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还魂时记忆全无,附身了皇帝的“替身男宠”……之一。
替身,替的是:传闻被帝王折辱至死的帝师,谢燃。
昏君竟要用我的血和命复活谢燃。
“你非要他回来做什么——若他不愿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帝王赵浔笑了:“他不愿,朕便困他锁他。无论生死,他都逃不掉的。”
记忆恢复后,我立刻下了决定:
——绝不能被这昏君发现我便是谢燃。
*
帝师谢燃死前的夜晚。
红烛笼榻,帝王按住谢燃袒露的胸口,谢燃手中攥着出鞘的匕首。
刀尖在帝王的心口划出一条红线,烛光血色,艳丽夺目。
帝王却笑了,沾着自己心尖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
谢燃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尊称陛下,落款为臣。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
省流版:借尸还魂成替身,发现仇人爱自己。
【第1章】 孤梦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他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
檀香绵长,香燃尽时,他停止了呼吸,亡魂对时间的感知会变化。
于是,他也说不清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曾在自己耳边念这句诗。
这是死者最后、也是唯一的记忆,然后再有意识时,他就在一片纯灰的雾中跋涉,许多人曾与他擦肩而过。
他跟着他们一起向前,却被一道仿佛看不见的壁垒阻止了。
这道无形的墙将他和其他魂魄区分开来。
死者停下了脚步,用指尖触了下那壁垒,一股彻骨的剧痛便像冰锥一样刺穿他的魂魄。
但这鬼生前也不知是什么志趣,竟不避不让,反而伸过去整条胳膊。
于是,他那手臂一时血肉模糊,骨骸俱出,又快速愈合……
明明应该是磨皮刮骨的折磨,他反而……轻轻动了下唇角,像在细品什么好酒。
那竟像是个笑容。
他这样来回试了几轮,发现那墙除了挡他外实在没有什么实际价值,连个伤都没法在魂魄上留下后,便终于死心往边上一让,破罐破摔地旁观起来。
其它魂魄们走着,直到领到一剖水,饮尽,而后神态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空茫的欢愉,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身形隐没在一片浓郁的灰色中。
——自此,生前死后,一刀两断。
他看着那些消失的魂魄,感到十分羡慕。
但羡慕没用,他过不去。
生死是条长河,生在一边,死在另一边。
唯独他在河水中,湿冷浸透肺腑,无以自拔。
但即使这样,他也竟没兴起走回头路,想要回到阳世的念头。
听闻人死后,大多会穿着生前的衣服,保留死时的样子。而这些人中除了年纪更大些的已穿了寿衣外,年轻人中则更多衣衫褴褛,瘦削苍白,显然死于贫困。更有一些死状奇特的,身上有狰狞的红色斑痕,远看近似一个狰狞的笑容。
每当有这样的人出现时,这名死者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明明想不起来这笑脸伤痕的原因和来处,却隐隐觉得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这天的人群里有一个小女孩,不着寸缕,迷茫地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她苍白发青的皮肤下清楚的露出肋骨,而乌黑色的血凝固在这句赤裸苍白的躯壳上。她明明就快要穿过屏障,去往彼岸来世了,却忽然蜷缩成一团,赤身裸体地哭了起来。
她……他们,干瘪,苍白,死的狼狈痛苦又毫无尊严,死因一目了然。
灾荒。
“赣州旱,民不聊生,笑疫复起,臣叩请陛下垂怜。”
“老师让朕垂怜什么?”有人在冷笑,语气却谦和到近乎诡异,甚至还古怪地用了敬语:“百姓,还是……您?”
一两句破碎的对话不合时宜地从死者空茫的心头划过,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一点生前的蛛丝马迹,便先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格格不入。
在一众游魂散魄、狼狈死去的众生中,唯独他竟着赤红盛装,袍袖宽大,锦绣云纹,腰系宽带,佩玉玲珑。发被一丝不苟地冠起,服冕七旒。
死者低下头,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百无聊赖地搓着腰间的玉穗玩了一会,然后忽然脱下冕袍,走去披在那孩子赤裸的肩上。
象征尊贵权力的深红色,和苍白发青的瘦小肩膀,有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小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了一脸。她紧紧用袍子裹住了赤裸的身体,在死后最后给了自己一个取暖的拥抱。
那死者指了前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和其它魂魄一样成功穿过了那堵无形的墙。
小女孩过去了,她边哭边笑,看得出是在道谢,感激死者这名“好心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
灾荒时,施一碗热粥就能让几十个本分农民热泪盈眶、当牛做马。他们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施粥人。
虽然此刻已想不起更多,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很擅长释放这种廉价的善意。
这名倒霉的死者没什么情绪地想:我生前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人。
就这样,死者在墙的那边独自待了许久。
他百无聊赖,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边上,看一波波潮水般的新死魂魄们往生转世。
“你真是个傻子。”有一天,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死者看过去,那是个白衣宽袍、面目模糊的少年。
白衣少年问:“你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吗?又知道你为什么过不去吗?”
他便饶有兴趣地等着那少年解惑。
“生死轮回,聚散有时。埋骨就类似于此世的终点,你无法往生,是因为有人禁锢住你的尸身,更妄想强留你的魂魄,你便只能滞留于此。”白衣少年神色老成,侃侃而谈。
死者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在想,若只是暴尸荒野便要滞留地府,恐怕这里得人满为患。
少年又仔仔细细打量死者:“深衣红袍白玉冠……爵高权重,位极人臣,你还记得生前事,姓甚名谁吗?”
这么久过去了,死者依然觉得脑中如浓雾迷障。除了死时的几个片段,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左手腕部有二十一道刻骨伤痕,这古怪之处,多少算生前事的线索。
死者低头不知想了什么,过了一会,抬头轻轻一笑,对白衣人道:“廿一。”
“——大人便这样称呼我吧。”
*
这白衣人自称判官,他年纪看着不大,神情倒是一派老气横秋的刻薄暴躁,让廿一跟着他一路进了宫殿庙宇,说要请命书,查他的尸身去处。
廿一不远不近地站着,神情丝毫不见焦躁。不像是个新死的魂魄,简直像在检视判官的工作。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新到的鬼差还狐疑不决地和他行了礼。
反而是判官,眉头越皱越深,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棘手又难以理解的事情。
“找不到尸体会怎么样?”廿一了无记忆,一身轻松,反而倒像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判官不耐道:“会不得往生。”
“何为不得往生?”廿一又问。
其实判官此时已意识到,在这魂魄身上发生的事远比他想象中复杂。
他心烦意乱,不予多言,便随手一指着长路尽头的角落:“看到了吗?那里有个魂魄。”
其实一路走来时,廿一便注意到了这个人,因为此人安静到异常,未束的长发披散,遮住苍白的面颊,只露出一线瘦削的下颌和上挑的眉眼。
廿一想,那可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
“他是不能往生的死者吗?”有那么一瞬间,廿一竟觉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可惜。
出乎意料的是,判官摇头:“不,他其实还活着。你看到的只是他的天魂,主情绪和记忆。但是他执念太深,有伤天和,注定命不久矣,人也会逐渐疯癫。等他死了,若天魂还不得归位,便会不得转世,永受生前记忆的折磨。”
但不知为何,廿一却觉得他并不像判官说的那般痴傻茫然,反而像是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停留在那游魂散魄的身上,而巧合的是,那散魂竟也在此刻微微偏头。
那雪一样安静的眼神落在廿一的眼中,他忽然起了个奇异的想法。
——这游魂……像是在找人。
廿一忽然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地近前,他们只有几步远,他甚至看到游魂淡色的唇轻轻地动了……像是念出了一句诗。
是判官的声音惊醒了他。
“不能往生的魂魄就如同刚才那人,会永远困在此世之中,无法轮回。”判官说道:“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判官说完这些,微微停顿,似是留点时间给廿一感受这背后的恐怖和绝望。
廿一也十分配合:“那请问有何法解?”
判官故作沉吟:“你很幸运,还有一次机会,你可以附身新死人身,借尸还魂,重回阳世,但只有四十九天,”判官说道:“你要找到自己的尸身,亲手毁了它。”
“四十九日?”
判官略微掐指,点头:“对,那时候应当正是人间的元宵。”
说来巧合,廿一记忆残留不多,却正好记得,自己死在元宵前夕。但那应该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好啊,谢过大人。”
判官刚松了半口气,却听这不老实的死者忽然道:“但在下还有件事十分好奇——难道所有的魂魄尸身未入土都会滞留地府,还有机会附身阳世?”
判官只觉头皮一炸:“……你什么意思!”
“在下不敢,”廿一还是笑:“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您这工作真是太辛苦了,令人感佩。”
判官:“……”
——当然……不是。
人死存魄,魂魄往生是自然天理。即使少数执念不散,滞留人间的,也不可能停留多久。但刚才命书显示,此人已死了两年。这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有人用逆转天时之法,将他的魂魄强留于世,又将他的尸身保存,恍然若生。又另有人,用禁术将他魂魄引入尸身,因此即使是地府,也不得不放他借尸还魂。这样一来,除非面前这人亲手毁了自己的尸体,魂魄重归地府。才能让生死轮回之道恢复正常。
——所以,他是猜出来了吗?
白衣少年判官不由警惕,毕竟,从命书看,此人活着时可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反而,从他的生平所为来看,可绝对称得上杀孽深重、铁石心肠了。
于是,判官并不作答,只道:“你近前,那我悄悄与你说。”
他原本就是少年模样,这样子倒是十分真实和谐。
只是,廿一还没真的走近,便被判官猛然按住心口,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阴间的一切开始远去,而阳世熟悉的阳光和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而在最后一瞬,廿一听到了判官的嘲笑。
“你这样的人,千百年也难见一回,看似聪明……其实傻的很,你连自己的死因也忘了吧?”
说到最后,判官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你可以说是自杀,却也可以算是被人逼死的。”判官轻轻地、怜悯地说道。
判官这话,着实似是而非,反而更勾起人的好奇心。廿一却与常人不同,从始至终,他只有一个目的。
——往生。
要在四十九天内,找到尸身,毁了它。
魂魄了无记忆,只有赤子本心,倒是一身轻松,因此廿一方才甚至还有心情逗弄堂堂判官。但很偶尔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一些生前的片段,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内容。
他记得,自己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
那天是雪夜,静谧的惊人,只是雪簌簌压枝的声响。
他在空无一人的宫宇中,御赐的金樽碎在阶上。他仰着头,感到一线火一样的剧烈灼痛从颈项蔓延到五脏六腑。大量乌黑的血从肺腑中呛咳出来,脏污了精美气派的朝服,撕心裂肺的痛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风度。
那种虚假的,一直努力维持的不动声色和游刃有余。
剧痛来的比想象中更快,他狼狈地攥着手里的笔,写完了一定要交待的话。
那些正事公务之后,他其实隐约觉得自己还留了几句想对那人说的话。那些私人的、先前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
但是似乎也没必要了。
不重要。
那人也不会想听的。
死到临头,还不如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
冰冷的宫砖玉阶上落下细细的、蜿蜒的血痕。在生命里的最后一柱香光阴,只有灯烛燃烧的窸窣声陪伴着他。
他独自死在这样的雪夜里。
真是冷啊。
*
廿一缓缓地睁开眼,先看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宫灯,一点红烛隐隐绰绰,透过龙凤祥云、莲花作底的青铜灯罩,投下温暖的光。
真巧,这灯……和他死前见到的那盏一模一样。
然后他才感到身上难以忽视的酸痛。他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这具身体只着单衣,袍袖宽散,肌肤若隐若现。腰带处系着宫牌,却看不出品级,只有名姓“李小灯”三字。
除此以外,身体胸口和腰腹处还有异样的青紫,暧昧地映在苍白的肤色上,触目惊心。
廿一忽然觉得心口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他解开衣领,发现这具身体的心口竟似乎曾被利器刺破,以伤口为中心,还用鲜血涂抹着一个诡异的图案,像是什么禁术咒法。
他隐隐觉得熟悉,这图案却大半已被抹去,看不清晰。
这副令人遐思的样子躺在寝宫大床上……
廿一来将目光滑到更远的地方,观察这座宫殿。
这是一座极宽阔的寝殿,阶梯如云绵延,云顶玉璧为梁。茶案上置一檀木棋盘,已有残局,黑白玉石棋子厮杀正酣,主人们似乎刚离开不久。案机两侧各有一盏茶。
茶几边上不远,便是六尺余的床榻,罗帐大敞。轻薄的鲛纱层层叠叠地堆在足踏处,在光下折射出迷蒙的暖光。
殿内弥漫着浓郁沉重的木质焚香味,便着一会儿,便令人昏沉头痛。也不知这寝宫主人是如何忍受的。
廿一正躺在这床上,忽然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这不妨碍他手贱,随手拨弄了下那薄如蝉翼的精美纱帘。
这帘子竟乱成这样,内侍监都不收拾吗?简直像在做什么动静大的云雨事时,帘子被床上人狠狠扯散了似的。
就在胡思乱想时,他听到了一阵声响。
“咚咚咚……”好像谁在叩弦击玉,像是腰间佩玉在行走间发出的玲珑脆响。
然后是脚步声,先是足尖、轻轻地、稳稳地点在红木石阶上,然后是靴跟……有人逆着烛光走了进来,来人披散长发,只穿着赤色龙纹滚金长袍,腰未系带。
蜡烛比油灯更贵,寝殿中烛火如炬,彻夜通明,是皇室才有的奢荣。
尽管殿内亮如白昼,但不知是不是角度原因,最初廿一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有那眼神一晃而过,只觉得既冷又艳,如寒冬红梅,还带着点血色。近了才能看得出,那“血色”是此人眼下的一枚伤痕,很细,也很深,看得出下手之人一点也没留情。
更奇的是,这伤的位置着实妙的很。
往边上几寸,便可划破人太阳穴的要害,或是刺破眼瞳。或若再长几分,便要破坏这张年轻漂亮的皮相,至少添几分杀伐气。但巧得很,下手的人就这么不偏不倚,像在美人卷上画了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当然,廿一不止因此而奇怪。
他更奇怪的是,什么人敢在“这位”脸上留下如此……暧昧的一道伤痕。
——只有帝王才能着龙纹,眼前人是当朝皇帝。
尽管,比起帝王,这位倒更像个披头散发的艳鬼。
几息之间,廿一望着帝王,帝王也看着他。
隔着朦胧的纱帘。帝王停在床榻几步外,忽然笑了起来。
“什么脏东西。”这“艳鬼”冷冷的、慢悠悠地说着。
他刚扬起一点话音,寝殿门口便乍然起了风。
不知怎的,廿一立刻知道,那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暗卫。
但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用,不知是因为新才附身,还是什么别的未知的原因。他所在的这具身躯酸软疲惫,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拖行于地,沉重的钢刀压住脖颈。
“弄乱孤寝殿……”帝王轻轻吐出两个字:“当诛。”
【第2章】 昏君
帝王的目光从廿一身上滑过时极其漠然,但却十分温柔地落在了绵延的纱帐上,然后他细致地整理起来,将它摆出了一个熟悉的褶皱。和刚才……几乎分毫不差。
廿一:“……”
而就在这时,帝王像方才注意到他,屈尊降贵地分出一个字的时间。
他指着廿一,对侍卫道:“斩。”
此刻,廿一只有最多三息、一句话的机会。不然,他恐怕就又要回地府报到了。
——三。
他飞快地回想着醒来后看到的寝殿场景。
茶案上有未完的残局,两侧各有一盏茶水,看起来就像两人对弈一般。
这是帝王寝宫,其中一个下棋人自然是君王,那另一人呢?
难道是他附身的这位仁兄?
他几乎瞬间便打消了这个看似合理其实太自作多情的想法。
首先,皇帝刚才说斩的语气和拍死只虫子没什么区别,虽然醒来的地方着实暧昧,但充其量就是个卑贱男宠,不然也不会说斩就斩。
另外,而棋盘上的另一个对弈人……棋风现心性,他方才扫了眼残局。此人凌厉狡诡,和君主对弈亦分毫不让,看起来不是个权臣也是个妲己。不可能是自己附身的这位娇柔少年。
信息还不够。
——二……
侍卫剑锋划已刮破皮肤,廿一闻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但生死关头,刀斧加身,他发现自己竟冷静异常。
而帝王不仅看起来像个昏君,也一点都不讲究避讳。竟像要侍卫就在这寝殿中将人斩首的模样。
为了方便割喉,侍卫将廿一的身体按压更低,他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床边的帷帐上。
窗棂开,有风入。但这轻如蝉翼的薄纱,竟然丝毫不动。
——因为,床榻四边竟有几根韧性十足的丝线,将薄纱的几个边角牢牢固定……将这纱帘强行固定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形态、褶皱上。
接下来,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的那两盏茶,在冬日也无蒸腾热气。
还要帝王的那句话。
——弄乱寝殿,当诛。
罪名不是不敬犯上,违背规矩,而是……弄乱寝殿?
廿一附身的这具身体胸膛赤裸、只着薄纱,因兴奋而生理性分泌出的汗水,从披散在赤裸后背的长发下渗出,划过刀尖。
在即将被斩首的最后一瞬间,他想通了所有关节。
凉透的茶、被固定形态的凌乱帷帐,弄乱寝殿的罪名……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可怜又可怖的原因。
他抬眸,看向帝王,用出生死间一句话的机会。
“臣……”
这个字习惯性脱口而出时,廿一自己都有些讶异,而更让他好奇的是,帝王的目光竟也忽然锐利起来,仿佛直到这时才忽然注意到他这个砧板上的活物。
对于一个皇帝,每天在他面前称臣的人想必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个自称本身自然没什么特别的。但偏生廿一语气轻缓、姿态从容散漫,甚至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于是,一个卑称不仅不带一点卑微,反而竟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这人甚至还不怕死地抬起头注视帝王,淡声道:“陛下,我有办法让你想的那个人回来。“
残局旁凉透的茶。
被固定在一个凌乱形态的床帷。
甚至定的罪责也非其他,而是弄乱寝殿。
答案非常清晰了。
这寝宫其实是个大型的“标本”。
——帝王在通过它缅怀一个人,这个人曾和他肆意对弈,隐于他的床帏之间,扯乱床帐。
时间仿佛静止,窸窣一声轻响,是又一支焚香燃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轻轻抬了下眉,“呵”了一声。
连廿一都拿不准他这个语气词的含义,只是觉得这喜怒莫测的昏君仿佛忽然鲜活起来,一样是红色的长袍,原先只像个鬼魅,如今却竟有了种明艳的少年气。
帝王甚至竟然笑了。他垂着头,微微掩着嘴,低低笑着,红烛的光笼罩他漆黑的发,照亮他眼下那点红痕。
常人笑是赞许亲和,他笑起来,却有种妖异的惊心动魄。
他的臣子们恐怕并不会太想看到他笑。
不过,也直到这时,他才稍微有点像个活人。
很巧,也是在这时候,廿一忽然想起了帝王的名字。
赵浔。
帝王赵浔走近了。
他俯身低头,目光像钉子一样,仿佛要定住人的魂魄。
廿一忽然觉得心头蓦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既像怅然又像喜悦,难以分辨。心跳却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仿佛要跳出这具他尚且陌生的躯壳。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前究竟是什么人,但恐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以即使死了这么久,还是习惯面上保持不动声色,不让人看透情绪。
他本能的尽力平复心跳。下一瞬间,却差点没绷住。
廿一后颈蓦然一痛,赵浔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脖颈,这是一个完全压制的姿势,可以说是要杀人……
——也可以说是……某些偏好强势者在行事前的助兴之举。
【第3章】 君为臣纲
真疼啊。
开头是一阵仿佛撕裂的痛楚,从肉体到灵魂,在这痛下不停地颤抖起来,通常痛楚能让人联想到死亡,但是在死过一次的人眼中,却能清晰的区分两者的差别。
如果说纯粹的死亡是黑白的,是生死相隔,再不复见。那这种痛便是一种奇异的绚烂,就像地底下静静腐烂的花,溅落在皑皑白雪中的污血。痛苦尽头,却是一种极致的、古怪的欢愉。
这种欢愉却反而让他更加不安起来,仿佛整个人被抛在空中,无着无落。
痛苦让他安心,这种快乐却让他反而难捱起来。
不,不只是难堪。
是折辱。
那一刻,他在承受的侮辱,任何男人都无法容忍,更何况,他素来强势自矜。
无人知晓,在一个湿热的夜晚,他的全部尊严和傲骨被打碎,化作一声难以克制、模糊不清的呜咽。
被完全支配的那刻,他迷离的意识清醒了一瞬,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君为臣纲,既然俯首称臣,便该知道要怎么做。”有人在这样折磨和强迫他。
那人捏住他的后颈,靠在他耳边,冷冷说道:“您自恃风骨,如今却以色事主君,也算是奸佞了……”
廿一忽然呛咳起来,如同溺水。
他好半天才缓过来,意识到那只是段湿热的梦,虽然真切到诡异,但唯一的一句话语焉不详,他隐约觉得句末似乎还带了个称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同样想不起来的,还有现实中,刚才赵浔将手压住他后颈后发生的事。
那一刻之后他似乎便丧失了意识,此时已并不在赵浔寝殿中,而是在一栋空旷的房屋,殿门口有匾,上书二字:“西园”。
看形制像是宫人居所,却又更干净整洁些,屋子角落还有可取用的炭火。应该是宫中一处偏僻的荒园,和这里的少年一样身份模糊,不太能见光。
屋中共有八张床铺,以纱帘隔开。最西侧是间净房,里面有一面光泽可观的镜面。
也是在这时,廿一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他吓了一跳。
这脸色白的比他真当鬼时还惨白,连鬼都能吓死。嘴唇也一片苍白,唯独唇珠处一点殷红。
廿一:“……”
他用手背轻轻蹭了下面颊,沾了一手的粉。
的确听闻贵族青年和少年小倌都流行敷粉簪花,但没想到是这番志趣。难为刚才皇帝没给吓着。
廿一捧了一抔水,泼在脸上,洗完却反而渐渐皱起眉。
从腰牌看,镜中青年应该名叫“李小灯”。
洗净脸后看着年纪更小,或许不过十七岁,皮肤苍白,面容英挺,眉目深邃,只是面相中便带了丝愁绪。
这张脸……让他莫名有些似曾相识。
却不像是什么认识的人,而更像是——
而就在这时,廿一忽然神情一动。
门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就像脚踩落叶的窸窣声,不是非常敏锐警惕难以注意。
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在通过这道缝隙往里面窥探。
廿一侧身,净房的门刚好掩盖住他的身形。
窥探者便觉得里面没人,大大咧咧地推开门跑了进去。
那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比廿一现在附身的壳子还要小上几岁。但乍看到他时,廿一几乎以为在照镜子。
这孩子……居然和他现在用的脸,看起来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举止笨拙,发髻都束得有些歪斜,看着有点像个瘦版“不倒翁”。
他微一思索,推开净房的门,故意弄出了些响动。
那“不倒翁”原本本来鬼鬼祟祟地在一个床铺边不知找些什么,被狠狠吓了一跳,看到他才松了口气,结结巴巴地嚷道:“李小灯,你吓死我了!”
廿一挑眉,心想:眼前这小孩和我这身体长这么像,搞不好是个血缘兄弟。总之应该知道点东西,那便逗逗他。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往那边一站,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也不说话。
这时正是黄昏,夕阳将落未落,忽然钟声敲响,到了宫里掌灯的时间。
这卧室在二楼,楼下隐隐绰绰亮起的灯火隐约自下而上,照亮了廿一的脸,衬着他那洗了一半的白粉,几乎带出了点森然鬼气。
“不倒翁”忽然打了个冷颤,轻轻吸了口气。刚才有人突然出现,他被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忽然想起,早上才听人说,昨晚这李小灯不知怎么想的,胆大包天,跑去了皇宫寝殿,被许多侍卫压住了要斩,那此刻眼前人莫非是……
想到“鬼”这个词,他忍不住两眼一翻,直接软倒下去。
廿一:“……”最近这些发展都和预料的不太一样。
他施施然地撩开衣袍,半跪下去看那年轻孩子。他这一低头,人家立刻又被吓醒了,哭喊道:“鬼啊!别带我走!”
廿一轻轻一笑:“好说好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倒翁”兄弟摇头晃脑地嚎道:“你那棋子不是我要打翻的,是方臻撺掇大家一起搞的。骑马课上的钉子他们骗是我闹着玩放的,没想到你会摔成那样。至于他们打你……我也没办法啊,我要是帮你说话我会一起被打的!”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眼廿一:“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李小灯你早死早超生,我给你烧纸!”
原来是同辈欺凌,打架所致。廿一想到自己刚醒时看到身上青紫时的胡思乱想,心中笑骂自己禽兽。
不过,有件事倒是有趣。
“君子六艺?”他摸着下巴,慢悠悠地问道。
少年一怔,不知他忽然报课名做什么,只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廿一站起身坐回床上,看这少年瑟瑟发抖地继续赌咒发誓,心下生奇。
君子六艺,简单的说就是礼、乐、射、御、书、数。为贵族男子必学技艺。但不论是他附身的李小灯还是眼前这个少年,谈吐衣饰都不像名门之后,却在宫帷重地学习这些,着实奇怪。
接下来,廿一又简单翻了李小灯的衣物书籍,发现他们的课程都是简单入门,即使是普通士族,也因已在孩童启蒙时学过,万没有来皇宫补课的道理。
而李小灯的衣物里,最上面的是件和眼前少年身上类似,看不出品级的普通锦衣……怎么,这些少年不仅长得像,还有统一制服吗?
廿一啧啧称奇,也不知留他们在宫中受教的人用的是什么名目?
此外,包里还有几件粗布衣裳,像是宫外衣服。
李小灯是从外面进宫的?
这个年纪,既非贵族,又非侍卫内监,却在宫中驻足,学着六艺,甚至出入帝王寝宫……着实奇怪啊。
廿一把东西放回李小灯的包裹时,忽然碰到一个微凉的物件。他凝眸细看,发现是块被缝在包袱内袋被仔细藏好的锦袋。
那刺绣极为精美,是宫中御用,锦囊用针线封了口,廿一不敢贸然拆开,只是摸到里面像是有东西的。
廿一没来由地觉得,这锦袋似乎有些眼熟。
他对着灯光细看,发现那刺绣竟组成了龙凤纹路,竟像是帝王之物。
锦囊底部似有凹凸,廿一仔细一看,发现是个“庆”字。
“庆”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名字,还是……某个称号的一部分?
他对原主的身份有了好奇。
首先,判官说的很清楚,自己是借尸还魂。也就是说原主当时在帝王寝宫中其实已死。
那李小灯心口伤口应该就是致命伤了。那伤处像阵法一般的花纹又是什么东西?
是别人杀的他,在他身上刻的……还是他自己所为?
这一切,和自己的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关系?
他顺手把包裹放回床底,无意间却摸到床板上有一块凸起,竟是个简易粗制的暗格。
廿一轻轻一按,抽出一叠纸。
他摊开一看,竟然都一遍一遍,重复写着六个字。字迹凌乱,有几处甚至戳破了薄薄纸张,仿佛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出主人刻骨的恨意。
——那六个字是:“鸠占鹊巢者,死!!!!”
【第4章】 折辱
这些字是身体原主留下的?
“鸠占鹊巢”……说的究竟是谁?是这李小灯认识的某个人?
——还是说,干脆就是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外来魂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廿一放下玉佩,转向“不倒翁”仁兄,问道。
对方哪怕再傻胆子再小,见他在包里这么摸摸索索半天,也知道眼前是个活人了,正气恼自己被戏弄,要找他算账,闻言立刻语气很冲地来了句:“还什么人——李小灯,你就是一傻子!居然敢耍我!我要告诉方臻,让他们来收拾你!”
廿一安安静静地看他撒完泼,才慢悠悠道:“好说,好说……但朋友你如此鬼祟,恐怕也是逃课?若没了我,他们要欺负的下一个人就是你了。不如咱俩和和气气的,你答我问,我日后帮你,不好么?”他说话时惯常轻言细语,神态从容,仿佛不论是天地倾颓的大事,还是这种偷鸡摸狗的鸡毛蒜皮,都是喝杯茶就能解决的,能奇异地给人带来安定感。更何况,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容易看透了。
廿一醒来时便发现,屋中有八张床,那就是八个弱冠年纪的少年人。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圈子,总是有个领头的,也最爱通过底层的“被霸凌者”来确定领袖位置。
廿一附身的李小灯,估计就是这个被霸凌者。而面前这少年衣摆带土,像被人踢踹所致,回来时开门的动作又鬼鬼祟祟,如惊弓之鸟,恐怕就是下一个“底层”了。
那“不倒翁”果然不说话了。
但他想了会,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废物能做什么?还不如我呢,我爹好歹有几亩地呢。”
他爹?
廿一透过灯光细细打量眼前人的眉眼,才发现李小灯和他面容细看最多只有六分相似。
听这话音他们也不是兄弟,那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巧长这么像?
廿一:“对了,你叫什么?”
对面仁兄:“………………”
他被这样接连一番耍,早已不相信对方是真的不知道他名字,只觉得这个李小灯是吃错了药,忽然这么找打,当即怒道:“你爹叫何囤!”
廿一险些笑出来,何囤这副气滚滚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只河豚。
他正想再套话打趣两句。而就在这时,屋门忽然被人狠狠推开,发出“咚”的一声响!另六个二十上下的少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算上他们两人,总共八人,人算是都来齐了。
在看到他们的脸时,廿一沉默了。
黄昏下,未点灯。猛一看轮廓——少年们竟然长得……分外相似。像廿一附身的李小灯,最多比李小灯可能都略小了几岁。
不,也不一定是像李小灯。
廿一打量着这七个年轻人,心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有一个可能是……这些人、包括李小灯在内,都是像同一个人。或许……因为这个人,这些长相相似的少年才聚集在这里,学习君子六艺。
进屋来的这些年轻人里有一个明显为首的,皮肤黝黑,面盘方正,长的倒是十分刚直,带着土地里长大的特殊扎实感,估计就是何囤刚才说的那个带头欺负人的方臻。
少年们应该是才下学,看到一夜未归的李小灯先是吓了一跳,抓住何囤问了一番,便又嚣张起来,和往常一样气势汹汹地抡圆了拳头,准备好好教训李小灯这个“讨厌鬼”和何囤这个“受气包”。反而是看着一根筋的方臻让其他男孩子先停下。
他并不是突然想帮这李小灯,相反,方臻觉得此人今天安安静静地一站,却反而比平时什么时候都目中无人。
他只是忽然敏感的觉得,眼前的李小灯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同呢?是难得没有恶毒地唠叨抱怨命运不公?还是因为终于不再娘们唧唧地吹牛胡扯什么自己原本出生高贵,被人偷了命要报仇雪恨?涂脂抹粉地想要攀高枝?
方臻挠了挠头,没想明白。
不过,有一点方臻没感觉错。
廿一的确根本没注意气势汹汹的少年们。因为他听到了外头遥遥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应该是个女人,落地轻盈,却稳,步伐间的频率都一般无二,显然是个深谙宫规,久居深宫的贵人。
当太监一路小跑着为她清道时,齐刷刷跪了一路后,这屋子里的少年们终于像一堆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安静下来。
然后,女人在侍女簇拥下,出现在了这简陋的屋门口。
她披深紫金丝纱衣,着青色宫装,腰佩璎珞,发髻高挽,插十数支金簪,服秩雍容,令人不敢逼视。让人几乎忽视了……盛装下,不过二十岁年轻女子的面容。
太监唱道:“如意公主到,请安!”
这是现存唯一有封号的公主,赵如意。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赵如意并非真的皇室血统。她的父亲是先睿王,也就是现在当朝皇帝赵浔的堂叔。赵如意也非睿王亲女,而是收养的将军遗腹女。
说来也怪,偌大赵氏皇族,除了赵浔外,竟然男女都算上,连一支血脉都找不到。难怪民间有许多古怪诡异谣传。
如意公主在宫内得脸也不是因为血脉,而是因为她算得上……当今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少数能正常说几句话的人了。赵浔和赵如意,偶尔甚至兄妹相称。
对此,有许多谣传。
有人说,陛下出生民间,能认祖归宗,是如意公主相助,因此格外不同。
也有人恶意揣度,这两人原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皇室最脏,这兄妹,可别是皇帝哥哥情妹妹。
可惜,事情的真相其实无聊得很。
早几年,登基前,赵浔看到赵如意也就是遥遥点个头回个礼的情分。所谓的“兄妹”之称,根本和赵氏皇族无关,而是因为——曾有人先后教过他们。
后来,那人死了。
……
廿一藏在人群最后,和其他少年一起仓促拜倒,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像是在精致的宫廷园林中,有许多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其中一名少年十六七岁,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他正在扶着少年的手,带着临一副字帖。
女孩仰起头,拽着他的衣袖道:“老师老师,哥哥都写的这么好啦,你教教我呗,我还要学下棋!”
幻境中的他低下头,看着那女孩稚嫩的脸,竟有几分像眼前这端庄雍容的长公主。
赵如意微微抬着下巴,拂开侍女搀扶的手,缓缓在这空旷寒酸的屋中走了几步。
她在观察这一屋子里七名近乎一样的少年。
何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来了位大贵人——虽然这一皇宫里的人他也分不清,只知道人人都是贵人。只是眼前这个仙女一样的女人应该特别尊贵。因为她一进来,平日里严厉的教导宫女都跪服在地,不敢抬头。
何囤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只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偏这时候,他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因为被方臻他们欺负,何囤没敢去吃午饭。
怕什么来什么,赵如意的目光淡淡地瞥向了他。
那瞬间,何囤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不知怎的一后背冷汗。
他一紧张就胡思乱想,听说这些贵人可吓人了,打嗝放屁都能致人死罪,吾命休矣!
又想,那李小灯哪来的胆子,昨天居然敢去皇帝老子的宫里,就冲这个,要是我今天能活下来,以后就跟他混,再也不笑话他了!
赵如意抬手,纤长精美的护甲正遥遥指着何囤:“抬起头。”
何囤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巍巍地抬起脸,却依然目光躲闪,不敢正视。
就在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时,忽然听到那贵人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单薄得很,听的人心里发凉。
“这脸啊……你们竟还被养在了这里。皇兄已经落魄到要找这种廉价的赝品了吗?”赵如意幽幽道:“真是可怜,也真是折辱啊。”她说可怜,也不知是在可怜谁。说是折辱,也不知指谁受了辱。
总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娥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把耳朵缩回脑袋里。
而可怜的何囤似乎被当成了靶子,赵如意问他:“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她是在问何囤,目光却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透过窗棂,仿佛越过这片方寸之地,越过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看到了不存在的人。
何囤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有天放牛回来,家中来了个贵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料子,给了父母一笔钱,将他送进了宫。
说来不怕笑话,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要被卖了当太监,竟寻思着也还不错,不愁吃喝就行。却没想到并不是。他和另外七个长得相似的少年从进宫起就在这个院子里。有人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每天只要学那个什么六艺七雅就行,学不会最多挨个手板,似乎也不会怎么样。
何囤什么都不知道。
他鹌鹑似的缩着脑袋摇头。
公主笑了:“因为一个人呐。你们都长得有几分像他,当然了,只是壳子有几分相似,里头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思还给你们教授功课吧。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真的……未免太折辱人了。“
她又一次提到了“折辱’。
这时,连吓得要死的何囤都忍不住好奇她说的到底是谁了。
“谢燃,字明烛。”赵如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说道:“前任帝师、定君侯。出身贵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甚至曾与帝共行登基祭天之礼……陛下少时,以师尊之。”
其实,赵如意说的还只是部分。
谢侯,名燃。字明烛。此人实在特殊。
他以帝师之名,享监国辅政大权,因此文臣参见他定策。
他袭爵定军侯,又手握军权虎符,因此边防需要他派兵。
如此位高权重,根本不合礼法,开国历朝从未有过。
权势熏天这词儿简直是为谢侯量身定做的——直让人觉得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是将那天子给换下来了。
众人皆知,帝与师素来不合。帝常以议政之名,将帝师留宿宫中——这恐怕大部分大臣都不会觉得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是个常见的帝王手段。
在大臣们想象里,所谓的留宿便是找个偏僻宫室,说些似是而非的威胁话,再将人关着,命人细思己过。不给吃的,不让睡觉,从精神上折磨。或者更糟点,端来一杯酒,那酒不管有没有毒,都够让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们听说,深夜……帝师谢燃常被陛下留在了宫里,曾有大臣宫中耳目听到帝师与帝高声争执,针锋相对,语气尖锐。
——帝王忌惮帝师,望除之后快。
——帝师权势熏天,不尊皇权。
这就是所有人眼中,谢侯和帝王的关系。
虽然帝王年轻,又出身民间,是谢侯一手扶持,谢侯曾任帝师。两人按理曾有师徒之谊。但自古帝王寡情,朝堂重利,若有人真把这点情谊当了真,反而显得可笑幼稚了。
但何囤是个乡下少年,他字都不识几个,能记住年号都算难为了,更别说这些遥遥不及的大人物。
但偏偏,连他也知道谢燃。
因为谢燃其人,故事已经被写进话本,传入街头巷尾,真真实现了雅俗共赏。
可惜是有点少儿不宜那种……
不过公主久居深宫,似乎还没被那些龌龊东西污染耳目,于是只当他们不知,自己说了下去。
赵如意继续笑道:“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是’前任帝师’吗?”
“因为他死了,”赵如意的声音淡的仿佛秋风拂过:“……他死在元宵前夕,说来,再过一段时间,又快到他的忌日了。”
【第5章】 博弈
听完这番话,何囤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他这一激灵,没留神身体一晃,把边上的茶案的布给扯地上了,布上放着一壶水,几个杯子,连带着碎了一地。
何囤:“……”天要亡我。
他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告罪,蹲下来屁滚尿流地收拾。
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只是这一矮身,终于露出了后头原本藏的很好的廿一。
廿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低眉掩目,因为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出神。
其实,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站在一起,屋内光线昏暗,他又灰头土脸、带着脂粉,并不明显,甚至比其他几个少年看起来还要落魄可怜些。
但赵如意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此人第一次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会是这张脸……这么多相似的脸一起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可笑。
那是什么?是剑一样笔直的脊背、微妙的神态……还是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度?
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快的像个幻觉,因为面前这小子忽然麻溜地双膝一软,讷讷告饶:“贵人华贵夺目,小的一时失神,罪该万死。”
……连自称都不伦不类,有股客栈跑堂的茶壶味。
赵如意立时将刚才那点怀疑抛诸脑后,她居然有个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谢燃,真是快赶上自己那疯了的皇兄了。
但刚才,究竟是觉得他哪里像呢?
公主一旦不说话,这院子里的空气就和铁似的,沉沉地压下来,只剩下何囤抖抖索索地擦地上茶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如意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微抬眉目,少时圆润的眼尾被胭脂斜红勾勒得艳丽凌厉,眉宇间只剩皇家威势。
“继续吧。”公主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教导女官对视一眼,不知要继续什么。
赵如意淡淡道:“我听闻皇兄还派了人给他们授课。既有圣命,此刻该做什么,该学什么,便照旧吧。”
她话音落下,侍女搬来一张红木椅,赵如意在椅上坐下,道:“本宫便就在这里看,你们随意罢。”
她说随意,却没人敢随意。
这日的晚间课程是棋艺。教授的是个太学里的老学究,姓方。原本都快告老还乡了,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同僚,这把年纪分到这么一份学生顽劣,还处处透着宫廷隐秘的工作。
他是在几年前祭礼时遥遥见过一次百官前列的谢侯的,自从看到眼前这几张临摹拷贝似的脸,就没一晚不做噩梦的。而且他甚至不敢深想为什么皇帝要将这些少年收在宫里——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还没因为触犯贵人阴私被灭口,就先自己吓死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加上害怕,声音嘶哑,结结巴巴,讲局古棋谱都能把人听睡着。当然,现在场上无人敢睡。
这些少年大多出身平民,坐不住也没那个根基真的好好学,因此平日里从来听不进课,没个一会就要插科打诨。现在却个个安静如鸡。导致老头平时讲一炷香的内容,半柱香不到就讲完了。
讲完课,老人家懵了,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
赵如意正垂眉拨弄着自己修长的宝石护甲,一言不发。
方老学究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对弈。如有疑窦,来问老夫。”
这是个临时救场的新项目,但哪怕再顽劣的少年也天生有着深刻的尊卑意识,并不敢在贵人面前造次。立刻安安静静地两两分好组。
廿一不出意料的和何囤被剩了下来。
何囤看着棋盘,动作僵硬地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
“何兄,执白者先。”廿一好心提醒,顺便收起棋盘上被错下的黑棋,将自己边上的白棋篓换给他。
何囤:“……”
就这样,两人倒也乍看有来有回地下了起来。
廿一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何囤棋,忽然有些走神。因为似乎很久以前,他似乎也说过和刚才类似的话。
“黑棋须让,执白者先。”那时,他支着下颌,认真教导对面的少年人。
那少年没坐像地靠在椅上,看着懒散的很,还笑眯眯的,酒窝看起来甚至有点甜,眼神却很烈,凌厉逼人。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笑道:“为何要让?老师,您说’弈者,谋也。’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如何能让?”
在这么个半大孩子说出你死我活时,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孩子话。白者,皂也,寓白丁。而黑为正色,为贵族。白弱黑强,君子贵气度,如何不让?若要为人君,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取舍和放手。”
当时少年是怎么答得?
他想不太起来了,如今刻在脑海里的只有少年那句“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
——竟然到他自己死了都记得。
廿一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何囤扯了好几下。
“该你了,快下!”
这少年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公主贵人似乎也不是要吃人的老虎,渐渐放松了些,真全情投入地下起棋来,还洋洋自得地挤眉弄眼。
廿一有点佩服他的心态。这才稍微认真地扫了眼棋盘,顿觉头晕。因为何囤居然还稍微会一点,但也仅限于了解规则,还自作聪明地抢了布局,其实首尾矛盾,难以为继。
廿一执黑,只需要最多三目,白棋便要溃不成军。
这死棋实在太过明显,死的太透,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救起。
——看来不仅雕花难,花雕久了忽然进入一个大菜园子,也会一头雾水发懵。
而就在他犹豫时,公主赵如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们旁边。
廿一顿觉不对,正想索性乱下一气,好歹为自己的烂棋篓子身份正名。
赵如意却忽然开口了。
“此局已完,白子无力回天了。”她的视线淡淡落在棋盘上,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然后,赵如意抬起下巴,看着廿一,道:“下一局,你和我下。”
屋中一静。
原本,这便只是个表面上的棋课,除了何囤这过分傻的,其实人人心神都系在这位突然驾临的长公主身上。现在,她突然发话,大家都下意识地提起精神,偷偷窥探。
廿一摸索着手里的棋子,没有说话。
方老学究却先坐不住了。他对这群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最心知肚明,而其中这个叫李小灯的,又是看着格外呆的,上课时总神情怨愤地出神,身上还总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十分不讨喜。
老夫子担心这小子没轻没重,自作聪明冲撞了公主,连累他授课不当的罪名。
方老学究颤巍巍地躬身对赵如意行了个礼:“公主殿下,老夫教导不利,李小灯这孩子初才学棋,技艺粗疏,怎配与您对弈。”
说罢,他吹胡子皱眉地瞪了廿一一眼,示意他一起请罪。
廿一像才反应过来,慢半拍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袍袖还狼狈地蹭到棋盘,看起来十分木讷地附和拜倒道:“啊,是啊,请殿下恕罪。”
这就没了。倒是就地取材,把何囤的傻学了个九成九。
赵如意遥遥一指棋盘:“本宫瞧这可不像初学。”
她话音落下,老头子便下意识的看过去了,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棋盘上就是非常坦荡清晰的菜鸡互啄场景。李小灯所执黑子和何囤所执白子都烂的十分棋逢对手,看起来很能长厢厮守地拉扯下去,完全不是公主当时说的“此局已完”。
于是,他老人家半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既不好拆公主殿下的台,又因为本性太过淳朴,不知怎么睁眼说瞎话。
老头沉默的太久,赵如意也觉出不对,她低头一看棋盘,却怔住了。
——刚才,是这样的吗?
听闻有善弈者过目不忘,能记棋局,幼时教授赵如意棋艺那人也的确可以做到,而她虽不及那人惊才绝艳,却也能做到大体记忆。
因赵如意知道眼前这棋局与刚才看到的……似乎的确大体不差,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凝眉细思,终究不能确认刚才是不是看错了。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这棋盘上,并不是什么一方碾压的干净杀局,而是纠葛的初学者棋局。
是看错了吗?她想,应该是吧。除非眼前这少年能瞬息间改一子而扭转棋局生死胜负。
长公主戏谑想道,这种程度可能世上只有那人死而复生才能做到了吧。
赵如意将目光又落到那叫李小灯的少年身上。他躬身立在一旁,眉目收敛,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李小灯”似乎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讷讷道:“殿下,还要下吗?但我……不太会。”
赵如意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刚才想亲自和这李小灯对弈,是因为不知怎的,似乎从几目子下又感到了那种奇异的熟悉。
赵如意想道,这地方养了这些只有个模样的赝品,果然不吉利,呆久了可别变成赵浔那样的疯子。还是走吧。
她起身,宽大罩袍上绣的金银丝鸾鸟摇曳于地。
众人见她像是要走,心中暗喜,忙起身恭送。
送至门口时,赵如意却突然停下,说了句话:“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宫便好意提点你等一句……别妄想学谢侯。”
风吹动她簪上坠着的细金流苏,这窸窣的轻响在异常的宁静中都仿佛一场密语。
“天下只有一个谢明烛,”她轻轻说道:“但他的确该死。他死了……是好事。”
公主离开了。
她最后留下的话语焉不详,听的人毛骨悚然,在场的都是小人物,万没有窥探隐秘的胆子,只怕自己知道的更多死的更快。
*
赵如意走后,连同方老学究带宫女内监都做鸟兽散,连其他少年都没顾上再找“李小灯”和何囤的麻烦。
何囤倒记的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许的愿,既然活了下来,就想顺便拉李小灯这傻大胆一把,便提醒他道:“天晚了,咱们快去弄堂司洗浴吧,等会儿就宵禁了。”
廿一这晚上的反应都像慢半拍似的,过了会才抬头笑道:“你先去,我坐会再去。”
何囤“嘁”地耻笑他:“不会是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吧?”
廿一好脾气地点头:“是啊。”
何囤原本虽然进了宫,但因为始终偏安一隅,对皇宫和贵人没什么实感,反而更担心会不会被其他人欺负吃不饱饭之类的。直到刚才长公主的出现,才实实在在地唤起少年对这些生杀予夺高位者的恐惧,也对所谓的宫规戒律更加谨小慎微起来。
因此他的确是怕误了宵禁,也不再和廿一废话,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也因为此,他自然也不会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廿一从袖中好整以暇地拿出一目漆黑棋子。
他静静地坐着那里,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深邃眉眼投下透明的阴影,让这原本年纪不大的皮相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阴郁。
——动一目而逆棋局,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这是廿一附身还阳后的第二个夜晚,这一天,他下了一局棋。还十分荒诞地混在陛下的“男宠”堆里,见着了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自古尊卑分明,公主是云,他们这些人是泥。泥连看一眼都仿佛污了眼,又何必刻意停留,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呢?
赵如意刻意驾临,又提到谢燃,倒更像是别有目的。
另外,他又想起了一点生前的记忆。虽然只是一桩小事。
廿一想起:自己喜欢下棋。
他喜欢下棋,倒不是因为喜欢博弈,喜欢你死我活,而是因为棋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在棋盘上,也可以在棋盘外。但直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比如此刻,就在廿一已经心中渐渐有了些朦胧猜测时,一道圣旨忽然降临。
帝王赵浔宣他今夜入寝宫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