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缠
那滴作乱的汗水让谢燃启了唇、失了神……让他回过神来的,是腰部突如其来的冷,腰带落了地,罩袍落了地,像一朵旖旎的红云。
清冷如玉的谢侯爷跪坐在云上,露出一段苍白坚硬的腰线。
赵浔的指尖,轻轻划过这段白玉。
他笑着说:“反正你刚才说了,‘不在乎’、‘谁都可以’——不是么?”
他的指腹是灼热的,就像火焰的引线。赵浔这个人,就像一团火,他缓缓俯身,覆住地上的冰玉……滚烫和灼热像一块坚硬的铁石,烙在了谢燃的后腰。
“……你!唔……”谢燃蓦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猝然下意识挣动起来,但速来高高在上感、天崩地裂而不变色的定军侯大人此刻却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因为赵浔温热的手指正在他口腔中恶意地搅弄着,仿佛在弄乱一朵云,又仿佛在弄脏一匹雪白无暇的织锦。
“嘘……谢大人,安静,”赵浔在他通红的耳畔吐吸着:“侯爷不要太忘情了,别忘了我们在深宫之中,当朝皇帝还死在隔壁内室,若是这时候引来了御林军之类的,这幅样子……要怎么解释呢?”
他说的冠冕堂皇,似乎指的是弑君伪诏的正事,但视线却逡巡在下方衣冠不整的定军侯身上,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谢燃因不堪羞辱而弓起的脊背……和殷红水润的嘴角。
谢燃的唇色向来那么浅,那么苍白。如今,是血为他着了妆,是欲玷污了他的神魂。
赵浔在弄污他。用最悖德、最彻底、最荒唐的方式。他妄图深入对方最难以启齿的弱点。
谢侯爷当然并不是秦淮河畔的小公子,即使谢燃如今重病虚弱,赵浔要制伏和压制他依然用了不少力气和手段,衣着散乱,领口敞开。
而此时此刻,刀尖对准了他的胸口,一线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心口缓缓淌下。
——那是一把匕首,是赵浔送给谢燃的礼物。
谢燃一丝不苟的重臣官袍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苍白腿部肌肉绷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被迫受辱的定军侯手中狼狈地握着匕首,愤怒地抵着赵浔的胸口。显而易见,若赵浔往下压一分,更深入一分,刀尖就要陷入他的心脏,立时心脏迸裂,血溅当场。
多讽刺,多可怖。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眼看就要死在辅政重臣的身上。
谢侯爷驰骋沙场,握刀的手从不发抖,即使死到临头。赵浔也不应该指望他会手软。
他们四目相望,目光中纠缠的都是浓重的血气。
“呵……”赵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也不知这样被人用刀抵着,有什么可高兴的。
然后,这疯子竟然真的就完全不管抵在心口的匕首,就这么攥着身下人的手腕……一起坠入深海。
“扑哧——”
那是刀尖沉入血肉的声音。
那是谢燃失控的急促呼吸。
谢燃输给了赵浔这个疯子,他在最后一刻颤抖地错开了匕首,却还是划破了赵浔胸部的皮肤,甚至还擦伤了赵浔眼尾,那伤痕离眼睛只有一寸,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血刹那染红了他们相贴的胸口肌肤,而同时,谢燃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种……灭顶的极致感知。
起初,他以为是痛苦、羞辱、绝望。
但他又感到一种异常的极乐,仿佛灵魂都变得头重脚轻,再大的绝望和痛楚都被重重抛出,化作蒸汽从天灵盖飘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下意识地反手搂住赵浔的脊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有命盘,没有生死,没有朝堂,没有君臣,没有什么即位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异族诅咒什么无愧祖宗。
只有他们二人。
赵浔和他在一起。
温黏。
沸腾。
恍惚中,谢燃羞耻地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释然。
他……爱赵浔。赵浔也想让他活着。那便先这样吧。以后的事,交给以后烦扰。
直到,他听到对方低低说出一段话。
“谢燃,你怎么敢想走,”赵浔泄愤似的低声道:“真可恨……”
再那一刻,他们贴近着,内心却在想着截然相反的东西。
赵浔想,谢燃,我只有你了。我会不择手段,让你活着。
谢燃却在想,原来只是因为恨,才要这么折辱我吗?要将我作为男子的尊严低到谷底,让我委身雌伏,让我生不如死,不得安宁。
——他想,谢燃啊谢燃,你真是自作多情,贱的可以。
夜幕渐深,浓雾起。
红烛将烬,缓缓淌下一抹血色。
……
“中一说过,事后需要留着,暂时不能洗净,”赵浔起身穿齐自己的衣物:“你……先回去养病吧,庆利帝和剩下的事,一切有我。”
一旁谢燃侧身蜷倒在地,盖着如血的官袍,露出的一点腿侧肌肤染了触目惊心的青紫。平日整齐冠起的长发早已散落,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散着,只露出一小块苍白的鼻梁,看不出是清醒还是昏睡。
赵浔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俯身为谢燃整理衣物,束发带冠。
谢燃推开了他。
“……咳,我自己来,”定军侯的声音哑的厉害,冷淡得仿佛刚才黏热的一切只是一场错觉:“不要碰……”
赵浔刚为他系完里衣带子,眼尾还带着点情事后的红痕,漾着温热的柔和。
他手指微顿,抬眸盯着谢燃。
可惜,谢燃避开了他的目光,自然也错过了赵浔此刻温柔的神色。
谢燃垂眸道:“臣没事,事急从权,这不算什么……还要多谢殿下迫不得已,以此法救臣。”
——臣,殿下,迫不得已。
不愧是定军侯,最识礼法,行止得当,这几个称呼和用词,立刻给他们刚才那荒唐越界的行径定了性,正了名。
有时候赵浔真的很佩服谢燃,永远冷静得不像活人,哪怕刚被人从内到外凌辱过,哪怕刚才被人强迫过,转头还能说出一句“多谢”。
赵浔神色骤然冷了下去,他松开扣住谢燃腰带的手,站起身。
“侯爷客气,”赵浔淡淡道:“您收拾完就先走吧,我来公布陛下死讯,便说是陛下临终诏我,这时再拿遗诏出来,也算合情合理。”
谢燃没有反对的理由。
【第92章】 痛爱
或许确有紫薇命盘之说,赵浔的即位异常顺利。
若不说玄学,实际来说,其实朝臣们也并没有太多选择和怀疑的必要。原本有势力的皇子都被谢燃斗出了局,赵氏宗族又被谢燃灭了干净,倒显得这位出身低微、却交好文臣,多年来在盛京踏踏实实做实事的郁王殿下十分实至名归。
而与之相反,所以的怀疑和矛头都对准了谢燃。
且不说他似自带兵回京显然图谋不轨,庆利帝的死与之脱不了干系。赵氏皇族又死的那样血腥……佞臣、谋反,一时间喧嚣日上。
忠臣想谢燃被绳之以法,权臣想谢燃一无所有,还有一大堆的仇人希望他死无葬生之地。人人都想谢燃死。
正月,新皇即位祭祀典礼前日。
赵浔着一袭黑金长袍,金线滚边,锦绣蟠龙自肩头腾云而起,环绕全身。
这是龙袍,人人都想要的至尊权位。
新任君主却面无表情,垂眸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人,从那人苍白的手腕,落到那人手捧的玉匣。
匣子里,是虎符。
赵浔却没理那庆利帝死也要握在手中的至高无上兵权信物,只是握上了那手腕,缓缓施力,摩挲那嶙峋的腕骨。
还是又瘦了,赵浔想。
“陛下,请收回虎符。”跪地的谢燃说。
“谢侯爷,”不知从何时起,赵浔也开始对谢燃用公事公办的称呼,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很好奇,你命都不要甘愿服毒,就为了从先帝手中拿回虎符,为什么又甘愿送给我?”
谢燃不知道,当赵浔问出这句话时,其实他心里有个一直想要的答案,谢燃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是赵浔给他们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次机会。
谢燃只是公事公办地回答:“陛下会是明君,自然与先帝不同。”
——明君?
赵浔嘲讽地勾起唇角,但他已经不会和之前一样追问了。
他曾将心明白地掏出来许多次。
在少年时,他曾求谢燃为了他活下来。
在青年时,他曾对谢燃说“凡君所愿,皆为我愿”。
但没有用。
谢燃不信,定军侯为高为民,雄才大略,唯独没有心。
那便换一个法子吧。
赵浔想,只要留住这个人,再不堪的法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在我身下,被从里到外沾染透,又何必在意他那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谢燃总有办法……让他更生气,让他发狂。
“还有一个原因。”谢燃语气平和地仿佛在谈天气:“陛下,你应该尽快下一道旨,褫夺我的兵权、爵位、官位,如今我是众矢之的的权臣奸臣之首,战胜我可以让您快速树立威望,还显得您忠心先帝,仁孝难得。”
“让臣成为您登基的垫脚石吧。”定军侯轻轻道:“这是臣最后的用处了。”
“……然后呢?”
“然后,”谢燃说:“杀了我,车裂、斩刑、凌迟。越惨越狠越有效,能震慑群臣。”
赵浔:“……”
谢燃:“陛下,你心里清楚的,不是吗?我本就重病几乎油尽灯枯。另外,赵氏血脉断,笑疫方能断。我得死。”
赵浔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社稷,你的子民。”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盖住了满目因怒火而起的血丝:“谢燃,想死?你做梦!”
他没再给谢燃回答的机会,即将登基的年轻君主狠狠咬住了权臣帝师的唇,立刻见了血。
赵浔将谢燃压在案上,进入时,年轻的新王捏住谢燃地下巴,迫他看前方那笔触精细、气势恢宏的江山社稷图。
“看到了吗?那是你爱的山河社稷?现在都在我手里了……如果你想要一切好好的,黎民无忧,就给我好好活着,看着我——听到了没有!”赵浔贴在谢燃颈侧,轻轻笑了起来:“你要是敢死,我下到地狱里也要把你拉回来……哪怕用所有人、你钟爱的整个江山为你陪葬。谢燃,你听到了吗?”
回应他的是身下人迷离羞愤又难以启齿的喘息,烛火窸窣的声响。
窗边架着两件精美的礼服。
一件是皇帝祭天所用。
另一件则是赤红色的重臣礼服。
新皇祭天,原本按礼制,应当是皇帝、皇后并行。
但新皇无妻无妾。那日,站在他身侧的是臭名昭著的权臣,也是新皇帝师。
是怨,是仇?
是恩,是情?
吉时到,这个王朝权利最盛的二人盛装赤红冕服,面朝天地,拜下。
后来,他们又这样纠葛了两年。
其实仔细想起来,赵浔看着疯,但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有时候,他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像一对真正的君臣一样谈国事,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在赵浔寝殿里下棋、喝茶,仿佛和很多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人不能总是自欺欺人。
入夜,隔日,他们便会在床榻上纠缠,事后,赵浔会在谢燃腰后垫上软垫,他们通常沉默,赵浔会很快离去。
但很偶尔的时候,也会说上两句。
那天,是谢燃先开口的,他的嗓音还带着点哑,问赵浔能不能留一会,想说几句话。
清冷的帝师大人在床第之间总是很被动,实在耐不住时会去咬自己的手腕,也不愿意流露出分毫喘息。若再加上一些时候,赵浔用白纱覆住他的眼睛,谢燃便会更为忍耐,他却不知道,这幅样子会更让赵浔发狂。
因为太反差了。平日里如霜如雪的人被弄脏了,下唇血痕殷红,发丝不再一丝不苟,而是混杂着汗,乱散在龙床上,眉目间的清冷矜贵被水化开,成了一种迷离模糊的神色,既像是痛极了,又像是陷入至高的极乐。
除非意识恍惚时,谢燃始终尽量克制自己,事后,两人更是会把情事欲盖弥彰地定性为一次所谓的治疗。
这是谢燃第一次在事后求赵浔留下。
赵浔没说话。
但是他也没走,反而捞起定军侯大人一缕散落在后背的长发,随手绕着玩。
——他想,谢燃的蝴蝶骨真是漂亮。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瞬间,赵浔都会有一些错觉,或者闪过一个念头。
不论爱恨真假,就这样过下去吧。
和谢燃。
然后,他才听清谢燃说的是什么。
谢燃问:“陛下,你准备何时选秀立后?后日元宵佳节,贵女入宫祈福拜见,可否?”
赵浔:“……”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有人提立后之事,但给赵浔安排的这么明明白白,普天之下,恐怕就定军侯大人有这个胆子。
赵浔怒极反笑,手指恶意地按压着谢燃的后腰位置,仿佛在提醒对方什么。
“老师这么着急让我见贵女,难道是想赶快当上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替朕管理群妃吗?”
赵浔意味深长地划过那人微凉的尾骨:“……毕竟这么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朕在大人这里留下的东西,若是我们谢侯爷真是位娘娘,恐怕朕早该子孙满堂了。”
随着他的言语和动作,谢燃周身一颤。
“荒唐”——若是早两年,赵浔知道谢燃是会这么呵斥的。
但如今,谢大人的傲骨和尊严仿佛也在这床榻上一起被磨没了。
【第93章】 自裁
于是,谢燃只是堪称心平气和地告诉赵浔:“陛下,你折磨我……和立后不矛盾。帝王婚事,不是家事,是社稷。”
赵浔想,去你妈的社稷。
刚才那点缠绵果然是个幻觉似的泡影,其实谢燃再令人生气的话也说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心里多少抱了点不切实际的温情期待,被彻底戳破时,赵浔只觉得更为愤怒。
于是,他少有地说出了堪称恶毒的话。
年轻的帝王语气尖刻:“定军侯大人如今也不过一介以色侍君的臣子,还要犯上管朕,不觉得僭越吗?”
以色侍君。
和赵浔不同,谢燃出身名门,从小受的教养便是气节重于性命,此话落下,谢燃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青色的筋脉从已经很瘦的手背上浮了出来。
这些都是不易察觉的细节,但赵浔注意到了。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刚才的怒火又席卷着一种恶意卷土重来。
他忽然非常想看谢燃发怒。哪怕冷若冰霜地斥责他,也比现在这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身子都毫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的很久很久,赵浔都会反复梦到这些片段。他会在梦里一次次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出口的道歉,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真正的现实。
现实里,赵浔没有道歉,没有收回那句“以色侍君”的折辱。
静了一会,谢燃忽然道:“陛下,近来笑疫传播又多了起来,西南那带似乎还生了洪涝和瘟疫,是么?”
其实谢燃这话十分的没头没脑。赵浔虽然在床帏上折辱他,但这都是关了寝殿门的事。出于某种奇异的原因,赵浔没有褫夺谢燃的半点实权,连虎符都还好好躺在定军侯府中,谢大人的权位比庆利帝时代只高不低,这些大事都是他在亲自处理,没必要找赵浔明知故问。
赵浔忽然心生不详:“提这个做什么?”
谢燃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笑疫的诅咒是针对赵氏皇族的。赵氏血流不干,笑疫不止。现在,我还活着。”
“那又怎么样?”赵浔蓦然提高了声音:“但这两年也没有如何蔓延,不是吗?我说了我有办法,谢燃,你忽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来回想起来,赵浔意识到,自己那段时间对谢燃的态度总是冷漠而恶劣,他当时以为是因为他既恨谢燃与他娘的死脱不开关系,又恨谢燃的冷漠无情。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时并不只是在愤怒,而是在害怕。
怕留不住一个人。
当时,谢燃只是安静地承受他的怒火睫毛颤抖……由赵浔握住自己的肩,强势地征伐。
下半夜,谢燃很听话,没再提后宫选秀的事,也没再提笑疫,仿佛先前真的只是思维发散的随口闲言。
赵浔曾在后来无数个夜晚自虐式地吸食安魂香,重温这个片段,隐约觉得谢燃那天似乎还说过一句话。
谢燃的声音很低,藏在情热的颤抖中。他说:“到元宵时,你若是想得起来,把我埋在院中的酒取出来喝了吧……便当是我还在。”
……便当是,我还在。
后来,赵浔哪怕用安魂香到双目赤红,呕血不止,也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史书记载,嘉元三年,帝师薨。
回想起来,谢燃死后那天清晨,其实阳光不错,原本可以踏青饮酒,哪怕和往日那样针锋相对,拔刀相向……或许,本也会是尚算不错的一天。
那天早朝的时候,还似乎一切如常。日复一日中毒剂量的安息香,能让赵浔甚至能回忆出阳光转给瓦片的角度,看过奏疏上淡淡的墨渍。
早朝。
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微红的光辉。殿内香烟袅袅,金银丝线的挂帷随风摇曳,玉栏琼阶,满目瑰丽。
殿内群臣肃立,向最高处的帝座遥遥拜倒。
礼毕,大臣们便开始陈述今日早朝的议题,无非是持续数月的北部大旱、南方大水,还有蠢蠢欲动的外族遗民。
谢燃说的没错。这两年来,异像频出,举国灾害不断,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赵浔下朝后,没有立刻回寝宫或者御书房,而是在一处偏殿,磨石头。
是的,磨石头。
石头其实是块晶莹剔透的璞玉。帝王用磨刀细致地雕刻表面的瑕疵,细密的玉石粉末在阳光下飞舞。
他用手指细细地感知每一寸玉石的细微变化,调整着磨具的位置。
殿中只有赵浔一人。他穿着简单便服,宽大的袍袖绑起,露出骨节嶙峋的手腕,专心致志地磨着那玉石。
阳光下,他的侧脸年轻得让人惊讶。竟一点也不像朝堂上那喜怒莫测的帝王了。
他的手边放着两个棋奁,分黑白二色,赫然是围棋棋子。
原来,他在这里做一副棋。
其实,原本不用那么麻烦。围棋锻造有专门的熔炉,滴液成模即可。却偏偏有人疯得很,还喜欢笨办法,安安静静的、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手工用玉石磨制一副棋。
围棋共361子。登基后时间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每日只有早朝后和深夜方有闲,赵浔便做了两年,今天正好磨至最后一颗。
这是一件礼物。
后日便是元宵,他想把这幅悄悄磨了两年的棋,送给谢燃。
他先前从未和谢燃提过,便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又不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谢燃还会不会收。
赵浔抚摸着棋子,忽然有些后悔,昨晚说错了那句话。
他终于磨完了最后一颗子。
其实当时已是冬日,那天的太阳却分外好。透过偏殿的窗棂,将玉石棋子都照的暖融融的。
帝王将棋子收进棋奁。
出殿门时,他却忽然感到了冷。一种刺骨的寒意透过金色的阳光钻进骨髓里。候在外头的太监连忙撑起伞来。
赵浔抬起头,才发现竟下雪了。雪从伞上滑下,落在青色的宫砖上,最后化在光里。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不安,决定出宫去侯府找谢燃,提前一日把礼物给了。
快到宫门前时,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和总管内监张真报了几句。后者忽然神情有些古怪,对赵浔低眉请示道:“陛下,寝宫……要净扫吗?”
张公公这话问的十分奇怪。皇帝日理万机,若是扫个宫室都要请示,岂不是不用睡了。
但赵浔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昨晚后半夜,谢燃终于像是睡沉了,赵浔便离开寝殿,独自去磨他的玉石棋子了。
赵浔离开时,以为谢燃会和往日一样,醒来后自己离宫回府。就像他早朝没见谢燃时,也没有多想一样。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可怕而诡异的细节。
——宫人不敢擅入清扫,说明寝宫的殿门,自他昨夜离开,便再也没有再打开过。
赵浔跑到了寝殿门口。
他的袍服乱了、发冠乱了。
一股奇异的铁锈味从掩上的殿门内传来。
这气味很淡,并不刺鼻,还混杂着一点松木的冷香。但站在殿门口的帝王还是意识到了,那是血的味道。
赵浔推开了门。
【第94章】 还魂
殿门在他身后关上,传来沉闷的回响。他孤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中,直到一步步走到内室,掀开几重苍白帷幕,最后停在了一幕珠帘前。
珠帘背后,是一张矮几,两个方榻。矮几上有一局棋,一杯酒,一张纸。方榻上坐着一个人。
赵浔掀开了珠帘,轻轻撩起那人未束入冠而垂在肩头的乌发,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对方的颈上。
接下来,他感觉到指尖一寸寸冷了下去,全身的魂魄仿佛也从那里流干了。
他怀里的棋奁落在地上,361颗棋子落了一地。静悄悄地打磨了两年的星辰,还没来得及送到主人手里,便无声无息地陨灭了。
人性是很卑贱的东西。赵浔用血灌溉了朵有毒的花,偷偷地养了起来。日子过久了,便会习以为常,甚至骗自己那花是真心实意长在自家院子里的,仿佛可以一直粉饰太平下去。
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贪婪的肿瘤,悄无声息地蚕食生机,比见血封喉更恶毒。
赵浔其实猜到了会封喉,但他以为是封他自己的喉,远没想到谢燃真能做到这么狠。
矮几上的酒只剩一个杯底,却依然香的很,是万中无一的贡品,世上最好的酒,传说一滴可梦千年。那人用它来镇痛,里面下了剧毒。
矮几上、纸上、棋盘上全是红梅般的血迹,按理说死前已非常痛苦,但帝师那手可以传世的行楷依旧字字筋骨硬挺,是把雪松似的硬骨头。
纸上是谢侯的遗书,开头称陛下,自称为臣。
最后一句是,“江山定,臣请死。”
谢燃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谢燃死前,甚至不愿再见一面,再过一个元宵。
赵浔用尽手段,用江山社稷威胁,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将谢燃强留于世。
他其实从不敢奢望谢燃爱他,他只是以为谢燃至少有那么一点……可怜他。
原来没有。
嘉元三年,帝师薨。
举世哗然,世人猜测,帝凉薄寡情,深恨师重权,故将其赐死。
两年后。
个别消息灵通的大臣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帝王不是凉薄寡情,他是衣冠禽兽。
他不知对自己的老师,死了两年的先帝师有何深仇大恨,两年过去还不能释怀。按理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位陛下却仿佛还不够,在谢侯死后,还要加以折辱。
这么长时间来,帝遍寻与先谢侯有眉眼等相似之处的人,收到宫中,也不知要干些什么龌龊见不得光的事儿。
谢侯出身世家,血统尊贵,年少成名,本是如晖如玉的皎皎公子,哪怕后来被人说软骨头,是庆利帝时代的权臣奸臣,甚至有弑君之嫌,但好歹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如今人死都死了,却将他和这种宫廷禁裔秘事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算是莫大羞辱。
许多从前看不惯谢燃的清流文人有所耳闻,都对帝王行径颇有微词。纷纷言道:可惜谢氏曾满门煊赫,如今随着谢明烛离世,百年门第,竟落得子孙断绝,萧索凋零,连独子死后名节都保不住。
民间却又有另一种想法。
他们不知道贵人阴私,只觉得是个吃饱饭甚至养活全家的好机会,纷纷将自家长得齐整些的儿郎都送去碰运气,倒是十分热闹。
李小灯就混在这群平民儿郎中。
然后,他入选进了宫。
十几日后,他设计上了帝王的床。
当夜,失去记忆,化名廿一的谢燃,在李小灯的躯壳中睁开了眼睛。
至此,便是全部前因后果,一场轮回。
……
那日谢燃见过赵如意后,便回去西园休息了——近来,他总是累的很。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睡,便又梦到了许多往事。梦境结束在自己死的那日。只是,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那天现实中,他当时没见到赵浔最后一面。故意选在赵浔上朝的时辰自裁,若真要说为什么——或许就是害怕看到赵浔的神情吧。
谢燃想,无论赵浔露出什么表情,无论他是有一星半点的悲伤抑或觉得大仇得报而畅快开怀,自己或许都不会开心的。
谢燃不忍看到赵浔因为他的死而悲伤。却又害怕赵浔当真毫不在意。既然怀着这样幽微难以出口的心思,便不如不见了。
——无论如何,人都要死了,还是不要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上奈何桥为好。
可惜,他上了奈何桥,却并未有幸真的渡得忘川河。还要如今这番苟延残喘,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不知不觉,他又这么昏睡过去了。
谢燃又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并不在西园房内。而是在一处狭窄坚硬的空间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木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谢燃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简单的说,他仿佛被困在这具躯壳中了。
但好在五感渐渐回笼,他感到身上似乎压了个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软乎乎的,竟似乎是个活人。
与此同时,他终于弄明白了这空间是什么——好家伙,竟然是副棺材!
谢燃:“……”
而上方那人发丝垂落在他的颈窝之中,谢燃只觉痒的很,这莫名其妙的处境让他心情愈发烦躁,却苦于动不了,不能把身上那可恨的家伙掀下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熟悉的声音靠着他耳侧传来。赵浔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低哑:“让我靠一会吧。若是你真的醒来了,怕是不愿让我这样亲近。”
谢燃:“…………”
前定军侯大人通过自己丰富的灵异活动组织及参与经验,飞快地推理出了现在的形势。
首先,他躺在棺材里,并且动不了。
而他上面这位倒是能动,但不知陛下一个活人,为何如此志趣高雅,要和他这个死了两年的挤这小棺材。
——是的,谢燃如今居然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
但是命运待他从来幽默。要是谢燃能动,恐怕得大赞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后给自己结果了。就此完成地府赋予他的使命,打断赵浔的复活大计,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赵浔好好做他的一国之君,谢燃则上路奈何桥。
但结果,他别说给自己一下了,连个睫毛都动不了,只能僵硬面无表情地躺着,切实体验赵浔对自己的尸体动手动脚。
赵浔仿佛对把玩谢燃的头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把一具尸体保存的这样好。赵浔显然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棺材造的十分宽敞。陛下先是将谢燃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然后给他细细梳理发丝,一半披在肩头,另一半黑发则被轻轻挽起,以玉簪固定。
赵浔看了一会儿,像是不满意,又拆散了,口中道:“抱歉,忘了。老师你不喜欢这个发式,觉得太女气。我还是帮你都绾起来吧。”
谢燃:“………………”这算什么?不能动的还魂体验版?还是过家家版?我能拒绝吗??不能你还问什么???
赵浔说做就做,动作十分灵巧,三两下就给将谢燃的发冠得一丝不苟。熟练得让人害怕——也不知他在人家尸体上试验了多少次。
这位陛下冠完发,又开始为谢燃整理领口。定军侯穿着赵浔登基那日,他们二人一同祭天时的赤红冕袍,只是如今的谢燃脸色苍白,双目紧阂,了无生气。赵浔将金玉冠轻轻放在他束好的发上,仔细端详,忽然低声自语道:“还差了这个。”
他说罢,用匕首划破手指,将鲜红的血轻轻抹在了谢燃苍白干裂的唇上。
这是赵浔送予谢燃的红妆。
于是,这盛装的死者一点不见羸弱阴郁,竟反而有种近乎摄人心魄的艳色。
陛下终于满意了。
他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轻轻映了上去。
“后日便是元宵,预祝安康喜乐,”赵浔道:“谢燃……你很快就要醒来了。”
【第95章】 复生
折腾了这么久,被占了这么多便宜,可怜的谢侯爷终于听到了有用的信息,正希望赵浔再多说点。忽然,外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是张真。
“陛下,中一大师在大殿等您。”
赵浔最后摩挲了一段谢燃的发丝,便出了棺材。走前对周围令道:“送他回去。切忌被人知道行踪,包括钦天监中一在内。”
谢燃:“……”
他听到赵浔的脚步声远去,好在棺材板没有盖严,他能听到周围的一些声响,有水流的声音,有马蹄声,还有几名宫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他刚听到了一个关键的称呼“监副大人”。
监副,是钦天监的官职名称。
钦天监有虚实两处,有宫人,那便不可能是虚境,只有可能是宫中的钦天监了。
原来赵浔一直把他的尸体藏在中一的地盘,当真是灯下黑。
谢燃感到棺材被人抬着一路向下,忽然想到刚才起便一直若有若无的水声,意识到这或许是钦天监的地宫,用以存储一些占卜天象、或有玄学的仪器,比如白玉盘就在此列。
谢燃苦中作乐地想,某种角度想,自己现在这幅不死不活,保存完好的样子,和这些器物也没什么区别。
宫人将他放下后便离开了。谢燃困在自己死去的躯壳中,十分无奈,他并不想复活,但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希望能真的魂魄入体,至少能动一动,解决眼下的困境——
谢侯爷原本就不是能容忍束缚的性子,又意志坚定从来远超常人,随着此念愈发强烈,他感到关节处出现一种异常的热流,等他反应过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能睁开眼睛了。
不止如此,他的右手竟然也能动了。
谢燃缓缓握拳,适应自己僵硬的躯体,然后……缓缓地,将手伸向身侧。
赵浔用匕首割破手指后,不知是不是忘了,竟将匕首留了下来。
谢燃握住了刀柄。
——毁去自己的身体,便能往生。便能打破赵浔复活死人的疯狂幻梦, 便能和这疲惫至极的一生……一刀两断。
——只要这一刀下去……
谢燃攥紧了匕首。
钦天监的地宫下,棺材中还魂的死者将刀锋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滴浑浊的水珠顺着屋檐缓缓滴下,溅落在地面。
谢燃猝然睁眼,胸口仿佛还带着货真价实的钝痛,他如同溺水般下意识地喘息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西园屋中。
……又回到李小灯身体里了。
太阳穴一阵阵钝痛,他强忍着回想刚才在自己身体里最后的记忆片段。
刚才,他的确对自己下了手,刀尖刺破心口,染了血,但还没来得及刺的更深,便在瞬间失去了意识,回到了这具身体。
虽然没能直接毁掉尸体,好在不是一无所获。
他已经知道了尸体在哪。而且钦天监还是中一的地盘。
谢燃披衣起身,给贺子闲去信,让他用最快的方式联系中一。
等到天亮,中一的信便来了,说会在今晚为谢燃清除守卫,与他里应外合。
——让谢燃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钦天监地宫,在第二天元宵赵浔的复活仪式前,毁去尸体。
一整个白日,谢燃都过的尚算平静,赵浔依然没有召他,仿佛已经彻底信了白玉盘的验魂结果——相信了他并不是谢燃。
但是,若对方不是赵浔,谢燃或许还会乐观地认为他不再找自己,是因为尴尬或者恼怒,但这种异常的平静放在赵浔身上,他只觉得隐隐不安。
他的预感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二更时分,谢燃换上一袭黑衣,正欲按中一指示潜入钦天监地宫,却接到了一道旨意。
安静了多日的赵浔,在此时令他去寝宫面圣。
复活仪式就在明日,但凡这个“李小灯”有半分可疑,赵浔也不会放过,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若是先前,谢燃躲着不去便是了,赵浔并不真能拿他怎么样。只是这一次,宣旨的不是张真,反而是几名面生的侍卫。
“请公子随我等面圣。”
谢燃望了眼天色,十分有礼道:“小人今日身有不适,恐误了陛下的兴致。”
为首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嗡声道:“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等。”
谢燃忽然低头一笑:“大人们的剑不错。”
侍卫:?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觉眼前一晃,佩剑都没了,又是心口一凉,再回过神来,已重重跌倒在地,胸口护心镜竟然还隐约有了个凹槽。
再一看,那被养在西园,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竟胆大包天地站在那里,还随手将抢来侍卫的配剑挽了个剑花。
“大胆!你竟敢袭击御林军,不怕被处死吗?”
宫中侍卫许多是贵族年轻子弟,心高气傲,有人只当他是帝王禁脔男宠之流,觉得被他轻描淡写地夺了剑,十分没有面子,大声呵斥。
谢燃却是一笑:“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这话实在古怪,侍卫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就是一黑——被彻底敲晕了。
谢燃一路向钦天监疾掠而去。
从与侍卫打斗起,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了几分体力,能发挥出远超李小灯这具身体素质的力量。这或许是他的魂魄逐渐在苏醒强盛的原因。
这看起来像是桩好事,但谢燃心里清楚,这也说明了他的灵魂逐渐不适应这具躯体。
毕竟已经死了,借尸还魂的阳寿光阴,又怎么可能天真到奢望地久天长?
正如中一交代的一般,钦天监门口只有两名侍卫把守,谢燃装作药童,说了中一交代的口令后,便顺利通行。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谢燃便这样一路下得地宫。他的空间感和记忆里很好,稍微回忆那日在棺材中的位置移动,便找到了当日被放下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地宫中最西北处的角落,那里停着一座漆黑的棺木,长约八九尺,宽约四五尺,高亦约三四尺。其质以红杉为主,木质纹理坚实,可历经岁月而不朽。棺表无繁缛之金银,龙凤交织,栩栩如生。龙腾凤舞,神姿飘逸。
这竟然是一座合葬棺。而且,是雕刻了龙凤的帝后合葬棺。
赵浔竟然将谢燃的尸身放在了这样一樽棺木中。
更诡异的是,合葬。和谁合葬?
——帝后
谁是帝王,谁又是他的发妻皇后?
鬼使神差地,谢燃想到了那天棺木中,赵浔为他的尸身束发,笑语晏晏地耳鬓厮磨。
……赵浔真是疯了。
谢燃走到自己的棺木旁,脑子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必须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死而复生术法,将一切拨回正轨。
他推开自己的棺材板,看清了躺在里面的人。
那瞬间的感觉十分诡异,并不像是在照镜子,反而觉得那个睡在棺木中,穿着祭天冕袍的人冷漠而令人生厌。
谢燃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保存完好的尸体,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过去。
中一在信中说,用利器其实并不能完全毁去尸身。真正的办法是:“依次抚摸头部要穴,感受其气息流转。起首点,为百会,位于头顶正中,一沉一浮,如泉涌之感。次擗之处,名曰百会,为心神之所游,涵养之源泉……”
谢燃依次照做,最后一个穴位是太冲穴,当他手指按在其上时,忽然心头一悬,一阵极其剧烈的头晕目眩之感传来!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心跳却情不自禁地飞快起来。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看东西的视角变了。
从站在棺木旁的“李小灯”视角,变成了……躺在棺木中的,谢燃。
按照中一所谓的指示做完后,谢燃非但没能毁了自己尸体,反而回到了身体里,而且还动不了。
而比这刺激更大的是,就在这时,前方悠悠传来一人的笑声。
“你是想找中一大师吗?”赵浔笑着:“可惜,他不会来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你的信。回信给你,诱你来此,让你按序触碰身体头部的人——是我啊,亲爱的老师,我的定军侯大人。”
谢燃还是不能动,但倒是能睁开眼睛,赵浔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腰将他从棺中抱起,让他躺在怀里,然后用匕首割破手腕,让血淌进谢燃微张的唇。
而另一边,李小灯的身体已经软软倒下,靠在石壁边上,不知是否还有气息。谢燃的目光在他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
“老师,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谋略行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赵浔夺回谢燃的注意力,他轻轻捏住谢燃的下颌,让更多血液顺畅地淌进谢燃的咽喉。
谢燃现在没法说话。显然,赵浔也并不想让他说话。
“你太自信了,”赵浔在他耳畔道:“也正常。定军侯大人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没什么输的经验。只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有时候输赢比的不是谁更聪明周密,而是谁更输不起。”
“比如,你若不能复活……这输了的代价,我承担不起。”赵浔一字一顿在谢燃耳畔说着,像一段沾着血的告白。
“中一不会来了,”赵浔道:“不止今天,你恐怕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用这幅神情吧?这么意外吗,我以为你和他勾结,用白玉盘骗我时,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赵浔笑着,脸色却随着失血愈发惨白。谢燃心中惊怒交加,终于攒足了力气侧开脸去,避开了赵浔流血的手腕。
陛下垂眸,神情阴郁地看着谢燃,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强迫他:“……算了,应该暂时也够了。”
温热的血在喉口起了奇妙的反应,谢燃忽然觉得什么堵在咽喉的东西被解开了。他下意识地呛咳起来,竟发出了声音。
“你……包扎。”这是谢燃死后两年,第一句用原本的声音对赵浔说出的话。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似癫似狂的神情出现在赵浔脸上,他的瞳孔瞬间泛起了诡异的红,竟然无声无息地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换回了面具般的笑容,他自嘲般道:“我没想到你会第一句和我说这个。”
“咳,包扎。”谢燃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沙哑的嗓音又正常了不少:“你觉得我会说什么?陛下恕罪,臣惶恐?……还是好久不见?——事已至此……就没必要演了吧。”
谢燃死前那段时间,他们曾一直君臣相称,但那是因为一方面谢燃早已心存死志,不敢和赵浔多做纠葛,另外,他当时也并不清楚赵浔真实的心意和态度。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再作那副姿态,便反而显得矫情了。
谢燃又催促他包扎,这次赵浔真的反应过来了,撕下一段袖子扎紧了伤口,目光却还是牢牢勾着谢燃。
“我以为你会问中一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我——以及,为什么你明明想毁掉自己的尸体,却反而回到自己身体中了。”
“中一来自虚境钦天监,非世俗中人,不必我为他担心,”谢燃道:“至于其他,我的确好奇,请你为我解惑,你是什么时候想到通过中一给我下套的?”
赵浔却笑了:“谢大人说笑了,最先下套的人不是你们吗? 用那个什么白玉盘骗我你不是谢燃。”
“当时也算证据确凿,你难道没有过片刻怀疑吗?”
这正是谢燃最想不通的地方,他原本也没觉得能拖住赵浔很久,但只要对方有片刻迷茫迟疑,他便有机会和中一里应外合,毁了尸体——原本,今晚的一切都应该如此进行。
“没有。”赵浔竟然毫不犹豫地说:“谢燃,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认出你——对我如同本能,超越一切理性、思考和证据。”
谢燃无言以对。
赵浔继续道:“既然你不可能有错,那必然是白玉盘被人做了手脚。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白玉盘的主人,先前我又曾发现贺子闲去钦天监留信,那么,是谁在和你里应外合,一起骗我,不是非常一目了然吗?”
“你知道这些事情里难度最大的是什么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让你相信我真的信了你不是谢燃,我便要按耐住自己不去找你……不过,好在你离开的这两年,我已练出了耐心。等这么一会儿,便换得如今让你重回躯体,死而复生,很值得。”
“那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只需要监视你的所有行为,比如寄出的信件,然后伪装成中一给你回信,将魂魄附身原躯壳的咒法当作毁去躯壳的给你,”赵浔笑着说:“其实还是挺麻烦的,若依我的意,就将你绑起来直接强行将魂魄放回你的身体里,只是可惜不行。”
谢燃已经想通了关节:“必须要我自愿,魂魄才会入体?”
赵浔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老师,聪明。怎么猜到的?”
“哄骗对你来说太温和了,陛下不像是这么会尊重我个人意愿的人。”
这句显然是嘲讽。赵浔面上有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他和死而复生的谢燃对视着,有一瞬间,他们脑海中闪过了同样的场景。
昏暗的帝王寝殿内,一墙之隔躺着上任先皇的尸身,而年轻的新皇将他的老师按在地上,发丝凌乱,冕袍大散,赵浔强硬地将他的执念灌输给谢燃,而谢燃手中的匕首刺破了赵浔的心口。
他们仿佛生来便注定如此,即使两情相悦,却哪怕是水乳交融之时,也掺杂着浓郁的血气。
若非要找些岁月静好出来缅怀,竟然也就是少年时在赵浔租来的破落院子里的豆大光阴,和谢燃借尸还魂后在农家小院合衣而眠的那几夜了。
而即使是现在,他们表面上仿佛一对生离死别,久别重逢的爱侣。赵浔说话时还迫着不能行动的谢燃半靠在怀里,亲热呷呢地玩着他一缕垂落的发丝。但说出的话却依然针锋相对。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谢燃动不了,他深知赵浔的亲密举止实质上也是一种监视,他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咬舌自尽,赵浔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把他下巴给卸了,他若要毁了这具身体,需要一个更快更狠的方式。
他需要利器。而他记得,那把曾送给他的匕首,如今就放在赵浔的胸口怀中。
谢燃将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抬起,攀上了赵浔的左肩。
赵浔低头看了他一眼。
谢燃心中一跳,慌乱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赵浔为复活自己隔日一碗的心头血,脱口道:“疼吗?”
赵浔一怔。他握住了谢燃的手腕,笑了:“这是怎么了?老师忽然良心发现,伤春悲秋起来。你若真的怕我疼,便不会自裁了。”
谢燃无言以对,他的目光滑过赵浔胸口衣襟下隐约露出点形状的刀柄,尽力换了个话题:“……我之前短暂回到身体,也是你做的吗?你是故意让我知道尸体位置,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赵浔今晚的耐心似乎特别好,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是啊,我当时还躺进棺材里为你绾发呢。发束得如何,我们谢大人可喜欢?”
谢燃:“……”
其实礼法来说,男子束发称“冠”,女子簪发才称“绾”。这便也罢了,偏偏绾发这事本身就十分暧昧,多为女子婚后丈夫示爱所为,这让谢燃立刻想到了那口帝后合葬棺。
而赵浔显然并不是失口用错了词,而是故意的。
此刻,他顺着谢燃的目光望着那口棺木,忽然沉沉道:“前日和你一起躺在棺椁里时,我便在想,若你当真不能复活,就这样死而同穴,未必不美。”
陛下说这些话时,手下的小动作一点没断,连说话呼吸都照着谢燃颈侧那块最薄的位置来。
谢燃这具身体原本都不知是死是活,冰凉僵冷,但被这么折腾了一番,竟也隐隐起了淡淡的粉,如春初融。若是从前,这或许又会是一场意乱情迷的开端。
赵浔的指尖抚过谢燃每寸肌肤,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谢燃……我想你了。”
谢燃只觉心中一痛。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一瞬间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是要从赵浔身上偷刀自裁,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棺木旁的巨鼎上。
——是那曾连通四个山脉的青铜巨鼎,竟被赵浔搬到了此处!
谢燃骤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赵浔虽然有时强势没分寸,但在现下场合,实在暧昧腻乎得有些异样。
还有既然希望他来地宫,又为什么故意让侍卫宣诏拖延时间?
什么都不对。
等等,拖延时间……
——赵浔的话似乎太多了。
“呵……”
谢燃只觉浑身一冷,仰头看抱着自己的人:“……你笑什么?”
“……不愧是老师,”赵浔笑着:“您似乎快发现了啊……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话音落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钟鸣。那声音浑厚透彻,哪怕他们此时身处地宫都能听的清楚。
刹那间,谢燃只觉周身肢体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通在这具躯壳,打破原先那些冰冷僵硬的屏障!
剧烈的感官刺激让他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醒,想清了那些奇怪的关节。
赵浔既然可以把他的魂魄塞进躯壳,为何不直接这么做,还需要弄巨鼎,喂血,再诱他依次触摸头部大穴,弄这许多手段?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先前那次、包括刚才,他虽然进了自己的尸体,但都不是完整的附身,所以不能行动。而若要真正起死回生,必须完成这些复杂的仪式。而从赵浔故意拖延来看,应该还有最后一个关键的因素。
——时间。
赵浔的复活之术有三个条件,正如大部分术法,讲的是天时地利:一、物。比如赵浔的血,巨鼎,谢燃的尸体。二、灵。谢燃自愿魂魄归体。三、时……元宵节至。
“元宵喜乐。”赵浔轻轻在谢燃耳边说出这句话:“终于……到了这一刻啊。欢迎正式回到阳世,我的老师。”
即使谢燃正被体内岩浆般滚烫的血流折腾得不清,都能清楚地感到,赵浔周身都因兴奋而轻微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