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3

布丁琉璃:嫁反派 26 - 30


【第26章】道谢

    “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宁檀恼羞成怒,抓起被褥裹住下面。
    他只顾自己遮羞,身下的女人却从头到脚暴露无遗,场面当即十分精彩。
    虞辛夷视线扫过那个不着寸缕的女子,还真是赵玉茗。
    松了口气,她不退反进,当着太子的面拽下一片飘飞的帷幔,盖在犹神志不清的赵玉茗身上。
    虽然虞辛夷不喜赵玉茗,春搜之事后对此女更是反感,但她始终记得,自己也是个女人。
    幸而躺在榻上的不是岁岁,如果是,这条帷幔就该绞在宁檀的脖子上了。
    宁子濯也傻眼了,大概怕宁檀恼羞成怒动了杀心,忙故意高声解围:“虞司使,皇表姑的紫檀佛珠取来了么?”
    说罢踱进门,装作讶异地样子问:“咦,太子殿下也在此?”
    宁子濯搬出了德阳长公主的名号,宁檀涌到嘴边杀意生生咽了回去,斥道:“都给孤滚!”
    “何事如此喧哗?”
    廊下,德阳长公主威仪的声音稳稳传来。
    众人霎时噤声,纷纷让开道来。
    宁檀荒淫无度,除了皇帝外,最怕的就是这位姑姑。他匆忙下榻捞衣服蔽体,却反被被褥绊住,噗通摔倒在地。而赵玉茗神志不清,哼哼呀呀的扭动身子缠了上来。
    德阳长公主扶着女官向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手中的沉香佛珠手串被生生掐断,珠子溅落一地。

    马车上,虞灵犀重新绾好发髻,整理好衣裳裙裾。
    因她强忍着没与男人交合,身体到底残存了药效,有些难受。她一手贴着余热未散的脸颊降温,一手握着素银簪,尖锐的簪尖扎在掌心,以此维持冷静。
    大概是她的呼吸太过隐忍短促,前方赶车的宁殷察觉到端倪,单手攥着缰绳一勒,停了车。
    “怎么不走了?”虞灵犀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是哑得厉害。
    宁殷挑开车帘,视线落在她脸上片刻,方道:“小姐稍候片刻。”
    说罢跃下车,朝街角铺子行去。
    虞灵犀刚从虎口脱险,此时一个人留在车上,难免有些忐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对宁殷非但不再恐惧害怕,甚至还多了几分信赖。
    很快马车一沉,虞灵犀警觉抬眼,便见宁殷撩开车帘钻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物件,挺身坐在她对面。
    宁殷打开油纸包,虞灵犀刚想问他要做什么,嘴里就被塞入了一丸东西。
    指腹擦过她柔软鲜艳的唇瓣,宁殷微顿,冷静凉薄的眸底掠过些许波澜。
    他垂下手,触碰过她唇瓣的指腹微微摩挲。幽闭的仓房内,那短暂却炙热的唇舌交流逐渐清晰起来,一点点浮现脑海。
    “什么东西?”虞灵犀含着那枚东西,一边脸颊鼓鼓的,皱眉略微嫌弃,“好苦!”
    宁殷觉得有趣,她能忍得下催情香的折磨,却受不了舌尖的微苦。
    “甘草丸。虽不是解药,但可让小姐好受些许。”
    说着,他视线扫过虞灵犀左掌心的伤口,淡淡道,“比小姐手里的簪子好用些。”
    被他发现了。
    虞灵犀不自在地蜷起手指,却被宁殷一把攥住。
    “把手打开。”
    他食指敲了敲她紧握的手指,待那细嫩的指尖如花瓣打开,方拿起一旁干净的棉布,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破皮的血痂,撒上刚买的金疮药。
    从虞灵犀的角度,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微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没有病态的苍白和疯癫的讥诮,也不曾戴着伪装的假面,只是疏冷而安静地清理上药。是前世不曾拥有过的宁静平和。
    虞灵犀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嘴里的甘草丸熬过最初的苦涩,化开微微的回甘。
    “小姐这手,第二次伤了吧?”宁殷将上药的动作放的极慢,视线落在她娇嫩的掌心,忽然开口。
    虞灵犀低低“嗯”了声,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尚残存了些许药效,这样慢条斯理的上药动作实在磨人,她抿唇小幅度动了动身子,提醒道:“好了。”
    宁殷方收回晦沉的视线,为她缠了一圈绷带,打上一个优雅的结。
    他问:“能坚持吗?”
    虞灵犀咬着甘草丸点头。
    她要回去亲眼看看,赵家人柔弱可欺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阴险丑陋的嘴脸。

    长公主府。
    虞灵犀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青霄越过停靠的车马迎了上来,焦急道:“小姐!”
    “青霄。”
    “小姐去哪儿了?属下不曾见小姐离府,却为何会从外边归来?”
    说着,青霄往虞灵犀乘坐的那辆简朴马车看了眼,只见马车旁隐约露出一片赭色衣角,像是内侍的服饰。
    还未看清那内侍是谁,那人已跃上马车,驾车离去。
    “一两句话说不清,阿娘呢?”虞灵犀问。
    “夫人和大小姐还在府中打听小姐去向,我这就去告诉她们。”
    “不用。”虞灵犀唤住青霄,拍了拍微热的脸颊,定神沉静道:“我亲自进去找她们。”
    阶前,女眷三三两两出来,每个人都神色古怪。
    “啧,没想到赵玉茗是这种人,竟然在佛堂静室里做那种事,和……在佛祖的金身像下偷欢。”
    擦肩而过时,虞灵犀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议论。
    “你们没看见么?赵夫人闻讯赶去的时候,她女儿还恬不知耻地拉着太子殿下不肯撒手。当着长公主殿下的面,赵夫人羞得脸都紫了,连甩了赵玉茗两个耳光,赵玉茗才清醒过来……”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这样的做法呀!长公主殿下最是礼佛,又是殿下寿宴,如此荒唐放诞,长公主殿下必定震怒。我看,赵家要完了。”
    “嘘,别说了……”
    女眷们点到为止,各自登车离去。
    赵玉茗……偷欢?
    虞灵犀愕然。
    她知道若没有赵玉茗做内应,赵须根本不可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长公主府邸绑走自己。
    难道赵玉茗费尽心机,就为了做这等蠢事?
    正想着,府门内传来一声惊急交加的呼唤:“岁岁!”
    虞夫人快步出来,面上焦急大过责备,低声道:“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怎么脸这么红?”
    “我没事。”虞灵犀握住虞夫人的手,“方才我听旁人说,表姐出事了?”
    虞夫人神色微顿,叹了声,不太好说。
    倒是跟着虞夫人出来的虞辛夷将妹妹拉到无人的角落,解释道:“赵玉茗和太子佛堂偷情,被众女眷撞了个正着,天家颜面尽失,德阳长公主为此事正震怒呢。”
    虞灵犀满腔的怒火灭了个干净,心想,这报应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灵光划过,她想起宁殷今日是穿着内侍的赭衣来救她的。
    也就是说,宁殷在救她之前,已经去过德阳长公主府了。
    莫非……
    她猛然回首,搜寻宁殷的方向。可马车宾客来往,已然不见少年踪迹。
    “看什么呢?”虞辛夷伸手在虞灵犀眼前晃了晃,英眉皱起道:“这一个时辰你到底去哪儿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提及方才经历的种种,虞灵犀便沉了目光:“阿姐,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回去再谈。”

    坤宁宫,佛殿一片肃静。
    皇后冯氏素衣披发,安安静静站于佛像坐莲之下,手持火引将殿中铜架上的百余盏烛台一一点燃。
    暖黄的光照亮她素净的容颜,像是坐莲之上的佛像,无悲无喜。
    整个大卫都知道,冯皇后是个吃斋礼佛、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大善人,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她与同样信佛的德阳长公主亲近,从而顺利将宁檀扶上太子之位。
    “太子还在承德殿外跪着?”她问。
    “是。陛下亲手打了太子十鞭,又罚他跪于殿外,可见是真的动怒了。”
    太监崔暗依旧一袭赭衣玉带,抬手替皇后拢着烛火防风,瞥着她的神色道:“陛下气得旧疾复发,刚吃了药躺下,言辞之间多有提及其他的几位早夭的皇子,似有追思惋惜之意。”
    皇后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点燃最后一盏烛台:“本宫听闻,太子在德阳长公主的寿宴上做出荒唐之事,亦有你的参与。”
    崔暗神色一变,立刻撩袍跪在地砖上:“臣一时糊涂,见太子殿下对虞二姑娘念念不忘、朝思夜想,便想顺着太子的心意,为她引荐虞二姑娘,谁知底下认错了人……”
    “又是虞二姑娘。”
    皇后重重放下火引,忽而道,“我记得,虞大将军是你的老熟人?”
    崔暗一愣,随即很快明白了皇后的深意:“是,臣明白了。”
    “还有,皇上既对檀儿流露失望,便在东宫侍妾中挑一个温顺可人的,停了她的避子药。”
    皇后跪在坐垫团蒲之上,朝着悲悯众生的佛像合十,“本宫膝下,也该有个小皇孙了。”
    正说着,忽闻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原是送茶水的小宫婢不小心听见了此番对话,着急退下回避,却不小心绊倒,打翻了茶盏。
    “娘娘饶命!”小宫婢吓得脸色发白,伏地不起。
    一只小虫飞进了灯罩,怎么也闯不出去。
    眼见着就要被烧死,皇后却伸手打开灯罩,放走了那只可怜的虫子。
    她像是没有看见地砖上蔓延的茶水,朝崔暗淡淡道:“去清理干净。”
    崔暗颔首起身,走到小宫婢身边。
    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倒地的闷响后,殿内恢复了平静。
    冯皇后合十诵经,脸上呈现出怜悯的平和。
    ……
    暮色初临,虞府挂上了灯笼。
    虞灵犀吃过药歇息了许久,身体才彻底缓了过来。
    思绪清晰,她开始梳理今日事情的始终。
    赵须为何要绑走她?
    太子和赵玉茗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会以那么可笑的方式勾搭在一块儿?若赵玉茗想攀高枝入东宫,便不该选取苟合的方式,太傻了。
    想起自己在马车上醒来时,臂上挽着赵玉茗的紫绸披帛,再结合太子为何会偷偷出现在长公主府,一个猜想渐渐浮出水面。
    有没有可能是赵玉茗将她扮成自己的模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公主府,交给赵须处置,却反被太子错认?
    太荒唐了,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心思一沉,她让人去请爹娘和兄姊,继而定心朝大厅行去。
    灯影摇晃,虞灵犀坐在案几后,将自己如何被迷晕送出府、如何被赵须带到拂云观,欲损她名声之事一一道来。
    她只隐瞒了自己中药的那部分。否则爹娘忧愤心疼不说,宁殷如何恰时出现在那儿,也不好交代。
    尽管如此,一向沉稳的父亲还是气得拍桌而起,坚硬的红木桌子,竟是生生裂开一条缝。
    虞辛夷最是护短冲动,立即拿刀道:“我去宰了这个小人!”
    “阿姐,别。”虞灵犀忙起身拦住她。
    虞辛夷气得英眉倒竖:“岁岁,你难道还要为这种渣滓求情?”
    “既然是渣滓,宰了岂非便宜他?”虞焕臣铁青着脸开口,“待我将他绑过来,当着赵家人的面将他剥皮抽筋。”
    “不是的。不是我想放过赵须,而是……”虞灵犀放轻了声音,“而是恐怕,你们已经找不到他了。”
    宁殷将她救出来后,并没有看到赵须的身影。若非他畏罪潜逃,便只有一个可能:
    赵须这个人,大约不在阳世了。
    虞灵犀道:“赵家不足为惧,真正难办的,是东宫太子。”
    闻言,虞将军攥紧了铁拳。
    若真如女儿所说,太子因婚事不成见色起意,想要玷污他的女儿,阴差阳错才错认了赵玉茗……
    这样的未来天子,真的值得他去效忠吗?值得再将大女儿推入火坑吗?
    “我们立下赫赫战功,洒血疆场,而储君却在想着如何吞我的权、欺辱我的妹妹,真是天下莫大的讽刺!”虞辛夷握着刀鞘的手发颤,讥嘲道,“这样的太子,值得我们守护吗!”
    “辛夷!”虞将军一声沉喝,“慎言。”
    虞辛夷反向前一步:“父亲!”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他虞渊顶天立地,忠肝义胆,注定做不了反贼。何况当今圣上,并不曾亏待虞家。
    虞将军两鬓微霜,两腮咬动,半晌疲乏道:“诸位皇子早夭,三皇子痴傻,七皇子生死不明。如今的大卫,只剩下东宫那一位了……”
    父亲沉重的喟叹落在耳里,虞灵犀眼睫轻颤。
    她知道这是个契机,可以顺理成章地提醒父兄,为虞家的后路埋一条引线。
    她抬起水灵干净的眼眸,轻声道:“阿爹可曾想过,若是七皇子还活着呢?”
    点到为止,却在寂静的厅中激起千层浪。

    夜已深了。
    虞灵犀从厅中出来,回房的路上见着廊下站着一个人。
    没有太多迟疑,她屏退侍婢,独自朝宁殷走去。
    宁殷像是预料到她会来找自己,面上一点波澜也无,依旧负手看着夜空。
    今夜天气不好,星月无光,天上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他饶有兴致地在看什么。
    虞灵犀注意到他衣裳上的一片暗色,不由道:“你去哪儿了,袖口怎么是湿的?”
    “去捞鱼。”宁殷薄唇一勾,带着意味深长的冷意,“捞出来,碾碎骨头。”
    虞灵犀才不信他真的去捉鱼了。
    正想着,宁殷忽的开口:“人是我杀的。”
    虞灵犀侧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赵须。
    怕吗?
    不。甚至还有一丝痛快。
    虞灵犀与他并肩站着,平静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是他的报应。”
    宁殷总算不看天了,乜过眼盯着虞灵犀,盯了许久。
    “小姐这回又不骂自己引狼入室了?”
    宁殷似是笑了声,漫不经心道,“我本来还在猜,今夜小姐会抽自己几鞭呢?”
    薛岑坠湖的那夜争执,他还要记恨多久啊?
    虞灵犀无奈,恼了他一眼:“我就是这样是非善恶不分之人?心术不正的恶人,能和毫无过错的薛岑比么?”
    “哦,是,没人能和小姐的薛二郎比。”
    也不知道哪句话刺到了宁殷,他非但不开心,反而笑得越发冷冽凉薄。
    这个人卸下伪装后,真是一点奉承也没了。
    “我今夜来,并非想和你说这个。”虞灵犀只好转换话题。
    “小姐想说什么。”宁殷眼也不抬。
    春末夏初的夜风穿廊而过,树影扶疏。
    虞灵犀发顶落着毛茸茸的暖光,美目澄澈,看着身侧高大强悍的少年。
    片刻,微笑道,“我想向你道谢。”
    宁殷眼尾一挑,墨色的眼睛望了过来,像是不可测的深潭。
    虞灵犀便当着他的面后退半步,抬掌拢袖,躬身屈膝,大大方方地行了大礼。


【第27章】绕指

    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虞灵犀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上勾勒着明丽的灯影。
    这一礼,是她应该还的。
    前世活得战战兢兢,她一度以为宁殷的存在比恶鬼更可怕。可令人讽刺的是,重生后的阴谋算计接踵而至,前世在摄政王府的两年竟是难得的“太平”。
    比恶鬼更可怕的,永远是人心。
    或许前世宁殷这样的真疯子,远比伪君子要坦荡得多。
    顺着袖袍的缝隙垂眼望去,依稀可见那双鹿皮革靴停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可虞灵犀能感受到,他微凉的视线就飘飘落在自己肩头,试探且考究。
    她静静地等着。
    直到白皙有力的指节搭在她包扎着绷带的掌上,轻而不容反抗,压下了她拢袖齐眉的手。
    “小姐是主,我是仆,何需向我道谢。”
    宁殷稍稍弯腰,凑过来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淡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透的兴味。
    虞灵犀没敢说如今的宁殷并不比太子好多少,显而易见的区别,大约就是他始终不曾伤害虞家。
    对于虞灵犀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今日受困仓房,赵须原本备了人来捉奸。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待我的丑相暴露众人之前,则必定名声尽毁……”
    说到此事,虞灵犀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她望着宁殷的眼睛,坚持将话说完:“如若我不当众自戕,则只能和仓房里的男人成婚。可是你没有那么做,你打开仓房,将我救了出去。”
    以宁殷的聪慧算计,不可能不知晓将她放走意味着什么。
    他身为流亡在外的皇子,一心复仇,也不可能不觊觎将军府权势。可他依旧选择如此。
    虞灵犀轻而坚定道:“我必须要谢你,不曾让我受辱而死。”
    说到“死”的时候,她咬字很轻,却不经意在宁殷死寂的心间投下一圈波澜。
    还以为是个傻子,却不料心如明镜。
    宁殷倏地笑了起来,缓缓眯起漂亮的眼,“小姐既知如此,光一句谢怎么够?”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贪求,像是厌倦了蛰伏,磨牙以待的野兽。
    虞灵犀半点怯意也无,甚至嘴角也泛起干净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卫七,你想要什么呢?”
    笑意一顿,宁殷止住了话头。
    他意识到虞灵犀是在套他的话,并不回答,只缓缓直起身子,悠然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小姐为何从不问我的过往?”
    宁殷是个狠绝又警惕的人,虞灵犀自然不能贸然戳破他的身份,想了想反问:“我问了,你会说么?”
    宁殷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问,“说了之后会死,小姐还愿听么?”
    “那算了。”虞灵犀见好就收,没有一丝死缠烂打的惫赖,“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不可能说的。
    宁殷将话嚼碎在齿间,除非他和虞家之间,有一个会死。
    厚重的云翳散开,露出天边的一点月影。
    各怀心事,虞灵犀又打破沉默:“不过倒是好奇,今日我见你身手不差,当初在欲界仙都为何会敌不过那几个刺客?”
    以他正常的能力来看,不太可能被弄断双腿。
    宁殷嘴角动了动,问:“小姐是怀疑,我刻意卖惨?”
    虞灵犀想了想,而后摇头:“不是。”
    宁殷事先并不知她会出现在那,做戏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前世的宁殷,是真真正正地断了左腿。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时,没什么感情的嗓音传来:“被人出卖,斗兽场上受了伤,刀口有剧毒。”
    尘封已久的黑暗,仿佛被撬开一道细缝。光芒洒进的同时,却也让她窥见触目的真相。
    宁殷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小姐这是什么神情?”宁殷悠悠打断她的思绪。
    “难受的神情。”虞灵犀抬起澄澈的眸子,毫不避讳自己的情绪。
    宁殷眼底的嘲弄微敛,望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我接受小姐的致谢。”许久,宁殷平静道,“现在,小姐该回去歇息了。”
    廊下的灯火逐渐晦暗,天色的确很晚了。
    虞灵犀点了点头,说:“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顿住步履。
    “卫七。”虞灵犀唤道。
    宁殷不轻不淡地“嗯”了声。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她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回首,问道,“小狼和他母亲的结局,究竟如何了呢?”
    她竟还惦记着今日在仓房,他编出来的那个狼国故事。
    宁殷站在原处,廊下挡风的竹帘在他眉眼间落下阴翳,只余一缕微光透过竹帘缝隙,窄窄地映在他幽暗的眸底。
    他摩挲指腹,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小狼的母亲,大概会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吧。然后,小狼在孤独和痛苦中终此一生。”
    宁殷将笑闷在喉咙里,反问道,“故事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不是么?”
    不知为何,虞灵犀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笑意,只有凉薄的讥诮。
    前世宁殷亲手毁了有关他的一切过往,没有留下丝毫只言片语,包括他的母亲丽妃。所以,丽妃是替儿子受难,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宁殷吗?
    虞灵犀猜不出,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
    “不是的,不该如此结束。”虞灵犀抬起沉静的眼眸,轻而认真道,“小狼会经历很多事,遇见许多善良之人。他会渐渐变得强大,聪慧,所向披靡。”
    这是她为小狼选的结局。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适合开诚布公。
    虞灵犀眼中没有一丝阴霾,望着沉默不语的宁殷许久,方抿唇笑道:“我说过的,虞府不是斗兽场,我们也不是仇人。这句话永远算数。”
    风摇落枝头的残红,温柔坠地。
    宁殷觉得可笑,虞灵犀能代表谁表态呢?
    可他笑不出来,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扼杀一切可能动摇他的存在。
    但此时,他竟有点贪恋这句“永远”。
    虞灵犀回到房间,并不担心宁殷的回应。
    纵使他再谨慎无情,只要自己抛出的筹码够大够真诚,他便没有理由拒绝。
    思及此,虞灵犀眼底晕开轻松的笑意。
    今夜廊下谈话,她多有试探宁殷的过往底线。他不曾如前世那般捏着自己的后颈妄动杀念,则已是莫大的胜利。
    所图之事,欲速则不达。
    ……
    四月芳菲落尽,绿意渐浓。
    过几日便是浴佛节,虞灵犀于案几上铺纸研墨,准备誊抄经文祈福。
    不知为何,只觉天气闷热,有些心神不宁。
    刚落笔,便见虞辛夷执着剑风风火火进门,道:“赵须那货死了。”
    死相极其凄惨可怖。
    虞灵犀眼睫微动,平静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尸首躺在拂云观后的山沟里,今晨才被人发现。莫非是畏罪自裁?”
    虞辛夷饮了杯茶,喃喃自语道,“可若是畏罪自裁,又如何会筋骨寸断,面目全非?”
    虞灵犀执笔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色。
    她不动声色,重新换了一张纸道:“若非他做尽恶事,心中有鬼,也不会是如此下场。”
    “也对,死了反倒便宜他。”虞辛夷将剑往案几上一拍,“若是落在我的手里,非叫他生不如死。”
    正说着,窗外的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纸页哗哗。
    虞辛夷瞥了眼襦裙轻薄的妹妹,缓下声音道:“今日阴沉风大,岁岁怎穿得这般单薄?”
    说着命胡桃去取外衣来,别着凉了。
    “阿姐不觉得,这几日天气甚热么?”虞灵犀看着三层衣裳齐整的虞辛夷,满眼疑惑。
    “热么?”
    虞辛夷抬眼看了看外头天气,不觉得啊。
    身子素来娇弱的妹妹,何时这般贪凉了?
    虞灵犀被阿姐逼着罩了件大袖衣裳,热得脸颊发烫,索性搬了笔墨纸砚,去透风凉爽的水榭中继续抄写经文。
    因是抄写时辰颇长,她又喜静,索性屏退了所有立侍的丫鬟,放她们下去歇息。
    刚写了两页,便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继而阴影自头顶笼罩。
    虞灵犀以为是侍婢去而复返,便搁笔道:“这里无需伺候,下去吧。”
    身后之人没有动静。
    半晌,熟悉淡漠的嗓音传来,悠悠道:“小姐的这支笔,甚是别致。”
    虞灵犀回首,便见宁殷负手,站在身后看她誊写的秀美字迹。
    他大概刚沐浴过,并未全部束起发髻,而是留取一半头发从后脑披下,像极了前世那般散漫贵气。
    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笔架上搁着的白玉紫毫笔上。
    “是薛二郎赠送的。”虞灵犀并未多想,顺口道,“你若喜欢,回头我也送你一支。”
    宁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意深了些许,透着凉意。
    他俯下身,扎着护腕的手臂从虞灵犀耳边掠过,拿起旁边的镇纸为她一寸寸抚平宣纸。
    弯腰的时候,他耳后的一缕头发自肩头吹落,冰凉微软,扫过虞灵犀细白的颈项。
    宁殷的头发很好看。和他本人的苍白冷硬不同,他的头发黑且软,是男人里少有的漂亮。
    “小姐的东西,我怎敢横刀夺爱。”
    起风了,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支雕工精美的白玉紫毫笔咕噜噜滚落案几,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宁殷眼尾一挑,扫了一眼那支断笔,轻声道:“我的错,回头赔小姐一支新的。”
    他嘴上说着“我的错”,可嘴角却分明上扬,一丝反省也无。
    虞灵犀没有惋惜那支珍贵的玉雕笔,而是怔怔地望着宁殷垂下的那缕头发,被发梢扫过的颈项先是一凉,继而发烫。
    宁殷不喜欢熏香,虞灵犀却仿佛嗅到了一股诱人的……
    不是香味,说不出来。
    虞灵犀怔愣了片刻,满腹经文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鬼使神差地伸手,做了一件她上辈子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她握住了宁殷垂下的那缕黑发,在白嫩带粉的指尖绕了绕,又绕了绕。方抬眼笑道:“卫七的头发,很漂亮。”
    替她抚着镇纸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滞。


【第28章】饴糖

    虞灵犀微抬的杏眸映着满池春水,眼睫染了墨线似的撩人。
    指尖绕着宁殷的黑发,她觉得自己约莫中了邪。直到对上宁殷那双黑冰般深邃的眼睛,她心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来似的,缓缓放下了手。那缕头发便从她指间摩挲而过,羽毛般又凉又痒。
    “小姐方才,”宁殷保持着手拿镇纸的姿势,想了一番措辞,方慢慢问,“是在与我调情?”
    风吹皱一池春水,水榭轻纱撩动,虞灵犀感觉那股闷热又烧了上来,连耳尖都止不住泛起了薄红。
    难为他这样冷心的人,竟懂得“调情”二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情不自禁赞誉而已。”
    虞灵犀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垂眸略微不自在,索性拢起笔墨起身道,“我去换支笔。”
    说罢,不再看宁殷的神情,抱着宣纸匆匆离去。
    宁殷直起身,看着虞灵犀衣袂消失的方向。略微不满,撩完就跑算什么?
    他在水榭中站了片刻,抬手捻了捻那缕被缠绕过的黑发,回味许久,墨色的眸中晕开些许兴味。
    既是好看,怎么不多摸一会儿呢?
    他极轻地“啧”了声,革靴踏过地上的断笔,在玉器脆弱的碎裂声中,心情颇好地负手离去。
    花苑看不见的拐角,虞灵犀停了脚步,轻轻靠在围墙上。
    她一手抱着揉皱的宣纸,未干的墨迹在怀中糊成一团,一手覆在微热的脸颊上降温。
    方才,是怎么了?虞灵犀实在是疑惑,怎会头脑一热,对宁殷说出这般轻佻的话语?莫非是前世以色侍人,遗留下来的陋习?
    云翳蔽日,暮春凉风习习,却依旧吹不散绵延的体热。
    ……
    四月初八浴佛节,城中寺门大开,诵经布施,热闹非凡。
    本朝礼佛,每逢浴佛节,高门大户都会煮上盐豆和糖水,散给行人纳福。
    天色阴沉,可怪热的。
    虞灵犀收拾好自己,倚在榻上摇扇,便见胡桃拿着一张帖子进门。
    “小姐,薛府来的帖子,定是请您一起布施呢。”胡桃说着,喜滋滋将请帖呈上。
    于她看来,浴佛节布施这样的大事,薛府请自家小姐登门,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这桩婚事。薛家如此礼遇,小姐嫁过去必定享福,岂不是良缘美谈一桩?
    虞灵犀接过帖子打开,却是薛岑的笔迹,落款亦是薛岑的私印。
    她问:“这帖子,是薛府管事亲自送来的么?”
    “那倒不是,听侍卫说是薛二郎身边的小厮跑了一趟。”胡桃为她沏茶,不解道,“谁送来不都一样么,小姐打听这个作甚?”
    虞灵犀稍加推测,便知这帖子并非薛家二老的意思,而是薛岑自己下的私帖。
    薛家家风甚严,恪守礼教,想来当初“失贞”的流言拦下东宫婚事的同时,也让薛右相有了顾忌,故而两家婚事迟迟不曾定下。
    多半是薛岑怕她多想,所以才执意下帖邀请她,以表自己非卿不娶的决心。
    心是好心,可惜用错了地方。
    虞灵犀命侍婢取了纸笔来,提笔润墨,回书一封,婉拒了薛岑的邀请。
    贸然登门不合规矩,她不想为难自己,亦不愿为难薛岑。
    送出帖子,便见虞焕臣身边的侍从前来请示,于廊下禀告:“小姐,该去布施了。”
    今年的虞府的布施礼是虞焕臣负责安排的,设在府前主街的岔口处。
    而此时,虞焕臣正恹恹搅动着锅里的盐豆,没了往日的朝气。
    虞灵犀知道,家人已替兄长下了三书六礼,求娶出身大家的苏家小娘子。虞焕臣偏爱豪爽巾帼,一听对方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便头疼,眼看婚期将近,越发郁卒苦闷。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走了过去,才发现宁殷也在粥棚下。
    “小姐。”抬眼看见虞灵犀,宁殷唤了声。
    一袭暗色武袍的少年姿容挺拔,头发半束半披,连发根都是齐整的墨色。他俯身取物时,肩上垂下一缕极为漂亮的墨发,总让虞灵犀想起那抹丝滑冰凉绕在指尖的触感……
    似乎自前几日夸赞过他头发好看后,他便极少束起全发了,总要披一半在肩头,倒多了几分优雅的少年气。
    虞灵犀不自禁看了他许久,直到宁殷取油纸过来,刻意压低了嗓音问:“有这么好看?”
    瞥见他眼底恣睢的笑意,虞灵犀耳根的燥热又涌了上来,总觉得羽毛拂过般轻痒,还好有帷帽垂纱遮面,不至于被他看出端倪。
    虞灵犀夺了宁殷手里的油纸,卷了个漏斗问:“你怎么在这?”
    宁殷随意道:“青霄不在,这里缺人帮手。”
    虞灵犀轻轻“噢”了声,转身接住虞焕臣舀来的盐豆,包好分给路上的乞儿和行人。
    “岁岁!”
    人群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唤,是唐不离寻到这儿,挤开人群奔了过来,“我要去金云寺祈福,你去不去?”
    虞灵犀这几日十分怯热,懒懒的没什么劲儿。
    正迟疑,唐不离却取走了她手里的纸漏斗,央求道:“去嘛去嘛,今日寺中的姻缘签最是灵验,你就不想给薛某人算一卦?”
    身后哐当一声细响,是宁殷打落了案上的瓷勺。
    他笑得凉薄:“抱歉。”
    不知为何,虞灵犀总想起水榭边摔断的那支白玉紫毫笔。
    禁不住软磨硬泡,虞灵犀只好道:“好吧。”
    唐不离欢呼一声,挽住虞灵犀的手,朝虞焕臣笑道:“大公子,我将岁岁带走啦!酉时前一定平安送她回来!”
    虞灵犀被拉着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撩开帷帽的一角,露出半边精致明丽的脸来,朝宁殷道:“卫七,你跟着我去。”
    宁殷看了眼金云寺的方向,垂眸盖住眼底的暗色,点点头。
    虞焕臣望着妹妹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又随手指了一名亲卫:“你跟上去,保护好二小姐。”
    亲卫抱拳,按刀跟上。

    市集热闹,可闻远处寺院梵音,檀香袅袅。
    唐不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路上各色摊位吆喝叫卖,她不是摸摸这个,就是瞅瞅那个,没有消停的时候。
    虞灵犀跟在后头,瞥了一眼身侧半步远的宁殷。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袋里摸出一颗物件,随即转身道:“把手伸出来。”
    宁殷大概正在想事,听她这般说,便停住了脚步。
    半晌,顺从地抬起手来。
    虞灵犀松手,一颗油纸包着的小糖掉落宁殷掌心。
    拆开一看,却是一颗奶香扑鼻的饴糖。宁殷挑了挑眉尖,嗅了嗅,望向虞灵犀。
    周围人马往来,络绎不绝,沉淀着京城千年如一日的繁华。
    虞灵犀摇扇驱散燥热,向前将那颗糖塞入了宁殷嘴里,无奈道:“这个没有放椒粉,放心吃。”
    喂完糖后宁殷怔了,虞灵犀也怔了。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并未想太多。
    似乎最近几日来,她的心神便越发松懈涣散,总不自觉对宁殷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好在周围行人众众,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会留意街边一对少男少女的举动。
    宁殷什么话也没说,舌尖一卷,将那颗饴糖含在唇齿之间,眯了眯眼。
    虞灵犀猜想,他应是满意的,便问:“甜吗?”
    宁殷漫不经心咬着那颗糖,眼睛却定定落在虞灵犀身上。
    看了她许久,方别有深意道:“挺甜。”
    于是虞灵犀便放心地笑了,清透的面纱都遮不住她灿烂明丽的笑颜。
    “岁岁,你愣在这儿作甚?”唐不离见她没跟上来,又折回寻找,拉着她的手腕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人等急了。”
    虞灵犀也是到了金云寺之后,才明白唐不离这句“别让人等急”是何意思。
    薛岑面对着佛像而立,听到少女的欢笑声转身,眉眼染上斯文克制的笑意。
    “二妹妹。”薛岑首先同虞灵犀打了招呼,方朝唐不离一礼,“有劳清平乡君。”
    “好啦,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慢慢聊。”说罢唐不离摆摆手,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门。
    虞灵犀无奈,面向薛岑道:“岑哥哥找我何事?”
    “二妹妹莫怪清平乡君,是我让她请你前来的。”
    说着,薛岑从怀中摸出一块羊脂玉环,双手递到虞灵犀面前,“这是我请金云寺高僧开光后的玉佩,可消灾纳福。原想今日当着家人长辈之面,亲手赠给二妹妹,可……”
    顿了顿,他耳根微红,温声道:“……不过,在此处赠予二妹妹也是一样。”
    金云寺佛殿前有株二百余年的菩提树,枝繁叶茂。每年诸多善男信女皆会来此许愿寄情,亲手将俗愿写于红纸笺上,再以红绳挂于树梢。
    宁殷提笔润墨,笔走龙蛇,而后停笔,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封存好,交给迎上来的小沙弥。
    沙弥并未将他的纸笺挂于梢头,而是揣入袖中,趁着人群香客的遮掩,朝后院禅房快步走去。
    悄无声息做完这一切,宁殷回到佛寺偏殿,刚好见薛岑将一枚缀着水碧色穗子的玉佩递给虞灵犀。那欲语还休的模样,一看就没安好心。
    咔嚓,宁殷面无表情地咬碎了嘴里的饴糖,像是嚼碎谁的骨头般。
    “难吃,酸。”
    他将糖呸了出来,眸底掠过云翳的阴暗。
    佛殿中,虞灵犀对殿外的视线一无所知。
    她望着那枚玉佩,呼出一口燥气道:“岑哥哥,你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而她,却并无什么能拿来偿还。
    “给你的,怎么样也不嫌多……”
    薛岑还在说什么,虞灵犀已经听不见了。
    很奇怪,她看着薛岑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懂他一个字,只觉嗡嗡吵闹。
    她睁大眼,可眼前的一切都在涣散,扭曲,她的目光不可控制地迟钝起来。
    铛——
    佛塔上传来雄浑的撞钟声,虞灵犀察觉有股热血倏地冲上头顶,灼烧脸颊,又散入四肢百骸,朝下腹汇聚。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是那日在幽闭的仓房中,她中了药香后的反应。
    不,甚至比那时候更糟糕。
    薛岑察觉到她脸色不对,脸上浮现担忧,忙上前问:“二妹妹,你怎么了?”
    “别过来!”虞灵犀下意识躲避他伸来的手,却脚步虚软,碰倒了案几上供奉的香灰。
    一片哐当的声音,外间的沙弥闻声望了过来。
    虞灵犀顾不上薛岑是什么反应,强撑着最后一抹意识戴上帷帽,朝殿外走去。
    本能告诉她,绝对不能再呆在人多的地方,会出事的!
    今日香客很多,几乎摩肩擦踵。
    她的视野模糊扭曲,慌不择路,全然没发觉自己离候在墙下的虞府侍卫越来越远。等到那名侍卫和胡桃发现她离开时,虞灵犀已经和他们背道而去,被拥挤的香客冲散了位置。
    呼吸急促滚烫,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所有人都好像在朝她微笑。明明在佛寺,却好像有靡丽的喧闹扑面而来,似梦似幻,诱她沉沦。
    虞灵犀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她的意识已经开始飘散,只剩下绝望,难堪的绝望。
    忽然,腕上一紧。有人逆着人群而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虞灵犀下意识想要甩开,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模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人群中像是锋利的剑。
    “是我。”熟悉低冷的嗓音。
    虞灵犀怔怔看着他,滚烫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指节,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卫、卫七……我不对劲……”她将唇咬得苍白,两鬓汗津津的,断断续续颤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着身子一软,被宁殷及时捞住。
    掌心触及她纤若无骨的腰肢,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她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绯红,眼尾含媚,呼吸间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和上次在仓房一样。
    宁殷眉头一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只有两处出口,一处通往前院,已被来往的香客和诵经的僧人堵住。若强行闯出,必定让人察觉异样。
    而另一处,则通往无人涉足的后院禅房——
    他从不带活人进去那里。
    宁殷抱着虞灵犀,直接踹开了禅房的门。
    折戟刚打开沙弥递过来的红纸笺,猝然见宁殷闯进来。他有些讶异,立即起身道:“殿……”
    而后发现,宁殷的怀里还抱着个女人。
    宁殷将虞灵犀平放于床榻上,冷冷一瞥:“出去。”
    折戟目不斜视,立即掩门而出,守在十丈开外。


【第29章】发作

阴了几日,云翳墨染似的压在天边,风一吹,卷落几点雨滴。
渐渐的,这雨越来越大,噼噼啪啪地溅在瓦楞间。
香客狼狈举袖避雨,檐下及佛殿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胡桃和侍卫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而来,与薛岑汇合。
“找到了吗?”薛岑难掩担忧。
胡桃和侍卫俱是摇摇头。
“薛公子,你到底和我家小姐说什么了?”
胡桃刚开口,就被一旁的虞府侍卫扯了扯袖子,示意她莫要多嘴失言。
可胡桃护主心切,甩开侍卫的手继续道,“她怎么会聊得好好的,突然离开?”
薛岑握着手里没来得及送出的玉佩,想起他当着虞家父母的面下跪求亲后,虞灵犀在庭院中那句温柔坚定的“岑哥哥很好,可我不曾想过成婚”,心中便漫开难言的苦涩,掺杂着焦急担忧,真是百感交集。
莫非,真是自己多情吓到她了?
可她曾经明明说过,最喜欢温润博才的男子……
“再去别处找找。”侍卫开口道,“小姐的马车尚在,不会走远。”
胡桃环顾佛殿高塔,苦着脸:这么大的雨,小姐能去哪儿呢?

寺前高台,十余名高僧于大雨中岿然不动,依旧闭目虔诚,诵经渡厄。
钟声歇,雨点渐浓,潮湿阴凉的气息透过窗缝钻了进来,可虞灵犀依然觉得燥热难捱。就好像骨头都酥软了般,熏烤得她神智模糊。
宁殷给她把了脉,喂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苦涩药丸,可还是没用,药效一叠高过一叠。
“卫七。”
她望着面前面目清冷模糊的少年,明明想解释,身子却不自觉攀附上去,急促喑哑道,“我不曾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今日出门,她连一口外面的茶都不曾喝过,她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嗯,我知。”
宁殷任由她倚着,将手指从她脉象上撤离,“应是上次残留的药香。”
虞灵犀眼角泛红,怔怔咬唇。
上次的危机明明已经挺过去了,为何还会发作?
宁殷看出了她的疑惑,倒是想起曾在欲界仙都听闻的一种药香,名叫“极乐香”,能让人三番沉沦,欲罢不能。
若虞灵犀所中的就是此等混账香,那第二次的发作,远不是光凭意志能抵挡的。
“解……解药……”
虞灵犀细碎的声音从唇齿溢出,涣散的眼直愣愣地望着宁殷,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没有解药,小姐。”宁殷揽着她不断下滑的身形,手臂贴紧,“唯一的解药,便是……”
“卫七!”虞灵犀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宁殷默了会儿,看着她的脸颊烧起了胭脂红,眸色也幽幽沉了下去。
“此处安全,绝对不有人打扰。”
见虞灵犀颤抖着不肯动,宁殷抬手拂开她的面纱,极轻地皱眉,“第二次,小姐生挨会比死了难受。”
“不。”虞灵犀将字从齿缝挤出。
“小姐还是厌我?”宁殷了然颔首,嗓音淡了下去:“便是厌我也没法子。若随便从路边抓个男人,事后少不了要灭口……”
想起她有个青梅竹马、且不会被人诟病的薛岑,宁殷话音一顿。
趁虞灵犀尚不清醒,他自动将此人跳过,继而道:“小姐又不喜我杀人,此法自然行不通。”
“不。”虞灵犀还是这句话,手指绞得他衣襟发白,“我若在此……和赵玉茗、有何区别?”
案几上的檀香袅袅,墙上斗大的“佛”字,仿若禁咒笼罩。
宁殷眸色微动,有时候真是佩服虞灵犀的脸薄与执拗。
“身处佛寺禅房又如何?”宁殷嗤地一声,“小姐眼下如万蚁噬骨、欲焰焚身,可座上之佛依旧无悲无喜,可曾来救你?”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他这个恶人。
虞灵犀无力反驳,在他怀中蜷紧身子,汗水浸透了内衫,已然撑到了极致。
忍这么久,定是很痛苦吧?
真是可怜。
宁殷将视线投向禅案下那块不起眼的青色地砖,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大腿,迟疑了一瞬。终是在虞灵犀难耐的低吟中起身,走到案几前,用力踩下那块地砖。
随着机括的轻响,虞灵犀身下的打坐床轰隆移开,露出一条幽深不见底的石阶密道来。
都说狡兔三窟,此处便是宁殷最后的据点,除了几个亲信,并无其他活人知晓。
若是折戟见他带生人来此,并且,还是个女人……
多半会以为他疯了。
他弯腰抱起难耐喘息的虞灵犀,伸手,将她的脑袋轻轻往怀里靠了靠,方一步一步迈下密道石阶,直至神情没入阴暗中。
虞灵犀五感迟钝,感觉自己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又落入水里。从混沌中睁眼,方觉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不在禅房之中。
她不知道宁殷要带她去哪里,只能听见宁殷沉稳的呼吸自头顶传来。
黑暗中微微颠簸,虞灵犀本能地伸手绕上宁殷的脖子,贪婪地靠紧些。她像渴水之人遇见了一片绿洲,每贴近他一分,那股难堪的燥热便消减一分。
她的脸贴得紧紧的,散着甜香的滚烫呼吸扫过宁殷的颈侧。
宁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又若无其事地重新迈开步履。
“快到了,忍着些。”他的嗓音低哑了些许,步履也加快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宁殷停了下来,将虞灵犀平搁在一张坐榻上。
四周还是很黑,没有一点光亮,唯有封闭已久的阴凉陈腐之味淡淡萦绕。
宁殷坐在榻边,过了须臾,又俯身靠近些,望着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团轮廓道:“此处已不在寺院,小姐可放心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虞灵犀抖得厉害。并非是情难自耐的微颤,更像是恐惧的颤抖。
想起上次在黑暗的仓房内,她亦是蜷缩抱膝,浑身颤抖……
怕黑?
宁殷想了想,撑着手臂起身。
才刚离开一步,手腕就被人攥住。她柔软娇嫩的手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散发出不正常的灼热。
宁殷嘴角一勾,拍了拍她的指尖道:“小姐怕黑,我去点灯。”
腕上的手一颤,稍稍松开些许。
宁殷熟稔地摸到火引,负手将四壁的油灯一盏盏点燃。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冷峻,像是一只跳跃着的巨兽。
待光芒驱散了阴寒黑暗,宁殷方吹灭火折,转身望向蜷缩低哼的虞灵犀。
火光照亮了她如玉般绯红的脸颊,也照亮了她唇边刺目的殷红。
宁殷皱眉,丢了火折过去,伸指按住她艳红的唇瓣道:“别咬嘴,没用的。”
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宁殷这才发现那抹血色并非咬破了嘴唇,而是从她齿缝中溢出来的。
再憋下去,小命都没了!
宁殷目光一沉,立刻捏住她的下颌:“松口。”
俯首撬开她的牙关,虞灵犀立刻扭头咳出一小口淤血来,涸泽之鱼般,靠在宁殷怀里直喘气。
宁殷嘴唇上染着鲜艳的红,盯了她半晌,嗤地轻笑。
“小姐为了薛岑,至于做到这般田地?”他勾着靡丽的笑,眼底却一派幽冷。
虞灵犀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讥嘲些什么,她的视线全然被那鲜血染红的薄唇吸引,身上每一寸肌肤就在叫嚣着靠近。
她的身体已然放弃顽抗,可意识还在做挣扎,整个人像是生生被撕裂成两半,漂亮的眸子里溢满了水光。
这是一个浑身都透着娇气的女子。
她太过美丽精致,以至于世人忘了她也是将军府养出来的女子。
宁殷没见她哭过。但现在,她那双美丽的杏眸中波光潋滟,隐隐泪痕。
宁殷读懂了她眼睛里残存的、无声的决然,唇瓣的笑一顿,渐渐沉了下来。
下一刻,虞灵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簪子刺向了她的左肩下。
哐当,簪子被打落在地。
宁殷的俊颜霎时十分精彩。
他攥着虞灵犀纤软如玉的手腕压在头顶,黑冰似的眸底似有怒意翻涌,“小姐最是惜命,此举未免糊涂了些。”
这样的宁殷,着实有些陌生。
虞灵犀双目没有焦点,像是风雨中一朵颤颤的花。
“卫、卫七……”
她难受地贴着他的脖颈,带了哭腔,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娇。
宁殷啧了声,神情莫辨。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流露出试图触碰他颈项的意向,此时也该没命了。然而,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握住虞灵犀髻后点缀的杏白飘带。
手一拉,飘带缠绕掌中,三千青丝如瀑散落,顺着她妙曼的腰线蜿蜒流淌。
虞灵犀攀着他的肩膀,气息急促,愣愣看着他抬手将那条飘带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在欲界仙都时,我听闻女子无需破瓜,亦有消遣愉悦的法子。”
宁殷将飘带在脑后系了个结,转过被蒙眼的脸庞,向着怀中虞灵犀的方向,“小姐若顾忌,我便蒙眼遮面,不听不看不言,此时不过是个有温度的器具。”
飘带遮目的少年俊美无双,却遮不住他骨子里的恣睢疯狂。
他循着呼吸凑了过来,低低道:“尽管使,小姐。”
虞灵犀仿佛听到了,意识断弦的声音。


【第30章】 醋意

暮春,这场蓄势已久的暴雨如猛浪涌来。
几番惊雷过后,吞天食地,顷刻间万物渺茫,烟波浩渺。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只余些许潮湿的余韵,淅淅沥沥地自屋脊沟壑滴落。
密室里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壁上灯影缱绻,虞灵犀颊染胭脂,破皮的唇瓣泛着红润的水色,连眼睫都湿成一簇簇。
第二次毒发太过难受,她像是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过来,浑身骨头都泡软了似的没劲,手臂无力地环着宁殷的脖颈,瘫坐在他怀里平复紊乱的呼吸。
宁殷照旧蒙着遮目的杏色飘带,只是飘带的位置明显没有之前端正,歪歪松松地挂在眼上。
他抬起修长有力的指节,慢慢悠悠自虞灵犀松散的发丝间穿过,似是安抚,又好似只是随意地把玩。
“好了?”
宁殷低头循着她的方向,唇上还沾着辗转蹭来的殷红,给他过于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艳色。
虞灵犀点了点头,撑着他的胸膛坐起,默默理了理揉皱的裙裾。
她还有些呼吸不稳,羽毛般刮过耳根和颈侧,彰显她此刻心绪的不宁静。
宁殷姿态随意地倚在坐榻上,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榻沿,唇角勾起一个淡得看不见的弧度。
利用完了,不会不认账了吧?他可是,尽职得很呢。
正悠悠想着,忽觉眼上一松,继而刺目的光线涌入视野。
宁殷下意识微微眯眼,便见鬓发微湿的少女咬着那条皱巴巴的飘带,眸光潋滟地望着他。
她脸还红着,像是灼灼初绽的花,但眸色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就这样抿唇望了他许久。
这是宁殷吗?
虞灵犀有片刻的失神:方才情景,前世的她想都不敢想。
“小姐不会,又要自戕谢罪吧?”宁殷抬指勾走她齿间轻咬的飘带,嗓音还带着微微的哑。
“不会。”思绪回笼,虞灵犀摇头。
待呼吸不那么急促燥热,她将视线从宁殷染红的唇上挪开。顿了顿,补充道:“已经发生了,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宁殷捻着飘带,似笑非笑:“小姐又不曾损失什么,倒也不必说得这般沉重。”
虞灵犀没吭声,只垂下湿润的眼睫,一声不吭地替他拢好衣襟,抚平他蹭皱的下裳。
下裳皱巴巴有点湿了,洇出一小片暗色。
“卫七不是器具。”
虞灵犀嗓音短促轻软,视线落在宁殷腰下,微顿,而后缓缓上移,静静望着宁殷晦明难辨的眼睛,“器物不会动情。”
宁殷把玩她头发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真有意思。
明明狼狈的是她,可她的第一反应并非逃避也不是厌恶,而是伸手为他整理衣裳。平静熟稔得,就好像为谁做过无数次一样。
宁殷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指腹穿过她的发梢道:“是我疏忽了,下次定注意些。”
还……还有下次?
未等虞灵犀反应过来,宁殷捻了捻被她弄湿的下摆,又凉凉问:“不过我倒是好奇,小姐还使唤过哪个野男人?”
她消遣愉悦的招式,招招都撩在他的软肋上,仿佛对男人了如指掌。
思及此,宁殷的那点惬意没了,甚至有点儿想杀人。
虞灵犀没敢说,那个野男人就是您自己。
上辈子陪了宁殷两年,他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折腾人的法子很多。虞灵犀要是再不学会点苦中作乐的技巧,早憋屈死了。
当然,此等实话虞灵犀万万不能说出口。宁殷太聪明了,抓住一点破绽就能顺藤摸瓜,到时候她圆谎都圆不过来。
她索性岔开话题,环顾四周一眼,问道:“这是何处?”
之前神智模糊,根本没来得及留意四周环境。如今定神细看,方知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
“密室。”宁殷回答。
虞灵犀当然知道这是密室。
她还欲追问,便听宁殷又淡笑道:“听了答案会死,小姐还要问吗?”
虞灵犀知道他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只好悻悻住嘴。
“小姐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宁殷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语气泛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凉薄酸意。
眼见躲不过去了,虞灵犀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只好搪塞道:“那都是药效使然,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不记得?”宁殷咬字重复了一遍,问,“可要我再帮小姐温习一番?”
“不、必!”
这个话题没完没了了,虞灵犀便起身道:“出来得太晚,该回去了……”
可腿还软着,刚直起腰便脱力地跌坐回宁殷腿上,忙下意识攀住他的肩稳住身形。
跌坐之处严丝合缝,又疼又麻,两人俱是闷哼一声。
“小姐急什么?”
单手掐扶住她的纤腰,宁殷眉尖微挑,声音明显哑了几度。
虞灵犀像是被烫着似的,忙推开他起身。
宁殷没防备被她推得后仰,曲肘撑在榻上,怔了片刻,忽的失声低笑起来。
年少恣意的笑,让他眉眼都惊艳起来,像是黑夜里惑人的妖魔。
虞灵犀不知这种窘况有何好笑的,说好的“不听不看不言”呢?
“小疯子,不许笑!”她微恼,却没力气去捂他的嘴。
两人都平复了些,便动身离开密道。
这密室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出口,不知通往何处,宁殷不曾透露,只带着她往回走。
密道狭窄黑暗,宁殷手里的火折勉强只够照亮方寸之地。
虞灵犀体力消耗太多,腿软得很,扶墙走得磕磕绊绊的,全然不似宁殷那般如履平地。
这条长长的密道埋着太多秘密,虞灵犀很想开口询问,但想了想,还是选择缄默。
宁殷这样的人生性警觉狠辣,对自己的领域有种不容侵犯的执拗。他能将虞灵犀带进来纾解避难,已是莫大的妥协。若再试探,便该踩他底线了。
“小姐在想什么?”
这片磨人的静谧中,宁殷清冷的嗓音自前方传来,一语惊人,“在想如何杀我,还是在想这条密道?”
虞灵犀指尖一颤,迟疑抬眸。
“小姐应该杀了我的。”
宁殷半边脸没在黑暗中,迎光的那半张脸却是极为俊美朗润,执着火引笑道:“我知道了小姐秘密,玷污小姐清誉,实在该死。”
“清誉这种东西,自我搅黄东宫的婚事开始就没有了。”虞灵犀咬唇,吃力道,“闭嘴吧你。”
宁殷笑了声,似是对这个回答勉强满意。
可当他真的不再说话时,虞灵犀又觉得瘆得慌。密道太长、太安静了,还未看清火引掠过的路,黑暗便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就像是有只黑色的巨兽在身后张开大嘴吞噬。
虞灵犀不喜幽闭的黑暗。
前世她死后,宁殷便是将她的尸首关在斗室冰棺之中,灵魂飘荡没有着落。那种战栗的恐惧,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正踉跄着,前方的宁殷停了脚步。
待她跌撞扶墙赶了上来,他方将火引搁在地上,淡淡道:“我抱小姐出去。”
虞灵犀吓了一跳,忙道:“不必。”
她此时尚未完全恢复,被他抱着恐怕更加出不去了。
宁殷看了她一眼,半晌抬手道:“将手给我。”
他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匀称,天生就是双能掌控一切的手。
但现在,虞灵犀对这只手有些介怀,毕竟方才……
见她不肯动,宁殷极轻地“啧”了声,取出杏白的飘带在她掌心缠了两圈,另一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那是……
虞灵犀目光一热,那是她的飘带,前一刻钟,这飘带还蒙在宁殷的眼上,任她将滚烫的唇辗转压过。
“牵着。”
宁殷一手执着火引,一手握着飘带引她前行,虽还是冷淡寡情的模样,但脚步明显缓了许多。
虞灵犀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热潮过后,便是无尽的空寂。
谈不上后悔,只是多少有些惆怅。
重活一世,她以为会和宁殷有个不一样的开始。利益合作也好,相忘江湖也罢,唯独不该步前世后尘,稀里糊涂搅和在一起。
今日浴佛节,她本想带宁殷看看人间的灯火与善意,可到头来,还是搞砸了。
不知走了多久,光亮隐现,驱散她满腹心事。
推开禅房的门,被大雨冲刷过的芭蕉绿得发亮。
虞灵犀松开握着飘带的手,低声道:“谢谢。”
宁殷自然而然地将飘带叠好,握在掌中,垂眸望着她娇艳的脸颊道:“想好怎么解释了?”
“嗯。”虞灵犀深吸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恢复镇定,“走吧。”
禅房门口有一把纸伞,不知是谁搁在那里的。
虞灵犀隐约记得,自己来时这里还没有伞。
宁殷倒是认得那伞,顺手拿起来撑开,等在阶前。
雨色空蒙,宁殷执伞的身影格外挺拔俊朗,指了指自己伞下。
虞灵犀定神走入伞檐之下,宁殷便负起一手,将伞檐往她那边稍稍倾斜。
另一边。
薛岑寻到禅房前的竹径,远远瞧见虞灵犀的身影,不由心下一喜,总算松了口气。
正要向前打招呼,却见她身边还站着个执伞的少年。
少年俊美疏冷,像是一柄出鞘的剑,薛岑情不自禁顿住了脚步。
“公子,那人不是曾和虞二姑娘一起困在山崖上的少年吗?”薛岑贴身的小厮踮了踮脚,不满道,“这样的污点,虞将军怎敢留他在府上?还和虞二姑娘走得这般近。”
“慎言。”薛岑看着自己的小厮。
小厮委屈:“奴也是为公子打抱不平,虞二姑娘分明没把您放在心上,您还这般护着她……”
“住口。”薛岑难得沉了语调,“这些话,不许你再对第二个人说。”
他又朝竹径上望了眼,没有向前追问虞灵犀消失的这大半个时辰,究竟去了哪里。
只要她平平安安的,便足够了。
薛岑转身离去,没有打伞。
竹径中,宁殷停住了脚步,望向薛岑离去的方向。
虞灵犀也跟着一顿,问道:“怎么了?”
宁殷将视线从寺墙月门下收回,冷冷勾唇道:“没什么,碍眼的家伙。”
和胡桃汇合,胡桃果然焦急得不行,不断询问虞灵犀方才去哪儿了。
“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去禅房小憩了一会儿。”
寺门中,虞灵犀捂着微热的脸颊,小声解释了三遍,胡桃才勉强作罢。
“哎,卫七。”
胡桃搀扶着虞灵犀上车,目光瞥见宁殷袖中隐现的一抹白,也没看清是绷带还是什么,好奇道:“你受伤了吗?”
虞灵犀顺着胡桃的视线望去,顿时呼吸一滞,刚压下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宁殷竟是把她那条杏白的飘带缠在了手腕上,绷带般绕了几圈,还打了个优雅的结。
“这个啊。”
宁殷笑着看向虞灵犀,尾指勾着飘带末端,轻揉慢捻。
如愿以偿地见她瞪起杏眸,他方将那抹纤白藏入袖中,负手道,“是我的纪念品。”
胡桃嘟囔着放下车帘:“真是个怪人,来金云寺不求签求符,倒求这个。”
虞灵犀默不作声地将头发理了理,没敢让胡桃发现她的飘带不见了。
果然,不该招惹这个小疯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