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6

余三壶:燃骨 71 - 75


【第71章】 是,殿下

    鸳娘轻柔婉转的唱音微微一顿,又圆融婉转地续上,如扇子般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又落回到手中的绣帕,继续织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听不懂一般。
    谢燃说了那日的第二句话,“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赵浔,”谢燃站在门边,声音低缓:“来找夫人,只是为了告诫您一件事:赵浔身世已有人起疑。事到如今,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我会尽全力周旋,但你我皆知,许多关键其实在你。所以,为了你自己,为了赵浔,千万谨慎,谢某言尽于此。”
    真相其实很简单。
    鸳娘根本不是庆利帝临幸过的宫女,真正怀了龙种逃出宫的是另一个女人,而鸳娘,因为心怀“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以绣娘之长,仿制了庆利帝的信物,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鸳娘自然得“疯”,如果不疯,她就会不得不面圣,不得不经历内廷关于当年临幸和孩子出生时辰的重重拷问,她答不上来的。
    这些都是在赵浔身世被揭露后,谢燃费尽心力查出来的真相。
    谢燃说完这段话,便离开鸳娘的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之后,鸳娘便死了,服毒。
    谢燃攥着手中的笔,神情竟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想,是我害死了她吗?是我话说重了,或者不合时宜了,才逼死了赵浔的母亲,逼死了赵浔唯一的亲人?
    他眉头一紧,掩口呛咳起来,血从指缝中渗出,如红梅般溅在苍白的宣纸上。
    “侯爷!”管家简直急的眼睛都要红了。
    谢燃用帕子擦去下颌沾的血迹,站起身:“备车,我要出门,郁王府。”
    管家跟上来拉住他:“侯爷,您这幅样子还要出门?哎!小人有罪,郁王殿下就在府上,非要等着见您。但先前您病着,易大夫说这两日病况关键,不能见客出门,否则病情反复,神仙难医……”
    絮絮叨叨的管家没能说完,因为谢燃已经甩开他,径直走向外厅。
    这时候,赵浔正坐在定军侯府的待客厅,看着一盆兰草出神。
    这些小东西还是他成为皇子前,从集市慢慢挑来,养植长大的。
    从前,他不是皇子,自然也不用考虑避嫌,在先定军侯和长公主去世后,曾有一段时间,是这座府邸的常客。
    那时候,谢燃还没有现在这样总需要装作冷漠傲慢、位高权重,府里也还没有这么多下人,赵浔曾经可以在这座定军侯府自由进出,随时见到想见的人,花几个月时间养一盆花,等第一支花苞绽开,便将它送到那人案前。
    那时候,鸳娘也还在。他从定军侯府学完课回家,往往已经很晚了。大部分时候,鸳娘还是自己在屋里唱歌织帕子玩,但总偶尔有几次,她似乎从疯病中忽然脱出来一刻,想到自己母亲的身份,为晚归的赵浔温一晚热汤。
    赵浔曾见过真正的暗无天日,他的人生只有那点光和羁绊,却已经足够支撑他活下去。
    但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全没了呢?
    赵浔转过身,看到有人推门逆光而来。
    七日未见的谢燃,站在他的面前。
    谢侯爷一如即往的面无表情,不知从何时起,谁都看不透他的神情心绪。明明是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偏生此刻却唇色极艳,殷红欲滴,像极了血色,却又有些像上好的妆,给谢大人平添三分清绝艳色。
    谢燃垂眸,看着满身缟素的赵浔,淡声道:“节哀。”
    即使是这种时候,赵浔看着他,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天这么冷,谢燃穿的太少,脸色还差,若在风口站着,怕是要病了。
    于是,赵浔将门掩上,将谢燃引到背风的位置坐着,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才缓缓道:“老师,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的确需要解释。
    但是,其实根本无法解释。
    于理来说,以谢燃的聪明,在管家说出鸳娘死亡时间后,他便知道,哪怕自己想要解释,却永远不能真的撇清这件事了。
    道理很简单,鸳娘一内宅女子,当晚去找过她的只有谢燃一人。而在谢燃走后,鸳娘便被毒死了。
    鸳娘和谢燃说话时,只有他们二人,没人知道谢燃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是不是下了毒。
    鸳娘死时,也只有她一人,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服的毒。
    真相原本就只有谢燃和鸳娘这个死人心知肚明,谢燃根本不可能拿得出证据,证明鸳娘不是他杀的。
    而更糟糕的是,谢燃的确有杀鸳娘的动机。
    因为赵浔的身世,鸳娘原本就是最大的隐患。
    赵浔爬的越高,他的身世只会更引人注目。庆利帝哪怕不愿,早晚有一天不得不见一见鸳娘这个扔在宫外的女人,如果老皇帝还没昏庸到认不清一个女人自己是否真的幸过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身世之事真的瞒了下来,若谢燃真想利用赵浔角逐太子之位,鸳娘这个身份低贱的生母,便是最大的绊脚石。
    谢燃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沉默了一瞬,而后他诚恳地望着赵浔道:“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赵浔眼底猩红一闪而过,但他还是尽量耐心地问:“老师此言何意?”
    谢燃便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娘的死,我有最大的嫌疑。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意思就是,我没办法拿出任何证据,从理性上说服你——人不是我杀的,毒不是我下的。既然没有证据,谢某索性不作挣扎,免得难看。”
    赵浔看他许久,忽然道:“你从没想过我会无条件的信你吗?”
    谢燃垂眸,神情漠然:“殿下,我们这样的人,说无条件的信任,您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赵浔正色道:“只要你说,我便信。”
    谢燃抚摸着光滑的茶杯,低声道:“……倘若我的确问心有愧呢?”
    赵浔神色怔忪,脸色骤然苍白,仿佛被谁狠狠捅了一刀。
    谢燃将茶杯放回桌面,起身,竟半跪在赵浔身前!
    “既然殿下想知道,臣便说清楚,”谢燃低声道:“若论情,我的确在你母亲死前找她说了番话,若不是那些话,我想她并不会死,此为我之过失。若论理,我的确曾是她死前见过最后一人,嫌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洗脱。”
    谢燃跪着,抬眸看着赵浔:“故而,你母亲之死,责任在我,合情合理。若你想报仇,理应杀我后快。”
    谢燃说这些话时,赵浔始终沉默,手却在颤抖着,眼底泛起越来越不详的血色,仿佛忍耐到了极点,却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半晌,赵浔仿佛觉得戏谑之极,轻轻道:“……你想我怎么样,难道让我亲手杀了你么?”
    他明明笑着,却仿佛在哭。
    谢燃却始终低着头,没有看见赵浔的神色,说出口的语气冷静得不像活人:“若殿下想,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谢某现在还不能死,等我率军扫清异族,得到军权,大仇得报,若还有幸苟延残喘活着,自然随殿下将我如何。”
    赵浔忽然抬手勾起谢燃的下颌,眼底赤红,轻声重复道:“……’随我如何’?”
    从前,哪怕封王掌了实权,赵浔在谢燃面前也始终是克制的,温驯的。直到此刻,情绪崩溃之际,平时那些隐藏的很好的情绪欲望,就如同山石下见不得天日的小虫纷纷扭动爬出,阴冷的、细密的……
    随着这个充满掌控感的姿势,顺着谢燃的面颊、脖颈,深深的爬进他一丝不苟、严丝合缝的衣襟中,带来一阵诡异的酥痛。
    谢燃不自觉地睫毛煽动,却道:“是,殿下。”


【第72章】 初吻

    当谢燃说出那句“是,殿下”时,赵浔只觉周身血流都似乎烫了几分。
    哪怕在庆利帝面前,赵浔从未见过谢燃这样顺从驯服的姿态。意识到这一点,既让他感到兴奋,又让他……有些难过。
    其实,赵浔知道……那一日,如果谢燃不说后面那些话,自己其实不舍得、也不敢真的将他如何。
    但可惜,谢燃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的理智。
    赵浔就着这个捏住谢燃下颌的姿势,俯身端详许久,他看着这张仿佛冰雪砌成般完美的脸,又看出了皮相下透出的苍白和疲惫。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脑补,只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松开手,背转过身,讥诮笑道:“老师言重了,跪着做什么?我当不起,起来吧。其实你不用说的太透我也能猜到,你找我娘,无非是担心她将我的身世漏出什么疑点,是不是?哦,你或许还担心她身份低,碍着我日后的路。这些权衡利弊,实在太清晰不过,我是你教的,自然能懂。”
    赵浔声音压的低而哑,仿佛借此按耐体内翻滚的情绪:“我知道,杀人这种蠢事,你是做不出的。谢侯爷么,霁月光风,冷静如雪,智计无双……你一定觉得,若你真的杀了她,只会让我和你离心,不愿为你所用。毕竟,我在你这里,不是一直都是一颗棋子吗?”
    谢燃没有起身,他还是跪着,听到这里,唇部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赵浔眼眶红得像血,却还是在笑:“我和你说过的,凡君之愿,皆为我愿——但你不信,因为你谢燃其实除了自己、除了权势利益什么都不信!你刚才说什么?’我们这样的人’?”
    他冷冷道:“什么样的人?抱歉,我不配,我们不是一类人。谢侯爷是成大事的人,可以做到七情六欲摒除,我却不行。那是我娘!若有一天,当真阻了我的路,我还能真将她踩作龙椅前的垫脚石吗?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要劝她为我登基去死吗?
    赵浔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将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但谢燃何其聪明,言下之意,未尽之言,他全都明白了。
    赵浔其实都猜对了,谢燃找鸳娘,说的无外乎这些。
    但有一点,赵浔却不知道。
    赵浔不知道,他亲情的唯一寄托、他的家……其实全部都是虚幻的。
    他的母亲二十年如一日地装疯卖傻,只为满足“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谢燃之所以找鸳娘,敲打她,是因为他不放心。不放心在鸳娘这个母亲眼中,赵浔究竟有几分重。
    毕竟,试问鸳娘如果真的爱这个儿子,会一“疯”二十年,让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年赵浔独立支撑生活?会舍得整整二十年,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赵浔问谢燃,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谢燃要怎么回答他。难道回答他,你以为仅有的那点温情亲情其实都是假的,连你的亲生母亲都骗你骗了二十年?
    谢燃看着赵浔赤红的眼眶,想:我说不出口。若是一定要恨,恨一个人,总比恨两个人,恨所有人……来得轻松一些的。
    更何况,赵浔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算冤枉了他。
    赵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燃,冷冷笑道:“谢侯爷,说话啊。你是这么想的吗?”
    ——你要劝她为我的登基之路去死吗?
    ——是你逼死的我娘吗?
    ——你只是将我当做一颗棋子吗?
    谢燃抬起眼,望着他,然后轻轻道:“是。”
    真的得到答案时,赵浔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
    他最后看了眼谢燃,想,这么多年……我真是个一无所有的笑话。
    赵浔转身出去的一刻,他曾的确想过,就这样吧,不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时候结束了。
    但偏偏,谢燃叫住了他。
    谢燃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这让旁人的喜怒哀乐放在他的边上,如同一个笑话。
    谢燃说:“殿下,我不日便要带兵离京,此后不知何时能回,亦不知……是否能回。此次围猎,你在风口浪尖,我走之后,恐有人对你不利。殿下需早做打算,拉拢势力。”
    赵浔只觉十分可笑:“谢侯爷,您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我的确没那么想做这个皇帝,若是别人要,便让给他们吧。”
    谢燃道:“事到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不想,别人便不对你动手的。”
    赵浔短促地笑了一声:“行啊,那便让他们动手。成王败寇,若是输了,我这命赔上便是,多大的事儿?哦,我知道了……先前能排的上点儿的皇子都已被谢侯爷斗了出去,若是我这颗棋子也撂摊子不干了,您会有些麻烦?”
    谢燃只觉心头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他原本就重病初愈,只觉肺腑又闷又痛,几乎又要咳血。
    他强行按耐住,道:“殿下,这并非儿戏,而是性命攸关。眼下盛京城里虽然没有堪用的皇子,但尚未成年的却有许多。今上酷爱政斗制衡,导致如今朝堂各方势力混乱不堪,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但无论哪方得势,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那些孩子中是谁登基,比你这个无党无派的成年皇子好控制许多。你没有根基,若权贵大族联手对付你,很难全身而退。”
    赵浔漠然看着他,道:“哦?那谢侯觉得孤应该如何?”
    谢燃垂眸,跪着,字字清晰道:“古往今来,联姻结亲为世家大族联盟之基。殿下既已立府封王……是时候,该纳妃了。”
    纳妃。
    谢燃这两字落下之时,赵浔眼底掀起轩然怒意!
    他猝然抬手,案上茶杯碎裂在地,发出一阵刺耳震魂的锐响!圆融上好的瓷器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混着茶水在他们之间溅开。
    赵浔今年及冠。寻常世家贵族子弟,即便还未立正室,也早在屋中蓄了贵妾养着,或是至少有婚约在身。但赵浔始终孑然一身。
    他虽然出身不好,却好歹是个皇子,长得还甚好,武艺才华也佳,哪怕庆利帝不将他放在心上,正经大族看不上他,对于大部分清流文臣、虚衔贵族,却也算高攀。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少女曾无意见赵浔而怀春,非君不嫁,却都无声无息地没了下文。
    没人知道郁王是如何处理这些事的。也没人知道赵浔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纳妾。
    总之,结果就是,人们或无意或刻意地忽略了他的亲事。
    ——直到此刻,他的婚事被谢燃搬到了台面上,作为一桩用于权利交易、利益交换的筹码。
    赵浔真想问问谢燃,你把我当什么东西了?
    他又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避绝姻亲,藏得谨慎又珍重的一颗真心,到头来,对那人来说不过天平上的几两货物,实在太可笑了。
    赵浔想:谢燃,这是你自找的。
    年轻的郁王站着,俯视着他半跪在地的老师。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字一顿仿佛从胸腔深处溢出:“谢侯爷,你僭越了。”
    谢燃垂眸道:“臣不敢。但请殿下想清楚。结亲是最快在朝堂中站稳脚根,获得支持的帮助。若殿下顾及母丧,大可先行定亲,与岳家多行走动,大婚等服丧结束后也不迟。”
    赵浔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变得冷而悠长:“那谢侯觉得,孤应该求娶哪家小姐?”
    谢侯爷就像一块毫无感情、不懂生人喜怒哀乐的坚冰。他语气平静、条分缕析地为赵浔分析道:“臣认为,殿下此时不宜选择出身过高的妻子,择选地方实权官员,亦或清流文臣之女会是更好的选择。黄氏乃是江南豪族,世代官至地方官员,在南方地区有广泛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黄家嫡女素有美名,其父在江南地方任官多年,官至巡抚一职。江南富庶,若与黄氏联姻,未来江南便是殿下的经济后盾。”
    赵浔笑了笑:“嗯?还有么?”
    谢燃微微沉吟,又道:“或者可选褚氏女, 褚家为文官世家,儒风严谨,数世才子辈出,其家主官至翰林学士,更是桃李满天下,为殿下日后栽培自己的势力有很大助力。”
    赵浔神情嘲讽,笑道:“还有吗?”
    谢燃微微思忖,又道:“若这些殿下都不喜欢,或许可尝试与边塞秦将军之妹联姻。只是实权将领,陛下恐怕会多心。”
    赵浔听他说完,神色不变,只继续问:“好得很,还有吗?谢侯爷继续说啊。”
    话到此时,谢燃也终于意识到他不是真心相询,皱眉道:“殿下何意?这些女子的家世,是我筛选过认为比较合适也对殿下十分青睐的势力,应是良配。”
    “哦?孤却觉得,这些女子都不够好。孤这里有个更好的选择,”赵浔轻轻笑道:“更美、更有才学、更位高权重……也更让孤心驰神往、失魂落魄。”
    谢侯爷微微一怔,竟像是认真琢磨起来赵浔说的是哪位金枝玉叶。
    直到,他的咽喉被一只手握住。
    赵浔居高临下地站着,手捏着谢燃的颈项,微微收力,以这个强势而诡异的姿势,逼迫始终半跪着的定军侯大人站起身来。
    “想不到是不是?”赵浔笑着,伸手抚摸谢燃的侧脸:“我说的就是谢侯爷您自己啊。老师,如果你一定想用什么东西捆住我,不如你自己来吧——若能纳定军侯为妃,我自然一帆风顺,所向披靡。”
    “荒唐!”谢燃脱口叱道,但后面更多的话,他却并没能说出口。因为赵浔话音落下,蓦然狠狠按住他的后脑,将定军侯抵在茶案边狭窄的角落,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其实也不能算是吻,更像是一场见血的掠夺。赵浔的唇舌烫的惊人,动作凶猛如丧失理智的凶兽,谢燃立刻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那日温泉之下,暧昧潮湿……同样混杂着鲜血的吻。
    这瞬间的联想让他怔忡了片刻,也正是这片刻时间,赵浔已掌握了彻底的主动权。
    谢侯爷碍事的狐裘落在地上,内里的锦缎单衣滑腻贴身。赵浔紧紧握着他的腰,吻得越来越深,谢燃只觉体内仿佛被引燃了一团火,烧干肺腑中多少难言之隐,多少权衡利弊,多少爱恨纠缠。
    谢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赵浔。
    烧吧,沉沦吧,放肆吧。谢燃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忍了太久……太累了,也没多久能活了,为什么不放纵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次不算你引诱他。
    此时还是青天白日,会客厅的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外头管家仆役来往的脚步声。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听到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或许有人听到奇特强势的撞击声,但外面的人应当只会认为是定军侯与郁王因朝政纷争争执不下,而做梦也想不到此刻里面正发生什么。
    即使此刻平日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定军侯大人正被压在窗边,强势的吻让他苍白的面色染上暧昧的红。窗外的风拂起他垂下的发丝,不远处正在给廊中花树浇水的侍女只需一抬头,便会看到这禁忌隐秘的一幕。
    谢燃像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般,开始推赵浔。
    也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赵浔眼瞳笼罩着一层不详的血色,谢燃心中一动,想到了每次去郁王看到的燃香,和赵浔衣袖上经久不散的木质调气息。
    “你用了‘安魂香’?”谢燃终于摆脱了这个见血的吻,同样为赵浔的行为找到了解释,厉声斥道:“此物会让人神智不清,竟做出这种事——谁给你的!”
    赵浔漠然用指腹摩搓谢燃柔软的唇瓣:“错了。”
    “……什么?”
    “反了,”赵浔幽幽笑道:“我先是‘神智不清’,才会用安魂香,如果不用,我彻夜脑中都幻想着你现在这幅模样,根本无法安眠。谢侯爷,我早就疯了,只是尽量在你面前演得正常罢了。”
    谢燃只觉脑中轰然巨响,一时都没理解赵浔话中的含义。
    他向来冷静自持,此刻竟却也情不自禁地自作多情起来。
    但当谢燃的目光落在赵浔满身的缟素和锋利的神情时,他又告诫自己,谢燃,你未免太可悲了。谁会喜欢害死自己母亲的人呢?赵浔那样说,或许只是情绪激动下的胡言乱语,或者一种折辱你的新手段罢了。
    谢燃这样告诫自己,却终究竟还是忍不住,想清楚问一问赵浔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话还未出口,只觉咽喉微微一紧。
    赵浔却赤红着眼,轻轻捏着他的脖颈,笑道:“谢燃,你没有心吗?”
    谢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但重病初愈加上情绪激荡,只觉胸口蓦然一痛,竟然就着这个被赵浔钳制的姿势,咳出大量的血来。
    先前,中一其实就警告过谢燃,换命盘不只是今生阳寿的问题,更多还有运势之类隐形的影响。
    谢燃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现在却觉得还是不能不信。
    比如,如果不是特别倒霉,为什么他和赵浔相见这短短时间,就在人家面前咳血了,还量这么大,直接染红了人家满手满衣襟。
    这可太像碰瓷了。


【第73章】 呕心

    谢燃咳血的一瞬,赵浔仿佛被他的鲜血烫着似的,立刻松了握他咽喉的手,而本能地换做一个类似扶的姿态。
    其实说扶也不太准确,他紧紧握着谢燃的肩膀,手在不自觉地颤抖,近乎把人家搂进在自己怀里了。
    “你怎么回事……”赵浔喃喃道:“我不想这样的……”
    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扬声喊道:“来人!找大夫来!”
    谢燃紧皱着眉,终于挨过一阵痛楚,借赵浔力道站稳,轻轻哑声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的,我今日有些风寒罢了……只是看着吓人。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这种时候谢大人竟然还在想着一件衣服,赵浔几乎气急攻心,又不敢再说什么。屋外管家一直等着,听到赵浔喊人,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去喊还没走远的易太医。
    谢燃只觉一阵阵头晕,想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狼狈透顶。他不愿让赵浔看到,但这位郁王殿下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紧紧搂着他就是不松手。也不知是怕谢燃突然死了,还是怕自己的仇人跑了。
    结果他这么一胡思乱想,不知又勾动了哪出内伤,忍不住呛咳起来,却又被喉咙间的血味呛到,又咳出了许多鲜血。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赵浔终于忍无可忍,不再听谢燃那些虚弱的借口,他索性反手抱起谢燃,对管家道:“备车马!我带定军侯去找御医——”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有一人飘然而入,语气是副格格不入、十分欠揍的悠闲,说道:“别急别急,你抱着他围着太医院跑十圈都没用。大夫救不了定军侯,先让我瞧瞧他。”
    此人一身青衣道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普通到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锐利深沉,犹如星渊。
    正是中一。
    中一悠哉悠哉地围着被赵浔抱在怀里的谢燃转了一圈,而后目光却忽然凝在赵浔身上,皱眉细细打量他一会,忽然恍然道:“原来……他为的是你啊。”
    “什么为我?”赵浔一怔之后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燃原本已经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不然也不能接受这种姿势被赵浔抱着。
    只是谢燃生怕命盘之事泄漏,现在忽见这中一从天而降,还对赵浔说了这么意味深长地一句话。即便此刻真的死了,恐怕也得被逼的回光返照,立时低声喝止:“中一大师!”
    中一自然知道谢燃是警告。于是,他还真的住了嘴,没有回答赵浔的问题,而是悠悠遛到谢燃身边,先把了他的脉,而后,并指按住了他的后颈——直接弄晕了定军侯大人。
    抱着谢燃的赵浔:“………… ”
    中一立刻后退半步,抬手无辜道:“这么瞪我做什么?我是为他好。他情绪激动,气血上涌,醒着还得吐血,你看他这血量像够吐的吗?”
    赵浔并没有一点和人玩笑的兴致,若不是看来人神秘,谢燃似乎又认识,他早不理会直奔太医院去了,于是只问:“那先生能治他的病?”
    “我治不了,”中一竟然立刻毫无负担地承认了:“他精气已散,经脉枯槁,不过一具空壳子罢了,若是好生休养,不动不劳神,用流水似的珍奇药材吊着,或许最多还可以撑个……三五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浔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刚才他还想过要让谢燃付出代价,为自己愤怒过不值得过,但此刻,这些情绪竟都像来自上辈子似的,有种荒唐的遥不可及。
    年轻的郁王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一言不发地绕开中一就往门外走。
    “等等!我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呢?”中一挡着。说来也奇,他看着起轻飘飘的一个普通道士,往那里一站,却纹丝不动,犹如山岳。当他想拦一个人,看似随意,其实身法奇特,有如山风无孔不入,不留一点缝隙。
    赵浔被他挡着一时出不去,忍住怒意:“先生既然救不了,何必浪费孤的时间?来人——”
    中一却道:“我的确救不了,但那些大夫更救不了……能救他的人,只有你啊。”
    ——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原来他为的人,是你。
    鬼使神差的,这两句话同时附现在赵浔脑海中。他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既像期待,又像畏惧。但更多是一种无着无落、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不详之感。
    中一道:“没猜错的话?阁下便是郁郡王……哦,不对,新封的郁王殿下了,我多问一句啊,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于权位一道,特别顺利,做什么成什么,扶摇直上。甚至,越来越有……登顶九五之望?你先别急,回答我,”中一赶忙说:“这和你怀里这位的病有关系。”
    赵浔心头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深。
    于权位……特别顺利吗?
    的确如此。
    他胆大包天和刺客合谋杀庆利帝不成,竟能全身而退,甚至得以封王。虽说确有机会,一切却也实在顺利,幸运。
    三皇子原先虽然蠢,但出身高并不能轻易拔除,却最近连出昏招,急功近利,结果这么快就被遣出盛京,彻底失了夺嫡的机会。
    而鸳娘……哪怕是他母亲的死,恐怕赵浔也不得不承认,是在为他登基夺嫡铺路。
    中一看到赵浔神情就知道赵浔猜对了,又将谢燃的管家叫进来,问道:“你家侯爷病况是何时开始恶化的?”
    管家侍立一边,又惊又怕,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燃,微微犹豫,还是如实答道:“先前侯爷身体便一直不大好,但整体还算得上稳定,也就这个月,情况急转而下。”
    中一听完,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对管家道:“行了,你下去吧。关好门不要让人进来,等大夫来了再报。”
    他这样在人家府邸自作主张,直把管家都看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面色晦暗不定,微微颔首,管家只得依言退下。
    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赵浔小心翼翼地将谢燃在铺了软垫的罗汉榻上放下,又添了些炭。然后,他才转身对中一做了一揖,道:“先生究竟是何高人?请指点一二。”
    中一立刻笑了:“哟,你俩这无事无礼,有事有礼的姿态也很像。我嘛,你刚才听谢家那小子叫了——你可以称呼我‘中一’,钦天监的中一。”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明明还是那朴素青衣道袍,眉宇间却另有种超凡脱俗的奇异洒然:“不过,这说的可不是你们宫里那些劳民伤财、建什么摘星祭神塔的假把式。”
    赵浔眉头微皱,问道:“……‘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
    “他这都告诉你啦,”中一笑了:“那郁王殿下,我再问一问你——你可知道白玉盘?”
    赵浔道:“可验皇室子弟血脉命盘?”
    中一摇头晃脑,摆手道:“对也不对。那这只是一个附带的小功能。这东西核心的作用可大着呢。”
    赵浔那种不祥预感越来越盛:“……什么?”
    “换命盘啊,”中一大笑起来:“郁王殿下,命盘这东西可有意思的很,得到一个顶级的紫薇命盘,便是卑微如泥之人也有希望万人之上,甚至登临九五……而如果失去命盘,减寿倒霉是一定的,可通常并不会那么轻松简单啊。”
    “有人说你惊才绝艳,不忍明珠蒙尘,非要逆天而行,消耗寿命,失去运势,担那不得好死的因果,”中一目光骤然锐利,逼视赵浔:“聪慧的郁王殿下,那我说到这里,你可听懂了?”

    谢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房榻上,周身沾血的衣物都被换过。屋子里暖和得很,还有股极淡却又极其奇异华靡的气息。像是谁在这里站了许久,屋子都沾染了他身上的燃香味。
    ——是安魂香的味道!
    他病后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想到了赵浔,想到了自己昏迷前那混乱的场景,心跳骤快,便要起身下床。
    还好,劳碌命的谢侯爷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屋门却被人打开了。
    谢燃下意识抬头看去,进来的是府里管家,端着漆盘瓷碗,碗中盛着深色液体,像是汤药。
    谢燃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下意识地有些失望,或许因为他本能地期待着,推门而进的会是另一人——安魂香的主人。
    管家将药碗放在谢燃床头,主动报道:“侯爷,郁王殿下已经走了。易大夫来看过您,这是新开的药,请趁热喝了吧。”
    后面的话谢燃其实都没往心里过,他下意识地捧起药碗,喝了一口。心里却在想,赵浔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
    这个念头出现时,他觉得心头一刺,好像有根针扎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然后,谢燃冷静地给了自己回答:很可能便是如此,毕竟对于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人家没一剑杀了都算是念旧情的了。
    他又想,赵浔若当真不愿意联姻,若自己此去外征,回不来了,应该在走前想办法留些什么给赵浔傍身,但恐怕赵浔并不愿意收仇人的东西,还得想些办法。
    谢燃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忽然觉得入口汤药有些古怪,皱眉问管家道:“这是先前的药方吗?怎么好像不太像。”
    这药整体的确和先前味道差异不大,又苦又涩,药味刺鼻浓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出来的。只是谢侯爷天生五感敏锐远胜常人,才觉出古怪——药里混杂着一味奇异的冷香,还有……一种铁锈般的奇特腥味。
    ——就像是……鲜血。
    这念头出现的时候,谢燃心头微微一动。
    管家却道:“侯爷,大体还是之前的药方,只是易大夫说您气血虚空,加了些补血的东西罢了。”
    说到这里,谢燃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或者不如说他早就对自己的身体并没那么在意了。
    “中一——我是说我昏迷前进来的那个青衣年轻道人呢?”
    “他和郁王爷一起走了。”管家如是答道。
    让中一和赵浔碰面,谢燃心中自然不安。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办法。他自己更没有男女情长、优柔惆怅的时间。只能暂且由它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燃每日一碗那样带着铁锈腥气的汤药,身体倒竟真像是好了许多,竟撑着日夜相继地批完了这些日子堆叠的公文,还进宫见了庆利帝,与之定了出征的日子——就在七日后。
    谢燃先前已当着庆利帝的面服了“燃烛”之毒,虎符有保障,因此庆利帝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自然无有不从。谢燃自然充分利用这时机准备起来。
    他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动手报仇主要是顾及两桩事。
    其一,先前那些皇子们要么骄奢淫逸,只知享受,或是争权夺利,心狠手辣,颇具乃父庆利帝之风。若是上位,并非社稷之福。
    而如今,有了赵浔。虽然谢燃时常看不懂赵浔,认为其情绪不可控。但赵浔几年来的确在政务踏实进取,结交直臣,有所成绩。
    而且谢燃相信,一个能说出“若君王不惜社稷,君子惜之,君子自当取而代之。”大逆不道之言的人,若是登基,会是一名好皇帝。
    有赵浔在,他便放心了。
    其二,谢燃担心的就是军权。
    这么多年,无论皇子们、大臣们闹成什么样,庆利帝始终十分宽容放纵,谢燃甚至觉得,他或许是故意的,这是庆利帝最喜欢的制衡手段。
    而兵权虎符,庆利帝却始终紧紧捏在手里。若是强行夺权,哪怕能赢,必然艰辛,最后也必然死伤无数,兴亡皆是百姓苦。
    所以,自从他势力成熟后,首要的事情便是拿回虎符。
    如今,这一点也实现了。
    如今万事俱备,谢燃早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他根本没打算归还虎符。
    一旦离境至边关,他再清除随军帝王心腹将领,便有希望独揽军权。
    即便他死了,只要能将军权平稳过渡给赵浔,里应外合,再逼庆利帝传位诏书,便能兵不血刃地完成皇位更迭。
    到时,即便他谢燃中毒身死,也算大仇得报,无愧社稷,无愧九泉之下的父母。
    这里唯一的变数,却不是其它,而依旧是那个神秘的“异族”。
    虎符其实是一分为二,理论上帝王或者元帅掌握的那半块虎符可下调令,但也需要和地方将领相合。
    于利益角度说,而西南地方将领如今已和异族略有摩擦,打了几轮,谢燃真想把虎符拿到手里,恐怕也得真打上几轮,再寻由头将兵权挪为己用。不然直接带兵走人,这也太过儿戏,太把人家将军和兵士当傻子了。
    而从情理来说,谢燃也的确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异族,看看他们是否当真如此奇异,当真为祸百姓。
    ——以及,是否当真曾有过一名异族女子,叫做“灵姝”。
    谢燃一连服了十日那泛着铁锈味的汤药,身体越来越好,等到出征那日,着甲上马,英姿勃发,三军在他身后如乌云压阵,更衬得谢侯爷如天神下凡,半点也看不出此人其实已命不久矣。
    而正如赵浔母丧那日,谢燃未至。谢燃出征这天,同样没有见到赵浔。
    正如谢燃那时同样不知道,他喝的那些“药”究竟是什么。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在他为朝政为报仇呕心沥血时,又是谁呕心沥血……只想要他活着。
    谢燃昏迷那日,中一对赵浔说:“至于如何救谢明烛,其实也很简单,虽然做不到将一切归于原位,但把他给出的东西,时常渡还一些给他,延长他的寿命,多拖个十年,应当还是有可能的。”
    赵浔便问,如何渡还。
    中一给出了和最初给谢燃一样的答案,两个办法:一为渡血,二为双修。
    赵浔最初和谢燃一样,同样选择了第一种。
    ——“最初”。
    一切即将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异族之战后,开始失控。
    ……
    那些混杂着爱与恨,裹挟着鲜血的粘腻与温存的往事,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对于现在死而复生的谢燃来说,的确也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入夜,谢燃离开西园,如约去帝王寝殿找赵浔。


【第74章】 残局待你

    侍卫本是想拦的,却被赶来的张真喝退了。
    张公公迎了两步,笑呵呵道:“公子,请随咱家进殿,陛下等你许久了。”
    谢燃点头,忽然驻足道:“张公公,在下有一事请托。”
    张真笑道:“公子请说。”
    谢燃拿出一封信递给张真,道:“在下离家许久,恐家人忧虑。有一封家信,想劳公公手下信的过的亲信亲跑一次,既为寄信,也为查看家人是否康健。”
    如果李小灯真的和赵氏皇族、庆利帝有什么牵扯,从他的生长地查起,自然有迹可循。
    张真笑意未淡,依旧低着头,只是却也没有动作接信。
    本朝律法,宫人不得与家中书信往来,违者杖毙。谢燃这么把信大剌剌地递到太监总管手中,还让人家派亲信跑腿,可以说是十分找死了。
    过了会儿,张真笑呵呵道:“小公子,据老奴所知,尊父母早已亡故,请问信是要寄给谁呢?”
    谢燃笑的滴水不漏:“父母故去后,乡里邻居养我长大,公公将信给他们便可。”
    张公公却不愧是三朝老人,没有翻脸,只是依旧笑呵呵道:“小公子,这事儿咱家不敢做主。但陛下疼爱你,你一会儿进去了,讨个恩典,陛下自会派信得过的人为你来办。”
    谢燃却似乎一点也听不懂张真的婉拒,只是笑道:“公公,陛下日理万机。这信您可先看过,再判断是否需要呈以御前。”说着,将信又往前推了些。
    张真笑容却如刻在脸上一般。但谢燃的动作实在太强硬固执,简直称得上看不懂人的脸色,几乎都要把信塞进张真怀里了。他甚至贴心地打开了没封火漆的信封口,将里面的信纸展开,递了过去。
    此时,谢燃这举动真的像极了恃宠而骄、看不懂人眼色、不知规矩、上不得台面的男宠。
    张真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顾忌此人似乎很受皇帝宠爱,只得勉强接过了那信。但就在他看清信上字迹的同时,神色一震,抬眼看向谢燃。
    谢燃神色不动,低眉笑道:“公公,请您为李小灯探访父母,看李家是否一切合宜。”
    他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李小灯的名字,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自称。
    一瞬之间,张真神色几变,刚想开口,却见不远处御殿金门敞开,一人金冠黑袍,锦衣龙纹,大步而出,正是当今皇帝。
    赵浔在谢燃身旁停下:“怎么这么久,难道还要朕亲自来迎吗?”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喜怒难辨,若是换个人,恐怕定会觉得君王心沉如海,必须得谨慎回答,否则性命堪忧。谢燃却与他实在太熟了,只听得出其中隐秘的撒娇。
    他随口道:“草民不敢。陛下日理万机,折子恐怕还没批完吧?”
    赵浔:“…… ”
    明知对方只是随口一句,但或许是帝师大人废寝忘食的耳提明面实在是深入骨髓,陛下竟然下意识道:“自然已把今日的奏疏批完了,不然怎么敢来找你说话。”
    他说完,两人皆是一愣。
    张真站在一旁,抱着拂尘低头看脚尖,存在感降到最低,准备无声无息地告退。却没想,他这一动,反而让赵浔注意到了。赵浔一看张真手中的信,问道:“这是什么?李公子给你的?”
    张真轻轻瞥了谢燃一眼,却没说话。
    谢燃淡声对赵浔道:“让张公公帮我寄封信罢了,陛下是要亲查吗?也好,宫中婢仆皆为陛下所有之物,我既然在宫中,一举一动合该适应宫规。”
    赵浔其实是想查的,但谢燃这句“也好”说出来,他反而不太好动作。
    他和谢燃相识数十年,朝夕相处也无数个日夜,他比谁都知道谢侯宁折不弯的性情。说直白点,就是吃软不吃硬,不可能愿意被人束缚控制——不然陛下也不至于总是卖惨撒娇。
    赵浔自知把人押在身边,又说出“他不愿复活,就困他锁他”的话,是触及对方底线的。便更不敢在这种无伤大雅的日常事宜上做的太过。
    更何况,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浔要是真查了信,岂不是真像把那人也当作“宫中婢仆”、当作“所有物”了?
    当下,赵浔心思电转,笑道:“怎至于此。我也说了,只是元宵前拘你几日。此后要走要留,悉听君便——张真,公子要什么宫外的事情物件,便都为他去办。不必问朕。”
    张真得了令,便拿信退下了。走前,他深深望了那站在皇帝身旁的布衣少年一眼。有那么一刻,他总觉得自己穿越时光和生死,看到了另一人曾站在那里的样子。
    谢燃跟着赵浔走入寝殿。首先入目的,就是陛下那“大型标本”。
    此前他进入这殿内时还没有记忆,看那下了一半的残局、喝了一半的茶水十分诡异,如今却只觉往事历历在目。
    棋其实不是他死时那晚下的。
    当晚他们似乎因为国事政见不同,起了些争执,论政向来是就事论事,谁也不会因为这种争论往心里去,只是那天赵浔说了句“你就是太固执,把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既辛苦也不一定能有好结果。”他知道赵浔不是有意的,话里也没什么特殊的意味,但仍然觉得胸口发闷,自然也没了别的兴致。也没有注意到这局三天前的棋,还好好地被陛下摆在案上。
    茶是赵浔亲手沏的。两人争执时,赵浔若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便会把话题转了,说些别的什么。比如这茶叶,是谢燃随口提过一句,想尝的云南新茶。但当时谢燃也并没有喝,或许因为气血闷涌,那天头疼的厉害。那段时间他身体其实已经不太好了,常常呕血,怕喝了茶,在赵浔面前出了什么问题。
    最后,谢燃的目光落在了那……被固定了角度的床榻纱帘上。
    他失忆的时候竟然没猜错。
    ……这也是最后那晚,他自己亲手扯乱的。
    那一晚,赵浔又一次强迫了他。
    即使只是回忆,谢燃仿佛还能感到当时手足冰凉麻木的感觉……直到赵浔按住他的手腕,桎梏着他。


【第75章】 礼物

    情至高点,意识模糊,他喘息着,似乐似痛,只模糊记得自己曾问赵浔,这么做……为了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赵浔似乎说,我要你活着。
    谢燃当时以为,他想要他活着,是要让他饱受屈辱。于是道,但我不想。
    清晨,他便自裁于这座宫殿。
    死后,他方知,原来当时赵浔或许并不是这么想的。
    在谢燃一点一点看着这座标本般地寝宫时,赵浔始终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没有说话。
    等谢燃收回目光,赵浔指着那局棋,轻轻笑道:“来,和我把它下完吧。你答应过我的,回宫后陪我下一局棋。”
    赵浔那日发现谢燃陪贺子闲下棋后,便撒娇要了条件,说要下一局棋。原来,说的竟然是这局棋。
    谢燃深深阂了下眼。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要用这一时半刻,掩盖住眼中、心中的全部情绪。
    然后,他在棋案一边坐下。
    当时那局棋,他用的是白子。
    和外人,谢燃从来只执黑子,从来也只会赢。只有和赵浔下棋时,他执白更多。
    赵浔却也伸手朝向白子。两人的手在白棋棋奁上轻轻一碰,谢燃如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指。
    赵浔眼尾的笑意就像一根小钩子:“李兄真是未卜先知,怎么就知道从前下这局棋时,谢侯拿的便是白子?”
    谢燃微微一默,才道:“我不知道。只是白者,皂也。平民执白,上位者执黑,陛下用黑子,是棋理。”
    赵浔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李兄棋术学的很好,看来朕该好好嘉奖西园授课的太学方老。”
    谢燃没有说话。
    赵浔却又笑着捻起一颗白子:“但一成不变未免无趣。剩下的残局我们换一换,若得君为伴,我愿尊让——李兄,请执黑。”
    谢燃眉头一跳,当没听懂赵浔在说什么,只听他的拿了黑棋,和赵浔下了起来。
    等真的仔细看棋局,他才发自内心地觉得陛下那句“尊让”是胡扯的漂亮话。
    谢燃棋风与赵浔迥异,就像他们两人性格相差那么大。
    谢燃有过目不忘之能,熟记经典棋谱,又应变计算能力无人可比,算棋一流,可瞬间从一子推万千衍变,得窥全局。长处是布局和计算,下棋习惯是正统经典的君子之风。
    而赵浔则诡变许多,棋路大开大合,思路诡异莫测,某种角度来说甚至有些克谢燃这种经典学院派。
    两人正常对局时,谢燃尚且可以靠经验和布局能力,多半可以取胜。但如今蓦然一换阵营。他拿着黑子,看着满棋盘赵浔先前下好的黑方,只觉一片混沌,摸不着思路,竟然头一次在对弈时有些发懵。
    而赵浔,坐拥谢侯无懈可击、富有条理的白方布局,好整以暇笑道:“李兄,先说好。输的人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好不好?”
    谢燃面无表情:“不好。除非陛下让我用白子。”
    赵浔故作惊讶:“李兄怎么这么想要白子?要是朕想的多一些,就要觉得你一定是谢侯爷,觉得自己先前下了一半的布局比较顺手呢。”
    谢燃:“……”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试图去理解赵浔黑子的思路。
    过了一会,谢燃断然放弃,道:“那我不想与陛下赌了。”
    赵浔笑道:“李兄可是与贺帅对弈一夜的人,怎么这样没信心?朕知道了,是我的赌注不够有吸引力。那我先说,若是李兄赢了,我可会告诉你……谢燃的身体被放在哪里。”
    谢燃蓦然抬眸,神光如电。
    赵浔仿佛无知无觉般,只笑道:“李兄好奇我怎知你想知道此事的?我先声明,我可没偷听你和贺子闲的任何一次私下聊天。只是贺帅可能离京太久,手下的人实在不堪用,满京城翻谢燃的衣冠冢,又打听他死时的事情,找当年见过谢燃遗体的御医。实在太显眼了。”
    谢燃淡淡道:“或许他只是不甘好友死的蹊跷,想寻定军侯谢燃的死因。”
    他心中想的却是,幸好叮嘱了贺子闲把锦袋纹样分开寻绣娘查,否则赵浔肯定轻易便会发现。
    赵浔却也没直接反驳谢燃,耸肩笑道:“虽然隔了这许多年,再见到你之后才想起来查,实在是巧合的很。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李兄便当朕这个彩头是胡编乱造吧……要么,朕换一个?你想要金银珍宝作赌注吗?”
    他手支着下巴,目光勾着谢燃,轻轻笑道:“普天之下,你想要什么,天上的星月……还是我手里这块玉玺,只要你想,朕都能为你取来。”
    按理说,这话该是说笑,但赵浔的神情却十二万分的真诚慎重,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谢燃下意识地回避赵浔的目光,只道:“不必,就按陛下说的,若是我侥幸取胜,你便告知谢侯遗体所在。”
    赵浔立刻抚掌笑道:“好,一言为定!李兄,下棋吧。我白子本就占了便宜,就请你先落子。”
    于是,他们开始对弈。
    谢燃可以确定,他从来没有一次下棋,下的这么痛苦。
    他死后几年,赵浔这路数越发诡谲,明面上看着还是年少时那种横冲直撞,然而,这看似毫无章法的冲锋陷阵下,竟然暗合谋略,虚虚实实,外明内阴。表面上和过去像,其实内里似乎又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直打得谢燃措手不及。
    而糟糕的是,赵浔却依然很了解他。
    而更糟糕的是,他手下这还是赵浔下了一半的黑方残局。
    打个形象的比喻,简直像是两个赵浔一前一后,同时在夹击他一般。
    某一轮时,向来落子如飞的谢燃皱眉看了棋局许久。
    要是贺子闲此刻在这里观战,一定抚掌称快,道,向来嚣张,能说出“下的慢反而会输”的谢棋圣终于遭报应了。
    赵浔趁着这空隙,为谢燃沏了杯茶,笑着亲自端到他手边:“李兄,棋子触手凉,喝杯茶暖暖身子。今年的云南新茶,看看是否合口味。”
    谢燃没说话,他依然看着那棋局。半晌,将手里的黑子投回棋奁。
    赵浔丝毫不恼,眉眼弯弯,摇头叹道:“李兄好大的人了,怎么下棋还耍赖。”
    谢燃微抬杯盖,透出些茶香:“不是耍赖,我是认输了。陛下想要我做什么,请说吧。”
    赵浔挑眉:“还没下完,你我死子各半,怎么就认输了?莫不是李兄不想和我下了,随便找借口呢?来来来,先喝些茶消消火。这是普洱,喝了不会睡不着,反而助眠。”
    谢燃没喝茶,缓缓按了下太阳穴。
    他擅长算棋,也有个习惯。落一子可衍千万变化,所以并不用下到最后,就能提前预见输赢。
    只是,从前这都是用在他堵死对家所有生路的时候,这回倒难得地用到了自己的身上,多少感觉有些丢脸。
    但垂死挣扎,硬要下完,输的丢盔卸甲,岂不是更丢脸?
    谢公子虽常自污,但对自己的谋略能力总是有信心的,头一次认真对弈,输的这样难看,内心多少有些复杂。
    说是棋罢喝茶,他握着茶杯,眼睛还注视着棋局,在演算反思自己是哪一步出了错。
    可怜谢侯爷心中还在想,难道我真是老了?连认真下棋都比不过赵浔这样的年轻人,合该被他压着?
    须知无论什么,要成事精进,都需沉浸。谢燃此时一心看棋,甚至都忘了在赵浔面前掩饰身份和喜怒性情,连十分爱喝的茶都快放凉了。
    赵浔看谢燃脸色不太对,也不再故意开他玩笑,还故作让步道:“李兄别恼,想来是我拿了你的白棋布局,你不习惯才输了,是不是?”
    输了就是输了,既然答应了对弈,谢燃还不至于要这样找借口安慰自己。他还在琢磨着棋局,刚想顺口回句“无事”,却无意间撞上了陛下眼中狐狸般狡猾的笑意。
    很好,又是一句坑。
    ——“你的白棋布局”,谁的?已故定军侯谢燃的。
    谢燃面无表情、滴水不漏道:“原本便只是续残局,陛下与谢侯皆为国手,想来续着哪方下都没什么区别,是在下棋艺浅薄,愿赌服输。”
    赵浔闻言轻轻“啧”了一声,说不清他是赞同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