,就有多少人想要他死。送过来的女人不是美人计,就是刮骨刀,他绝不会让她们活着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不管虞灵犀背负何种“任务”,也不会例外。
拇指一按机括,手杖底部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刺出。
烛火猛烈摇晃,殿外秋雨疏狂,影子在地砖上张牙舞爪地晃动。
薄如秋水的利刃抵在颈侧,虞灵犀湿红的杏眸中一片沉寂。
没有尖叫求饶,她自始至终都是柔弱且美丽的,只问了一句:“若我死了,可会连累姨父一家?”
她的反应真是枯燥至极,宁殷略微不悦,语气也阴冷了几分:“若不尽兴,本王会将他们都杀光。”
说罢,他盯着虞灵犀的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恐惧并未出现,她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抬手握住了拐杖下的刀刃。
纤白的手指上,刻着族徽的兽首戒指折射出凛冽的寒光。
这是一个反抗的姿势。
宁殷流露出几分兴味,几乎下意识要刺穿虞灵犀的颈项。
吧嗒。
一滴泪顺着她的下颌淌下,溅在刀刃上,发出清越之声。
宁殷眼底嗜血的兴奋,如潮汐般渐渐褪去。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
这女子故意作势反抗,一心求死,是想拉着赵家共沉沦……
也对,赵府将她当做礼物献给自己,她自是怨透了他们。
“胆子不小啊,敢借本王的手杀人。”
宁殷气极反笑,攥住了她握着刀刃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捏碎。
虞灵犀吃痛,迫不得已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殷红的血珠顺着莹白的指尖滴落,绽开朵朵血梅。
宁殷不悦,极其不悦。
他这人天生反骨,虞灵犀眼巴巴求死,他反而不愿给她个痛快。
摄政王眯着眼满心阴戾,改了主意。
……
秋雨下了一夜。
宁殷下榻时,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将头枕在椅凳上浅眠的少女立刻惊醒,直身看着他。刚醒的摄政王还未来得及伪装情绪,皱着眉,整个人冒着森然的寒意。
他盯着虞灵犀,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存在。
虞灵犀还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被他盯得浑身发憷,像是被苍狼按在爪下的猎物,只剩本能的战栗。
“今天王爷会杀我吗?”
她显然一夜未眠,弱不胜衣之态,晕开的红妆衬着苍白的面色,别有一种颓靡之美。
宁殷前后转了转修长的手掌,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人的骨头——
昨夜,虞灵犀已经领教过他非人的力道了。
她下意识藏住腕上青紫的指痕,便听摄政王冰冷的笑声传来:“回来就杀你。”
宁殷如愿以偿地看到虞灵犀的眼睫抖了抖,这才拄着手杖满意离去。
比杀死猎物更有趣的,是陷入生不如死的恐慌。一想到回来时就能看到她那张惨淡枯槁的脸,看着她在绝望中凋零,摄政王总算泛起了些许病态的惬意。
殿中。
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虞灵犀忽然就安心多了。
府中侍从并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历,毕竟从未有哪个“礼物”能在摄政王的身边活过一夜。他们疑惑且忌惮,所以当这位貌美近妖的少女礼貌地请他们送些吃食和清水进来时,侍从们不敢拒绝……
傍晚,宁殷杀了几个不听话的朝臣归来,便见那红裙少女梳妆齐整明丽,正坐在寝殿的椅中,吃得唇角都是糕点。
不错,她的确在吃东西。胃口相当不错。
宁殷站在门口,就这么阴恻恻地望着她。
虞灵犀一脸“终于来了”的平静,依依不舍地放下最后半块的糕点,将四个吃空的盘子细心叠起,擦净嘴唇,整理好裙裾,这才远远地朝着宁殷垂首跪下。
“多谢王爷款待。”
俨然是吃饱喝足,准备好上路了。
宁殷阴沉着脸,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手杖敲击在地上,发出催命符般的“笃笃”声。
她绞着手指,半垂的眼睫随着他特殊的脚步声而一颤一颤,看起来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宁殷抬起手杖,抵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虞灵犀闭上了眼睛。
锋利的刀刃距离她脆弱的肌肤不过毫厘,只需轻轻一划,她的身体就会开出猩红的花来。
然而没意思。
杀死一个等死的人,不会获得任何快意,他厌恶被人拿捏的感觉。
叮的一声,手杖底部的刀刃收了回去。
虞灵犀仍紧紧闭着双目,不敢直视结果。
明明是个娇弱得他单手就能扼死的东西,哪儿来的勇气“视死如归”?
宁殷嗤笑一声,一个阴暗念头的浮现心头。
“你如今的样子,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宁殷单手拄着手杖俯身,另一只手捏着虞灵犀的下颌,强迫她睁眼。
他盯着她潋滟的眼睛半晌,忽而轻声道:“本王对戮尸没有兴致,走吧。”
那双枯寂的杏眸倏地瞪大,迸发出亮光来。
她饱满的红唇微启,似要问什么。
宁殷眯了眯眼,慢悠悠道:“我说走,没听见?”
他……真的要放自己走?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虞灵犀看了他许久,迟疑着,缓缓起身。
宁殷交叠双手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耐心且温柔,等待她飞奔而出的狂喜。
每次那些人送女人过来,他喜欢故意放松警惕。然后在细作按捺不住露出破绽之时,再亲手,将她们的希冀连同生命摧毁。
【第103章】 前世二
宁殷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画面了。
虞灵犀的窃喜很快会被惊慌取代,继而是刀刃下的苦苦哀求。当发现哀求无用,她会于绝望中破口咒骂……
诸多情绪如花般盛开在她美丽凄惶的脸上,然后,戛然而止。
宁殷耐心等待着。
但虞灵犀走到门边,又慢吞吞转了回来,垂首敛目站在原地。
宁殷眼底的兴味沉了下去。
“就这么想死?”他问。
虞灵犀轻摇玉首,细声道:“王府之外,亦是另一个囚笼。民女只是觉得,继续生不如死的生活,不若死个干净。”
这女子无趣到极致,反倒显得有趣。
于是他笑了,极轻地一声嗤,像是毒蛇吐信。
他越过绯裙纤弱的少女,缓步踱到椅子旁坐下,阴暗中越发显得苍白的脸颊如鬼魅般阴寒,不紧不慢道:“你知道本王的手段?”
虞灵犀没吭声,一时拿不准该点头还是摇头。
“以你的姿容,最适合剥下完整的皮囊挂在檐下,做成美人灯。”宁殷倒是自己接上了话茬,指腹摩挲着手杖的玉柄,“为了保证皮囊颜色不损,得活着剥。”
他一字一句,故意说得优雅而清晰。
虞灵犀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两片眼睫如鸦羽轻颤,握紧了十指。
狠了狠心,加大手劲。
昨夜她握住刀刃时伤到了手,未经处理,伤口很快又渗出鲜血来,顺着指缝滴落在地砖上。
虞灵犀望着掌心的伤痕,许久,抿了抿朱唇道:“民女身上有伤,破坏了人皮的完整,剥出来的灯恐会漏风。”
言外之意:可否能换种死法?
宁殷对她的油盐不进叹为观止,心中的耐性已然到了极致。
他靠着椅背,观摩了她半晌,温柔道:“过来。”
虞灵犀迟疑了一瞬,还是撑着几乎要发软跪下的膝盖,一步一步轻移至阴鸷俊美的摄政王面前。
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觉颈项上一阵冰冷,宁殷掐住了她的颈项。
说是“掐”其实算不上准确,因为宁殷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她的细颈上,看起来并未使劲儿。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喘不上气,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虞灵犀的脸颊渐渐浮现出瑰丽的红,像是濒死前热烈绽放的花。她张开了唇徒劳呼吸,却并未挣扎。
又来了,这种故意激怒他后“视死如归”的平静。
宁殷像是捏着一团没有生气的泥人,索然无味地松开了手。
虞灵犀眼角微红,立刻撑在地上急促喘息。
柔软的乌发自她耳后垂下,像是一汪倾泻的泼墨,衬得她莹白的面容吹弹可破,脆弱无比。
这么个看似娇弱,实则敢拿捏他心思的女人多难得啊,顺从她的心意杀了她,未免太可惜。
宁殷温柔地伸手,将她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有了新的主意。
……
自那以后,宁殷每次从寝殿出来,都能看见那女人远远跪在廊下,弱声问:“王爷今日会杀我么?”
若他说“会”,则虞灵犀会想尽法子过好生命的最后一日,然后收拾好仪容,安安静静等死。
但每次,宁殷都不会杀她。
他在等,等她心理防线溃败的那日。
半个月后,虞灵犀还活着。
宁殷甚至默许侍从:不管她提什么物质要求,都尽量满足。
这是王府中从未有过的优待,一时间诸多侍从都对虞灵犀肃然起敬,觉得她大约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可惜这只“凤凰”并不争气,在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后,一病不起。
宁殷忙着排杀异己,等到回想起已然多日不曾有人前来请安询问“杀不杀我”时,虞灵犀已经没几口活气了。
榻上的病美人呼吸微弱,如失去养分的花朵般迅速枯萎,干裂的嘴唇急促张合着,发出含混的呓语。
宁殷拄着手杖俯身凑近,才听见她唤的是“爹娘”。
她说她好冷,想回家。
“虞家坟塚连山,你已经没有家了。”
宁殷毫不留情地嗤笑她。
他难得有闲情雅致,端起案几上一只缺口的瓷碗,掐着她的脸颊,将里头兜碗底的一点茶水强行灌进了她嘴里。
虽然那茶又冷又浑浊,大部分都顺着她的嘴角淌入了衣领中,可还是震惊了一片侍从。
自离开欲界仙都,宁殷已经很久不曾服侍过别人。
并非怜悯作祟,他这个人六亲不认,连亲爹都能虐杀,早没了七情六欲。
蜘蛛会将坠入网中的猎物养肥,再一口吞下,享受极致的美味。但若猎物还未等到养肥就死了,未免太扫兴。
他的心,可比蜘蛛狠多了。
有了宁殷的默许,虞灵犀很快好转起来。
不出半个月,她已能下地走动。
也不知是虞灵犀病糊涂时梦见了什么,亦或惦记着什么未完成的任务,病好后,她的求生意志便强了许多。
偶尔,她会大着胆子为宁殷烹茶煮酒,却不再眼巴巴询问她的死期,虽然依旧羸弱,可眼里的光彩显然明亮了许多。
她现在惜命了,很好。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深秋,宁殷掐准时机,把她叫到自己面前。
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一碗暗褐色的汤药,从旁边压着的药方上那十几味毒虫、毒蛇的名字来看,这药定然十分骇人。
“本王近来炼毒,缺一个试药人。”
他交叠双手靠在座椅中,微抬下颌示意她,“喝了。”
猝不及防,虞灵犀只剩下怔忪。
她早该明白,恶名远扬的摄政王不会轻易容纳她的,这些时日的安静平和,也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
宁殷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那张精致如芙蓉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了汹涌交叠的情绪,而非一心求死的木然。
果然养了一个月再下手,滋味要美妙许多。
宁殷说不清为何要费这般心思折腾虞灵犀,或许是对初见时几次被她拿捏的报复,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摧毁的乐趣,看到旁人痛苦,他便快活……
毕竟,疯子有何道理可言呢?
“喝,还是本王喂你喝?”
他以指节慢慢叩着手杖玉柄,那是他不耐的象征。
引得摄政王不耐会有何下场,虞灵犀并不想知道。
她被逼着饮下了汤药,枯坐了一会儿,哽着嗓子问:“这药,去得快么?”
“本王若知晓,还让你试什么药?”
宁殷屈指抵着太阳穴,一本正经地胡诌,“快的话发作一刻钟便过去了,慢的话……”
他故意拖长语调,懒洋洋阴森森:“……可就说不定了。”
虞灵犀点了点头,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绾发描妆。
即便是死,她也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死,以最美好的姿态去面见泉下的爹娘兄姊……
一想到逝去的亲人,泪水终于溢出,濡湿了她的脸颊。
宁殷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她背对着自己,飞快抹了把眼角,低头几度深呼吸,方红着眼重新傅粉描眉。
药效发作后,她摇摇晃晃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爬到榻上,仰面朝上,双手交叠搁在胸前,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病死过一回的人格外惜命,到底是不甘心的。
宁殷品味着她脸上隐忍的小情绪,冷笑道:“有什么遗言,赶紧说。”
虞灵犀想了很久,才于极度的渴睡中绵软道:“我若做鬼,一定回来找王爷……”
说罢眼一闭,呼吸绵长,彻底陷入昏睡之中。
留下摄政王阴恻恻地坐在榻边,恨不能将她掐醒。
他伸手比了比少女纤细的颈项,五指拢了拢,又松开,病态一笑:“好啊,等你做了鬼,可千万别忘了回来找本王。”
他那时并不知晓,多年后会一语成谶。
……
虞灵犀没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日。
见到榻边那张阴鸷的脸,虞灵犀心里一紧,憋屈地想:莫非这阴晴不定的疯子,追到地狱里来折磨她了?
大概她此刻的神情太过茫然,疯子难得说了句人话,撑着脑袋好整以暇道:“别看了,还活着呢。”
未等虞灵犀混沌的脑子清明,就听低沉的嗓音再次传来,病态且温柔道:“把遗言接着说完,要回来找本王作甚?嗯?”
狠话放了,人没死成。
虞灵犀百口莫辩,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
【第104章】 前世三
宁殷坐在榻边,兴味盎然地看着虞灵犀哭了整整半个时辰。
她倒是识趣,在说什么“遗言”都是错的情况下,哭总是没错的。
霎时间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委屈,还有压抑不住的孤独恐慌尽数涌上心头,在她那双湿红潋滟的眸中交叠浮现,化作梨花带雨。
她哭起来没有难听的声音,只是绷紧小巧的下颌,任由泪水涌出眼眶,沁入鬓中。
宁殷见过不少人临死前的哭嚎,但没有一个,哭得如她这般赏心悦目。
宁殷忽然间就找到了一点,比杀戮更有意思的乐趣。
这是第三次,他没有杀虞灵犀。
虞灵犀以为自己得以苟活,是源于“毒药”研制失败。只有王府的亲卫猜出,摄政王需要一个女人来充当门面。
因为只要王爷枕边空虚,便会不断有人送各式各样的女人过来,杀多了,也就腻了。
而虞灵犀,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
宁殷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曾刻意在议事时召虞灵犀侍奉茶水。
谁料这女子只是乖顺地充当背景,目光好几次飘去窗外,宁可望着枝头吵架的灰雀出神,也没兴致听他说了什么……
那副看似尽心尽力实则心不在焉的神情,绝非装出来的。
她似乎把做金丝雀当成了一份差事,需要时上上岗,不需要时她便安静地滚去一旁,绝不露面打扰。
论样貌和识趣,她已是无可挑剔,宁殷对她的表现姑且满意。
然而太顺着他了,他又觉得无甚意思,总想逼得她红一红眼眶才算尽兴。
宁殷腿疾畏寒,然而身躯又常年阴冷,便习惯泡汤池驱寒。
自从去年有内侍趁送沐巾的机会行刺,尸首弄脏了汤池,他沐浴时便不再留人伺候。今夜他却特地命虞灵犀伺候他沐浴。
若她是谁家派来的细作,定然不会放弃这等千载良机,那他只能亲手捏碎她的颈项了。
若她不是细作……
宁殷睁开眼,披着一身淋淋的水汽迈出浴池,朝虞灵犀缓步走去。
然而虞灵犀低眉敛首地捧着沐巾,连抬眼看他的勇气也无,仿佛他的身躯是什么难堪之物。
这胆子,估摸着和行刺无缘了。
宁殷坐在一旁的藤椅中晾着滴水的头发,瞥着她不安抖动的眼睫,忽而命令她:“进去洗。”
虞灵犀一怔,瞄了眼热气氤氲的汤池,小声道:“我已经沐浴过……”
“本王说,进去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少女立刻一颤,颤巍巍抬起细嫩的指尖,开始宽解束腰和系带。
葳蕤的衣裙层层堆积在小腿处,心衣里袴包裹着妙曼的玲珑曲线,如同花朵绽开极致的风华,热度从她试水的足尖一路蔓延,烧红了脸颊。
她的脸,天生就适合染上艳色。
无论是那日哭红的眼睛也好,还是此时羞红的脸颊也罢,都比那副恹恹提不起兴致的平淡要有趣得多。
宁殷就这样披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斟酒品味,一边欣赏汤池中浑身泛红的窈窕美人。
直到美人的皮肤泡得纤薄,人也晕乎乎顺着石阶滑了下去,咕噜噜浮出一串气泡,他才慢悠悠放下酒盏,赶在她被溺死前将她捞了出来。
……
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月后,赵家开始蠢蠢欲动。
赵徽命人送了厚礼过来,摆出长辈关切的口吻道:“外甥女能得王爷垂爱,觅得良人富庶一生,姨父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地了,将来九泉之下,也能有脸与你爹娘兄姊做个交代。都是一家人,还望外甥女常送家书回赵府,姨父也好烧给你爹娘报平安……还有胡桃,那丫头可时时想着你呢!”
赵徽声泪俱下,扼腕叹息,虞灵犀却只觉得讥诮。
姨父挂念的并非是她的家书,而是暗示虞灵犀利用近身服侍摄政王的机会传递消息,为他的巴结升官之路提供保障……
她不能不从,因为胡桃还捏在赵家的手里。虽说是个侍婢,但她的确是忠心耿耿陪伴虞灵犀走过艰难的,仅剩的温暖了。
可惜,虞灵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可欺的少女。
她转头就将赵徽的话转告给了宁殷,并以此为理由,请求将胡桃带来身边服侍。这样,赵家就没有拿捏她的把柄了。
“你倒是会捡高枝。”
宁殷乜着跪坐奉茶的她,似是要从她眼中剖出答案,“抱上了本王的跛脚,就迫不及待将赵家踢开了?”
虞灵犀有些惊讶,随即很快定下神来,举着茶杯道:“王爷于我有不杀之恩,我只是不愿受制于人,恩将仇报。”
她的嗓音轻软干净,没有奉承的甜腻,听起来很舒服。
宁殷对她的识时务颇为满意,不发疯的时候,倒也好说话。
于是第二日,胡桃就被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架着胳膊,拎来了王府。
……
今日外出打猎,别有用心之人在猎场中投放了本不该出现的野狼。宁殷养了两年的猎犬与狼群搏斗,受了重伤,已然活不成了。
他抚了抚猎犬的眼睛,然后当着虞灵犀的面,亲手捏碎了它的颈骨。
他命人将猎犬做成标本,摆放在寝殿内。这样即使爱犬死了,他也能日日夜夜看见它,和活着时并无区别。
猎犬标本做好的那晚下了雨,宁殷的腿并不好受,脸色惨白如纸。
当年在欲界仙都,他被人泄露行踪,落到宁长瑞的手中。那头猪用尽卑劣的手段,车轮施虐、下毒,在耗尽他所有的体力后,再命人敲断了他左腿腿骨,让他像条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爬行。
那铁锤上有尖刺倒钩,敲断骨髓带出碎肉,不论如何诊治都留下了难以消弭的后遗症。
宁殷习惯于在雨天杀人,这是他唯一纾解疼痛的方式。
虞灵犀那侍婢进来奉茶,却被墙上那猎犬标本的幽绿眼睛吓了一跳,失手打碎了他惯用的杯盏。
清脆且突兀的碎裂声。
他叩着桌面的直接一顿,慢悠悠睁开了眼。
约莫察觉到他眼底渐浓的杀意,一旁调香的虞灵犀忙起身挡在吓得跪伏的胡桃身前,叱道:“还不快收拾干净?”
宁殷微眯眼眸,苍白的薄唇若有若无地勾着,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虞灵犀知道他想杀人,而这殿里除了胡桃就只有她,谁都逃不掉。
她贴了上来,放软声音,笨拙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雨夜旧疾复发,她不该妄图安抚一个杀气腾腾的疯子。
宁殷几乎下意识掐住了她的颈项。
她僵住了身子,一动不敢动,颤栗而美丽的瞳仁定定地望着他。
指下的颈侧血管急促鼓动,活人的温热顺着他冰冷的指尖蔓,如玉般温暖细腻。宁殷力道一顿,将另一只手也拢了上去。
虞灵犀被掐在颈上的指节冰得哆嗦,却不敢违逆。她察觉出他满身病痛的阴寒,迟疑向前,先是握住了宁殷的手,再一点点贴近,试探着走入他的领地。
殿外夜雨绵绵,飘动的帐纱张牙舞爪。
黎明纤薄,雨霁天青。
宁殷睁眼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的确动了杀心。
怀中之人乌发如妖,眼睫上还残留着湿痕,显得脆弱而妖冶。
宁殷从不与人同宿,从儿时听到那女人惨烈的哭声起,他便厌恶极了这一切。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杀了这女人。任何能影响他的存在,都该从世上消失。
他嫌恶地伸手拢住她的颈项,而睡梦中的她一无所知。
阴恻恻盯了许久,他松了手,捏住虞灵犀的鼻子。
不稍片刻,她就被憋醒了,有些茫然地睁眼看他。
她的嘴唇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迷迷蒙蒙的样子我见犹怜。
“把灵犀的腿也打断吧,或者断一只手。”他索性放弃杀她,笑得温柔,“这样,便与本王相配了。”
虞灵犀知晓,他不是在说说而已。这个失心疯的人,是真的计划着将她变做“同类”,长久禁锢身边。
“断了脚,不能为王爷起舞。”虞灵犀看着他,哑声回答,“断了手,不能为王爷按摩烹茶。”
“那便毒哑。”
宁殷冷笑着按住她的唇,直将那饱满的红唇压得没了血色,才似笑非笑道,“省得这张嘴能言善辩,惹本王心烦。”
虞灵犀果然吓得闭了气。
然而宁殷没舍得,毕竟昨夜某些时候,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娇得想让人狠狠揉碎。
自那以后,两人间似乎有了些变化,又似乎没有。
变化的是虞灵犀服侍的时辰,从白天延伸到了偶尔的雨夜。不变的是,摄政王依旧凉薄狠戾,对她只有旧疾复发时的那点利用索取。
除了这点恼人之外,虞灵犀衣食住行的质量倒是稳步提升,大有直逼宫中后妃的规格。
有次宁殷不错,兴致来焉,问她想要什么。
虞灵犀约莫还忌惮先前“毒药”之事,唯恐希冀越大,便越会被他摧毁取乐,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想看上元节的花灯。”
这算是什么要求?宁殷嗤之以鼻。
然而上元节宫宴,等待他的却是一场鸿门宴。
那暗器的机括,险些刺中了虞灵犀的心脏。
宁殷杀了很多人,他从未亲手杀过这么多人。宫里乱成一片,伏尸满地,血流成河,殿前的御阶被染成了腥臭的鲜红色。
虞灵犀本可趁乱逃走,但她并没有。
“为何要逃?”虞灵犀被他浑身浴血、宛若修罗的模样吓到了,仍是努力镇定心神,“王爷权御天下,世间再没有比王爷尊贵的靠山,再没有比王府安适的归宿,我没理由叛逃。”
宁殷笑了起来,染血的笑容显得格外癫狂。
虞灵犀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明显的怯。
但宁殷很满意,她哪怕说的是假话,也是最动听的假话。
去行宫避暑时,宁殷带上了虞灵犀。
他们度过了一个没有鲜血的酷暑,他取了个敷衍的假名“卫七”,让她伴着游山玩水。
然而穿上王袍,手染鲜血,他又成了那个令她不敢直视的摄政王。
虞灵犀也会如同别人家的金丝雀那般,学着做些刺绣女红讨好他,毕竟她一无所有,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能拿出来的诚意就只有这些。
宁殷从不佩戴,随手就丢。让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是一件可笑的事。
虞灵犀也不在意,她总会做出新的信物来讨好填补。
然而当侍从从榻下清理出一个针脚歪斜的香囊时,宁殷却鬼使神差地接过,掸了掸灰尘,再一脸嫌弃地锁入榻边的矮柜中。
一年多过去,他留下来的,只有这只遗忘在角落的香囊,和那双舒适的云纹革靴。
宁殷从不觉得虞灵犀有何特别。就像是养只乖顺的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施以照顾,再冷漠索取。他的腿有旧伤,不能跪,就连雨夜的同榻而眠,都是虞灵犀主动贴身侍奉。
他生来冷血凉薄,不知“喜爱”为何物,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肋。
他不会喜欢任何女人,包括虞灵犀。
宁殷恶劣地享受一切,却并不担心虞灵犀会离去。
因为她孑然一身,除了呆在他亲手打造的金笼子中,已经无处可去了。
直到这年的春日,赵府的一封密笺打破了平静。
宁殷穿上那双云纹革靴,坐上前往赵府的马车时,面上尚能挂着温润的笑意。然而当他亲眼看见虞灵犀与薛岑站在海棠花下交谈,所有的温润都化作了疯长的阴暗杀意。
她唤他“岑哥哥”,美人君子隽美如画,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一起。
她眉尖微蹙,满心焦急,那是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而在王府时,她所有的眼泪、害羞、笑容,都是他逼来的。
宁殷阴沉着面容,慢悠悠开口,刺破花树下和谐的画面。
虞灵犀苍白着脸为薛岑下跪,一如两年前的秋夜,薛岑为她在大雨中跪了一夜。
宁殷看着他们青梅竹马的默契,看着薛岑熟稔地护在她身前,他眼底的戾气几乎翻涌而出。
薛岑是什么东西?他也配?
宁殷不顾虞灵犀哀求的目光,将薛岑押去了大理寺狱,亲自审问。
灵犀有什么错呢?错的都是引诱她的人罢了。
他折磨薛岑,用鲜血抚平燥郁。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心底那股恣意疯长的阴暗燥郁,名为“嫉妒”。
宁殷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拄着手杖的步伐一顿。
他垂眸,视线落在虞灵犀缝制的革靴上。
暗色的鞋面上溅了薛岑的血,弄脏了。
宁殷有些不悦。
然而转念一想,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让虞灵犀再缝制一双新的,他有着薛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宁殷宽慰起来,勾着笑归府。
【第105章】 前世完
夜沉如水,寝殿如往常那般灯火通明。
“王爷,我错了。”
橙黄的暖光下,虞灵犀描画精致的容颜如神妃明艳,秋水美目中蕴着微微的忐忑。
宁殷姿态悠闲地擦着指节,垂眸看着她道:“说说,错哪儿了?”
只要她和以往那般说两句好听的话,从此乖乖留在自己身边,宁殷也就不苛责她今日与姓薛的私会。
他总是用威胁的方式,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那时的宁殷并未察觉,原来他从那么早开始就害怕失去她了。
他一如既往的冷情强悍,高高在上地等待她的温言软语。
然而虞灵犀俯身半晌,只轻声来了一句:“错在未经王爷允许,便出门与结义兄长叙旧。”
她刻意加重了“结义兄长”四字,欲盖弥彰。
很好,都到了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候了,她居然还在为薛岑求情。
宁殷的笑意更浓了些,眼底却是一片冷意,汹涌着凉薄的暗色。
虞灵犀明明胆怯,却仍然坚持以颤抖的指尖,磕磕绊绊地去碰他的腰带,长睫扑簌,像是风中颤动的蝶。
宁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忙碌。
他不知自己该嘲讽谁,他用漠不在意的慵懒,掩饰着心中的翻涌肆虐的阴暗。
原来虞灵犀为了薛岑,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他以为虞灵犀是不一样的,她无处可去,只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虞灵犀和那个疯女人一样,嘴上说着会永远对他好,实则随时准备将他抛下。
就如同她此时跪伏在身前,光彩烨然,他却觉得永远不曾真正拥有过她。
胸口的陈年旧伤在隐隐作痛,宁殷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比当初破庙里那当胸的一刀更甚。
他的血液有多沸腾,眸色便有多黑冷,自回宫为王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越是濒临失控,便越想证明自己能掌控一切。
“笑一个。”
昏暗的纱帐中,宁殷伸指捏住虞灵犀的嘴唇,强行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她只能对着他笑,哪怕这个笑是被逼出来的。
他伸手将她唇上渗出的血珠抹匀,用最卑劣的话语,懒洋洋提醒她如今的处境。
以前更坏性的话他亦曾说过。说得过分了,虞灵犀会哼哼唧唧贴上来,堵住他放诞的言辞……
他是恶人啊,恶人天生就爱欺负人的。
何况,他喜欢虞灵犀眼角红红,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美丽极了。
但这次,虞灵犀蹬开了他。
她一脚踹在了他左腿的旧伤处,力度不大,却足以勾起他的怒火。
灵犀以前不这样的,她永远顺着自己,温柔而体贴。可自从见过姓薛的以后,她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
宁殷甚至不知自己的怒火来源于旧伤的屈辱,还是虞灵犀的抗争。
“现在才开始厌恶本王,是否晚了些?”
宁殷满脸阴沉。
他太过愤怒,抓住她的脚踝威胁,以至于并未发觉虞灵犀残褪的口脂下,唇色已然褪成了病态的苍白。
等到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滚烫的腥热喷洒在宁殷前襟,阴凉的恫吓与讥诮戛然而止。
烛影摇曳,帐帘鼓动,他茫然抬手碰了碰虞灵犀的唇角。
虞灵犀双目紧闭,口中还在一股一股吐着鲜血来,连鼻腔里也溢出一线触目的黑红。
宁殷慌忙按住穴位止血,可是止不住……那么多的血,他的衣襟和袖口全染上了诡谲的墨红色,怎么也擦不干净。
须臾一瞬,她的身躯很快安静下来,指尖从他臂上无力地滑了下去。
宁殷眼睫一颤,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住。
“灵犀。”
他唤她,可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死寂。
砰地一声,寝殿门被从里踹开。
庭中值守的侍卫立刻拔刀,却在见到满身黑血的摄政王时,悚然一惊。
“去太医院。”宁殷抱着以斗篷裹着的虞灵犀,面色冷得可怕,“把药郎叫过来。”
可摄政王是个瘸子啊!没有拄手杖,他的腿怎么支撑得起抱着一个人快步行走的重量?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药郎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出京云游……”
话还未说完,那说话的侍从整个人飞了出去,砸在廊柱上,又骨碌摔倒在地。
宁殷的脸上溅着黑血,宛若夜色中走出的修罗。
于是众人各自飞奔下去安排事宜,谁也不敢多说一字。
宁殷冷白的脸上很快渗出了冷汗,陈年的腿伤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叫嚣着蔓开钻心的剧痛。
他踉跄了一步,很快稳住身子,抱着虞灵犀上了马车。
他将虞灵犀小心翼翼地搁坐在身侧,想伸手抚开她被黑血黏在嘴角的发丝,却在见到同样满是血渍的双手时顿住,无从下手。
“别怕。”他注视着虞灵犀紧闭的双目,一贯的从容强硬,“不会有事的。”
太医院有资历的大夫全被抓来了,战战兢兢跪在宁殷脚下,束手无策。
不是他们医术不精,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一个死人哪!
“观夫人表症,似是毒发之状。然银针探不出异常,许是急症而亡也未可知……”
不知哪个字惹怒了宁殷,拐杖下的刀刃刺出,那名太医立刻瞪大眼倒下,身躯下晕出一片殷红来。
“庸医。”宁殷淡然地收起手杖底部的利刃。
“王爷饶命!饶命啊!”
太医院一片哀嚎。
……
天亮前,宁殷将虞灵犀带回了王府。
她的身体变得好冷,比他旧疾复发时的体温还要冰冷。
宁殷将她抱去了净室的汤池,灵犀那么爱干净,身上总不能一直血糊糊的。
水汽氤氲,黎明与黑夜交接的冷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入池水中,晕开银鳞般的碎纹。
他宽衣解带,抱着虞灵犀缓步迈入池水中,乳白的水雾温柔荡开,又轻轻将二人包裹。
宁殷抓着浸湿的帕子,一点点为虞灵犀洗去污血,然而无论怎么泡,如何洗,她的身躯始终是异样的惨白,再不会如往常那般泡得通身绯红。
“天快亮了。”
宁殷将她搁在汤池里的玉阶上坐好,伸指推了推她紧闭的眼睛,嗓音沙哑低沉,“再不醒来,本王就将你的旧相识全杀光。”
“听见不曾?”
他捏着虞灵犀冰冷的下颌,熟稔地威胁她。
虞灵犀靠着湿漉漉的池边,身体失了支撑,朝水里滑去。
宁殷神色一变,忙将她捞起抱在怀中,重新扶稳。
“这么不经吓。”
他嗤笑了声,漆黑的眼睛望着一动不动的虞灵犀。
许久,换了低哑语气:“醒过来,本王就不吓你了。”
虞灵犀自然无法开口回应。
宁殷记得她身体差,每次在汤池中待不了一刻钟便胸闷气短,晕乎乎站不起来。
他怕憋着她,每隔一刻钟便会将虞灵犀抱出汤池。
可出去一盏茶的时辰,虞灵犀的身子便又会再次冷下来。宁殷便不厌其烦地将她再抱回池中,直至她染上那曾让人迷恋的温度。
第一缕晨曦从窗棂照入,宁殷知晓,到了虞灵犀梳妆打扮的时辰了。
每天的这个时候,她必妆扮清新明丽,柔柔顺顺地前来请安,为他煮一盏清茶。
宁殷将虞灵犀抱回了寝殿,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取来胭脂螺黛为她描画敷粉。
嫣红的口脂掩盖住苍白,点亮了她娇美的容颜。她的乌发如缎子般铺展,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穿衣时,宁殷的视线落在虞灵犀的肩背后,那片莹白无暇的肌肤上出现了几点小小的紫斑。
他伸指按了按,悠闲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宁殷起身,命人用寒玉和坚冰赶工做了一张精美的冰床,送入密室之中。
妆扮齐整的虞灵犀躺在上面,身形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冷雾,美得像是冰雪之中诞生的仙娥。
宁殷很满意,漆眸中映着冰的幽蓝霜寒,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柔:“夜里再来看你。”
直到此时,他仍觉察不出多少难受。
谁阴害了虞灵犀,他杀了那人便是。
不出两日,下属便查出了虞灵犀在赵府品的茶盏有问题。即便赵家人已经第一时间将证物毁尸灭迹,摄政王府也有的是人脉和手段查到蛛丝马迹。
第三日,宁殷去了赵府。
赵家在他手中灭门,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他没有杀赵玉茗,是因为凡是最可恨的人,都要留下来慢慢折磨,施以生不如死的酷刑。
第五日,宁殷优哉游哉去了一趟大理寺,掰折了薛岑的两根手指。
他说过的,灵犀再舍不得醒来,他会把她的旧识全杀光。
第六日,虞灵犀还未醒。
天色阴沉,旧疾又开始隐痛,却再无人贴上来温柔地为他纾解痛楚。
宁殷去汤池泡了半个时辰,喝光了一坛酒。
奇怪,他并非放纵之人,从不酗酒,今日却一杯接着一杯颇有雅兴,仿佛唯有酒水能填平某处无底的空缺。
有了酒水的催化,刻意压制的东西也渐渐浮上心头,充斥脑海。
等到反应过来时,宁殷已经走入密室,站在了虞灵犀的冰床前。
躺太久,她脸上的脂粉有些许斑驳了。
她生性爱美,当初饮下九幽香误以为要死去时,仍会拖着沉重的身躯描眉敷粉,妆扮得漂漂亮亮后再去赴死。
思及此,宁殷取来了一旁闲置的脂粉盒,开始慢悠悠给她描眉补妆。
手突兀一抖,口脂晕出了唇线边缘,宁殷耐心地抬指抹去多余的口脂。
他看了她片刻,伸指按住她的嘴角往上推了推,慵懒道:“笑一个。”
虞灵犀的嘴角是僵硬的,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冷,再也不会像以往那般睁开湿红的眼睛,无奈而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灵犀再也不会朝他笑了。
她并非是在赌气报复,亦或是睡得时间格外长些,她死了。
“死”字浮上心头,微微刺痛。
他不愿承认那一瞬的心慌。
“死了好。”
宁殷薄唇轻启,脸上镀着一层苍寒的冷霜。
他又笑了声,死了好啊。
如同那只猎犬一般,死后保存起来,也和活着时无甚两样。
是的,不会有什么区别。他宽慰自己。
第七日,宁殷将虞灵犀的东西都锁入了密室。
那些都是虞灵犀常用的物件,理应陪在她身边。
胡桃哭了七天,跪在庭中烧纸钱,红肿着眼睛给宁殷磕头,一下一下,直至额头破皮红肿。
她道:“求王爷发发慈悲,让奴婢为小姐入殓下葬。她不能成为没有墓碑牌位的孤魂野鬼啊!”
宁殷险些掐死这婢子。
将灵犀埋入黑暗的地底,任她腐化生蛆,是对她的莫大亵渎。灵犀应该永远留在王府中,陪在他身边。
自那以后,宁殷不许任何人再提及虞灵犀的名号,违令者死。
这群低劣的庸人,不配唤灵犀的名字。然而更多的,是他无法面对胸腔中时常泛起的压抑闷疼。
宁殷以为,这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是源于虞灵犀体内的“百花杀”剧毒。
他虽体质特殊,可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在死之前,一定会杀光所有人。
赵府茶盏里的毒,是薛嵩给的。
他告诉赵玉茗:只有虞灵犀消失了,薛岑才会死心。而只有薛岑死心,赵玉茗才有可乘之机。
所以她与薛嵩沆瀣一气,假借救人的名义联手骗了薛岑。
可怜薛岑这蠢货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害死虞灵犀的帮凶,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二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
宁殷花了两天时间,将薛家连同他的幕僚党羽连根拔起,灭了个干净。
尸首一具接着一具在他面前倒下,血花飞溅,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
他去狱里折磨薛岑,因为他嫉妒。
薛岑以为虞灵犀还在王府受难,对宁殷破口大骂。
骂够了,他便叙述自己与虞灵犀是如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他们少年时曾一同泛舟湖上,一同花下吟诗……
薛岑与虞灵犀之间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而宁殷与虞灵犀之间,只有威胁和恫吓。
可宁殷不会杀薛岑。
至少薛岑嘴里的虞灵犀是鲜活真实的,真实得仿佛犹在眼前,偶尔来听听她的故事,也挺好。
从狱中出来,凉风拂过脸颊,像是有谁怒气冲冲从他身边跑过。
他伸手,握拢手指,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回到殿中,宁殷将拐杖搁在榻边,下意识唤道:“灵犀……”
蓦然一顿,良久的死寂。
空气中到处都有灵犀的气息,然而到处都不见灵犀。
灵犀不在的第二个月。
又是一个雨夜,多少酒都暖不了渗入骨髓的阴寒。
宁殷微醺着回到寝殿,拉开矮柜抽屉,视线落在那只针脚歪斜的香囊上。
他拎在手里,对着光看了许久,啧声笑道:“还是好丑。”
片刻,他漆眸凝重,嘴角的弧度渐渐淡了下去。
他闭目倚在榻头,牙关打颤,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蜷起身躯。
“灵犀,本王冷……”
然后猛然惊醒,望着空荡的枕侧,睁眼到天明。
灵犀不在的第三个月。
宁殷改了口味,开始吃她喜欢的椒粉茶汤。他学着她的样子加了一勺又一勺椒粉,辣得眼角发红,腹中灼烧般痛苦,他反而笑得越发疯狂恣意。
灵犀不在的第五个月,宁殷将小皇帝一脚踹下龙椅,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坦然接受众人的恐惧与诅咒,睥睨众生。
深秋了,记得灵犀被送来王府时,也是一个萧瑟的秋夜。
年初之时,虞灵犀便央求他放她上街逛逛,透透气。那时他忙着对付蠢蠢欲动的三皇子,并未答应。
想起这桩未了的心愿,宁殷难得雅兴,去街上走走。
众人一见他那身贵气的深紫王袍,便骇得战战兢兢绕道走,更有贩夫连摊位也不要了,拉着路边玩耍的稚童躲进胡同中。
宁殷丝毫不在意,拄着手杖慢悠悠转了一圈,然后拿起玉器店一支成色不错的白玉簪,下意识转身道:“灵犀,这玉……”
身旁空荡荡,并不见那道窈窕温柔的身影。
侍卫见他的目光一下暗了下来,尽职尽责道:“王爷,可有吩咐?”
宁殷没说话,将簪子抛回锦盒中,转身离去。
他买了虞灵犀常吃的饴糖,一颗接着一颗塞入嘴中,嘎嘣嘎嘣嚼碎咽下。然而无论吃多少颗,都再难尝出这糖含在她樱唇间哺过来的甘甜……
天边孤鸿掠过,叫声凄婉。
宁殷停住了脚步。
没人喂他糖吃了,没人再给他缝制新的革靴。
他确确实实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在日复一日的回忆钝刀里明白,他的灵犀已经不在了。
胀痛再次席卷胸腔,压抑到极致,五脏六腑几欲裂开,宁殷连着未含化的饴糖,吐口一大口鲜血来。
那血像花一样喷在地上,把一旁的糖贩和侍卫吓了一跳。
然而未等他们上前,宁殷面无表情,紧接着又吐出一口更大的鲜血。
刀架上脖子的一瞬,买糖的小贩已经吓得腿软跪下:天地良心!摄政王吐血与他无干,他的糖里可没有毒啊!
宁殷漠然抬指,碰了碰唇上的血渍。
鲜红的颜色,并非是百花杀的残毒,而是真真正正出自他的五脏六腑,是他迟来半年的心头血。
宁殷笑了起来,笑得双肩耸动,淅淅沥沥的红染透了他的薄唇,衬得他苍白深刻的俊颜如鬼魅般可怖。
他不会哭,可嘴里的鲜血已然代替眼泪涌出。
“今天杀谁助兴呢?”宁殷接过侍从颤巍巍递过来的帕子,按压着唇角咳笑道。
这半年来,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无辜的不无辜的早已分辨不清。
杀到最后他发现,其实最该死的,是他自己。
前年上元节后,他早知道身边危机重重,有很多人想让他死,必然会连累虞灵犀,却依然自大地认为王府固若金汤,不会有任何意外。
那日从赵府归来,他早看出虞灵犀的脸色苍白,却任由嫉妒冲昏头脑,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
灵犀一定恨极了他。
恨他好啊,宁殷做梦都想让灵犀回来复仇。
她不是说过么?她若死了,定会变成鬼魂回来找他索命。
可是为何,她还未出现?
宁殷又咳了一口血,捏着濡湿的帕子,黑冷的眸已染上怨毒。
冬夜苦寒,第一场雪猝不及防降临。
薛岑蓬头垢面地站在狱中,望着逼仄牢窗外的雪光出神。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虞灵犀死了,吃糠咽菜地苟活着。他坚信终有一日能带二妹妹逃离苦海,奔向一个世外桃源……
那定是极美的画面,薛岑嘴角挂着希冀的浅笑,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而摄政王府,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宁殷拖着满身鲜血,摇摇晃晃地进入半年不敢涉足的密道。
冰床依旧,红衣如火。
“本王等了你八个月零九天。”
宁殷将染血的手杖轻轻搁在一旁,俯身映着冰床的寒光,懒洋洋抱怨,“你食言了,灵犀。”
“不过无碍。”
宁殷的语气很快变得轻松起来,疯狂而缱绻,“这次,本王去找你。”
密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拢,落下死锁。
宁殷带着惬意满足的笑,以一个侧躺的姿势将虞灵犀搂入怀中。
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