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6

余三壶:燃骨 66- 70

【第66章】 耳鬓厮磨

    谢燃心说,那你可的确不太了解他。
    换命盘、赵浔及冠,仿佛是他们关系变化的一条分界线。
    在这之后,因为种种命运推动,赵浔性格里一些诡异极端的东西仿佛被激发出来,成了一条能扼住咽喉人的绳。
    谢燃与贺子闲说完话没多久,便有护卫来提醒他们启程,赵浔说半个时辰,竟然还真就是板上钉钉的半个时辰,一点不差。
    目前边境无事,贺子闲正也差不多时间要回京述职了,便索性领了人护送他们一起回盛京,留了副将毕钟在原处驻军。贺子闲领亲兵护送赵浔他们。为安全,这些人并不知道赵浔等人的身份,还琢磨这年轻公子是哪家少爷,元帅竟这么给面子。
    赵浔现在看谢燃看的恐怕比玉玺还严,一出发便把他叫上了马车。
    军用的马车可远比不上盛京的车驾,对面坐两个男人都有些局促。一个狭小的空间,路途又颠簸,稍微晃上一晃,两人膝盖便要擦在一起。尤其是赵浔,按理说也有些武艺底子,但这位陛下仿佛连坐都坐不稳。
    ——比如,方才前面有牛群经过,马被惊着,抬起前蹄一声长啸,士兵拽马,这车驾便狠狠一晃……赵浔也狠狠地栽在了谢燃身上,下巴磕在了人家的肩头,双唇轻轻擦过。
    两人发丝相缠,呼吸相闻。几乎面颊相贴。
    赵浔:这倒是过了,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谢燃:“……”
    他刚有点怒意,视线便落在了赵浔苍白的唇部,还有领口下的一点白色绷带。
    谢燃立刻想起了,赵浔说过,为了复活阵法,他会每隔一日剜心头血。
    赵浔原本还有些忐忑,这下也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得寸进尺,拉起谢燃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笑道:“疼得很,不求你心疼,别给我捣乱,好不好?”
    谢燃忽然道:“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真不是你那位老师,你这样举动,日后回想起来,不会觉得很尴尬吗?”
    虽然赵浔几乎九成认定了他的身份,但这样被引导着想了一下,脸上笑容不自觉一僵。
    正巧,贺子线骑马正走在他们车驾边上,耳朵灵得很,正巧听到这话,腹诽道:谢兄此话也有点奇怪,难道以前陛下对着帝师谢燃这么肉麻?那岂不是更尴尬?
    他一脑门子问号,却莫名地觉得自己不该在车边,脸都莫名其妙替这车里的两人发烫,不止自己走远了点,还让卫队也走远一步跟着。
    谢燃此言过后,赵浔果然安静了许久。
    几日后,一行人顺利回了盛京。这一路上贺子闲真是越想越奇怪,有心把谢燃捞走问问,还没开口,就见赵浔示意谢燃和他一起往宫里走。
    贺子闲看谢燃这么怕暴露身份,以为他是不愿意的,顶着帝王的目光义气了一回,问谢燃道:“这,我许久没到京城,都不认识几个人,无聊的紧,李兄要不要来我这儿住几天,下下棋。”
    好家伙,他还提下棋呢。
    赵浔微微眯眼,笑道:“贺卿在京城没有府宅了吧?”
    贺子闲:“……”哦对,差点忘了。的确,他父亲的遗产早就被几房姨娘瓜分干净了,他当年自命清高,压根没争就自己乖乖滚去吃沙子了。也不知道陛下为何非要这时候戳人家肺管子。
    赵浔笑道:“那想来贺卿是只能住客栈了,这样一来,我这位侍卫可没钱。一路上,买好吃的、贿赂守卫,还都是我给的钱。”
    贺子闲忽然有种古怪的错觉,陛下这话里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贺子闲试探着看向谢燃:“没事?既然是我邀请,那自然应该我请客。至于其他开销,我都可以……借你?”
    反正原本他也还想着存笔钱帮谢大人做点法事,祝人家轮回顺利,来世风风光光。没想到世事如此玄妙,这笔钱居然还能花在死了的本尊身上。
    没想到,这位他想超度的对象却道:“多谢贺帅好意,但暂时不必了,我已答应陛下会随他回宫。若能得空再来找你。”
    贺子闲下意识地顺着谢燃的目光看了眼赵浔。
    赵浔在一旁笑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锢着他……只是,一切都必须等之后说。这几日,李公子一步都别想离开皇宫。”
    谢燃对贺子闲道:“贺帅,我在宫里西园住着也是个闲人,你若无聊,寻我便是,不必烦心。”
    贺子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自己去寻盛京客栈住了,而谢燃就跟着赵浔回宫。
    皇帝离宫十数日未归不是小事,至今却还没闹出什么特别天翻地覆的动静,也算一桩奇事。
    赵浔当然不能以皇帝名义带着谢燃大摇大摆地进去,两人拿了个御前侍卫的牌子。却没想到张公公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
    原来,那日他们上山后,张真等了一日,又派人秘密上山搜了,都没找着他们,便一面继续派人密寻,一面回宫给了“陛下闭关祈福国运”的说辞先拖着。
    赵浔简单交代了刺客的事情,叮嘱张真不要声张,暗地里去查便可。
    他交代完,谢燃适时道:“陛下,离宫多日,事务想必繁多。你去忙吧,我回西园住着。”
    西园就是蓄养“替身少年们”之所,也是李小灯之前的住处。
    见赵浔似乎要说什么,谢燃又道:“宫中想必安全,没有准许我也不得出宫。若真时时跟着你,反而扎眼。”
    赵浔略微思考,点头道:“那好吧。”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谢燃反而心里发虚。
    果不其然,赵浔立刻又说了句:“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每晚来我寝宫找我——你不能拒绝,这可是出宫前我们就说好的,你每夜找我,我不动西园那些孩子。”
    这时,张真已经退开几步,低头看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不愧是最深谙宫廷生存法则之人。
    不过说到西园,谢燃又想到另一件事,当时赵浔提出的另一个条件是,让他把血放满一鼎。
    他问出口,赵浔回答:“如今不用了。”
    谢燃立刻道:“陛下不是又要拿自己的血替吧?”
    赵浔却摇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他凑在谢燃耳边,轻轻道:“之所以要用相似亡者之人的血,目的是引魂。既然魂魄已在,何须再引?”
    谢燃浑身一僵,也说不清是因为赵浔这句话,还是从领口钻进去的湿暖呼吸。
    他刚刚张嘴,赵浔却像是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轻轻将手指竖到他的唇前:“我们没必要再争辩此事。巧得很,我已找到了中一大师,他愿意在仪式前提前入宫。两日后,我们便能见到他了。料想大师贯穿阴阳之事,识魂断魄,自然不在话下,是不是?”
    他忽然话锋一转,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还是说,你不敢让他判?你怕他断定了……你就是谢燃。”
    谢燃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跳越来越快。却不光因为谈话内容,更因为这该死的越挨越近、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到最后,赵浔的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畔,他整个人一个激灵,简直没听清最后陛下说了些什么。
    他斩钉截铁地后退半步,面无表情道:“好,那遵陛下令,便等中一大师明辨吧。”
    转身走出一段,谢燃还听到身后赵浔在喊:“今天晚上记得来找我。“


【第67章】 扶乩

    西园在宫廷在外缘的区域,从宫门进去倒是近的很。
    一走进院子,谢燃就觉得不太对劲。实在太安静了,这个时间,按理应当有课,就算没有上课,一群少年人哪怕有宫里规矩压着,也不可能这样鸦雀无声。
    谢燃微微皱眉。他留了神,不动声色地扣紧了袖中赵浔给的那把匕首,踩着窸窣的枯草,推开了寝房的门。
    “吱呀——”
    门打开,先灌出一股冰凉的寒风,屋中竟比室外还冷。
    谢燃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血红的“奠”字,中间插着三柱香,下面是一张画像。
    画上人眉目细长,神情苍白阴郁,正是李小灯。
    地上一个灰扑扑的蒲团。有一名少年正半跪在上,面前一个沙盘,双手握着根筷子,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门打开的瞬间,少年被狠狠惊着,整个人似乎一炸,简直是蹦起了三尺高,差点把香撞断,然后他直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谢燃,结结巴巴道:“李小灯,你,你,你的魂真被我请来了?这扶乩居然还真有用!”
    这少年正是何囤。
    扶乩,后世又称笔仙。可在沙盘写字,召唤亡灵操纵手中笔作答。难怪何囤抱着根筷子不知道在沙盘里戳些什么。好家伙。谢燃借尸还魂初来,这小胖子将他当作了鬼,如今离开几日,竟然又觉得他死了。
    谢燃微微扬眉,顺着他的话问:“我,的魂?什么意思?”
    何囤还有点懵,握着那筷子,瑟瑟发抖道:“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么久没回西园,方甄他们都传,你是触怒皇帝,被杀了……”
    这离谱的推测,配上河囤那张懵逼还带着稚气的脸,真是反差出了一种喜剧效果。
    谢燃也不由心生好笑,抱胸叹道:“咦,这么没头没尾你也信?那你说说,我怎么触怒的赵……嗯,皇帝?”
    何囤老老实实道:“掌事嬷嬷也这么说,猜测你可能是侍寝时不够乖顺,让陛下不舒坦了,就被咔嚓一声杀了。嬷嬷还让我们引以为鉴,要好好学习房中术。”
    “喏,就是这个,你看。”他说罢,还从胸口掏出一本册子,赫然就是那本“龙阳秘史”,还好奇道:“李小灯,你真的没伺候好陛下吗?真的像掌事姑姑说的那样……是皇上太勇猛,你熬不住了?”
    谢燃:“…………”他后悔问了刚才那句。
    明明知道十分荒唐,但糟糕的是,他竟然真的情不自禁地顺着何囤的话展开想了一瞬。
    ——发现并没有答案。因为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床帏间的私隐事,陛下可能才更像是伺候人的那位……
    谢燃按了按太阳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驱赶出去,问道:“那方臻他们呢?恐怕并不愿意做男宠娈童以色侍人吧。”
    何囤手还紧紧抓着沙盘里的筷子,点头:“的确,他们闹的不可开交。自从有了你这事情,大宫女嬷嬷一心想用我们这些人巴结贵人,就不给他们饭吃。饿了七天,险些出了事。还好有张公公……”
    谢燃打断:“‘张公公’?你是说御前太监总管,张真吗?”
    何囤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只听到嬷嬷看着他就跪下了,这么叫他。这位公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把大家都救了下来,还放了许多想走的人出宫,喏……方臻就在其中。说是陛下先前准许的。”
    先前刚进院子,谢燃便觉得里头过分安静了,原来是多半少年都已被放出宫了。张真自然没有假传圣旨救这几个孩子的必要和动机,那看来的确是他们出宫前,赵浔下的旨了。
    这位陛下,面上还在用这些孩子要挟谢燃乖乖听话。暗地里放人的令都下了。也不知道赵浔是过度相信谢燃的人品,还是实际上做不出用无辜者性命要挟的事情。
    真是……别扭又可爱。
    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时,谢燃自己都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却见何囤正神色古怪地打量自己。
    “……李小灯,你……你笑了。”
    谢燃纳闷道:“这很稀奇吗?”
    何囤也是一怔,连带着握着的筷子都在沙盘中一顿:“啊,这么一说,你其实以前也笑,但都是冷冷的,有点阴森气的。”
    谢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真正的李小灯。
    何囤继续道:“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你那晚去过陛下寝宫后,整个人似乎都完全不同了。虽然也会笑,但总是淡淡的,好像和什么都隔着一层,我从没见你像刚才……笑得那么温柔,好像突然活过来似的。”何囤真把面前的”李小灯“当作鬼魂,用了“活过来”的比喻,但恰恰是歪打正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直觉里“隔着的那层”,既是阴阳之间不可阻挡和回避的界限。也是谢侯十年浸淫权术,违逆本心,克制自我……回不去的少年初心。
    谢燃无话可说,转了话题:“既然能出宫去,你怎么不走?”
    “我?”何囤摇了摇头,握着筷子在沙盘里一戳一戳地:“我就算啦。我和方臻他们家不一样。家里孩子多,本来就养不起,我就不回去给爹娘添乱啦。不过宫也是要出的,一直赖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等明天就打算收拾东西啦。毕竟我还是想娶个媳妇,总不能搁这儿真当太监吧……不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那位张公公是真威风……”
    他一起了话头,又有点喋喋不休的意思,谢燃开始有些头晕,抬手打断道:“等等,为什么到明天?”
    何囤理所应当地抬起下巴示意谢燃看那沙盘香案:“总得事情做完了才能走,我要给你过了头七啊。这不,想问问你在下头还缺什么,我烧给你。也算咱们白认识一场。毕竟你也帮过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方臻他们还真不敢欺负我了……”
    这少年只是个农家孩子,乍一看十分不起眼,却其实里头倒藏了份难得知恩图报的赤子之心,比许多自诩聪慧的达官贵人还爱憎分明、清醒许多。
    何囤讲到这里,纳闷地看着谢燃:“你又笑什么啊?”
    谢燃笑着拱手道:“笑是开心,想多谢你。只是你还没发现吗?你看看我身后。”
    何囤一头雾水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正值黄昏,谢燃颀长的身形在橙色的光下,映出一条浅灰色的影。
    何囤:“………………………… ”
    何囤几乎惊得跳了起来,大喊道:“你还活着???”
    他真的反应似乎比正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慢上半拍。
    刚才说话的时候,何囤甚至两手始终紧紧握着插在沙盘里的筷子,维持着扶乩的姿势,可能是觉得一旦松了手,他召唤出来的“李小灯魂魄”就要烟消云散了。
    谢燃笑道:“我真是活人。不信的话,你松开那筷子,别管那扶乩之术了,走近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能呼吸有温度,不就清楚了?”
    何囤楞楞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没动。
    谢燃看着他,他看着谢燃。
    然后,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握着那根竹筷的手上,神色间渐渐渗出一丝惊恐。
    谢燃终于觉出不对,上前几步,看到何囤额头上竟已渐渐渗出冷汗,背部被汗浸湿,手还紧紧抓着那根筷子,手背青筋迸出,筷子根部在沙盘之中,缓缓地移动起来……
    谢燃皱眉低道:“有些不对,你松手。刚才怎么开始扶乩的,就用类似的话结束。”
    何囤却已经快哭出来了:“我,我我也想松手啊,我松不开啊我!”
    他话音落下,手却握着的那根筷子却挪动地越来越快,几乎像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死死按着何囤的手,飞快地在这沙盘之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谢燃和何囤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沙盘上出现了一行字。
    “鸠占鹊巢者,死!当今皇帝,死!”
    原来,鸠占鹊巢这话竟还有下一句,还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而与此同时,沙盘上浮现出一些繁复的图案,仔细看来,竟像是个阵法。
    这些纹路,谢燃总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在哪里见过。他记忆有损的只有一段时间,那就是传闻中的“异族之战,谢侯坑杀万人”。
    屋门忽然发出一阵巨响,狂风席卷而入,挂在香案上的李小灯画像豁然坠地,还未燃尽的三根香蓦然断了,其中一根香头落在画像眼下,就像一滴溅落的血泪。
    何囤以为自己召唤的是面前人,但其实,他用的是李小灯的画像,召的是李小灯之名。若他真能召唤出什么,恐怕……也只能是真正的李小灯了。
    画像上的李小灯微微眯着细长的眉眼,透出一丝诡谲恶毒的阴狠。
    在那些字写完,李小灯画卷坠地后,何囤便昏了过去。同时,一切都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寂静。
    谢燃确定了何囤并无大碍,将其送回房中。
    他回去弯腰拾起李小灯的画像,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他附身过李小灯后,自然也对镜整过仪容,但须知一人的气质神态对皮相影响巨大,再加上李小灯的面容的确与谢燃有几分相似,因此之前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直到此刻,看着这幅画卷,谢燃才觉出异样。
    李小灯的确眉眼间和谢燃有相似之处,远胜这院中其他少年。但其实真的说来,李小灯与其说是像他,其实,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的血缘生父,庆利帝。


【第68章】 陛下喜欢你

    最初,谢燃在李小灯床下暗格看到那些写着“鸠占鹊巢者,死”的纸张时,下意识以为说的是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人。但仔细想来,如果自己的借尸还魂是李小灯故意为之,他没必要这么苦大仇深。若李小灯是被人利用,更没有提前未卜先知的道理。
    那如果“鸠占鹊巢”说的不是谢燃,还可能是谁呢?
    谢燃皱眉看向沙盘中的第二行字。
    ——“当今皇帝,死!”
    当今皇帝,赵浔。
    庆利帝,非庆利帝亲子的赵浔,李小灯,“鸠占鹊巢”——
    一些从前从未联想在一起的事情忽然似乎有了种微妙的联系。
    既然西园的少年已散的差不多了,赵浔也已得到了谢燃本人这个最好的复活原材料,自然也没必要派人再去授课,只是一应供给倒还齐全,权当养着这些闲人。这倒显得何囤这个自己住一个院子的格外舒坦。
    谢燃给他诊了脉,确认只是惊吓过度。
    其实,何囤中间醒过几次,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何囤:“我我我我们是撞鬼了吗?”
    谢燃诚恳道:“其实我比较建议你假装之前是一场梦。”
    何囤哭了:“这怎么假装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了。等等……你是活的对吧?那我刚刚是祭祀召唤出了个什么玩意啊?”
    谢燃面上微笑一言不发,心说,你怕是召唤出了真的李小灯。
    何囤七零八落地念经,喃喃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定是宫里阴气太重,不知道召唤出了什么冷宫娘娘上吊太监之类的。”
    谢燃:“……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何囤:“是是是,陛下阳气旺你是该多去去,装点回来。”
    谢燃:“…… ”
    何囤的目光似乎还微妙地往人家身上瞧,讷讷道:“嗯……装点。”
    谢燃:“…………”
    谢燃走进西园寝屋,走到李小灯的窗前,弯腰从床下木板上又摸出了那个锦袋。他对着烛火,仔细端详底部的“庆”字绣纹。
    ——这锦袋就是他一定要回趟西园的原因了。
    当时初才还魂,记忆模糊,他并没认出这东西。如今却什么都清楚了——庆,既是庆利帝,先皇年号。
    这东西,十几年前,谢燃曾在赵浔生母鸳娘那里见过,也正是因此,谢燃以为赵浔是庆利帝亲子,亲手将他送入皇宫,送入这至高至冷名利场,送他登基称帝。也是因此,谢燃在发现赵浔并非庆利帝亲子后,为保赵浔通过验亲,割换命盘,弄的最后狼狈不堪,死也死的不干不净。
    结果,十几年过去,光阴兜转,他竟然阴魂不散地在一个作为自己替身进宫的少年身上,又见到了这个锦囊。
    谢燃出了西园,一路往宫内走去,低头把玩着自己的衣摆正出着神,忽觉头顶笼着个阴影,他抬头一看,看到了蹲在宫墙上的贺子闲。
    谢燃:“……”
    谢燃:“御林军现在是谁在管?我真得提醒赵浔加强皇宫保卫,不然没多久他就得下来陪我了。”
    贺子闲从墙上跳下来,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刺客,都是明牌进的宫,而且不是先前分开时,你说要再私下聊几句的吗?——不过你这问的很巧,现在的御林军统领还是个老熟人呢。谢兄,你还记得’如晖谢郎’的故事吗?”
    谢燃:“…………”真是难以置信,十几年过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为什么事情内心波动了,没想到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从心中油然而生一份阔别已久的情绪。
    羞耻。
    贺子闲侃侃而谈:“说起来,那位当街调戏……不不不,别生气……我是说搭讪你的仁兄,当年被你揍了一顿后,痛定思痛,苦练武艺,他家原本也是军旅世家,他也算争气,进了御林军。后来你死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但公开说法是刺客。于是这哥们便立志要做御林军的头头,守好宫门。”
    “其实还是有点用的。”贺子闲笑道:“听说这一年各宫失窃率都低了,御花园野猫老鼠也没了。”
    这番话槽点太多,谢燃一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无语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网开一面放我出宫?”
    这话自然是句玩笑,贺子闲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却还帮他认真分析:“的确不行。他自被你揍过后据说大彻大悟,深恨断袖,连娶十房小妾,同时将你谢公子奉为人生导师——”
    谢燃:“打住,我别说小妾了,妻室都没半个,不方便占这个便宜。另外,我活着最后几年可没干什么人事,他把我奉为导师,恐怕不太妙吧。”
    贺子闲笑道:“谢兄何必妄自菲薄,具体他怎么想我可不太清楚了。总之,若是他知道你是谁,我估计能帮你这传奇故事著书立说,弄得盛京皆知。但可惜了,他不知道你是谁……啧,就凭外头那些传闻,还有你现在和陛下这拉拉扯扯的样子,他现在最恨断袖,估计别说送你出宫了,不送你去死都算好。啧,估计他还会在暗地里腹诽陛下。”
    谢燃:“……”
    贺子闲:“……谢兄,你怎么沉默了???”
    谢燃:“一方面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另外,贺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用词习惯变得有些……随意?”
    “随意”这词儿其实用的还是客气了,谢燃是想说“口无遮拦”的,拿他这死了的朋友开玩笑也就罢了,赵浔好歹是个皇帝。
    庆利帝时代,要是有大臣敢这么开皇帝的玩笑,当晚这话就要被暗哨呈到帝王御案,连夜就可以开始做投胎的准备工作了。
    贺子闲却摆了摆手:“谢兄,我倒觉得是你谨慎惯了。现在这位不是先皇庆利帝了,虽说手段有时候残暴了些,但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我这种问心无愧的,做好自己手里的事情便好,再不用担心莫名说错了句话,就人头落地了。”
    他看着自己的昔年好友,笑道:“谢兄,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这句话?多谢你教出了位好皇帝。”
    谢燃竟然觉得心头一震。
    他和赵浔认识太久了,久到他还魂归来,也下意识依然用之前的目光来看待,却忘了对方已经是一名独当一面多年的帝王。在他不在的时候,赵浔一个人将这国家治理的很好。
    想到此处,谢燃只觉心神宽慰,然而就在同时,他忽然觉得意识出现了片刻抽离,感受不到躯壳的存在,竟像是魂魄离体。
    等他再回过神来,已被贺子闲扶住,后者问:“谢兄?怎么了这是?”
    谢燃轻轻推开他,按了按太阳穴凝定心神,刚才那感觉来的剧烈,去的却也快,他便没放在心上,只道:“没什么,可能是有些累了,今晚早些休息就没事了。贺兄,我先说正事吧,你来的很巧,我正有件事想托你做。”
    谢燃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锦袋,画工纤毫毕现,尤其是其中一个隐隐若现的文字“庆”,与鸳鸯莲叶底纹巧妙结合,非细看不能发现。
    “找城里最好的绣娘,帮我看看这纹样用的绣工技法,最好可以仿一仿,让我看看效果。”
    贺子闲啧啧称奇:“谢兄你亲手画的?不愧是盛京城曾经最负盛名的大才子,光画画这条我就服你——不过你弄这个干什么,要做出来送给陛下吗?”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我做锦袋送赵浔做什么?”
    须知锦袋为贵族男子贴身之物,许多由女子赠送,或者会当作定情送出。这就是为何当年庆利帝的锦袋会送给嫔妃和意外临幸的女子。
    贺子闲神色古怪:“没有没有。你继续说,当我没说。”
    谢燃:“我说完了,你去做就是了,尽快告诉我用的是哪里的绣法,具体来说,是民间还是宫中御用的。”
    贺子闲道:“就这些?”
    谢燃正色道:“查的时候记得千万谨慎,不要把整副图样子一起给出去,每个绣娘分看部分。这张完整的图,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见过。”
    贺子闲:“谢兄,真完了?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查这个吗?”
    “贺兄,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过一句话吗?’知道太多,就做不了富贵闲人了’,如今我稍微改一改——知道的太多,就做不了只需要俯仰无愧天地,做事无愧于心的直臣良将了。”
    谢燃毕竟曾是位高权重的定军侯,他并非初出茅庐满腔热血的少年,也不是没见过血没做过阴诡之事的所谓直臣。他和贺子闲的确是少年友人,相交莫逆,但他同样也知道赵浔的身世是动荡天下的大事,为了江山社稷,也为了贺子闲自己好,他只打算把所有和赵浔身世相关的秘密……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好在,贺子闲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轻人了。谢燃说到这里,他便也懂了,不再追问,却从怀里掏出个酒壶,扔给谢燃,笑道:“京城红河苑的酒,以前你最爱买的,特意给你带来,尝尝味道变没变。”
    谢燃笑着接过,仰头饮了口,又给他抛了回去。
    贺子闲接在手里,抛着掂了掂,讶道:“就喝这些?听店家说以前你可是两壶一买呢,今天我去的时候,人家店主人还拿你这个已故帝师当活招牌炫耀呢。”
    谢燃笑了笑,没多解释什么。这家的酒他过去的确买的多,其实却不是自己多爱喝,而是习惯性带给赵浔的。还有那西市的糕点,也是一样。
    “贺兄,酒也喝了,快帮我干活去吧,”谢燃笑道:“时间紧迫,我这阳间短期游,恐怕也撑不了太久,却还有许多事要做。”
    贺子闲却有些吞吞吐吐,半晌,他才冒出来一句:“谢兄,稍等!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问——你先说,我们算是朋友吧?”
    谢燃挑眉:“何出此言?要是你都不算朋友,谢某怕是孤家寡人,人人厌烦了。”
    贺子闲便道:“好!冲你这句话,我豁出去了!”
    他说完这个,忽然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把谢燃拉到一处荒废宫殿的角落,连草丛都检查了一遍,确定连只猫也没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谢兄,我有个重大发现要告诉你!”
    谢燃虽然后来愈发沉郁,但年轻无忧无虑的时候也是和贺子闲一起胡乱无法无天过的。于是,他便莫名其妙被对方的动作感染,情不自禁地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
    他甚至还不自觉地展开想了一瞬,觉得这个重大发现,可能是关于中一法师的、关于复活仪式的,甚至是找到了他尸体的位置。
    贺子闲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石破天惊的语气说:“谢兄!我觉得,陛下,是不是,可能,或许,也许……喜欢你!”
    谢燃:“……”
    贺子闲看他毫无反应,以为他没听懂,恨铁不成钢地补充道:“咳!不是学生对老师、皇帝对臣子、我对你的那种喜欢欣赏,是……通常在男女之间,或者说‘如晖谢郎’那种喜欢!”


【第69章】 纠缠

    谢燃:“…………”
    谢燃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没事别来找我,省的赵浔起疑。”
    “哎哎哎,谢兄你怎么走了啊?”贺子闲以为他是不信,一拽谢燃袖子,如数家珍地盘点起来。“你看啊,这么多年,陛下没有皇后,下面说什么都有的,他却连个妃子都不愿纳。之前你发热的时候,他连夜不睡守着你。又想复活你……”
    贺子闲还神神秘秘道:“另外,刚才回来路上,他私下找我。我还当是什么行军秘令呢,结果陛下就想问下你平时喜欢什么东西?这也太像追妹子了吧。他难不成还想给你铸个金屋?”
    贺子闲说着说着,简直快把自己说激动了:“我的天,谢兄,不愧是你!不说出来不觉得,你要是个姑娘,这可得是个祸国妖姬啊!”
    谢燃却没有说话。刚才那些无语或尴尬的神色也渐渐褪去。
    他只问了一句:“贺兄觉得,这是对的吗?”
    贺子闲一怔。
    这几日来,他接受到的冲击比过去十年都多。先是好友死而复生,还没缓过来,就满眼看着赵浔和谢燃那些越发古怪黏糊的互动。脑子光用在惊讶上了,都没往深处去想。
    而如今,谢燃这么一提,他才反应过来。这其实不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一个皇帝真的可以不立后繁衍后嗣,从旁系过继继承人。即便本朝民风开放,契兄弟之风大盛。但一国之君将此事摆在台面上,还是和从前的帝师,又算是怎么回事?伦理纲常,他们又占的了什么理?
    哪怕……这些事情都算是外物,尚有机会一一克服,有件事是哪怕真龙天子、九五至尊也无法跨越的。
    那就是生死。
    谢燃已经死了,他也并没有活过来的打算。如今赵浔对谢燃的事情越执着,对江山社稷、对他自己,只会有害无益。
    谢燃问出这句话后,贺子闲其实便懂了他的意思。
    只是,贺子闲走前,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
    他问:“谢兄,你看起来毫不惊讶。所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吗?——我是说,在你生前。”
    贺子闲说完,可能其实也没有指望谢燃会答,谢燃也的确没有说话。所以贺帅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报了个客栈地址,让谢燃有事去信,便摆了摆手,自己离开了。
    谢燃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向宫门深处。他微微抬头,遥望红日渐落,最后一抹暖色的光滑过帝王寝宫雕龙画凤的屋檐,落在脚下的青石宫砖上。
    他在生前,算是知道……赵浔也曾喜欢他吗?
    其实,他当真的确不知。
    或者说……甚至不敢去想。
    他当时半是冲动、半是迫于危局把命盘换给了赵浔后,发生了很多事。剩下的烂摊子多到他一年半载根本收拾不完。而失去命盘后,身体溃败的速度却更如江河日下。
    更糟糕的是,命盘的秘密还是被赵浔发现了。
    赵浔便也找了中一。
    这位大师从很久以前来便有个特色。说好听点叫一视同仁,说不好听点叫墙头草。于是,给谢燃说的东西,他也一五一十地给赵浔说了。
    赵浔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命盘还给谢燃。
    但中一说:“你们两个也太看不起天地法则了,这命盘又不是个真盘子,还由得你们推来推去——换了就是换了,没有反悔的余地。但是,倒是可以缓解。”
    怎么缓解?
    道理太简单了。两个法子,和当时谢燃换命盘一摸一样的两个选择。
    一,用血。用自己的血源源不断地滋养另一人。
    二……双修交融之法。
    赵浔原本想用的也是第一个法子。但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他们最后用了第二种。
    谢燃曾以为赵浔是不愿意的。因为除了他们失控的第一次外……之后定期发生、一周数次的……无数回,赵浔总是异常的克制。
    他不会在行事的时候吻谢燃,只会轻轻地脱掉谢燃的冠冕,解开他的腰带,一层层褪下赤红的公卿朝服、绣着金线云纹的重衣、雪白的中衣……
    谢燃会阂着眼睛,直到赵浔的手穿过里衣,握住他的腰。
    赵浔的掌心一直是热的,性情一直是偏执的,但是他做这些事情时,总是异常安静和小心。仿佛对方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而是一块脆弱的玉、一剖清透的泉水。
    谢燃会躺下,然后微微侧过脸去。
    赵浔总是会用一条冰凉丝滑的绸带,盖住谢燃的眼睛。
    他入的时候,会紧紧扣住谢燃的手。
    但这一切或许还不是整件事情里最私隐的部分。
    双修,最关键的部分在于阴阳交换,这种交换,自然越彻底越好,时间越久越频繁越好。
    某种方面来说,其实很像一些……女子受孕之道。
    于是,在行事时,赵浔会在谢燃腰下垫上软枕,以便更深。而事后,他又会用一些办法,让东西长久地留在谢燃体内而不流出。
    做完这些事后,赵浔常常会把谢燃一个人留在帝王寝宫的龙榻上。然后抽身离开,去御书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独自过上一晚。
    他们在最密切无间时,也从不亲吻,甚至几乎不说话,连生理反应驱使的呜咽,谢燃只要神智还算清醒,都会尽力压制。
    已经很难堪了,他那时候想:哪怕自尊已经是碎成片的瓷器,好歹也捡起来,糊起来,做点自欺欺人的遮掩吧。
    谢燃会在克制不住的时候用匕首刺自己的腕部。
    这件事情里最可笑最难堪的部分,其实不是他为了活下去雌伏人下,婉转承欢,做这种事;也不是进入他的是昔年学生、如今的君主。而是……他的确喜欢、爱着赵浔。
    而他那时以为赵浔并不愿意。
    赵浔曾对谢燃说过:“不要把这件事看的多重,更不用觉得羞辱难堪。你曾救我,我还你。就这么简单。你教过我的……事急从权,你我云雨,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只是个手段……你,不要多想。”
    当时,谢燃身上、体内还带着未散的热意,听到这句话,只觉一盆冰水把那点仅有的、隐秘的温存缱绻冲的一干二净。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贱的可以。那一刻,谢燃竟然开始庆幸,好在原本事情也快做完了,自己也不必以这种难堪的方式强留在世上多久了。
    几个月后,谢燃死了,死在彻夜燃灯的宫中。他死时,遗书写了一张纸,十七行字,只言片语也没有留给赵浔。
    没必要,也太难看。
    然而命运多讽刺,他竟然在死后才知道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当年赵浔说的那番话、克制的举止、覆眼的绸带、深夜的抽身离去——或许因为……赵浔和他,对彼此有着相同的误会。
    赵浔或许会以为,谢燃合眸侧脸,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所以为他覆上绸带遮盖视线。
    赵浔或许会以为,谢燃恨自己,将被迫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当作莫大的屈辱,才会用匕首自伤。所以赵浔从不敢在情热时吻谢燃,甚至不敢在事后停留,不敢拥抱。因为这一切举动,都会将原本就暧昧难言的关系搅得更为尴尬,尴尬得……仿佛他们是什么正经的亲密关系了。
    而当时,在谢燃活着的时候……他们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意。
    竟然是死亡给了他们一次敞开心扉的机会。
    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但谢燃看着落日余晖散尽之时,还是忍不住给了自己一时半刻胡思乱想的机会。
    他在想,如果活着的时候,将一些事情说开,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夕阳落了下去,收走了青石路上最后一点暖色的光辉。
    谢燃告诉自己:
    ——不会。
    不止因为他们两个本质上同样性情强势偏执,针锋相对。
    不止因为他自己罪孽深重,不久人世。
    还因为——赵浔的母亲,鸳娘是因他而死。
    早在谢燃远征异族之前,他和赵浔的关系……就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第70章】 云锦帕

    鸳娘死在赵浔封王那日,这消息太过古怪,很快悄悄地传遍了盛京权贵的耳朵。
    自然也包括定军侯府。
    其实这位身份尴尬的“老夫人”,先前是没什么人见过的,但如今郁郡王救驾有功成了郁王,今非昔比,他娘又死的蹊跷,满朝文武都怕莫名其妙得罪了这位新王,惹了嫌疑,都争相参加老妇人的丧仪吊唁,以示清白,一时郁王府倒是异常热闹,只是来往都是白衣灵幡,平添十分诡异。
    然后,他们便发现,整个郁王府丧礼期间,定军侯谢燃未去,甚至连吊唁礼信也未见分毫。
    谢侯在朝堂上自成一派,一举一动引人注目。但正因为谢侯独自位高权重,似乎也没什么奉承区区皇子的必要,反而理应是皇子追捧他。因此,谢燃没理会郁王府丧事,权贵们也没有特别奇怪,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看来传言属实,果然谢侯十分不待见这民间皇子,私下也无甚来往,十分冷漠。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刚过七天殡期的郁王殿下,此刻正等在定军侯府的外厅。而一墙之隔的内院屋中,谢燃眉头紧蹙,半靠在床头。蓦然急促呛咳,以帕掩口。
    过了许久,他的咳嗽声终于平复下来,随手将帕子丢到床边的盆中。
    侍奉在旁的管家却神色大变,因为那雪白巾帕上竟然都是大块的鲜血。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谢燃目光从那血色上划过,神情平淡,哑声道:“我昏睡时,易太医来过了么?”
    管家神色不忍地瞟了眼那血帕子,回道:“来过了,侯爷,易大夫说,您原只是感了风寒,不该如此严重。细诊方知,您身体底子虚空,心肺筋脉俱损,比几月前……情况更差了许多。一定要细心保养,不能忧思劳神……”
    上次易大夫来诊脉,恰巧就是谢燃给赵浔换命盘前。看来,命盘果真奇妙无匹,短短几月,竟至身体溃败至此。
    想这些时谢燃其实没什么情绪,回答管家时,他也只是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唇角:“开什么玩笑。虎符已备于御案,三军整装待发,我身为主将,这时候修养吗?怎么不直接辞官归隐,回家生孩子?”
    是啊,世人皆知,陛下已下了御旨,将赐虎符让定军侯统帅三军扫平传闻中的“异族”。但究竟为什么要打这个“异族”,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彰显大国之尊”虚词废话,没人说的清楚。
    有些人猜测,异族形同半神,庆利帝是要征服其族,寻长生之术。
    也有人猜测,是那族美女众多,又有圣女据说貌美如仙,圣洁如莲,帝王垂涎。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但人们公认,庆利帝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人清楚,便是统帅——定军侯谢燃。
    管家怕无意间听到了国事机密,不敢接话,只是弯腰重复道:“但易大夫说了,您这身体,如果再不……可能就……”
    谢燃拿起案边瓷碗,将药一饮而尽,他指节修长,竟比瓷玉还白。
    喝完药,他见管家还没有“可能”出个所以然来,轻轻笑了声:“怎么,是什么话不敢说与我听?总不能是立时就要死了吗?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总还有点时间吧。”
    世人避讳谈及生死,总有许多虚词指代,年轻的定军侯竟然这么不忌讳,反倒把老管家吓了一跳。
    管家艰难道:“易大夫说,如果您不好生修养,身体持续恶化,恐怕……三年就……”
    谢燃一边听着,示意管家将裘衣递来,披衣撑着床塌起身,语气倒是轻松不少:“原来还有三年,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府里要马上为我准备丧事了呢。那便好——帮我把这几天积的事情呈上来,尤其是军备粮草相关,我要今日批完,明日面圣准备出征事宜。”
    “……侯爷!”管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谢燃淡淡抬眸,只重复了三个字:“呈上来。”
    早先定军侯府谢氏的管家仆役老人,都死在谢燃十六岁的那场大火中了。如今府中的人都是后买的,没见过谢燃少年时光,只见着杀伐果决的定军侯大人,因此都十分谨小慎微,并不敢违逆谢燃,更别提做他的主了。
    管家照做了。
    谢燃先大致扫了遍,道:“我病了的事情,没泄露出去吧?”
    管家看着脚尖,语气平板道:“按您交代的,为防动荡军心,除了信得过的易大夫,没人会知道。对外也是按您昏睡前教的,说您闭门研究棋谱,与陛下告了假,不见外客,所有拜帖,一律拒了。”
    在外人眼里,谢侯素来高傲权重,大家即便都知道是托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谢燃“嗯”了声,又问:“那这几日朝廷可有过什么大事?”
    “尚算平静,只是人人都在讨论异族之事……”管家如实道。
    谢燃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没有说话。他研了墨,准备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一抬眸,却发现管家还在。
    “其实还有件事……”管家忽然顿了顿道:“倒不是朝政……是件丧事。郁王殿下府里那位老夫人,没了。”
    谢燃手腕猝然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了大团墨渍。
    管家窥了眼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有些巧,似乎就是郁王府宴后没得,应该就在您离开后没多久,死因对外说是急病,但有消息说,可能是中毒。不过大部分人是不信的,因为若是有人谋害,郁王怎么可能忍下来不闹,即便真是中毒,只怕也只能是自尽……”
    他看谢燃脸色越来越苍白,以为是自己说得多了,便忙道:“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正是巧在您当时宴后回来就病了,一直昏睡至今,正错过了郁王府丧礼,丧葬柬帖小人也按您闭门研棋的借口,一律拒了……”
    谢燃忽然打断道:“知道老夫人具体什么时候……没的吗?”
    “大约是王府宴会那日戌初。”管家说完,又详细交代了打听到的鸳娘死时情况,甚至还有赵浔和管家婢女当时的对话,这里面自然也提到了谢燃是鸳娘死时见过的最后一人。
    的确……巧。
    谢燃一时之间已听不见那管家再说什么。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狼毫笔,手背青筋迸出。
    谢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七日前,他在郁王府与鸳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了。
    其实,从认识的年岁来说,他与郁王府这位“老夫人”算得上熟悉。
    从很早以前,早到赵浔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玩笑着喊他老师开始,他便时不时会去赵浔租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中吃饭。
    饭是赵浔做的,院子是赵浔租的打理的,他找的也是赵浔,但屋子中除了赵浔,也总是有另一个人——鸳娘。
    或许人的外表衰老速度的确和心智有关,鸳娘虽然年纪应该的确不小了,但其实看到她的人,很难真的将她和“老夫人”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她虽然疯,却总是能把自己打理的干净雅致,喜欢穿水绿色的布裙,有时甚至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哼着不知名的曲子,绣一方锦帕。她的绣工很好,分外精致,绣的也很认真,无声无息。
    当谢燃和赵浔对弈时,喝酒时,这个当了母亲的女人其实更像是一株植物,她无声无息地观察着,生长着,等待着。
    鸳娘很爱在绣花时,哼一首方言呢喃的歌。
    “云锦帕,云锦帕,女娘要那云锦帕,儿郎破屋逢漏雨,只得上阵把血流,三年徭役复三年,归来女娘已不在,入那大宅院,见了云锦帕,却未嫁作锦绣妇,而只作婢仆……”
    十几年过去,疯了的鸳娘依然没能如愿成了“锦绣妇”,却等到了她儿子封王的日子。
    也就在那天,定军侯敲开了她的房门。
    那天,其实谢燃只说了两句话。
    “夫人,您真的疯癫痴傻吗?”他说:“其实傻的是谢某才对。您在织的到底是云锦帕,还是一步登天的龙纹锦袋?”
    这是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