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漫天的雪花浇下来,覆在他面颊化作冰水,刺骨的凉意很快将他心底那抹躁动驱得干干净净。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裴循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一点缘故后,他眼神反而更坚定了。
对于裴循突然出现在后宅,文如玉先是震惊,随后皱眉,“十二殿下,您怎么到这来了?”言下之意是他过于冒失。
裴循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徐云栖对上他异样的眼神,脸上的笑意退去,眉尖蹙紧,明显带着防备。
这时一个高瘦的男子出现在裴循身后,他面庞白的发虚,一看就是犬马声色被掏空了底子,面上没什么精神气,正是文如玉的丈夫成国公成鑫。
他立在门槛外朝文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出来,十二殿下有话与云栖说。”
文如玉顿时大为震撼,看了一眼裴循冷淡的脸色,二话不说将徐云栖拉至身后,警惕盯着裴循,“你们要做什么?云栖是我的客人,我视她为亲妹,若是你们敢伤害她,我跟你们拼命!”
成鑫闻言顿时气血翻涌,大步跨过门槛,三步当两步来到正屋廊庑下,对着文如玉吼道,“你别犯糊涂,殿下的话便如同圣旨,快些让开!”说着成鑫便伸出手来扯文如玉。
文如玉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臂,拉着徐云栖往后退,“来人!”她四下张望,骤然发现院子里悄无声息,熟悉的婆子丫头竟一个也不在,心顿时滑入冰窖。
糟糕!
这是有人预谋!
裴循与裴沐珩之间的暗潮汹涌,文如玉并非毫无所知,眼下铁定是裴循想拿徐云栖做文章,以来要挟裴沐珩。
更令她惊骇的是,她丈夫成鑫怎么也牵扯进来了,她气得对着成鑫大骂,“你个混账东西!咱们成国公府和文国公府从不参与党争,好端端的,你干嘛牵扯进来?我警告你,若是我爹爹知道了,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文如玉发现她说完这话,无论是成鑫抑或是裴循,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
不对劲。
猛然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仓惶后退,单薄的脊梁就这么撞在墙壁,身子吓得剧烈地颤抖。
这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指使得动成鑫?
原来如此。
文如玉难过地哭了出来,“云栖,云栖,怎么办?”她慌张地握紧了徐云栖的手腕,使劲将她往身后藏。
裴循见文如玉吓哭了,立即出声安抚,“如玉,你别怕,更别慌,我只是与云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呸!”文如玉红着眼凶巴巴瞪着他,“你还算男人,就将云栖放走,堂堂正正与裴沐珩分胜负!”
裴循闭了闭眼没再说话,他只看了一眼成鑫。
成鑫脸一寒,抬手招来几名侍卫。
眼看屋檐上跃进几条身影,文如玉大惊失色,同时也气得面色发紫。
她绝对不能让云栖在她这里出事。
文如玉到底是将门之女,骨子里也有一股烈性,情急之下,她突然从发髻上拔除一支金钗,抵在自己脖颈,对着渐渐迈步过来的成鑫等人喝道,“你们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我爹即便参与夺嫡,也不可能枉顾我这个女儿的性命!”
文如玉此举果然逼得成鑫等人止步不前,诸名侍卫面面相觑。
不过裴循也仅仅是皱了下眉,继续抬手下令。
一颗石子飞快击中了文如玉的手腕,她手中的金钗应声而落,紧接着成鑫往前一扑,就这样将文如玉给制住了。
文如玉气得大怒,一面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面朝身后的徐云栖大喊,“云栖快进去,快藏好!”
她眼眸深深窝成了一对漩涡,蓄着一眶绝望的泪水,哭得撕心裂肺。
徐云栖始终是冷静的,深深看了文如玉一眼,提着医箱飞快退身入内。
裴循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内,抬了抬手,成鑫半扯半抱将文如玉带了出去,其余侍卫将整个正院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率先靠近门扉,侧身躲在门槛外,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徐云栖立在桌案后,手中的医箱被打开,俨然做了出手的准备。
侍卫意图闪身进去夺了她的医箱,为裴循制止,裴循绕了过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就这么堂而皇之跨进堂屋。
这间堂屋还算宽敞,正北的墙下摆着一条翘头长案,上头搁着些瓜果香烛,墙面挂着一副老君图,左右各有诗联,这幅画是已故老成国公六十大寿那年,皇帝御笔亲题的画作,成家将它视为珍宝挂在此处瞻仰。
长案往南摆着一张八仙桌,而徐云栖就立在八仙桌后,裴循慢悠悠踱步至她对面,坐了下来。
天光从他身后的窗棂倾泻而入,他神情背着光晦暗不清,只察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唇角似含着笑,“云栖,我们来谈谈。”
徐云栖冷冷淡淡看着他那双手,脸上毫无惧色,“谈什么?”
裴循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当初这门婚事于你而言也算是被迫,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应该不想待在王府吧?比起被人指指点点,我想云栖应该更愿意自由自在行医……”
裴循说到这处时,怅惘的眸色里掠过一丝苦涩,“一日,你只需留在这里一日,等大局已定,你父亲还是内阁首辅,而你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喜欢又如何,喜欢不意味着占有。
他着实可以等天下坐定,再将她带入皇宫,给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荣,可他不会。
放她自由,是他今日与她和荀允和谈判的最大资本。
徐云栖是只灵燕,她不该被束缚在宫墙,他从始至终,对这一点深信不移。
可是放手,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以未来帝王为目标的男人而言,何尝不是莫大的考验。
裴循暗自吸了一口气,驱逐出内心深处那点欲念,重新对她露出笑容,“我裴循指天为誓,决不食言!”
可惜对面的姑娘显然不是一般人,她听了这话,也只是轻轻嗤了一声,旋即陪着裴循坐下来,笑容冷淡,“十二王,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徐云栖笑,“我外祖父还在你们手里。”
这一点裴循事先也想到了,他叹声道,“我允诺,等事成之后,放了你外祖父。”
徐云栖仿佛听了笑话般,轻蔑掀了掀唇,“是吗?我外祖父可能握着你母亲杀人的证据,你愿意放他一马?”
裴循也料到她会这么说,笑着摇头,“等我坐在那个位置,你觉得这些事还算事吗?只要你外祖父将证据交出来,对于我来说,他便没有任何威胁了,况且,此事已被沐珩捅出去,百官均有耳闻,我要做的便是释疑,我已打算利用开棺,坐实熙王谋杀柳太医的罪证,不仅洗白我母亲,也乘势给熙王府定罪。”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徐云栖凉凉道。
裴循静静望着她双目,问道,“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徐云栖没有接他这话,而是往窗外来回闪烁的身影望去,清澈的杏眼里缀满了冷色,“我今日是离不开此地了吗?”
裴循肃然点头,“云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与我做交易,你没有任何损伤,退一万步来说,我与沐珩谁败谁胜,你荀氏父女均是稳坐钓鱼台。”
这个时候,徐云栖不得不承认,荀允和以内阁首辅之尊,以他多年在朝廷立下的威望与功勋,给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她今日扭转局势的底气。
她敢孤身来此,倚仗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倚仗裴循需要荀允和,不敢拿她如何。
想明白后,徐云栖沉默了许久。
裴循只当她在权衡,最后敲打她道,“你不要做无畏的抗争,最后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我要见我外祖父。”徐云栖抬眸看着他,淡声开口。
裴循听了这话,好一阵无语。“云栖,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孤身来此,示敌以弱,裴循不是没有怀疑,裴沐珩故意以徐云栖为饵,诱出老爷子真正藏身之处。他不可能给徐云栖这样的机会。
徐云栖闻言将桌面上早凉的茶盏,擒在掌心,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悠闲,“那就算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裴循闻言顿时皱眉。
如果徐云栖不配合,事情就很难办。
依照计划,他需要从徐云栖这里拿道一封手书,迫使荀允和下兵令。
以荀允和之老辣,若非徐云栖亲笔,若非确信她好好的,不会听他摆布。
不到万不得已,裴循不想用强。
“云栖,不要为难自己,我保证,一日过后,让你见到你外祖父。”
徐云栖这回神色坚定,甚至流露出一分狠色,“我是我外祖父教养长大的,他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什么荀允和,什么裴沐珩,什么江山夺嫡皆不在我眼里,见不到他,我绝不会受任何胁迫!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吗?我明摆着告诉你,裴沐珩不许我来,但我来了,我就是要孤军深入,去到我外祖父身边,只要能见到他老人家,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吾往矣……
徐云栖眼底绽放的这份魄力与霸烈,竟令裴循有一瞬的失神,看来他还不算了解她,又或许这才是徐云栖的本色。
难怪她连银杏都不带,原来她早做了准备,以裴循之城府,他自然也怀疑徐云栖不过是裴沐珩放出的饵,但现在徐云栖亲自承认,还真是让他微微吃惊。
然而,又怎样?
很快,裴循眼眸深深眯起,露出几分阴沉。
“云栖,得罪了!”
申时初刻的天色已暗如长夜。
苍苍茫茫的雪毛在半天飞舞,苍穹深深堆了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整个天际仿佛要倾轧而下。
兴许是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感染到了京城百姓,偌大的都城,街上行人稀稀疏疏。
裴沐珩与燕少陵立在京城正中最大的一座望楼。
武都卫掌京城巡逻稽查,每隔一里地设一望楼,平日三人一岗,立在此地望火缉盗,若遇重大变故,望楼还可传递重大军情。
而这座最大的望楼地处正阳门之南,去宫门十里之地,立在此处可俯瞰城中大半景象。
裴沐珩选这个位置,也因这里正处成国公府与文国公府相交的中轴,他可利用望楼看清两府的形势。
而立在二人身侧的,还有一人,正是被徐云栖落下的银杏,
她从望楼的柱子后探出半个头,眼巴巴看着成国公府的方向,一抽一搭小声啜泣。
姑娘胆子真的是太大了,若出了事怎么办?
就在这时,有武侯往文国公府方向指了指,“将军快看,有四辆马车从文国公府使出来,分别朝四面八方驰去!”
身着银色铠甲的燕少陵,抬目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夜色里,文国公府附近的小巷子灯火闪烁,他抹了一把汗哼道,“这个老狐狸,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场,竟整这些歪门左道。”他不屑地埋汰几句,扭头觑着裴沐珩,“要不要追?”
裴沐珩目光从成国公府方向收回,看向文国公府方向,“当然要追,不过这里面到底那辆马车坐着老爷子,很难断定,”说完他看向银杏,“银杏,该你出马了!”
银杏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泪水,将姑娘交给她的金丝马甲往胸背一套,狠狠振声道,“跟我走!”
小丫头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侍卫下了望楼。
裴沐珩有武都卫在手,武都卫掌巡逻,他的兵马在城中驰骋那叫名正言顺,这是裴沐珩最大的便利,而文国公第一计,便是要用四辆马车,逼着裴沐珩分散兵力。
裴沐珩又岂是好惹的,他照旧立在望楼没动,等着银杏的消息。
银杏,徐云栖和章老爷子素来有暗语相通,这是祖孙三人行走江湖养成了的习惯,这些年就靠着这套暗语,她们无论分离多久,总能汇合。
银杏被王凡拧上了马背,带着她往最近的马车驰骋,每撞上一辆,银杏便吹一特殊的鸟哨,其中三辆没有反应,唯独其中一辆通往西北方向去的马车,发出了微弱的求救信号。
很快一束信号烟花悄悄在某一隅闪烁,裴沐珩瞧见了,立即转身下望楼而去。
燕少陵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奔下望楼,底下上千武都卫高举着火把,个个神情肃整,整队侯驾,裴沐珩翻身上马后,指了指成国公府的方向,“少陵,那边看你了!”
燕少陵一个箭步跃上马背,整个人如同一头豹子似的快如旋风奔向成国公府,“不救回三嫂嫂,我提头来见!”
随着他一声令旗麾下,五百精兵随他奔赴东面。
裴沐珩看了他背影一眼,蓦地调转马头,朝西北方向疾驰。五百侍卫紧随其后,更有熙王府十几名暗卫高手护在左右。
前方王凡也带了一队人马踵迹在那辆马车身后,可惜对方且战且退,进退自如,王凡一时没能奈何他们。
片刻,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马车在望,燕少陵一名副将请示裴沐珩,“郡王,要不要分兵?”
裴沐珩目色幽幽盯着前方深长的巷道,摇了摇头,“不必,切忌分兵!”
副将不解,心想就这么包抄过去,没准能将马车拦个正着,而现在,这么多人马被狭小的巷子限制,施展不开拳脚。
夜色里,裴沐珩一面飞驰,一面侧眸看他,“你知道文国公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他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陷阱,你若是这么想,就着了他的道。”
副将揉了揉脑袋瓜子,琢磨不明白,只是想起燕少陵的吩咐,最终点头,“好嘞,听郡王吩咐便是!”
于是这五百精兵就这么尾随马车到了城北一处街道,与此同时,裴沐珩与银杏和王凡也汇合了。
那辆载着章老爷子的马车,往西北疾驰两条巷子后,蓦地转向北面,眼看就要抵达主干道阜成门大街,赶车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身后。
身后的追兵越离越远,似乎已经停下了。怎么回事?
跟在马车左右的共有十余人,均是文国公府的精干侍卫,一行人拱卫马车奔到此处,发现裴沐珩等人停下后,大家脸色都变了。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
这名中年男子是文国公在军中的心腹爱将,曾在战场立过赫赫战功,今日文国公将他调来与裴沐珩周旋。
中年男子看着突然如潮水褪去的兵力,暗道不妙。
“为什么不追了?”
同样发出疑问的还有燕少陵的副将。
这位副将个子并不高,却生得十分雄壮,眼看前方即将抵达宽阔地带,很快就要追上马车了,裴沐珩却突然退兵,他很是不解。
这位郡王莫非是带着他们玩来了吧。
裴沐珩高坐在马背,淡淡往前方指了指,“你可知道前方有什么衙门?”
副将毕竟常年在京城巡逻,对京城各个角落知之甚深,借着火把的光色往前面细细勘察一眼,又抬眸往附近望楼扫视一周后,渐渐明悟过来,“如果我没记错,前方阜成门大街有都察院在宫外的分院,还有虎贲卫的驻军衙门……”
一提到后者,副将猛地反应过来,满脸震惊看着裴沐珩,“这便是文国公的计谋?”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前面的阜成门大街灯火通明,却无行人路过,巷子口那一抹光亮仿佛是一道圣洁的灯火,引着人往前,再往前……
“虎贲卫驻军在此拱卫皇城,平日无召,将士们按兵不动,一旦有召便可破门而入,保驾勤王。你可知道虎贲卫两位中郎将是何许人也,其中一人是陛下心腹无疑,而另一人叫斩游,他曾在文国公手底下效力,如果我没猜错,今日必定是此人值守,一旦咱们进入虎贲卫驻军附近,双方起了乱子,虎贲卫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介入,以武都卫这点巡逻的兵力,哪能抵抗得了身经百战的禁军?届时,咱们这点优势便微不足道了。”
文国公就是文国公,以一辆马车为诱饵,差点就要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入陷阱。
裴沐珩有个习惯,他任何时候都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对手,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是他一贯作风,是以他细细将文国公履历给捋了一遍,罗列出他可能的亲信,以做到心中有数。
如果文国公目的仅仅是藏好章老爷子,事情就简单了。
可偏偏文国公目的不仅于此,心思缜密如裴沐珩,又怎会猜不到文国公真正的用意呢,文国公定是想以章老爷子为诱饵,射杀他。
一旦对方目的变得复杂,裴沐珩便可以之做文章。
所以裴沐珩撤兵,回到一个安全的境地,等着文国公将人主动送上门来。
你既然想杀我,就得乖乖被我牵着鼻子走!
消息很快被递到文国公耳中。
彼时文国公正坐在一处幽静的院子喝茶。
这是一处布满杂草的荒院,院子多年未修,荒草萋萋,远处假山传来淙淙流水声,衬得整个院子格外幽静渗人。
很多年前他曾在此地遇见一个人,结成一段缘,而今日该要做个了结。
文国公独自穿着那身灰色的道袍,坐在院子正中的圈椅,圈椅旁搁着一高几,上头摆着一副残棋,一暗卫匆匆行来,单膝着地跪在他脚跟前,神色惭愧道,“老爷,咱们的计策被裴沐珩识破了,他先是轻而易举找到了真正的马车,待辗转将人追到阜成门大街处,他又悄无声息退兵了,眼下咱们进退两难!”
暗卫不敢看文国公的脸色,将头压得很低。
檐下嵌着一盏孤灯,晕黄的灯芒透过树梢洒下密密麻麻的光影,光影在他脊梁上渡上一层清晖,一如当年。
文国公抿了一口茶,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不赖呀,这个裴沐珩。
他早知这位裴三公子聪慧绝顶,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识。
文国公也算裴沐珩半个师傅,在见识过裴循那等神乎其技的射艺后,裴沐珩的骑射在文国公眼里有些不够看,不过裴沐珩饱读诗书,对政务的造诣却在裴循之上,这一点他可堪与荀允和相匹敌。上回盐引换粮一事,可见一斑。
但文国公没料到,裴沐珩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今夜交手两个回合,裴沐珩均占了上风。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
文国公当然看出了裴沐珩的用意,他果然是捏住了自己想杀他这一点做文章。
又如何?
文国公毕竟是文国公,很快以尔之矛还施彼身。
“将章老爷子带来荒院,架在水阁正中,再点燃一根火引,等着裴沐珩来救。”
我想杀你,所以给了你可乘之机。
那么现在,你想得到章老爷子,也给了我可乘之机。
两个人旗鼓相当。
消息递回裴沐珩处,裴沐珩果然咬着牙苦笑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
文国公不仅将人摆出来,更是限定了时间。
他若真这么好对付,就不是当世之张良了。
裴沐珩压根没有迟疑的机会,很果断下令,“进攻荒园!”
荒园离着虎贲卫驻地并不远,很快马车被斩游护送到了荒园,裴沐珩的人也抵达此处。
燕少陵的副将飞快出兵将整座荒园包围住,虎贲卫中郎将斩游坐在马背上,双手环胸看着他牙疼,“大晚上的,你这是做什么?”
副将也很不甘示弱,将健硕的胸膛往前一挺,吐了一口痰,“老子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回你的驻地待着去,这里没你的事!”
斩游给气笑了,没有诏书,禁军不轻出,他身侧只有十多人,不过虎贲卫是上六卫,是皇帝直属的亲军,论地位在武都卫之上,他不屑地看着副将,“我告诉你,我虎贲卫负责皇城安虞,若是你在这里闹事,我定拿你试问!”
副将将一双眼瞪如铜铃,“你这话正巧是我要说的,我告诉你,若是这荒园里出了什么幺蛾子,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斩游道,“只要你动手我就动手。”
副将趾高气昂一笑,往皇城指了指,“老子负责巡逻,这一带治安都归我管,而你呢,没有诏书敢动兵,你是要造反吗?”
他严肃地扫了一眼斩游身后的十几位禁军。
斩游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裴沐珩全副武装,兵分四路跃入荒园。
寒光乍现,暗夜无边。
文国公想迷惑他,他也依葫芦画瓢。
几路人马,清一色的黑衫从不同方向往湖心掠去。
文国公的主力一瞧这情形,辨别不出裴沐珩在哪,一时不知该将重兵压在何处,这一迟疑,就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武都卫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虎贲卫隔绝在外,里头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外头的武都卫弟兄都在唱山歌,气得斩游干着急。
文国公处处设伏,裴沐珩也招招杀机。
双方打得平分秋色。
裴沐珩的人渐渐汇成一处,将战线从东面压往西面,前方已被他们杀出一道口子,马上就可以沿着九曲环廊上桥救人。
文国公这边为首的将领瞅了一眼湖心正中的水阁,微露笑意,章老爷子就被他们绑缚在那一处,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裴沐珩送死。
然而出于他意料。
黑衣人虽然在竭力厮杀,可他们也真的仅仅是在厮杀,压根没有人往湖心岛去救人。
好像他们的目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为首的将领再一次迷惑了。
这位裴三公子心思狡诈,真叫人猜不透。
于是他退出战场,悄悄循着石径赶回院子,文国公依旧坐着不动,甚至还在悠闲地收拾棋局,他在湖心岛布了最后一计,裴沐珩救下章老爷子的同时,也是他殒命之时。
战斗快结束了吧。
他这样想。
然而就在这时,守将再次满头大汗奔了进来,“都督,裴沐珩没去救人!”
文国公双目一眯,这下彻底站起身,阴沉着脸问,“那他在做什么?”
守将面颊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说出两个字,“杀人!我们的人渐渐被他们压制,火引已点燃,他们不该迫不及待上桥救人吗,可惜没有,他们看样子是想将咱们屠杀殆尽。”
方才将人引去虎贲卫是陷阱,这一回且战且败,将人引去湖心岛也是陷阱。
裴沐珩还是不上钩。
文国公脸色一变,将棋局一扔,大步越过穿堂,折往湖心岛的方向,片刻,火光乍起,湖心岛上的线引离着章老爷子已经很近了。
他不信裴沐珩一点都不在意章老爷子,除非他还有后招。
文国公眼底翻腾着深思,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豁然转过身,往身后暗卫问去,“十二王处可传来消息了?”
暗卫对上他寒霜般的面色,吓得连摇头,“还……还不曾。”
不妙!
成国公府。
裴循毫不迟疑对着徐云栖动手,两位侍卫扑过来,一人夺去了徐云栖的医箱,一人试图来抓徐云栖,徐云栖手中医箱被夺,没了趁手的兵刃,被迫学着文如玉的法子,飞快往后一退,拔出发髻上的玉钗,抵在脖子处,“别过来!”
雪白的羊脂玉簪子,在暗沉的光色里泛出锋刃般的光芒。
裴循当然不能看着徐云栖死,他沉住气再次抬手,示意侍卫后退,他试着一步一步往徐云栖迈去,“云栖,你这么做又是何苦?一日而已,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见分晓了,你听话,别固执。”
裴循也极是狡猾,一面轻声安抚,一面不着痕迹遮挡徐云栖的视线,侍卫趁着这个机会,躲在他身后再次用了方才那招,射出暗器逼着徐云栖松了手,簪子坠地顿时碎成两半,而裴循也没有再给徐云栖机会,迅速往前一罩,毫不犹豫拽住了她双手。飞快地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往墙壁一摁,锁住了她的双腕,而就在这时,一抹极细的刺痛从手指处传来,裴循甚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股麻痹感沿着指尖慢慢往手臂蔓延。
裴循僵住了。
徐云栖得手后赶忙转身,将早藏好的弩机从身后花瓶处抽出,迅速对准裴循的眉心,语气冷静,“你们主子已中了我的丝丝入扣之毒,解药就在裴沐珩身上,带我去见我外祖父,否则一个时辰后他便毒发身亡。”
两名侍卫顿露惊恐,狐疑地看着裴循,裴循身上已有不适之感,便知徐云栖所言不假,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转而生了几分懊恼,方才见她被逼得自刎,以为她是穷途末路,不曾想着了她的道。
得到了裴循的示意,其中一侍卫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另一人寻了个随时可以突击的角度,神情戒备盯着徐云栖。
寒风一阵阵拍打窗棂发出响动,似号角争鸣。
裴循手臂已麻痹了,他看着面前这玉柔花软的姑娘,她眉梢依旧是柔软的,语气也不咄咄逼人,可那股无可阻挡的架势,叫人拍案。
“所以,你孤身潜入,找你外祖父是假,接近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对吗?”
看穿一切的裴循,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他反而保持着风度,给与了对手称赞。
这个时候了,裴循还能谈笑自若,徐云栖也很佩服他这份定力,“是。时辰不多了,咱们走吧!”
徐云栖抬手捏住他胳膊,抵着他后背往外去。
裴循在转身的那一瞬,低低笑出一声。
美人心,袖底针哪。
就在文国公变色那一瞬,院外慌忙掠进一人,准确无误将发生在成国公府的始末告诉了文国公。
文寅昌这一刻,愣在当场。
纵横疆场几十年,第一次失手,还是失手于一个年轻人。
而偏生在这时,那个年轻人隔着水泊,遥遥传来一声,“文国公,是要十二王殿下的命,还是要在下的命?”
这个选择是毋庸置疑的。
将章老爷子交出来,换裴循一命。
文国公面沉如水,摆了摆手,示意守将前去放人。
他扭身往裴沐珩望去,夜色里,那道挺拔的身影被侍卫拱卫其中,面上覆着黑巾,眸色藏在阴影处,叫人瞧不真切。
文国公卓然立在台矶处,背着手遥遥与他对视。
这一局,一计套着一计,环环相扣,实在是精彩。
恐怕早在裴循拜访荀允和时,他们已定好了策略。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徐云栖扔出来做饵,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掩盖她真正的目的。谁又能料到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这等巧妙本事呢。
在这场男人之间的角逐中,她是最弱的女子,却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裴沐珩这份心机,处处料敌于先,将他和裴循每一步都算到了,战术变化很有层次,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敢以妻子设局,沐珩胆色过人!”文国公赞道。
裴沐珩听了这话,心下苦笑。
他何尝舍得让徐云栖亲身涉险,那日为此事吵了一宿,是那丫头非要挺身而出,后来他们合计,此举是唯一能瞒天过海的法子,方冒险施行。
裴沐珩难道真的就比文国公技高一筹,非也,他赢在以下克上。
文国公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站在高处太久太久,压根没太把一个年轻人当回事,就是这份轻敌之心,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文国公一直是他学习的榜样,他在仰望文国公算无遗策的本事之时,也摸清了这位的行事作风。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承让了。”裴沐珩朝他行了晚辈之礼。
文国公也曾教过裴沐珩骑射,是受得住这份礼的,而这时,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底由衷生了几分佩服甚至忌惮。
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裴沐珩是第一人。后生可畏。
“环环相扣,将计就计,你很出色,”文国公立在夜风里这样说,“但,还没有结束。”
裴沐珩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文国公真正的主力尚在南军大营,那是一个属于父亲熙王的战场。
片刻,守将将一浑身是血的老头扔给黑衣人,裴沐珩也将解药交出去,藏在裴沐珩身后的银杏赶忙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章回,“老爷子,是您吗?”银杏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从那覆满血污的面颊寻到了熟悉的轮廓,顿时失声痛哭,“您吃了大亏啦!”
而这时,那气若游丝的章回,艰难在银杏肩膀上睁了睁眼,干涸的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字,“面圣……我要面圣!”
那个被他无意中发现,迫着他逃亡三十年的秘密,该要重见天日了。
【第72章】
徐云栖挟持住裴循时,成国公府火光冲天,燕少陵带着人冲破苏子言的围堵,闯进了后院。
火把如林很快将整座府邸照得透亮,而正中那姑娘,眼底眸色灼灼,映着晶莹剔透的两颊如同渡了一层霞色,有蓬勃之势。
有了燕少陵的掩护,徐云栖毫不犹豫将裴循交给苏子言,随后二人火速上马奔赴西华门与裴沐珩汇合。
徐云栖骑马速度比马车要快,先一步抵达西华门,荀允和早安排了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此处接应,刘越打算将老爷子以人证的身份送入皇宫,燕少陵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立即上马去城门与熙王打掩护。
徐云栖在西华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倒是料想过外祖父的情形,预先备了些参汤药水,银杏及时喂了老爷子喝下,未免徐云栖看了心疼,方才在马车上裴沐珩已亲自侍奉老人家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袍,银杏也替他擦拭了面颊的血污,处理了一番伤口,面庞看起来没那么触目惊心。
少顷,马车停下,裴沐珩亲自掀开车帘,与银杏一左一右搀着老爷子下车。
徐云栖一眼望过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老爷子面颊交替着十几道伤疤,血痂覆满了额尖,险些辨认不出他模样来,那么高大清矍的身形瘦的似皮包骨,嶙峋佝偻,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外祖父!”徐云栖热泪夺眶而出,若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
章老爷子含着泪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颤颤巍巍张开了双臂。
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祖孙俩分别最长的一次,隔着生死离别,隔着滔天大锅,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悠闲过往。
徐云栖就这么将他抱在怀里,曾经伟岸的身躯,宽阔结实的胸膛,如今只剩截截枯瘦的肋骨。
她心痛如绞,泪沁着血色望向幽深的苍穹,“我要杀了他们!”
从未有过的磅礴恨意。
同一时辰,文国公文寅昌赶回文府,来到正室换上他那身象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朝服,他回得匆忙,屋子里并未点灯,借着廊外的光色匆匆穿戴,这时一人擒着一盏银釭从帘外走来,光芒从身后慢慢铺进,渐渐照亮拔步床东面这一隅之地。
文国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豁然转过身。
文夫人立在拔步床旁,似笑非笑看着他,“这是要替谁去卖命?”
不等文国公回答,她又笑,“是那个女人吧?”
那个藏在他心底足足三十多年的女人。
过去她不知是谁,眼下这等局面,她也猜了个大概。
文国公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脸色蓦地拉下,冷着脸道,“什么那个女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说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掩了掩嘴笑出了声,“你多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气凉飕飕的。
他们夫妻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国公平日都让着她,随文夫人如何嘲讽挤兑,他鲜少驳嘴,但文夫人提起‘那个女人’,他却不能容忍,他眼底冷色灼然,语气冷酷无情,“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本该她来坐,而你们曹家,若非我提携,也无今日之荣光,你最好给我明白这一点!”
文夫人听了这话,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面庞像是僵硬的朽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神采。
她与文寅昌本是天壤之别,他年少成名,出身优渥,是上京城人人恨嫁的如意郎君,文夫人在议亲之时也从未想过能嫁给他,就在那一次宴席,她无意中结识了当时的文老夫人,老夫人提起在给儿子议亲,在场的姑娘各怀春心,她出身并不算好,自然是置身事外,而那一日回到府邸,家中长辈告诉她,文家相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她一宿无眠。
而次日,文寅昌便约了她相见,告诉她,他心里没有她,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有贤名,曹家需要提携,短短数字让她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幸福砸中了她,而是一场交易罢了。
那时她太过年轻,总以为他一心扑在朝务,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便想着即便是颗冷硬的石头,也总能被捂热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满怀心思讨他欢喜,兢兢业业侍奉公婆,直到某日夜里,她殷勤去书房给他送参汤,无意中发现他对着一块帕子失神,那一瞬,汤碗坠地,参汤泼了她一身,她狼狈地回到了后院。
从那之后,夫妻俩心照不宣,默认了这场交易,直到今日……
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如一日。
眼眶的酸痛刺激了泪意,却被文夫人坚决地吞了回去。
她说出了这句缠绕在她心底几十年的心声,“文寅昌,我们和离吧,和离书我已写好……你签个字。”文夫人深深吸着气,将和离书拿出来,搁在一旁的高几,高几摆着笔墨,显然她早有准备。
文寅昌微微一愣,旋即也似松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和离书,便提笔签下名字,从腰间取下私印盖章,做完这一切,他视线不曾在她面颊落一下,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文夫人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看着那张尘埃落定的和离书,笑声一点点从胸腔震出来,最后化作泪意,布满已不复年少韶光的面颊。
终于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
裴循服用过解药后,渐渐在马车苏醒,苏子言坐在他身侧,对着他满脸歉意,“是我中了他们的圈套,害你失手。”
裴循从来不是将责任归于下属的主君,他摆了摆手,神色冷硬看着前方,布帘被掀开,远处灯火煌煌,皇城在望。“还没有结束。”
想要顺利登基并坐稳江山,获取荀允和的支持,是最迅速最便捷,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试过失败了,他也不后悔。
裴循既以心狠手辣为名,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入宫,剑指奉天殿!
这是他与文国公最后的破釜沉舟一计。
师徒二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奔赴各自的战场。
文国公在军中经营多年,当然有法子出京,他带着几名亲信从阜成门大街出城奔赴南军大营。
南军大营驻守在京郊南面的伏牛山,如同壁垒一般矗在伏牛山前方,靠山面北,以拱卫京都。
然而文国公这一路并不轻松,沿途裴沐珩安排了几路杀手伏击他,文国公这边也自有人手接应,这一路双方交手数次,狠狠拖延了文国公入营的时间。
章老爷子入宫后,局势对裴循已经很不利了,文国公深知眼下第一要务,便是率领将士入宫勤王,调不动南军大营,便是功亏一篑。
在侍卫殊死护送下,文国公快马赶到辕门附近,已听得里面吵得热火朝天。
他飞快下马,带着人疾步进了中军主账,只见熙王带着几方兵马坐在主位,而他这一派的人手坐在左下,两派人马各不相让,咄咄逼人。
“熙王殿下,您可无统兵之权,至于您手中这份军令,既没有陛下亲笔,也无咱们大都督的签字,你让我们怎么信服?天下谁人不知内阁首辅荀允和是您亲家,万一这份敕令是你们二人捏造的呢,抱歉,恕末将等人无法从命!”
强将手下无弱兵,文国公筹备夺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熙王一到场,文国公一派的将领便据理力争,不给熙王把持南营的机会。
恰在这时,布帘被掀开,跃进一道绯袍身影,正是身着一品都督军服的文国公,大家瞧见他均是神色一亮,连忙簇拥在他身侧,与熙王分庭抗礼。
熙王瞧见文国公来了,反而慢慢笑出来,甚至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文国公,你来的正好,本王手持奉天殿兵令,来接手南军大营,你底下这些将士不服管教,你来评评理。”
文国公哪能没看出熙王的心思,这是想拖延时间,一旦皇帝醒来,裴循便翻不出浪花来,拖延一刻,局势便越发不利。
南军大营有三方兵力,一方是文国公亲信,一方是熙王党,还有一方便是完全听从皇帝的中立一派。谁能争取中立一派便是胜者。
文国公先是拱袖朝熙王施了一礼,旋即从腰间掏出一物,对着在座所有将领道,“诸位,内阁首辅荀允和与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合谋控制住陛下,危急时刻,陛下暗中着人送出一枚令箭交给十二王爷,这是十二王爷与内阁辅臣施卓联名的手书,嘱我带兵进城,保驾勤王。”
手书由着文国公身边一将领送给大家传阅,而离得最近的一位将领则接过那枚令箭端详一番,这枚令箭并不大,带着金簇头是皇帝专用,大家并不知这是某日裴循探望皇帝,皇帝给的赏赐,但这样的时刻拿出来,显然比较有说服力。
十二王是中宫嫡子,秦王势衰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立他为储,文寅昌毕竟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比熙王更名正言顺,原先被熙王说服的将领眼下有动摇之势。
熙王倒是不疾不徐回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昨日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皇后乃当年明月长公主之案的凶手,皇帝被此事气得一病不起,十二王见立储希望渺茫,遂铤而走险,意图逼宫,诸位可千万别上了文国公的当,不要背负造反的骂名。”
这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却还不曾传到兵营来,大部分将领毫无所知,登时面露惊愕,唯有少数二人今日去过京城,倒是听说了此事。
“确有其事,陛下命刘越和萧阁老在核查此案,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众将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了熙王。
文国公背着手始终面带笑容,“熙王殿下,恕老夫问您,若十二王真是逆党,已贵为左都督的老夫,又何必与他担此风险呢?”
这话说得有理。
便是熙王也深为疑惑。
十二王是文国公的徒弟无疑,可但凡习过骑射的皇室子弟,又有哪个不是文国公的弟子,便是熙王自个儿也曾在文国公身边待过两年。
凭着那点师徒情谊,还真不至于让文国公冒性命风险。
文国公到底因何为十二王出生入死呢?
眼看双方势均力敌,接任杨康时任右都督的杭振东道,“熙王殿下手持内阁与司礼监联发的兵令,左都督又握着十二王的手书,你们谁的话我们都不敢不听,却也不敢全听,我的意思是咱们静等陛下吩咐。”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杭振东的思路。
中立的将领纷纷附和,“是这个理,咱们等陛下醒来再说。”
“一切还是得陛下来定夺。”
熙王本意就是拖住文国公,于是态度就十分坦然,“成,诸位若执意如此,本王便在此处坐等陛下圣旨。”
文国公脸色微沉。
没时间了,先杀出去,再与斩游里应外合,包围皇宫方是上策。
于是文国公暗中使了个眼色,立有侍卫飞快地朝熙王的方向射去一枚暗箭,熙王本就做了防备,立即翻了个身,往一侧的桌案躲去,很快立在他身后的侍卫包抄而上,与文国公等人交上手。
中军营帐内瞬间乱成一团。
右都督杭振东登时傻眼了。
“住手!”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
这时熙王身边一将领抽出空来与他道,“右都督,你还没看出来谁是乱臣贼子吗?敢射杀当朝皇子,视同谋反,文寅昌这是要造反!”
熙王和文国公均做了准备,各自在侍卫掩护下退回几方阵营。
霎时擂鼓争鸣,杀声四起,兵戈之声震破天际。
杭振东冲出营帐,眼看两军对垒,整个南军大营成了硝烟的战场,沉下脸色。
其他观望的兵将都有些焦急了,“怎么办?再这么打下去,要出大事的!”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位右都督的城府来,他眯着眼扫了对垒的两军一眼,低声道,“不急,咱们见机行事。”
聪明人很快明白过来,看哪方占据优势就加入哪一方,届时便是必赢的局面。
大家纷纷朝杭振东投去佩服的一眼。
领军作战是熙王的优势,他挥动长矛大开大合往对方杀去,而文国公也智计百出,火矢暗箭时不时朝熙王招呼而来。
战事如火如荼,也不相上下。
熙王打得很稳,而文国公打得很急,越拖延对他越不利。
他试图以火阵困住熙王。
火舌突然朝半空窜起,划出一道狰狞的厉芒,锐利的刀剑相交声,几乎要刺破耳膜。一串火星子扑上营帐,很快大火成绵延之势,血腥气伴随着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右都督见状,立即带着兵退去了辕门之外。
南军大营兵权争夺之战决定着夺嫡胜负,裴沐珩不可能不关注,宫内有荀允和坐镇,他几乎已不用担心,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他很快上马奔赴西便门,打算策应父亲。
王凡等暗卫追随他一路至西便门,有了燕少陵的关照及内阁和司礼监发放的兵符,裴沐珩轻而易举出了城,就在一行人准备折往南营时,迎面熙王府一位哨兵奔了来,借着城墙上的灯火认出裴沐珩后,立即喊道,“三公子,文国公赶到了兵营与咱们王爷打了起来!”
王凡勒了勒马缰,忙问道,“战况如何?”
哨兵快马上前,先在马背上朝裴沐珩施了一礼,喘气不匀道,“形势不太妙,那文国公显然预谋已久,暗自在军中藏了些火油,方才已打算用火阵困住咱们王爷!”
裴沐珩双眸微的一眯,问出关键,“杭振东麾下将领是何反应?”
哨兵苦笑道,“面上劝和,实则作壁上观。”
裴沐珩冷笑一声,“什么作壁上观,这是打算稳坐钓鱼台,等着看哪方势头好再帮哪方!”
形势不容乐观,眼下想要破局,唯一的法子便是先一步让杭振东看到优势。
就在这时,熙王府派去西边的哨探也从远处遥遥奔了来,“郡王殿下,前方发现榆林边军的踪迹!”
王凡闻言顿时大骇,“不好,这定是文寅昌的后援来了!”
文国公在边关扎根多年,其主要阵地便是榆林,榆林一直是大晋与蒙兀对阵的桥头堡,这一带的将士身经百战,又是重骑兵装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大晋最骁勇的军团。
一旦榆林边军赶到南营,结果可想而知。
裴沐珩脸色阴沉得滴水,只是他这人心性素来沉稳,局面越乱,他心性越定,他抬目往黑黢黢的西边天方向望去,很快心生一计。
“王凡,你去宣府报信,其余人跟我出发!”
榆林之东是宣府,宣府乃大晋北边的重镇,也被称为京城的北门户,如此紧要之地,皇帝一直派重兵把守,不仅如此,老谋深算的皇帝留了一手,早早在宣府安排了一支哨骑,这些哨骑日日夜夜巡逻在京城西北边界,以防边军异动,围困京城。
裴沐珩需要跟榆林军周旋,以拖到宣府军驰援。
王凡看了一眼身侧五十兵力,冷汗冒了出来,“三爷,您这是亲身涉险,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裴沐珩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一马当先往前跃去,“文寅昌擅自出兵,又要避开宣府重兵,人手不可能太多,我又不与他正面交战,周旋片刻足矣!”
就这样裴沐珩带着五十兵力,以他最擅长的计策,示敌以弱,诱敌松懈,再一次将榆林军逗得团团转。
杀了裴沐珩,熙王府没了主心骨,拿什么跟十二王争,榆林边军逮着机会跟头狮子似的猛咬在他身后,当然,榆林守将也不是傻的,很快看出裴沐珩意图,打算分兵。
然而迟了,宣府军没有让裴沐珩失望,这支被委以重任的边军,早就发现了榆林边军的异动,尾随而来。
京城西北郊战事如火如荼铺开时,南军大营的硝烟远未消弭。
就在右都督杭振东斟酌着要不要插手之时,骤然间漆黑的暗夜里传来一阵呐喊声,杭振东俯地一听,只闻数千战马,声声动地。
“不好!”
“是什么人来了,快去瞧瞧!”
其中一位哨兵拔腿上马朝来声方向跃去,不消片刻抵达南营西面一处高坡,此时已近子时,寒风拂来,冰渣子扑了他一脸,他借着朦胧的光色望去,只见一写着“熙”字的大纛在夜空飘扬,哨兵眸色登时大惊,迅速掉转马头朝南军方向奔驰,大喊道,“西州军来了,西州军来了!”
远在西州的熙王府将士,为了避开其余边军,昼伏夜出,化整为零,往南沿着山脉绕行十夜,秘密赶到了京郊,很快将南军包围了个正着。
杭振东还有什么可迟疑的,二话不说加入战斗。
你以为熙王真的在等皇帝醒来吗,不,他要等得是西州大军。
熙王在军中汲汲营营数十载,啃最硬的骨头,任劳任怨替皇帝卖命,正是这份忍辱负重,越发激起了将士们的义愤填膺,西州军势如破竹朝南营杀来。
文国公瞅见西州军杀声逼来,心下凉了一大截。
他的榆林嫡系呢?
这支大晋最骁勇的军团该是战无不胜的。
事实上,榆林边军战力果然非同凡响,这支配备虎蹲炮的重骑兵硬生生冲破宣府军的防线,朝京营奔来,可惜待他们赶到南营时,右都督杭振东早已加入了熙王阵营,对着文国公等人里外夹击。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大势已去。
至于文国公的内应虎贲卫中郎将斩游呢,则被燕少陵堵了个正着。
巡逻是他本职,燕少陵带着武都卫在阜成门大街站岗。
一旦虎贲卫无诏出兵,驻守在皇城内的羽林卫将立即开门,与武都卫两厢夹击,便可消灭虎贲卫,斩游算是被摁得死死的。
眼看斩游野心未灭,燕少陵扔给他一句话,“文国公是救过你的命,可你真的打算让阖家老小给他陪葬吗?”
斩游是不怕死,但他身后那些将士们却心存顾虑。
“留在这里,无论哪方赢,你们永保荣华富贵,冲出去可就难说了。”燕少陵嚼着一口薄荷叶,昂然坐在马背上悠悠地说。
虎贲卫的攻势就这么被燕少陵兵不血刃给瓦解了。
子时漏刻敲响,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荀允和和刘希文陪坐左右,看着范太医给皇帝施针。
第三轮施针过后,塌上的皇帝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大约半刻钟后,老皇帝缓缓睁开一线眼,眼珠慢腾腾转了下,第一个看到的是刘希文,刘希文顿时喜极而泣,“陛下,您总算是醒了!”
他小心翼翼将皇帝搀着坐起,皇帝艰难地靠着引枕,喘着虚气看向四周。
除了惯常伺候的小内使,便只有左逍林和荀允和。
左逍林在他身边再正常不过,至于荀允和……皇帝昏迷,内阁首辅在场也算顺理成章,皇帝心里微微有些疙瘩,却也没有计较这桩事,
他很快下了三道诏令,“左逍林听命,控制宫防,即刻停用任何虎符兵令,唯朕亲笔圣旨方可调兵,将朕的手书送达十二卫亲军,擅动者,杀无赦!”
“臣遵旨!”
皇帝龙飞凤舞亲自写下诏书盖上玉玺,再吩咐亲卫军与小内使同时出宫宣读诏令。
皇帝的第一步,便是稳住整座上京城的兵力。
紧接着他下了第二道诏令,“荀卿,你去前朝宣所有王爷进宫,让百官来奉天殿听命!”
召集皇子,以防有人趁乱夺宫。
“第三……”皇帝说到这里,眼神黯了黯,“陈立,你带东厂的人去坤宁宫,把皇后带来奉天殿,朕要当场将三十年前的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第73章】
雪嗡嗡地下,奉天殿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霜雪。风声鹤唳,廊庑宫灯被撞得东歪西晃,其中一盏灭了,一十多岁的小内使战战兢兢登着高梯,用火折子将之重新点燃,刺目的光芒倏忽跃入眼底,他眯了眯眼,忍不住抬眸往天际望去。
苍穹黑沉,乌云如摧,仿若石头压在人心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盼着天快些亮。
皇帝诏令一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王爷与四品以上的朝官均聚在奉天殿。
风雪呼啸而入,雪沫子迷了人眼,百官神色各异侯在正殿,有人缄默不语,有人惊慌失措,还有人东张西望试图辨清一丝风向。
不一会,皇帝换了一身明黄蟒龙服由着刘希文等人搀了出来,他神色极是苍白,脚步略有虚浮,费了些功夫放坐稳在蟠龙宝座上,众人立即下跪万拜。
皇帝睁着疲乏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
左边列着以裴循为首的王爷,右边站着百官,不过为首的并非过去的文国公,而是不甘立在裴循身后的秦王。
荀允和与刘希文分列皇帝左右,二人平视前方,神色无澜。
所有王爷均到,唯独不见熙王,而武将之首的文国公也不在,皇帝皱了皱眉,“还有人呢?”
内阁次辅施卓迫不及待列出道,“禀陛下,熙王撺掇内阁首辅荀允和,假诏前往南军大营夺权,意在逼宫,臣察觉其意图后,请十二王爷下了一封手书,着文国公前往制止。”
皇帝闻言往身侧的荀允和看了一眼,荀允和面色毫无波动,皇帝对施卓这话是不信的,若荀允和有心造反,方才他就醒不过来了,以荀允和的手腕笼络住刘希文,二人联手下一份传位诏书,迎熙王继位也不是不可能。
但熙王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着实令皇帝有些不悦。
这时一人忙不迭跳了出来,“父皇,四弟是奉了儿子的命令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
秦王话音一落,所有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来之后,最难解释的便是兵权一事,即便他与刘希文联署下令在流程规制上寻不出差错,到底因此惹来皇帝忌惮,所以荀允和在方才传召诸位王爷时,悄悄给秦王递了个话,让他揽下此事。
秦王难道真的是傻子,甘愿替熙王背锅。
不,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实则是揽功,抢夺熙王的功勋。
他紧接着解释道,“父皇,您昏迷这一日,朝中乱了锅,皇后残害明月长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区传开,十二弟急得跳脚,动作频出,儿臣的人察觉他半夜奔赴文国公府,恐他煽动文国公铤而走险,情急之下,将此事禀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与内阁首辅荀大人,在儿臣的建议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请四弟去南营掌控大营,以防出乱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机会,秦王怎么可能放过?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泛黑,“文寅昌与熙王在南郊打起来了?”
裴循见状立即出声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对父皇冷待心生不满,趁父皇昏迷之际,意图谋反,文国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员连忙反驳,“是吗?方才城外急递,文寅昌擅动边军,榆林军突破宣府军防线往南营奔来,十二殿下还敢说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为熙王调动了西州军,文国公才被迫让榆林军驰援。”
熙王调动了西州军?
皇帝脸色彻底冷下来。
所以熙王果然是预谋已久?
要知西州离京城有上千里之远,西州军出发时,恐他还在奉天殿睡大觉。
荀允和怎么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连忙从袖下掏出一封借调令呈给皇帝,“陛下,熙王殿下调兵也有缘故,今年夏黄河平阳至太原府段出现夏讯,河面泥沙淤积,水面高于两侧农田,趁着冬日河干,工部向兵部申调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内,调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枢,调兵手续一类早准备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寻不出不妥来。
太原府离着京城不远,榆林边军出现异动后,熙王立即将西州军调过来,自然也说得通。
皇帝比预想中要冷静,眼下这等时机,纠结于谁是真叛谁是假叛已无关紧要,首要之务便是平息争端,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军分出胜负了,将他这个帝王架在被动之地。
他很快发出诏令,“金吾卫大将军杨赟何在?”
“臣在!”杨斌列出朝皇帝行了个军礼。
皇帝道,“你率两万禁军前往南营,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杨赟飞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卫大营点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脑筋飞快运转着,等杨赟将人带回来,那必定是大势已去,眼下西州军出没明显引起了皇帝怀疑,是他扭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他连忙往皇帝拱手,“父皇,我母后呢?”
皇帝这才想起陈立去坤宁宫拿人之事,正待抬眼,宫门被两名小内使重重推开,两名宫女搀着纤弱的皇后跨入殿内,只见皇后身着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织金云龙纹襟缓缓行来。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来到皇帝跟前下拜,“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她面露复杂,“大理少卿刘越指认你谋害明月长公主,此事皇后可有说法?”
皇后轻嗤一声,眉目平视前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歹人为了对付循儿,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边一指,“皇后先坐。”
随后与刘越道,“刘卿,你当众审案吧。”
刘越却在这时越众而出,朝皇帝拱袖道,“陛下,此案臣不必审,只请陛下宣一人入殿,让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报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带狐疑,“谁?”
刘越朝门口小内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洞开的门庭外立着三人。
徐云栖和银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爷子缓慢跨进门槛。
章老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来,视线忍不住在奉天殿内逡巡一番,这就是大晋最雄伟最恢弘的殿宇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吗?三十年了,背负着这个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这里,为自己,为师傅洗脱冤屈,还亡者一个公道。
立在皇帝身侧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爷子,实难将当年霸烈不羁的伟岸男人,与面前这佝偻老头相提并论,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饶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旧阴沉,眼底恨愕交加,难以平复。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爷子,反而是徐云栖,他眼底狐疑更甚,“珩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
徐云栖扶着老爷子跪下,双手加眉朝他一拜道,“回陛下,刘大人所说的证人便是云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栖一身医术均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当年柳老太医的记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惊,这下方将视线挪到老爷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见过几个,朕却从未见过你!”
章老爷子艰难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开口,“草民本姓张,单名一个毅字,西州人士,少时父母双亡便在柳家的药铺谋生……后来草民跟着柳家来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颇为乖张,不轻易服人,柳太医恐我在宫廷惹事,一直不曾带我入宫,只将我安置在柳家医馆当学徒……
“偏生草民颇有些天赋,不仅熟悉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对针灸之术也稍有些见地……柳老太医相中我,私下拿我当十三针传人对待,悉心教导,”老爷子身子极是虚弱,每说一段便咳几声,他勉力强撑,“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药铺出了事,我受老太医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医回乡祭祖时,还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我就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说到这里,话匣子打开,他嗓音变得更加连贯,“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民护送一趟药材入京,刚卸了货,忽然瞧见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绝地往药铺奔来,大哭大喊,说是师傅老人家在宫中突发心疾病逝了……”
章老爷子双目如同旋涡突然变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扫向皇后,咬着牙道,“我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从未听过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话不说扔下货车,赶赴柳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锣鼓喧天,行人太多,他弃马步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柳府后门。
前院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声,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静的廊道赶去前院,刚从正厅后门的甬道探出个头,见前厅内挤满了侍卫太医,柳太医被两名侍卫抬进府邸,尸身搁在正厅之上,柳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扑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灯色打量老太医的身子。
柳太医额尖撞出一个血窟窿,深红的血痂覆在一侧面颊,眉心紧蹙,脸色发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范太医将柳太医尸身送回府,还沉浸在柳太医猝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来,“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发心疾,我与柳兄一道去给小公主看诊,彼时我晚了他几步,柳兄提着医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园玩耍的小内使给撞倒,柳兄额头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显然为了保护熙王,没把熙王的名讳供出来。
说到这里,范太医垂着眸双肩战栗,“很是不巧,这一撞引发了心肌梗塞,人就这么没了,我赶到时,他已没了呼吸……”
范太医扑腾一声跪在柳太医跟前失声痛哭,“不仅柳兄没了,明月小公主也没能救回来,陛下震怒……”
皇帝听到这里,眼神缓缓眯紧,面色发乌,当年失去女儿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么瘦小的孩子蜷缩在他怀里,不顾自己命悬一线,甚至还笑着宽慰他,“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儿会在天上看着您呢……”
她含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为此,他差点拔剑砍了熙王。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皇帝木声问。
章老爷子眼底闪烁着寒芒,“我发现师傅死的姿势诡异,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么。我这人脾气不好,从不轻易信人,那姓范的语焉不详处处透着古怪,我心中揣着狐疑,打算等师母给师傅收殓时亲自瞧一瞧,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位范太医为示哀悼,决定亲自收殓,不仅如此,范太医还暗示师母,只道此事牵扯明月公主,若是不想被牵连,柳家最好速速离京,故而柳家甚至不敢办丧事,就匆匆将师傅的灵柩搬去了城外佛门寺……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一日夜里趁人不备,我去城外佛门寺,悄悄开了师傅的棺,我划开了他的腹……”
老爷子说到此处,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冰水里,惊魂落魄。
“你发现了什么?”皇帝目光发紧。
老爷子咬着牙,眼角的皱纹隐隐颤动,目光射向侯在一侧的范如季,“我发现师傅压根不是猝死,而是被人下了名叫千机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喝下后胸闷气短,四脚抽搐,与猝死症状一般无二,如果我没猜错,给他下毒的就该是这位范太医的父亲,曾经太医院院使范青山!”
范如季身子一软,扑腾跪地道,“你胡说,你污蔑,”他眼底交织着惶恐与震惊,嘶声力竭吼着,“我父亲与柳太医乃莫逆之交,岂会害他性命?”
老爷子冷笑一声,瞥着坐在范如季前面的皇后,“你父亲当然没有动机害我师傅,可如果是幕后主使威逼他干的呢?”
范如季喉咙一哽。
皇帝顺着他视线落在皇后身上,神色晦暗,“你说的主使便是皇后?”
老爷子目色一沉,“没错,因为范太医和柳太医发现了皇后娘娘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时候范太医更聪明,晓得皇后不会放过他,所以主动替她料理了柳太医,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范如季不敢相信事情真相是这样,更不能接受父亲伟岸的形象崩塌,他喃喃地摇头,“不,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老爷子毫不留情将他最后一点幻想给击了个粉碎,“如果不是这样,一年后你的父亲为何在府中自尽身亡?为何我师傅的徒弟死的死,病的病,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柳家是什么情形,你心里该清楚吧?明眼人都以为是陛下看柳家不顺眼,拿柳家出气,可事实是,那幕后主使害怕柳家的事泄密,寻了个各种手段将人给弄死,而我为了逃出生天,将计就计,假死逃出京城,落草为寇,过了半年方将寄居在乡下的女儿接回身边,带着她远离京城,避居荆州。”
范如季承受不住惨痛的真相,失声大哭伏地不起。
皇帝给气得胸口直颤,“你说什么?范青山是自尽身亡?谁,就凭她,”他指着漠然如山的皇后,“凭她敢一手遮天,害死朕的肱骨大臣?”
皇帝不认为那时的皇后有这个能力。
裴循听到这里,只觉匪夷所思,他扭头对着章老爷子喝道,“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事情是我母后所为?我母后有何动机害死明月长公主?”
“证据?动机?呵呵呵……”章老爷子忽然眯起眼,笑得有几分诡异。
就在这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皇后身侧一婢女,飞快抽出发髻上的玉簪朝老爷子扑来,她面露凶光,恶狠狠道,“就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混账东西,诬陷我们娘娘!”
变故来的太突然,现场所有的视线均被她吸引,裴循一直静待的时机来了。
原先挡在皇帝跟前的羽林卫纷纷往前扑来,他与皇帝之间出现一片防卫的空白。
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他今日一个不慎被徐云栖算计,眼下他依葫芦画瓢,用侍女引开众人视线,就这样一枚袖箭从他宽大的袍子射出,对着皇帝的方向直直射去。
只要皇帝死了,文国公有兵,内阁施卓和郑玉成都是他的人,今日还是他的胜局。
他裴循可是号称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今日也该是如此吧。
至少在箭术上,他真的从未失手过。
然而,命运之神终究没有眷顾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锐利的破空之音,一支军用的箭矢带着极其霸道的势头,从他身侧削了过来,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撞开那枚袖箭,与此同时,洞若观火的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飞快将长矛一挡,整个人挡在皇帝跟前,而那枚箭矢与袖箭双双没入蟠龙宝座的侧后方。
章老爷子这边,徐云栖和银杏反应也相当迅速,银杏使劲将老爷子往后面一拉,而徐云栖则更霸气了,她不假思索抬脚一踢,正中婢女下颚,只见婢女痛呼一声,身子往后一翻被扑上来的羽林卫给捉个正着。
一切发生地太快,在场所有官员忙不迭往两侧退开,均吓出一身冷汗。
这可是奉天殿,羽林卫均是执矛佩剑,非必要不携弓箭,何人张弓搭箭救得陛下?
众人纷纷顺着箭矢来的方向往外望去,只见一人穿着炽艳的绛红郡王服,步履千钧拾级而上,他手执金弓,俊脸被灯火映得昭然,那是一张格外平静的脸,目深幽寂,丝毫不带任何情绪,却偏偏携着一身势不可挡的锋芒。
正是携胜而归的裴沐珩。
谁敢在奉天殿张弓。
大晋未来的掌权人。
这一刻大家看到的不再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熙王府三公子,而是一位气吞山河的未来主君,他用这霸道至极又行云流水的一箭,告诉所有朝臣,南军大营局势已定,天下权柄已归熙王府。
裴沐珩来到殿前,目不斜视对着皇帝长身而拜,“臣奉召平叛而归,叛贼文寅昌已被拿下!”
是否奉召不重要了,胜者为王。
裴沐珩说这话时,抬眸与裴循视线在半空交汇。
这一眼包含太多太多。
还是败了吗?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一晃,眼底的霁月风光均已不再,只剩算盘落空的不甘与挣扎,他目色恍惚看向裴沐珩,又越过他看向广阔的丹樨。
无尽的寒风往他脚底翻涌而来,他仿佛置身奉天之巅,又仿佛被人高高架起,脚步虚浮没了支撑。
两名羽林卫上前,双双扼住他手腕,将他迫得扑跪在地,裴循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怔怔看着前方。
就这么败了吗?
不甘心。
很快一行身影从台阶下接二连三出现,走在最前的是熙王,杭振东与杨赟三人,在他们身后由两名金吾卫架着一人往上行来,裴循看清那人模样,脸上所有的侥幸退得干干净净,双目蒙尘般失去神采。
只见那人身着一品都督朝服,灰须徐徐而动,没有任何败者的狼狈,目色始终平静岿然。
熙王三人立即进殿给皇帝行跪拜大礼。
杭振东三言两语将发生在南军大营的事告诉皇帝,皇帝视线越过攒攒人头,与殿外的文国公相交,勃然怒道,“文寅昌,朕待你不薄,你何故与人谋反,谋害朕的江山百姓。”
回应他的是文国公一声怅然长啸,“哈哈哈哈!”
文国公双手缚在身后,双腿亦被铰链困住,可他身姿是昂然的,甚至依旧能在那矍铄的双眸窥见昔日军中第一人的风采。
他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内一人。
那人也看着他,她甚至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他了,模样好像变了,鬓角又多了许多白丝,唯有那道朗笑始终回荡在她心间,一如当年年少峥嵘。
文国公笑过之后,殿内有那么一瞬的死寂,直到章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来替陛下解惑。三十多年前的二月初二这一日晨,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娘娘每回月事将近便觉头昏难受,这一日她照旧宣太医看诊,太医院惯例,任何一位主子宣召,必须得有两位太医同行,二人交替把脉,商议开方子,并轮守熬药,以杜绝任何迫害之事发生。而这一日同行的恰恰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两位老太医,范院使与柳太医。依制,两位太医相继给皇后把脉,这一把脉后,柳太医脸色就变了。”
皇帝听到这里心下一沉,殿内上百双视线灼灼盯着老爷子,老爷子目色幽幽瞥着皇后,彼时皇后已扑在十二王裴循跟前,紧紧搂住了儿子,眼珠无神似的没有半分波动。
方才裴沐珩这一箭已将大臣喝退两侧,眼下大殿正中被空出来,仅仅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章老爷子嗓音一沉,“因为柳太医发现是喜脉。”
皇帝顿时两眼一黑。
刘希文见状顾不上震惊,飞快给他抚背顺气,徐云栖怕他老人家有个好歹,赶忙上前用细银针扎了皇帝几处手脉,帮他稳住不断翻涌的气血。
皇帝缓过气来后,目色阴森道,“说,你接着说!”
章老爷子说了一阵嗓音变得沙哑,他用力清了下嗓,接着道,“陛下是否临幸后妃,旁人不知,两位太医院的正副院使却是晓得的,这下便知皇后这一胎暗藏玄机,柳太医医案写在巳时初刻,死在午时三刻,这当中有足足一个时辰还多,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只有两位太医与皇后娘娘自个儿清楚了。”
裴循听到这里,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他面色冷峭瞪着章老爷子,“你什么意思?”
皇帝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刘希文断喝,“去,取太医院档案过来!”
这一点荀允和早有准备,以皇帝的名义着人在大内档案阁,将这一日牵扯人员的医案均取了来,因着那日柳太医已死,关于皇后的医案只有一份,正是范太医所写,上头寥寥数语记载皇后是月事不适,这个时候刘希文突然想起了一桩让他好奇的事。
二月初二明月公主薨逝,皇帝悲痛之至,压根没心思与妃子同房,一向淡漠内敛的皇后却在随后的二月初八邀请皇帝去坤宁宫用晚膳,也不知皇后在酒里加了什么,皇帝喝完后便搂着皇后去了帘帐内。
这是逾矩的,事后皇帝觉得对不起女儿,为此吃斋整整一月。
再然后的二月二十五,范太医诊出皇后有孕。
同年十月初四,十二王裴循出生,而这一日也发生了一桩不小的祸事,皇后清晨被园中兔子惊了驾,导致提前发动,于这一日诞下十二王裴循,不仅如此,是日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
从医案记载来看,一切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裴循明显察觉到章老爷子的弦外之音,咄咄逼人质问,“老爷子,你是熙王府的姻亲,为了让熙王继位无所不用其极,这上头记载没有任何破绽,你空口无凭,污蔑本王和母后,本王绝不饶了你!”
混淆皇室血脉,非同小可,便是皇帝也决不能轻易接受。
“证据呢!”
“你证据何在?”
“凭什么以为十二王不是陛下亲子?”
朝臣七嘴八舌责问。
他们倒不是为了维护十二王,他们维护的是大晋皇帝的脸面。
章老爷子缓缓笑出一声,苍茫的视线渐渐聚焦,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云栖,你过来。”
徐云栖本立在皇帝身侧,听了这话,目色浮现稍许茫然,随后慢慢来到老爷子跟前。
老爷子朝她和蔼地伸出手,“孩子,我临走时交给你的金坠子呢。”
徐云栖愣了下,立即从脖颈掏出一物,又解下锁扣交给老爷子。
这是一个镂空的金坠子,鸽子蛋大小,雕工极其细密繁复,老爷子将之接在掌心对着灯芒处望了望,东西还在里头,旋即他用指尖拨了拨底下一个机括,只见坠子破开,里面落下一物,正是一张泛黄的宣纸,老爷子小心谨慎将之打开,呈给皇帝,“陛下,我当年给师傅剖尸验毒时,在他腹部发现此物,如果我没猜错,师傅当年发现皇后胎像有异,恐被对方灭口,便将真正的医案吞入腹中,以待真相开启这日,而这上头记载了皇后病理的时辰,症状,诊断,一目了然。”
整个大殿为之一震。
徐云栖满目惊愕盯着那团皱巴巴的宣纸,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所以熙王府苦苦追求的真相,从始至终就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往殿门处的裴沐珩望了一眼,夫妻俩目色交错,不甚唏嘘。
这个金坠子裴沐珩并不陌生,他甚至亲自替她取过……
刘希文怔愣一瞬,飞快奔过来,从老爷子手中接过此物交给皇帝,又拿着太医院旧医案对比,再唤上范如季上前甄别。
宫廷特供的宣纸,上头印着太医院专用字样,核查确认柳太医亲笔无误,只是这份医案沁些痕迹,字迹斑驳认不太清,颜色也显得焦黄了些,即便如此,“滑脉”二字赫然在目,所以,皇后在二月初二压根就不是范太医所诊的月事,而是有孕无疑了。
此前刘越召集京城最负盛名的仵作及两名太医开棺验尸,终是从那截截白骨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与老爷子所说相佐证。
再联系今日皇后与文国公之举,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殿内异常沉默。
裴循仿佛被雷击中,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思议,渐而面上血色褪尽,汗密密麻麻从皮毛渗出,一点点聚在掌心慢慢滑落,嵌在骨子深处的那股傲气,也随之轰然崩塌。
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难怪他总是异常的温和耐心,难怪他说出要夺嫡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便替他冲锋陷阵。
当时有多感激振奋,此刻就有多嫌恶。
皇后闭了闭眼,脸上没有任何被揭露的狼狈和惶恐,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终于可以不用背负着罪恶前行。
皇帝面颊青一阵,紫一阵,好一会儿没喘上气,这个毒妇不守妇道便罢,心狠手辣害死明月,嫁祸熙王,简直可恨之至。
他灵魂都给气出了窍,面颊似罩着一层死灰之气,渐渐失去理智,枯槁的双手随意往长案上去摸,熟知他习性之人已知道他要做什么。
文国公显然看出端倪,顾不上沉重的脚镣飞快往前一扑,恰在这时,皇帝的砚台朝皇后砸过来,文国公侧身一挡,那块砚台结结实实砸在了他右肩,他闷哼一声,忍痛看向怀里的人。
皇后只觉眼前一晃,那道依然矫健的身影就这么扑了过来,她半个身子被他钳住,模糊的视线顺着他胸膛往上挪,渐渐看清那双浑阔漆灰的眸眼。
暌违已久的悸动令心跳不自觉加快。她不记得多少回盼着梦到他,而现在这个人真真实实的在她面前,即便他们已面目全非。
“寅昌,是你吗?”周遭有什么人,她看不清了,也顾不上了。
她眼底沁着泪,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慢慢将手覆上他面颊,
“原来你长成这样了呀……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这样笑着说。
指腹所到之处,布满沟壑伤痕,再无往日半点荣光,
“你不该是这样的……”最后笑意化作痛苦将她彻底淹没。
他本该是上京城最耀眼的儿郎,本该是大晋边关最出色的少将军,那一年桃花细雨,他们相识于畅春园,她的风筝被挂在树梢,一风姿朗朗的少年经过,一跃而上便将之取下还给了她,他眉梢歇着肆意,唇角笑得张扬,见她俏生生的便逗她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她不敢轻易自报家门,便捏造了个身份蒙骗他。
文寅昌便笑着回,“我今日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那我买一只烧鹅给你吃?”她最喜欢吃烧鹅了,每每读书之际,便从学堂悄悄溜出来去买烧鹅吃。
哪知对方还当了真,二人约定下回在此见面。
一来二去,他们时不时在园子里嬉戏,他陪着她走过母亲逝世最艰难的时日。
后来一次宫宴,二人在皇宫撞了个正着,被他发现她真实身份,他气哼哼觑了她几眼,掉头就走,她急得不得了,以为他再也不搭理她了,独自一人坐在畅春园哭,偏生那人,从树梢探出半个头,将她最喜欢的烧鹅用竹竿捎给了她。
那漆黑的眸色似一束光照耀她心底,动心就在那一刹那间。
她也曾是敢爱敢恨的姑娘呀,当日便告诉他,非他不嫁。
文寅昌又岂是没有担当的男人,翌日便回府告诉母亲,让文老夫人去苏家提亲,媒人上了门,与苏老爷子表明来意,那文寅昌不仅出身优越,极有才干,苏尚书又岂会不许,口头允诺下来,约了个正式上门定亲的日子。
好巧不巧,皇帝赐婚的意思下来,一个是世子夫人,一个是当朝国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君威在上,苏尚书也不敢违拗,只得斟酌人选,苏府有三个女儿,大姑娘端庄内敛,性子太闷,容貌不够出色,三姑娘活泼俏丽,却是大字不识,不学无术,论品貌兼修,性情闲雅大方的便是二姑娘苏芷宁。
为了整个家族着想,苏尚书毫不犹豫选择了苏芷宁,甚至都不曾问女儿的意思,就将女儿名讳报去皇宫,次日赐婚旨意下来,苏芷宁当场昏厥。
抗旨是杀头的重罪,苏家和文家都担当不起,两方长辈悄无声息将婚事给退了,缄口不言,皇后心若死灰嫁入皇宫。
那个知情的媒人也被灭了口,这桩事除了两边父母无人知晓,文家为此将文寅昌送去边关。
一年后他回来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皇帝在琉璃宫大摆宴席,庆贺文寅昌大胜而归,她空空落落坐在皇帝身侧,隔着人海悄悄看他一眼,他整个人变了个样,浑身透着一股乖张戾气,神色里的痛苦和落寞怎么都遮掩不住。
皇后心头钝痛,早早离席,带着心腹宫人躲去林子里黯然神伤,而文寅昌被灌了不少酒,出来吹风。
造化弄人,两人在林子深处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的电石火花像宿命一般将二人纠缠在一处,等到发现做了什么的时候,已为时已晚。
这夜之事除了两名心腹宫女,无人知晓。过去每每月事将近,她便头昏脑涨,等二月初二身感不适,毫无防备地就请了太医看诊,很快太医把出喜脉,她却像是中了蛊似的,喜悦大过慌张,甚至还想了法子将消息递给了文寅昌,文寅昌那一阵就在禁卫军当值。
随她入宫的老嬷嬷反应过来后,果断将两位太医困在内殿。等文寅昌乔装进入坤宁宫,二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悄悄稳住了范太医,柳太医此人忠贞不渝,始终沉默不语,文寅昌见他不为所动,遂动了杀心,再然后的事,便如章老爷子所说,文寅昌为了引范太医入局,逼着他给柳太医下了毒。
可巧明月小公主在此时发病,柳太医急忙以此为由离开坤宁宫,文寅昌当机立断利用熙王,在半路将柳太医截杀,而小公主便是池鱼之灾了。
起先她卧在内室并不知经过,直到申时初刻,她方听说了明月公主的死,听说皇帝要拔刀杀了熙王,明白过来后,她慌慌张张奔赴明月宫,将熙王救了下来。
明月公主一死宫廷大乱,给了文寅昌收拾首尾的契机,后面的事均是文寅昌处置,她再也不曾过问。
无辜性命的丧失,终于让她按捺住了心底不停涌动的情愫,从此他们隔着一堵宫墙,不问彼此,心中唯一所系便是那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文寅昌用他毕生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个珍藏心底几十年的女人。
皇后却是摇头,唇角勾出如愿的笑,“我这辈子被困牢笼,无一日遂心,而今日我总算能做一回苏芷宁,当年许诺的誓言,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能生同衾,便死同穴,能死在一块也算瞑目。
文寅昌听了这话,粗粝的指腹爱抚她依然白皙的面颊,慢慢露出笑容,一如当年。
当年的他二十出头,城府极深,元宵事后他便一直注意皇宫的一举一动,或许是不甘和愤懑夹杂着夺妻之仇,让他在得知芷宁有孕时,异常期待和兴奋,他第一时间潜入皇宫,雷厉风行平息了此事。
再然后守护他们母子便成了他骨子里的信仰。
身后是无数官员的谩骂责问,他却始终岿然不动,只温柔而坚定地将他的芷宁拥在怀里。
二人依偎着彼此,目光对望,多么惺惺相惜的一幕,看在裴循眼里却无比讽刺,他用力甩开侍卫的胳膊,踉踉跄跄站起身,用极其嫌恶的目光看着他们俩,“既是如此,你们当初还不如掐死我!”
也好过把他生下来,让他活成一个笑话。从这世间最珍贵的嫡皇子,一朝跌落泥潭,成为人人唾弃的私生子。所有骄傲和自尊被践踏在地。
皇后二人闻言面露惊愕,文国公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心痛道,“循儿……”
听到这声温煦的呼唤,裴循心底涌上一股恶心,蓦地惊退一步。
他看着文国公,明明无比熟悉的面孔却在眼下变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憎,这人不再是他景仰敬佩的师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伪君子,裴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心里的嫌恶甚至是难过……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给他安了个私生子的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近乎扭曲。
所有信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茫然的,浑噩地转过身,缓缓将头上的冠帽取下,又发泄一般,将那身嫡皇子王服给一点点剥下来,随后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迎着冷冽的寒风,踩着过去他汲汲营营为之奋斗的屹立在权力之巅的白玉石阶,一步一步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十二殿下坠台哪!”
文寅昌双目骇然睁大,拔步而起,踉跄往前奔去,“循儿……”
这声循儿还未出口,一枚箭矢从徐云栖手中发出,准确无误贯穿他胸膛。
一口血自他口中喷出,染红了奉天殿的台矶,也染亮了渐明的东边天际。
皇后毫不犹豫拔出发簪,扑在文寅昌怀里殉了情,裴循一头栽下高台,昏死过去,其党羽悉数被当场拿下,关去诏狱。
长夜终于过去了,大殿上方的帝王却已到了弥留之际,他强撑着扶手剧烈地喘着气,一阵又一阵咳嗽声回荡在大殿,百官纷纷看着他,大气不敢出,些许老臣甚至发出呜咽之音。
有深红的淤血自皇帝唇角溢出,刘希文跪在他脚跟,一面替他擦拭脏污,一面心痛道,“陛下,您保重龙体啊。”
皇帝摇摇头,他视线突然看不太清了,只觉眼前有无数光影在晃,“熙王呢……”
刘希文扭头,忙寻到人群中的熙王,“熙王殿下,快些上前来,陛下有话跟你说。”
另一侧的秦王听了这话,顿时大急,赶忙起身道,“父皇,儿子有话跟您说,您听儿子说几句……”
可惜很快两名羽林卫上来,将他摁在了地上。
万众瞩目之际,熙王就这么缓缓直起身,百官也跟着抬起眼,视线追随他而动,从未觉着这位殿下背影如此伟岸浑阔,仿佛一座坚实的壁垒,刀枪不入,百折不挠。
熙王一步一步来到皇帝脚跟前跪下,看着行将朽木的父亲,眼眶渐渐泛红。
“父皇!”他泪水深深涌动,抿着唇哭出声来。
皇帝神情交织着怜爱与愧疚,缓声道,“冀儿,父皇对不住你……”
大约是看不清他,忍不住往他面前倾了倾,哑声问,“你怨父皇吗?”
熙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握住皇帝冰冷的手腕,使劲摇头,“父皇,儿子没有怨过您,儿子心里想的是,父皇冷落我,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皇帝听了这话,十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
他长叹一声,目色渐渐挪至上方炽亮的宫灯,光色太亮,皇帝有些睁不开眼了,“冀儿,你心地善良,敦厚稳重,朕把这个江山交给你了……荀卿宰辅之才,尽可信之任之,其余官员你择贤而用,朕相信你会比朕做得更好……”
这大约是熙王印象里第一次听到父亲谆谆教诲,他稀罕极了,不舍地捧着皇帝的手掌哭得像个孩子,“父皇,您别走,儿子还想再孝敬您几年……”
皇帝听了这话,蓦地失笑,艰难地抬起手掌,在他头顶抚了抚,“你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竟说孩子话。”
看得出来,皇帝此时心情是愉悦的。
但留给他时间不多了,他需尽快安排后事,念头一起,皇帝蓦地振声,“荀卿拟旨,立皇四子熙王裴冀为储君,朕龙御归天后,由他继承大统。”
荀允和飞快提笔写下诏书,紧接着皇帝又吩咐道,“再拟一道诏书,封皇七孙裴沐珩为皇太孙,正位东宫。”
荀允和笔尖稍稍一顿,看了裴沐珩一眼,心中佩服皇帝的深谋远虑。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轮夺嫡之争结束,新一轮太子之争即将开始,以裴沐珩之手腕,东宫之位迟早落在他掌心,届时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皇帝显然是看穿了这一点,故而以遗诏的方式确立裴沐珩储君之位,杜绝往后夺嫡之争,变相保护了裴沐景和裴沐襄,也给熙王解决了后患,朝臣也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有了这份遗诏,裴沐珩储君之位牢得不能再牢。
姜还是老的辣。
皇帝交待后事没多久就阖上了眼,
哭声从熙王开始,如潮水似的往外蔓延,整座皇宫哀恸一片,就在这片悲声中,刘希文着人将皇帝挪去殿内收殓,荀允和则亲自搀起哭得不能自已的熙王,淡声道,“陛下,请您登位,主持大局。”
三日后。
黎明破晓,第一缕朝晖温煦地落在文昭殿的阁楼。
章老爷子伤势垂重,裴沐珩将他们祖孙三人安置在阁楼歇息,这个地儿是裴沐珩当值之处,里头床榻衣物用具俱全,安全无虞。
这三日徐云栖和银杏均陪伴老人家左右,章老爷子卸去了这身沉重负担,昏睡了整整两日,直到昨夜方睁开眼,徐云栖时不时给外祖父施针喂药,银杏这丫头旧毛病犯了,开始喋喋不休,将徐云栖在上京城的经历告诉他。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安然祥和的日子。
老爷子大多时候是不吭声的,只偶尔才问一句,譬如自知徐云栖嫁了当朝太子,就问了一句,“你们有孩子了吗?”
徐云栖脸一红,“没呢。”
老爷子就不说话了。
这三日裴沐珩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得晚,不敢打搅老爷子,便悄悄挤在徐云栖的小塌睡上两个时辰,总总天色还没亮又出了门,东宫还未收拾出来,他们夫妇暂时在此地落脚。
早膳用过,老爷子精神气好了不少,打算去院子里走一走,祖孙三人刚下楼,一小内使匆匆奔过来,对着徐云栖三人行了大礼,“太子妃殿下,老爷子,陛下在奉天殿召你们过去说话呢。”
大行皇帝刚过身,皇帝诸务缠身,先是重新调整了内阁,安顿了秦王和陈王等人,更着重整顿边防与十二卫,这三日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荀允和和裴沐珩能干,给他分担不少,皇帝好不容易得了空,这才想起此次最大的功臣章老爷子,立即吩咐将人请过来。
章老爷子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理了理衣裳,正色道,“咱们走。”
到门口发现两位小内使抬着一把小轿撵候着他们。
其中一人机灵道,“陛下心疼老爷子,恐他老人家走不动,嘱咐小的们抬着老爷子去见驾。”
徐云栖看向外祖父,章老爷子却是皱了皱眉,连忙摇头,“万万不可,陛下宽宏仁爱,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失了本分,还是走着去。”
就这样祖孙三人不紧不慢赶到奉天殿偏殿,进去时荀允和和裴沐珩均在。
三人正在商议正事,听到外头小内使禀报,纷纷止住了声。
裴沐珩上前主动将老爷子迎进殿。
荀允和目光先是温和地看了一眼女儿,随后落在章老爷子身上,露出几许复杂来。
心里虽含着恨,荀允和还是起身给老爷子行了晚辈礼。
老爷子看着风度翩翩的女婿,百感交集,念着皇帝在场,终是什么都没说,先给皇帝行礼。
皇帝连忙摆手,“一家人,无需见外,来人,给老爷子看座,摆上炭盆。”
徐云栖陪着章回坐在右下首,荀允和坐在二人对面,银杏立在徐云栖身后。
至于裴沐珩则坐在一旁批阅折子去了。
熙王登基第一道诏书便是让太子监国,裴沐珩这个太子实则比皇帝还忙。
喝过茶,寒暄几句,皇帝问起老爷子这些年的经历。
“没想到老爷子与朕因三十年前这桩案子而结缘,朕原先还觉着自己吃了苦,比您来是不值一提,每每想起您的际遇,朕心痛如绞。”
章老爷子虚乏地笑了笑,眼底含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安然,“都过去了。”
皇帝又问起了这三年他是如何落入文寅昌之手,老爷子告诉他,“三年前,臣听闻老太君病危,想着过去这么久,也该平安了,便悄悄易容进了柳府见了老太君一面,可惜那文寅昌是个老狐狸,依旧在柳府布了棋子,我的行踪被棋子发现,他们的人立即将我抓住带来京城。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隐姓埋名易容在身,他们辨不出我的模样,也不知我真实身份,我一路被他们绑在马车上带到京郊,终于借着出恭的机会逃了出来。
“在京郊留下信号后,我一路往东边跑,关键时刻跳下河,又趁乱抹去了易容的痕迹,甩掉了他们,最后跟着一条船抵达通州,混在一群河工里,可惜这些人个个高手,虽然没认出来我,却紧咬着不放。后来辗转到了通州粮仓,我终于得了机会,便写了一封求救信给当时的陛下,”
徐云栖听到这里,诧异问,“您不是写给三爷的?”
老爷子也很疑惑,“西州是熙王殿下的封地,我们西州人心里很景仰殿下,故而我那封信实则是写给熙王殿下的,是不是王府的人弄错了,送给了当时的三公子?”
“大约如此了,然后呢?”徐云栖继续问。
老爷子道,“我混迹河工,屡次想脱身不成,后来通州一案爆发,被关去了牢房,我索性也不恼,就安安分分蹲着,可惜对方穷追不舍,得了机会将所有可疑的人带去了营州,那文寅昌的人从我指腹上的茧认出我身份,以假死的手段将我带出营州,这期间我屡屡逃脱,可惜最终还是被他们捆住带回了京城。”
整整三年辗转数地,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其中艰难困苦忍辱辛酸不足道哉,而这些到老爷子这里,只剩一句平平无奇的“都过去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徐云栖抱着他胳膊哽咽许久。
皇帝叹息不已。
独荀允和没好气道,“您若是早告诉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苦,更不必害我们父女分离。”
老爷子凉凉看着他,不屑道,“以你当初的能耐你能跟苏家文家相抗衡?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再说了,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妻子孩子热炕头,娶谁不是娶,有儿有女,又没委屈你什么。”
荀允和顿时气结,怒道,“你就没想过囡囡吗?她本不必跟你吃这么多苦!”
老爷子偏眸怜爱地看着外甥女,“囡囡,跟着外祖父是不是比跟着你爹爹要好?”
徐云栖抚了抚面颊的泪,附和点头,“是呢,跟着您走遍四海,见识大好河山,学了一身本事,自然是好的。”
荀允和气得不想说话。
皇帝等着他们一家三口插科打诨一阵,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开口,“老爷子,这一次若非您,朕难以沉冤昭雪,在朕心中,您是第一位的功臣,朕打算给您封个侯爵,赐您一个院子,您就安安生生在京城养老,如何?”
裴沐珩在这时搁笔,含笑望过来,“父皇,就把熙王府赏赐给外祖父吧,离着岳父府邸也近,好有个照料。”
荀允和虽然面露不快,却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许的意思。
不料这个时候,老爷子突然推开外孙女的手臂,慢慢起身,又后退一步,双膝着地行了大礼。
皇帝见他如此,连忙摆手,“哎呀,您老人家何必这般客气,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
话音未落,却见章老爷子无比凝重地抬起眼,眼底甚至闪着泪花,“陛下,您这番厚爱,臣本该感激涕零,只是臣福薄命薄,不敢消受,如若您真的念着臣一点功勋,不如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
殿内众人微微一愣,就连那一头的裴沐珩也起身绕案而出。
皇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老爷子语带哽咽,“陛下……臣草根出身,没什么能耐,也无大志向,这辈子颠沛流离,如惊弓之鸟惶恐度日,唯一的念想也仅仅是平安二字。”
他视线挪到徐云栖身上,看着端方明丽的少女,那朝露般的眸眼清澈无垢,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在垒垒白骨的后宫立住脚呢。
眼下裴沐珩与徐云栖新婚不久,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待他登基,待一个又一个女子入宫之后,无尽的争风吃醋夺嫡之争,迟早能磨掉这份感情,而皇宫终究也会成为徐云栖的坟冢。
柳家殷鉴在前,奉天殿前的血还未干呢,他决不能看着徐云栖重蹈覆辙。
老爷子重新望向皇帝,一字一句含泪道,“云栖医女出身,抛头露面,无德无才,不堪太子妃大任,臣恳请陛下赐云栖与太子殿下和离!”
殿内死一般寂静。
【第74章】
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化去,窗明几净,本该是最明媚的朝晨,御书房的空气却在这一瞬凝固,好长一会无人做声。
章老爷子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将殿内祥和欢愉的气氛轰了粉碎。
皇帝第一反应恼怒非常,这老爷子也忒没眼力劲了些,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大功造成,他竟要撺掇着儿媳妇和离,皇帝脸色有些难看。
可很快,目光在对上那双布满悲伤,恐惧,如惊弓之鸟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恼怒悄然而散。
老爷子这三十年过得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他面上每一条血痕无不彰显着这一路来的困苦艰难,云栖是他一手养大,他盼望着外孙女过平安日子,无可厚非。
而皇宫比起寻常百姓家,纷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一个交代,这时,有人起身迈开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来到徐云栖身侧,好巧不巧挡在了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
他拱袖开口,“身为内阁首辅,臣有必要提醒陛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实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三日,朝臣忙着国葬与登基一事,无暇他顾,待局势稳定,礼部翰林院与都察院的御史,均会盯着此处不放,这些人是大晋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这悠悠之口吗?
“其二,身为父亲,臣也认为,云栖不适合留在皇宫。”
随后他看向身侧的女儿,“云栖,你说呢?”
这时,跪着的老爷子也轻轻扯了扯外孙女的袖子,温声道,“孩子,过来,给陛下磕个头,谢陛下宽厚之恩。”
徐云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是啊,这里可不是熙王府,而是皇宫。
徐云栖生长在乡野,对于皇宫的认知与敬畏是有限的,直到这几日,亲身经历了皇室权利倾轧,置身刀山火海,亲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血雨腥风……心底何尝没有生出几分茫然和困顿。
怕吗,多少有一些。
只是这些顾虑和迟疑,终究被半夜那具温暖结实的身子给暖化,给驱逐。
而眼下听到老爷子这番话后,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会是裴沐珩想要的皇后吗?
更确切地说,她会是百官想要的太子妃吗?
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没有先皇那场赐婚,裴沐珩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他因承诺与责任,慢慢衍生出一些爱意,与她磕磕绊绊到而今,再往后兴许还要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
太为难他了。
先皇驾崩了,那层压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场婚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理智驱使着徐云栖缓缓折下膝盖,慢慢跪了下去,她头额点地,轻声道,“请陛下成全。”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深邃的瞳仁暗如凝渊,怒火慢慢聚在眉心拧成一股厉芒,他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到最后听到那句“请陛下成全”,所有的恼怒与郁碎又均化作慌乱。
说什么寻到外祖父就安安生生跟他生个孩子,她就盼着能逃离这场婚姻吧。
她总是这么潇洒不羁,说转身就能转身。
她总是这般从容自如,从不肯将后背交给他。
他就知道,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皇帝见对面三人态度如此一致,脸色彻底沉下来,他看向儿子,“珩儿?”
裴沐珩没有反应,他孑然而立,冷白的俊脸从未像此刻这般,失魂落魄,惨无血色。
皇帝见儿子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始终一言不发,不知是他气狠了不肯低头,还是另有打算。事实上,换作过去,他还是熙王的身份,此刻必定轻咳几声,插科打诨摆摆手,将人打发出去便成了。然而在其位谋其政,当他坐在这个位置,就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问题。这个从始至终横亘在徐云栖和裴沐珩之间最大的鸿沟。
历朝历代都没有行医的皇后,徐云栖已经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对于此事毫不让步,这么一来,放她走,长痛不如短痛,着实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皇帝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实在不忍放徐云栖离开。
斟酌再三,他开口道,“此事朕会慎重考虑,老爷子先下去歇着吧。”
皇帝与裴沐珩均没有做任何挽留,这事在老爷子这里便是差不多了。
他慢慢搭着徐云栖和银杏的胳膊起身,随后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眉目始终低垂,浓密的鸦羽将她所有情绪掩得严严实实,老爷子将她养大,还能不知道外甥女的习性,他轻轻拍了拍她手背,“都会过去的……”
三十年的颠沛流离都过去了,仅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裴沐珩很快就会有新欢入宫,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透世间沧桑,历经人心险恶的老爷子,实在没把这点事当回事。
祖孙三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出殿。
余光明明捕捉到了那一抹衣角,徐云栖却木着脸没做任何停留,既然已决定离开,自然就该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
裴沐珩深深闭上眼,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看了父子俩一眼,拱了拱衣袖转身追出去。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奉天殿的台阶时走得极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三人身后,“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听得这道嗓音,不知为何人就晃了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赶忙绕至她跟前,看着她,“云栖呀。”
徐云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来,她毫无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怎么了?”
冬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光芒,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她这样想。
荀允和深望着女儿,字字用力道,“云栖别怕,大胆往前走,爹爹会替你善后。”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属于父亲的伟岸。
徐云栖虚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她用力点头,“好。”
随后荀允和就看着他们祖孙慢慢走下这份不该属于他们的殿台,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住银杏,“银杏,记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爷子送去荀府,明白吗?”
银杏遥遥朝他挥了挥手,“我晓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会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转身入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台矶之上,负手张望前方。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级而上来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刚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这身孝服却衬得裴沐珩面颊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视线始终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纤细窈窕的模样。
“您一定要拆散我们吗?”裴沐珩面无表情地说。
荀允和直截了当回道,“您应该明白,你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不是陛下阴差阳错赐婚,殿下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不要跟我说当初,不要告诉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无情,“已经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现在她是我的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喜欢她,要留她在身边,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没了过去那份斟酌与隐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霸气和独断显露无疑。
荀允和闻言唇角掀起一丝嘲讽,也毫不示弱,“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当以政务为重。而且殿下应该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一个前太子妃是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您不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放不下手,哪怕她成了亲有了孩子,我也将之带回身边,您想过这些后果吗?被当朝皇帝虎视眈眈盯着,她能过安生日子?”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我敢赌是因为,你是个比谁都明智冷静的主君,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你为此步步为营十几载,比谁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你最大的抱负。”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无嘲讽地说,“你会缺吗?你对云栖这点缺憾迟早会被更多不一样的宫妃给填补。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给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你知道,与人争风吃醋这种事她不擅长,她也不可能为你放弃什么,眼下趁着还没孩子,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各退一步,各自海阔天空。”
裴沐珩敏锐地从他这番话里抓到了症结所在。
“您觉得云栖会被取代?您对我这么没信心是吗?”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对一个女人心心念念,如今呢,我照样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晴娘的执着远不如云栖。而曾经,我也许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荀允和说到这里,眼底是绵绵无尽的苦涩甚至是自嘲,“清予,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时间没有信心,我对历朝历代三宫后院的皇室规制没有信心。只要有一丝可能,作为父亲,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广阔而无畏的将来。”
裴沐珩静静听他说完这些,慢慢颔首,“我明白了。”随后转身入内。
荀允和对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声施了一礼,掉头回了内阁。
裴沐珩这厢回到御书房,继续坐在案后批阅折子,皇帝刚应付完几位大臣,转身进来见裴沐珩心无旁骛忙公务,气得跺脚,“喂,你媳妇都要跑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批改奏折?你到底什么打算?你方才为什么一声不吭?”
裴沐珩这个时候已彻底冷静下来,章老爷子不足为虑,荀允和的话却很有分量,他的顾虑必须消除,而云栖呢……这场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给她一份完美。
裴沐珩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您下旨吧。”
扔下这话,他笔耕不辍。
皇帝震惊了,这比方才老爷子提出和离还要震惊。
“你……你!”他身为当朝皇帝,要衡量徐云栖身份对朝局造成的影响尚还说得过去,结果儿子比他还冷漠无情。
皇帝不能接受了,急得跳脚,“你小子别后悔!”
他不相信儿子就这么放弃徐云栖。
老爷子三人不紧不慢出了宫,抵达东华门时,一柔秀的妇人立在一辆马车处,章老爷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泪眼婆娑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那个寡瘦的老头,试图从他身上寻到往昔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没有。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爷子磕头,“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给老爷子下跪。
老爷子大约有五六年没见到女儿了,心底唏嘘许久,抚了抚眼角的泪,连忙上前伸出手,“都起来,都起来……”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马车,银杏跟着侍卫在外头赶车,徐云栖陪坐一侧。
章晴娘抱着父亲的胳膊一遍遍问事情经过,老爷子打算让徐云栖来应付,怎料徐云栖靠着车壁脸色有些倦怠,老爷子便避重就轻敷衍几句。
这样的画面,章晴娘已不陌生,过去他们爷孙俩也是这般,总总没几句真话给她。
章晴娘拭了拭泪痕,最后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着女儿过日子,别再东奔西跑了。”
徐科也连忙应声,“对的对的,也给我们孝敬您的机会。”
章老爷子意味深长看着他们二人,笑道,“不必了,我与云栖已打算离开京城。”
章晴娘震惊了,她眼风扫向徐云栖,“栖儿,你打算离开京城?那太子怎么办?”
徐云栖笑道,“我的事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当着徐科的面她也没有深问,想必徐云栖这么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担心了。
章老爷子没有跟着章晴娘回徐家,也没有去荀府,他与徐云栖一般,最后选择的落脚地,是让他最为自在的城阳医馆。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外人,无论是章老爷子还是徐云栖,对着胡掌柜的却比其他任何人还要熟稔自然。
医馆是十几年背井离乡刻在骨子里的归属。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亲,泣不成声,“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您。”
章老爷子舒舒服服坐在医馆二楼的太师椅,浑不在意道,“傻孩子,没有你就没有云栖,有这么好的外孙女承欢膝下是你对我最大的孝顺,你过得好,我们爷俩就放心了。”
瞧瞧,永远是这一句话。
章晴娘心情复杂看着父亲和女儿,二人一人坐一边,一模一样的神态,如出一辙的语气。是她永远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老爷子和徐云栖一般,凡事只看到旁人好的一面,不会对对方有过多的期待。
章晴娘咬牙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章老爷子看一眼徐云栖,“等宫里旨意下来就走,估摸就是这几日吧。”
章晴娘捂着嘴哭出声来,老爷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这样的场景对于彼此来说已经司空见惯,章晴娘很快又稳住了,跟着徐科回了徐府。
银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爷子被胡掌柜请去楼下喝茶叙旧,徐云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有小药童递一杯茶给她,她接在手中,烫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汹涌,有人抱着孩子在买冰糖葫芦,有人挑着货担走门串户,还有人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在街上游荡。
她五内空空。思绪被一种莫名的酸楚侵占,她这是怎么了?这才离开多久,就不适应了吗?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时难以接受也寻常,她这样跟自己说。
就在这时,两位女药童扶着一妇人上了楼来,“徐娘子,这里有位婶婶腹痛三日了,您给她瞧瞧。”
徐云栖愣了愣,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妇人神色痛苦地呻吟着,迟疑地应了一声,“欸,我就这来……”
刚站起身,那头银杏从西屋迈出来,接过话,“姑娘歇着吧,我去帮忙便是。”银杏与她一起长大,何时见徐云栖魂不守舍过,明白她心里难过。
她将一块热帕子递给徐云栖,徐云栖木木地接过,看着银杏代替她进入雅间。
明明上回哭哭嘤嘤的那个人是银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犹豫一丝不苟地投入了诊治中。
徐云栖纤指摁着头额,望着窗外沉默良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背叛者。
他一定很难过吧,也一定会恨她吧。
罢了,很快就会有新的妃子入宫,他对她这点情愫也终将淹没在那一声声娇吟燕语中。
老爷子上来歇息,瞧见徐云栖独自坐在窗下发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起先会有些难,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徐云栖回眸朝他露出个笑容,“孙女明白的。”
她从不叫人操心。
老爷子看着她眼底微闪的泪光,点了点头。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亲自给女儿做上几个小菜,哪知管家告诉他,徐云栖压根没回来,荀允和气得两眼发黑,拔腿上马就往城阳医馆赶,一进大厅,听得楼上传来老爷子笑声便沉着脸蹭蹭上楼。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徐云栖。
“云栖,你怎么不回家?”他走过去问她。
徐云栖慢慢站起身。
老爷子见状挥挥手,示意胡掌柜等人下去,待无关人等离开,他方慢悠悠坐下来,与荀允和道,“晴娘跟你分开了,我以什么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让我和云栖自自在在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荀允和一想到女儿即将离京,何尝舍得,他没有理会老爷子,而是拉着徐云栖一块坐下,握着她温软的手腕不舍得放,“囡囡,你先回荆州,爹爹方才已着人回去置办院子,你们就在荆州开一家医馆,待爹爹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就回来陪你。”
老爷子在一旁听了登时愣神,“你这内阁首辅不做了?”
荀允和看着女儿回道,“不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跟囡囡分开。”
他要亲自给她送嫁,护着她一生。
徐云栖默默看着他,鼻尖发酸。
那头的章老爷子听了反而满嘴嘲讽,“你早想明白不就没事了吗,你若是肯听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当个教书先生,现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箩筐孩子,云栖也不必跟着我风吹雨淋的。”
荀允和听了这话,呆了呆,竟是罕见没有驳他。
可惜人不经历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两个人手护送徐云栖回荆州,临走时告诉她,“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会下来。”
徐云栖“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又送来两个重症患者,徐云栖终是打起精神应对,忙到半夜,就这么浑浑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医馆最忙碌的时候,住在这儿,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后徐云栖方闲下来。
老爷子坐在雅间亲自教授胡掌柜十三针的要诀,银杏正在哄一个高热的孩子用膳,徐云栖忽然瞧见后院晒着的药盘翻了,独自下楼来,将那盘金银花给捡好。
楼上窗口探出银杏半张笑脸,“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柜说晚边有一趟车队要回荆州,咱们正好搭车回去,一路也有个照应。”
“哎……”徐云栖清清落落立在艳阳下,应了一声。心里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离开了吗?
她这一生一直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别,她的脚步从来没有迟疑过,这是第一次踟蹰。
金银花堆在盘子正中,徐云栖一点点将之拨开,层层叠叠的小黄花在艳阳下泛着清香,徐云栖摆弄一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云栖……”
徐云栖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双肩颤了颤。
是幻觉吗?
大概是吧。
徐云栖继续手中活计。
这一次,他的嗓音更为清晰地传来。
“云栖。”仿佛在耳边响起。
徐云栖蓦地回眸,那道修长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颜六色的炽芒交织在他眸眼,衬得那张瓷白的俊脸瑰艳般炫目,徐云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她虚虚拽了拽拳,有些手足无措。
大约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很努力挤出一线笑容,尽量让声音如常平静,“用午膳了吗?”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一日不见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医馆住的不好吗?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他贪婪地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仿佛三年没见,舍不得挪开眼,他还是克制着情绪,露出清隽的笑,“我是来送圣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白皙的指尖正握着一道明黄圣旨。
徐云栖一怔,那一瞬忽然就有泪意充滞眼眶,差点蓬勃而出,她不习惯失态,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应了一声,“哦……”
他为什么要亲自送来,喊个小内使传旨不就得了。徐云栖这样狼狈地想。
“谢谢。”她保持着风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离的圣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腾腾将圣旨一端搁在她掌心,徐云栖微微握住,两个人视线都落在那道圣旨,谁也没松手。
“云栖,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遗憾,我不曾亲自与你求亲,不曾接亲,不曾洞房。”他哑声道。
徐云栖眼眶忽然窜出一阵潮气,她抑了抑,失笑道,“都过去了。”她抽动圣旨,裴沐珩第一下还没松开,那双漆黑的眸只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可我心里一直很难过,为此深深自责。”
徐云栖忽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弥补了吗?可一想到他即将与另外一个女人白头偕老,徐云栖心里忽然压了颗石头般难受,她再次用力抽动圣旨。
裴沐珩这一下松了手。
徐云栖心底募的一空。
太阳西斜,冬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其中一半交叠在斑驳的院墙。
“云栖……”隔着一步的距离,裴沐珩声线清冽地开口,“现在你自由了。”
寒风拂过她发梢,些许碎发在鬓角处翻动,徐云栖眯了眯眼,自由吗?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好像并没有出现。
“云栖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了。”他这样说。
徐云栖怔惘看着他,忽然想起赐婚那一日,本已订婚的她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时的无奈,她慢慢点头,“是啊,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着初生般真挚的笑,“我的选择始终是云栖,那么云栖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徐云栖笑容渐渐凝固,脸色登时就变了。
眼底的怔惘骤然消退,露出无比清澈明亮的眸色来,“你说什么?”
他不是来送和离圣旨的吗?
他想清楚了吗?
那么多世家贵女不要,还要来娶她?
裴沐珩眼神无比坚定,再次往前迈开一步,深邃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倾垂,“云栖,你愿意嫁给我吗?没有圣旨的压迫,真心实意地嫁给我,毫无顾虑地选择我一次?”
他眼神亮度逼人,灼灼的似要戳破她面颊。
徐云栖喃喃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唇蠕动了一下,有三个字毫无预兆出了口,“我愿意……”
徐云栖说出这三字时,自个儿都愣住了。
这是她心底真正的声音吗?
难怪心里突突得难受,脚步灌了铅似的不想离开。
裴沐珩察觉她嘴唇发出一点气音,微弱得辨别不出。
“你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徐云栖眼睫轻轻颤动,开始认真审视他这句话,以及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姻。
她怕被宫墙束缚吗?
不,在江湖为自由,在皇宫亦可彰显自由,心安即归处。
怕被宫墙束缚从来都不是离开他的理由。
她从来都是自由的,当初接受那场赐婚是自由的,在熙王府的日日夜夜也是自由的,她这个人只要想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挡她,她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真正强大的人从来不会为外物所束。
她已经背上行囊了,眼前晃过的是他清润的眸眼,他柔软的唇瓣,他将她抵在梯子上肆无忌惮地亲吻,她才发现,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无比熟悉,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的轮廓,她知道他喜欢她轻轻咬他,喜欢她用指腹漫过他尖锐的喉结,喜欢她在情浓处咬着耳廓唤他夫君。
这一瞬的迟疑已经昭告了她的心思,内心深处压抑十五年的渴望也随着那无声的三字翻腾而出,她渴望被爱,渴望爱,渴望坦然痛快地爱一个人,渴望被爱牵绊,束缚,画地为牢。
泪意如同潺潺春水在眼眶晃动,徐云栖眼神坚毅,一字一顿开口,“我愿意。”
上一次他们被圣旨所束,磕磕碰碰开始一场并不完美的婚姻,这一次他们无拘无束,只听从自己的内心,从头开始。
裴沐珩深深地捂了捂眼,放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已做好在朝堂与江湖之间来回奔波的准备,而现在徐云栖答应了他,裴沐珩劫后余生般握住她,“云栖,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已当着你爹爹的面,当着文武百官承诺,这辈子只娶你荀云栖一人,我将在宫墙外设国医馆,准你坐诊行医,准你教授学徒,准你将十三针发扬光大,准你让天下没有难看的病。”
他每说一字,徐云栖心便猛跳一下,终至心潮澎湃,她缺的是自由吗?不,她缺的是一份没有圣旨约束依然坚定不移的偏爱!
她含泪扑向他,双臂牢牢圈住他脖颈,埋在他怀里许诺,“清予,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你。”
裴沐珩心尖涌上后知后觉的酸楚,牢牢将她束缚在怀里,咬着牙问,“你说话算数?再也不提和离了?”
“说话算数!”
晚风将这四字吹扬在天地间,烙进他心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