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华如练,廊下虫鸣声声入耳,徐云栖额尖被贴在他胸口,一时烫的她面颊生热,时不时有风掠进来,吹在后背,她听得他平稳的呼吸落在头顶与发梢,两厢交织时冷时热。
徐云栖在他怀里慢腾腾转过身,将背靠在他怀里,裴沐珩人已迷糊,却还是配合着换了个姿势,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身,两个人贴得更严密,徐云栖寻到舒畅的呼吸,这才入眠。
这样睡的代价是,裴沐珩一整晚睡得不是很好。
清晨天还没亮,他起身去了前院,徐云栖睡到自然醒。
暑气太盛,晨起便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徐云栖还是坚持打了一套五禽戏这才擦身换衣裳。
不一会,陈嬷嬷掀帘进来,见她在梳妆,连忙过去接过篦子替她别发,“少奶奶,五姑娘昨夜回来了,方才遣人过来,说是请您用了早膳便去湖边亭,她在那里摆好了瓜果等着您呢。”
徐云栖颔首,收拾妥当,留着银杏在院子里捣药,便独自去了湖边亭。
沿着石径爬上假山,便见裴沐珊托腮坐在锦凳张望远处湖光山色,她手中捏了一张皇帖,看模样倒是有心事,桃青在一旁给她打扇,见徐云栖过来,连忙悄声退了一步。
徐云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这是在想什么,像个呆瓜。”
裴沐珊听到嫂嫂的声音,立即回过神,面露兴奋,“嫂嫂,明日随我入宫吧。”
“可是有事?”徐云栖手里也捏了一面竹扇,扇面用的普通的缎面,很是寻常,裴沐珊先是解释了一句,“明日宫里有马球赛,”一面琢磨着她那柄竹扇,皱起眉,“嫂嫂不会刺绣么,这扇面该要绣了花才好看。”
徐云栖摇头,“我从未动过针线。”
裴沐珊满脸惊讶,“瞧着嫂嫂手艺很好,会做药膳,会做脂粉,还当你绣艺也拿得出手呢,哎,我突然想起那日母亲问郝嬷嬷,说是三哥的衣裳是房了里做的,还是针线房做的,如今看来,你是不会了。”裴沐珊语气带着揶揄。
徐云栖这才想起成了婚的丈夫,小衣怕都是妻子所缝,徐云栖当真是不会这些,她抚了抚发烫的面颊,“三爷的衣物都是陈嬷嬷收拾,想必是陈嬷嬷做的。”
裴沐珊瞧着徐云栖懵懂的模样,顿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她软弹的小脸,“瞧你,对我哥哥的事都不上心,不过没关系,嫂嫂这双手是干大事的,哪能耗在后宅做针线,”
徐云栖听了这话朗声一笑。
“对了,这回我去外祖家,将我做的胭脂给了芙儿,芙儿只道好用,还说叫咱们干脆开一家胭脂店,拿去市面上卖,定能挣不少银子。嫂嫂,你别看芙儿年纪小,她可机灵了,谈起买卖头头是道。”
徐云栖没心思在这些事上,她不缺银子花,“你有功夫你便去弄吧,我便罢了。”
裴沐珊银子不够用,当真动了这个念头,“芙儿说的有模有样,我也信了几分,那我便跟芙儿去捯饬了,方子是嫂嫂的,回头给嫂嫂分成。”
一旁的小丫鬟给徐云栖斟了一杯茶,她抚着茶盏抿了一口,不在意地点点头。
“对了,明日怎么会去宫里打马球?”
一说起这事,裴沐珊来了兴致,嘿嘿一笑,“嫂嫂不知,每年五月十八,皇祖父都会在御林苑举行马球赛,去的都是京中贵胄子弟,女眷们也爱凑过去看热闹,久而久之,便成了变相的相亲会,我今年也十六了,娘亲心里急,这不,明日非要跟着我去,想帮我物色郎君。嘿,即便娘亲不去,我也是要去的,马球赛好多俊美的少年哩。”
徐云栖还是头回见着一个姑娘对着相亲兴致勃勃,裴沐珊是一点也不扭捏造作,“成,那嫂嫂明日给你把把关。”
“敢情好。”裴沐珊摇着她的胳膊,“嫂嫂就对着我哥哥的标准寻,看上哪个告诉我,我便去打听他的家世。”
徐云栖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很是那么回事,不由好笑,将茶盏搁下打趣她,“那燕家少公子怎么办?”
一提燕少陵,裴沐珊脸一红,松开她胳膊看向远处,“提他作甚,那混账一点文官子弟的样子都没有,整日野得很。”
桃青听到这里噗嗤一笑,与徐云栖解释道,“少奶奶不知,前两日我们家姑娘去萧家做客,半路就被燕少公子拦了路,他呀提了几盒子胭脂水粉给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自然是不要,只道如今不爱用外头的了,那燕少公子倒也聪慧,很快猜到我家姑娘要自个儿做胭脂,您猜怎么着,他竟然走遍城中胭脂铺子,操着家伙威逼对方拿出方子来……”
桃青说到这里,忍俊不禁,“他对着方子,将城中最好的香料都给买了,昨日全部送来了熙王府。”
徐云栖扶额。
裴沐珊俏脸绷得通红,“仗着自己是首辅公子无法无天。”
“不过,”桃青抿嘴一笑,“那些香料与少奶奶先前买的那些相差无几,王妃见姑娘着实用得着,便收下了,遣人送了几百两银子去了燕府,咱们姑娘呢,既得了东西,又没欠人情,心情好着呢。”
裴沐珊被她戳破,瞪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嗓,与徐云栖解释,“难得我娘肯掏腰包,嫂嫂是不知,我娘除了对三哥大方,对我和大哥及爹爹是扣得没门。”
徐云栖笑得合不拢嘴。
两厢议定明日入宫打马球,夜里裴沐珩回府也提到此事,顺带还给她捎了一套上好的马具回来,“你回头也跟着妹妹学学打球。”
马球是上京城贵女最钟爱的博戏之一,也是身份的象征,他未来要走的路非同凡响,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跟上他的步伐,融入权贵圈。
徐云栖其实并不爱打马球,她性子静,不爱这些闹腾的把戏,不过丈夫一番好意,她也没有拒绝,“我试试。”
昨日裴沐珩忍得辛苦,今夜免不得恩爱一场,有了上回的教训,徐云栖当真是满心眼里投入,裴沐珩也不曾留手,这一场欢愉称得上酣畅淋漓,结束时,裴沐珩中单湿了一片,他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妻子,徐云栖害躁地别过脸,垂下眸装作若无其事。
裴沐珩却不打算放过她,将中单一裹,连带人一起扣在怀里,抱着往浴室去。
徐云栖这辈子走南闯北算得上英姿飒爽,还是头一回如同一只泥鳅似的被人捉在怀里,颇有几分气恼,可惜她四肢酸软,浑身提不起劲,最终也只得做了他的瓮中之鳖。
裴沐珩将妻子抱至拔步床外,甚至还颠了两下,可把徐云栖给气坏了,不过她晓得丈夫在捉弄她,偏是不动声色,只拽着他领口不吭声。
裴沐珩虽是头一回体贴抱着她来浴室,二人却还是分开沐浴。
裴沐珩洗的快,徐云栖久久不见动静,他便立在屏风外问她,“可需要我帮忙?”
这是打算抱着她回去。
徐云栖脸又是一红,镇定回,“不必了。”
这次着实被折腾惨了,徐云栖出来时不见平日从容稳重,扶着床栏往拔步床里面走,压根没往裴沐珩这边看上一眼。
裴沐珩看了一眼早备好的茶水,再瞥一眼妻子。
梳妆台点了盏琉璃灯,晕开一团黄亮的光芒,徐云栖扶着腰越过梳妆台,想是陈嬷嬷铺的匆忙,垫褥不那么平整,徐云栖将帘帐挂好,欲重新抚平,腰弯下来,弧度流畅如山丘,纤细腰身款款摆动,如一尾即将跃出水面的美人鱼,脑海浮现她方才明艳动人的模样,裴沐珩喉咙一紧,大步迈过去,他从来都很自制,也不曾一日要过她两回,今夜却怎么都忍不了。
翌日清晨,夫妻一同起床,裴沐珩去了都察院,徐云栖则往锦和堂请安,跟着熙王妃母女一道入宫,昨夜闹得晚,徐云栖精神不如往日,晨起喝了一盅补气汤,靠在车壁假寐,下车时方恢复如常。
御林苑在皇宫东北角,平日也开辟了一块马场专供贵族子弟打球,这里与皇宫大内不同,守卫没有那么森严,盘查也不严格,准各府捎带丫鬟婆子进场。
不过马场之外,靠皇城的方向有一地全部被明黄的帘帐围起,远远瞧见有一座锦楼矗立其中,进场时,裴沐珊便指着那锦楼与徐云栖道,“待会皇祖父会在那儿看马球。”
徐云栖望了一眼,只见锦楼彩绣辉煌,铜胎鎏金宝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隐约瞧见侍卫林立,几位绯袍臣子匆忙来往。
沿着林荫道越过一片狭长的湖泊便来到马场,马场大约有四五十亩大小,东面临着锦楼,其余三面环山绕水,风景秀丽,水泊林间错落有致搭建了不少亭台阁谢,雕栏画槛,绡纱漫漫,暖风拂过,五彩绡纱如同流动的彩带缠绕在盘龙舞凤的绣柱,哪里是人间,只当是蓬莱仙宫。
官眷陆陆续续进了场,有男子马球赛,也有女子马球赛,裴沐珊先一步带着丫鬟和马具前往锦棚收整,徐云栖跟着熙王妃去了官眷下榻的迎凤阁。
谢氏自上回的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勋哥儿着了凉,李氏不好丢开孩子入宫玩乐,今日留在熙王妃身边的只有徐云栖。
平日两个媳妇鞍前马后伺候,熙王妃抬手间便有人搀扶,今日不同,回眸间,见小儿媳妇隔着几步远,不远不近地跟着,心情颇有些复杂,徐云栖深知熙王妃不喜欢自己,不愿自讨没趣,熙王妃也没有强求她,摇摇头,先一步踏上迎凤阁。
宽阔的敞阁内已坐满了人。
秦王妃居首,陈王妃,七王妃也都在,王妃之下左边居首的则是文国公夫人,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位容貌格外俏丽,神色间极是活泼的少妇,年龄大约二十出头,遇见熙王妃大方起身行礼,瞧着倒与熙王妃很是热络,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也带着善意地打量。
身侧的郝嬷嬷告诉她,“这位是文国公的女儿,嫁去了成国公府,是成国公府的掌家大娘子。”
徐云栖颔首致意。
秦王妃下首则是燕国公府夫人,燕阁老的妻子,燕少陵的母亲,朝中重臣女眷几乎都在。
眼瞧正中的席位空着,想必皇后要亲临。
各自见礼,一一落座。
倒是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得方才那成国公大娘子爽利出声,“哟,荀夫人这是姗姗来迟了……”
徐云栖抬眸望过去,便见荀夫人带着荀云灵笑容满脸上了台阶,荀夫人笑容虽是温煦,细辨神态间难掩疲虚,尤其瞥见徐云栖也在场,心不由得一跳,人也跟着慌了几分。
荀夫人目光挪至成国公府大娘子身上,笑着回道,“今日起晚了些,给各位王妃赔罪了。”她先施了一礼。
王妃们忙回礼。
过去秦王妃见荀夫人亲近熙王妃,心情不恁,如今见两府婚事泡汤,幸灾乐祸,对着荀夫人也多了几分友善,“大家都是熟人了,不必拘礼数,只是瞧着夫人近来气色不大好,莫非还是没养好?”
荀夫人端正坐在锦凳上,手中绣帕缠了三道,笑着回,“这不是近来操持家中老爷寿宴,忙坏了么?”她执帕拭了拭额尖的汗。
这几日打听,她已确信徐云栖是荀允和的女儿,而她母亲章氏也好好活着,这将荀夫人唬得夜不能寐,徐云栖活着尚在其次,若连那章氏也好端端的在,荀允和一旦知道真相,该如何收场,她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这几日夜夜噩梦,几乎魂不守舍。
今日原是不想露面,实在是担心徐云栖撞上荀允和,这不才打起精神来盯梢。
荀云灵站在荀夫人身侧,偷偷瞄了一眼徐云栖。
徐云栖面容和善,端的是四平八稳,反而很大方地朝她们母女打招呼。
荀云灵吞了一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今日明是马球赛,实则是相看宴,荀云灵作为阁老家的大小姐,便十分瞩目了。
席间,不少夫人主动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熙王妃看着腼腆的荀云灵,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秦王妃将她神色收于眼底,便忍不住要刺她,借着由头与身侧七王妃道,“其实人呀,要知足,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到了自个儿碗的,那才是最好的,七弟妹,你说是不是?”
七王本是秦王一党,七王妃平日也唯秦王妃马首是瞻,自然是附和道,“可不是,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见这姻缘哪,乃是上天注定的。”
妯娌多年,熙王妃哪能不知她们这是绵里藏针,但她今日不知怎的,忽然没兴趣跟秦王妃抬杠,听了装作没听到的,神色淡淡继续喝茶,过了一会儿,反而问身侧的陈王妃,“今日皇后娘娘可是要来?”
陈王妃倒是个和气人,平日不掺和妯娌的勾心斗角,只回道,“十二王已经三十啦,陛下催得紧,这不,皇后娘娘亲自上阵,说是今日要在满朝官宦挑一女子给十二王做王妃。”
眼下十二王是唯一能与秦王相抗衡的皇子,他的婚事满朝瞩目,秦王妃听了,果然没了跟熙王妃别苗头的心思。
熙王妃立即便回话了,幽幽笑道,“人有时候要知足,是自个儿便是自个儿的,强求也没用,当然,十二王就不一样了,他是中宫嫡子,阖城官宦女理应随他挑选。”
言下之意是十二王才是正经的太子人选,让秦王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秦王妃脸都气黑了。
王妃打架,底下其余官宦夫人与姑娘都低头喝茶不敢插嘴。
燕国公夫人眼瞅着两位王妃针锋相对,不愿见二人伤了和气,立即笑眯眯转移话题,“熙王妃娘娘,昨日我在街上撞见了珊珊,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我瞧一眼都怕化了,实在讨喜,论调教儿女,熙王妃娘娘首屈一指,儿子出类拔萃,女儿也是万里挑一。”
这话说到熙王妃心坎上。
燕少陵喜欢裴沐珊阖城皆知,燕夫人即便满嘴奉承却也不让人反感。
熙王妃回道,“夫人谬赞,不过野丫头一个,不值当夫人称许。”
成国公府大娘子文如玉抚掌一笑,“瞧王妃说的,珊珊若叫野丫头,那我算什么?我少时可比珊珊还调皮呢。”
身侧的文国公夫人瞪了女儿一眼,“你也配跟珊珊比,人家那是活泼,你才是真正的野。”
燕夫人看着文如玉,“论野,没人比得上我家那混账小子,瞧,陛下还没来呢,他倒是先招呼人要打一场。”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往马场上望去。
此处占地极高,视野宽阔,能将坡下马场情形尽收眼底。
文如玉探头张望一番,“哟,快瞧瞧,少陵正跟珊珊争执呢,来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丫鬟来回,“回王妃及各位夫人奶奶的话,十二王殿下清晨在林子里狩了一只野鹿,说是做今日比赛的彩头,珊珊郡主与秦王府小郡主一同瞧中,小郡主提议组队比拼,要少陵公子帮他,可巧,少陵公子不肯,说要跟珊珊郡主一队,如今正吵着呢。”
众人明白了,秦王府小郡主与燕少陵是表亲,燕少陵却喜欢裴沐珊,手心手背都是肉。
文如玉笑道,“有好戏看了。”
她双眼往人群中睃了一圈,落在安静的徐云栖身上,“郡王妃,不如赏个脸,同我过去瞧瞧?”
徐云栖也很关心裴沐珊,立即便颔首,“好。”
荀夫人闻言悄悄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荀云灵立即脆生生开口,“如玉姐姐,我也一道去,可好?”
文如玉岂会拒绝她,便将她一道捎上,荀云灵向来是宦官女中的领衔者,她一离开,不少姑娘纷纷追随。
下了台阶,便来到马场旁边的锦棚,早有内侍宫人备好了瓜果茶水。
文如玉带着几位姑娘落座。
场上秦王府小郡主被燕少陵给气哭了,“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的表舅,理应帮我。”
朝气蓬勃的黑衣少年,懒洋洋坐在马背,很狗腿地往裴沐珊身后一驶,“我说好了帮她。”
“谁跟你说好了。”裴沐珊扭头很不客气瞪过去。
燕少陵坐直了身,“诶诶诶,你十岁那年,打赌打输了,当时说什么来着,‘少陵哥哥,下回你帮我赢回来,’这不,今日我来帮你呀。”
裴沐珊气得咬碎后槽牙,她少时不懂事,常被燕少陵哄骗,哥哥长哥哥短,如今想起来一阵恼羞,她深吸一口气,扬鞭指了指自己队里几位姑娘少爷,“你瞧瞧,咱们队里哪个不好看,你硬生生插过来,脸红么?”
这话燕少陵便不服了,他蹙着俊眉一眼扫过去,裴沐珊招呼来两名少年,一个生得白白净净面若桃花,他嫌弃极了,“啧,这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你喜欢?你问问你哥哥,你哥哥是这等模样嘛。”
另一个生得颇有几分毓秀之姿,只是有他身板结实,能护得住女人么?
裴沐珊被说的满脸胀红,“娘娘腔也比你这头野豹子好。”
燕少陵喜欢她这个称号,反而咧嘴一笑,“小爷就是头野豹子。”旋即他冷眼扫过去,“你们两位那位让贤?”
两位少年虽生得文弱,却是不为所动。
那头哨官已吹哨,燕少陵无法,策马离场,靠边看着。
秦王府小郡主见他不肯帮忙,只得请自己兄长出手,两队人马凑齐开始比试。
起先徐云栖以为妹妹能赢,比试过了两刻钟,她发现秦王府那位小郡主不是一般角色,她年纪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马术奇好,如同一头小狮子在猎场横冲直闯,她身形格外灵巧,甚有天赋,马球在她月杆下如影随形,颇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
上半场,秦王府小郡主略胜一筹。
裴沐珊常年驰骋马球场,必有其出众之处。
她的本事是爹爹亲传,她不擅长单打独斗,倒是颇懂排兵布阵,爹爹常说,打马球如同行军打仗,或出其不意,或迂回作战,裴沐珊先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拖住小郡主,给几队最擅长进球的姑娘制造机会,进了第一个球,打破了小郡主势如破竹的架势。
随后乘胜追击,很快把比分追平。
中间两刻钟,两队比分咬的很死,裴沐珊险险领先。
十二王裴循亲自擂鼓助威,场上气氛十分热烈,文如玉领头带着姑娘们掷绢呐喊,唯独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喝茶。
眼看还剩最后一刻钟,小郡主急如热锅蚂蚁,皇爷爷在锦楼上看着呢,她不要输给裴沐珊。
裴沐珊五人配合越来越默契,如一堵绵密的墙无懈可击。
再这样下去输定了,小郡主忽然一咬银牙,猛地抽起马鞭朝裴沐珊的后马蹄抽去。
快马一声锐鸣,飞快往前一窜,裴沐珊没有任何防备,被剧烈地一颠簸,赶巧不巧,马蹄踩中草丛里一块尖锐的石头,忽的腾跃而起,裴沐珊被马儿彻底甩开。
场外顿时一阵惊呼,敞阁内的熙王妃吓得伏案而起,“珊儿!”
眼看裴沐珊即将被甩落在地,一道疾快的黑影如迅雷一般掠过来,他抬手往前一托,接住裴沐珊下坠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她背心,几乎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保护他心爱的姑娘上,以至于自己身子重重往前方一摔。
裴沐珊本就沿着马球场边缘奔驰,离着四周栅栏极近,燕少陵摔下来时,后背重重撞在栅栏。栅栏边上恰恰有一面锦旗,锦旗插在竹竿当中,偏生为了这场马球赛,御马监的人刚换了新的竹子,新竹被重力压折,迸出尖锐的竹篾,直直插入燕少陵背身。
一声惨烈的痛呼,划破蔚蓝的天际。
所有人吓坏了,人潮如流水朝燕少陵方向奔来。
裴沐珊后背撞在燕少陵胸口,那一声惨叫几乎震耳欲鸣,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意,人被震麻了,艰难转过身,只见那素来英武非凡的男子,双目痴痴望着她,口中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喷,喃喃道,“你……没事吧……”
“燕少陵!”
极致的恐惧涌上裴沐珊心头,她胡乱握着他的手,浑身抖如筛糠,朝蜂拥而来的人群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太医,太医救命……”
鲜血很快湿了他的衣襟,他全身蜷缩轻轻颤抖,口中已被鲜血盈满,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中光色渐渐散去。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在她眼眶了晃动。
一瞬间栅栏内外涌上十多人,紧接着更多人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将燕少陵二人围个水泄不通。
触目惊心的血色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燕家奴仆几乎瘫跪在地。
有人飞奔去喊太医,有人赶忙往水阁与锦楼报信。
燕家仆从哭成了泪人儿,手忙脚乱混沌不堪。
裴沐珊跪坐在他跟前,纤细的柔荑依旧牢牢握着他的手,双目空洞望着渐渐没有意识的燕少陵,心跳到嗓子眼,无处安放。
他可是京中最受瞩目的小太阳啊,那双眼永远耀如新月,意气风发,朝气蓬勃,此刻却无声无息躺在这里吐血水。
哭声,叫声,混成一片。
天仿佛塌了下来。
就在场面混乱之际,一道极为冷静的声音如清泉一般落入这片嘈杂,“让开!”
可惜,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大家哭着喊着,如无头苍蝇。
银杏见状,气得将医囊往肩上一背,抬脚往最近的燕家仆从踹过去,嚎啕一嗓子,“我家姑娘叫你们让开,没听到吗?再迟一点,你家少公子就没命了!”
银杏嗓音过于洪亮,一下便将在场几十人都给唬住了。
燕家人一听能救自家公子的命,纷纷回过头。
银杏没功夫跟他们解释,使出十二分力气,将一个个呆如木鸡的人往旁边推开,给徐云栖清出一条路。
徐云栖目光始终牢牢注视燕少陵的伤口,竹篾插入他后背,不知进去几寸,伤口鲜血汩汩外冒,口中淤血也不止,想必是伤了心肺。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纤细柔静的少女,曾经跃马江湖的十三针传人,面色镇定越过人群,来到燕少陵身侧。
【第27章】
热风穿林渡湖而来,拂开她鬓角的碎发,露出一张无比清致的面容,徐云栖神情凝重扶住燕少陵抽搐的双肩。
竹篾插入他左背,离心口位置极近,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要务得先切断竹篾,方能处理伤口。
先判断一番形势,徐云栖果断开口,“来三名男子,抵住他下颚,膻中,腰腹三处,控制住他双腿。”
混乱之际,这样一道笃定的嗓音反而给大家注入强心剂,燕家的仆从似找到主心骨,很快照办。
裴沐珊愣愣看着突然镇住场子的嫂子,迟钝地往后让开位置。
银杏连忙从人群一侧绕至徐云栖身旁,迅速将医囊摊开,这是一个用牛皮制成的皮囊,将上头系带解开,分左右两半,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小口袋,每个口袋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医具。
上百双视线牢牢注视着她,个个交织着好奇与惊惧。
徐云栖目光钉在燕少陵伤处,抬起白皙的掌心,“铰刀。”
银杏利落掏出一枚银色小铰刀放在她手中,刀刃薄而亮,在艳阳下绽放出五色光芒,众人甚至来不及细看,便见徐云栖抬手小心翼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那竹篾给铰断,快到燕少陵的身子几乎都没有抖一下。
就在这时,燕少陵贴身侍卫拧着驻守在马棚的一名太医过来了。
那太医年纪三十上下,拧着个医箱满头大汗奔过来,待瞧见一女子蹲在燕少陵身后,登时便愣住了。
侍卫几乎不假思索出声,“这位少夫人,烦请让开,让太医给我家公子诊治。”
徐云栖全神贯注,压根没听到,再次吩咐,“剪刀。”
银杏一面将剪刀递给自家姑娘,一面冷冷回过眸,眼风扫过去,目光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装扮像是太医的男子身上,
“竹篾插入燕少公子心脏附近,口中淤血堵塞,有气绝之症,敢问这位太医,你诊治得了吗?”
杨太医顿时一噎,比起一位女子抢了他的位置,他更震惊燕少陵的伤口,探头往他面色一瞧,已惨无人色,太医心顿时沉入谷底,这等伤势,不知太医院掌院范太医来了能否处置,他没有顾上跟银杏争辩,反而连忙吩咐身侧医童,“速速去接了范太医和贺太医过来。”医童领命而去。
燕少陵的侍卫急得双眼冒火,冲到徐云栖跟前,“这位娘子,太医来了,还请您让开,我家少公子性命攸关,由不得耽搁……”
他话未说完,人群后传来一声力喝,“放肆,徐娘子乃针灸名医,岂容你质疑,让她诊治,出了事,本王一力承担。”
裴循急急忙忙搭着内侍的胳膊,快步来到人前。
众人见十二王发了话,纷纷后退。
裴循迫不及待往徐云栖望了一眼,小姑娘已手执剪刀,正打算剪开伤口附近的衣裳。
瞧见这等光景,在场所有女眷均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没认错,这位便是熙王府三公子新娶的媳妇,她竟是个大夫?
一个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去看男人身子,众人一面惊叹,一面纷纷咋舌不已,除了裴沐珊,所有女眷纷纷背身离场。
裴循看着她,面上交织几分复杂,旋即吩咐杨太医,“过去帮忙。”
杨太医绕过人群蹲了下来,燕少陵的侍卫替过一位老仆,双手扶住燕少陵身子,抵住他不叫他扑倒,却还是含着泪忧心忡忡问徐云栖,“徐娘子,您有把握吗?”
徐云栖无心回答他,也没有功夫。
她一面剪衣裳一面指挥,“速速准备一盆温水,抬来一条长几并锦杌,我要将患者安置上去。银杏,去马车取来医箱,准备止血粉。”
裴循抬抬手,示意侍卫行动。
银杏这边要动身,裴沐珊的丫鬟桃青挤在人群中哽咽着开口,“银杏姑娘,东西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去取。”
她看得出来银杏是徐云栖左右手,一时离不得。
银杏立即清脆地回,“在马车坐塌下方,那个银色的箱盒。”
“我明白,我这就去。”桃青拔腿就跑。
这边燕夫人已由人搀着颤颤巍巍过来了,在她身后则是几位王妃并其他重臣官眷。
“少陵,少陵……”老人家尾音发颤,泪水在眼眶晃动。
裴循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目睹燕少陵惨状的文如玉迅速转身拦住了燕老夫人,“老夫人,您先别急,少陵是受了伤,如今有……”文如玉往人群深处那一抹倩影瞥了瞥,咬牙道,“有一位大夫正在诊治,他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燕老夫人见儿子被人墙层层包围,不留一丝缝隙,心中便有不妙之感,“你让开,让我瞧一瞧……”
文如玉心疼地哭出来,“您就别瞧了……”
这时,裴沐珊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僵如礁石来到燕夫人跟前,行了个大礼,“夫人……少陵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伤在后背,情况不大好。”她哽咽着。
老夫人何等机敏,便知儿子出了大事,眼底的光登时便欺灭了,身子摇摇欲坠,瘫在丫鬟怀里。
熙王妃与秦王妃等人急急赶到,熙王妃见女儿失魂落魄般,赶忙冲过来将她双臂搂住,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的儿,你怎么样,伤着哪了?”方才瞧见女儿坠马,她魂都快吓没了。
裴沐珊摇着头泪如泉涌,“我没事……是少陵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如今危在旦夕。”
说完,她双目淬了毒似的朝不远处的小郡主射去,小郡主心知捅了大篓子,吓得躲在丫鬟怀里嘤嘤不敢吱声。
熙王妃脸色一惊,连忙扔开女儿,往人群前探身望去,只一眼就愣在当场。
侍卫火速抬来一张长几,几人小心翼翼将燕少陵抬至其上,前方四人拖住他身子,两人控制住他双腿,将整个背心露给徐云栖,而那个平日呆头呆脑的小儿媳妇,穿着一身素裳有条不紊手执针具,开始给燕少陵清理伤口。
她神情镇静专注,表情纹丝不动,就仿佛一尊精雕的女观音,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信赖,与平日那笑吟吟不谙世事的模样判若云泥。
熙王妃俨然不敢置信,脚步踟蹰着再也不曾往前一步。
这时,锦楼与马场之间那道小门被推开,裴沐珩领着几位太医,飞快往这边奔来。
前方人影幢幢,嗡嗡声一片,除了女子细碎的哭声,其中有一道嗓音格外干脆利落,仿佛是珠玉一般很清晰地与众人分别开来。
“震针!”
“坎针!”
“坤针!”
“乾针!”
“艮针!”
随着步伐越近,她嗓音更加清晰,连着那张脸也夺目地撞入眼帘。
面容皎若明玉,没有丝毫瑕疵,神情注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被时间封印。
徐云栖每吐露两字,银杏轻车熟路把对应的银针递给她,那一根根银针又长又直,落在她白皙柔软的掌心,由纤纤玉指捏着,精准无误插入伤口附近五大经脉,帮助燕少陵止血固气。
离得最近的杨太医目不转睛盯着,眼底明明含着几分兴奋,如此别具一格的灸法令人拍案叫绝,五针下去,血势很快就止住了,燕少陵短促的呼吸也有所平稳。
裴沐珩那一刻呼吸屏住,脚步顿在那里,脑海有画面翻腾。
“你懂药理?”
“我颇擅药理。”
当时觉得这姑娘大言不惭,竟毫不谦虚,如今才明白,她是太谦虚了,那无懈可击的专注表情,熟练轻盈没有一丝犹豫的施针技巧,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大医风范。
脑海里那张笑吟吟乖巧温顺的小脸,与面前冷静坚毅的面孔无限交织重叠,令裴沐珩生出几分恍惚。
这一瞬,他不知是与有荣焉更多,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与担忧更多。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沐珩心底一时涌现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几位太医争先恐后往里挤,盯徐云栖盯得入神。
年纪轻轻,下针精准,双手稳如泰山,这份本事令人叹为观止。一看便是师承大家,掌针经验非常丰富的熟手。
贺太医悬着那颗心就这么落了下来。
燕少陵有救了。
仅仅是这一眼,令随行而来的五名太医,六名学徒纷纷驻足观候,无一人上前干扰,更没有人质疑。
伤口处的那枚竹篾依然突兀地杵在其上,竹篾有一寸宽,从竹竿损坏程度判断,进去怕有两寸,徐云栖判断竹篾离心脏很近,接下来需要将竹篾取出,方能处理伤口缝合伤口。
她始终注视着伤口,不曾抬眸,“我需要一人帮我拔除竹篾,你行吗?”
杨太医愣了愣,指着自己,“我吗?”嗓音犹在打颤,倒不是杨太医没这个能耐,只是今日诸事令他过于震惊,他反而有些回不过神来。
徐云栖皱眉,视线抬起,往随后赶来的太医人群扫去,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侧的男子,龙章凤姿,俊逸翩然,徐云栖视线短暂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开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视。
“谁来?”
她语气总是这么淡然又冷冽。
今日领衔来救人的是太医院副贰院判贺太医,他擅长把脉开方子,处理疑难伤口并非所长,其余人不想冒头,一时无人搭腔,直到一年轻的太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拧着医箱越出人群,“我来。”他目光清明,接上徐云栖的视线,露出佩服,“在下来给徐娘子打下手。”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
银杏将自己的位置让开,拿着医囊退至徐云栖另一侧。
韩太医迈过去坐在徐云栖身侧,徐云栖指着伤口竹篾,与他低声交流商议方案。
银杏这边焦急等待桃青送来医箱。
幸在桃青没让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箱气喘吁吁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
医箱被人接过往前一递,银杏接了过来,这一带地上都铺了一层牛皮毯,银杏跪在徐云栖身侧,将医箱打开。
彼时,裴循已吩咐人用围帐将徐云栖并伤患团团围住,除了留下几位打下手的太医与侍从,其余人全部清除在围帐之外,独裴循与裴沐珩立在帐口,一人往外转身安抚受惊的官眷,一人负手孑立,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韩太医在她的指导下,手执镊子跪在燕少陵身后,小心翼翼开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云栖呢,双手执刀,按压住受伤的肌理,不断有血水冒出来,裴循侧过眸不忍看,连一贯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云栖面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账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抚了抚额。
这时,闻讯赶来的燕平,跌跌撞撞往这边小跑过来,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内阁首辅,罕见面露惊慌,喘气不匀地喊着,“陵儿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软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软肋,这个老来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
燕夫人见丈夫一瞬苍老许多,心痛如绞,坐在锦杌上含泪道,“太医院来了几名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呢,我来了这么久不曾听到陵儿的响动,怕是……怕是晕了过去。”
燕平眼眶顿时一红,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对太医院情形了如指掌,太医院最擅长治疗挫伤的要属掌院范太医,可范太医今日不当值,儿子伤得这样重,谁能救他。
燕平苟着背拔步往围帐迈,随后就看到一注血水冲出来,一位纤细柔弱的女子飞快将准备好的纱布按上去,紧接着一人撒上药粉迅速帮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压住燕少陵抽动的身子,个个身手敏捷,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人发出半点响动。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慢慢冷静下来,隐约觉得徐云栖那张脸有些熟悉,他震惊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没做理会,他注意到血水冲出来那一瞬,染红了徐云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丝红,他大有过去替她拂下的冲动。
十二王裴循连忙给燕平解释,“燕阁老放心,珩哥儿媳妇该是师承名家,精通岐黄之术,方才便是她临危不惧,处置果断,方稳住局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燕平毕竟见惯风浪,从徐云栖面前那几枚银针便看出实非等闲,再者,这些太医们都不是傻的,个个肯听她调派,就连贺太医都坐在一旁开方子,提前嘱咐人准备药水去了,可见他们对徐云栖深信不疑。
燕平悬着心稍稍松懈,对着裴沐珩无声一揖,裴沐珩这才转身朝他回了一礼。
从日中到日落,整个伤口处理耗时三个时辰,纤细玉指灵动轻巧,亲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损脏器,到缝补伤口,徐云栖全程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却也没有丝毫慌乱,从头到尾她既郑重又平静,有一份超脱于年龄的沉稳。
饶是高居庙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钦佩。
这个空档,燕平已将事情始末问清楚,眼神凉凉看了几眼小郡主,什么话都没说。
秦王妃哪里料到自家的庶女闯了大祸,对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满脸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绑回去,说是要从严处置。
燕夫人连个眼神都没给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与燕夫人欠身,“说来说去是为了我家珊珊,少陵这份恩情,我熙王府没齿难忘。”
不一会,熙王也赶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营巡视,入宫复命听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来,熙王妃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帐中情形,头额青筋窜跳,压根没心思与丈夫解释。
倒是燕平简短告诉他经过,熙王气得扭身,虎视眈眈寻那小郡主。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后。
秦王妃怕场面闹得难堪,立即将人带走。
裴沐珊冷冷注视着她背影,脑海有个念头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边的护卫唤至帐后,“招呼几个人,乘黑给我把她往死里打,记住不要留下把柄。”
护卫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
趁人不备,他悄悄闪身离开马场。
裴沐珊仰眸望着渐黑的苍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泪痕,闹到皇祖父跟前,无非是打几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条命,她也不会让裴文娇有好下场。
至于后果,她顾不上,也不想顾。
彼时夜色降临,马鸣阵阵,数百羽林卫擒着火把,将马场一带照得透亮。
秦王赶到,安抚燕家,转身对着秦王府上下一顿猛斥,连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
秦王妃险些气死,秦王屋里小娼妇生得孽障,被他自个儿纵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头上,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发认了错。
围帐外诸位老谋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阵太极,秦王和熙王不约而同往帐内,这时熙王妃冷冷开口,“你最好不要进去。”
熙王脚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来到他跟前与他解释,“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简直是观世音在世,是她镇定自若处置了燕少陵的伤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针灸圣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眼,如此,他还非要进去瞧一瞧究竟。
这一进去,便看到自家那个乖乖巧巧的小儿媳妇,手执刀刃,纤指如飞割除伤口腐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他在战场杀人时差不多,吓得他转过身来,拂了一把脸,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过头,这一会儿徐云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给燕少陵扎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娴熟轻巧的手艺,竟是让熙王生出几分自叹不如来。
熙王满脸震撼地回过神,这竟然是他的儿媳。
熙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出来,一抬眼,就对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女眷,顿时头疼不已。
儿媳妇成了女大夫,此事该如何收场?
最后一抹生肌膏涂上时,徐云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对面诸人露出笑,“伤口缝补好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几位太医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纷纷躬身下拜。徐云栖还礼。
燕少陵侍卫探头往裸露的伤口一瞧,方才血污遍布,惨不忍睹,如今伤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条狭长的痕迹,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热泪盈眶道,“郡王妃,您真是大罗神仙……”笨拙的将士过于激动一时寻不到词语来形容。
徐云栖笑了笑,扶几起身,太久没动,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拖住她,温声道,“辛苦了。”
徐云栖转身对上丈夫清隽的目光,咧嘴一笑,摇摇头,“无妨的。”
这一笑颇有几分令灯火褪色的潋滟,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
抬手将早准备的温茶递给她,徐云栖果然是渴了,抱着茶盏大口大口喝,银杏将医囊收好绑在腰间,又将医箱扔给桃青,腾出一只手给徐云栖抚背,“姑娘,您慢点喝,别呛到了。”
众人笑。
绷了一日的情绪因为这一笑缓解。
燕平进来,先看了一眼躺在长几上的儿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纸,呼吸却是平稳许多,他长吁一气,对着尚立在围帐一角的徐云栖长身一揖,“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没齿难忘。”
徐云栖站着受了他的礼。
这等场面,她司空见惯,内心毫无波动。即便那个人是当朝首辅。
喝完茶转身与贺太医等人道,“接下来该如何安置,想必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徐云栖抬眼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沐珩目光注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立即答她,等到妻子看过来,才回道,“戌时三刻了,饿了么?我们去锦棚用膳。”
徐云栖饿过头了,反而没有感觉,“车上吃吧。”再过一会就到亥时,她得早些回去歇息。
账外女眷已陆陆续续离开,零星几位宫人在收拾锦凳与高几,只裴沐珊搀着燕夫人立在账外,待要与徐云栖行大礼,“郡王妃大恩,老身永不敢忘,他日待陵儿好了,再登门致谢。”
徐云栖辨出老夫人气息不稳,恐心衰乏力,遂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颗棕色药丸给她,“此为保心丸,夫人服用一粒,会好受些。”
随后与裴沐珊道,“他命已保住,修养数月便可如初。”旋即话音一转,“你跟我回去吗?”
裴沐珊往里抬了抬下颚,神色怅惘,“我再看他一眼。”
徐云栖不再多言,便与裴沐珩往马场外走。
行到一处锦棚,见熙王妃和熙王坐在其内,熙王瞧见二人连忙招手,“陪着你们母亲先去马车,我这就去接珊珊。”
女儿受此大挫,他不放心。
夫妇二人来到台阶下立定,彼时熙王妃由郝嬷嬷搀着已站起身。
熙王妃双目染了清霜似的,晦暗地看着徐云栖,想起方才女眷们的窃窃私语,心倏的一绞,泪水滑落眼眶,“徐云栖,你到底是什么人哪,你这身医术哪里来的?”
她踉跄一步,下了台阶,来到徐云栖跟前。
婆媳俩从未离得这么近。
徐云栖步伐不退,先是一阵茫然,旋即渐渐冷清,回她道,“是我跟一江湖郎中所学。”
外祖父早就交代过她,任何时候不要提他老人家的名讳,只道江湖郎中便可。徐云栖牢记在心。
熙王妃给气笑了,她抬袖拂了一把泪,不断摇头,头疼得几乎要炸裂,却犹自忍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我自当感激你,多亏你帮了珊珊,只是,我也必须告诉你,堂堂郡王之妻,竟是个抛头露面的女医,你让他脸往哪儿搁,你想过……”
“母亲!”裴沐珩严厉地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转身吩咐侍从,“将王妃搀去马车,回府歇着。”
郝嬷嬷等人不敢违拗,劝导着道,“王妃,这是在外头,有什么话回去说……”
熙王妃想起自己文武双全的儿子,满京城最出众的儿郎,却娶了这样一位妻子,有如明珠蒙尘,心里难受得似压了一块石头,更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绝望在胸口萦绕,徐云栖今日挺身而出,固然可佩,可是她儿子怎么办?
熙王妃一路心如死灰回了府。
徐云栖委实没料到熙王妃反应这么大。
性命攸关之际,她不可能袖手,也不能袖手,这是她身为大夫的使命。
徐云栖沉默着没动。她这一生见过太多人对她感恩戴德,还是头一回有人嫌弃她的医术,是她低估了女子行医对皇家造成的影响。
裴沐珩神色倒是辨不出喜怒,他看着柔秀的妻子,伸出手牵起她,“咱们先回马车。”
手被他握在掌心,有一抹温暖的力量渗过肌肤,传入肌理,徐云栖转身过来,灯火稀稀疏疏,在他清隽的面庞摇曳,他神色依然是沉稳的,她却敏锐察出几分不同。
半刻钟后,夫妻一道坐上马车,已有食盒搁在小几上,徐云栖先吃了几口裹腹,裴沐珩也陪着用了些,全程二人没有任何交流。
吃完,裴沐珩亲自收拾食盒,掀开车帘,递给外头的黄维。
马车缓缓往王府驶去,远处皇城灯火通明,巍峨的城楼被五六颜色的光芒妆点,褪去了几分肃穆庄严。
徐云栖看了一会儿,将帘帐挂在铜勾,任平晚风徐徐掠进,安安稳稳坐在塌上吹风,默坐了片刻,她转眸看向裴沐珩,“抱歉,我不知这桩事给你们造成这么大困扰,我并非有意瞒你。去年除夕那场大雪,你着侍卫送我去医馆,我以为你会晓得。”
裴沐珩偏眸静静看着她,深邃的瞳仁流淌着几分难以明辨的幽泽,“与你无关,是我这个丈夫不合格,不够关心你。”
她明明坦诚自己擅长药理,是他错会,不知她身怀绝技。他一直以为他对妻子还算不错,今日之事狠狠给他提了个醒,他才知他对徐云栖远不算用心。
徐云栖莞尔一笑,强行被圣旨绑架在一处的夫妻,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裴沐珩能做到这一步,徐云栖已经很满足。
她眼梢微弯看着他问,“是不是让你掉面子了?”
裴沐珩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却还是立即摇头道,“没有,我很感激你,若非你,妹妹往后陷入巨大的痛苦中,这一生会如何,难以预料,此外,夫人本事,令我钦佩。”
“是吗,”徐云栖再次莞尔,“往后我还会如此,你能接受吗?”
她语调一如既往轻柔温软,目光定定看着丈夫,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这一回,裴沐珩沉默了。
自从他参与夺嫡,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一位怎样的妻子,出身名门,端庄大方,品行出众堪为官宦女眷表率。
皇帝赐婚打乱了他的计划,起先他不满,直到朝夕相处半年,见妻子温柔娴静,性情洒落大方,他心想他无需一位名门之妻给他助力,如徐云栖这般能安稳地替他持家,他亦满足。
只是若妻子行女医之道,出入城中给人治病,恕他不能接受。
眼下妻子刚刚经历一场劳累的诊治,不是说话的时机,裴沐珩琢磨着回头寻个机会好好与她解释。
“你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他语气照旧温和。
徐云栖收回视线,慢慢明白过来,双手交握搭在膝盖,渐而又放开,她抬眸看向窗外,光怪陆离的灯芒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闪烁,东一家炊烟袅袅,西一院宴席嚣嚣,甚至她还听到有妻子扯着嗓气骂丈夫的腔调。
万家灯火徐徐在余光中撤退。
这样的画面在她人生里并不鲜见。
她已不记得多少个日夜,跟随外祖父白日行马,夜里乘船,就这样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她绝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事停止自己脚步。
熙王府不能接受,她也不勉强,严格来说,她已违反了新婚之夜的约定,她退出。
风吹乱了她鬓角,裴沐珩再一次瞧见那一抹血色凝固在她发梢,手臂抬起,白皙修长的指骨伸过去,在他即将替她剥落那一丝血痂时,那张明致面庞再次转过来,眼底笑意不褪,“三公子,我们和离吧。”
裴沐珩的手僵在半空。
【第28章】
裴沐珩的手滑了下来,落在膝盖。
目光渐渐掠起一层深霾,凝着她分毫不挪。
两个人对视足足有几息。
徐云栖面色始终平静,甚至带着劝慰的口吻,“三公子是因圣旨被迫娶得我,今日之事陛下已明了,也算一个契机……”
“出了事便打退堂鼓,这是夫人一贯作风?”裴沐珩毫不留情截住她的话,神色也前所未有冷冽,眼神沉沉跟蓄着一眶风雨的旋风,深不见底。
徐云栖微愣,愣的不是他这番话,而是他的语气。
印象里夫妻半载,这位丈夫从来都是温和的,也不曾与她说过重话,今日这番无情冷酷还是头一遭。
她不明白他气什么,气自己被一个女大夫提出和离?
虽说裴沐珩从不与她说朝廷的事,徐云栖也能从细枝末节猜到一些,他志在朝堂,兴许还有大抱负,他和他母亲的态度今日可见一斑,越往深里想,他们着实不合适,何不快刀斩乱麻。
“三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您心知肚明,我亦然,我们都不会为彼此改变,不是吗?我不想拖累您。”
徐云栖的语调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裴沐珩眯起眼看着对面的妻子,真的给气笑了。
那双眉眼还是熟悉的模样,温温软软,不带一丝锋芒,说出的话却跟无情的刀子似的。
她这丝毫不留余地的作派,衬着昨夜的恩爱缠绵像个笑话。
裴沐珩转过身来,面朝前方,深深吸了几口气,自嘲地笑了几声,他果真不知自己娶了个怎样的女子,她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
裴沐珩捏了捏眉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夫妻之间,气头上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也会成为往后相互攻讦的把柄。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裴沐珩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车帘便下了去,头也不回跨入门槛。
徐云栖慢慢搭着银杏的手下车,往他背影望了一会,摇摇头跟了进去。
夜色已深,熙王府却静的出奇,下人个个垂手默侍,大气不敢出。
先是熙王妃面色铁青回了府,随后是裴沐珩神色冰冷跃进了门,三公子虽不苟言笑,却极少动怒,今日这般模样,定是出了大事。
徐云栖经历了三个时辰高强度的诊治,已经很累了,回去便匆匆洗漱倚在引枕休息。
她给裴沐珩时间斟酌。
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两个人除了和离,别无他法。
银杏将医囊与医箱检查一番,收拾干净,折入屋内,见她撑额靠在引枕,轻轻走过去,将薄褥搭在她小腹,“姑娘,躺下睡吧。”
“嗯……”徐云栖迷糊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又往窗外望去,裴沐珩今夜想必不会回来,她也不等了,躺下熟睡。
裴沐珩这厢回到书房,并没有叫自己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摊开案头暗卫送来的邸报,一一查阅。
今日之事,着实算个契机,燕少陵是燕平的老来子,心头肉,是不可触碰的逆鳞,上回他举荐燕少陵前往晋州查案,让燕少陵在皇帝跟前露脸,实则给燕平卖了个面子。
为什么这么做,这些年他冷眼旁观,燕平与秦王之间也不是铁桶一块,秦王做事冒进,燕平却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凡事喜欢留一手,稳扎稳打,二人政见相左。
秦王急于拉太子下马,逼得燕平不得不替秦王擦屁股,此事燕平定十分恼火,今日秦王府小郡主阴差阳错伤了燕少陵,是他斩断燕家与秦王府纽带的最好时机。
摇一摇藏在窗棂边的铃铛,匍匐在屋顶的暗卫利索翻身入了窗。
“去给刘御带个话,让他重审通州知府陈明山。”
从那封匿名的求救信开始,他顺藤摸瓜查到通州知府陈明山,方知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脚踏两只船,不仅帮着太子敛财,身上还藏着秦王的把柄,这样的人于他而言便是一柄利剑。
暗卫领命而去,然而没过多久,暗卫折回来,带给他一个消息,“三爷,半个时辰前,刑部一位主事查了陈明山的履历,得知他入朝时的官职是卖官鬻爵而来。”
谁管官员升迁拔耀,吏部。
吏部尚书是谁,正是内阁首辅燕平。
裴沐珩神色一怔,旋即抚着下颚慢慢笑出来,“有人嗅到今日的契机,先咱们一步动手了,有意思……那你告诉刘御,让他顺水推舟……”
“明白。”
裴沐珩修长的背梁往后一靠,整个人闲适地靠在圈椅里。
那个人会是谁呢。
对陈明山知之甚深,打蛇打七寸,想拔出萝卜带出泥,这等手腕显然不一般。
裴沐珩脑海里闪现一个人的面容。
轻轻嗤了一声。
这个案子一旦挑出来,燕平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搁在墙角高几的鸣钟一响,指针指向亥时三刻。
裴沐珩再次一怔。
她寻常便在这个时候歇觉。
正因为此,他特意在这个点设置了钟鸣,好提醒自己该收整收整回后院了。
那一声清越的钟声轻轻往他心房撞了一下,脸上那一抹运筹帷幄的快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一抹怔惘。
她怎么能口口声声喊和离?夫妻半载竟没有让她生出一丝迟疑?
裴沐珩肺腑如注岩浆,灼得他顺不过气来,这一夜便宿在书房。
燕国公府。
这一路数名太医并侍卫小心翼翼将燕少陵送了回来。
裴沐珊骑马跟在一侧,全程作陪。
熙王担心女儿,自然陪伴左右。
中途燕平邀请熙王上马车,他没答应,避嫌这个事,熙王还是懂得,最后燕平无奈,只能陪着骑马,可怜他上了年纪,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方回了府。
贺太医给燕少陵喝了一碗固气补血参汤,他人已睡着。
熙王在,燕平不好去歇着,强打精神陪在厅堂。
裴沐珊坐在厅堂不动,燕夫人没了力气,遣大儿媳来劝裴沐珊,“郡主先回去歇着,少陵一时半会是醒不来的。”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令裴沐珊措手不及,她昏懵地抬起眼看着燕家大夫人,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面露茫然,继续将脸埋在掌心,“我想等他醒来。”
燕家大夫人得了燕平指示,要给父女俩安排客院歇息,裴沐珊不肯,她就待在厅堂,熙王朝燕平摊摊手,无奈道,“燕阁老上了年纪,去歇着吧,本王陪着她便是。”
“那怎么行……”
话还未说完,心腹管家上前在燕平耳边低语几句,燕平蹙了蹙眉,也仅仅是一瞬,这位纵横捭阖的首辅很快恢复如常,他起身朝熙王拱了拱手,“王爷海涵,在下实在撑不住了,得先眯一会儿。”
熙王是豪爽性子,不拘礼节,摆手示意他走。
这一夜便由燕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陪着熙王。
燕平回到书房后,管家递给他一道折子,面带冷色,“通州一案事发,陈明山一直被拘在大理寺的地牢,东宫结案后,陈明山本该秋后问斩,怕是暗中有人盯上了他,查到了他是通过买官入的朝,一纸告去了圣上那里,老爷,这是冲您和秦王来的呀。”
燕平看都没看那折子,眼皮甚至都不曾拨动一下,“嗯,搁这吧。”
管家见他面平无澜,不由着急,“您不想法子应对?”
“老夫自然会应对。”燕平摆摆手,示意管家出去,“让我歇会儿。”
熙王和裴沐珊这一夜就坐在了燕家厅堂,燕平也没太管,到天蒙蒙亮,贺太医遣人传来消息,说是燕少陵已有苏醒的迹象,如此人便无大碍了。
熙王问女儿,“要去看看他吗?”
裴沐珊揉了揉酸胀的眼,摇了摇头,起身大步往外走,“醒了就好。”
熙王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忽然一笑,这性子跟他还有几分像,洒脱不羁。
父女俩一前一后回了府。
到门口,昨日那个护卫上前禀报,“王爷,郡主,昨夜有人将秦王府小郡主蒙头打了一顿,断了两根肋骨,伤了肺腑,病情如何,尚不明确。”
裴沐珊眼皮耷拉着,没有任何反应。
熙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女儿,挑眉“哦”了一声,旋即拍了拍护卫的肩膀,那模样就差没说“干得好”。
裴沐珊一宿没怎么阖眼,回房睡去了。
熙王大马金刀去了锦和堂,人刚越过屏风,便见妻子头覆抹额,冷言冷语朝他喝来,“你回来作甚,你给我入宫,去寻陛下陈情,昨日之事,陛下总该给熙王府一个交代。”
熙王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愠色,一面说一面朝她走来,“给什么交代,你想要什么交代?”
熙王妃下榻来,捂着头额扶着腰道,“陛下赐婚,难道不查人家祖宗八代,不问底细清白,就把人给塞入熙王府吗?”熙王妃说话颤颤巍巍,身后的郝嬷嬷等人连忙跟过来扶着她,生怕她跌倒。
熙王静静看了妻子一会儿,察觉她面色虚白,气息不稳,显然一宿没睡,他叹了一声,跨步上前坐在软塌上,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再语重心长与她解释,“我早就告诉过你,陛下赐婚是有缘故,是不想熙王府与荀家结亲,行敲打之计,再者天子一言九鼎,即便后来晓得她出身并不好,也不能食言,这是皇家信誉,你如今再扯这些有什么用。”
熙王妃折回来坐在他对面,头额一阵阵抽筋,疼得她直喘气,“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入宫。”
忽然间,外头一位高个子嬷嬷急急忙忙跨过门槛,立在屏风后禀道,“王爷,王妃,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熙王妃心倏忽一沉,她如今心力交瘁,可再经不住任何打击了。
这是位管外事的婆子,也是熙王妃的耳目,她带着哭腔道,“奴婢今日晨起招呼人去市集采买,却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回来,说咱们三少奶奶压根就不是徐大人的亲生女儿,是她母亲原先跟外头男人生的!”
这话如同一道雷劈在熙王妃脑门,她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待反应明白,扭头对着熙王便是一阵怒喝,“你听到没有?瞧一瞧,这都是些什么事哪,我的儿,芝兰玉树般尊贵,岂能配这样的女子?你现在,立刻马上,入宫跟陛下陈情!”
熙王也没料到事情突转到这个地步,他抹了一把脸,“这不太可能吧,兴许是有人恶意中伤。”
熙王妃压根听不进去,她将头上抹额一扔,正襟危坐道,“去,咱们入宫跟陛下申辩,请他老人家做主和离,”话落见熙王依然一动不动,熙王妃怒了,提着裙摆就要往外走,“你不去,我去!”
熙王见状,眉头一紧,喝道,“你给我回来!”
熙王平日虽是妻管严,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
熙王妃冷着脸立在下方,怒目瞪着他,眼底还含着委屈。
熙王何尝这般斥过妻子,起身走到她身旁,苦口婆心道,“那个孩子有什么错,出身是她能决定的吗?被赐婚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昨日刚立了大功,咱们珊儿对她感恩戴德呢,你今日便口口声声让他们和离,你让旁人怎么看我们熙王府,我裴征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绝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
熙王妃闻言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摇着头泣道,“我何尝不知,我也不怪她,她实则是个好的,这半年来安安分分侍奉夫君,性子恬静温软,我并不厌弃她这个人,我怨的是她的身份。是,她是没错,可珩儿就有错了吗?他何其无辜?他们谁都没错,就是不该在一起。”
她转身拉住丈夫的胳膊,含泪望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整日折腾些什么,珩儿有大抱负,我做母亲的心知肚明,徐氏跟他不是一路人,既如此,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只要能成功说服陛下下旨,我萧瑾乔去青山寺给她供长生牌,我十倍百倍补偿她,绝不委屈了她。”
熙王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小丫头脆生生通禀,“王爷,王妃,三少奶奶奶求见!”
熙王夫妇顿时一愣。
两刻钟前,徐云栖正在药房给燕少陵配药膏,负责盯着荀家母女打探消息的银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姑娘,外头有人传您不是徐家亲生女儿,说什么徐家犯了欺君大罪呢,奴婢猜着必定是荀家那对母女弄出来的。”
徐云栖手中捣棍不止,幽幽一笑,“很好,不怕她们出手,就怕她们不出手,鱼儿上钩了。”
银杏往她对面锦杌一坐,头头是道分析,“将欺君大罪的名头扣在徐家身上,便是想将您和夫人一网打尽。”
徐云栖神色不变,停下来,将手中捣罐交给银杏,“你继续捣,弄好了搁在这小瓶子里,里头我已配了些药液,回头搅拌好,便可送去燕家。”
“好嘞!”银杏接了过来,绕了过来替上徐云栖的位置。
徐云栖净了净手,从梢间出来,往里屋去换了身衣裳,出了门时,就瞧见陈嬷嬷泪流满面侯在廊下。
陈嬷嬷带着哽咽的哭腔,“少奶奶,出了这么大事,可该怎么办哪。”
她看了着云淡风轻的徐云栖,再从窗缝里觑了觑聚精会神的银杏,心头犯愁,这主仆俩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万事不上心,竟是一个赛一个从容。
徐云栖理了理衣袖,安抚她道,“别想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先去一趟锦和堂。”
“啊?奴婢跟您一起去。”陈嬷嬷慌忙擦了擦泪。
“不必了。”徐云栖摆摆手,身子翩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这一路无数仆从悄悄躲在暗处瞧她,有人面露敬佩,有人心生唏嘘,徐云栖目不斜视踏上锦和堂的穿堂。
想是收到了消息,裴沐珊顾不上梳妆,披着油亮亮的长发,趿着一双绣花鞋,匆匆跑来锦和堂,先一步跃进穿堂,张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嫂嫂你做什么!”
裴沐珊跑得气喘吁吁,胸膛起伏不定,双目布满血丝,面上甚至罩着一层蜡黄。
徐云栖见她气色不好,担心道,“你昨夜没睡?快些回去歇着。”
裴沐珊却是气得瞪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睡没睡,”言罢,她上前揽住徐云栖的双肩,眼底沁着泪花,“嫂嫂,我都明白的,你是为了我才去救他,不然你也不必暴露自己的身份……”
徐云栖闻言洒脱一笑,摇头道,“你错了,任何人倒在我跟前,我都会救,哪怕他是敌营的将领。”徐云栖说到最后语气郑重了几分,她拍了拍裴沐珊的手背,示意她松手,“珊珊,认识你,我很高兴,我的事,我自己来解决。”
裴沐珊面露木色,冥冥中心口跟剜去一块肉似的,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打算走?”
徐云栖见小姑娘满脸伤心,不知该如何宽慰。
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相识,不断地告别。
徐云栖没有多言,只道,“你让开。”
裴沐珊泪滑下来,彼时徐云栖已越过她,顺着廊庑去往正屋,裴沐珊回眸看着她模糊的背影,心里咬牙道,如果熙王府弃了嫂嫂,她便跟熙王府断绝关系。
徐云栖这边遣丫鬟进去通报,丫鬟很快出来朝里一比,“少奶奶,您请进。”
徐云栖绕进明间。
熙王夫妇端坐在靠北的软塌,熙王满脸关切,熙王妃照旧冷冷淡淡。
徐云栖先上前屈膝一礼,旋即开门见山道,“我前来是有两桩事想与王爷与王妃禀明,其一,我着实不是徐主事的亲生女儿,我父亲在我四岁那年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后来我母亲改嫁徐家,徐主事人品贵重,宽宏大量,接纳我,并给我落籍,认我为女,我心中一直深深感恩。论户籍,我着实是徐家女,这一点无可厚非,不存在欺君一说,陛下即便查,我们徐家也是坦坦荡荡。”
熙王丝毫不怀疑徐云栖所说,立即点头,“本王明白,此一处我一定亲自入宫与陛下澄明,绝不叫父亲问罪徐家,绝不会牵连徐家零星半点,相反,徐家海量高阔,本王很是赞赏。”
徐云栖面露笑意,屈膝道,“多谢王爷。”
“这第二桩,便是拜托王爷一件事。”
“什么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盯着她。
徐云栖郑重一拜,“还请王爷入宫,替我与陛下陈情,准许我与三公子和离。”
这话一落,熙王愕到了,便是熙王妃脸色也变了几道,手中掐紧的绣帕滑落,不可置信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却没有看她,而是认真与熙王解释,启唇间笑意已绽放出来,双目清澈熠如明月,“我这一身本事没打算荒废,我师父倾囊相授,绝不愿看着我泯然于后宅,我自小便憧憬带着我的医囊,面天,面地,护众生,我乐于此道,也幸于此道,但是我没料到此举与皇家闺范背道而驰,让你们为难了。长痛不如短痛,咱们没必要勉强彼此,三公子是君子,不愿背弃信诺,那么我便恳求王爷替我入宫,与陛下说明缘故,求他老人家下旨和离。”
徐云栖字字句句,凿凿切切,没有半分虚伪,也没有半分留恋。
熙王定定看着她,喉咙黏住似的,半晌没有吭声。
熙王妃更是震然,没料到徐云栖会主动放弃婚事,从心眼里来说,徐云栖这份气格,她倒是佩服,换做是她,也不一定就能轻而易举抛却这一份荣华富贵。
熙王犹自不信,清了清嗓,严肃问,“孩子,此事不可等闲,你别说气话,你母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熙王府……”
“王爷,是我不想留在王府,”徐云栖淡声打断他,“您如果一定要问,我便再说明白一些,成婚之前,我本与他人订婚,为陛下圣旨所迫,不得不嫁入王府,昨日之事未尝不是个机会,三公子可以挣脱这份并不如意的婚事,我亦得自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一出,熙王再无迟疑的余地。
他淡淡瞥向身侧的妻子,那一眼仿佛在说“瞧,你担心人家扒着你儿子不放,人家恨不得脚底生风离开呢”。
熙王妃满脸胀红,整了半日,人家压根不喜欢她儿子,也不稀罕嫁给她儿子,原先心底那些怨气恍惚间便散了些,熙王妃垂了垂眸,沉默未语。
熙王深深吐了一口浊气,视线复又挪至徐云栖身上,定声道,“既如此,本王入宫走一趟。”
【第29章】
徐云栖离开后,熙王立即入内换朝服,全程熙王妃一个字都没说,只闷声不吭替丈夫穿戴。
熙王穿好王服,正了正衣冠,目光落在她身上,“小看人了吧?”
熙王妃嘴唇蠕动了一下,终是没有辩解,只道,“是。”随后将熙王肩上的皱褶平了平,侧身让开。
熙王冷笑了一声,大步出了锦和堂,迈出门槛便见管家迎上来,随口问道,“老三呢。”
管家抬眼看着他答,“三公子天还没亮便去了都察院。”
熙王颔首不再说什么,往前过穿堂,沿着长廊来到王府中轴线的花厅,也叫垂花厅,垂花厅东侧种着一簇绿竹,西侧植了一颗海棠,一俏生生的少女立在海棠树下,目光冷冷瞥着他,唇角满是嘲讽。
熙王大步迈过去,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下意识便要去抚她的头,被裴沐珊避开。
“你敢去!”她恶狠狠瞪过来。
熙王深叹一息,语重心长道,“你嫂嫂志在行医,不愿拖累你哥哥,再者,她心中并无你哥哥,夫妻半载,尚没有叫她留一丝情意,咱们熙王府又何苦拘束了人家?”
裴沐珊拗着脸没说话。
熙王拍了拍她的肩,“你不能因为你喜欢她,便拖住她的脚步。”
裴沐珊一怔,竟无言以对。
熙王越过她进了前院,顺着瑰丽的长廊出了王府大门。
入宫这一路天色不怎么好,朝阳藏去云层后,四下又闷又躁,有下雨的迹象,熙王从东华门行至奉天殿,几乎是汗如雨下。
过去熙王求见皇帝,皇帝见他的时候不多,今日却是罕见没有犹豫宣他进来。
熙王在外头寻内侍要了帕子擦了汗,这才龙骧虎步进了御书房。
皇帝已许久不曾见到这个儿子,昨日巡营复命,也只是让他在殿外磕了个头,不见不觉得,一见才察觉这个出身军旅的儿子,神清目定,器宇轩昂,年过四十依然不堕峥嵘风采,皇帝目光露出些许复杂。
“儿臣叩请陛下圣安。”
熙王入殿先行大礼,抬眸间发现左右坐着两人,一个是礼部尚书郑玉成,一个则是户部侍郎荀允和,此外,还有一人耷拉着脑袋坐在皇帝一侧,双腿盘起百无聊赖,看神情颇有些郁碎,则是十二王裴循。
三人纷纷起身给熙王见礼。
熙王跪着没动。
皇帝抬了抬袖示意熙王往旁边落座,熙王这下便坐在了十二王下方,荀允和之上的锦凳。
十二王虽是弟弟,论身份却是嫡子,坐在熙王之上,不算失礼。
皇帝先继续方才未尽的话题,往荀允和指了指,问郑阁老,“这桩媒朕倒是无异议,就看荀卿答不答应了。”
郑玉成连忙朝荀允和拱手,“荀阁老,难得皇后娘娘看重你家女儿,你便允了吧。”
荀允和露出苦笑,他近来忙着盐引换粮一事,已多日不曾回府,当初裴沐珩提出此议,充实边关粮仓,解决军需,荀允和身为户部堂官,站在户部和国库的角度又进行了改良,他提议因地制宜,粮食富余之地的盐商可将粮食运往边关换取盐引,其余各地,可用布绢,银钱,甚至是马匹等换取,实行一州一策,如此大大提高了国库收入,也有的放矢,为各方称赞。
正忙出一点头绪,皇帝突然将他唤来御书房,说是郑阁老看中了他女儿,要将之许给十二王为王妃,荀允和实在不想趟这趟子浑水,遂起身道,“陛下容禀,去岁臣那不孝女身子不适,曾去青山寺修养,期间请慈安大师给她把脉,说她不宜早嫁,否则有碍子嗣,故而臣这两年不打算给她议亲。”
皇帝闻言展了展眉,又瞥向身侧的十二王,“看吧,朕都定了文国公府上的姑娘给你为妻,你娘非不肯,闹着要在几位阁老府上选,阁老府上适龄的也就萧家和荀家,萧家那个丫头听闻胳膊还没好利索,人家荀阁老今日又拒了你,你待如何?”
裴循已忍无可忍,“儿子的婚事就让儿子慢慢遇吧。”
皇帝沉默了。
早在裴循十岁时,皇后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正是文国公的外甥女,可惜小姑娘订婚没三日便突然落水而亡,此事给了皇家极大打击,民间甚至传言十二王有克妻之嫌,皇后给气病了,连着也不待见文家,至此十二王婚事一拖再拖。
眼看儿子年近而立,皇帝不可能再让他拖下去,念着当初亏欠文家,定了文国公嫡长孙女给十二王为妻,皇后一听文家女头额突突作跳,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最后要求皇帝在阁老家给十二王择妃。
事情便难住了。
“昨日那么多姑娘,你就一个都没看上?”皇帝问儿子。
裴循决定转移战火,往熙王指了指,“父亲,四哥等闲不来面圣,今日过来必有要事,您还是先处理了四哥的事,再来给儿子操心。”
皇帝已经猜到熙王来意,叹声道,“说吧。”
熙王再次跪了下来,“禀圣上,今日城中有传言,道珩哥儿媳妇非徐主事亲生,不知圣上可有耳闻?她生父在她四岁那年,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她母亲后来改嫁徐家……”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句话,心没由来地窜过一丝刺痛,人跟着便有些失神。
皇帝往软枕靠了靠,颔首,“朕听说了,朕已让东厂去了一趟徐家,徐科承认事实,却道那姑娘自小养在他膝下,早已视她为亲女,朕没有怪罪徐家。”
熙王面露感激,“陛下圣明,此外,昨日的事陛下想必也知晓……”熙王正要讲述经过。
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复又坐正道,“你的来意朕明白了,皇家妇行医着实不妥,当初这门婚事,朕草率了,今日晨起循哥儿跟朕提了这桩事,朕心中已有计量。”
熙王听了这话讶异的看了一眼裴循,裴循垂着眸摆弄手中纸扇置若罔闻。
皇帝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考量,接着道,“朕准珩哥儿与徐氏和离,徐氏昨日立了大功,朕甚慰之,等和离后,朕酌情给她赏赐,再好好安置她。”
上午巳时初刻,贺太医入宫复命,已告诉皇帝,那徐氏医道出众,犹擅针灸之法,皇帝暗想给徐氏封个娘子称号,准她入太医院成为一代女国医,未尝不可。
熙王没料到事情这般顺利,微微有些愣神。
皇帝想起裴沐珩,失笑道,“徐家这门婚事是朕酒后所定,事先没查清楚始末,委屈珩哥儿了,和离后,朕替他择一贵女成亲。”
熙王岂敢,连忙磕头,“臣惶恐,事实上,那徐氏女端雅大方,是一极好的女子,臣此回入宫,也是她亲自所求,她道自个儿致力于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愿拘泥于后宅,是以恳请和离。”
“果真?”皇帝微微错愕,旋即露出笑容,“好志向,巾帼不让须眉。”比起给裴沐珩做妻,徐云栖做女医显然更能发挥所长,皇帝很满意。
裴循闻言满脸讶色,问熙王道,“是她主动提出和离?”
熙王苦笑,“是也。”
纸扇慢慢往掌心一落,裴循怔了怔不说话了。
一听是徐云栖主动提出和离,皇帝又笑了,问熙王道,“珩哥儿是什么意思?”
熙王一愣,回道,“臣还没问他呢。”
皇帝双掌扶在御案,慢慢挪了挪镇纸,笑出声,“朕赐婚没有问他,如今你请旨和离也没有问他,你不怕回去他跟你闹?”
熙王心想,裴沐珩跟他闹就怪了,他冷眼旁观儿子这么多日,可不见儿子对徐云栖嘘寒问暖情深意切,显然儿子心里没有儿媳妇,徐云栖心里更没有儿子,二人是被迫成的亲。既如此,何必勉强了他们。
就在这时,荀允和突然起身长揖,“陛下,臣认为,此事必须问过三公子。”
方才荀允和听了半日,敏锐察觉出不对。
裴沐珩的妻子前一日刚救下燕少陵,次日便传出她非徐家亲生之类的传言,这不是逼着皇家休妻吗?
荀允和想起荀云灵对裴沐珩那一腔情意,实在是怀疑妻女从中作梗,是以决不能看着这门婚事被毁。
如果裴沐珩也想和离,那他无话可说。
皇帝颔首,“朕也是这个意思,和离是夫妻两人的事,还是得珩儿首肯,这样吧,”他与熙王道,“你回去告诉珩儿,朕已答应和离,只需他亲自入宫请旨便可。”
不得不说,徐氏那两道药糕令他龙精虎猛,只等裴沐珩请旨,他便名正言顺将徐氏留在太医院,往后吃药糕就方便了。
熙王离开奉天殿时,裴循寻了借口跟了出来,二人一道顺着台阶往下走。
熙王侧眸问他,“十二弟与父皇说什么了,父皇这么快答应珩儿和离。”熙王始终未忘皇帝定这门婚的初衷。
裴循扬起扇子遮眉,看了一眼灰扑扑的天际,笑道,“我总觉得,徐娘子这样的人物,不该束在后宅,珩儿不适合她。”
“对了,珩儿在都察院,四哥径直去那便可。”
陈明山的案子再次爆出来,裴沐珩清晨回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施卓便闹去了刑部和大理寺,三司都在争取此案的审案权,裴沐珩正忙着呢,黄维从宫外递来消息,告诉他,有人诽谤徐云栖,说她不是徐家亲生女儿,徐家有欺君之嫌。
裴沐珩这下是愣到了,第一反应是有人在针对他,很快又觉得不对,此事明显冲着徐云栖和徐家来的,“你出宫告诉王凡,让他去查,看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
王凡是裴沐珩的暗卫,也是他的耳目,黄维待要走,想起什么折进来道,“对了,府上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入宫求见陛下来了。”
熙王入宫定是为徐家之事申辩。
裴沐珩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左都御史施卓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非要将案子捅出来,刑部尚书萧御却知道这里头牵扯首辅燕平,试图遮掩,裴沐珩想给燕平反应时机,在一旁斡旋。
至午时,好不容易安抚住施卓,打了一阵太极,裴沐珩回到文昭殿隔壁的小院,却见自己父王擒着一青花瓷茶盏站在廊庑望天。
“要下雨了。”他这样道。
裴沐珩手中捏着一叠文书,顺着长廊踱步过去,一面跨入门槛,一面问他,“徐家的事处置好了吗?”
熙王转身跟了进去,“陛下没有怪罪徐家。”
裴沐珩脚步一凝,转身看过来,目色阴沉,“什么叫没有怪罪徐家?此事定是无中生有,徐家是无辜的。”
“徐家不无辜。”熙王抬起眸,将茶盏搁在案上,神色复杂看着他,“你媳妇儿已在我和你母亲面前坦诚,她着实非徐家女,”熙王将徐云栖的话转述一遍。
裴沐珩闻言明显一愣,指腹间的文书跌落在案上,他面色冷冷,如同一片凿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点波澜。
屋子里陷入沉默。
黄维很有眼力劲的将人都带出去,小院内只剩下父子俩。
熙王没有久留的意思,站在书房中未落座,片刻后,裴沐珩慢慢垂下眸,将跌落的文书重新理了理,一言未发。
先是抛头露面行医,又非徐家亲生女。她身上太多太多未知,令人应接不暇又措手不及。
难怪提出和离。
裴沐珩第一念头是责怪,责怪徐云栖不信任他,什么事都瞒着他,转念一想,她是因圣旨所迫嫁给他,他又有什么理由埋怨。
熙王不问,也知儿子心里定是一团乱麻,一面是同床共枕半年的妻,一面是世家圭臬朝争未来,孰轻孰重其实一目了然,只这一松手,往后他便可娶到符合世家闺范足以助他前程的妻。
既如此,那便快刀斩乱麻,他接着道,“你祖父的意思是,皇家妇声誉贵重,不可操抛头露面之业,已准许你们和离……”
熙王话未说完,那道清冽的嗓音直直插过来,突兀地截住他的话,“父亲,陈明山又出事了,他当年入京兆府为推官,实则是用银子买来的,是秦王卖官鬻爵之故,案子闹出来,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都在查……”
他的眸色极淡,如同天际的云,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绛红郡王服糜艳夺目,衬得他面颊越发白皙,修长挺拔的身姿清落立在那一处,那眉眼清隽毓秀,衬着并不宽敞的书房也跟着亮堂了几分。
熙王看着依旧镇定自若的儿子,没有接他的话茬,“只需你入宫请旨,今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裴沐珩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将文书往案角一放,低头想要寻什么,没找着,扬声道,“黄维,陛下赐予我的官印何在,案子转交大理寺的文书需要盖戳……”
侯在门口的黄维屁颠屁颠往里跑,进来时听得熙王一声叹,“哎,你好自思量。”
扔下这话,熙王阔步离开。
等那道威武的身影消失,裴沐珩却扔开文书,慢慢坐了下来。
黄维从身后的书架匣子里寻来官印,递给他,“三爷,在这呢。”
裴沐珩目光凝着那一枚血红的印章,许久没有做声。
雨如银针满天散落,滴滴答答敲在他心尖。
案上那盏给他备好的茶,已微凉,浅浅一酌,清嫩的峨眉毛尖在唇齿间漫开,余下来的是一抹苦涩。
午后乌云密布,天际的云层层叠叠,仿佛要倾塌下来。
皇帝准许和离的消息不知怎的便在城中传开,消息至清晖园,徐云栖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吩咐银杏,“收拾东西,咱们离开。”
兴许是行走江湖多年,养成了利落奔走的习惯,徐云栖转眼便收拾了好了一个布囊,里面只几件换洗的衣裳,一些银票,并一个简单的木匣,匣子里搁的是三支玉簪,两对耳坠,再有一个镂空的金坠子,坠子有足足一个鸽子蛋那么大,里面仿佛搁了什么东西,她瞧不见,是外祖父临行前交给她的宝贝,只道让她无论如何要随身携带,徐云栖出门戴在脖子上,回府便藏在匣子里,片刻不离。
银杏温温吞吞从小药房收拾好了医箱,又将装满医具的医囊绑在腰间,转身看着药房里余下的瓶瓶罐罐及一架子的药材,问道,“这些怎么办?”
徐云栖将行囊往身上一背,淡声道,“不必管了。”转身便要出门。
“那嫁妆呢?”这一回,小丫头明显带了哽咽。
徐云栖回过身,无奈看着她,见她眼眶泛红,走过去抚了抚她眼角,笑吟吟宽慰,“傻丫头,嫁妆里大半是王府的聘礼,余下是徐家添妆,此前王府给了丰厚的回门礼,相当于已抵了徐府嫁妆,不是咱们的东西,分文不取。”
银杏本就绷着情绪,被她这一抚,眼角的泪反而不可控地滑落,恨道,“三公子也真是的,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姑娘给他做了半年妻子,他就这么狠心。”
徐云栖觉得小丫头有些无理取闹,“是我提的和离,与他无关。”
银杏哼了几声,“是您提的没错,可您不就是看着他们不乐意您行医不愿拖累人家嘛,他若当真对您有几分情,早该拦住王爷和陛下。”
徐云栖发现小丫头有些钻牛角尖,她抚了抚额,不欲跟她解释,“行了,咱们走吧。”
刚出门,迎面撞上陈嬷嬷,陈嬷嬷一抬眸见主仆二人东西都收拾好了,泪湿了眼眶,几番想劝阻,最后数度哽咽,只道,“少奶奶……亲家太太来了,在门口等您呢……”
徐云栖微露讶异,“我母亲来了?”
银杏这才从她身后探出头,“夫人来了?这还差不多。”
她以为连徐家也抛弃了姑娘。
话落,便见章氏身边的嬷嬷已先一步进了门庭来,迎着徐云栖往外头走,“夫人听了消息,便立即带着奴婢来王府接您。”
那头陈嬷嬷一面疾步跟着,一面心急如焚解释,“少奶奶,您别急着走啊,圣上虽是松了口,可三爷还没请旨呢,至少……至少也等和离书下来再走。”
不等徐云栖答复,那徐家嬷嬷便皮笑肉不笑道,“等三公子回来,遣人送来便是,我家夫人可不舍得我们家大小姐在外头看人脸色。嬷嬷是不知道吧,我家姑娘可不愁嫁呢,听闻圣上要做主和离,那蒋家的伯夫人早早就等在我家门口,只等圣旨一下,便要求了我家姑娘去给她家做掌家娘子。”
身为奴仆哪个不愿意跟着性子好的主母,陈嬷嬷也舍不得徐云栖,忙道,“老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事情还没有定数,我们三爷还没回来呢……”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谢氏尚在迎客,可惜徐云栖母亲章氏马车都不肯下,只等着徐云栖出来,便把女儿接走了。
徐云栖这厢刚离开王府,关于她和裴沐珩要和离的消息传遍整座上京城。
燕家这边,将将缓过劲来的燕老夫人闻言瞪大了眼,“确有此事?”
燕家大太太回道,“可不是,徐娘子毕竟是皇家妇,皇家哪里容得她坐诊行医,陛下已准许二人和离,只等三公子入奉天殿请旨,事儿便落定了。”
燕老夫人连连摇头,“能够理解,却不能接受,”老夫人也是个爽利的性子,“咱们燕家没这么多规矩,那么好的姑娘,可不能便宜了外人,”她朝大太太使了个眼色。
大太太立即明白了,“咱们府上适龄的公子有五位,除了少陵要留着给珊珊,其余的随便徐娘子挑。”
这里头有两个是大太太的儿子,还有两个是二房的。
燕老夫人见儿媳妇识趣,很是满意,“你是个聪慧的,可别计较她嫁过人,也别嫌弃她的出身,她救了少陵的命,便是燕家的贵人,将她娶进门来,咱们燕家只会沾福气,横竖别管嫡庶,她看上谁,任她挑便是。”
“你吩咐个人去皇城打探消息,只等三公子拿了圣旨出来,咱们便去徐家提亲。”
大太太立即应声离去,她刚出门,便见燕家二太太风风火火跑进来,“等不了了母亲,听闻那蒋家夫人人已坐在了徐家门口。”
老夫人愣神,“哪个蒋家?”
二太太解释道,“明时坊宁远伯府蒋家,祖上立过军功,如今蒋老爷在镇江任守备,是四品府邸。”
一听是四品府邸,老夫人脸色反而愁了,有了这次教训,徐家不一定乐意让徐云栖高嫁,思忖片刻,老夫人开始排兵布阵,“老大媳妇,你入宫寻燕贵妃,让她帮着促成这门婚事。老二媳妇,你喊上礼部左侍郎的夫人,现在就去徐家说亲。此外招呼上那几兄弟,昨日他们都见过徐娘子,机灵的便去徐娘子面前露个脸,留下个好印象。”
徐云栖这边前脚被章氏接走,暗卫后脚快马加鞭赶去皇城。
彼时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屋檐,雨水从檐角滑落汇成珠帘。
裴沐珩没顾上用午膳,又去了一趟都察院,回来时户部几位官员又追了过来,为的是盐引边粮的事,“荀大人那边章程已出来了,想着请郡王过目,若无大碍,便上呈陛下朱批,颁行四海,落定实施了……”
裴沐珩收起油纸伞,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此事不宜再拖,你拿过来我瞧瞧。”
抬眸间廊外雨势连天,暑气散了些,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沾染上他的浓睫,远远瞧着如缀清霜。
暗卫便在这时从雨泼冲入檐下,脚跟还没站稳,便朝堂前那道渊渟身影喊道,“三爷,亲家太太方才将咱们少奶奶给接回去了!”
【第30章】
马车离开王府,一路顺着崇文门里街往南。
从徐云栖上马车,章氏便握着她的手不放,耐心开导女儿,“无妨的,好女不愁嫁,瞧,你这还没和离呢,蒋夫人听了消息便上了门……”
徐云栖知道章氏心里不好过,笑着宽慰她,“让您担心了,您能来接我,我很高兴。”
章氏却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瞪了她一眼,“傻孩子,我岂能让你看人脸色过活,我早闻熙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日夜替你悬心,今日也算如愿。”
然后拉着徐云栖说起蒋家如何如何,徐云栖静静听着没有回她。
过去她着实视蒋家为一门好姻缘,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她嫁过人成过亲终究是夫妻间的疙瘩,日积月累便生龃龉,这样的例子她在外头屡见不鲜,嫁人不是她必行之路,她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
马车行了一段,徐云栖便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去城阳医馆。”
章氏微愣,“去医馆作甚?”
徐云栖清脆地回,“我有东西落在那里。”
章氏没多想,絮絮叨叨问起昨日救燕少陵的事,“你也太莽撞了,那么多太医,怎么就非你不可呢,下次若非必要不要出头了……”
银杏坐在下方锦杌,几度要开口解释,徐云栖却是笑着颔首,“母亲教训的是,女儿下次注意。”
就在这时,马车行至与横向大街长安街交界的钟楼,雨突然从半空浇下来,一辆马车的车轴坏了,堵在半路,拦住了这一行的去路。
银杏见状立即掀开车帘往外张望,尚没瞧清楚路况,却一眼认出停在斜对面那辆马车,车夫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一撮黑胡须,一身湛衫,身形魁梧,眉目低垂,一看便是不大好惹的。
银杏盯荀家的梢已久,认出这是荀允和的车夫,立即放下车帘朝徐云栖使了个眼色。
徐云栖诧异,掀开一角车帘,一眼瞧见对面车帘被卷起,那人胳膊挨着车窗,露出一截绯红的衣角。
徐云栖猜到缘故,默默将车帘放下。
身后章氏也谈起了那些嫁妆,“嫁妆不必要了,我算了算,里头都是他们王府的东西……”
徐云栖在这时突然转身抱住了章氏,软声撒着娇,“娘,您别说了,您什么都别说了,我没有在意那些……”
章氏一怔,绷了一日的泪终于在这时决堤,她已不记得女儿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扑在她怀里撒娇,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笑吟吟接着她进门,又欢欢喜喜送她离开,渐渐的,她们娘俩一两年见不着面,甚至连她喜好也一无所知了……
无边的愧疚如这场雨急浇而下,是一种涩涩的萦绕在心口说不出的疼,想当初她刚生下来,她与丈夫是何等欢喜,如珠似玉疼着,将她养成村里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雨声越来越大,像是砸在脑门,更像是拍打在面颊,章氏忍着哽咽,再也没说出话。
阻塞的马车终于被移开,车道通了。
荀允和放下手中书册,往半空望了一眼,深穹聚如浓墨,雨珠如针漫天砸下来,落在他眼睑,他顾不上疼,只在心里恨,那场雨怎么就不能及时一些。
两辆马车一南一北交错开,罩着烟雨朦胧背道而驰。
两刻钟后,徐云栖母女抵达城阳医馆。
医馆侧巷搭了个长棚,每月初一医馆大夫在此免费给人义诊,以来博取名声。
徐云栖扶着母亲下马车来,跨进侧门,又顺着檐角进了医馆后门。
胡掌柜的不在,几位药童在各自忙碌,没有人迎上来,这不是章氏第一回来医馆,没计较礼数,随意打量两眼,便道,“东西落在哪儿,快去取了来,雨越来越大,咱们早些回去。”
章氏说完却见女儿亭亭立在楼梯口,脸上笑意不减,握着她的双手却垂了下去。
“母亲,对不住了,我没打算跟您回徐家,谢谢您今日来接我,我很开心。”她这样道。
章氏闻言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你不跟我回徐府,你去哪?”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环顾这间简朴的医馆,“你想留在这里?你疯了,且不说旁的,蒋家还在门口等着你呢,玉河对你的心思你该懂啊……”
徐云栖不等她说下去,淡声道,“母亲,您不要替我做主,我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当初我之所以愿意在徐家落脚,也是为了寻找外祖父,您以后想来探望我,随时来这里,但我不会跟您回去。”
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劝道,“雨越来越大了,您快走吧。”
章氏泪再次滑落下来,伸手去拉她,“囡囡,徐家好歹是你的家……”
一声囡囡令徐云栖生出一丝恍惚,这个昵称太久远了,久远到她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了,很多年前她曾盼望有人在清早的炊烟中,在夜深人静的床榻间唤这么一句,可惜没有。
眼看母亲的手伸过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徐家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她语气突然冷淡下来。
章氏闻言人一下子就定在那里,那一脸的错愕彷徨窘迫与愧疚久久交织着,泪珠盈满眼眶,就仿佛是被拨开衣叶的嫩蕊,虚弱到一碰就要破碎。
徐云栖不再做理会,转身上了楼。
雪白的裙衫随风飞扬,那疾快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击在她心尖,章氏眼睁睁看着那道柔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心如同被掏空似的,失魂落魄。
医馆二楼有个偌大的厅堂,东面有两排被隔开的雅间,平日供病人诊治,西面则有个三居室,是胡掌柜特意留给徐云栖的寝室,徐云栖上楼便听得有雅间传来病患痛苦的呻吟,她将包袱交给银杏,连忙踵迹过去。
有些病人住得远,需要日夜在此就诊,便干脆住在这里。
徐云栖进去看望一番病患又回了西院,银杏已将医囊和包袱都收拾好,只是小丫头挨着桌案站着,眼角明显红了一圈,徐云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问她,“有这么难受吗?”
银杏转身过来不解问她,“姑娘方才为何要与夫人说那句话,您是没瞧见,夫人离开时可伤心了。”
印象里,徐云栖几乎没有动过怒,也从不与人恶语相向,今日却与章氏说了这样的话,是八百年头一遭。
徐云栖明白了银杏的意思,她搁下茶盏,搂着她双肩道,“傻丫头,我不这么说,往后她便牵挂着我,总想着替我张罗婚事,让我与她一道在京城落脚。可你想一想,熙王府在意儿媳妇抛头露面行医,徐家就不在意吗?蒋家真的能毫无顾忌?徐家往后也是要跻身京城名流的,我不想拖累他们。”
徐云栖目光越过她落在窗棂外,“等给胖妞胖婶报了仇,咱们回荆州,往后天大地大,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只会更少,我这么做,她只会越放得下我,久而久之,也就丢开了。”
银杏与她主仆十多年,太明白她的性子,抽抽搭搭点了头,“原来如此。”只是心里越发突突得疼。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胡掌柜大声呼唤,“徐娘子,快来救命,这个孕妇难产,已在府上熬了一整日,如今胎儿胎位不正,脉象十分不稳!”
徐云栖闻言神色一凝,二话不说拾起银杏搁在桌案上的医囊,快步迎去厅堂。
银杏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拂了拂下颚的泪。
原来有爹有娘,也不一定有家。
徐云栖压根不知小丫鬟一肚子愁肠,她拿着医囊先一步进了诊室,胡掌柜招呼人将那名奄奄一息的孕妇搁在床榻上,孕妇的家人个个泪流满脸簇拥着,其中那老妇人更是不停朝徐云栖和胡掌柜作揖,“求求大夫救救我女儿,我那杀千刀的女婿,竟是想弃母留子,我不答应,这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娇娇女,怎么能让她就这么去了?我老泼皮硬着头皮将人抢了回来,送来医馆,素闻徐娘子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请两位一定要救下我女儿。”
徐云栖已净手换衫,从屏风绕出来,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开始给病人诊断。
胡掌柜一面将家属往外头赶,一面耐心安抚,“老太太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救下他们母子,还请您在外间稍候,给咱们徐娘子腾出地儿来。”
老太太擦了泪连声点头,带着人出去了。
胡掌柜的将门一掩,面色凝重过来,将袖子挽起,去到一边净手,“我来给你打下手。”
屋子里除了二人,还有两名女药童。
几人都是配合惯了的,准备起来也是有条不紊。
徐云栖查看病人形势,断定要进行剖腹产,便将医囊递给胡掌柜,年轻的少女坐在高高的锦杌上,双眼绽放清定的光芒,“胡师兄不是一直想瞧瞧什么是十三针吗,今日师兄便瞧好了!”
胡掌柜闻言神色振奋,早在惠州他遇见师傅章老爷子时,便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那病患病理不同,十三针只用了七针,他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这孕妇危在旦夕,且女人一生产,便是一牵发而动全身,十三针恐都得用上。
“好,让我见识见识号称医死人活白骨的十三针!”
一阵电闪雷鸣滑过天际,雷轰隆隆而下,暴雨倾盆。
裴沐珩来不及喝上一口粥食,撑着雨伞出了午门,早有暗卫驾着马车等在一旁,他将油纸伞一收,搁在车辕。
这时午门处追来一个小黄门,“郡王,郡王您去哪儿?”
裴沐珩立在车辕回望他,认出对方是奉天殿刘希文的义子,“何事?”
那小黄门抬手遮着雨帘,扬声道,“陛下催您去奉天殿呢。”
裴沐珩眼一凝,理都不理会他,转身钻进马车,暗卫扬鞭一声“驾”,马蹄践开一片晶莹的水花,急急朝南面驶去。
黄维匆匆提着个食盒追过来,跃上车辕,隔着车帘将食盒递过去,“三爷,填填肚子吧。”
车内半晌没有动静。
饿一饿人兴许会清醒些,清醒地知道他该选择的道是入宫,入宫取了那份圣旨,从此分道扬镳,各归各路,谁也不必为谁屈就,却怎么都管不住这双腿。
雨声,马鞭声,道路两侧行人匆匆的喧嚣声,声声入耳。
有一道声音清晰地冲破藩篱,拨开纷繁复杂的烟云告诉他。
那是他的妻,他裴沐珩明媒正娶的妻。
马车在一片昏暗中抵达城阳医馆外,街头巷尾水流成河,医馆前的青石板砖,淌了一地的水,些许落英漂浮其上,闪烁着水光。
暗卫连忙跳入水泊,将板凳搁在下头,裴沐珩顾不上撑伞,一脚踩在板凳,拾上台阶,正抬眼,一道雪白身影直直立在医馆门口,拦住了他的去处。
那人面容朗俊,广袖长衫,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君子如玉的风采。
裴沐珩并不认识他,目光漫不经心在他面颊落了落,脚步未停。
那人拱手一揖,朝他行了大礼,“在下蒋玉河见过三公子。”
裴沐珩脚步微顿,眯了眯眼,淡声道,“幸会。”旋即不理会他,继续往里去。
不待他走近,蒋玉河再次阔步,两道身影几乎逼近,裴沐珩不喜陌生人靠近,俊眉微皱,目中已有冷色压下来。
蒋玉河丝毫不退,反而再次拱袖,恳切道,“三公子放手吧,您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她只是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野大夫,论身份她与您云泥之别,三公子何不趁此机会做个了断?放过彼此呢。”
裴沐珩没有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门庭内,也不知怎的,方才那一场雨似乎不曾沾染他半分,他一袭绛红郡王服矜贵地立在台阶,背着风雨背着光,映得面色越发暗沉,“你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蒋玉河笑了,也不知是气笑还是自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那苍苍茫茫的烟雨,一字一句道,“凭她本该是我的妻。”
这话如同刀子似的字字落在裴沐珩心房,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窜上眉心,他这才抬眼朝蒋玉河看来,镇定回,“容我提醒你,她现在是我的妻。”
蒋玉河嗤了一声,压抑许久的怒蓬勃而出,“若非圣旨,有三公子什么事?”
“哦,是吗?”裴沐珩不怒反笑,带着不温不火的腔调,侧眸看着他回,“既如此,当初怎么不去圣上跟前分说?”
蒋玉河给气狠了,“那门婚事究竟是何缘故,三公子心里不清楚吗?陛下不喜熙王,不愿意看到您与荀府联姻,是以拆散了我和云栖。”
裴沐珩听到“我和云栖”四字,那一下便有杀气萦于胸膛,他眼神又轻又淡,带着危险,“蒋公子,只是交换了庚帖,并不曾下定,蒋公子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当初没能为她博一场,今日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蒋玉河闻言只觉他们这些皇家人十分地不可理喻,强势压人的是他们,如今自诩清高的也是他们,只是蒋玉河知道今日激怒裴沐珩没有意义,遂压下怒火,耐着性子道,“当时有当时的情非得已,如今有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陛下已开尊口,三公子何不顺水推舟。她嫁到王府也没过过好日子吧?三公子扪心自问,您不曾嫌弃过她的身份?您的母亲不曾看轻她?而我们蒋家不会,我们蒋家上上下下只会将她视若珍宝……”
他提到珍宝二字时,连着眼色也温柔了几分。
“放手吧,三公子。”蒋玉河再次恳求。
裴沐珩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镇定,慢慢低沉下来。
他对徐云栖确实有太多亏欠,可让他放手,他做不到。
“让开。”他淡声道,依旧保持风度。
蒋玉河看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了,“三公子,汝之抱负,在下或许猜到一二,你与她始终非同道之人……”
裴沐珩冷冽的眼风扫过去,逼近他一步,“你既知我心有抱负,便要清楚,我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说了不会放手,神仙也拦不住,还是你敢拿蒋府上下上百口人与我为对?”
蒋玉河的话一下子被扼在喉咙口,久久盯着裴沐珩,裴沐珩脸色始终没有半分变化,蒋玉河气得俊朗的身影轻轻一晃,“你有你的天地,她有她的舞台,你不该束缚她……裴沐珩,你当真对她有意,就更不能束缚她……”唇齿间每一个字嚼出来都是痛楚。
裴沐珩没有与他争辩下去的必要,“你怎知她与我在一起没有自由?”
越过他大步入内,只见医馆内人来人往,有避风雨的过路客,有焦急买药的仆从,更有面无表情却冷静从容的医士,暗卫及时挤进来往楼上指了指,裴沐珩迅速上楼。
比起嘈杂的一楼,二楼便安静多了,确切地说是有一道清亮的嗓音悠悠回旋,破开世间一切纷繁。
“人共有十二经脉,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十二条经脉互为表里,最后又联成一条整脉,每每相接之处便是一处要害,俗称十三隘,咱们十三针,便是在人身上摆阵下卦,坤主地,震表雷……八卦五行相生相克,相佐相成。人若康健无碍,则经脉处处通,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师傅说过,无论何种情形,只要打通这十三结,万病可除……
“此女腹中胎儿恐已窘迫,上下乾针,稳住气脉,下下坤针,稳住血脉,水火相缠,两仪化四方,四方幻万象,则生生不息……”
裴沐珩踏上厅堂,来到那间雅间对面的桌椅落座,隔着一扇门,他听着那从容的腔调,没有一丝软糯,坚毅冷秀,毫不迟疑,裴沐珩心里的躁意也跟着被慢慢抚平。
透过薄薄的窗纱瞧见她修长的天鹅颈轻轻一探,手起刀落,不消片刻,她手中托出一婴儿。
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接生,胡掌柜连连称奇,这等诡谲本事他也只在古籍中华佗病案上瞧见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胡掌柜从她手中接过艰难产出的孩儿,满脸动容,稍稍给孩子清除污秽,再拍一拍小臀,敞亮的啼哭划破阴霾的天际,一道新生命就这么降临了。
雅间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属哭成一团。
“生了,生了!”
“大夫,我女儿怎么样啊?”老太太扒在窗户口热泪盈眶地问。
胡掌柜的将婴儿交给医童,转脸朝着门口方向喊道,“放心吧,徐娘子正在诊治呢。”
老太太闻言悬着心稍稍松懈,佝偻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激动道,“徐娘子真是菩萨转世,方才太医院那位老太医都说无济于事了,偏生她把人救了过来。”
没多久,孩子被抱了出来,大家迫不及待围了上去,对着胡掌柜感恩戴德,胡掌柜笑着摆手,“谢我作甚,该谢徐娘子,若非徐娘子破腹取子,那必是一尸两命。”
众人一听破腹二字,目瞪口呆,胡掌柜的又是一番解释,好在老太太还算开明,抹着泪道,“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桌案上紫砂茶壶滚烫,他斟出一杯,给她冷着。
孩子虽是取出来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徐云栖从未时一直忙到申时末,总算是帮着将胎盘处理干净,并给伤口缝合,结束时,她双腿都站麻了,脖颈也一阵酸痛,她晃动了下脖颈,交待银杏如何照顾那产妇,便推门而出。
感激声伴随哭声蜂拥而来,还有人噗通给她下跪磕头,徐云栖疲乏地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东窗下坐着一人,那人身姿端秀靠着圈椅,手中捏着一只茶盏,目光隔山隔水般投来,罩着一层捉摸不透的冷意。
徐云栖打发人群,走近他,“三公子,您怎么来了?”
和离书遣人送来便是,何必冒着大雨亲自跑一趟。
她面色明显虚乏,嗓音甚至有些干哑,裴沐珩晓得她累了,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便压下了。
徐云栖目光随后往他四周扫,手里空空如也,两名随侍身上也不见一物,徐云栖满脸莫名,再次问道,“您来做什么?”
窗外风雨渐渐停了,天色渐开,隐隐有一线天光从乌云中洒下,映得那张侧脸白皙明锐,裴沐珩就这么站起身,漆黑的目光凝着她不动,朝她伸手,“跟我回家。”
徐云栖这下是彻底愣住,茫然看着他,半晌没有动弹。
默了片刻,她道,“三公子,您要明白,我不会为了你改变我自己。”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坚定。
裴沐珩眼神深了一分,手抬得更近,“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家。”
独属于男人那身清冽逼人的气息压迫而来,徐云栖眉尖微蹙,添了几分无奈,“您去一趟皇宫吧,如此我们都解脱了,谁也不碍着谁……”
这一番话与蒋玉河如出一辙,裴沐珩心口的骇浪几乎要膨出来,给气得往前一步,结结实实将她纤细身影罩在跟前,徐云栖被他逼得往后一退,整个身子撞在一条摆满医案的长几上,裴沐珩双手撑过去,将她禁锢在长几与他胸膛之间,望着她剔透的眼质问,“于你而言,婚姻是合则聚不合则分是吗?”每一个字千钧般压下来,“于我而言,婚姻是承诺,是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四个字眼不停在她脑海回旋,徐云栖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怔忡。
裴沐珩见她没有反应,几番想强势去拽她的手,终是没舍得,语气放软了几分,“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