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红豆
虞家出过不少武将。但称得上真正天赋异禀少年将才的,非虞焕臣莫属。
此时他背映青檐苍雪,白色武袍无风自动,以一人之力将突破王府亲卫的拦截,已经闯到了中庭因是不请自来,他甚至没有拔剑。
虞灵犀跑得气喘吁吁,与廊下唤了声:“兄长!”
虞焕臣停了脚步,目光朝她望来。
虞灵犀提裙下了石阶,红着脸肃然道:“都住手!”
侍卫们下意识朝旁边某处看了眼,不知得了谁的命令,都乖乖收拢了兵刃,立侍一旁。
虞灵犀松了口气,忽而腕上一紧,被虞焕臣大步领至一旁。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虞焕臣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裳单薄的模样,英气的剑眉拧得更紧了些,“大雪天连件御寒的厚衣裳都没有,是他故意苛待你了?”
“不是。”虞灵犀摇了摇头,“是我听闻兄长来了,心中欢喜,来不及穿戴齐整。”
虞焕臣解下罩袍裹在妹妹身上,担忧道:“他……欺负你了?”
虞灵犀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欺负”的意思。毕竟她这副睡意初醒的模样,明显是从榻上匆匆赶来的。
她露出了干净的笑颜,温声道:“没有欺负,我在这一切都好。”
此言也不算是假话。虽然宁殷偶尔使坏吓她,但始终不曾越过底线。真正疯起来时,他也只敢握着虞灵犀手里的刀刃,往自己喉结上送。
虞焕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那日宫变,府中防备松懈牵连岁岁,是哥哥不好。回来后不见你,我们都快急疯了。”他绷着嗓音,“直到早朝之上见到了静王腰间的香囊,认出是你所绣,这才笃定你确然在静王府中。”
妹妹唯一擅长绣的便是瑞兔花样,虞家人人皆有一只,对她的针法十分熟悉。虞焕臣的那只兔子香囊佩戴了三四年,直到今年成婚后,才换成苏莞送的葡萄纹镂银香囊。
“我就知道兄长能认出来。不过,此事真的与宁殷无关,宁殷知道那个香囊是给你传信用的,可他依然选择佩戴,这已然能表明他的态度。”
虞灵犀怕误会加深,便解释道,“是王令青事败后狗急跳墙,听闻七皇子曾沦落为奴,便将我掳来这送给他,以此换取生机。”
王令青?虞焕臣沉思:七皇子流亡的内情并未摆在明面上,一个小小的东宫走狗是如何知晓的?
未等他想明白,便听妹妹问:“而今朝堂局势如何?”
“一滩浑水。”提及这事,虞焕臣的神色便更凝重了些,“旧党新贵蠢蠢欲动,总有不怕死的想趁乱分一杯羹。”
难怪这几日宁殷身上总有许多未干的血迹,虞灵犀轻轻蹙眉。
“这些暂且不提,前日我与父亲欲以功劳换取皇上收回赐婚成命,皇上却只是装糊涂,想必不能来明的了。”虞焕臣道,“大婚之前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你先跟哥哥回家。”
虞灵犀拢着兄长宽大的外袍,没有动。
虞焕臣回过头,唤道:“岁岁?”
“我不想回去。”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抬首道,“我要留在宁殷身边。”
“岁岁不回去?”虞焕臣有些讶然,随即沉下目光,“静王威胁你,让你留下来做人质?”
“我说了,是我要留下。”
虞灵犀呼出一口白气,垂眸柔声道,“上一次,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一次,我不想再抛下他。”
如今朝局虽然动乱,但至少,宁殷不再是那个需要忍辱负重、命悬一线的卫七。
虞焕臣还是不放心。朝中小乱不断,宁殷又锋芒太过,他怎么可能放心将妹妹独留在此间?
“不行……”
“我想赌一把,兄长。”虞灵犀眸光坚定,思绪清明道,“若大婚当日还没有最后的结果,才是我认命的时候。”
“离大婚不过四日,如何来得及?”虞焕臣正色道,“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做赌,岁岁。”
“可不选择他,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见虞焕臣不肯松口,虞灵犀便抿唇笑了笑。
“告诉兄长个秘密。”她眼里盛着通透的光,上前一步道,“你以为就我们在为赐婚的事着急,宁殷不急吗?”那个人,可是光提到她与薛家的婚事,都会咬牙切齿地捻酸呢。
于是虞灵犀想赌一把,就赌她在宁殷心中的那点地位。
虞焕臣没有说话,目光中略有挣扎之色。
虞灵犀轻轻拉了拉虞焕臣的袖边,哄道:“我送兄长出府,好不好?”
虞焕臣看了妹妹许久,终是长长叹出鼻息。
虞灵犀挂着明净通透的笑,亲自送哥哥至府门前。
“不成,还是太冒险了!”虞焕臣出了府门又折回,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道,“哥哥不放心!”
他才刚触及虞灵犀的腕子,便闻一阵破空之声咻咻而来。
常年疆场练出的反应能力使得虞焕臣第一时间松手,继而一支羽箭擦着他的护腕飞过,钉入身后凝冰的地砖之中。地砖瞬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力度大到入地两寸,箭尾仍嗡嗡不止。
虞焕臣瞥了眼划破的袖子,脸色一沉。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收回手,这支箭刺破的便不止是他的袖子了。
“岁岁,哥哥希望你想清楚。”虞焕臣指着地上那支羽箭,“你要留在这样危险的人身边?”
虞灵犀知道,一刻钟的时间到了。
“他只是怕你带走我,像上回一样。”
虞灵犀压了压唇线,解下虞焕臣的外袍递还过去,“我会每日给家中写信报平安的。再纵容岁岁一次,可好?”
虞焕臣心情无比复杂,接过外袍往外走了几步,停住。
他复又回头看了妹妹许久,直至她笑着挥手,才沉重迈下石阶,翻身上马。
屋檐上的雪块坠落,吧嗒一声轻响。
兄长走后,虞灵犀垂眸看着钉在砖缝中的羽箭,轻叹一口气。
她双手并用,将羽箭拔了出来,握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转身去了寝殿。
现在,该关起门来找小疯子算账了。
寝殿里没有一个侍从,宁殷赤足坐在榻上,仍保持着她离去时的姿势,手中把玩着一块黑色的玉雕,不知在想什么。
虞灵犀极少见他这般岑寂的模样。
见到虞灵犀面色沉静地进门,他明显怔了怔神,才极慢地绽开一抹笑来。
“你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直身,将玉雕锁回榻头的暗格中,“迟了两息。”
“这个,是怎么回事?”
虞灵犀拧着眉,气呼呼将那支羽箭拍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
“这个啊。”宁殷拿起那支羽箭,屈指弹了弹冰冷的箭尖,发出“叮”的一声,“本王素来记仇,所以告诉李九,若是虞焕臣敢带你走,便废他一只手。”
见虞灵犀瞋目,他不在意道:“废一只手而已,又不曾杀他。”
“那是我兄长。”虞灵犀站在他对面,神情认真端肃,“你要伤他,还不如伤我来得痛快。”
“我怎么舍得伤灵犀呢?”宁殷笑了声,缓声道,“灵犀永远不会犯错的,错的都是别人。”
“那真是抱歉,我没有跟兄长走,殿下的计划落空了。”
虞灵犀抱臂,舍下脸往他身边一坐,“殿下如今扶云直上,既然甘愿放下身份做我的姘夫,我为何要走?”
宁殷抬眸,端详她的神色半晌,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赖、在、这!”虞灵犀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哪怕我有皇帝的赐婚在身,哪怕四日后花轿无人、婚宴大乱,也与我没有关系!反正是静王殿下将我留下的,是殿下舍不得我……”
“放肆。”宁殷眯了眯眼。
“难道不是?兄长被我气走了,爹娘也不会再管我,我没有家了。”虞灵犀竟然越说越动情,忍不住酸了鼻根,别过脸道,“殿下若不管,大不了四天后我们一起死。”
宁殷许久没有答话。
一向讥嘲善辩的静王殿下,此时变得格外乖顺,清冷的眸色定定地看着虞灵犀,翻涌着未知的暗色。
片刻,那暗色平息,凝成深不见底的潭。
“灵犀又骗我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扫了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只针脚杂乱的香囊,慢悠悠嗤道,“毕竟连亲手做的香囊,都只是为了向虞家传递消息。”
虞灵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有时候,她真是恨不得将宁殷的脑袋打开,瞧瞧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弯弯绕绕。
她索性伸手,将香囊一把拽了下来。
吧嗒一声轻响,宁殷眼底的浅笑一凝。
他抓住她的腕子,拉近些,望着她的眼睛温声道:“趁我没生气,还回来。乖。”
“既是知道我的用意,为何你还心甘情愿佩戴这物?”虞灵犀忍不住问,“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曾想过打开香囊看看呢?”
她气得将香囊扔回了宁殷身上,然后扭身坐在床榻尽头,背对着不理他。
宁殷狐疑,捏了捏那只墨绿色的壶形香囊。手感的确有些不对劲。
他昨日拿到这物后忙于公务,只在疲惫时解下来嗅了嗅其中香味。如同饮鸩止渴,带着近乎自虐的清醒与甘于堕落的沉迷,并未对里头的填充物起疑。
宁殷迟疑了片刻,终是将香囊收紧的细绳拉开,倒出里头的香料和棉花。除了薄荷、丁香等常见的香料外,里头还有两颗指尖大小的相思红豆。红豆上刻了字,一颗刻着“岁”,一颗刻着“七”。
宁殷忽然安静下来,垂下眼睑,指腹来回抚摸着那两颗刻了拙劣字迹的相思豆。
再抖了抖香囊,里头又掉出一张折叠的纸笺来,上头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句话。
[双生有幸,见君不悔]
“双生有幸,见君不悔。”
宁殷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而后低笑一声,故作平静道,“都道一生一世,灵犀却为何写的‘双生’?”
虞灵犀扭过头,瓮声瓮气道:“因为一辈子不够你作妖的!”
香囊里放红豆是京中女子用作定情剖白的信物,寓意生生世世、相思不忘。她花了大半夜才做好这个东西,宁殷这疯子竟是压根没领悟到,难怪一早就阴阳怪气的。
明亮温柔的少女,连独自生闷气的样子都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宁殷盯着手里的纸笺片刻,忽而低笑出声,越笑越放肆,直至笑得双肩颤动,连眼尾都笑得泛起了红。
虞灵犀从未见宁殷这般恣意地笑过,不由皱眉看他。
宁殷扳过她的肩,虞灵犀想起自己还在生气,便扭身挣开。
宁殷再碰,她复又挣开,难得骨气了一回。
于是宁殷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而后收紧手臂,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永远不会说“对不起”。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
“你完了。”虞灵犀闷在他怀里,包容而又娇气,“我赖上你了,小疯子。”
宁殷拥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她整个融入骨血,藏在心尖。
“好啊。”他笑得温柔而又疯狂,于她耳尖一咬,“陪疯子下地狱吧。”
【第72章】 婚期
虞灵犀不想和宁殷下地狱。人世间这么多美好,风花雪月,山河万里,她要和宁殷一同走过,将上辈子的缺憾活成圆满。
可虞灵犀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生气,不仅因为那支射向兄长的箭,更是宁殷偏执乱想的性子,她并不打算将此事揭过。
“以后我会常给家人报平安,告诉他们我在此处挺好,直至四日后天下大乱。”她趁机提要求,告诉他:“若不放心,你可以拆看信件内容,但不许阻拦,知道不曾?”
宁殷面无表情,捏了捏她的腰肉。
“差不多得了。”他的声音带着松懈下来的慵懒,轻缓一笑,“平常人这般对本王说话,是会被拔舌头的。”
虞灵犀哼了声,在他怀里转过身,将散落满榻的香料、红豆和纸笺重新装回香囊中,拉紧抽绳系了一个优雅的结,重新挂回宁殷的腰带上。
“这个我只送一次,你要收好。”
她穿得单薄,方才又出门吹了风,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宁殷就势将她拉入怀中,单手解开衣襟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处,用自己身上最滚烫的心跳温暖她的指尖。
冰冷的手掌猝然贴在心口的位置,凉意刺骨,定然不好受。可宁殷却反而将她的手掌贴得更紧些,低笑闷在胸腔中,震得虞灵犀的半边脸颊发麻。
他慢慢抚着虞灵犀的头发,用身体将她禁锢,心口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蜷。
大婚前日。
宁殷照旧早出晚归,忙时整天整夜不见人影,闲时便唤她陪着烹茶静思,像是忘了薛、虞两家那桩天子亲赐的婚事。
下属进进出出禀告朝中事宜,从惠嫔突发暴毙,不到一岁的小皇子殿下过继到了皇后身上,一直谈到御史台的官员调动,事无巨细,却不曾有一件与取消婚事有关。
虞灵犀提笔润墨,只能愤愤然宽慰自己:那便看谁先沉不住气吧。
她修了家书一封,告知家人自己一切安好,婚事喜堂的布置需如常进行,以免被人抓住把柄云云。
写好后吹干墨,她便将家书折好交给门外的侍从,回屋躺在榻上,撒手不管了。
一盏茶后,这封家书便到了宁殷的手中。
他一手屈指抵着太阳穴,端详着那页薄薄的信纸,视线在那行“婚事喜堂布置,如常进行”上稍作停留。
几名亲信下属正静默一旁,等候命令。
自宫变以来,朝中职位空缺无数,不乏有户部、兵部的肥差。而宁殷最先埋下棋子的,却是御史台的言官。他所见并为眼前之利,控制了御史台院,便能控制朝廷风向。
不知过了多久,静王殿下将信笺慢条斯理折好,吩咐道:“让御史台的人准备奏折。”
坤宁宫,崔暗躬身进殿。见皇后正在榻上哄小皇子入睡,他便顺手取走宫女手中的篦子,替皇后慢慢梳起头发。
襁褓中的婴儿未及周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亲娘了,睡得香甜。
皇后不动声色坐起身,略一抬指挥退宫婢。
崔暗便慢声禀告道:“娘娘,新上任的柳御史两刻钟前着官袍离家,正准备入宫面圣。”
皇后看了眼外头残雪上投射的斜晖,道:“这个时辰,他有何事要报?”
崔暗回答:“据说,他手里有薛右相的一些不利证据,可要臣出手……”
“给薛家传个信吧,你我便不必淌这趟浑水了。”
皇后虚无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婴儿身上,问道,“原先东宫怀孕的那几个侍妾,如何了?”
“皇上念及其身怀六甲,并未处死,而是幽禁在掖庭宫中,如今孕期已快足月。”崔暗顿了顿,方继续道,“孩子生下来,世代为奴。”
“既如此,就不必生了。免得陛下某日想起,会觉得心堵。”皇后拍了拍小皇子的襁褓,古井无波道,“处理了吧。”
虞府西宅,下人正在挂红绸喜字。
见到薛岑登门,虞焕臣有些意外。
无论是两家如今貌合神离的关系,还是他目前尚且背负的“未婚夫”身份,都不该此时上门。
薛岑瘦了些许,但依旧儒雅清俊,开口只有一句:“阿臣,二妹妹还好么?”
虞焕臣心里一紧,险些以为薛岑已经知晓幺妹留宿静王府的消息。
但很快,他否认了这个想法。
薛岑的目光看起来干净温和,似只是这么久没有虞灵犀的消息,忍不住为她担心。
“岁岁很好。”于是虞焕臣回答。
薛岑略松一口气,又道:“可否劳烦阿臣替我转告二妹妹,能否与她小叙片刻?”
当然不能!
“此时见面,于礼不合。明日便是婚期……”
说到这,虞焕臣微妙一顿。
他心里无比清楚,明天恐怕没有什么婚期,只有翻天覆地的一场乱。
傻岁岁一条心系在了七皇子身上,归是为了他,逃亦是为了他。
可薛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略一皱眉,便做出了让步。
“是我唐突了。不过阿臣,望你这两日守护好二妹妹,那日自静王府邸归来,我便心神不宁,总担心她出意外。”他用笑了笑,温声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她在将军府里,能有什么意外。”
“阿岑……”虞焕臣心情复杂。
他与薛岑十几年的交情,从儿时‘秀才遇上兵’的互看不顺眼,到少年、成年后的无话不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薛岑是个怎样的人。
他太干净了,活在三代人的庇护下,干净到有些犯傻的地步。这原是虞焕臣最欣赏的一点,这样的人没有心机,不会辜负妹妹。
可直到现在,薛岑还天真地认为能有两全之法,谁都不会伤害。
虞焕臣理解薛岑的无辜,却永远不会原谅薛家人,这是他的底线。
“没什么。”见薛岑投来疑惑的目光,虞焕臣改口道,“岁岁很安全,放心吧。”
“阿臣。”
不知为何,薛岑忽然有一种冲动,几乎脱口而出。
他咽了咽嗓子,许久问:“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们还是好友吗?”
虞焕臣思忖片刻,说:“当然。”
薛岑点头,认真施以一礼,方转身朝马车走去。
马车里,薛岑闭目靠着车壁,握紧了手指。
刚才那一瞬,他很想坦白阿兄伙同崔暗参与了“灾粮”一案,可想起祖父和父亲,到嘴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腹中。
一瞬的茫然过后,便是更沉重的自责席卷而来,他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羞耻。
入夜,风夹杂着雪粒坠下,满堂红绸喜庆。
五更鸡鸣,薛府上下就忙碌起来,无数侍婢随从来来往往,瓜果飘香,操办着京城中近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事。
薛岑一夜未眠,木架上齐整的大红婚服在烛火中拉出浅金色的光泽,衣襟上的瑞鸟祥云栩栩如生。
他沉浸在这场靡丽喜庆的梦境里,短暂地卸下满腹心事,认真沐浴更衣,按礼前往厅堂受祖父教诲。
路过书房,却听里面传来薛父压低的呵斥声。
“失败了?”他问,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街上耳目众多,我们的人没有拦住。”低哑的声音,明显属于阿兄。
薛岑情不自禁停了脚步。
书房中沉默许久,才传来父亲的声音:“去查查,这背后到底是谁授意。”
“不必了。”祖父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少有的疲惫,“二郎既已成家,我这把老骨头也该让贤了,薛家的基业迟早要交到他们两个年轻人手中。”
继而门开,一身官袍的薛右相拄着拐杖,缓步迈出。
薛岑立刻退至一旁,恭敬道:“祖父要入宫?”
薛右相长舒一口浊气,颔首道:“是。”
“今日孙儿大喜,是有何急事……”
“这些不用你管。”薛右相打断他:“你唯一要做的事,便是顺顺利利地将虞二姑娘娶进门,莫要辜负皇上厚爱。”
薛岑目送祖父上车入宫,心中隐隐不安。
好在再过半日,他便能心爱之人拜堂成亲了。
他不奢求得到二妹妹的爱,但如果唯有权势才能护住心爱之人,他甘愿学习为官之道,努力强大起来,一辈子敬她、护她。
这是他欠她的。
大婚当日。
卯时,朝会之前。
皇帝一夜头疼,先是御史台的人联名弹劾薛府与废太子私交过密,继而又是虞大将军入宫陈情,请求卸去军职陪伴家人。
皇帝怎么可能自断臂膀,准许虞渊卸职归田?
正头疼着,便闻内侍通传:“陛下,薛右相于殿外长跪求见。”
薛右相近古稀的高龄,又天寒地冻的,皇帝到底存了几分体恤,喘咳几声,方倦怠道:“宣。”
薛右相膝盖上跪湿了一块,须发上沾着冰雪的寒霜,一入殿,便颤巍巍拄着拐杖下跪。他以额触地,叩首道:“臣年迈昏聩,难以堪任高位,今主动告老还乡,还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皇帝的心沉了半截。
这么看来,薛家暗中结交废太子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些没来得及烧毁的书信也绝非作假。薛右相这只老狐狸是想弃车保卒,主动退位,以保全两个孙子的仕途。
思及此,皇帝一声长叹。
他上位二十余年,到头来忠非忠,奸非奸。几乎所有人都骗他,背离他……
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吗?
……
辗转一夜未眠的,还有虞灵犀。
天都大亮了,宁殷那边还有没有一点动静,又是彻夜未归。
今日可是她的婚期啊,她就要嫁给薛岑啦!
虞灵犀用力翻了个身。
虽说即便宁殷不管事,虞家也不绝不会让她盲目出嫁。可是,宁殷是不同的呀。
辰时,正是梳妆打扮穿嫁衣的时候,宁殷总算姗姗来迟。
虞灵犀一听到他归府的动静,便一骨碌爬起来,寻声去了书房。
见到她入门,下属都心照不宣地抱拳退下了。
宁殷披着大氅,脸上浸润着彻夜不消的清寒,正将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书往火盆里烧。
虞灵犀独自站了会儿,忍不住坐在他对面,清了清嗓子:“今天是我婚期,可我的嫁衣被你割坏了。”
宁殷抬眸看她,手中摩挲着一块成色熟悉的黑色玉雕。
虞灵犀越想越委屈,蹙蹙眉道:“你得赔我!”
【第73章】 清白
大婚在即,虞灵犀到底沉不住气了。
也不知宁殷在盘算什么。莫非,真做好了与她一同毁灭的准备?毕竟对于小疯子而言,“毁灭”算得上最美好的归宿了。
见虞灵犀难得着急一回,宁殷眼中漾开极浅的笑意,靠在椅中道:“现在赔嫁衣,怕是来不及了。”
原来你也知道来不及啦?
虞灵犀的本意也并非真的索取嫁衣,她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板着明丽娇柔的脸道:“既然衣裳来不及了,那便请殿下像当年离开虞府一样,允我从王府中带走一样东西作为陪嫁。”
听到“陪嫁”二字,宁殷微微眯起眼眸。
“我要带走殿下的清白。”虞灵犀抿唇道。
宁殷摩挲玉雕的手一顿,意外道:“带走什么?”
“殿下的清白。”
虞灵犀又无比认真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这回宁殷听清楚了,眼眸微睁,第一次浮现出明显愕然的神情。
“生米煮成熟饭后,自然也就失去了奉旨成婚的资格。”虞灵犀衣单腰细地坐在对面,煞有介事道,“到时候事情败露,我便说静王殿下才是我的姘夫,我与殿下早已暗通曲款,大不了一起做对苦命鸳鸯。”
宁殷被她安排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他短促而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得大氅上的黑狐毛都在微微抖动。
他笑得眼尾都泛起了红,屈指点了点自己的腿,以恣睢纵容的口吻道:“来拿。”
虞灵犀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反正退无可退,既然赌心,不如赌得彻底些。
宁殷的双腿结实修长,刚坐进怀里时,尚能察觉冬日清晨的冷意。渐渐的,霜寒融化,唯有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顺着血液暖遍全身。
虞灵犀咬了咬唇,解了宁殷的大氅系带,耳后抬手松松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柔顺黑长的头发顺着腰线散落,凉凉地搭在宁殷白皙匀称的指节上。
宁殷好整以暇地看她,捻起指间的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地玩了起来,不轻不重的力道,弄得虞灵犀耳后发根一阵酥麻。
她捧着宁殷的脸,看着他漆眸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忽而一笑,染了墨线般的眼睫扑簌,宛若钩子撩人。
她先是轻轻吻了吻宁殷的鼻尖,再往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喉结,偏生对他饥渴的唇瓣视而不见。
宁殷喉结动了动,悠闲玩着她头发的手慢了下来。
这招永远有用。
虞灵犀的脸颊也随着身下紧贴的热度渐渐升温,最终晕开朝霞般绮丽的绯红,可她依旧笑着,带着明显的得意,故意将唇息撤离。
宁殷眸色一暗,倾身压了过来。
上下颠倒,两人顷刻间换了位置。
书房的大门尚且大开着,庭外残雪枯枝,青檐黛瓦,随时都可能会有侍从路过。虞灵犀却无暇顾及,她满眼都是宁殷逼近的俊颜,那双深邃的眼睛几乎能将她整个溺于其中。
廊下侍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虞灵犀吓了一跳。
“殿下,虞大姑娘谒见,说应期前来接人。”
王府的侍从训练有素,禀告时低头躬身站得远远的,目不斜视,虞灵犀还是下意识埋进了宁殷怀中。
宁殷笑了声。
方才撩得大胆,这会儿倒知道要脸了。
虞灵犀被他笑得耳根红,又懊恼,没想到阿姐他们来得这么快。
今日不管如何,她都要露面了结此事,这是一开始就在家书中商量好了的。
可是,这柴火才刚刚点着,还未来得及煮米呢。
虞灵犀撑着宁殷的胸膛,眨眨眼,唤道:“殿下。”
宁殷视若罔闻。
“下去。”
他屏退侍从,并不打算这么停住,指节沿着她起伏轮廓下的系带一挑。
“不是要拿走本王的清白吗?”他笼罩着虞灵犀,像是一只盘踞在猎物身边的野兽,指节往下,再一挑,“拿啊。”
这个一时半会可拿不走。
虞灵犀有经验,太了解他了。
“都怪你,不早回来一个时辰。”她绯红着脸颊道,一脸的不认账,“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我要先去准备。”
宁殷不语,侧倚笼身,抬手轻抚着她。
他不想放人的时候,虞灵犀是逃不掉的。
可是阿姐临时赶来,府中必定出了什么变故,不能再拖下去了。
虞灵犀努力忽视那阵微凉的战栗,视线往下,落在宁殷腰间与香囊并列悬挂的一块龙纹玉佩上。
她伸手将玉佩摘了下来,握在掌心晃了晃:“这个,就当做殿下送我的信物。”
宁殷望着她手中的玉佩,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眸色暗了暗。
“别着急。”
宁殷抬手挥下隔帘,于影绰晃动的碎光中道,“既是姘夫的信物,当然要拿最好的。”
明明逆着光,他的眼眸却分外明亮。
虞灵犀便知道,他又要耍疯了。她萌生了些许怯意,问道:“什……什么?”
“但凡名家私藏的珍品,都会在上面盖个私印,以示占有。”宁殷俯身凑近,低沉带笑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我给灵犀盖个章,可好?”
“盖章?”
虞灵犀看到了他掌心的玉雕。
方才虞灵犀满腹心事,只觉他把玩的墨玉材质温润眼熟,却并未仔细留意。
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玉雕通体玄黑,线条柔软起伏,雕成一个春睡半卧的美人形态,横陈于四方玉身之上。
美人的姿势也有些眼熟,再定睛细致一瞧,越发觉得美人的发髻与眉眼纤毫毕现,十分眼熟,就像是、像是……
虞灵犀猛然想起秋日在罩房,宁殷说让她“给玉雕做个参照”的事儿,不由脸颊一燥。
宁殷竟是去繁就简,仿照她的容貌和身形雕刻了这尊墨玉。
“这玉是当初灵犀送我的,我想了许久,唯有灵犀的模样才配得上这枚私印的雕花。”
宁殷冷白的手指顺着墨玉美人的起伏轮廓轻碾,黑白交映,靡丽无双。
他问:“喜欢吗?”
这么奇怪的私印,也就疯子才喜欢!
虞灵犀腮上如胭脂晕染,憋了半晌,轻促道:“衣裳呢?”
宁殷垂眸,随即“哦”了声:“太麻烦,所以略去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虞灵犀无言反驳。
“这枚私印,盖在何处好呢?”
宁殷认真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视线往下,随即眼眸微亮,“有了。”
下一刻,虞灵犀察觉双腿一凉,来不及反应,纤细的足踝便被大手攥住。
片刻,虞灵犀惊愕咬唇,蹬了蹬腿。
若换做前世,她断然不敢再踹宁殷,但冰凉的触感还是让她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这还不如煮饭呢!
宁殷却是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乱踢的脚踝,放下来,整理好裙裾。
他欺身侧倚,点了点落章的地方道:“别蹭花了,回来后,本王会核查印痕是否完整。”
穿衣齐整迈出王府时,虞灵犀莲步轻移,恨不得将一步分成三步走,怎么走怎么觉得不对劲。耳尖发烫,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宁殷方才说了“回来后”。
他笃定她会回来。
所以,他其实埋了什么棋子,只是隐而不发么?
正想着,府门外徘徊的虞辛夷眼睛一亮,大步走来道:“岁岁!”
“阿姐。”
“怎么出来得这般慢?再没动静,我就要杀进去捞你了。”虞辛夷拉住虞灵犀的手,快言道,“薛家那边临时将吉时提前,已经着手准备迎亲之事了。”
虞灵犀被姐姐拉着上了马车,最后回头看了眼静王府空荡的大门,方抬手贴着脸颊吁气道,“为何突然提前?”
“不知。”虞辛夷抱臂道,“父亲已经将红珠移交大理寺卿,拿到供词后便和大理寺卿一同面圣。只是始终没找到薛家存有‘百花杀’的证据,也不知能否赶在拜堂之前拿到结果。”
虞辛夷甚至做好了万一计划不顺,自己则代替妹妹出嫁的打算。无奈众目睽睽,薛家又对她们姐妹俩了如指掌,她想要取代妹妹的身段容貌,几乎是无稽之谈。
“没事的,阿姐。”虞灵犀温声道,握紧了手中的龙纹玉佩。
她相信家人,也相信宁殷。
王府西侧的岫云阁上,宁殷负手而立,目送虞府的马车疾驰而去。
薛家的人很狡猾。王令青死前贡献的那点捕风捉影的证据,根本不足以将老狐狸置之死地。
所以,宁殷换了计划。
他交给柳御史的证据半真半假,再放出风声,故意让躲在暗处的人知道柳御史要入宫弹劾检举薛右相,激他们自乱阵脚。
果然这一诈,薛家人便坐不住了。
不过,这可远远不够。
街道上空空如也,乌云如墨,风中已带了霜雪的凌寒。
宁殷望着没有焦点的某处,低低哼了声。
反正,迟早得把人再抢回来。
这回,光明正大地“抢”。
将庸人的痴梦碾碎在最美好的时候,毁得彻底,那才叫痛快。
“将东西清点好。”
宁殷眸中蕴着云墨的暗色,转身下了阁楼。
午时,虞府闺房。
虞灵犀淡扫妆容,简单绾起长发,压下沉重华美的凤冠。因先前的嫁衣毁坏,她只披了件临时赶工的嫣红成衣。
落地铜镜前,虞灵犀独自端坐,而后一寸一寸卷起裙裾和里袴,露出匀称白皙的双腿。
一层层卷到最上的最上,她看着铜镜阴影中隐约可见的一枚红色印花,不由视线一烫,忙不迭将嫣红的裙摆放下来,拍了拍抚平遮住。
只愿阿爹在宫中一切顺利。
虞灵犀托腮叹了声,否则她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勇气,带着这枚印章嫁入薛家。
薛右相入宫还未归来,薛父临时将迎亲的时辰提前。未时三刻,薛家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朝虞府而去。
按照京中旧俗,迎亲时新郎本人并不亲自前往,而是由傧相前去相迎。
喜绸满堂,红烛高照,庭外宾客往来如云。
薛岑穿着嫣红的喜服,端方如玉地坐在喜堂之中,等候花轿的到来。
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拳,这一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接近于圆满的一刻。
不知期许了多久,外头终于隐约听到了迎亲队伍归来的欢庆声。
薛岑倏地站起身,一时欢喜而又无措。
直至媒人催促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认真地整了整衣冠,踏着绵延数十丈的红毯,迎着祝贺,走向他即将娶进门的新娘。
【第74章】 退婚
天色阴沉,风刮得人脸颊疼。
迎亲、送亲的队伍缓缓行过街道,一片锣鼓喧天。
虞焕臣打马在前引路,虞辛夷和唐不离则作为女傧护在花轿两侧。一行人不顾媒人的催促,刻意放慢了行程。
可尽管如此,薛府的大门依然越来越近,丝竹吹奏,宾客簇拥着一袭婚袍端正的薛岑出来。
花轿中,虞灵犀手握着龙纹玉佩,龙凤呈祥的却扇却冷落一旁,上面压着薛岑的庚帖。
她闭目深呼吸,祈愿父亲那边一切顺遂。
如果宫里再无消息,他们只能采取下下之策。
一阵热闹的炮竹声中,花轿落地,虞灵犀的心也跟着咯噔一沉。
隔着轿头朦胧的绣花红帘,可见薛府门前锦衣如云,长身玉立的薛岑迈着端正的步伐向前,玉面微红,朝着花轿拢袖一礼。
虞灵犀握紧了玉佩,没有下轿。
凛凛的朔风中,薛岑身量颀长笔直,又认真一礼,再次朗声恭请新妇。
马背上,虞焕臣与虞辛夷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第三次请新妇不下,便该彻底撕破脸皮了。
风拂过京城墨染的天空,卷下一片碎雪来。
先是细碎的几点白,而后越来越多,连成飘飘洋洋的一片白。
“新娘子,快落轿啰!”
“二郎别怂,把你的新妇抱下来呀!”
周围宾客热闹地催促起哄,薛父的笑也带了几分勉强,不住以眼神示意薛岑。
薛岑只当没领会父亲的暗示,新郎官帽上沾着几片碎白,礼貌地请诸位宾客莫要吓到轿中新妇,这才红着脸,坚持按礼节,第三次朝着花轿中的红妆美人拢袖躬身,举过眉上。
侍婢胡桃一身浅红的袄衣立侍一旁,偷偷瞥了眼轿中岿然不动的主子,手中的帕子早已绞得起了皱。
时间仿若被无限拉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北街而来,吆喝声刺破下轿礼的喧闹。
“圣旨到!薛府一众接旨!”
一名锦衣内侍手拿明黄圣旨,匆匆勒马停下,打断了薛岑还未出口的话语。他只好直身退至一旁,与面色凝重的薛父和薛嵩一同朝向圣旨的方向,撩袍跪拜。
毕竟是天子赐婚,大婚当日下圣旨表示慰问亦是正常,众人没有过多起疑,甚至隐隐有些艳羡之意,毕竟全京城能得这般殊荣的新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锦衣内侍翻身下马,清了清嗓子,方展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右相两朝元老,兢兢为国,朕感念其年迈多病,特准其解官请老,颐养天年。户部左侍郎薛嵩,迁光禄寺少卿,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闻言,宾客皆是从艳羡转为惊讶。
薛家两位身居高位的朝官,一个解官请老,一个迁去核心权利之外的光禄寺——这明显并非荣耀,而是降罪啊!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间,又听内侍继续道:“……薛府二郎重孝重礼,虞府二姑娘温婉贤淑,然天命不合,相冲相克,允其各还本道、侍奉双亲。待时机成熟,朕再为两家重择佳偶,另配良婿,钦此!”
圣旨念完,满座哗然。
这是始料未及的,薛岑倏地抬起头,眼中旖旎温润的笑意褪去,渐渐化作茫然。
是圣旨上写错了吗,怎么会突然天命不合?
薛岑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眼前碎雪迷离,花轿就落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触手可及。
定亲时礼部明明已经合过八字、测过吉时了,不是吗?
“薛二郎,接旨吧!”内侍高声提醒。
薛岑毫无反应,仿佛身处噩梦之中,怔怔然不知如何自处。
是一旁的薛嵩代为跪伏伸手,嘶哑道:“臣,领旨。”
圣旨落在掌心,沉甸甸宛若泰山压下,薛父哽咽闭目,便知一切都完了。
他们的计划毁在了离成功最近的那步,功亏一篑,沦作笑柄。
虞焕臣和虞辛夷同时长舒了一口气,轿子中,虞灵犀紧绷的身形松懈下来,靠在软垫上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直到这一刻,她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好在尚未礼成,薛二郎,虞二姑娘。”内侍朝两家各自行了个礼,堆着假笑道,“还请两家互相退还庚帖,这桩婚事便算作罢,小臣也好回宫向陛下交差。”
虞焕臣点点头,转身撩开轿帘,递出手掌低声道:“岁岁,没事了。”
虞灵犀拿起一旁早就备好的薛岑庚帖,指尖紧了紧,而后抬眸道:“兄长,我要亲自与他说。”
虞焕臣惊讶,迟疑了片刻,终是改为握着妹妹的手,引她下轿。
媒人已经战战兢兢地取来了虞灵犀的庚帖,递到薛岑手中。
薛岑惘然接过,依旧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办。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没人告诉他该如何醒来。
花轿有了动静,虞灵犀搭着虞焕臣的手掌提裙下来。
她没有拿却扇,精致无双的面容露于众人面前,红衣映衬这洁白洒落的碎雪,娇艳得近乎耀眼。
薛岑没有焦点的眼睛总算燃起了些许亮色,迟钝地向前一步,唤道:“二妹妹……”
虞灵犀却是站着不动了,与他保持着半丈远的距离。
嫣红的裙裾猎猎燃烧,她并未穿薛岑亲自挑选监制的那套华丽嫁衣,腰间却挂着一枚尊贵陌生的龙纹玉佩。
薛岑明白了什么,步履缓缓顿住。
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对视,一个通透冷静,一个茫然无措,宛若天堑鸿沟。
虞灵犀定了定神,双手将庚帖退还,柔声坚定道:“君有高山之姿,成人之美。愿君此生佳人在侧,前路似锦。”
一句“成人之美”,薛岑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破灭,化作微红的泪意。
虞灵犀亲自下轿归还庚帖,是在保全他最后一点颜面,亦是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心有所属,温柔而清醒。活在梦中自作多情的,一直都只有他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连碰她一碰都是奢望。
薛岑望着她手中的庚帖,半晌,以袖拂去虞灵犀庚帖上的雪花,这才双手奉还。
他躬身垂首,喉结几番耸动,方极其艰涩喑哑道:“愿二姑娘事事顺遂,余生无忧,再觅……良人。”
“多谢。”
虞灵犀接过了自己的庚帖,双方两清,方略一颔首作别。
薛岑仍保留着躬身的姿势,平时纸笔书画四平八稳的人,此时拿着薄薄的庚帖,却颤抖得不像话。两滴滚烫的水珠坠下,溅在地砖的薄雪之上,烫出两个暗色的窟窿。
内侍完成任务,满意地回宫复命去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或惊骇或猜测,一时间看着薛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可怜。
“哎,好端端一桩盛大空前的喜事,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可不是么!临拜堂时黄了婚事,搁谁谁受得住啊?”
“依我看,虞家二姑娘以后再想嫁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可就难啰!”
“谁说不是呢?先是各种流言,好不容易有个情深义重的薛二郎,却又无疾而终,姻缘坎坷,许是命中孤煞。”
“可惜了这般正直妙龄的绝色美人,经此一事,再难觅得正经良人。”
人群中,有人啧啧叹惋,“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落魄子弟,或是续弦的鳏夫呢。”
唐不离听不下去了,气得柳眉倒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长鞭。而后才反应过来,今日原以为是虞灵犀的大喜,她身为女傧,自然不能带武器。
虞辛夷亦是面有愤色,顾及到妹妹的面子,才强忍着没有当众揍人。毕竟走到这一步,虞府不可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不管如何,幺妹皆是我虞府掌上明珠,虞家上下宁可她长留府中承欢膝下,也绝不会委屈她一分一毫。”虞焕臣剑眉星目,环顾四周清朗道,“谁再出言轻慢,便是与我虞家为敌。”
周围的议论声这才稍稍平息,可众人看虞灵犀的眼神,依旧充斥着肆无忌惮的消遣和探究。
“兄长,别在闲人身上浪费时间。”虞灵犀拉住虞焕臣的袖子,平静道,“我们回家。”
这已经算得上最圆满的解决方式了,和所嫁非人相比,这点流言蜚语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迎着众人各异打量的目光转身,风雪沉重,她却只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而后,虞灵犀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长街尽头。
不止是她,满街躁动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让那乌泱泱的一支队伍通过。
三千碎雪如柳絮纷飞,为首的那人紫袍玉带,身披玄色狐裘驭马而来,俊美的面容几乎与飞雪融为一体,宛若神祗降世。
在他身后,百余名侍从宫人挑着绫罗箱箧等物,怀抱如意珍宝,垂首井然而来。
“嚯!谁家王孙贵胄,这般排面?”
“是静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支队伍的主人。
“他……他来作甚?”
“带着那么多的东西,是又抄了哪位大臣的府邸吗?”
这几日静王肃清朝堂的狠辣手段历历在目,朝中人人自危,一时间赴宴的朝臣骇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虞灵犀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宁殷最多在幕后操纵,却未料他此时竟堂而皇之地露面,还带着那么多侍从和箱箧珍宝。
当宁殷驭马越过薛府门前,走到虞家人面前时,所有的大臣皆是战战兢兢伏地跪拜,高呼道:“叩见静王殿下!”唯恐慢了一步,自己就会被以“废太子同党”论处,革职入狱。
宁殷无视跪了一地的人,越过面色苍白的薛岑,慢悠悠打马停在虞灵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众人皆是随着宁殷的移动调转身形,始终头朝着宁殷的方向跪伏。
他们皆是捏了一把汗,才看了薛家的热闹,看样子又要轮到虞家了。静王这气势,明显是冲着虞家来者不善啊。
虞灵犀亦是一头雾水,仰着头与马背上的宁殷对视。
风雪迷离,她眼睫沾着碎雪,压低声音问:“宁……殿下,你来作甚?”
宁殷以马鞭轻抵下颌,当着薛家上下的面微微俯身,散漫道:“闻虞二姑娘退婚大喜,本王甚悦,特备上厚礼前来……送清白。”
“送清白”三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虞灵犀心尖一颤,能将“下礼”说得如此委婉清奇的,也只有小疯子其人。
地上战战兢兢跪伏的人一顿,宛若见了鬼。
这……这事情的走向,怎么不太对?
【第75章】 回礼
虞灵犀刚退婚,自然不能再坐花轿归府。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宁殷朝刚退婚的虞灵犀递出手掌,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在惋惜嚼舌的人,瞬时都闭了嘴。
风雪漫漫,虞灵摘下头顶的凤冠提在手中,任由青丝如瀑倾泻。
她望着骏马上俊美无俦的宁殷,下意识抬了抬指尖。
“岁岁。”虞焕臣清了清嗓子,平静道,“你坐清平乡君的马车归府。”
虞灵犀明白,兄长是在保护她。
她尚在退婚的风尖浪口,若当众与宁殷执手同乘一马,太过招摇并非好事。
“本王向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
宁殷难得有几分耐心,伸出的指节几乎与霜雪融为一体,“以厚礼相赠,是要堂堂正正向将军府要一个人。”
太张扬了。
虞焕臣看了眼妹妹,皱眉道:“若静王殿下所求为舍妹,恕臣不能领命。”
宁殷挑眉。
虞焕臣还未说话,一旁的虞辛夷按捺不住道:“岁岁是虞家掌上明珠,无价之宝,非利益能衡量,给多少银两也不换。”
宁殷轻轻颔首:“若是不肯换,也可。”
虞灵犀狐疑,宁殷绝非这般好说话的人。
果然,宁殷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是真动手抢起人来,恐怕会闹得不太好看。”
他垂眸,看向虞灵犀道:“虞二姑娘是自己上来,还是本王抱你上来?”
虽说是询问,但虞灵犀俨然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还未来得及说服兄姊,宁殷已抬手扬鞭,一抽马臀。黑色的骏马长嘶着喷出一口白气,朝着她身侧疾驰而来。
下一刻,虞灵犀只觉腰间一紧,整个身形腾空而起,落于宁殷的马背上,禁锢在他清冷的怀抱中。
宁殷低喝一声“驾”,竟是载着她冲破人群,朝静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岁岁!”
短暂的怔忪过后,虞焕臣翻身上马,第一个追了上去。
“宁……宁殷!”
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剧烈的颠簸中,虞灵犀险些咬破舌头。
风吹起她嫣红的袖袍,宛若一只挣脱束缚的蝶。
宁殷嘴角微动,手臂将她的纤腰箍得更紧了些,玄色的狐裘与嫣红的衣裳在风中交映,所至之处,众人俯首躬身相送,不敢稍出一言。
四周死静,薛家人的神情顿时十分精彩。
先是被降罪革职,又被退了婚事,如今静王竟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抢未过门的新妇……
薛家的颜面,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府中有要事,不送各位了。”
虞辛夷朝着薛家人和唐不离一抱拳,亦翻身上马,领着送亲的自家人归府,赶去处理另一个难题。
薛岑一直目送着虞灵犀的身影离去,直至婚服的肩头积了厚厚一层白。
宾客惶惶然起身,也不敢多留,陆陆续续告别离去。
不到一刻钟,门庭若市的薛府便变得冷冷清清,只余雪水中的炮竹纸屑凌乱铺洒,如同旖梦破碎,一地狼藉。
“耻辱!”薛父气得胡须微颤,重重道,“奇耻大辱啊!”
薛岑怔然望着墨色天空下洋洋洒落的雪花,喃喃道:“雪覆青丝,却终是……不能与子偕老。”
“梦该醒醒了,二郎。”一旁的薛嵩道,“你若还有一腔血气,就该想想如何报这夺妻之恨,让他们血债血偿!”
“别说了,阿兄……别说了。”
薛岑闭上眼,抬手摘下新郎官帽,眼角沁出一行清泪。
……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宁殷勒缰停马,早有静王府的亲卫驾着马车等候在街口。
宁殷率先下马,顺手掐着虞灵犀的腰,将她一同提溜了下来,塞入锦绣如春的马车内。
“归府。”
宁殷整了整袖袍坐下,而后随意往车壁上一靠,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虞灵犀低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案几上兽炉焚香,暖馨四溢,驱散满身大雪冬寒。
虞灵犀坐在宁殷身边,看了他冷峻的侧颜一眼,又看了眼,嘴角化开轻浅的笑容。
宁殷乜眼过来,半晌,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被抢还这么开心,胆子挺肥。”
“你是怕我被人诟病,所以才寻了个抢人的名号,将恶名揽在自己身上。”虞灵犀贴近了些,弯着眼眸揣摩道,“而且当众如此,既能让那些欲捡漏攀亲的人死心,又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殿下可谓为我煞费苦心。”
宁殷看了她许久,笑得轻慢:“不仅胆子肥,脸皮也厚。”
嘴上虽然嫌弃,可到底稍稍抬起了手臂,放任虞灵犀拱入他怀中。
虞灵犀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聆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轻声吁道:“我都知道的,宁殷。”
外面的雪那么大,可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无尽的安宁。
马车颠簸,宁殷松松环着虞灵犀细腰的手也随之下移,落在她嫣红的裙裾上。
男人的指骨分明,搁在腿上颇有分量。
虞灵犀眼睫一颤,正迟疑着要不要与他五指相扣,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却是往下,一寸寸卷起她娇艳如火的裙边。
纤细的脚踝隐现,继而是莹白如玉的小腿,虞灵犀回过神来,忙坐直按住裙子道:“你作甚?”
宁殷反捉住她的腕子,极慢地眨了下眼睫:“检查印章。”
在……在马车里?
虞灵犀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车后侍卫踏过积雪的窸窣声,不由脸一热,下意识后退。
可马车一共才这么点大,她退无可退,很快就被抵在了垫着柔软褥子的坐榻上。
“嘘,别动。”
宁殷按住她的唇瓣,漆眸如墨,挺直的鼻尖近在眼前。
身下一凉,虞灵犀咬唇屏住呼吸,顿时不敢动了。
宁殷目光下移,温凉的手指抚过印章残留的红色印记,仔仔细细观察许久,方惋惜道:“淡了。”
印泥又非染料,印在皮肤上过了半日,且又是坐轿子又是骑马的,怎么可能不淡?
“我再给灵犀补一个章,可好?”
还来?
虞灵犀忙不迭摇头,想要拒绝,可嘴唇被他以指按住,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宁殷置若罔闻,俯身往下。
温热的气息拂过,虞灵犀绷紧了身子,随即落章的地方传来羽毛般温柔的触感,轻轻触碰,如同在吻一件易碎的珍品。
虞府。
虞渊刚从宫中出来,便听闻了落轿礼前发生的事。
虞将军猜到薛家没落之事必定有静王在背后推波助澜,却不曾料到,静王竟会堂而皇之带着侍从厚礼,去薛府门前“抢”人。
他暗中扶植过卫七,不代表他赞同静王的手段,更不代表他放心将刚退婚的女儿交到他的手中。
天家皇族,没有几个是良善干净的。
虞将军心事重重,看着满院子堆积的厚礼,脸上忧虑更添几分。
……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刺绣的垂帘微微晃动,漏进几片雪花的清寒。
虞灵犀雪腮绯红,默不作声地整理裙裾和罗袜,湿润的眼睛愤愤瞪着宁殷。
哪有人用嘴盖章的?
而始作俑者衣着齐整华贵,神色淡然,正执着一盏冷茶慢悠悠品着。
他横过眼来,虞灵犀一见他唇上沾染的水渍便心烫得慌,忙不迭移开视线。
不知是否错觉,虞灵犀总觉得宁殷在笑她。
不成!好歹比小疯子多活一辈子,怎么能败在这儿?
虞灵犀心有不甘,起身往宁殷那边挨去。
马车转了个弯,虞灵犀也跟着一晃,跌坐在宁殷腿上。
宁殷一怔,手中四平八稳的茶盏一晃,溅出几滴。
虞灵犀下意识抓住宁殷的狐裘,几乎同时,属于男人的炙热体温隔着厚厚的衣料传来,顺着印章处蔓延,熨烫心尖。
果然……
再抬眸时,她眼里已有了些许得意的笑意。那笑也是明媚轻松的,撒着细碎的光。
她换了个姿势,取走宁殷手中那碍事的茶盏,扶着他的肩与他面对面。
虞灵犀唇上红妆未褪,眨了眨眼睫凑近些。
“礼尚往来,我能给殿下一个回礼吗?”她气息轻快地问。
宁殷眸中暗色流淌,却见满身女儿香萦绕,虞灵犀侧首,将自己的芳泽贴在他淡薄的唇线。
先是碰了碰,而后轻轻压紧。
宁殷平稳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少女柔软的气息颤颤拂过,他愉悦地半眯起了眼眸,抬手托住虞灵犀的后脑轻抚,直到她憋得脸颊绯红,方垂首启唇,反客为主。
虞灵犀开始推他,然而纹丝不动。
直到马车猝然停下,他们的唇齿撞在一块,舌尖尝到的淡淡的血腥味。
小疯子嗅到鲜血味,总是会格外快乐些。
虞灵犀惊魂甫定,宁殷却是笑得温柔,欺身喑哑道:“怎么不继续了,嗯?”
“静王殿下。”马车外传来虞焕臣清朗的声音,驭马高声道,“你要将舍妹带去哪儿?”
是兄长!
虞灵犀忙不迭坐起,却被宁殷一只手按住。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灵犀还想跑第三次?”宁殷惩罚的捏了捏她腰间嫩肉,“本王可不是有耐性的人。”
“我哪有要跑……”
虞灵犀刚想反驳,而后反应过来,宁殷所说的“跑”,并非是实际意义上的那种跑。
第一次是兄长打进府中,第二次是今晨阿姐来接她,第三次……
的确有些不厚道。
“你当众将我带走,兄长定然担心,亦不好回家与爹娘交代。何况,这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一句,她咬在唇齿间,几乎低不可闻,哄道,“我去和兄长说两句,让他放个心,可好?”
宁殷的眼神凉薄至极,危险至极。
马车外传来一阵吵闹,王府侍卫道:“小将军,你不能擅闯!”
虞灵犀顾不得许多,捧着宁殷的脸颊亲了一口,而后忙不迭整理好衣裙,撩开车帘钻了下去。
车帘一开一合,宁殷的眸子也跟着一明一暗。
他缓缓直身靠在车壁上,半晌,抬手触了触被吻过的地方。
“兄长。”虞灵犀披散的墨发间沾着碎雪,歉意道,“让你担心了。”
虞焕臣一眼就瞧见了妹妹下唇上的破皮处,目光一沉,连冲进去宰了宁殷的心都有了。
“岁岁,跟哥哥走。”虞焕臣肃然道,“只要你不愿,这天下就没有谁能从哥哥手中抢走你。”
虞灵犀笑了笑,温声回答:“没有谁抢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岁岁,薛家的事已经解决,世间再无可胁迫你之人,你又何必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虞焕臣将利害摆在她面前,字字明白道:“你生性纯良,若和逆正道而行的人在一起,那天下的口诛笔伐或许不能伤他分毫,却足够让你心力交瘁……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知道的,兄长。”虞灵犀眸光澄澈,字字清晰道,“可是兄长刚才也说了,当初我离开他是迫不得已,现在既然自由了,我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你……”
虞焕臣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视线再次落在妹妹身上。
也不知道那卫七给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三番五次的,岁岁一遇见和他有关的事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执拗。
今日静王当街抢人,无非是向世人宣告占有。经此一事,还有谁敢向妹妹议亲呢?卫七这人心机深、手段狠,非常人能及,哪个做哥哥的,会不担心妹妹受伤?
虞焕臣心情复杂,向前道,“你决定了吗,岁岁?”
虞灵犀点点头。
“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身,让我像普通女子那般和心仪之人待会儿,可好?”她放轻了声音,小声道,“天黑前,我会回府向爹娘请罪的。”
“傻岁岁,你何罪之有?”虞焕臣轻叹一声,紧绷的嗓子稍稍松懈了些,“晚膳前我来接你。若有人胆敢冒犯欺负你,哥哥决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俨然是对着马车中的宁殷说的。
“谢谢兄长!”
虞灵犀福了一礼,带着轻松的笑意,“兄长慢走。”
虞焕臣走向前,轻轻抚去妹妹发顶的碎雪,这才转身上马,回去复命。
虞灵犀立刻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宁殷靠在车壁上倚坐,见她进来,便抬了抬眸子。
虞灵犀有时候会觉得,宁殷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或者说,他简直强悍得不像是个人。
譬如方才他还和自己吻得热火朝天,此时已能冷静地坐在车中,不见半分情欲沉沦。上辈子也是如此,他享受着虞灵犀的伺候,有时会疯得厉害,却极少主动沉沦其中。
虞灵犀有时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冷淡的人。
是的,冷淡。
尽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经历,虞灵犀依旧感觉不到他对情事的热衷,更像是遵从身体的本能。
这大概,也是前世他没有别的女人的原因。
这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虞灵犀收敛飘散的思绪,坐在宁殷身侧。
她轻轻呵了口气,搓着微凉的指尖道:“我方才和兄长说的话,你听见了不曾?”
宁殷看着她,眼底有墨色流淌,漫不经心道:“哪句话?天黑前归府,还是晚膳前回家?”
虞灵犀一噎,蹙蹙眉头。她说了那么多句剖白之言,怎么宁殷就只听见了这最没用的一句?
“那是让兄长安心的承诺。你想啊,若得不到家人的祝愿和认可,我即便和你在一起也难以放心。”虞灵犀解释道,“再说了,即便是正经谈情说爱的璧人,婚前也不能日日夜夜黏在一块儿的,何况我们还没……”
“不是你的姘夫吗?在乎这些。”
宁殷单手攥住她的指尖,拽入自己的狐裘中贴住,忽而道,“皇帝赏赐的那座宅邸布置好了,我命人在书房中,造了一间极大的密室。”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虞灵犀指尖贴着他硬朗炙热的胸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把灵犀藏在那里面,可好?”
宁殷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手掌,计划道,“这样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们便能日日夜夜在一起。”
一点也不好。
虞灵犀哼道:“密室太黑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和你一起在外边,看这风花雪月。”
宁殷笑了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虞灵犀便知道,他又在半真半假地吓自己,这个性子恶劣的人,虞灵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顺势靠在宁殷怀中,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对了,虽然现在薛家暂时失势,但你不可不防。”虞灵犀想起前世的前车之鉴,认真道,“我怕有人暗中对你下手,听见没?”
宁殷垂眸看她,想起了之前收到的那盏谜面天灯。
“当初信誓旦旦要嫁给薛家,而今又来关心本王。”他抚着她的头发,慵懒道,“这马后炮,是不是太晚了?”
这人真是!怎么还翻旧账哪?
“我那时不这样说,你能放我走么?让我成为你的累赘,再躲在密室里看你伤痕累累却无能为力?”
虞灵犀一想起宁殷当时遭遇的一切,仍是止不住心中闷疼。
她将手从他怀中抽离,转过身道:“关心自己心爱之人,无论何时都不嫌晚。”
一股脑说完,虞灵犀方觉胸中舒畅,如释重负。
这些话,她终于能说出来了。没有赐婚,无需隐忍,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宁殷:你是我心爱的人。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久到虞灵犀以为宁殷没有听见时,却见一股大力揽来,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拥住。
虞灵犀后背磕上硬朗的胸膛,心尖儿都震得发麻。
“对我坏点没关系。”
宁殷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畔,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嗓音轻哑道,“不许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