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1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281 - 286

【第281章】 死生之巅-我欲多为善

    “啊……”
    许多上了年纪的受不了这种师徒暧昧, 立刻以袖掩口,大皱眉头。
    “这还成何体统!”
    女修捧着手中的茶碗, 低着头道:“我当时觉得古怪, 愣了一下。但是他们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宗师, 我说什么也不敢往有悖人伦的地方去想。不过此时回头再看, 他们两个人确实不太对劲。”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是诸位刚刚提及的, 师明净被抓走前说的那番话。那个时候他言辞模糊, 我只觉得别扭,不曾细细琢磨,现在想来,他的意思是应该是墨燃曾经心悦于他, 后来改了心意,又爱上了楚晚宁。”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
    很多从前不起眼的细节,都在此时一一变得清晰。
    突然有人轻声道:“天音阁劫囚那次,你们都去了吧?当时楚晚宁安慰他的时候, 我好像看到他亲了他的额头。”
    “啊!”细节的描述更令人厌恶,但却愈发勾人好奇, “谁亲了谁?”
    那人挠着头解释道:“楚晚宁亲了墨燃。”
    “……”
    “你们都没瞧见吗?”
    众人纷纷表示并没有看清,那人便摊手道:“好吧,那就当我没说。或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但很多时候“就当我没说”其实是一句废话,和“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异曲同工之妙。
    泼出去的水能再收回来吗?于是这种恶心愈发鲜明。师徒两人在一起, 若是徒弟主动, 多少还好一些, 但若是师父主动,这层禁忌里就更蒙上一层腥臭,显得格外居心叵测和为师不尊。
    这种私底下的议论和揣测当然不仅局限于这破庙之内。作为最大的嫌疑人,墨燃和楚晚宁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师慈徒孝”这种话题会让人昏昏欲睡,而“师徒偷情”则能让整张饭桌上的目光都聚拢在一张滔滔不绝的嘴上。哪怕有人怀疑、有人不满,但也不妨碍流言的四散。
    所以一时间揣测什么都有——说墨燃爬床上位的,说薛蒙与楚晚宁也有染的,说师昧和楚晚宁恐怕也不干净的。这样一来,原本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朝夕之间就成了个喜欢猥亵英俊少年的变态老男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你们看他的三个徒弟,哪个不是个顶个的好看,要说他没这个心思,你们信吗?”
    “墨燃刚刚拜入门派的时候,楚晚宁不是不肯收他吗?我在死生之巅里头有认识的友人,他跟我说,墨燃后来去红莲水榭过了一夜,然后楚晚宁就收他了——为什么?这还用问,睡过了呗,墨燃床上功夫好嘛。”
    这些细节勾的人们心里痒痒,愈发津津乐道地谈论着。
    “墨燃那时候才刚弱冠成年吧,楚晚宁也真下得去手。”
    “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去偷看他洗澡的女修会被打个半死,恐怕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哟。”
    几许暧昧沉默,然后有个地痞流氓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哎,其实我还真有点好奇,你们说,他俩睡觉的时候,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肯定是墨燃在下面吧,楚晚宁那种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他那么傲,总不至于找个徒弟来睡自己。”
    “这样想想,墨燃还真的挺可怜的……被强迫跟一个大了自己那么多岁的老男人上床,性子又烈又难伺候,长得还并不是最好看的,一定很恶心吧。”
    “唉……”
    而这些碎语闲言还不是最骏烈的,随着时日的推移,有几枚珍珑棋子被人认出了身份,都是死生之巅的弟子。
    如果说一个两个还是巧合,那么每次被抓住的线索都指向死生之巅,便是再清白的门派都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引起莫大恐慌了。
    这几天,陆续有人找上死生之巅来论理,却都吃了闭门羹。
    “薛掌门不在,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
    “薛正雍去了哪里?”
    见对方直呼尊主姓名,守门的小弟子来了脾气:“异变以来,我家掌门日夜奔波,忙着摆平棋子,处处亲力亲为,哪里有苦难他就在哪里,你自己找去!”
    那些寻衅滋事的人便冷笑:“忙着摆平棋子?我看是忙着操控棋子,和罪犯墨燃楚晚宁串通一气才是。”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那人道,“墨燃修炼禁术,楚晚宁劫囚逃离,结合之前薛正雍不断为墨燃求情,这些天又处处有死生之巅的弟子被做成了珍珑棋。说你们这门派后头没有猫腻,谁信啊?”
    面对这些零零碎碎的寻事者,薛正雍听禀后,总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清者自清,如今这世道,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别再理会他们讲些什么,由着他们去吧。”
    这一天,又有人寻上山门来,还带了几具尸体,说要让死生之巅偿命。
    薛正雍回来已是深夜,他浑身是血,更有几处受了伤。他一边听着王夫人跟他讲这些事情,一边洗净自己脸上的污泥,喘了口气,没有立刻吭声。
    王夫人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是不是该去和天音阁求助……”
    “和天音阁求助?”薛正雍乜过眼睛,颊上有一道僵尸留下的抓痕,“我看天音阁这地方就不对劲。那个木烟离就跟个泥塑菩萨似的,浑浑噩噩,简直混账。”
    王夫人忙去掩他的嘴:“你可别乱说。”
    “……”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王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可是有什么办法。那是神祇后裔,是天神立下的千岁大派,他们素有威仪。所以就连三百年前,平王之灾那次都没有人敢质疑他们,你又有什么力气去撼动它?”
    薛正雍眼神愤懑,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他将擦洗伤处的毛巾一扔,一个人去了窗边,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的一轮弯月。
    “你说燃儿此刻怎样了。”过了良久,他嗓音沙哑,如是问道。
    王夫人拖着迤逦长裙,走到他身边:“夫君……”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那张一贯嘻嘻哈哈的脸庞此刻敛去笑容,竟显得那么疲惫,甚至有些老态俱现。
    “虽说他并非我兄长亲生,甚至还动手杀害了我的亲侄。但是这么多年……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我都把他……我……”
    “我明白。你不必再说了,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我也是一样的。”
    薛正雍将脸埋进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着,忽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手挪开,却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时心急如焚:“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快躺下,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薛正雍用帕巾将血拭干,“受了点内伤而已,将养几日就好。”
    “明天你就别再往外头跑了,你看别家的掌门,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的?”
    薛正雍似乎是想挤出个笑,但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那笑容到一半就堕了下来:“燃儿和玉衡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前些天连山脚的无常镇都出命案了,死了九个人。这时候让我坐着?”
    “……”王夫人睁着一双美目,无声地望着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你这内伤已至呕血,不可轻怠,你难道忘了兄长是怎么去的?”
    薛正雍脸上最后一丝笑痕也凝住了。
    他看到王夫人垂落眼睫,柔软的睫毛帘子下头隐约有水光潋滟,不由地心下恸然,说道:“你,你别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那我明天就待在门派里,哪儿也不去了,我休息一天,然后再出门,这样总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随你去哪里。”
    “哪能呢。”薛正雍苦笑道,“好了,别担心了。你看我这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事的。你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薛正雍果然就没有出门,但他也没有闲着,在藏书阁梳理着脉络,苦思冥想。
    “尊主,少主给你炖了药,要趁热喝。”
    薛正雍道:“放着吧。”
    他正思忖到重要处,也没什么心思起身离开,一直忙碌到下午。后来因腹肋内伤发作,才想起来把已经冷透的药给慢慢喝了。
    步出藏书阁,薛正雍问一旁守门的弟子:“夫人和薛蒙呢?”
    “少主刚刚从山脚回来,夫人在宗祠焚香祈福,要去叫他们来吗?”
    薛正雍原本确是想与他们说说话,歇息片刻。但正要开口时,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他毕竟是年纪大了,不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受了伤睡一觉就能恢复得很好。
    他不得不服老。
    “算了,别去打扰他们。”薛正雍忍着疼痛,勉强笑了笑,“我去静修室打坐一会儿,若是有事,来那里找我就好。”
    “是,尊主。”
    薛正雍抬手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聚变陡生,他整个心境都有些苍凉,这时候瞧着眼前的小弟子,不由地心中暗叹,真是最青葱的大好年华。
    而他呢,如果能为了这些青年们的大好年华,再多做一点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走啦,那些被我翻乱的书籍,劳烦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人匆忙跑来,见到薛正雍就跪了下来,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禀奏道:“尊主!不好了!”
    这一通咋呼激得薛正雍腹肋更痛。唉,真是的,早知道应当先让贪狼诊治一番再说。
    他脸色微白,但还是忍着疼问:“急急慌慌的,怎么了?”
    那名弟子心焦道:“丹心殿前来了上修界所有的门派,甚至包括了天下第一大派孤月夜。”
    薛正雍心中咯噔一声,隐约已猜出了缘由,但还是道:“……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这段时日,有关死生之巅的状告和疑点实在太多。他们说再不能坐视不管了,要来逼问尊主,向尊主讨个说法。”那弟子越说越惶然,几乎要落下泪来,“尊主,看他们那个架势,恐怕是要逼得咱们散派啊。”
    “……”薛正雍脸色铁青,咬着槽牙,抬手在腹肋处几个穴位点过,忍着不适说道,“当真是非不分,欺人太甚。”
    他扭头,对藏书阁的看守道:“此事先别与夫人言明,免得她太过担心。”
    “是。”
    吩咐完之后,薛正雍一把将跪在地上瑟瑟无措的那个传讯小弟子拎将起来,沉着脸说:“随我到前殿去。”


【第282章】 死生之巅-孤狼入绝境

    丹心殿内, 薛正雍与众位弟子长老阴沉着脸, 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这些大门派的人几乎都齐活了, 就连还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虽并不想针对某个门派,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连日来指向死生之巅的线索实在太多了,他作为仙门魁首,也不得不率众前来。
    而死生之巅的门徒这些天被接二连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 今天忽然便被指着鼻子骂“早有祸心”“藏匿罪犯”, 就更是一肚子火。何况上修界来势汹汹,言语间又多质疑鄙薄,谈着谈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浓重的火药味。
    “薛某再说一遍,死生之巅从来没有故意将禁术卷轴透露给墨燃,也没有纵容墨燃修炼此道, 没有偷炼珍珑棋子,更没打算靠此禁术一统修真界。还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请诸位讲理。”
    上修界门派中, 以碧潭庄、江东堂和死生之巅结怨最深。
    江东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与黄啸月划清界限的, 但骨子里却未必。他们互相看了看, 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门, 空口无凭。你虽说死生之巅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种疑团都指向贵派。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
    “这些天闹得修真界血雨腥风的那些珍珑棋,被抓到的都跟你们死生之巅有关,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牵强。”
    碧潭庄则有人出头道:“不知诸位是否了解过,死生之巅替下修界斩妖除魔,经常分毫不取,长达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们都抢着做,做完了还不求回报,一次两次大概是出于好心,但是二十年,诸位不觉得太荒谬了些吗?”
    薛正雍怒道:“我与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个偷学禁术的侄子,养出了一个杀人劫狱的宗师。如今这两个最大的魔头都出自你死生之巅,薛掌门有什么颜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帮腔道:“不错。薛掌门话说的可真好听,哈哈,为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这世上谁都不傻,没有谁会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图回报。这背后定有阴谋!”
    “还有之前那么多来路不明的棋子,绝不会是一夕制成的。说不定死生之巅这些年,明面上打着除魔卫道的招牌,私底下却偷偷养出一波珍珑棋……”
    薛蒙也在大殿内,他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蓦地立起,抽刀断案,杯盏哗啦倾倒,霎时满地狼藉。
    “你们编够没有。”
    “……”
    薛蒙抬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谣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巅撒野,谁给你们的胆子?!”
    江东堂是强弩之末,接连死了那么多前辈之后,推举掌门已经有些胡来了。新代掌门职的是个瞧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就这样居然还靠着派中几位师兄的拥蹙与疼爱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规矩,二没吃过苦头,大概觉得天下人都会和她那几位倒霉师兄一样,为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娇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气嘛。”
    薛蒙:“……”
    “你一生气,就不俊俏了哟。”
    “噗!”立刻有人笑出声来。
    饶是殿内气氛紧张,听她这么一开口,不少修士脸上都有些绷不住。像火凰阁踏雪宫这样的大门派,弟子都用看痴呆一般的眼神看着这位“一派之主”。
    这姑娘愈发觉得世上男人都为她倾倒,抬了抬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么委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一讲呢?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以我为首,上修界十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还佯作庄重的掌门们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庄的马芸是商人,对数字反应最快,他一愣:“啥?上修界几大门派?十大?”
    踏雪宫宫主明月楼面无表情道:“她算错了。你当没听见就好。”
    马芸是个和善人,立刻“哦哦”两声,笑嘻嘻地不插话了。
    但无悲寺的玄镜长老、火凰阁上清阁的那几位道长脸色可不好看。不过,所有掌门的脸色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阴沉。
    姜曦虽然没说话,但他显然被那女孩子的“以为我首”给冒犯了,正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掌门指环,一边郁沉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还在大出风头:“我们这都是在就事论事,大家各自表达一下想法,讲一讲猜测,那也没有错呀。”
    薛蒙语气里星火四溅:“要讲故事回家讲去。在蜀中没你丫头片子说话的位置!”
    “?”
    小姑娘一愣,居然刹那间泪水盈眶,转头对身后几位江东堂的大师兄大师叔抽噎道,“他、他不讲道理——他骂我……呜呜呜嘤嘤嘤,我不就说句话嘛,他怎么这么凶啊……”
    姜曦:“……”
    明月楼:“……”
    玄镜长老:“……”
    在场有人小声嘀咕道:“江东堂算是完了。”
    “这小女孩谁啊?还不如黄啸月呢……”
    梅含雪也在人群中,他闻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这么说,比黄啸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长得不错。”
    这丫头片子一哭,江东堂立刻有她的师兄急了。有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物先是给她掏手帕擦脸,随即扭头,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这不是楚宗师的徒儿,墨宗师的堂弟。”
    如今楚晚宁和墨燃对于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龙的逆鳞,哪里能提?
    薛蒙危险地眯起眼睛。
    偏生那家伙还不知道,唇齿一碰,讥讽道:“你一个罪犯之徒,魔头之弟,哪来的脸面威风凛凛?”
    话音未落,龙城光寒,蓦地指向那人脖颈!四座皆寂。
    那人没有想到薛蒙居然会直接动手,隔着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见薛蒙眼神极冷,理智难存,不由地小脸更白,张了张嘴却也不敢再吭声。
    “是啊,我是威风。难道我不能威风吗?”
    薛蒙用刀尖戳着那人的脖颈,他气的连手都在颤抖,力道难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肤,白刃见血。
    “倒是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死生之巅,对我出言不逊?”
    薛正雍见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蒙儿,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头:“我难道要由着他们说?!”
    薛正雍:“……”
    薛蒙将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开,虎狼般的目光逼视过每一个胆敢瞧着他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开口,哪怕竭力维持着镇定,嗓音里仍有一丝愤怒的颤抖。
    “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死生之巅未行不义,弟子门徒四处奔波——为的是什么?名利?钱财?禁术?”
    龙城高悬,雪光潋滟。
    “诸位仙长,义士,豪杰,掌门。”一字一顿,字句破空,划破众人颜面,薛蒙赤红着眼,“我来问问你们……”
    “二十年前,无常镇即将沦为鬼镇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三年前,彩蝶镇结界又损,鬼魅横行,饥民流离失所,你们又在哪里?”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潋起,声嗓却兀自狠倔着,沉冷着。
    “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们恳求援手,求你们怜悯相助,有用吗?儒风门当年除魔要付多少钱两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请的动诸位大佛。”
    众人被说的有些赧然,有人确实在低头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试图把污水全都往儒风门一个门派身上揽:“不错,儒风门当年确实黑心了点,但那与我们没有关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钱财也不过几百银,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几百银。”薛蒙忽地嗤笑,“道长,你去蜀中的乡镇看过吗?”
    “……”
    “你去看看蜀南边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脚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们‘只’收几百银。”
    玄镜大师叹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顿了顿,却话锋一转。
    “然而,不论如何,死生之巅确实出了弟子修炼禁术一事。且还有长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阁法场,甚至为了脱难,杀害天音阁十一名修士。就这两宗罪,死生之巅也是难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犹如黑云覆压眉间:“大师,天音阁当时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是想要了我师尊和墨燃的命!我师尊不走,还要坐在原处等死吗?!”
    他性子猛烈,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立刻给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这话的意思,薛少主竟认为楚晚宁和墨燃做的没错?”
    “杀了人还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观念,令人齿冷,我看这死生之巅,是当真不能再留了。”
    听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气血上涌,伤处疼痛更是剧烈。他十指暗自捏紧,忍过这阵疼痛,而后盯着说话的那个人看,面目变得极其阴沉:“这位仙长恐怕是在说笑。”
    “他们没有说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寻着声,缓缓转过头来,他喃喃道:“姜曦……”
    从开始到现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没有开口相帮。他一身淡青色绣银线杜若华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实并不想趟这滩子浑水,但再不开口,恐怕场面会愈发焦灼,所以他才动了动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规矩,若有弟子修习禁术,无论该门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属教官不利,监察无方。”
    薛正雍脸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为杜绝后患,一经发现,此类门派当立时遣散门徒,强令锁闭。这一点,薛掌门不会不清楚。”
    确实不会不清楚。
    但是,这一条规矩虽然拟定,百年来修真界却没有真正遵循过。
    一个门派有多少弟子?每个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回首前尘,无论儒风门、孤月夜、甚至无悲寺、上清阁,哪一家没有出过几个修习三大禁术的人?譬如怀罪生前就以重生之术而闻名——谁会因此去围攻无悲寺,要让方丈闭寺?
    这条规矩说白了只是为了约束,却从来不去兑现。只有今日这种情形,墙倒众人推,他们害怕死生之巅藏有阴谋,才会抬出这一纸空文,逼着死生之巅倒派。
    薛正雍没有答话,只是形容灰败,盯着姜曦,似是被围到绝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问姜曦:“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姜曦答:“我觉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无法可替贵派辨。”
    “令文……”薛正雍蓦地笑了,指节摩挲着座椅边缘的兽首浮雕,闭目长叹,“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还是说严便严,说宽便宽,一点也没变。”
    姜曦似乎本身对这件事便心有抵触,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倒是旁边其他几个门派的尊主开始出头,说道:“请薛掌门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巅。”
    “触罪当罚,薛掌门心中有数。”
    “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啊,你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难道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声中,有人转头又对姜曦道:“姜掌门,我们来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镇的状诉,死生之巅这次是难逃其咎,你是众门仙首,好歹再表个态吧。”
    姜曦:“……”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过了一会儿,缓声开口:“贵派确实存疑甚多,而今时局动荡,不可轻纵。薛掌门,死生之巅依律当作散派处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证的证据,那也可以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来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恶劣,此时居然还被一个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说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绪更差。他额角青筋微动,继而眯起眼睛,“跟你讲过很多次了,长辈说话,晚辈要学会闭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样是少主出身的南宫驷,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听他言辞刻薄,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自己面前立着的那个修士踹开,径直朝着姜曦扑掠过去,猛地拽紧了姜曦衣襟,将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无恨生的:“姜曦!!你还好意思拿我和南宫驷比较?你自己怎么不与南宫柳比试比试?”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发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点你一句。放手。”
    薛蒙浑然不加理会,他已被逼得有些疯狂,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在我看来,你比南宫柳更不配做众门之首这个位置!你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你……你……”
    众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从来不信有人会对一派尊主无礼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银牙咬碎。
    “姜曦,你个畜生。”
    这还了得,丹心殿瞬间炸了锅。
    “薛蒙!你放肆!你一个晚辈,怎么和尊长说话的!”
    “什么天之骄子,修养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错骨的脆响。
    “唔!”
    “蒙儿!”
    姜曦犹如弃置残渣,冷冷将薛蒙甩到一边,仔细抚平了自己衣冠褶皱,而后才开口。
    不是对着薛蒙,是对着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脱臼,却仍怒嗥着要冲上来,但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会让他如愿,纷纷拔剑阻拦。
    姜曦终于没了耐心,眉宇间簇一团火,厌烦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巅必须散派!”
    黑压压的人群逼过来,没什么比恐惧一样事物能让人更团结,不同的嘴里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意思——
    死生之巅今日必须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第283章】 死生之巅-烽火终燃起

    丹心殿内的气氛绷到极致, 一点即燃。死生之巅的弟子与上修界诸派弟子对峙而立, 互不相让。
    弓弦已满,再拉下去,要么弦断,要么箭出。
    这时候,人群中忽有一人站出来, 却是踏雪宫的宫主,明月楼。
    明月楼嗓音温和悦耳, 打破了这危险的死寂:“烦请诸位稍等, 令文是死的, 人是活的。诸位将心比心, 想想看,如今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死生之巅炼制棋子,硬作散派也确实有些过火。我看要不这样, 暂且收掉死生之巅的禁术残卷,谨慎审夺再做决断吧。”
    玄镜大师摇了摇头:“明宫主与薛掌门私教笃深, 未免有所偏颇。死生之巅已经触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哪里还需要再谨慎审夺?”
    “方丈此言差矣,这条规则许多门派都触犯过。”明月楼和声细语的, 态度却很坚定,她温声道,“若要盘算, 我还没有忘记贵派的怀罪大师。”
    “你——!”玄镜脸色一暗, 随即一拂衣袖, 重新收拾好面上庄严,双手合十道,“救人之术,岂可与珍珑棋局相提并论。”
    “那救人之术算不算三大禁术?”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这时候,离他近的几个人已经觉察了薛正雍的不对劲,这个平日里威风棣棣的男人气息略急,嘴唇的颜色更是青白。
    玄镜道:“……自然是算的。”
    薛正雍闭着眼睛,喘了口气,然后才重新盯伺着玄镜方丈,沙哑道:“既然如此,大师怎可因为重生术能救人,就将之排除于规矩外呢?”
    玄镜踟蹰半晌,不知如何辩解,生硬道:“这不是一码事。”
    死生之巅的弟子则怒而上前,责问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上修界修炼禁术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如果因为这个规矩要严惩我派,是不是也该一并将你们都关了?”
    贪狼长老阴森森道:“无悲寺有怀罪,孤月夜有华碧楠,为什么只拿死生之巅说事?姜掌门要让死生之巅关门,不如先以身作则,就此宣布孤月夜解散。”
    不成想被这样反将一军,众门派都有些心虚,方才叫嚣厉害的那些人此刻也都纷纷安静下来,不想把祸水往自家门前引。
    薛正雍轻咳数声,睫毛下垂,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迹,抬眸强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并且所谓死生之巅偷炼棋子,企图颠覆上下修界的无稽之谈也无法坐实,那么恕薛某无礼——请各位即刻离开。”
    “这……”
    煞气腾腾地来,本一心以为能遣散这个异类门派,却没想到闹到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众人的脸色一时都有些难看。
    姜曦本就没有逼迫死生之巅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此时见众人默默,他就闭了闭眼,干脆道:“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薛正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轻缓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但肋间忽地一疼,他眼眸扫落,见深蓝色的衣袍腰侧已有斑驳血迹渗了出来。
    昨天受的伤当真是太重了。一会儿一定要找贪狼长老好好看看……
    他还没有想说完,外头忽有天音阁弟子持剑闯入殿中。他们个个面目冰冷,来势汹汹,一进门就朗声道:“薛正雍,你可真有脸面。死生之巅不曾私炼珍珑棋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没有想到天音阁会来人,都是一惊,纷纷回头。但见他们身后跟来了数十名唯唯诺诺的布衣百姓,其中还有几张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几个小村落的村长。
    “怎么回事……”
    天音阁一师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证据吗?带来的这些够不够?”
    更有门徒对众人说:“死生之巅污脏之地,掌门狼子野心,这些年一直在蜀中广撒渔网,逼迫寻常百姓献祭童男童女来修炼珍珑棋局——这些都是人证,还有什么可辨的?!”
    薛正雍蓦地站了起来,眼中焰电凶煞,喉中却血腥上涌:“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自己问问他们。”
    那数十个村民犹如受了惊吓的鸭群,摇摇摆摆地簇拥在一起,瑟缩着,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先开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认出里头的一张熟面孔,愕然道:“刘村长?”
    那刘姓村长猛地打了个哆嗦,余光颤巍巍地扫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鱼,游曳开去。
    “你来做什么?”薛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有些天真可爱的,尽管这种天真此刻显得那么可怜。
    “我……”刘村长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着袍角,他一直盯着地面,双脚打摆。
    天音阁的人语气强势,提点道:“说实话,你若说假话,天音阁一贯秉公,绝不姑息。”
    刘村长打了个寒噤,猛地跪下去,以头抢地:“我……我,我说!死生之巅这些年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说是分文不取,其实,其实一直在要挟我们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给他们……”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阁的嗓音却比薛正雍更响:“说下去。他们要童男童女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含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还是以性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强暴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龙城刀尖淌落,一滴,两滴。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
    深渊坠入,凤雏难逃。
    “啊!”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杀、杀人了……”
    “薛蒙滥杀证人!薛蒙疯了!!”
    殿内霎时更乱,不知是谁先动的粗,压抑已久的怒焰喷薄崩裂。弓弦断裂,死生之巅诸人与上修界终于大打出手——
    私仇、恐惧、排除异己。
    这一战包含的私心太多了,场面顷刻失了控。
    一片刀光剑影中,薛正雍忍着创口剧痛,低吼咆哮道:“别打了,都住手!”
    可死生之巅的人听他,上修界的却不停手。既然这样,争斗便还是停不下来,薛蒙的内心已经揉碎,稀里哗啦的不像样子,这种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湿红,他一边持着弯刀劈尽恶鬼,一边却不住地哽咽,不住地在哭泣。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凤凰儿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时的感受。
    在醉玉楼里,一把柴刀屠尽全楼性命时,那种绝望、恶心、刺激、还有自我厌弃。什么都不再重要,怒火烧了他的心,唯血可熄。
    忽地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进攻,那柄剑周身散发着莹莹蓝光,瞧上去极是眼熟——可薛蒙此刻想不起来,他只是对那个相貌丑陋的踏雪宫宫人嘶吼道:“滚开!!别拦我!”
    “别打了,再打真的会闯祸的,你冷静点。”
    入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薛蒙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
    痛苦与仇恨摧折着他的内心,一个人的隐忍终有极限,过了那一道坎,神亦为鬼,圣人也化作修罗。
    一念佛,一念魔。
    他的眼瞳烧红了,此刻只有恨,无尽的恨,从天音阁起就烧起来的恨,终于铺天盖地爆裂而出,顷刻将他吞噬。
    “滚!”
    龙城与那柄蓝剑铿锵碰撞,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逊色,与他缠斗对抗,一双碧色眼瞳紧盯着薛蒙的脸。
    “你若再不冷静,只会害得死生之巅更惨。”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管?!!”
    刀越劈越狠,剑却从容不迫,招招对撞。
    碧色的眼瞳望着黑色的,那样熟稔的一双眼。
    ……是谁……
    “子明,别打了。”
    低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感情不多,却仍能听出一丝焦虑与怜悯。
    薛蒙疯狂而纷乱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线灵明,他猛烈凶煞的攻势稍停,胸膛却还在激烈地起伏着。
    此刻已满面是血,发髻纷乱,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丑陋的陌生男子:“你……”
    话未说话,就感到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起。
    薛蒙蓦然回头,要抬龙城相架已经来不及,胳膊被划开一道狰狞血口,直见白骨!!
    “蒙儿!!”
    薛正雍见爱子受伤,便从长阶上急掠过来相救。
    天音阁那十余名精锐都是木烟离的心腹死士,此时目光一对,便纷纷朝着薛蒙扑杀而去。
    这些人单兵实力皆与死生之巅长老相仿,他们一齐朝已经负伤的薛蒙祭出杀招,几可要了凤凰儿的性命。
    “蒙儿……蒙儿!”
    但是隔得太远,薛正雍根本过不来,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围将过去,将他团团困囿。薛正雍护子心切,强袭之下,亦是身负创伤,鲜血染透。
    薛蒙咬牙挥刀欲上,一击,退了两人,但自己胳膊却血流如注,整个臂腕都在发抖。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当心!”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个碧眼男子替他挡住了一击杀招。
    天音阁弟子眯起眼睛:“踏雪宫出叛徒了?要和死生之巅站在一起?”
    那碧眼男子不答,佩剑凛然如霜,回头对脸色煞白而目光凶狠的薛蒙道:“去伯父那边。快点。”
    “我……”薛蒙捂着胳膊的刀口,事实上他根本捂不住,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气里,整条臂膀都被热血染湿。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目光往薛正雍处投去。
    只这一眼,薛蒙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他几乎是惨叫着,不顾危险踉跄着朝薛正雍奔去,嘶吼着:“爹!!!”
    薛正雍眼神一凛,立时反应过来,他刷地抬手,以精钢护腕架住身后之人的攻势,紧接着一个反撂,将那人猛地摔击在地。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气,再不要命了似的挤到父亲身边。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又悲又喜:“太好了,爹,你没事……你没事……”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他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我要报仇,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没的命去,我——”
    “咳咳……”
    话音蓦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
    “爹……?”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爹,你怎么了?你……”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哑道:“停手。”
    “……什么……”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场激战,是他想要的吗?
    到处都是呼喊,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幕后黑手还未揪出,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薛正雍道:“让死生之巅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们——”
    “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薛正雍面色灰败,“谁能得偿所愿?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
    薛蒙不吭声了,只是双目赤红,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去……”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站在父亲身前,厉声喝吼道:
    “停战!都别打了!”


【第284章】 死生之巅-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 薛蒙蓦地闭上了眼, 颊上湿热。
    “别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烧起来容易, 熄灭却很难。丹心殿内一番乱战,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 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 薛正雍的叹息也罢, 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哪怕听进去了, 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连三的血案, 天漏,珍珑棋局,孤月夜死了人, 江东堂乱作一团,碧潭庄无主多日,无悲寺佛门染血,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谁是主谋?谁在说谎?
    没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
    覆水难收。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胸膛起伏, 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 事情到了这一步, 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忍着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赶紧走。”
    “爹?!”
    “赶紧给我出去!!到你娘那边去,快些!”
    可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各个杀红了眼:“薛蒙,你杀我师兄,我要你偿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处——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什么时候……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他从来没有……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混乱间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然后是……
    他记不清了。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他满手满脸都是血,满手满脸……满手满脸……
    “啊!!!”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犹如濒死之兽,额角筋络凸起,目眦俱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杀人了……爹……我杀人了……”
    他惶惶然转身,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后,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
    “走。”
    摇摇欲坠的男人,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
    “蒙儿,快走。”
    薛蒙僵立着没动,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刹那间血流如注,直可见骨。薛正雍暗骂一声,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猛然扎入那人脾腹。
    热血喷涌!!
    “走啊!!”
    薛正雍怒喝着,忽地瞥见一人,他厉声道:“含雪!带他出去!带他离开这里!”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此时终破重围,飘然而至,来到薛蒙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隐痛,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沉声道:“跟我来。”
    他说罢,带着已经僵麻失神的薛蒙,往丹心殿的后门厮杀出去。或许是踏雪宫的倒戈让众人一时没有回神,梅含雪一直带薛蒙杀到殿门口,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两人扑袭,口中喊道:“杀了人就想跑?谁来偿命?!”
    梅含雪单手拂动悬空的箜篌,铮铮数声,如金石破空,斥退前方敌人。正松口气,忽听得薛正雍喝道:“当心后面!”
    猛地回首,但见一人满面血污,狞笑着挥刀斩落,要阻挡已经来不及——这时,忽然一把铁扇凌空飞袭,淬满灵力,它在半空打了个飞旋,径直朝着那个男人刺去,霎时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伯父……”
    “爹……”
    那两个青年回头,薛正雍喘息不止,显然这一击已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那柄铁扇也在命中目标后铮然落地。
    鲜血染满了扇面,无论是薛郎甚美,还是世人甚丑,那扇面上的字,都不再能看得清。
    薛正雍朝两人勉强做了个手势,轻声道:“快……”
    走还未说出,薛蒙促然收缩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满了灵力的重剑。一个江东堂的举着凶刃站在薛正雍背后,在薛蒙还未及出声之前,就朝着他的父亲——
    一劈而落!!!
    失声。
    薛蒙张大眼睛,忽然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响动。
    就像沉寂在万里深的汪洋海底,没有风,没有热气,没有光。黑的。
    薛蒙浑身的血流都像是冻住又像是炸开,毛骨悚然,一双眼目眦俱裂,盯着眼前的那个人。
    薛正雍因为前番看到儿子得救,脸上还带着一丝一缕的放松与欣慰,都定格在此刻。竟生一丝安详错觉。
    海很深,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水很冷,砭入肌骨,一生难除。
    很静,死寂。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没有。
    直到血水顺着裂去的天灵盖淌落,顺着眼睛,顺着脸颊。两行,似红色的泪,滴落。
    在这一瞬间,薛蒙似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或者这是一场梦境,亦或者这一切都还可以回头,都来得及。
    可是不是的。
    太迟了。人有关切,便有软肋。
    战神亦会身死。
    “爹!!!!!!”
    一声嘶吼,山峦入海。
    所有的寂静自此碎了——浪卷起,千堆雪,但见石破天惊,洪流倒灌,沧海翻波,惊涛裂天!
    薛蒙疯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他濒死野兽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断去所有人手下的动作,众人闻声纷纷悚然回头——
    海浪分波,他从人潮中跌跌撞撞朝着薛正雍夺路奔来。
    薛正雍一直站着,连脊柱都没有弯一下。他就那样盯着薛蒙,一双虎目睁着,一直睁着。那双眼睛让薛蒙觉得他还活着,还可以救回来,还……
    咫尺远的时候,薛正雍倒下。
    噗通一声,几乎是直挺挺地栽倒。四下人散落,再无兵戈声。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他再也没有往前。
    他就那样站住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从细小的战栗,变为剧烈的颤动,嘴唇,手指,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
    他喃喃地,询问地,小心翼翼地。
    他沙哑道:“爹?”
    满殿血腥。
    再也无人回答。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薛蒙慢慢后退,后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来。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无论是否阴错阳差,是否痛断肝肠,只要走落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丹心殿寂静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剧烈摇摆,而后跪坐于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他抬起手,试图擦拭,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泪珠成串淌下来。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呜咽犹如纸上墨,渲染开来——后来满纸荒唐,都是墨渍。
    “爹……爹!!”
    呜咽终成嚎啕。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无法站起来,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便在此刻真正结束。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不是……你听我说……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着薛蒙,紧张地咽着唾沫。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死。
    “快去请王夫人过来。”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还没有站起,还在恸哭。他低声吩咐弟子,“要快,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脸上满是泪水:“可是师尊,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夫人从来不插手大事,她……”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有的没的。”璇玑道,“快去!”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泪,点头往后山奔去。
    有掌门死了,一切才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殿内有人因伤口疼痛而不住呻吟,有人脸色铁青,有人抿唇一语不发。还有人轻声说:“怎么回事,薛正雍的能耐应当不止这么一点,怎么会躲不过去呢?”
    他们并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无常镇诛魔伏邪,被珍珑棋子刺中,要害处受了伤。他们只是叹息着:“唉,掌门位坐久了罢,人都是会老的,英雄迟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语,薛蒙并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和仇恨渐渐被血色所覆盖,他哽咽着,啜泣着,恸哭着,最后,眸中一片红枫如海。
    他抬起眼,盯着所有来犯者,那双眼里此刻烧尽了纯澈与真挚,唯有血与恨,仇与怨。
    一声怒嗥!龙城暴起!!
    杀!
    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变得那么可怕,没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谁能拦着他?谁都拦不住他。
    无悲寺孤月夜江东堂火凰阁……呸!他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张张厉鬼的脸,一个个扭曲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在炼狱在无间在漫漫无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为什么?
    为什么二十年丹心可鉴,逃不过一朝算计,四五闲言?
    为什么一辈子鞠躬尽瘁,终只是真诚错付,热血东流?
    为什么斗米养恩,升米养仇。
    为什么那么傻。
    血流成河。
    谁的话都听不见,谁的劝都成泡影。
    薛蒙疯了,凤凰欲血,血烧做火,火里破空而出的是双目赤红的凶兽,满齿血腥,将每个试图阻挡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蝉鸣。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头,问:“吾儿以后想做什么?”
    “跟爹爹一样。”凤凰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说道,“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汉,惩恶扬善,不愧于心。”
    血喷在他脸上,有人在凄声惨叫。
    他杀了谁?
    好像是谁的姐姐谁的妻子。
    无所谓。
    死吧,杀了就杀了吧,反正他已经不干净了,反正是他们自找的……是他们逼他的!!
    他疯了一般屠戮着,人群聚散。他听不到……听不到……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响起。
    “蒙儿。”
    如掐七寸。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颤抖的声音。柔弱犹如盘香袅袅升起,指端一掐烟雾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别让他再发疯!”
    四下有人扑来。
    “蒙儿……”
    薛蒙是被群狼围攻的虎豹,他浑身都是血,胳膊已经抖得不像话了,这一战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只手臂握刀。他眯着眼,有血水从眼瞳处淌过。他木僵地转过头。
    丹心殿后门大开,茫茫天光洒进来。
    王夫人出现在门口,一袭素白衣衫,她身体羸弱,性情温和,从不插手殿前事,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此刻她才闻讯赶至,昔日云鬓佳人,已是泪湿袄裙。
    薛蒙沙哑地,嗓音破碎支离:“娘?”
    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行礼跪落:“夫人。”
    长老们亦行礼:“王夫人。”
    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唯一的艳丽是耳坠上的珊瑚红珠。她没有吭声,先是看到丈夫的尸体,身形猛地一晃,而后又见薛蒙被人趁机压制跌跪在地面,脸色更白。
    门人都忧心于她如此柔弱之躯,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可是王夫人只是微微颤抖着,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成功说出话来。
    但第二次,她开口了。声音喑哑得厉害,却极力平稳着自己。
    “放开他。”
    三个字,是轻轻对着那些粗暴压制着薛蒙的人说的。
    那些人许多都没有直接见过王夫人的面容,此刻瞧到,只觉得是个软弱不堪的女子,便极尽凶狠地对她说:“你儿子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放?!”
    “必须带去天音阁羁押审判!”
    王夫人眼中含着泪,却依旧一字一顿地:“放开他。”
    “……”
    没有人放手,都在僵持着。
    王夫人微微仰起头,似乎想把泪水忍住,但却没有成功,苦咸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然滑落。她闭上眼,纤细的身子在微微战栗,弱如风中飘絮。
    有人说:“死生之巅今日拒不闭派,且伤及上修界修士无数。墨燃和楚晚宁的事情更是存疑,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讨个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夫人,对不住了。”
    王夫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再去看丈夫的尸身一眼,她默默地在自觉散开的众人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走上丹心殿高阶,立在尊主之位前。
    站定。
    下面嗡嗡的皆是人语响:“薛掌门的死纯熟意外巧合,但薛蒙却是故意屠杀。”
    “没错,必须要带走他。”
    声如潮汐,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有风吹进殿,帘帷飘拂,罗幕清寒。
    “薛蒙罪无——”
    “砰!”地一声响!
    满殿皆惊。
    拍桌子的竟然是这个蒲草般软弱的女人。王夫人双目已睁,一张芙蓉般的俏丽面庞涨得通红。
    她不知当怎么发火,可怒意却已烧了她的心。
    她立于殿前,目光掠过所有人——
    “蒙儿是我的孩子,燃儿是我的侄子,正雍是我的丈夫。”
    她嗓门不响,但字句清晰且决绝。
    “你们,挖去我侄儿的灵核,伤及我丈夫的性命。如今,还想当着我的面,带走我儿子不成?”
    江东堂女子最多,却反而最不能理解王夫人的心情。
    立时有女修冷然道:“王氏,你讲点道理。”
    “不错,若非你侄儿修炼禁术,我们何必要挖他灵核?若非你丈夫不听劝告,何至于酿成如此惨剧?若非你儿子杀人无数,我们又怎会带他走?王氏,你护短也要有个度。”
    众门派此时已与死生之巅仇怨骤深,都不愿轻易放过他们。
    “闭派关门!”
    “把刚才动手的人都带走!必须严惩严审!这些杀人魔头,难道都要放过吗?”
    “一个都不能放过,都抓起来!”
    王夫人立在殿堂之上,面对这一片乱象,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未亡人在此,若我活着,便不允许你们再动死生之巅分毫,再动我儿子分毫。”
    下面的人听了只觉得她好笑,唯有姜曦微微变了脸色。梁柱边,江东堂一女修首先出声:“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王夫人慢慢走下殿堂台阶,她不理睬那个女修,只是对所有盯伺着她的人说:“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又算什么本事?”
    走下最后一阶,她在绣着杜若纹的暗红色地毯上站定,抬起一双秀美的眼,面容仍柔婉,目光却坚决。
    她抬起手,动了动,摘下了腕子上的一道银镯。
    那个嘲讽她的女修眯起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王夫人抬手,不知为何掌心中忽然起了一道耀眼红光。她指间一合,那纤细手指竟生生将银镯捏成齑粉!!
    许多人都骇得猛退一步,就连死生之巅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薛蒙亦是满目愕然。人群中唯有姜曦——只有姜曦。他盯着她,面色极其难看,但却没有半点惊讶。
    “死生之巅,死生不改。在场诸位,若要本门闭派,上前——”
    王夫人将那银镯的残粉拂落,抬眸,说了一句让众人为之悚然色变的话。
    “与我一战。”


【第285章】 死生之巅-凤凰燎天日

    随着银镯破裂, 响起一声遥遥凤啼,火舌在王夫人身后笼成莹莹雀羽,刹那间红光迭起, 烈焰冲天!那凶煞暴躁的灵流犹如熔岩奔,涌吞噬万物。
    她站在火里, 抬起素手纤纤,那只手中立即有大片流火聚集涌入,盘斡掌中,嘶嘶作响。
    “怎么回事?!她不是灵力薄弱吗?”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个学不来法术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蒙几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 厉声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王夫人闺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很快便消殇不见,她看着姜曦:“姜掌门, 我若不做到这一步,你们会退吗?”
    “……”
    “会放过死生之巅, 放过薛蒙吗?”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 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说。”
    王夫人摇了摇头:“我已被你们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 没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门,到此为止了。”
    凤凰长啸,王夫人的衣摆猛地翻飞乱舞, 眼瞳渐渐爬上血红颜色。有眼尖的人发现她腰际处开始散发出橙红色的强光, 透衣而出, 不由惊呼道:“那是什么?!”
    姜曦暗骂一声,回头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还没有了结,薛蒙还……”
    “想死你就留着!”姜曦怒道,“这是孤月夜的凤凰天火!!你们要不要命了?!!”
    一听凤凰天火四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阶女弟子在腰际刺下凤凰文身,于危难时可引爆凤凰天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归知道,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邪火。
    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少则毕生修为,多则性命堪忧。
    一众修士急急慌慌如丧家之犬,涌出丹心殿,争先恐后地朝着山脚下御剑而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内霎时不剩几个人留着。
    姜曦还没走,他束发的帛带在风中猎猎翻飞,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灵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几乎是有些不解的,眯着褐色的眼瞳。似是愤怒,又似悲伤。
    “你那种暴虐灵核,点凤凰天火?你护得了你儿子今天,但之后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连我儿今日平安都无法相护。”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积越烈,这种邪火一旦点燃,势必爆发,无法熄灭。
    她走上玉阶,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赤红的眼眸扫过殿内死生之巅的所有弟子与长老。
    “诸位同门。”她敛衽一礼,“正雍生前与我,都已信燃儿临别时所说真相。今日众门相逼,天音阁行事诸多蹊跷。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众门人愀然,一双双眼睛都望着这个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溅落华光璀璨,斑驳碎影。
    “死生之巅立派二十余年,未伤无辜,未行不义,哪怕遭毁谤诬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单薄,不能申明真相,还归公道。今日别去,所托有三,望诸君念在昔日情谊,不吝相助。”
    众弟子纷纷垂眸含泪道:“悉听夫人吩咐。”
    薛蒙则哽咽着喃喃道:“娘……”
    “凤凰天火爆裂后,至少三日不熄,旁人无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诸君保全生息,暂离死生之巅,各自谋生。”
    “这……”
    贪狼摇头道:“宁守门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闻言笑了笑,说:“这不是走狗散。昔闻儒风门南宫长英仙长有一句话,所言甚是。”
    她看过殿内的所有门徒与长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那赤红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温柔流水,潋滟流光。
    “南宫长英曾言,无论儒风门立派与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着‘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其门不亡。”王夫人顿了顿,说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说的,也是一样。”
    “夫人……”
    “诸君离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论时,若仍有心,亦可归于此地。”
    殿内一时无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们悲伤饮泣,泪湿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请诸君莫要与燃儿、与玉衡为难。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儿所言并未虚假。”
    以长老为首,众门徒纷纷低头,沉声道:“死生之巅门人,绝不与墨公子,玉衡长老为敌。”
    “那,第三件。”王夫人叹了口气,“我恐时空生死门如燃儿所说,不日后将会开启,届时……”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但还是慢慢说了下去:“届时还望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贪狼脾气骏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护的?!”
    “夫人方才不在,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脸有多恶心!”
    “下修界那么多人,走狗有,恶人有,善意未必终会得到回报。”王夫人轻声说,“可是正雍当年立派,并非是为了得到赞誉与感激,而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一颗真心。”
    她的眼瞳越来越猩红,腰际的凤凰文身也越来越明亮。
    王夫人站在冲天炽烈的火光里:“诸位,这红尘何其广大,公平二字实在太过虚渺。但即便如此,行我仗义,端我丹心,仍是我辈尺寸之身可行之小事。”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所以,如果死生之巅因为那数十个叛徒、因为蒙受了不公,变得一蹶不振,自此视众人性命于不顾,成为第二个儒风门……那才是正雍最痛惜的事情。”
    “我们改变不了恶,也没有一双看破人心的眼。但至少可以做到,别让恶意和仇恨改变我们。”
    王夫人最后微微笑道:“愿诸君此生,一片丹心,永志不改。”
    话音落,焰欺天。
    凤凰天火的封印终于彻底解开了,王夫人看似羸瘦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淌出强悍力量,霎时间一股热浪焰流如同山洪决堤,自丹心殿砰地奔出,浩浩汤汤汹涌向前——
    青天殿,舞剑坪,孟婆堂,奈何桥……两座山峰,一池江流,霜天殿,红莲水榭……
    刹那间,尽数被灵火所笼罩。
    这些火焰能识主人意志,对于死生之巅一草一木,皆是裹挟而不烧,就像此刻还立在殿内的那些长老和弟子,虽陷于火海中,却并未被天火灼伤。
    王夫人道:“走吧。”
    没有人动弹。
    她便叹气,又催促众人:“走吧,还傻站着做什么?快都走吧。”
    反复多次,才陆陆续续有人低着头,慢慢离去。丹心殿渐渐空旷,到了最后,唯剩薛蒙与姜曦二人。
    姜曦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去,王夫人却唤住了他:“等一下。”
    “……你还有身后事要交代?”
    火光中,王夫人脸上的神色瞧起来并不那么真切,时明时暗,时冷时暖。她踌躇良久,似乎在受着某种心底的煎熬,最后她闭上眼,把心一横,轻声道:“师弟,你近前来,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此言一出,薛蒙和姜曦都是怔愣。
    薛蒙实在想不到王夫人究竟有什么话,竟需在这个时候单独告诉姜曦的。而姜曦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微微眯起眼瞳,不曾动弹。
    他与王夫人虽是同门师姐弟,但后来分道扬镳,已是多年没过私下会面。再加上薛正雍新丧,自己亦是声讨死生之巅的一员——要说提防,他不是没有。
    姜曦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
    “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给别人听的。”
    王夫人见劝不动姜曦,便转头对薛蒙说:“蒙儿,你先下山去。娘有几句话,只能说与姜掌门一个人知道。”
    “娘……?”
    “快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薛蒙脸上脏兮兮的全是血污,眼泪流下来,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他狼狈地抹着面颊,哽咽道:“我不想走……你们都在这里……我哪儿都不想走!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你若不想走,便去霜天殿等着。”王夫人叹息着,“待娘把事情与姜掌门说完了,就带着你爹过去。”
    “……”
    王夫人此刻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嘴角亦有血迹渗出,她颦眉轻咳,轻声道:“蒙儿听话……”
    薛蒙不住地摇头,以手抹泪,却也知道母亲此刻爆了凤凰天火,亦是命不久长,自己不该违逆她的心意,糟践她最后的时间。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偌大的丹心殿内,到头只剩了孤月夜这同门师姐弟两人。
    薛蒙走后,支持着王夫人的那最后一口气就此散去,她颓然跌坐于华座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强自镇定的模样。
    她望着眼前的台几,愣了很久很久,泪水顺着羊脂软玉般的面颊簌簌淌落,而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呕血。
    姜曦立在原处,他见王夫人咯血,似乎想上前,但最后仍是没有动弹。再过一会儿,他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想说什么。”
    王夫人咳得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
    姜曦见状,眉心紧蹙,阴郁着脸道:“你因当年修炼一事,灵核日趋暴虐,后来连继续修习法术都困难,何况引爆凤凰天火?这会要了你的命。”
    王夫人缓过气来,睫毛濡湿,看着台几,眼神有些茫然:“是,我知道。”
    火海如潮,淹及了他们却烧不到他们。她与姜曦之间,宛如隔着一重猩红色的海。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姜曦等了片刻,见她仍垂目不言,终失耐心。
    他转身欲走,却听到轻轻的一声。
    “师弟。”
    烈焰飞舞,如红尘滚滚。
    “你是很瞧不上蒙儿吗?”
    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姜曦心中竟隐有不安:“什么?”
    “你在儒风门第一次见他,就与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随后来了,只怕你就要与他动手。”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他性子确实不算太好,但请你看在他与你年轻时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姜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脸,问:“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这片岑寂如滚滚雷云覆压在二人上端,仿佛随时都会暴雨滂沱,天地色变。
    在这沉默中,姜曦蓦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冷。他不吭声,指捏成拳,等着王夫人开口。
    “薛蒙……”
    王夫人轻声叹息,却如紫电裂天,惊雷破空——
    “薛蒙,他其实与你很像。师弟,你明白吗?”
    哪怕心里有那么些预知,但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姜曦脑内还是嗡的一声,思绪霎时一片空白。
    谁与他像?
    薛蒙?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暴躁无礼,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后生?
    荒唐……
    大殿内死寂,姜曦咀嚼着她的意思,那些尘封的真相犹如玄冰皲裂,层层破开。姜曦面上纹丝不动,但血却已凉透。
    他几乎是有些栗然,又觉得极荒谬。
    他蓦地回身,紧盯着王夫人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他知道绝无可能。那句话虽轻,可是一字一顿,清晰如水,透过熊熊烈火向他奔袭而来。在他眼前,成了骇浪惊涛。
    “姜夜沉。”王夫人慢慢地,抬起湿润的睫毛,一双黑瞳望着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