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3

余三壶:燃骨 11 - 20

【第11章】 宠妃

    赵浔声音很低,其他人什么也没听见,只觉他们耳鬓厮磨,内心更是一番悚然。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分外古怪的氛围。
    屈朴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学士,第一个看不下去了,他年纪大性子直,也不怕得罪皇帝,咳嗽两声,干巴巴道:“陛下。老臣这里,还在上课!”
    赵浔这才缓缓松开廿一,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廿一写的那几行字,也不知陛下看出了什么人生至理。
    “多谢陛下夸赞。”廿一忽然扬声道。
    赵浔注视他:“什么意思?”
    廿一道:“陛下,此课为书法,内容是临字帖。屈老先生,晚辈敢问,临的是哪位名家字帖?”
    屈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一摸胡子,皱眉答道:“先定军侯、已故帝师谢明烛大人。”
    廿一点头为礼,对赵浔不慌不忙道:“所以,陛下夸我的字像谢燃大人,便是说我临摹字帖做的不错,草民自然要谢恩。”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赵浔心绪翻涌,一片无知无觉。
    赵浔缓缓皱起了眉。
    他派人教这些少年,其实真实目的十分简单——古籍记载,青铜巨鼎血祭的确需要有一和“逝者相若”的人。这相若用词含糊,或许便不只是容貌相似。赵浔为保险起见,自然得多做考虑。
    这些少年许多来自民间,字都不识几个,自然需要教导,便令人给他们开蒙,习君子六艺,自然也包括书法。再加上现在流行的近代书法字帖,恐怕有一半都来自于谢侯爷,因此,临摹谢燃之字实在是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赵浔低声道:“真的很像。”
    这时,屈朴也走到廿一身边,看到了赵浔手中的纸。
    这老先生心中都是一惊,的确很像。若不是墨迹未干,几处笔锋又有些仓促,他险些以为就是自己发下去的字帖。
    廿一十分坦然自信道:“都是学生夙兴夜寐,勤勉所致。”
    屈朴:“…… ”
    要真是努力,自己夸一夸也就罢了。偏生这李小灯先前上课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更是迟到才来,整个人和努力搭不上一点关系。
    老人家不由胡思乱想道,难道他虽然不遵礼节,其实心里头竟特别崇拜谢侯,拿了字帖回去偷偷整夜不睡临摹,才能如此神似?
    只有站在前桌,无意间听到一切的方臻无声无息地捏了把冷汗。
    他不聪明,也没读过什么书。却至少知道自己神智清楚,不会产生什么幻觉。那么,有两件事他就实在想不通了。
    一、刚才他根本没有把字帖给李小灯,此人是怎么写出那完整的君子行?说实话,那里面有些字方臻甚至都不认识,抄也缺胳膊断腿的。
    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告诉过李小灯,他们这堂课临的是定军侯的字。
    其实,这背后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让方臻难以置信的解释。
    李小灯要么过目不忘,要么根本就对君子行倒背如流,才看了一眼题目。便能随手写出。而他的字,也原本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并非临摹。
    方臻只觉心跳如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其实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有直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部分。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从黑暗中露出一角。
    他下意识地张嘴“啊”了一声,却正撞上李小灯平静如雪的眼神。
    方臻忽然想到,刚才这人对他说:“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那人也说过,谨言。意思是,在宫里,说的太多,便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方臻闭上了嘴。
    赵浔没再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真的只是下朝路过,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几句话,便自己走了。
    课后,人都走尽后,廿一将自己写的纸撕碎扔了。
    然后,他走到前桌,拿起一张所谓“定军侯谢明烛”的字帖真迹,细细端详起来。
    *
    这日过后,西园的人都知道,接连几日,廿一日日去帝王寝殿侍奉。更不用提陛下还曾特意为他出头。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俨然是一副“宠妃”架势。
    只是“宠妃”倒真不恃宠而骄,每日按时上课,倒成了课堂上最上进的学生。
    这天又是棋艺课对弈。廿一托着下巴,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棋。
    何囤却忽然不甘寂寞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不甘寂寞道:“李小灯,你真的去侍寝啦?”
    自从那天书法课后,方臻等人对廿一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见他就找茬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绕着走。连带着对河囤也小心起来。
    这位何公子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少根筋,一点也没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一个人大大咧咧的,“侍寝”也挂在嘴边,张口就来。
    廿一:“…… ”
    他有些无奈,但是也不知该心疼赵浔的名声还是李小灯的名声,只好索性继续下棋,当没听到。
    何囤却以为这是默认,忍不住笑了几声,才压低声音道:“我看这几天大家都不欺负我们了,是因为你侍寝了,他们都怕你了吗?”
    真是难能可贵,何公子竟然还意识到了最近比较太平,只是原因全错。
    “李小灯,你说要罩着我,还算数吗?”没等回答,河囤又自己补全了:“那你说话肯定得算数。那天晚上你能偷偷溜出去,才有机会得进陛下的寝宫,这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廿一刚落下一枚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何意?”
    何囤却当他要赖账,当下急了:“你怎么还真不认啊!那晚上可是我帮你引开了人,又偷了钥匙开了殿门,你才能跑出去!”
    廿一目光一凝:“是我自己想要出西园,入的帝王寝宫?”
    “是啊,不过,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敢去找皇帝老子……”何囤点头。
    “我当时是怎么说,你才答应帮我的?”
    这问题着实古怪,何囤原本不想回答。但视线相触的一刻,不知为何,何囤忽然觉得这个印象里胆小怯懦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有些可怕。
    最终,他讷讷道:“你说的特别扯,一听就说吹牛,我也记不很清楚。大概就是一些许诺,有点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要去认亲。如果成了,会给我许多好处…… ”
    ……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认亲?和谁?难道是……皇族?
    有一瞬间,廿一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他还未及细想,便见门口来了两个内监,喊了李小灯的名字。
    这是赵浔第一次在白日召他。廿一走在青色的宫道上,便已有了预感。
    ——那位陛下,恐怕是要他开始履约,给出血和命了。


【第12章】 自伤

    廿一原以为,那青铜鼎血祭估计会在什么地窖荒野之类的隐蔽之所。却没想到,赵浔还是将他叫到了寝殿。
    等到了寝殿,他又发现,自己也不算全错。因为那里只放了一个手掌大的金碗,边上一把匕首。
    殿中无人,那位张公公深得宫中生存哲学,将他带进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退了出去。
    廿一拔了刀鞘,雪亮的锋刃照亮他的瞳孔。
    他心下清楚,若真有什么能召回谢燃的法阵,一定是赵浔心上最要紧的东西,绝不会带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祭品围观。
    现在这样也好,更简单干脆。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见到赵浔。却似乎并不是类似何囤畏惧帝王的恐惧,而只是纯粹害怕……看到赵浔的眼神。那样绝望又炽热的神情,仿佛灵魂在岩浆中挣扎。
    于是,趁着赵浔不在,廿一打算速战速决,放完血便自己离开。
    他卷起袍袖,露出苍白腕部,毫不犹豫地就用刀刃割开了手腕。刹时血如泉涌。
    疼,疼自然是疼的。但是怎么也不会比死更疼。这没什么。
    他真的不喜欢的是那种仿佛骨髓泡在冰水里的凉意。
    为了防止失血过多,真的一不小心死了,他割的时候用了技巧,只划破一部分筋脉,因此失血的速度不会太快,却反而让人更加难熬,那是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就好像他死去那段时间,久久浸泡在生死之间的长河里,不得解脱。
    人永远不会熟悉死亡,即使已经死过一次。
    当血液盛满三分之二碗时,殿门忽然打开了。
    正午时分,殿外远比殿内亮堂,光线近乎刺目。廿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赵浔走了进来,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赵浔背着光,廿一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压迫感。
    赵浔不知怎么的,声音哑的很。他低声问:“你在做什么?”
    廿一觉得他在明知故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臣在给您弄血。”
    他因失血而头昏脑胀,说出口才意识到自称用错了。
    谁知此话出口,就像触动了赵浔身上的什么机关,廿一还没来得及告罪,便觉得腕部微微一紧。
    赵浔蓦然捏住他的手腕,“嚓”地一声撕下袖子上的一缕明黄色布料,三两下包扎住了他的腕部伤口。
    这些动作发生的很快,几乎像是本能条件反射。直到做完这些,帝王的神情竟然出现了一些迷茫,半晌,赵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瞳孔里漾开一片不祥的血红。
    事情到现在,廿一哪怕再失血迟钝,也知道自己或许会错了意。他试探地问赵浔:“陛下,这匕首和金碗不是给我用的?”
    赵浔缓缓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比冰雪还冷,偏偏瞳孔又是炽热的血色,直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看了廿一许久,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又像是认错了人,却还是缓缓作答道:“这是给我自己用的。召回谢燃的阵法需要主阵者的心头血,几日一碗,两年为期。谁都替不了。”
    廿一攥着匕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难以遏制地将视线落在帝王苍白如纸的脸上。
    难怪,堂堂一个皇帝,却就像个缺魂少魄的空壳。这么多碗心头血,伤口来不及愈合就要再次刺破,长期失血,手脚冰冷,体力不振……逆天之法,只有傻透了的人才会尝试。
    谁都可能傻,但帝王不该傻。
    他先前猜测,帝王怀念谢燃,只是镜花水月般的顾影自怜、自我感动。却原来竟不是。
    ——怎么能不是?
    一时间,廿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失血加上精神的双重恍惚也让他没有注意赵浔,直到他被狠狠地按在矮榻上。
    廿一先前便觉得,这位陛下有些不太正常,纯粹精神层面的。
    陛下有好的时候,言语逻辑正常,神态冷静。但更多是不正常的时候,比如当他笑的时候,瞳孔血红的时候,动不动掐人脖子把人往床上榻上按的时候……
    比如现在。
    赵浔将他按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手虚握住廿一的脖颈。若说他没疯,光看他那似颠似狂的笑容便又些瘆人。但若说他疯了,他却偏偏记得避开廿一手腕的伤口。
    帝王维持着这个禁锢的姿势,俯身看着身下的人。
    史书和群臣相传的那些关于他和谢燃的事,不是全部的真实,却也不是全部的谎言。帝王心里毫不怀疑,如果条件成熟,帝师会将刀捅进他的心口。就像他们的第一次……帝师手中攥着匕首,刀尖向上,帝王俯身而下,发丝垂落,绕在帝师赤裸的颈侧。
    他靠近谢侯一分,那刀便深入他的肺腑一寸。
    谢侯那时对帝王说:“赵浔,我真后悔。”
    登基后的两年……赵浔时常将人留在寝宫。包括谢燃死前的那一夜。
    最初,也的确是政见不合,朝堂争吵。然后……就和这几年的无数次一样,事情逐渐变了味儿。
    他握住帝师的腕部,将人死死压在寝宫的床榻上。深红的公侯朝服带翻了烛台,茶案边的一局棋滚落在地。一片狼藉。
    他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笑着问:“老师,您的刀呢?”
    帝王的手按在帝师赤裸的胸口,帝师手里攥着出鞘的匕首。
    帝王的确常使帝师留宿宫中。但是,却有两点与大臣猜测不同。
    其一,谢侯入宫,无需搜身退除利器。帝师出宫,无人可阻。
    其二,谢侯在时,帝王寝宫不得入内服侍。
    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刀尖在帝王的胸口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血的颜色在烛光下,竟然艳丽到有些夺目。
    帝王笑了,他低下头,沾着自己心口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赵浔低头垂目,长久地看着廿一的眉目,仿佛要从全部相似的细节中,拼凑出另一个人。
    那种缅怀的神态太过明显,廿一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改到屈辱和冒犯。但事实上,他竟只感到悲伤。他为赵浔而悲伤。
    他竟然在可怜将他生死捏于股掌的帝王。
    真是奇怪,这种情绪,他活着时似乎都没体会过几次。
    然后,赵浔低下头,他的发丝垂落在廿一心口,呼吸贴在廿一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那一瞬间,廿一只觉得自己浑身毛孔仿佛都炸开了。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见不得人到他自己都不想回想。
    所以,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赵浔说了什么。
    赵浔说的是,老师,我没找到那壶桂花酒。
    廿一不该听懂赵浔在说什么,他的确也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那瞬间他感到难以呼吸。
    “陛下,您认错人了。”他忽然不知哪里来了种无名的气性,猛的推开了赵浔。


【第13章】 重温他死

    赵浔显然真的神思不属,当真被他推动了,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脚步。
    年轻的帝王站在一步外的距离,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的血色像潮水一般退去。
    刚才有一瞬间……或许是血的颜色和谢燃死时的样子太像,或许是那句异常平静的“陛下,臣在取血”,总之,赵浔发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不愿意也不敢去想其他可能,只是有些恍惚地回忆,自己最近是不是用了太多安魂香。
    安魂香其实是邪物,来源于几年前被屠灭的异族。可以让人陷入深沉梦魇,梦到最恐惧的东西。副作用是神志受损,时间长了,会慢慢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原本是慢性暗杀的利器,却有人自己给自己用,这位陛下把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却还一心想要一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回来。他在那梦里,一次次重温谢燃的死。
    赵浔恢复神智时,廿一早已离开了寝殿。
    当晚,廿一按照约定来到赵浔的寝宫。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原来,中午赵浔召廿一,原本是打算告知他明日元宵要离宫,让他做好准备,到时才会用上他的血。
    比起中午,赵浔在这个晚上显得非常安静,既没有逼他模仿谢燃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言语试探,而是两人各占一隅。赵浔批奏折,廿一继续看那册《谢明烛传》。仿佛下午那场对峙从未发生过。
    *
    廿一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次他醒来时,心中微动,觉得似有异常。
    他并不算十分好眠之人,更别提赵浔寝宫也不算多么让人放松的环境,怎可能连续两晚说睡就睡,而且毫无意识,更像是昏迷。
    这么看来,要么是赵浔的寝宫有问题,要么是他有问题。
    而这次醒来,他也不在卧房之中,而是马车内。
    马车中还有另外一人。
    廿一理清思路,才睁开眼睛,似乎方才苏醒,神情还带着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不知怎的睡着了。”
    赵浔自他醒来后,视线始终沉沉地笼罩在他身上,神情微妙不定:“已戍时了。你这一睡大半天,搬上马车,行路半日都毫无反应。要不是御医说无碍,我都要怀疑你已昏死。”
    廿一心中蹙眉,这么一算时间,竟睡的比昨日更久。再看赵浔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像是他有意为之。
    他再抬眸看马车帘外景色,光线昏黄,只看得出周围荒野高山。仆从也唯有一人,负责驾车,正是御前大太监张真。
    “你身患有疾?”赵浔忽然问道。
    “无事,冬日困倦罢了。”廿一低眉笑道。
    赵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边上一叠竹简中抽出一册放在膝上批阅,应是奏折。
    廿一将身上披的毯子折好放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忽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自己身上这毯子难道是赵浔披的?
    “陛下,我们这是去哪?”过了一会儿,廿一问道。
    赵浔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着膝上奏折,他眉头锁着,像是上面的东西有点麻烦,过了一会儿才似乎心不在焉道:“微服在外,兄弟相称便可。”
    那就是不用卑称尊称的意思。
    而年轻的帝王的确也没穿帝服,而是一袭普通士子的月白衣袍,长发束于金冠。他原本年纪便不大,不过二十许,只是帝王衣饰繁重,令人不敢逼视。如今这般穿戴,一下便有了平易近人的少年气。
    廿一其实多少猜到,应当就是和赵浔先前提到的青铜血祭有关。看来那法器并不在宫中。
    于是,他既不追问去处,也不和赵浔客气,进入角色很快,笑着拱手道:“好,赵兄。那我便继续看会书。”
    他拿起那本《谢明烛传》,继续看谢燃平乱的细节。
    赵浔神色微深。心里却想,此人果然有些奇怪。表面上尊卑守序,无一处乱了礼节,帝王开口,又无一不从,还能带上点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受宠若惊,外人看起来将一个初进宫廷,不懂规矩又谨小慎微的农村少年演了个惟妙惟肖。
    但破绽也恰恰在此。
    他的反应……或者说角色,轮转的太快了。需要做农村少年李小灯时,他从举止到言辞便是木讷粗野;要让他学帝师谢燃,此人便又能立刻切换出风流倜傥的世家风度。而现在微服私访,让他平辈相称,这人倒也半点惶恐也无,一句“赵兄”信口就来。
    问题不在于他的配合,臣民配合帝王是正常的,问题在于他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一个真正的卑微农家子,要和皇帝称兄道弟,竟然说喊就喊,毫无惶恐,这才是最奇怪的。只有生来就在高位的人,才会本能地忽视这种异常。
    若是别的皇帝恐怕也意识不到这一点,偏偏赵浔少时坎坷,真正做过平民蝼蚁,才觉出了不对。
    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看书,车内只有烛台燃烧的轻响。
    赵浔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连日日折磨他的偏头痛都好了许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祭品就这样死了有些可惜。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一定要让谢燃回来。不择手段。
    车终于在一座上脚下停住。
    廿一先下了车,看不远处灯火通明,嬉闹声不绝于耳,心生好奇。
    “山上有座月老庙灵得很,便有许多前来求签祈福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晚的庙会节。”外头驾车的张真躬声道。
    赵浔道:“好,我走走。你先回去吧。”
    张公公立刻面露难色:“陛下,天色已晚,这时候上山恐怕……”
    赵浔淡淡重复道:“回去。天亮后再来接朕。”
    他语气明明平静得很,张真却再不敢多说,默默行礼后便离开了。
    廿一冷眼旁观,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赵浔身边的人,似乎都非常畏惧他。比如张公公,按理说也算历经几朝的大太监,曾服侍过赵浔的父亲,不至于胆小至此。而赵浔看着也不算嗜杀,这几日相处言谈甚至算得上随和。真是奇怪。
    张真离开后,山脚下便只剩他们二人。
    廿一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觉得,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是要过个庙会节。
    他猜测,赵浔应是要带他去上山的某处。而如果他预料不错,这个地方应当就与青铜鼎血祭的阵法有关了。所以才不让任何侍从跟随。
    廿一却并不多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赵浔,直到……腹部传来一声鸣响。
    廿一:“…… ”打扰,当鬼太久,忘了人还会饿。仔细想来,从借尸还魂后,他似乎还没好好吃过饭。
    赵浔默了一会,率先提步顺着山道走去——是集市的方向。
    庙市十分热闹,张灯结彩,幼童欢呼着在人群中跑来跳去,适龄女郎头戴帷幕,三五成群,大多手上还拿着鲜花。几百米外有一庙宇笼罩在温暖的红光下,一看已挂满灯笼,门庭若市,应该就是张公公刚才说的月老庙了。
    廿一在原地站了一瞬。
    “怎么又愣了?”身后人冷冷道:“李兄不是农家出身么?怎么竟像是没见过庙会似的。”


【第14章】 赠花

    廿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兄”竟是在叫自己。这位年轻的陛下果然喜怒莫测,先前还一副生杀予夺,说斩就斩的模样,现在倒先屈尊降贵地称兄道弟起来。而且他现在附身的李小灯身形瘦削,看起来得比赵浔小上好几岁,竟当了陛下这句“李兄”。倒像是两人真是平辈相交,携伴而游似的。
    他这一走神,冷不丁被人轻轻一撞,随着一声女郎的轻笑,廿一发现怀里多了一把百合。
    路人看见,哈哈笑道:“小哥好福气啊!你是外来的吧?这是我们本地习俗,姑娘如果看中了年轻子弟,便会留花为礼。若你也有意,便可上前交谈,你瞧——那姑娘可不就在那等着你么?”
    廿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一绿裳少女,头戴帷幕。边上有一老妪,估计是乳母嬷嬷之流。
    路人笑道:“看来还是个大家闺秀啊!兄弟,快去!要是聊的好,直接把庚帖递了那姑娘家里人,没准就是一桩好事。”
    那姑娘见廿一望来,掩唇而笑。
    廿一捏着百合的花茎,忽然脑海中划过一个画面。
    那似乎也是一场热闹的节日。
    他和今日一般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唯一的区别是,当时身边还跟了个金冠束发的少年。
    少年问:“老师,今日为何早下学?”
    他道:“有事。”
    少年问:“何事?”
    他那天原本心情便不好,但想到裙带姻亲也是政治博弈中重要的一环,便在路旁人少处停下,耐下性子回答道:“吏部侍郎邀我。”
    少年神色忽然冷了下来,而后化作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今日乞巧,那五十岁的老头邀你做甚?难道是要亲手给您绣个香包?”
    少年言语锐利刻薄,听的他不禁皱眉:“慎言。”
    那少年却不以为怵,反而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将话说了下去:“我知道了,是那老头家中有待嫁女吧。他胆子倒是大,心也很大。”
    “我不会娶她。”他无奈地说道。
    少年忽然抬眸看向他,黑不见底的眸光忽然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不远处正好怦然展开一朵烟花,人们欢呼着,正好盖住了少年正要出口的一句话。
    但他当时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继续解释道:“我不会娶她,我这样的人,自身难保,何必祸害一个好姑娘?你说的对,郑侍郎心太大了,也不想想为何满朝文武无人敢给我说亲。我若有后,爵位兵权便有了继承人,多少人恐怕再也睡不安稳了……”
    少年眼里的光无声无息地熄灭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那少年,只是自嘲地笑道:“陛下不会让我成婚,留下子嗣的。”
    他没有说的是,陛下恐怕也不会想让我活多久。
    少年问:“既然这样,您还是要去?”
    他笑了下:“去应付一下啊。郑侍郎糊涂,我也借势装装糊涂,安陛下的心,左右都是成不了的——”
    他正想继续说些什么,顺便教这即将入主东宫的少年些东西,忽然觉得指尖触到一个柔软细腻的东西,竟是花瓣。
    他们正好刚路过一个花摊,少年买了支白玫瑰,转手便递给了他。
    他愕然问少年:“花?给我这个做什么?”
    少年面不改色:“此地有赠花意中人的习俗,老师可将花别在腰间,侍郎女便心知肚明,不会纠缠,也避免痴心错付,不是正合你意?”
    少年说话时一本正经,理由冠冕堂皇,他不由笑道:“那小姐怎么就会对我有意?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如今表面风光,其实自身难保…… ”
    他说着话,却也觉得这的确算个以防万一的办法。于是顺着少年的意思捻起那支白玫瑰,将带刺的花茎缠于腰带。但玫瑰花茎韧性不够,他姿势又不顺手,弄了几次都没别上去。
    “老师,我来帮您吧。”少年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声音谦恭谨慎。
    他便松了手,眺望远处集市,由得少年拢住他的腰,帮他调整腰带,最后别上那朵白玫瑰。
    当时,他只觉少年的动作细致地过了头,带来点异常的酥麻,只是好在时间不长,忍忍也就过去了,不必特意提及。
    但现在,当这段回忆重新浮现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是一个眼神。
    少年在别花时,眉眼低垂,却掩不住深渊般瞳孔中的光,像是一把要烧尽一切,又容纳一切的火。
    ——白玫瑰传自平阴之地,有花语“焚尽一切的的占有”。
    廿一从进入集市后便一直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浔冷眼旁观,也不多言,带他去了一个糕点铺子。廿一这才像回过神来,眼神微亮,看起来十分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些点心看。
    赵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不会是都没吃过这些民间点心吧。
    廿一的确没吃过。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似乎一直锦衣玉食,即使去集市都有许多仆从簇拥,自然管束规矩也多,行止饮食皆有讲究。而后来,宅子里的人全死了,他也更不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因为所有来路不明的食物可能都藏着剧毒。
    此时,他心满意足地将点心都看了一遍,最终选了个绿豆糕。老板笑眯眯地包好递过来,廿一接了……然后和老板大眼瞪小眼。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钱。
    赵浔:“…… ”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块碎银。
    老板立刻喜笑颜开,却没理他,而是对廿一喊了句:“谢少爷赏。”
    廿一:“……”
    赵浔:“…………”
    他们打算上山,走回头路还不如穿出集市更快,于是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视线无意相汇,脑海中都飘过一样的疑惑。
    明明赵浔才是皇帝,但为什么他此刻有点像少爷的贴身管家。
    又走了一会,他们离月老庙渐近,人流也越来越多,也渐渐和廿一记忆里那段场景越发相似。
    他揉着太阳穴,看着街道两旁,喃喃低语:“……这里是不是以前有个卖花铺子?”
    回忆里的少年似乎就是在这个位置的摊子买了支白玫瑰。但此刻此处空荡荡的,附近也没有花摊。
    他其实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是问赵浔,赵浔却蓦然停下脚步,目光如炬般灼灼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第15章】 以血灌鼎

    廿一微微一顿,转而笑道:“没事,我看那些姑娘们手里都有花,好奇哪来的罢了。”
    赵浔神情莫测,过了一会才道:“去年有人推搡踩踏,此处便不可摆摊了。怎么?你是想买一支,送给刚才那姑娘定情吗?”
    他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再看对方果然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因为……这句话,实在太像拈酸吃醋了。
    此话落后,两人都异常沉默。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路过月老庙上了山。
    上山之后,俗世喧闹立刻被远远抛之身后,夜风清冷,带着露水的寒意,提神洗脑。而刚才两人之间的那点微妙的、谁都说不清的奇异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
    赵浔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而与他神色相反的是,他藏在袖中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他太兴奋了,因为想到如果祭祀成功,便可能即将再见到谢燃。
    同时袭来的还有剧烈的头痛和浸湿里衣的冷汗。他知道,过度情绪激动对于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没有好处,只会让他疯的更快。
    但他不在乎。毕竟,只有疯子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山路并不算崎岖,虽在夜间,但两人提灯照明,不到半个时辰,便顺利登顶。
    这时,廿一终于看到了那血祭阵法。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直径数十尺,形态极其规则,不似人力可为。边缘赤红,不知是血还是红色燃料。
    他举步向前几步,便看到一个巨大的青铜高鼎。
    鼎有三脚,高达十数丈,四周刻有繁复花纹。夜色漆黑,隐约还可见光辉流转,果真不似凡物。
    但这些都尚且不足以令人惊讶。廿一沿着青铜巨鼎走了一圈,举目仰望,看到了震慑人心的一幕。
    鼎有四耳,每一处鼎耳连着一条锁链。那锁链由纯金打造,小儿手臂粗细,自鼎部为始,悬空而出——竟一眼望不到头,仿佛直连至绵延至百里外的山脉!
    他心中一惊,细思起山脉布局。却听边上人悠悠道:“泰山、华山、衡山、恒山。”
    廿一豁然抬首,目光如电!
    赵浔却恍如未觉,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在欣赏这超越人力、逆转天地的一幕。
    “听闻此山有灵,可通天地,可藏龙脉,自古亦有帝王封禅之说。不过,朕比他们想要的再多一些。”赵浔低低笑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带出一丝神经质来。
    他说:“我要借这四方龙运,抽尽这四山之灵,成就逆天之事。”
    他这话落下,廿一骤然心跳如鼓,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赵浔笑道:“复活,谢燃。”
    他只说了四个字,却字字咬的很重,重若千钧。
    廿一先前只以为他要招魂,没想到此人癫狂至此。
    他神色骤变,也不假作那卑微姿态,冷道:“死人复活,无稽之谈。你疯了。”
    赵浔却说:“我很清醒——只要三样东西,他就可以回魂还阳。”
    他负手而立,环顾群山,山顶狂风鼓起袍袖,衣袂狂舞。说来讽刺,这时此人倒是有了九五之尊,睥睨山河的气魄。
    “先以密法,束其魂魄,使之不得往生……”赵浔侃侃而谈:“再是,帝王气运,以鼎炼之——”
    那大鼎就在他的身后,云雾缭绕,气势恢宏。
    “最后,以死者遗骸,使之复生,血肉重铸!”他扬声笑道:“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第二件事——形貌相似者,以血灌鼎。”
    年轻的帝王话音落下,忽然天色豁然一亮,那竟是道闪电。闪电如同一条雄浑的银龙从漆黑天幕落下,直捣此山之顶,直冲负手而立的赵浔!
    赵浔却是不避不让,反而肆意大笑。细微的电流萦绕在他周身,束发金冠竟凭空碎裂,长发尽散。
    而那闪电眼看正要劈下,忽然似乎受到什么阻碍,但见银光一闪,那雷电竟穿鼎而过,然后沿着那四条锁链破空而去,竟像已化作四条银龙!
    赵浔张开双臂,幽幽笑道:“看来朕的确是真龙天子啊。”
    廿一倏然抬头,近乎逼视:“这阵是以什么为源的?”
    赵浔轻轻“啊”了一声,笑道:“这样还猜不到吗?要逆天而行,当然得拿出对应的排场。还有什么比国运更合适呢?”
    国运,分为两种,要么是帝王之命,要么便是天下黎民之运。
    “你要让黎民百姓为你这……”廿一气极反笑,抬手指向四方:“为你这……荒唐、可笑的愿望买单?国运若失,山河变色!灾荒、干旱、洪流、战乱——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赵浔眉头微动,神色却不减癫狂:“那又如何?”
    好一句’那又如何’!廿一怒极反笑。他想,这就是我……拥立的好皇帝啊。


【第16章】 自伤

    “即便我真要他们的命……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赵浔冷冷地俯视廿一,蓦然捏住他的咽喉:“何况,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朕叫嚣!给朕往鼎里供血去!”
    这一刻,眼神相触,廿一便忽然明白了为何宫人畏赵浔如恶神鬼怪。
    那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赵浔眼露双瞳,泛着浓重的血色,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廿一只觉自己在对视的是嗜血的狼,地狱深处的鬼。但更诡异的是,赵浔的神情却极其平静,毫不狰狞,那漂亮的五官格外俊雅,和这血色瞳孔对比鲜明,更让人通体生寒。他甚至在笑,笑容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就这么一边笑,一边收力,狠狠地攥紧了廿一的咽喉!
    赵浔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要杀人。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神智不清。
    廿一毫无尊卑意识,更不打算惯着他,反手捏住赵浔的腕部麻筋。但此人或许真的已致疯癫,竟然仿佛毫无知觉,手下动作不减,竟像是要深深捏断对方喉骨!
    常人或许窒息只会惶恐,但廿一只觉得愤怒,铺天盖地的怒火仿佛顺着这只掐住他咽喉的手传递而来,他几乎也要失去理智,反手便抽出赵浔的佩剑!
    只听“唰”地一声,长剑出鞘,银光似雪。
    帝王配剑,重量也非同凡响。廿一附身的少年显然毫无底子,只觉小臂微沉。他却神情丝毫不动,直将剑尖头刺向赵浔胸口。
    这招数并非世家公子漂亮的花架子,而是战场血肉磨练而出,虽然出剑人身体底子不够,但招式返璞归真,堪称雷霆万钧。
    赵浔若要躲闪,必须得松开廿一咽喉方可。
    然而,此人果然神智不清,即使这般竟也不松手,只是手下也并不再施力,竟不像要掐死对方,而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强留住他一般。
    此刻,剑锋已至赵浔胸口,这年轻的帝王却像丝毫没把自己生死当回事似的,只是死死盯着廿一手中长剑,低声叹道:“……这剑法,竟然也这么像。”
    廿一:“……”
    他被扼住后脑,两人距离仅半臂之宽,眼见长剑已刺破赵浔前襟,泛出红梅般的血色,就要刺穿年轻帝王的心脏!但即使这样,这疯子竟然丝毫不避——只是一心一意地捏着他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廿一霍然收剑,心中长叹,对自己道:不能杀他。
    赵浔无子,诸狼环伺。若是现在莫名其妙地死在这儿,天下便要大乱。
    然而廿一这一收剑,不怕死的疯子立刻得了机会,捏紧他的颈项顺势内拖,成了个类似将人按在怀里的姿势。
    赵浔眼呈双瞳,满目血色,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嘶哑:“这剑招,谁教你的?”
    廿一没想到死了还要受这份气,只觉憋屈得肺都要炸开,再无周旋心情,冷冷地一字一顿道:“你爷爷教的。”
    赵浔不以为怵,反而面上带出一阵货真价实的迷茫,仿佛在认真思考自己的爷爷是谁。
    廿一:“…… ”他稍微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了帝王寝殿内浓郁的安魂香,意识到赵浔可能是因为吸食过多中毒而神智不清。
    于是,廿一强忍怒火试图讲讲道理:“生死天道,你为复活他如此疯狂,做这些事,除了损害国本,毫无意义。你等的人或许早就轮回转世去了!”
    赵浔脸上那丝迷茫立时散去,冷冷道:“谢燃能回来,便有意义。我已将他的魂魄强留人间,他走不掉的。”
    廿一和他对视一瞬,只见赵浔神色如铁,固执异常。他忽然叹道:“你非要他回来做什么?”
    赵浔没说话,眼神就像发了疯的狼。
    廿一垂眸思索,过了一会,缓缓道:“若退一步,见到谢燃魂魄,和他说话,能算了你心愿,放他离开吗?”
    赵浔毫不犹豫地摇头:“自然不算。我必要他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我要他活着,喜怒声色俱全。”
    ……还非要异想天开,复活谢燃!
    廿一按耐怒火,又问:“若他不愿呢?”
    赵浔一脸理所应当地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愿,我便困他、锁他,叫他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直到复生。他死活都逃不掉的。”
    廿一:“…… ”就不该和疯子讲道理!
    他已明确知道不可能和赵浔达成妥协,那段“困他锁他”又听得后颈寒毛凛然,便不欲和赵浔废话,腰部发力,身体便是一斜,从赵浔的钳制中脱离而出。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起,便要往下山。
    “你要去哪!”赵浔喝道:“给朕站住!”
    他一时情急,也不知是不是装疯卖傻,竟一把抓住廿一肩头长发。
    廿一:“…… ”
    哪来的市井泼妇,打就打,竟还扯头发,乱人仪容!
    他怒极反笑,反手一挥,剑芒点点,那段发丝应声而断。
    赵浔将那截断发藏入掌心,却依旧不依不挠,又纠缠上来。
    赵浔赤手空拳,廿一手中有剑,按理优势明显,但偏偏疯子打架不要命,力气还极大,廿一的身体底子不行,只靠招式,暂时竟不分上下,两人便又缠斗至一处。
    然后,他们二人陷入了死循环。
    廿一原本的实战经验便远在赵浔之上,又有剑在手,时间长了便慢慢占了上风。但当他挥剑直指赵浔胸口时,麻烦便来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不能真的杀了赵浔。
    也不是没试过控制捆绑,但赵浔力气太大,难以近身,身边又没有绳子锁链,击他后颈,怎么也打不晕,再用力怕要直接打死……
    这样反复来了几轮,廿一只觉满头大汗,生前死后都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惯常算无遗策,沉稳镇定,连死都死的胸有成竹,现在真是生平一大特殊体验。
    剧烈运动加上愤怒,他只觉这颗陌生的心脏要跳出胸腔,血也被气的往头上涌,几乎要被赵浔这个疯子同化了。
    然而,在最后一次剑指赵浔胸口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了。
    “好,你不让我走是不是?”他轻轻说道。血气上涌让他的唇色极艳,面色却异常苍白,如雪下红梅。
    赵浔摇头:“你有问题,而且,你还有用。”
    廿一冷眼看他神色,只见赵浔瞳孔血色渐淡,便知此人疯病发作结束,已慢慢冷静下来……但即使这样,赵浔依然不打算放他走。
    他忽然笑了起来。随手撤回长剑,漫步走向那青铜大鼎。
    赵浔看他背影,只觉又有种异常的熟悉。
    廿一手扶鼎檐,冷冷道:“懂了,你要用我的血复活谢燃嘛。没问题啊,我说了,君子一言……”
    他话音未落,霍然抬手,长剑寒芒锐闪——此人竟干脆利落地切开自己腕部,霎时血如泉涌,流入鼎中!
    ——砍不了你,砍自己还不行吗?反正看现在这情况,赵浔疯癫偏执至此,要从他手里拿到身体难上加难,与其和这人纠缠不清,气死自己,不如索性再死一死,一了百了,没准这次运气好,能干脆魂归地府,得到往生。
    只要自己魂魄消散,阵法变成了无根之木,自然解开。一了百了。
    他虽有一时冲动的成分,下了决定便从不后悔,趁着赵浔还没反应过来,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电光火石间便又割了自己腕部几刀,正琢磨要不要索性抹个脖子,便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老师”

    廿一再一睁眼,便又看到了判官。
    “我又死了吗?”他问:“终于可以往生了?”
    白衣判官面无表情地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哪个问题,还是全盘否认。然后指着前方,道:“帝尊请你说话。”说罢便侍立一旁。
    廿一便整理衣裳,起身望去。他置身在云烟雾绕的殿宇之中,宽阔无垠,上不见顶,下不见地。目力可见最远处,有一人如隔云端,估计就是判官所说的帝君了。
    他心中苦笑,上次来地府时记忆全无,神思懵懂,猜测自己不能往生或许对判官是桩麻烦,对方才会亲自接待,却没想到还是想的小了,果然,这次再来,问题直接升级到人地府的老大了。
    廿一拱手为礼,便听远处那帝君也客气地回了句:“谢公子不必多礼。”
    这帝君倒是好风度,廿一——恢复了记忆的谢燃心中苦笑。还稍微有点让他意外的是,那竟是个女声,而且似乎年纪尚幼。
    帝君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谢公子,我叫后土,掌管阴世,只是近来犯错被禁足,只能投影与你交谈,失礼啦——小白没有冒犯你吧?”
    谢燃一怔,才意识到她说的小白是判官。
    后土像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小姑娘,又问:“谢公子,你叫谢燃,字是明烛,为什么失忆时却会想用廿一作名字呢?”
    这话旁人说来或许有些冒犯,但她语气纯真,显然只是疑惑而已。
    谢燃便心平气和地回道:“因为当时懵懂失忆,忘记前尘,只看见腕部伤痕,数到二十一道。”
    后土道:“那为什么会有这些伤痕呢?”
    谢燃微微一顿,缓声道:“少年时,因我之过,谢氏满门被灭,死二十一口。我便一人一刀,刻于腕部。”
    后天轻轻点头,又问:“谢公子,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吗?”
    “部分而已。”谢燃只是笑,也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
    “那要找你的身体还是有些麻烦呢。”后土长叹一声,真有点像个无奈的小姑娘,仿佛都能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
    哪怕谢燃心情烦闷,都不由笑道:“那倒不至于毫无思路,我的尸体应该在当朝帝王手中。”
    他略去私人情仇,讲了赵浔留他尸身魂魄,欲死人复活之事。说罢,谢燃甚至半开玩笑道:“要不您送我点神力,我索性把赵浔绑了,再将皇宫夷为平地,这样别管我那遗骸在哪里,都跟着灰飞烟灭了。”
    他这话当然是玩笑,后土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谢公子,不可以哦。哪怕你真的能把整个皇宫都炸了,也是不会有用的,反而会毁了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的身体消失了,你就只能永远留在阴阳之间,那青铜鼎大阵自然也会一直运转下去。”
    她这样说,谢燃真有些一头雾水:“那我要怎么毁了身体?”
    后土只是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啦!总之,没有讨巧的法子。”
    这等于还是回道原点。
    谢燃垂眸静思,忽觉腕上一阵锐痛,他扯开袍袖便看到了狰狞流血的伤口。
    后土幽幽叹道:“谢公子,这下你有二十几道伤了?要是再失忆又得换个名字了呢。”
    一旁判官:“……”好冷的笑话。
    谢燃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凝眉看着自己汩汩鲜血:“还在流血……我这具身体还没死?”
    “自然没死。”后土认真道:“失血过多陷入昏迷,魂魄离体罢了。我猜到你割腕的原因,便让小白将你魂魄勾来说几句话。对了,谢公子,差点忘了……还有桩事要叮嘱你。你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时常昏迷?”
    谢燃点头:“而且昏迷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因为你的魂魄与躯体还不契合,昏迷是滋养魂魄的方式。不过现在你和这具身体已经融合了,这次回去后,你便不会再昏睡啦。”后土侃侃而谈。
    “听起来是桩好事。”谢燃这么说,面上却毫无喜色。
    后土坦然道:“但自古盛极而衰,死者附生原本就违背天道。渐渐地,你会在躯体内承受死时的折磨,这种痛楚会越来越强,你的魂魄也会越来越虚弱。”
    “何时起?”
    “就是第四十九日。”
    听到这里,谢燃算是明白了。
    阴阳天和,无论是谁让他借尸还魂的,显然都并没有白给他个身体让他在阳间长久生活下去的能耐和打算。四十九天,便是个有效期了。
    利益权衡,先礼后兵。这套东西,他自己就玩的比谁都明白。
    话说到此,已是明白。谢燃拱手为礼,示意后土可以把他放回去了。
    后土先是“嗯”了一声,又将这字拖长了音调,化作了个迟疑的语气词。她问道:“谢公子,我有一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想请你解答。”她虽然说话语气都像足了个年纪不大的真正少女,但但细思起来,所问所说又皆十分关键,仿佛意有所指。而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的后土,却竟然有事要问谢燃这个普通魂魄,就更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公子现在可有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谢燃温和客气道:“想起来一些,应是自裁。”
    “为何自裁?”
    谢燃那客套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淡淡道:“无非凡人自作自受,庸人自扰罢了。不敢劳神女费心。更何况,谢某记忆有损,也想不起更多细节。”
    他言语谦逊文雅,却像极了拒绝的客气话。
    后土笑道:“谢公子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说吗?”
    “二者皆有。我虽然如今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名姓和早年一些事情。但唯独临近死期那段时间记忆依然十分模糊,不敢妄言。”
    一时,地府大殿一篇死寂。不知何时,白衣判官也已退去。后土显然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他们此时的对话。
    “谢公子,你误会了,”后土笑了笑:“我并非想指责什么,相反,我很敬佩你最后做出的选择。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面临着怎样的两难。”
    最后,回荡在地府中的是少女若有似无的叹息。
    *
    将谢燃唤醒的依旧是一阵锐痛。
    有人在处理他的伤口,虽然动作足够细致,布料也细腻平滑,但伤口太深,已损经脉,自是疼的很。而人可以装昏忍痛,却很难控制身体的细微条件反射。
    于是,在刚醒来时的一瞬间,因疼痛,谢燃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而这很小的动作,就这么被赵浔捕捉到了。
    赵浔的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极特殊的神情,竟像是欣喜若狂,又似嗔似悲。
    然后,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凑在谢燃耳畔,滚烫的气息幽幽缠来,谢燃只觉脖颈一线肌肤无声无息地战栗起来。
    “醒了……就别睡了。别叫我担心。”赵浔轻轻唤道:“……老师。”
    这下好了,一句“老师”,谢燃浑身的汗毛都被他叫的立起来了。


【第18章】 他不入梦

    最初的一瞬间,谢燃怀疑自己是彻底露馅了。
    他微妙地顿了一秒,然后像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对上了赵浔灼然的视线。
    赵浔竟然是笑着的,他手上还在细致地为谢燃包裹伤口,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段阴影,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神情。但他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他十分自然地将人半靠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老师,您回来了就好,我已经想到办法,完完整整地复活你了。”说到最后,这位陛下的尾音愉快地上扬,甚至带出了几分少年气来。
    单从这两句话看,赵浔一口一个“老师”,似乎已经确定了谢燃的身份。
    谢燃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然后,他露出格外货真价实的疑惑神情,迟疑道:“陛下,我们现在也要演吗?”
    赵浔一怔:“演什么?”
    “谢侯啊。”谢燃神情比赵浔还要真诚自然:“不然您为何叫我老师呢?”
    他这么说着,趁赵浔出神,立刻手腕一翻,推开赵浔,自己按着伤口站了起来。
    就这一点动作,谢燃便觉得脚下虚浮。
    如今失血过多,又地府再走了一遭,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终于冷了下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竟然和赵浔这个小疯子一般,下手毫无轻重,这手腕怕是月余不能用剑,岂不是更让小皇帝摆布?
    谢燃兀自懊恼了一会,才发现赵浔异常安静。
    “我没告诉你,谢侯和朕是师徒。”半晌,年轻的帝王才幽幽说道。
    他沉默这么久竟是再想这个。谢燃当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面上却一派诚恳,拱手为礼:“您给我的书里写了,谢侯曾为帝师。而且此事阖宫尽知。”
    赵浔又拧紧了眉,看起来又沉思去了。
    如果他不是阴郁乖戾的当朝国君,如果不是他们就站在他亲手所造的逆天大阵中,此时的赵浔,竟当真有点像迷茫的少年人。
    谢燃心中一动,又想到赵浔刚才发怒时血红的双瞳……难道他是真的神智不清,心智有损?他死时,赵浔明明一切如常,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将偌大江山托付出去,方才两年,为何赵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陛下,安魂香伤身,少用为好。”谢燃忽然道。
    赵浔抬眼看他,神情莫测,半晌只轻轻笑道:“若不用,他不肯入我梦,我睡不着。”
    谢燃:“……”
    对谢燃而言,失忆时听赵浔提起自己是一回事,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寝殿中,年轻的帝王脸色苍白如鬼,指着那金碗道,我每七日剜心头血养阵,以期复活谢侯。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都可以像流水似的毫不在意,似乎作出别的再疯狂的事也不为过。
    恢复记忆前,他不懂一国之君何至于此。
    恢复记忆后,他更不懂。
    因为只有谢燃和赵浔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除了王权相权,争锋相对……到底还隔了多少血与恨。
    谢燃垂眸,敛去神色,问赵浔道 :“我的血已入了鼎,达成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赵浔扬眉。细细打量他,笑道:“李兄,我发现你对谢侯复活之事十分上心啊。”
    谢燃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推拉,随口淡淡道:“陛下说笑了。先前已允了您供血,忠君之事罢了。”
    谁知赵浔真是个难伺候的,听得此话,他脸色又是一沉,真是喜怒无常。
    谢燃忽然发现,自他重生后,几次触怒赵浔,似乎都是因为“君臣”之辞。一国之君却听不得这话,赵浔果然古怪。
    赵浔不笑的时候,神色冷得锋利。他道:“替身之血入鼎,只是其中一个环节罢了,没什么成不成的。一切还要看……最后。”
    谢燃皱眉,重复道:“……最后?”
    “是啊,”赵浔轻声道:“很快会到这个阵法最关键的时候了。不容有失。”
    赵浔并未说出具体是什么时候。
    谢燃心念电转,拱手道:“那我便随侍左右,以备驱策。”
    “你刚才还敢拿剑对着朕,现在怎么这么规矩?”赵浔忽然道。
    这次倒说在点子上了——陛下的神智似乎时而疯癫迷茫,时而清醒犀利,此刻的眼神像把锐利的剑。
    赵浔又逼近一步,问谢燃道:“你剑法究竟师从何人?为何如此肖似谢侯——朕并未派人教你等学剑,更别说谢氏传袭的剑法,这等瞎话,你直接不必出口。”
    谢燃:“……”
    谢燃沉默了。因为一瞬间,他被问住了。
    刚才一时冲动和赵浔打了起来,的确算是失策。主要是当时实在是少见的情绪越过了理智。
    一方面,他之前虽也偶有想起往事,但皆是碎片片段,如镜花水月。却在方才触及那巨鼎的一刻,前尘往事尽数忆起,冲击巨大,心神失守。
    再者……这赵浔的确实在欠揍。总之一时气血上涌,便打起来了。
    但李小灯只是个乡野少年、尊卑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怎么敢如此犯上忤逆?
    “怎么……一个剑法问题,又这么难答?”赵浔短促地笑了下:“你答不上来的事真是多啊。不过,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以谎言借口推脱呢。”
    谢燃眉心一跳,总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赵浔眉眼间依然带着笑,头却略略低下,像是个谦逊的颔首姿态——谢燃怔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学现在自己故作谦卑的神情样子。
    ……还该死的真有些像。
    年轻的帝王学着谢燃这些天的语气,轻轻道:“我以为你会说……那时是在扮演忧国忧民的谢侯,所以太过入戏,呵斥了朕呢。”
    谢燃:“……”
    赵浔又一抚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是不是还打算编……那剑法是不是谢侯在天之灵,被你一番赤诚打动,给你托梦教的你?”
    谢燃:“…… ”
    赵浔忽然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你怎么不这么说呢?因为说出来,朕就可以拆穿你了——谢燃是不能给人托梦的,因为他的魂魄并不自由和完整,他被我扣住尸身,魂魄困在阳世,不得往生。”
    谢燃心头猝然一震。
    ——不完整?
    的确,他虽然恢复了大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最关键的部分模糊不清。尤其是,他死前那段时间。
    此时,赵浔的笑容似乎变成了有毒的饵,明摆着是故意试探,却让人忍不住想追问。
    始终沉默的谢燃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赵浔的笑容逐渐扩大……此时,深夜已过,天光破晓,天色将明未明前,第一旅朝霞的光照亮了帝王的面颊。
    “你不好奇吗?谢燃的身体在哪里?”赵浔幽幽笑道:“堂堂一国重臣帝师,遗体下落不明,以空棺衣冠冢入陵,真是啧啧怪事。庙堂江湖,街坊巷尾……光流言和话本都出了几十沓了吧。”
    他故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谢侯出身清贵,位高权重,若是有人对他身体不轨,加以亵渎,岂不——”
    赵浔没把这句“岂不”说完,因为他的下颌到左颊被身边那低眉顺目的“李小灯”狠狠打了一拳,向后偏去。
    他还没来得及疼,或者去看揍他的罪魁祸首一眼——就觉出一支如闪电般的利箭就擦着颈部皮肤飞驰而过,狠狠地破空而去!
    赵浔一摸脖子,掌心全是鲜红的血。
    若不是刚才被打的偏开头,恐怕现在皇帝陛下便要作箭下亡魂了。


【第19章】 绝境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浔再一回头,就见那自称李小灯的青年人已与七八名黑衣人缠斗一处。此人右手还缠着布带,却像没事人似的,左手执剑,出剑收剑利落,在空中转了个圆润的弧度,看似不急不缓,却是举重若轻,隔着几步外都能感到罡风逼人,立时将一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倒退,最后吐出一口血来。
    几名刺客黑衣蒙面,上来就杀,全无废话。并且十分训练有素,七人称阵,首尾相连,攻守兼备。谢燃将此人击伤后,阵才隐有松动。
    就这一时半会的间歇,两人视线相对,谢燃的目光在赵浔泛红的面颊上顿了一瞬,毫无诚意地隔空送了几个字:“情急之举,恕罪。”
    赵浔也虚伪得不甘落后。他笑道:“李兄客气,救命之恩,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说着“救命之恩”、“谢你”,却半分没贡献点力气的意思,趁着谢燃将黑衣人困住,自己和没事人似的,索性抱臂做壁上观。一番动作语气随意自然,眼神却如钉般牢牢落在谢燃身上。
    谢燃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招式。
    几名黑衣人单打独斗不值一提,但配合却十分默契,要想速战速决,必须将刺客一击毙命。但谢燃渐渐发现,自己的体力越发不支。
    李小灯这身体实在疏于锻炼,可以说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甚至不似干多了农活重活的乡间少年,反而右手指腹有茧,更似少年习字所致。倒是确有古怪。
    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谢燃此刻并没时间细想。
    他这一生别的不说,最知轻重缓急,此时能清晰地感到自己体力下滑,另又觉得赵浔目光如芒在背,知道越拖越是不利,索性下了决心,臂下露了空门。
    对面的刺客见他终于有了破绽,顿时大喜,提剑刺去,正划破谢燃下肋,立刻鲜血涌出!
    同时,始终悠然被护卫着的赵浔脸色霍然一变。
    谢燃却注意不到其他,他心神凝聚,等的却就是这个机会。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只是腰肢一压,向后仰倒,如柳枝弯拂,姿态清灵。剑却气势如虹如雷,正刺入那刺客的心脏!
    他就这么干脆、直接地用一换一的方式杀了这名刺客,也破了此阵。同时,这也验证了他的一个想法。
    “‘破军’。”谢燃低低自语,失血加之力竭让他有瞬间的恍惚——直到颈部忽然感到了一片温热的呼吸。
    身后人轻轻问道:“破军是什么……嗯?这些人用的阵法吗?”
    谢燃只觉毛孔一炸,本能霍然拔剑,看到身前人是赵浔才堪堪停住剑尖。
    赵浔抚掌笑道:“李兄反应好快,这样敏感,简直像在战场中锤炼出来一般!谢侯正是如此啊。”
    这位皇帝陛下就是有种奇怪的本事,可以把再正经的事都说的不正经,又有些似是而非,暧昧模糊。
    好在他至少还是干了点人事,在谢燃走神时帮忙收拾了个要为同伴报仇偷袭的刺客,另将这溃不成军的剩下六名刺客解决,仅留下一名活口。
    只是赵浔下手实在狠辣,竟是徒手生生捏碎这些人的喉骨,让他们身首分离。现下他右上肘部以下袍子都被鲜血浸透,宛如修罗。
    你死我活的关系,的确没必要妇人之仁。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个痛快是举手之劳,像赵浔搞这么血腥,实乃少数。不像个皇帝,倒更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刽子手。
    这修罗看着谢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过去一个俊秀的笑容:“哎呀,实在不雅。谁让我的剑在你那儿呢。”
    他只要一说话一笑,谢燃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跳。
    他吸取上次冲动拔剑,险些暴露身份的教训,索性一言不发,前去查看那唯一一名活口。
    赵浔先看了谢燃伤口,发现只是皮肉伤后,神情略缓。
    简单处理止血后,两人一起向刺客走去,只是谢燃在看刺客,他却在看谢燃,不屈不挠地追问道:“李兄,何为破军?”
    破军,为谢燃昔年在军中合五行八卦亲创之阵,当时他初入军营,士气不振,老弱多却战事紧,便创此阵,旨在以少胜多,以巧破力,并无外传。连赵浔久居宫中,也无从知晓,那这一列刺客又为何能将此阵练的如此训练有素?
    谢燃并未回答赵浔,只是拉下刺客的面罩,露出一张普通年轻的脸,双眸紧闭,面似金纸。
    一见他这副样子,谢燃立刻心道不好,去捏此人两颊,迫他张口,果然见到一粒黑色丸药。
    这竟是名死士!
    谢燃神色一凛,击打此人舌下位置,逼他吐出药丸,但为时已晚,一线黑血从刺客嘴边涌出,显然已是气绝身亡。
    赵浔站在一旁,忽然说了句:“这下好了,也不知要刺杀的究竟是你,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了。”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
    表面看来,身为帝王的赵浔似乎更可能是刺客的目标。但今日赵浔是微服,所以其实也有容易被忽略的可能性,刺客想杀的,其实是“李小灯”。
    谢燃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衣裳摩挲的声响,像有人在脱衣服。
    他心中奇怪,正要回头看去,肩头却被赵浔按住,此人笑道:“李兄莫回头,我将这人扒光了,看看身上是否有什么印记。”
    这位皇上不愧出身民间,疯起来没有人样,干起活来也毫无架子,杀人翻尸都亲自来。不过……
    “……我为何看不得?”谢燃有些无语。
    赵浔笑道:“我怀疑你是我那位老师嘛。谢侯这样清贵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更何况——”
    他“何况”了半天,也没说下去,谢燃当然没把他那些废话放在心上,推开赵浔。
    然后,他就看到那刺客尸体胸腹袒露,横躺于地,而赵浔的手背到指尖一块呈现诡异的青紫。
    谢燃不由自主默然攥紧了剑,半晌低声道:“他身上有毒?”
    赵浔起身,甩了甩手,轻轻“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懊恼被毒药,还是被谢燃看到。
    “应该不会很烈。”他说道:“不然这人涂满全身,早就死了。不过这场刺杀,还真是势在必行,不惜代价啊。”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对刺客的主人来说,能杀了人固然好。如果反被俘虏,对方大概率会擒拿刺客检查身份,这时毒药便用的上了。
    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如果毒不能立刻致命,只是麻痹肢体,显得多此一举。
    谢燃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山风渐起,窸窸窣窣,如人低语。人影幢幢,如鬼魅声,如黑影现。
    敌临。
    几息之后,赵浔看着将他们二人包围的数十名黑衣人,轻轻叹道:“原来刚才只是饵啊。这才是正膳。”
    眼下,他们二人一个中毒无力,一个失血过多,早已是强弩之末。
    刚才还针锋相对,互相试探,现在倒不得不生死与共了。
    他们只有一把剑,背后是百丈悬崖。


【第20章】 爱妻

    塘村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自给自足,自几年前打仗那会儿,才开始与外界往来,村里人纯朴知足、安详宁静。
    不过这天,村里比往常热闹几分。
    因为昨天晚上,有户人家捡来了两个外来人。
    二人是顺着溪流落到岸边的,身上带伤,衣衫落魄狼狈,但看得出打扮非富即贵。是对落难的年轻夫妻。
    据说长得都格外齐整,村头活了近百岁的老大爷看了那男的之后,甚至嚎了一嗓子戏文里学来的词——”神仙人物”!
    只是那家的娘子虽身形优美,美中不足的是似乎骨架子大了点——比她那已经足够高挑挺拔的夫君还高了些许。
    清晨,鸡鸣,村舍。
    屋门打开,青年人一袭青色布衣,推门而出。
    正在淘米的张大娘回头一看,感叹道:“哎呀,我儿子的衣服穿你身上正合身呢。”
    谢燃点头道谢。
    昨晚,他和赵浔被迫坠崖,好在这块地带以前曾作练兵用,他还算熟悉,带着赵浔落到了溪流位置,只是当时两人皆已力竭,尤其是赵浔,已近昏迷。
    好在谢燃还记得这里有处村庄,被救上岸后,便托辞二人外出被山匪打劫,九死一生逃出后翻山越岭,还被毒蛇咬伤,最后狼狈坠崖的故事。
    面前的大娘正是救他们的当地村民。
    张大娘见这年轻人一副束手站着,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干起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眼前是个富贵公子。
    这位村妇爽快一笑,率先起了个话头:“媳妇儿怎么样啦?”
    谢燃如实说道:“醒了,烧也退了。”
    张大娘便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进屋里。
    简陋的木制窗棂下,是一张并不宽敞的床,其上侧卧着一个人。
    那人面朝里,长发如瀑,披散而下,像上好的乌木,又像一段黑色的绸布。绸布下露出一点羊脂玉一般的白,是床上人苍白的下颌。全身上下,明明只露出这一点肌肤,却异样得引人注目,只觉那下颌的弧线都仿佛金雕玉琢的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把玩。
    张大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对谢燃感叹道:“小李啊,你真是好福气,娶到这样的仙女!”
    谢燃:“……”
    就在这时,床上人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起身。
    谢燃眼疾手快,坐到床边,手飞速一扬,便将一块不知是擦脸还是垫桌子用的长布,一股脑丢到那人头上。
    被盖住脸的“仙女”:“……”
    “家里规矩多。”谢燃彬彬有礼地解释:“女眷不得露面,不得见人。”
    张大娘目瞪口呆:“女的见女的也不行?”
    谢燃温和坚定地摇头,作揖道:“的确。相貌不能被任何外来人窥见,恐生事端。实在失礼,恳请谅解。”
    他态度实在诚恳,再加上所谓大户人家的阴私规矩也没少在话本里被传来传去,因为张大娘并没生气,还问了床上人一句:“小李媳妇,想吃点什么不?大姐给做。”
    谢燃当时随便将“李小灯”的名字简了个“李灯”的化名,而床上人自然就成了“小李媳妇”。
    谢燃:“……”
    床上人:“……”
    谢燃:“她不会说话。“
    张大娘:“啊?哑巴?”
    事已至此,谢燃索性硬着头皮编了下去,微微笑道:“是啊,爱妻自小坎坷,真是可悲可叹。所以更怕说不清楚,不得见人。”
    话说到这里,大娘看床上人的眼神都怜悯了几分。
    张大娘年近五十,丈夫以渔为生,常年不在家中,两人独子少年夭亡,甚至还没等到娶妻的年纪,因此看带着“妻子” 的年轻人便格外亲近几分。她又扯了几句闲话,才拿着昨夜编的粗布纺物出去卖了。
    她走后,谢燃从赵浔袍子袖袋中拿了银钱压在灶台边。
    他想着既然人醒了,村中到底人多眼杂,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在张大娘回来前离开村子,寻求救援为好。
    他刚一转身,就听里屋有人笑着说:“怎么趁别人睡着偷鸡摸狗?”
    巧的很,这偷鸡摸狗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鸡不知吃错了什么粮,忽然引颈高歌了一声。鸡一叫,狗也来劲了,跟着开始愉快地狂吠,真叫一个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谢燃:“……”太阳穴又开始跳了。
    他心里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搭了那人的脉。
    ——那位,乌发如瀑、蒙着粗布盖头……不得见人的“爱妻”。
    他一边诊脉,床上人没得到回应,却更加不甘寂寞:“嗯?爱妻自小坎坷,可悲可叹?”
    真是奇怪的很,谢燃发现自己念出来尚算正常的“爱妻”两个字,由这位陛下来说,就仿佛带着双看不见的钩子,要深深穿破人的骨头里,偏偏音调却又软,仿佛无限温柔。真是听的人又遍体发毛,又忍不住……可怜这说话人。
    谢燃微微垂眸,细长睫毛落下,看起来十分沉静地诊脉,一点也没被打扰。
    赵浔无声无息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似乎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