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30

糯团子:春棠欲醉 21 - 25


【第21章】沈砚:该唤他陛下才是

  雨雾蒙蒙,乌木长廊掩在烟雨之中,沈砚默不作声,拂袖离去。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一手撑着油纸伞。
  他既擅用毒,自是知晓坠仙丹的厉害,若是寻常医者,根本辨不出,也无解药。
  雨水溅落,不多时,青石板路水雾泅湿。
  沈砚走得极快,玄青袍衫在风中拂起又落下,心口忽的疼痛难耐。
  青玉扳指紧攥在手心,红印显而易见。
  左手手腕处,亦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砚垂目,如烟雾眼睫低垂,白净手指轻抚过那道伤痕,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坠仙坠仙,无人比他更清楚坠仙之痛,百爪挠心,似有千万蝼蚁钻心刺骨。
  心口又一次泛疼,沈砚捂着心口驻足,雨雾笼在他头顶。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的旧伤好像也开始泛疼。
  岳栩慌张上前,紧缩的瞳孔暴露了他此时的焦急不安。
  他赶忙上前扶住:“主子!”
  玄青衣袍染上雨雾,沈砚抬手,双唇阖动,尚未来得及发出只言片语,倏地眼前一黑,沈砚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耳边只剩岳栩的惊呼:“殿下!殿下!”
  ……殿下?
  思绪纷杂错乱,沈砚双眉紧皱。
  隔着雨幕,他好像看见了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朝自己叩拜,拥自己称帝。
  他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陛下万岁万万岁”,
  眨眼脑海又晃过宫中夹道,日光恼人,宋令枝一身素白绵裙,福身请安:“见过陛下。”
  脚下趔趄,沈砚再也撑不住,意识混沌的前一瞬,他只能听见岳栩紧张的呼声:“——殿下!”
  怎么是殿下,他不该是……陛下吗?
  烟雨淅沥,金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空中梨花香交叠。
  沈砚彻底没了意识。
  ……
  临月阁院中乌泱泱的一地,侍女垂手侍立,有胆大者踮起脚尖,悄声往里张望。
  那窗纱乃是秋香色,远远望着,似碧玉环佩。
  暖阁内,紫檀嵌玉屏风立着,一着深色长袍的老朽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拿着一方眼镜。
  红绫裹着的锦匣内放着一颗棕色药丸,大夫凑近瞧,半晌,终收回眼镜。
  他朝宋老夫人点点头:“看着和医书所记一样,应当是还魂丹没错了。”
  众人长呼口气,眉梢眼角雀跃尽显。
  白芷和秋雁喜极而泣,这么些天,两人的眼睛都哭得红肿,如杏仁一样。
  相互挽着手,秋雁声音哽塞:“太好了太好了,姑娘有救了。”
  满屋子的人悄悄拿丝帕拭泪,独上首的宋老夫人皱着眉,命人备下赏银送走大夫后,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拐杖,面上忧愁不堪。
  柳妈妈取来青缎引枕靠在宋老夫人背后,她轻声:“老夫人,这还魂丹找着了,你也不必再忧心,方才大夫不是说了,只需半个时辰,姑娘便可转危为安。”
  那还魂丹是宋老夫人散尽好些家财换来的,价值连城。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愁云惨淡:“不知怎的,我这心总觉得不安。”
  柳妈妈温声宽慰:“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老夫人何不唤大夫前来瞧瞧?”
  宋老夫人叹息:“倒不是为着这个,罢了,瞧瞧枝枝去。”
  帐幔挽起,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孱弱苍白。往日那双能说会道的眼睛紧闭,薄唇紧闭,血色全无。
  腕上的脉象虚弱,宋老夫人挽着宋令枝的手,眼中垂泪。
  柳妈妈捧来锦匣,又命白芷端上温水:“老夫人,老奴伺候姑娘用药罢。”
  那还魂丹躺在红绸之中,宋老夫人轻瞥一眼,淡声:“我来罢,你扶着姑娘,仔细别让她叫水呛着了。”
  柳妈妈依言照做。
  园中雨丝飘渺,众人目不转睛,恨不得目光穿过屏风,去看那还魂丹的妙处。
  倏然,园中一道青灰影子掠过,魏子渊疾步如风,穿过影壁,唬得檐下的丫鬟一跳。
  宋老夫人在暖阁听见:“何人在门口喧哗?”
  丫鬟忙扬高声:“老夫人,魏子渊有要事找。”
  毡帘挽起,魏子渊垂手入屋,伏首跪地。
  宋老夫人忙让人扶起,又命看座:“丫鬟说你有要事寻我,可是为着枝枝的事?”
  魏子渊不语,只低头,借茶水在案上落下两字:试药。
  宋老夫人一惊,扶着柳妈妈的手站起,细细端详魏子渊,又转首望榻上奄奄一息的宋令枝。
  层层帐幔后,宋令枝无声无息,面容憔悴,似一尊通透易碎的璞玉,惹人怜爱。
  那还魂丹还在案上,无人敢触碰一二。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木拐,眉间紧拢:“你这孩子想得倒是仔细,只是这一时半会,我上哪去找人……”
  魏子渊不假思索跪地:我。
  他在外谋生数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是见过不少骗子坑蒙拐骗,还有人因此丧命。闻得宋老夫人寻得还魂丹,魏子渊当即赶来临月阁。
  他伏首: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无恙,老夫人再给姑娘用药也不迟。
  满屋寂然,只余窗外雨声飒飒,婆娑竹影摇曳生姿。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柳妈妈,取还魂丹来。”
  ……
  雨声潇潇,春寒料峭。
  三两小丫鬟凑在抱厦外,拿手去接檐下的雨水,又冻得直哆嗦。
  “这都入春了,这天怎的还如此冷。”
  “哪里冷了,你没瞧前日那魏子渊。”小丫鬟压低声,“当时我就站在檐下,听见里面的动静,可吓人了。听说那根本不是救命仙丹,而是毒药。幸而魏子渊只吃了一点,才保住一条小命,如今还在屋里躺着呢,那身子跟冰碴儿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那还魂丹是假的,那我们姑娘……”
  “小点声,仔细老夫人听见了,让人打了你的嘴。”
  雨势骤急,小丫鬟赶着进屋避雨,无人发觉角落还站着一人。
  贺氏遍身素净,掩唇轻咳两三声,眼中忧虑重重。
  侍女款步提裙,自游廊另一端走来:“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宋老夫人如今在小佛堂。”
  贺氏点点头,转身:“走罢。”
  侍女面露迟疑:“夫人……夫人真要为公子提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那宋姑娘……”
  “住嘴。”贺氏难得急眼,冷声斥责,“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宋家于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忘恩负义才是。且贺鸣同我一条心,他也是喜欢枝枝的。若是借着喜事冲一冲,枝枝能越过此劫,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佛堂檀香氤氲,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垂着泪珠。
  柳妈妈亦是表情悲怆,倏尔转身,瞧见往这边走来的贺氏,忙忙拭泪迎上去:“贺夫人。”
  贺氏伸手搀扶:“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寻老夫人。”
  ……
  细雨绵绵,闲云阁正房内,青焰未尽。
  柳妈妈亲自沏了上等名茶,端至宋老夫人和贺夫人身前。
  一个眼神,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皆福身,悄声退下。
  松石绿软帘挡住园中雨丝,宋老夫人眉眼震惊:“这事,可曾知会过贺鸣不曾?”
  贺氏笑着点头:“他自是知道的,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没有不应的理。”
  宋老夫人担忧:“虽如此说,然若是贺鸣不愿,我们也不好强人说难。”
  贺氏弯唇:“老夫人不知道,贺鸣心悦枝枝已久,今儿这事,还是他亲自找的我。只是我们家如今……倒是得委屈姑娘了。”
  宋老夫人摇头:“这事该是贺鸣委屈才是。”
  冲喜一事,往日只有贫苦人家才舍得将孩子送出。贺鸣如今已是举人,且春闱在即……
  贺氏笑笑:“老夫人多虑了,此乃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点头:“这话很是。”
  宋瀚远出门远行,姜氏又不管事,如今府上只有宋老夫人操持家务。
  贺氏当即叫人办泥金庚帖,写上贺鸣八字,又命人送通书来。
  宋老夫人难得展露笑颜:“虽说一切从简,然该有的礼数也是不能少的。
  “我前儿寻高人替枝枝算过一卦,若是成了亲,得半年不见亲眷,方可护余生周全。我想着家里在西山也有避暑山庄,何不将新房设在那,一来也应那高人的话,二来那山庄清净,也方便贺鸣念书。”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左右不过半年,那山庄又有上千人伺候着,断不会委屈了两孩子,您瞧着如何?”


【第22章】醒了

  烟雨朦胧,长街湿漉。
  宋府上下一派的喜气洋洋,门栏窗槅贴着大红喜字。
  廊檐下一众象牙缠枝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檐角挂各色鸟笼,仙鸟喜鹊皆有。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玄色身影融入清寒雨幕之中。
  有小丫鬟瞧见,赶忙上前接过伞:“魏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奴婢陪你过去罢。”
  自那日试药后,魏子渊差点一病不起,宋老夫人念他救主有功,拨了两个丫鬟在他身边伺候,又提他作管事。
  魏子渊不习惯旁人近身伺候,只让二人在门口候着。
  闻得丫鬟的声音,魏子渊并未递伞过去,满园姹紫嫣红,花红柳绿。
  小丫鬟叽叽喳喳:“魏管事要去前院转转吗,奴婢听说那可热闹了,光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就有足足……”
  魏子渊冷眼扫视。
  小丫鬟当即噤声,怔怔站在原地。
  魏子渊懒得理会,府上热闹看着碍眼,他越性前去马厩,翻身上马,出府。
  连着病了数日,魏子渊身子大不如前,不过跑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受不住。
  无奈,只得寻了酒楼,将马寄在后院。
  青石甬路,苍苔雾冷。
  楹花窗高高支起,隐约可见楼下行人纷纷。魏子渊自顾自要了酒,倚窗而坐。
  嵌理石方桌旁立着一方落寞影子,悄然无声。
  许是下着雨,酒楼客人不多,二楼只有魏子渊一人。
  小二见他衣着不凡,身上环佩玉袂叮当作响,只当是哪位公子哥遇上烦心事,出来借酒消愁。
  他笑呵呵端上一盘酱牛肉:“这位公子可要尝尝我们家的酱牛肉,不是小的吹牛,我家这酱牛肉,那可是……”
  窗下沉闷不语的人影忽然抬头,那双琥珀眼睛冷冽森寒,令人望而生畏。
  小二只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语,捧上酱牛肉匆忙往楼下而去。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一人影,他忙忙叠声认错:“小的有眼无珠,没能瞧见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婢女横眉立目:“毛毛躁躁的,你们就是这般做事的,幸而撞的是我,若是撞上的是我们姑娘,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罪。”
  小二点头哈腰。
  苏芷温声:“不怪你,去罢。”又望向婢女,“大惊小怪作甚,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不让我出门了。”
  婢女垂首不甘心:“姑娘是千金之躯,且夫人不让姑娘出门,也是怕姑娘在外惹事。别的不说,就说上回姑娘在画舫上钓鱼,钓上人不说,竟还将人带回府,若不是那……”
  婢女忽的驻足,揉揉眼睛,“姑娘,我莫不是眼花了罢,怎的瞧见魏管事?”
  苏芷眼睛一亮:“魏子渊,他在哪?”
  雨雾氤氲,魏子渊孤身坐在窗下,桌上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壶,那双琥珀眸子懒懒望过来,不见半点醉意。
  苏芷提裙,在魏子渊对面坐下:“好巧,又见面了。”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低头在桌上留下二两银子,随即转身离开。
  雨丝飘摇,魏子渊并未撑伞,只身步入雨中,玄青影子孤独寂寥,似笼上一层朦胧雾霾。
  苏芷急急追上,少女张开双臂,挡在魏子渊身前:“你站住!先前那回是我父亲放走了你,今儿你可再不能……”
  潇潇雨水落下,眼前的玄青影子倏地摇摇欲坠。
  苏芷双眸瞪圆,眼睁睁看着魏子渊倒在自己肩上。
  ……
  雨声不绝,苏府上下悄然无声。
  苏芷坐立不安,在屏风前来回踱步。
  少顷,方听见屋内传来祖父悠悠的一声:“进来罢。”
  苏老爷子常年居于山上,避世隐居,一心钻研医术。
  也是巧合,老爷子才刚下山没几日,便撞见苏芷带了人回来。
  魏子渊还未清醒,苏芷满脸担心:“祖父,他真的无碍吗?”
  苏老爷子不以为意:“坠仙丹罢了,幸好服用不多,否则华佗再生,也是药石无医。”
  苏芷好奇:“坠仙丹,那是何物?”
  苏老爷子摆摆手:“宫里头的混账玩意罢了。”
  话落,又写下一药方,命人前去煎药,“夜里再送二和药来,伺候他用下。”
  转而瞧见苏芷眼巴巴望着自己,苏老爷子无奈叹口气,“盯着我作甚?放心,死不了。”
  苏芷忧心忡忡:“那他……还能好吗?”
  苏老爷子面不改色:“若是没碰见我,兴许活不过三年。”
  苏芷唬一跳:“那碰上了呢?”
  苏老爷子剜苏芷一眼:“自然是长命百岁,我瞧这小子似乎还有口疾,若是能……”
  话犹未了,忽见榻上的魏子渊睁开双眼,一双浅色眼眸满是戒备:你认得坠仙丹?
  当初在宋府,宋老夫人请来的名医都辨认不得。
  苏老爷子嗤之以鼻:“那算什么名医,唬人罢了。你若是早点碰上我,这几日也不必受苦了。当初服用那坠仙丹,你是否浑身无力,头疼欲裂,如坠寒潭?”
  苏老爷子所言,皆和魏子渊当日症状对上。
  魏子渊拢紧眉:……濒死之人,还有救吗?
  苏老爷子深深望向魏子渊,良久,方低声一笑,嗓音喑哑:“旁人自然不能,我却是……”
  魏子渊翻身下榻,拱手作揖。
  苏老爷子手握执扇,满脸堆笑:“苏芷是我孙女,她求我救你,我自是答应她所求,你又是何人?”
  魏子渊猛地抬眸,瞳孔骤缩。

  临月阁静悄,唯树影斑驳,云影横窗。
  宋老夫人拄着拐杖,时不时探头,朝里望一眼,又问柳妈妈:“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温声,扶着宋老夫人坐下:“戌时一刻了。”
  已是掌灯时分,府上各处点灯,亮如白昼。
  柳妈妈端来一碗金丝雪蛤,她轻声:“老夫人还未用晚膳,多少垫垫肚子,等会空着肚子吹冷风,小心又染上风寒。”
  宋老夫人满目愁容,摇头哀叹:“枝枝还在里面,我怎的吃得下?”
  算算时辰,苏老爷子帮宋令枝针灸了两个多时辰,如今人还未睁眼。
  宋老夫人提心吊胆,握着沉香木拐的手指颤巍巍。
  柳妈妈压低声:“苏老爷子妙手回春,前些时日也是我们忙晕了头,竟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是当年……”
  宋老夫人抬眸警告。
  柳妈妈自知失言,忙收声,目光落向门口站着的魏子渊,柳妈妈挽唇:“你倒是运气好,竟碰上了苏老爷子。”
  魏子渊垂首不语。
  知魏子渊有不足之症,柳妈妈也不强求他回应,轻手轻脚往里走去,她倏然瞪圆双目:“老夫人,姑娘、姑娘醒了!”


【第23章】沈砚:“……谁要成亲?”

  天青色雨雾朦胧。
  金漆木雕罗汉床上青纱垂落,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药。
  前日她醒来,猝不及防看见两个丫鬟哭肿的眼睛,险些吓一跳。经此一遭,白芷和秋雁待她越发上心,寸步不离。
  良药苦口,还剩最后一勺没喝完,宋令枝抬手挡开,捏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罢了,不吃了。”
  白芷不敢强求,只拿蜜饯好生哄着人:“姑娘身子虚空厉害,怎能不吃药?若非那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
  话说一半,白芷嗓音哽咽,双眼垂下泪珠。
  宋令枝哭笑不得:“罢罢,我喝便是。”
  说笑间,忽闻屋外小丫鬟的声音,原是宋老夫人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
  宋老夫人喊人制止:“起来作甚,若论尽孝,也不在这几日。”
  言毕,又细细打量宋令枝,“我瞧着今日倒好些,可有什么想吃的不曾,祖母让他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窝在宋老夫人怀中,摇摇头:“是枝枝不好,让祖母担心了。”
  宋老夫人帮忙拭泪:“你还说,好好的怎么想一人去放天灯,也不知道留个丫鬟在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她轻拍宋令枝后背,“那夜的事你父亲也知道了,若非前些日子遇上海匪,他定是要赶回来的。”
  宋令枝一惊:“海匪?父亲可曾受伤?”
  “他无碍,倒是你。”宋老夫人双眉紧皱,“祖母依你所言,找人寻了那夜江上所有着月白袍衫的男子,只他们都不是我们要找之人。”
  宋令枝心中骇然,那夜她在水中,瞧得并不真切,只隐约看见甲板上站着两人。若说是沈砚所为……
  宋令枝轻声,拐弯抹角打听:“我病了这么些天,严先生那的功课又落下了。”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多爱念书,不过前几日严先生家中有急事,只打发小厮回来取包袱。我见那小厮行色匆忙,应是家中出了要紧事。”
  彼时宋老夫人还在为宋令枝悬心,自是没多留心。
  家中有要紧事,那应是京中出了变故。若是沈砚真的回京,那她日后定不会再和对方有瓜葛。
  宋令枝面露喜色。
  宋老夫人只当她不用念书高兴,笑道:“都快成亲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说来你和贺鸣真的是天注定,祖母才刚备下嫁妆,你便转危为安,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天生一对。”
  宋令枝双颊泛着坨红之色,眉眼羞赧。
  宋老夫人只笑:“这门亲事本是为了你,当时你昏迷不醒,祖母也没来得及问你,如今你瞧贺鸣……”
  宋贺两家的亲事,满江南都知道,宋令枝不可能在此时出尔反尔,且贺鸣还是为着自己才应下的亲事。
  宋令枝垂眸莞尔:“贺哥哥自然是好的。”
  宋老夫人叠声笑:“那就好那就好,明懿山庄那祖母都安排妥当了,到时让秋雁和白芷跟着去。”
  宋令枝狐疑:“我当真半年不能见祖母?”
  宋老夫人颔首:“高人的话,自然不能不从。”
  那还是她从金明寺求的,想来应是灵验得很。
  “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有,祖母本想着让魏子渊也过去,只是他如今不在我们家……”
  宋令枝震惊:“他不在我们家,那他去哪了?”
  “没去哪,只是先前苏家老爷子给你看病,一律诊金谢礼都不要,只要魏子渊陪他在山上待一个月。小魏自己应下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左右也只是一个月。待他下山,祖母再好好赏他就是了。”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如今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做你的新娘子便是。”
  宋令枝羞红脸,躲在宋老夫人怀里不起身:“枝枝舍不得祖母。祖母,真的半年不能回家吗?我如今都大好了,回来见祖母,应该也没事罢?”
  ……
  雨声嘈杂,豆大雨珠自檐角滚落,岳栩一身常袍,行色匆匆穿过游廊。
  沈砚昏迷整整半月有余,奇怪的是,脉象并无任何异象。若非沈砚连着多日未醒,岳栩只当自家主子睡了一觉。
  手上提着药包,岳栩步履匆忙,槅扇木门推开,上客堂悄然无声。
  他们还在金明寺。
  雨打芭蕉,清寒雨幕透着丝丝寒气。药包搁在长条案上,岳栩不经意转身,差点被窗下的人影吓一跳。
  “……主、主子?”
  楹花窗下,品竹色长袍轻笼肩上,沈砚负手而立,颀长身影似融在雨雾中。
  他转首,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深沉,宛若化不开的重重烟雾。
  沈砚一字一顿,手中的青玉扳指转动:“岳、栩?”
  岳栩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属下在。”
  雨声聒噪,上客堂静得吓人,落针可闻。
  沈砚脚步声轻轻,缓慢行至岳栩身前:“朕……这是金明寺?”
  雨声冲散了空中尘埃,岳栩并未听出沈砚话中的异样,只垂首:“是。”
  又细细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沈砚,“五台山那属下也找人问过,并未有异样,只是殿下这病实在来得蹊跷,看着也不像宫中那位所为。”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端坐在紫檀嵌理石太师椅上,郎窑红釉杯中泡着上好的龙井,是他那位好皇叔喜欢的。
  沈砚垂首轻抿半口,终是喝不惯,他目光落至下首。
  岳栩还跪在地上,下颌紧绷。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上首的沈砚像是换了一人,明明还是那张脸,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却如千年冰窟,森寒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岳栩低下眼眸:“还有一事,属下前日回宋府替主子取回包袱,宋姑娘如今身子大安,近日正筹备和贺家的亲事……”
  ——哐。
  很轻很轻的一声,茶杯随意掷在案上。
  沈砚垂眼,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你说,谁要成亲?”


【第24章】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金丝楠妆台前的女子一身嫣红喜服,鬓间石榴金丝珠钗点缀,薄粉敷面,绛唇映日。
  案上美人瓢供着晨间采撷的海棠数株,露珠坠在花瓣上,在光下泛着晶莹白光。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为宋令枝描眉画眼。
  秋雁瞅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女子,忍不住乐开怀,她抿唇轻笑:“连老天爷都知道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瞧这园子的春色,姑娘日后定也事事顺遂,和姑爷和和美美。”
  虽说是新娘子,这几日免不了听多打趣,宋令枝还是羞红脸。
  织金美人象牙柄团扇握在手中,宋令枝伸手,在秋雁手背轻拍两三下:“尖牙利齿的,我瞧你也不必跟着我去了,就留在临月阁,省得哪日我被你活活……”
  话犹未了,白芷忙忙上前制止:“今儿可是姑娘的大日子,不该说的别乱说。”
  又睨秋雁一眼,“你也是,日后家里有了姑爷,你这性子也该收收,莫再这般莽撞,省得让人笑话。”
  依那大师所言,明懿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是新买进庄子的。
  宋令枝此前求过祖母几回,想着她如今安然无恙,也不必循那劳什子“不可见亲眷”的判言,宋老夫人却不依,万事只以宋令枝的安危为先。
  谈笑间,园外长廊传来一阵喧嚣:“老夫人来了!”
  石榴红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在柳妈妈的搀扶下转过影壁,踏进暖阁。
  槅扇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螺钿山水小几上供着龙凤红烛。
  妆台前,宋令枝喜服曳地,闻言起身,未待开口,双眼悄然落泪:“祖母。”
  宋老夫人忙忙上前,拿着丝帕为宋令枝拭泪:“今儿可是我们枝枝的好日子,不能哭不能哭。”
  柳妈妈在旁帮着搭腔:“姑娘这是舍不得老夫人呢。”
  一语落下,宋老夫人眼中亦泛起泪珠,挽着宋令枝的手:“祖母又何尝舍得我们枝枝。”
  她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柳妈妈双手捧着锦匣上前,掀开,红袱裹着的,正是前世宋令枝最为熟悉的鸳鸯玉佩。
  五福流云缠护,鸳鸯玉佩犹如核桃大小,握在手心竟有暖热之意。
  宋老夫人亲自替宋令枝戴上:“这是暖玉,你戴着,对身子亦有好处。”
  这玉佩本该是交给姜氏,再由姜氏传给宋令枝,只宋瀚远和姜氏的亲事实在荒唐,故而这玉佩,也一直留在宋老夫人手上,今儿才送出。
  宋令枝声音哽塞。
  前世出嫁,祖母亦如今日这般,恨不得掏空家底作宋令枝的陪嫁,只怕她日后受委屈。
  十里红妆,光是宋令枝的嫁妆,就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另有宋老夫人添的良田千亩。
  长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香屑满地。
  奴仆婆子华衣锦服,肩扛嫁妆,好不富贵奢靡。
  柳妈妈又送了锦匣上前,宋老夫人轻声:“这是贺夫人送来的。”
  良田百亩,铺子四间,这是贺氏手上所有的薄产,如今都留给贺鸣成亲用,宋老夫人也一齐送到宋令枝手上。
  “虽说是贺鸣住在我们家,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山庄那的婆子嬷嬷我都打过招呼了,若是不听话,你只管教训便是,别让那等刁奴欺主。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写信回来,祖母定替你做主。
  “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日后若是有……罢罢,此事日后再细细和你说,今日可是大喜日子,不能说这种话。”
  青烟缭绕,暖阁静悄悄,只闻宋令枝低声的啜泣。
  宋老夫人一面命白芷端水进屋,伺候宋令枝净脸,一面又搂着宋令枝道,“怎么还是那么爱哭,过了今夜……”宋老夫人忽的噤声,知晓宋令枝脸皮薄,宋老夫人挥手,命婢女退下。
  “祖母前夜送来的画本,枝枝可看了?”
  宋令枝满心哽咽噎在喉间,惊得躲在宋老夫人怀里:“祖母!”
  宋老夫人笑开怀:“羞什么,古来女子都有这一关,虽说燕尔新婚,却也不能由着姑爷任性,若是受伤,可不是闹着顽的。那香玉膏子祖母已让人送去了,房里也有嬷嬷……”
  “祖母!”宋令枝双手捂脸,恨不得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我不要嬷嬷!我自己、自己一人就可以了。”
  宋老夫人连声笑:“好好,不要嬷嬷,祖母让白芷秋雁跟着……”
  宋令枝惊呼:“也不要她们!”
  今儿是宋令枝的好日子,宋老夫人自是事事应承,不管宋令枝说什么,她都说好。
  园中珠帘翠幕,金丝低垂。
  吉时将至,大红绸缎轻盖在头上,宋令枝任由秋雁和白芷搀扶,缓步行至门首。
  宋老夫人跟在身后落泪。
  倏然听见春桃着急的一声:“姑娘!”
  她刚从碧玉轩赶来,步履匆匆,春桃捧着一金镶宝石缠丝双扣镯上前:“这是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女儿大婚,姜氏仍未出面。
  宋令枝脚步稍顿,隔着一帘绸缎盖头,她只能隐约瞧见手镯的一角。
  宝石镶嵌,金辉灼灼。
  宋令枝淡然轻瞥,这手镯,姜氏前世也是送给了自己,亦是在出嫁之日。
  迎亲队伍就在府门,府中上下,众人皆驻足,往宋令枝这一处瞧。
  日光恼人,轻薄日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春桃垂首捧着锦匣,不曾动过半分。
  白芷悄声提醒宋令枝:“姑娘。”
  宋令枝声音轻轻,收回目光:“替我谢过母亲。”
  羽步翩跹,终是没再往那镯子瞧过一眼,抬脚往外走去,只让白芷收下。

  府门大开。
  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春桃站在最后,眼看宋令枝出了二门,方轻轻叹气。
  宋府上下笑声不绝,今日宋令枝大喜,人人都有赏银拿,还有热闹瞧。
  哪有丫鬟奴才不乐得去瞧,阖府上下,唯有碧玉轩悄无声息,唯有日影横窗。
  春桃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进屋。
  苏作榉木素牙板书案前立着一抹青色影子,姜氏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峨眉淡扫,如若隐于云端。
  春桃上前,为姜氏研磨。余光瞥见案上的佛经,春桃悄悄叹一声。
  宋令枝今日出嫁,姜氏面上无喜无悲,一心只在自己的经书上。
  香炉点着袅袅藏香,春桃忍不住出声:“夫人,手镯奴婢送去姑娘那了。”
  姜氏颔首,不语。
  春桃大着胆子:“姑娘出嫁好大阵仗,夫人没瞧见,我们家前院后院都堆满了,全是老夫人为姑娘备的嫁妆。奴婢听闻那明懿山庄……”
  一语未了,书案前的姜氏忽的抬眼,浅色眸子如冰玉莹润淡雅:“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春桃低头,自知失言:“奴婢也是为着夫人。”
  她想着母女一场,姜氏再怎样,也是关心宋令枝的。
  春桃絮絮叨叨:“夫人不曾出园子,奴婢就想着多说些,也好让夫人知道。”
  “不必。”姜氏拒绝果断。
  香烟氤氲,勾勒着姜氏浅浅身影,她轻声,“我不想知道。”
  ……
  宋府府门洞开,春光满地。
  门口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高挂,礼炮鸣放,震耳欲聋。
  春日晃眼,跨过台矶,倏地眼前一阵冷风掠过,不寒而栗。
  宋令枝怔在原地,双手双足冰寒彻骨。
  她刚刚……好似听见沈砚的声音?
  众人还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见她停下,好奇仰脖张望。
  空中满是香屑气息,宋令枝屏气凝神,无奈头顶盖头遮掩,她只能望见无数交叠的衣摆。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宋令枝侧耳倾听,再找不到方才那道声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紧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熟人?”
  秋雁笑弯眼:“今儿来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见严先生?”
  秋雁满眼期冀,冷不丁听见这话,喜得笑出声:“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严先生早离开了,先前院子的东西也收拾干净了,说是走的水路。”
  满耳礼花声连连,疏林如画。
  再细听,果真不再听见旁的乱七八糟。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
  往前数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纱圆领袍加身,贺鸣拱手:“宋妹妹。”
  耳边嬉笑渐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垂首敛眸,只望见贺鸣袍衫上的金丝缠线,日光残留在贺鸣手上。
  宋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日渐西沉。
  临至掌灯时分,雾蒙蒙的天竟落了几滴雨,苍苔土润。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声淅沥。
  喜房内,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铺着大红鸳鸯褥子,一侧矮几上设一方官窑刻花牡丹纹瓶。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笼点着百合宫香,宋令枝端坐在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许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笼添多了香饼。
  屋中青烟缠绕,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话,并不在屋里伺候。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无趣,头上的红盖头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过缝隙,依稀能望见脚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双脚坐得发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开一点。
  案上红烛摇曳婆娑,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零碎。
  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时辰,贺鸣迟迟未归,房中静默无声,只有潇潇雨声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渐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无端涌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没来由一阵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
  沈砚眼中平静淡然,烛光跃动在他眉宇,沈砚面上淡淡,并无多余的情绪。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满是慌乱不安,瞪圆的一双眼睛映着沈砚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满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却只觉得惊恐,如见到地府阎王恶鬼。
  沈砚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京中有事,他不该是……
  瞳孔紧缩。
  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那一方轻盈的丝帕,宋令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闷下整整一杯。
  眼前阵阵发黑,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紧掐掌心,宋令枝强撑着稳住心神:“你怎么会……”
  槅扇木门被人推开半隅,贺鸣的笑声穿过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边。
  “宋妹妹,我替你取来芙蓉糕,你一日未吃东西,先吃点糕点垫垫。”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送别的来。”
  眼花缭乱,宋令枝身子渐渐撑不住,只觉得头疼欲裂。
  缂丝屏风后映出一道长长身影,贺鸣端着漆木茶盘,一步步走近。
  不,别进来,别……
  视线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见贺鸣徐徐走来的黑影,以及对方震惊不已的目光:“严公子,你怎么会在……”
  银光闪现,利剑出鞘。
  剑刃锐利,划破贺鸣袍衫。
  沈砚一剑捅穿了贺鸣肩膀。
  “聒噪。”沈砚冰冷丢下两个字。
  鲜血直流,满地斑驳刺红了宋令枝双眸。
  她泛红着双目扑过去,却只能接到满手的血腥。
  贺鸣似断了线的纸鸢,无力垂落在地。
  “贺鸣、贺鸣!来人,快来人——”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银蛇骤现,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脸上。
  身后,沈砚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砚颀长身影。
  夜风拂过沈砚广袖,他俯身,白净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砚低声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朕。
  雨势骤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婆娑树影透过纱屉子,阴润映在地上。
  树影枝节盘虬,再往上,是一抹红色绛纱袍。
  沈砚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阴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满目惊恐。
  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声呜咽。
  朕,朕。
  思绪错乱不堪,宋令枝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砚登基前夕,京中叛乱,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汤,唯有宋令枝院子无侍卫防守,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婆子坐更。
  风声鹤唳,呜咽哀嚎。
  叛军仓皇出逃,无意闯入宋令枝院中,挟持其做人质。
  那是成亲后,宋令枝第一次见自己院子出现那么多人。
  盔甲在身,乌泱泱满地的侍卫,团团将自己围在中心。
  满院的烛火亮如白昼。
  宋令枝听见秋雁白芷的哭声,听见她们跪地求叛军莫伤了自己,听见她们求沈砚救人。
  廊檐下铁马叮当,沈砚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行出。
  寒风拂过,月影横空,沈砚月白衫袍沾上斑驳血迹,红得刺目,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
  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过夜色,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叛军的长剑梗在宋令枝脖颈,尖锐锋利,在月下泛着银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还是家常旧衣,冷风呼啸,指尖瑟瑟发抖,是冻的。
  只一张唇,叛军的剑刃又往前一寸,鲜血淋漓,染红剑刃。
  宋令枝不敢再乱动。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风声伴着叛军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响,叛军双眼猩红,语速飞快,“给我准备车马!立刻!”
  金吾卫纹丝不动,弓箭手早就准备就绪,万箭朝向叛军。
  叛军愤怒嘶吼:“沈砚,你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就、我就杀了她!”
  长剑锋利,刺穿宋令枝薄肤,汩汩鲜血往外冒出。
  她连话也说不出。
  沈砚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刚抬臂。
  白芷挣扎着跪在沈砚脚边,伏首磕头:“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让他们伤了夫人!”
  沈砚视若无睹,只让岳栩送来自己的弓箭,抬臂拉弓,箭矢对准叛军头颅。
  叛军恼羞成怒,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砚,你谋逆篡位,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怎配为一国之君!别过来,再过来我就……”
  沈砚登基早是板上钉钉的事,院外仍有万千军马守候,纵使此刻放叛军一马,他也活不出城门。
  岳栩满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砚身前:“主子,夫人还在他手上,可要属下……”
  “无妨。”
  寒风彻骨,沈砚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沉声:“——放。”
  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朝宋令枝飞奔而去,叛军当即舍弃她,纵身滚至一旁。
  却听“咻——”的一声。
  一枚箭矢直穿叛军脑门,鲜血喷涌而出,若是方才他没丢下宋令枝,兴许那箭,穿过的还有宋令枝的脑袋。
  这一箭,是从沈砚手中发出的。
  满院静默,众人齐齐望向沈砚,等待他发号施令。
  沈砚未再多语,月白身影踏上台矶,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没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后,宋令枝再一次见到沈砚,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历历在目,雨夜萧瑟,案上红烛燃尽,宋令枝双手沾满鲜血,她喃喃抬首,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宋令枝一字一顿:“……沈、砚。”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宋令枝声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颌的手指缓缓松开,沈砚不动声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泪眼婆娑,鬓松钗乱,耳边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晃动,映照满室的烛光。
  美人姣姣,双目垂泪,泫然欲泣。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着贺鸣咽下。
  那是苏老爷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统共也就三颗,如今用上一颗……
  宋令枝攥着手上金丝绣制的香囊,僵硬抬头:“为什么?”
  若是没有沈砚,今夜应是她和贺鸣的大婚之夜。
  或许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或许相濡以沫两情相悦。
  明懿山庄偏远静雅,贺鸣可以在此处念书,宋令枝亦可在旁陪着研磨,红袖添香。
  若是烦了累了,她也可带上白芷秋雁,出门赏玩,或骑马或放纸鸢。待贺鸣上京赶考,她可陪着人去,也可在家掐着手指头数日子,或是回府寻祖母游乐,陪祖母看戏听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还能跟着白芷学针黹,给小孩做虎头鞋。待孩子大些,贺鸣也能口传手授,亲自教导小孩的功课。
  他们本该同天底下所有的寻常夫妇一样,日子平淡如水,无波无澜。
  “为什么?”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欢我……”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亲手敲碎她平静的日子。
  她和沈砚,本不该再有交集的。
  长夜氤氲,苍苔露冷,□□夜寒。
  嫣红喜服曳地,贺鸣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血,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
  宋令枝无力闭上双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维持脸上的镇静。
  “沈砚,我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只要你马上离开……”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双浅色眼眸落满泪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当就此别过,再不复……相见。”
  黑夜如墨,急雨骤歇,只听零星雨珠自檐下滚落,渐起一地的泥泞。屋内烛火摇曳,苟延残喘,似一位耄耋老人,只身撑起一隅的亮色。
  沈砚逆着光,颀长黑影笼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声呓语:“……不、复、相、见?”
  沈砚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讥诮,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懒声丢下三字,沈砚起身,大红绛纱袍自夜色轻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只觉后脊生凉:“那你想要什么?”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惨白无血的一张脸,再往下,是贺鸣染红鲜血的袍衫。刺眼夺目的鲜血透过指缝,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声音轻轻,“沈砚,你也想……杀了我吗?”
  前世的纠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无心再来一遭,也想不通沈砚为何纠缠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终于不再往前,沈砚转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绛纱袍衫松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许阴冷之气。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望着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语。
  房中落针可闻,只余烛光摇曳。
  良久,方听得头顶传来沈砚的一声轻笑。
  “宋令枝,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沈砚语气轻轻,“你自然是要死的。”
  他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黑影似化不开的浓雾,将宋令枝层层笼住。
  宋令枝知晓那么多将来之事,自然是留不得,只是如今还不到时机。
  沈砚眸光冰冷,垂眸睥睨。
  不止宋令枝活不成,还有……整个宋府。
  他向来只信宁枉勿纵。

  喜房的红烛燃了整整一夜。
  大病初愈,宋令枝本就精神不济,经此一遭,又连着发了一夜的高烧,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晌午。
  日光满地,园中柳拂香风。
  宋令枝扶榻而起,榻上的红枣莲子早被白芷秋雁收走去,只剩案上烛泪点点。
  槅扇木窗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宋令枝扶榻坐起,三千青丝轻垂在腰间。
  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她精神总算好些,又命白芷将房中一应“喜”字摘下。
  白芷诚惶诚恐:“姑娘!”
  宋令枝大婚之夜,她和秋雁被迷香放倒,再次醒来已是天明。
  天翻地覆,本该服侍他们的奴仆婆子,如今却全都听令沈砚一人,成了监视宋令枝的人。
  白芷嗓音喑哑,她还不知沈砚的身份:“姑娘,那不是严先生吗,他怎的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还将姑娘困在此处?”
  ……严先生。
  三日前沈砚的言语犹在耳边,沈砚疑心重,又是那般的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若是白芷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可能宋令枝明日就能见到她的尸首。
  宋令枝心口打颤,冷汗涔涔,宋令枝贝齿紧紧咬住红唇:“莫再提他。”
  园中定有沈砚的眼线埋伏,宋令枝不欲多言:“贺哥哥呢,他可还安好?”
  白芷:“贺公子一切都好,姑娘莫急。严、严公子身边那人替贺公子瞧过了,说只是失血过多,那一剑未伤及要害,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贺鸣是受自己所累,方落得这样一番田地。
  宋令枝轻声:“他在哪,我过去瞧瞧他。”
  东次间内。
  青纱帐慢轻垂,贺鸣静静躺在天然罗汉床上,肩上的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秋雁半跪在脚凳上,眼睛哭得红肿。
  闻得宋令枝的声音,她端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挪步而出。
  “奴婢才刚给贺公子喂了药,姑娘放宽心,这儿有奴婢守着。”
  宋令枝点点头,余光瞥见榻上杳无生气的贺鸣,又忍不住掐紧掌心:“祖母给我留了两根千年人参,若有需要,尽管取去。”
  秋雁福身应是。
  贺鸣还昏迷不醒,宋令枝不欲多加叨扰,只略坐片刻,便起身回房。
  廊檐下湘妃竹帘轻垂,穿花度柳,抚山依泉。
  这山庄是宋老夫人花了大心思的,自然是处处合宋令枝的心意。
  转过影壁,月洞门近在咫尺,只需再往前半步——
  忽的,假山后转过一婆子,眉眼严肃,不见半点笑意:“姑娘且慢。”
  她垂手,面上却半点敬意也无:“主子吩咐了,姑娘身子欠安,在园里逛逛便是。”
  白芷忍无可忍,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平平无奇的一个婆子,白芷却怎么也推不动,她气得破口大骂:“谁给你们的胆子拦姑娘,等我见到老夫人,我定要好好告上你们一笔……”
  “白芷。”
  头晕眼花,宋令枝抚额,双眉紧皱。
  她忽的想起,祖母曾寻金明寺的高人算上一卦,说这山庄伺候的都得是生人,想来这位高人,也是沈砚的手笔。
  这山庄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沈砚的人。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不能出去便罢了,白芷,你替我研磨,我想给祖母写信。人不能出去,信总可以罢?”
  若是她一封家书也无,祖母亦会起疑心。
  婆子不语,只垂手低头。
  宋令枝甩袖离开。
  那封家书自然送至沈砚手上。
  暖日生香,紫檀嵌理石书案上供着炉瓶三事,檀香袅袅。
  岳栩跪于下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毕恭毕敬:“主子,这是姑娘刚送去外院的,说是给宋老夫人的家书。”
  字迹熟悉,是沈砚先前常在书院见到的。也不知宋令枝是写了什么,竟是厚厚的一沓。
  岳栩轻声:“主子,可要拆开翻阅?”
  “不必。”
  书案后的男子一身雪青长袍,日影洒落,无声落在他衣袂的金丝缠线上。
  沈砚声音平静。
  岳栩俯首告退:“是,属下这就让人将家书送至宋府……”
  “烧了便是。”
  极轻极淡的一道声音,伴着徐徐春风,轻盈落在岳栩耳旁。
  他身影一僵。
  再抬眼,书案后的沈砚已然低下眼睫。
  他向来不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
  连着等了两日,宋令枝都不曾收到宋老夫人的回信。
  白芷只当是守院门的婆子偷懒,未曾将家书送出,日日前去催促。
  婆子耐心全无:“家书在主子那,姑娘若不信,尽管自己去问。”
  那信中所言,无非是些芝麻小事,或是今日在园中瞧见了一只蚂蚱,或是宋令枝想吃府上的茯苓糕。
  宋令枝洋洋洒洒,连着写了十多张,都是些细末枝节的琐碎事。若是旁人见了,只会觉得无趣,只有祖母……才能看懂宋令枝信中真正所言。
  如今未收到回复,定是书信不曾送到宋老夫人手上。
  楹花窗下,霞映满园。
  白芷气恼不已,又挂念宋令枝大病未愈,只敢挑好话哄着宋令枝。
  “许是路上耽搁了,姑娘再等等,兴许过两日老夫人就来信了。”
  白芷泫然欲泣,她压低声,“老夫人那般疼姑娘,若是一直收不到信,定然会发现端倪的。”
  白芷搜肠挂肚,努力想着近日的好事,好哄宋令枝开心:“奴婢今日去瞧过贺公子了,他身子恢复得极好,想来这两日便能醒来。”
  宋令枝总算有了反应,她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奴婢何时骗过姑娘。”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往里屋走,“奴婢昨日闲来无事,将那日的嫁妆单子都理了一遍,姑娘可要瞧瞧?”
  宋老夫人疼爱孙女,玛瑙釉色抱婴民妇灯、官窑葵瓣碗、哥窑双耳三足鼎……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皆是难寻的宝物器皿。
  宋令枝百无聊赖瞥过一眼,兴致缺缺。
  倏然,一抹嫣红影子闯入视线。
  宋令枝急声:“且慢。”
  白芷脸红耳赤,着急将手中的画本往箱底塞。
  那是宋老夫人先前送来的画本。
  白芷双颊泛红:“姑娘,这、这太不像话了,奴婢这就收起来,再不叫姑娘……”
  “拿来。”
  宋令枝面色平静,双眸淡然。
  白芷耳尖滚烫,踟蹰片刻,方讪讪将画本递给宋令枝:“姑、姑娘。”
  宋令枝随手翻阅,看得坦然。
  白芷可没有这般的好定力,做贼心虚似的,忙忙关上槅扇木门,连楹花窗子都掩上了。
  屋中光线晦暗。
  斑驳光影透过纱屉子,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轻倚在临窗榻上,膝上搁着宋老夫人先前让柳妈妈送来的画本。
  那画本画得详尽,白芷只瞥一眼,当即吓得收回视线,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门前,深怕有人突然闯入,看见宋令枝所看之物。
  “白芷。”
  耳边忽的传来宋令枝的声音,白芷赶忙上前:“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令枝面不改色晃晃手中的画本:“这是上册,下册在哪?”
  白芷一时语塞,差点咬伤自己舌头,她欲言又止:“姑娘,算了罢,这些……”
  宋令枝难得执拗:“找出来我瞧瞧。”
  白芷无奈,只得依言照做。翻开,入目是一汤浴池,她慌忙别过眼。
  宋令枝却看得目不转睛。
  浴池,温泉水。
  她还记得出嫁那日,祖母提过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
  果然,她翻到了画本中藏着的舆图。


【第25章】下药

  落花满地,初罢莺啼。
  园中各处彩带翩跹,如梦如画。
  倚着楹花窗子,宋令枝看得细致。
  先前知晓魏子渊擅仿字迹一事,宋令枝担心日后有人也有此绝活,仿自己笔迹骗祖母和父亲,或是伪装父亲的字迹发号施令,故而和祖母商榷,自创了独属于宋家的密文。家中也只有祖母和父亲知晓。
  先前宋瀚远听了还笑,说西洋人也想过此法子,为的也是避人耳目传递消息,只是他们那的人唤此法子为摩斯密码。
  如今这画本上的舆图,便是祖母加密过的。兴许是想着日后再和宋令枝说此事,画本上只有下山的舆图,并无密道的入口。
  合上画本,宋令枝暗暗将舆图记在心上,仰头望去,缂丝屏风后多出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白芷半张脸贴在槅扇木门上,透过纱屉子悄悄往外望,深怕有人路过。
  猝不及防听见宋令枝唤自己名字,白芷唬一跳,忙忙转身:“姑、姑娘。”
  画本搁在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上面所绘,皆是不堪入目的画面,或站或坐,或抱或搂。
  白芷烧红脸,别过视线去看宋令枝。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眉眼染上几分喜色:“我想去山上泡温泉,去岁我在大雪之日埋的梅花,你让他们找出来,我有用。”
  白芷福身应是。
  ……
  一连数日,宋令枝都会携侍女上山,前日要大雪之日埋的梅花十两,今日又让人翻箱倒柜,找来西洋的果酒,说是那酒拿来泡脚正好。
  一院之隔,书房窗明几净。窗前栽着数株垂丝海棠,花果累累,小如灯笼。案上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松柏香,青烟氤氲。
  隔着缂丝屏风,负责监视宋令枝的张婆子跪在地,老妪佝偻着身子,两鬓斑白。
  “今儿宋姑娘又去了山上,老奴细细瞧过了,那浴池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听姑娘身边的白芷说,那浴池引的山上的温泉,对身子大有益处,想来宋姑娘是为的将养身子,方日日上山。”
  书房安静,落针可闻。
  张婆子伏首叩地,两股战战,不敢往屏风后多望一眼。
  竹案上设杯箸酒器,另有各色茶筅茶盂。沈砚坐在案后,一手抚额,他向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如墨的一双眸子冷冽森寒,只一眼,站在下首的岳栩当即了然,转而朝向屏风。
  “只有这些?”
  张婆子叩首:“是,老奴不敢欺瞒主子,宋姑娘确实日日都待在浴池。”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是宋令枝奢靡精致,吃的茶必是上等的名茶,就连茶杯,也是讲究连连。或是官窑五彩小盖钟,或是青窑脱胎填白茶碗。
  若是夜里下了几滴雨,宋令枝瞅着天青色的天,一会说天不好啦,一会又命人扛来竹椅轿,伺候她上山,说是枕着雨声泡池子,才有乐趣。闲着无事,又让人取来自己的陪嫁,拿着一个个赏玩。
  宋令枝乐得自在,倒是苦了跟着的张婆子,但凡宋令枝瞧过的走过的,她也要跟着翻看一遭。
  这几日旁的事没做,光是翻看宋令枝的陪嫁,张婆子已累得直不起腰。
  宋家果真富可敌国,一个小小的孙女出嫁,竟也是十里红妆,万人歆羡。
  宋令枝在家中便是这等的骄奢,沈砚和岳栩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好奇宋令枝被囚在山庄,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
  岳栩疑惑皱眉:“你可知……宋姑娘为何会突然想去山顶的浴池?”
  张婆子难以启齿:“这……”
  岳栩沉下脸,只当其中有蹊跷:“快说。”
  张婆子吓得又跪在地:“前些日子,老奴见宋姑娘屋里关了门窗,她身边的白芷亦是神色慌乱,鬼鬼祟祟。”
  张婆子颤巍巍自袖中取出一物,“待他们离开,老奴在宋姑娘房中,寻到了此物。”
  张婆子虽早有儿孙,然冷不丁瞧见这般伤风败俗的画面,还是红了脸。
  岳栩面色凝重,正想呵斥张婆子“如此重要之事怎不早点禀告”。待看了画本书封,他亦没了言语。
  暖日当暄,庭落飘香。案后的男子双眉轻皱,额间隐隐有薄汗沁出。
  屏风后的张婆子早就领命退下,光线亮堂的书房,只有岳栩垂手侍立。
  竹案上平铺一册画本,正是张婆子方才送来的。诚如她所言,这画本无甚稀奇,只是用色大胆了些。浴池中的两人惟妙惟肖,就连池边衣衫的褶皱纹理,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以前在军营,那些大老爷们也常敞开了肚皮,调侃军中的美娇娘,言语粗鄙不堪,岳栩嗤之以鼻,并不入流,也不同他们看那些“来之不易”的画本。
  只是不曾想,今日会在沈砚案上瞧见此物,还是在宋令枝屋中搜来的。
  岳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此书并无异样,属下这就将它送回宋姑娘屋里。”
  沈砚面上淡淡,只眉宇渐拢,寒冽目光一点点自画本掠过。
  园中无声,唯有花香柳影相伴。
  良久,那画本终又一次合上。
  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身影挺直,他一手轻捻指间的青玉扳指,漆黑眼眸如雾,让人望而却步。
  岳栩心生疑虑:“主子,可是这画本有异?”
  沈砚身份尊贵,所盛上之物,都会由岳栩细细查阅一番。这画本他方才也见过,除了笔墨比市集卖的精细些,岳栩实找不出半点异样。
  日光微熏,竹案上,男子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敲案沿。光影无声落在沈砚指尖,并未向上攀爬。
  沈砚眸光极冷,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显然是不欲多言,只那白净手背上,青筋盘虬,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岳栩抬头,好奇又多问一声:“……主子?”
  “哗啦”一声响,案上的茶筅茶盂忽然被掀翻在地,连同那画本,亦翻倒在地,汩汩热茶从茶壶倾泻而出,悉数落在画本上。
  岳栩瞳孔骤紧,疾步越上前,眼疾手快在沈砚手上施了几针。
  细长银针尖锐,亮得晃眼。许是用力过甚,些许鲜血沁出薄肉。
  满地狼藉,凌乱不堪。沈砚一手抚着心口,只觉周身似坠入冰窟,百爪挠心,一会又觉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帐幔轻掩,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心口那股悸疼终于退散。
  岳栩半跪在脚凳上,手上十来根银针,他面色严肃:“主子,这次毒发比往常快了半月。若是长此以往,属下怕……”
  沈砚揉着眉心,手腕上的旧伤本欲痊愈,如今又添上新的一道,是他方才自己划伤的。
  沈砚身中奇毒,岳栩虽擅用毒,然沈砚身上这毒,他却迟迟未能解开。
  沈砚垂首敛眸:“关在地牢的药人呢?”
  那本该是死囚,本就是将死之人,拿来试药正好。
  岳栩低头:“属下无能。”
  十来个药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还是瘫痪的。
  沈砚毒发加剧,岳栩却仍找不出解读之法,他抱手跪地:“属下已让人重新去寻合适的药人,想来不日便有回信。”
  沈砚轻“嗯”了一声,挥袖示意岳栩退下。
  满地的狼藉早有奴仆洒扫干净,那沾上热茶的画本自然而然留在竹案上。
  沈砚眼皮轻掀,眸光不经意掠过那画本上的一幕,倏然一顿。
  ……
  日光乍泄。
  湘妃竹帘半卷,宋老夫人疼惜孙女,便是浴池地上用的砖,亦是碧绿凿花。
  水声潺潺,氤氲白汽飘渺,化成无形的雾升腾至空中。
  既是演戏,自然要做全套。
  宋令枝拥着绣衾,轻倚在金漆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青缎引枕。梅花式漆木小几上摆着果馔糕点,另有一个十锦攒心盒子。
  白芷款步提裙,悄悄挪步至槅扇木窗前,隔窗眺望。
  环顾四周,却不见那张婆子探头探脑的身影,廊檐下只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
  对上白芷的视线,小丫鬟当即站稳身子,不敢再东张西望。
  白芷招手,唤人上前:“你过来。姑娘的玫瑰玉露落在暖阁了,你去取了来。”
  丫鬟犹豫不决:“张妈妈不在,奴婢怕……”
  白芷狠瞪一眼人:“她不在又如何,她是主子还是姑娘小姐,还要我们姑娘谦让她不成?便是她在这里,姑娘的话,她也不敢不从。”
  宋令枝这些时日所为,小丫鬟亦看在眼中。不是要西域葡果,便是突发奇想,打发张妈妈上山采摘板栗,丢在风炉中烤着吃。张妈妈因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小丫鬟踌躇片刻,终还是点头:“姐姐稍等,奴婢这就取来。”
  白芷颔首:“去罢。”
  槅扇木窗轻掩,挡住了院中满地明晃晃的日光。
  园中守着的丫鬟奴仆都让白芷打发离开,柳垂金丝,她悄声迈步,踏进浴池。
  “姑娘,前院后院都没人,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姑娘放心。”
  青松抚檐,松柏苍翠。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镶嵌宝石无数,四面悬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摇曳,熠熠生辉。
  宋令枝回想着那画上舆图,小心翼翼踏上碧绿凿花砖。
  她在这浴池连着寻了十来日,不见有任何异样。既是密道入口,那应当是不显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后。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靠背坐褥,坐褥移开,并不见有任何异样。
  宋令枝皱眉,这贵妃榻也曾出现在那画本之中,当时那二人,好像是在这边。
  贵妃榻上还有一个螺钿锦匣,这锦匣本是装饰用的,并不能打开。先前那画本中的二人,还拿这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凛,纤细手指微曲,轻敲两下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轻蹙,顺着锦匣上的葡萄果藤转动,只听很轻很轻的一声“哒”。
  宋令枝瞳孔骤缩,多日压在心上的阴霾终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张舆图,她定能带上贺鸣和侍女下山离开。
  只要再往旁一点——
  倏然,一道惊呼声从门口传来,显然是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声音比往日提高许多。
  “奴婢见过严公子,公子,姑娘还在里面,你不能进去!严公子!严……”
  缂丝屏风后,锦衾拥着一人。肌若凝脂,唇未点而红,宋令枝一头乌发轻垂在臂间,她一手揉着眼睛。许是过于用力了些,宋令枝双目泛红,眼尾泛着绯色。杏眸氤氲,水汽迷雾,倒真像是刚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嚣,你……”
  睁眼瞧见那抹立在屏风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条,赶忙拿锦衾盖在身上。一双揉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警惕不安:“沈……你来做什么?”
  满池春水荡漾,涟漪渐起。
  沈砚负手而立,那双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没来由一跳。
  虽说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只是匆忙取过青缎引枕靠在身后,挡住了那一方螺钿锦匣。
  那锦匣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审视的目光。
  她双眉轻皱:“有什么事稍后再说,还请严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挡在宋令枝身前,只可惜她身姿娇小,未能完全挡住。
  沈砚岿然不动,那双幽深眸子定定望着宋令枝,如剑如炬:“出去。”
  白芷双肩瑟缩,依然不动。
  无声的沉默。
  迎着沈砚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只觉心乱如麻,她看不透沈砚心中所想,更怕耽搁久了,沈砚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强迫自己冷静:“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着掌心,强扯出几分笑意:“我无事,你先出去。”
  池中飘着晨间新鲜采撷的玫瑰花花瓣,案几上亦有宋令枝只动了几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砚,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话落,又悄悄凑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满园悄无声息。
  宋令枝不动声色起身,往外多走两三步。她今日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织金锦牡丹蝶纹锦衣,羽步翩跹,步履轻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离开,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随之消失殆尽,望向沈砚的双眸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勾唇,环顾四周:“你倒是有兴致。”
  那声音极轻,似带着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视沈砚的视线:“将死之人,及时行乐罢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兰殿,宋令枝都是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纤细眼睫长长,似沾染上水雾,惹人垂怜。
  沈砚视线森寒,不曾动容过半分,他冷声一笑:“……是吗?”
  沈砚步步紧逼,凛冽视线往下,直迫宋令枝双眸。
  宋令枝退无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贵妃榻上。
  锦衾上还有她先前残留的温热,和落在耳边阴冷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砚垂首俯身:“我还以为……你是为着这个来的。”
  陡地,一册画本自沈砚袖中甩出,摊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你怎么、怎么……”
  虽知道张妈妈是沈砚的人,知道她会监视自己,然沈砚这般将画本大咧咧摊开在宋令枝面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画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后的贵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后的如出一辙。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紧掐入手心,宋令枝别过目光,指尖轻轻颤动。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
  那画本上的舆图,宋令枝连秋雁白芷都不曾说,那密文也只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砚是不该知道的。
  落在头顶上的视线不曾离开,便是宋令枝不抬头,也知那视线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沈砚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脸上的视线似有了重量,带着探究和审视之意。
  宋令枝撑在背后的指尖轻动,隔着青缎引枕,便是那螺钿锦匣。
  呼吸稍滞,心跳如擂鼓。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敛眸掩下眼底的千思万绪。
  园中风声骤歇,万籁俱寂,只余落在颈间的温热气息。
  沈砚声音低低:“不觉得似曾相识吗?这画上的贵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脸,她用力推开眼前的沈砚。
  眨眼间,地上的画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双眼泛着泪珠,宋令枝竭力压下心底的惊慌失措,只抬眸,冷冷望着贵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恼羞成怒,宋令枝气愤:“你到底想做什么?这画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砚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笔直如松柏,他低头,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他淡声。
  “皇家别苑的浴池,也放着这样一张贵妃榻。”
  只一句,宋令枝当即白了脸。
  她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身影趔趄,摇摇欲坠。
  每年盛夏,皇帝都会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前往皇家别苑避暑,宋令枝身为沈砚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只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胆大妄为,在自己膳食下了药。
  仓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闯入浴池。
  再然后,她看见了沈砚。
  雨打芭蕉,狂风肆虐。院中的雨接连下了大半夜,将近三更天,浴池的哭声终于歇下。
  沈砚面无表情从浴池离开,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贵妃榻狼藉凌乱,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宫裙碎落一地,根本见不了人。
  若非秋雁寻到人,兴许宋令枝连浴池都走不出。
  临近天明之时,沈砚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亲自看着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彻底成了困扰宋令枝多年的噩梦,她忘不了自己喑哑的哭声,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砚,忘不了沈砚的蛮横。以及,那一碗苦涩难咽的避子汤。
  她不敢想,如若当时先寻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宫的宫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
  时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梦回,她总能从梦中惊醒,梦里是沈砚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
  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宋令枝捂着心口,双眸颤动,宛若羽翼孱弱无力:“你……”
  画本早被撕成碎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明明已是春日,园中暖意融融,宋令枝却只觉四肢冰冷彻骨,瑟瑟发抖。如坠寒夜。
  乌皮六合靴轻踩在碎片上,沈砚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宋令枝。
  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嘲讽。
  沈砚一字一顿。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