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过来,替我更衣
银月如钩。
地上的狼皮褥子自有奴仆洒扫干净,白芷双眼垂泪,俯身搀扶自家主子起身。
莹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似柔弱无骨,宋令枝有气无力,一头乌发垂至腰间。
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眸麻木迟钝,闻得白芷的哭声,宋令枝方悠悠抬起头。
喉咙沙哑苦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月光下,白得吓人。
白芷泣不成声:“姑娘,奴婢伺候您盥漱,先前那药……”
宋令枝捂着心口干呕。
白芷错愕,忙忙端来漱盂,手指轻拍宋令枝后背。
没有,什么也没有。
满心的苦涩梗在喉间,宋令枝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缓缓滑过双颊,重重滴落在手背上。
月影冷清,透过楹花木窗,照亮半隅屋子。
宋令枝望向窗外,目光怔怔,似是在出神。
银辉落在宋令枝肩上,孱弱身影似弱柳扶风。
白芷忧心忡忡,不敢松开人,深怕松开了,日后就再也见不到宋令枝了。
“姑娘,天色不早,奴婢伺候您更衣歇息罢。”
好言相劝,终将人从窗口劝开。
这一夜白芷寸步不离,挨着脚凳守着宋令枝。
……
那夜之后宋令枝似变了一人,不吵也不闹,沈砚送来的药,她亦是一口咽下。
黑黢黢的药汁苦涩,白芷看了都连连皱眉。宋令枝却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那夜冯娘子和掌柜都不在客栈,自然听不见宋令枝凄厉悲怆的哭声。
见宋令枝身子一日日转好,冯娘子由衷为宋令枝高兴。
宋令枝临走时,还不忘掐丈夫胳膊,让人多看多学,又感慨宋令枝运气好。
“我们家那位又是有严公子的一半,那我真是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夫人真是好福气。”
宋令枝笑而不语。
……好福气么。
她垂首敛眸,不再言语。
马车骨碌碌前行,跋山涉水,将至京城时,宋令枝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终于开始跃动。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离开过京城半步。
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沈砚的宅邸近在咫尺。黑漆油饰,栅栏内五间大门,府门洞开,一众侍卫腰佩长剑,燕翅般站在两侧。
白芷和秋雁同宋令枝坐的不是同一辆马车,瞧见门口的侍卫,二人皆吓一跳。
他们自小跟在宋令枝身旁,江南哪处没瞧过,便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也自觉瞧了七七八八,不甚新奇。
如今到了京城,白芷和秋雁心中直打鼓,相互挽着手。车帘挽起半隅,借着日光,白芷偷偷打量。
府门前开阔平坦,青石甬路,殿宇巍峨。
马车稳当停下,早有奴仆搬来脚凳,垂手侍立。
松石绿车帘挽起。
宋令枝抬眸,只望一眼,前世重重阴影如潮涌一般,朝她席卷而去。挣不得,逃不开。
手足冰冷,双足似灌了铅,动弹不得。
宋令枝一张脸煞白,半天也不曾往外迈出半步。
日光满地,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青烟氤氲。
香气忽的浓了些许,沈砚侧目垂眸,习以为常揽着宋令枝下车:“……枝枝可是身子不适?”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引起阵阵颤栗。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那落在自己细腰的手指倏然用力,勒得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沈砚在警告自己。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依然温和,沈砚声音低低。
日光落在二人肩上,轻盈缱绻。遥遥望着,俨然是一对佳人。
沈砚轻声,月白广袖拥着宋令枝入府,穿过抄手游廊。
府上一众奴仆垂首侍立,不敢多看。偶有胆大者,已悄悄打发人出府送消息。
老管家垂手,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奴才该死,不知殿下身边还有人,奴才这就打发人,将东厢房洒扫干净……”
沈砚走得不快,闻言只懒懒道:“不必。”
他笑着侧目,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哈哈槅,“枝枝随我住便可。”
轻飘飘一句落下,宋令枝身子僵滞,只觉沈砚这话绵里藏针。
老管家一噎,颤巍巍提醒:“殿下,这……于理不合。”
抄手游廊下悬着湘妃竹帘,偶有光影落在沈砚眼角,斑驳陆离。
园中精悄无人低语,沈砚垂眸往回望,漆黑眼眸晦暗不明。
老管家脑袋埋得更低,眼睛直直盯着脚尖,汗流浃背。
直至笼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散去,老管家整个人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四肢力气散尽,老管家随意拿袖口在脸上一抹,转身朝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都机灵点,还不快去做事!”
身后的小丫鬟穿着青衣,穿花戴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丫鬟。
青杏愤愤望着沈砚的背影,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是皇后送至沈砚府上的,沈砚还未成亲,身边也没有旁的侍妾,一应通房丫鬟全无。
青杏向来自诩生得貌美,在一众丫鬟中也算出挑机灵。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点名,要她在沈砚身后伺候。
只她入府后不久,沈砚便携人前去五台山为太子祈福。佛门净地,青杏这样的丫鬟自然不得跟去。
她一人在府上,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盼得沈砚回府,迎面却是当头一棒。
沈砚竟带了人回来,举止还那般亲昵。
青杏暗暗攥紧拳头。
心神恍惚之际,不知不觉,青杏行至耳房。
日影横窗,青松抚檐。
往日悄然无声的院子,此时却多出两道陌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秋雁拉着白芷的手,悄悄打量:“吓死我,严公子竟然是当今三殿下。白芷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白芷如愿在她手背上一拍。
秋雁捂着手跳开:“你怎么还真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思及府门口站着的侍卫,以及府上奴才对沈砚的毕恭毕敬,秋雁缩缩脑袋,不安咬唇。
“姐姐,我总觉得心慌。”
皇子的府邸自然比不得别处,处处都是规矩。若是行错半步,兴许还会遭人耻笑,连带宋令枝也会被人笑话。
秋雁惴惴不安:“白芷姐姐,你说三皇子……”
半支的窗棂忽然想起一声讥笑,一人款步提裙,透过楹花窗子,和房中的秋雁白芷相视。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不懂,竟还敢私下妄议主子。”
秋雁恼羞成怒,上前欲和人争辩:“你——”
白芷赶忙将人拽住,视线冷冷在青杏脸上打量:“我妹妹这人心性直率,若是有哪里冒犯到这位姐姐,我替她赔罪。”
话落,她朝窗口福福身子。
秋雁目眦欲裂。
青杏得意洋洋,伸手扶正鬓间的玉簪,这玉簪,还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青杏日日戴在身上,不舍摘下:“你倒是知道规矩,只是不知你那主子……”
白芷轻声打断:“我们主子家里虽然比不得那等显赫人家,却也知道耳食之蠢,三岁顽童都知晓的道理,莫非这位姐姐不懂?”
青杏气恼不已,甩袖离开:“巧舌如簧,我倒要瞧瞧,你家主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真以为捡到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
不过半日功夫,府上上下,都知沈砚带回一人,亲自安排在自己院中。
流水的赏赐流入宋令枝院中,光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侍女,便有足足二十来个。
往日在宋府,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然这会瞧着乌泱泱满院子的人,宋令枝只觉得头疼。
拂袖命人退下。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青杏自行留下。羽袂翩跹,明眸皓齿,青杏眉眼弯弯,抿唇一笑。
“姑娘不常与宫里贵人往来,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宋令枝转身,视线在青杏脸上淡淡扫过。她在这京中待了将近十年,刚来那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没少听。
起初宋令枝也会生气,偶尔气不过,夜里也会偷偷咬被角想回家,想祖母父亲。再后来,她的规矩是贵女之间学得最好的。
许久未曾听见这般蠢笨的言语,宋令枝漫不经心打量着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弯唇:“奴婢青杏,是皇后娘娘派来伺候三皇子的。”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闻言无声瞪向下首的女子,愤愤不平。
今日这青杏,不光在她和白芷前说宋令枝的不是,还在府中上下搬弄是非,说宋令枝粗鄙不堪,仗着沈砚为所欲为。
他们姑娘才进府半日,名声都让一个小丫鬟毁了。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三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洒洒,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寻常,以及告诫宋令枝莫要恃宠而骄。
譬如沈砚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该由着沈砚,住在正房。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到那时殿下受责罚,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宫中规矩多,姑娘还是小心得好,莫连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烟未尽,宋令枝伏在榻上,显然熟睡过去。
闻得动静,方缓缓抬起秋眸。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睡眼惺忪。
青杏一张脸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宋令枝声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了,奴婢只是……”
宋令枝一手抚额:“我这人蠢笨,记不住,劳烦你多说几回,省得我笨手笨脚,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骤紧,低头,骑虎难下。
她刚刚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砚欢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着头皮,又将府上分规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执美人锤,轻轻为宋令枝敲打。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青杏口干舌燥,面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双目轻闭,不知是否还在听她讲话。
青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为难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昼。
青杏气红脸:“姑娘这是存心为难……”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有人通传。
沈砚回来了。
青杏当即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姑娘今日未免过分了些。”
泪如雨下,任谁见了,都当宋令枝是仗势欺人。
沈砚刚踏进屋,遥遥先听见一阵哭声。懒得多看,越过青杏,长臂一捞,熟稔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骨节修长的手轻抬,掠过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他声音温和:“不是说不用行礼吗,怎么还起身?”
抚在素腰上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砚进屋,宋令枝面上无一不是慌乱不安,诚惶诚恐。指尖轻颤,余光瞥见沈砚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时想起那夜在客栈的噩梦,想起沈砚捏着自己下颌,强硬将那一碗碗药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过闹过,也哀求过,沈砚却仍不为所动,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宋令枝满身的狼狈。
噩梦重现,眼前的沈砚和那夜重合在一处。
心慌意乱,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娇小,落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宋令枝是因着青杏的胡言乱语,在同沈砚闹别扭。
房中众人齐齐垂眸,唯有青杏气恼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砚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拥着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双眼红肿:“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声音刻意压低,一张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砚漫不经心:“你是……母后身边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确实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无意……”
烛光摇曳,昏黄灯影在沈砚眉眼跃动,他不动声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鬓间乌发松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殿下,奴婢真的对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双眼冷冽,无半点动容,扳指在他手中轻转:“……吵。”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落下,当即有婆子上前,扯过布条塞在青杏口中。
满院寂然,唯有树影相伴。
不多时,似乎有凄厉之声破空而出,那声音尖锐凄冷,哭声、咆哮声、哀嚎声混在一处,宋令枝不由颤栗,惊恐睁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只能望见树影参差。
房中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战战兢兢,双股战战。
少顷,一声尖叫穿过夜幕,而后满室安静。
宋令枝心跳骤停。
秋雁和白芷显然也唬了一跳,面面相觑。怕失礼,又忙忙低下头,佯装镇定。
屋外脚步声传来,湘妃竹帘掀起,岳栩拱手,进屋禀报:“殿下,那刁奴的舌头已经割下……”
一阵恶心涌上心口,宋令枝如坠冰泉,手脚冰冷。
揽着她细腰的手指缓缓往上,最后停留在宋令枝脖颈。
许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砚指腹略带薄茧。指尖温热,轻轻捏起宋令枝脖颈。
“……枝枝,恶心吗?”
他声音极轻,眉眼低垂,笑意不达眼底。
旁人见了,只当沈砚对宋令枝关怀备至,只有宋令枝听出那声笑的意味深长。
……宋令枝,恶心吗?
……我恶心吗?
那夜的阴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没、没有。”
她甚至连那两个字都不敢道出,只一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纤细单薄的脖颈落在沈砚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只被锁在牢笼之中的黄鹂。同病相怜,当时沈砚能面不改色折断那只黄鹂,如今也能这般对自己。
烛影高照,沈砚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
苍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卸妆松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寝衣,惴惴不安坐在铜镜前。
铜镜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蝉的一张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白璧无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闭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惨状。
她好似亲眼在行刑现场,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头。黄昏还舌灿莲花的人,此时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哑巴。
后脊涌起一阵森寒,惊恐和慌乱似乌云笼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点着安息香,暗香浮动,宋令枝却不得片刻的安宁。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伴着门口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沈砚身影转过缂丝屏风。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撞上。
一触即离,宋令枝别过视线,目光只盯着手中的玉簪。
慌乱之余,连起身行礼也抛在脑后。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沈砚颀长影子落在地上,广袖轻抬,而后是一声轻轻的:“——过来。”
语气冷峻,不容置喙。
沈砚淡扫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紧,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着,她实话实说:“我不会。”
前世她确实学过,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未为沈砚更衣过,自然不记得该如何做。
房中寂静,落在脸上的目光从未挪动过半分。
沈砚只是盯着她,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她硬着头皮,屈膝向前。
嵌着宝石玛瑙的玉带近在咫尺,只是时日久远,加之心中惧意深深,宋令枝双手打着寒颤,半天也不曾将玉带解开。
后背薄汗泅湿,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头,也知沈砚正在盯着自己。
宋令枝自行败下阵:“我,解不开。”她垂首敛眸,“殿下还是唤其他宫人来罢,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锦裙曳地,交叠裙角洒着薄薄一层烛光。光影落在宋令枝白净纤细脖颈上。
宋令枝肩膀瑟缩,乌发轻垂,颤若雨中蝶翼,颤颤发抖。
良久,头顶方落下低低的一声轻哂。
指骨匀称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颌,沈砚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乌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轻声一笑,眼角唇角,无一不是嘲弄讥讽。
“……以前不是求着进来伺候我吗?”
宋令枝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遽紧。
前世刚成亲那会,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为水滴石穿,想着沈砚既然和自己成亲,多少对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会守在沈砚院门口,等着沈砚归家,只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许踏入主房。
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允她在房里伺候。
……
雁过无痕,园中不时有蝉声传来。
沈砚手指往后,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颈处,轻而易举扼住。
他哑声:“还是……你更喜欢在门口跪着?”
【第32章】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娘娘,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房内,奴婢细细查过了,那姑娘应是商户之女,小门小户出来的,成不了大事。”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洋罽,左手设一对高几,上面供着各色杯箸酒具,屏开芙蓉,锦绣满地。
青花缠枝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皇后卧在贵妃榻上,美目轻阖,她一手揉着眉心,听着侍女跪在下首回话。
前儿沈砚带人回府,又大张旗鼓处置了她送去的青杏,皇后生气之余,也怕那女子身份有异,让人细细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轻抬,皇后冷笑一声,“我听闻那丫头姓宋,江南宋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敌国,宋瀚远更是爱女如命,若是沈砚真和宋家牵扯上……
皇后沉下脸。
侍女莞尔:“奴婢先前也忧心,特地寻人问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宋瀚远膝下又只有一女,若她真是宋家的,也不过是旁支,成不了气候。且若真是世家贵女,哪会无名无份跟着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话?”
皇后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展露笑颜,她点点头,牡丹薄纱菱扇轻执在手心,皇后笑靥如花。
“本宫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同本宫生疏了些,你说说,手心手背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哪会不疼?只是砚儿终归是……”
皇后轻叹一声,双眼染上泪珠,抬手轻拭。
众人忙着安慰一番。
皇后叹息:“到底是青杏那丫头没福气,砚儿府上那姑娘,可打听是何时在他身边的?”
皇后皱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吗,佛门圣地,怎会有女子在旁随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笑话本宫教子无方?”
侍女赶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来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贵,做些春秋大梦罢了。寒门小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轻轻为皇后顺背:“娘娘也不必忧心,若殿下喜欢,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侍妾,娘娘犯不着为她忧心。”
皇后摇头:“本宫倒不是为她忧心,只她若是没规没矩的,丢了还是本宫的脸。罢了,挑个教养嬷嬷过去,好生教教她规矩。这京城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小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砚一身玄青圆领袍衫,从容不迫。
皇后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砚儿来了,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双眼泪先流,皇后声音哽塞:“快让母后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远,路途跋涉,也亏得你这孩子为你长兄着想,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多给母后写信。”
皇后抬手拭泪,又连声打发宫人,“快拿芙蓉乳酪来,砚儿最爱这个。”
沈砚不动声色垂眸,长指轻抚过手上的青玉扳指,只觉眼前的慈母甚是无趣。
他并不爱吃芙蓉乳酪,宫里真正爱吃这道膳食的,应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后遍身绫罗绸缎,珠玉宝气,她笑得温和,好似真的为沈砚的远行忧心挂念。
沈砚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战战兢兢站在自己身侧。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莹润白净,垂首敛眸,屈膝跪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更衣。
宋令枝着实蠢笨,连着三日,也不曾学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青玉革带,她至今都学不会解开。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间的手瑟瑟发抖,指尖泛着莹白之色。
那双望向沈砚的眸子永远蕴满惊恐不安,很像他先前养的那只狸奴。
琉璃眼熠熠,显然是怕极了自己。那狸奴怕虽怕沈砚,每到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砚枕边,挨着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着锦衾,轻碰沈砚。
宋令枝却不会,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离沈砚远远的。待沈砚睡熟,又卷着锦衾偷偷跑去外间睡。
宋令枝的惊恐和畏惧摆在脸上,半点也不做假,和上首虚伪至极的皇后相比,倒还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砚勾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皇后正说得尽兴,蓦地听见沈砚这一声笑,好奇往下首望:“砚儿这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沈砚淡声:“府上的事罢了。”
皇后弯唇:“倒是忘了,砚儿如今府上来了一位妙人。母后听说,那姑娘姓宋?”
沈砚“嗯”一声,不冷不淡。
皇后:“宋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可有长兄父母?你若是喜欢,收她在屋里伺候也无妨。只是你如今还未成亲,到底也该顾忌着些,那正房怎能随便让人住?让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话的。”
言毕,又笑笑,“这么多年,母后也不曾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先前还想着送青杏过去,让你开开脸,留在身边做通房丫头,到底是那丫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
皇后捏着丝帕,轻拭眼角。
沈砚不为所动。
皇后忍着怒气,面上只笑:“改日带她来给母后瞧瞧,母后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入得了我们砚儿的眼。”
满殿笑声盈盈,一众宫人都陪着皇后说笑。
唯有沈砚面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盖钟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沈砚面不改色抬眸,恰好对上皇后诧异的视线。
沈砚轻声:“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且她这两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后宣她进宫,儿臣也怕她站不起来。”
皇后愕然瞪圆眼睛:“你——”
沈砚拱手:“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二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二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
宋令枝皱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脸,祖母定然会起疑心的。”
夕阳西下,日光渐退。
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攥着他衣袂的手指渐渐松开,宋令枝眼眸轻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轻抚过青玉扳指,沈砚垂眼,声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蓦地亮起。
……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长街日光满地,宋令枝坐在七宝香车内,纤纤素手挽起车帘一角。温热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缝溜过。
沈砚的府邸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见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觉得不可置信。
沈砚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还以为对方想将自己囚在府中一辈子。
白芷瞧见宋令枝这般,只觉得好笑:“姑娘怎么像第一回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前世她虽在京中十余年,却甚少出府踏春游玩,或是在学规矩,或是为沈砚烦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设宴宴请。
那些贵女打从心里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砚欢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闭门不出。
七宝香车驶出长街,视野开阔,日光尽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飘拂,随风而动。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卖冰糖葫芦的摊子。三三两两的稚童吵着闹着,笑声不绝。
白芷扶着宋令枝下了马车:“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铺子,前儿秋雁不是说……”
倏然,前方二楼茶肆窗前晃过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推开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乌木木梯哒哒作响,宋令枝拾级而上,心口狂跳不止。
她视线紧张不安在二楼客人掠过。
有客人听见脚步声,好奇朝宋令枝张望。
美人举目四顾,眼中的光亮随着晃过的人影,一点点消失殆尽。
不是。
不是。
都不是……魏子渊。
脑袋一点点低下,宋令枝失落别过眼,转身往楼下走去。
恰好白芷赶上来,狐疑搀扶着宋令枝:“姑娘,怎么了?”
视线越过宋令枝,落在二楼满座的客人脸上,无一不是生面孔。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是我一时看花了眼。”
她刚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魏子渊。
想想也是,祖母来信说,魏子渊随父亲去了海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左右不过是自己心急,看错眼罢了。
宋令枝兴致缺缺,不似先前那般兴致昂扬。
白芷心里着急,陪着笑道:“那胭脂铺真真是奇了,竟有好些是奴婢先前不曾见过的,还有舶来品,这京中果然和我们江南不一样。秋雁刚刚瞧了几眼,说有好几种香料,她只在书上瞧过,还说要买回去,给姑娘做香饼呢。”
不小的一间铺子位于西北角,槅扇木门敞着,掌柜瞧见有生意上门,赶忙迎上来。
“姑娘可是来买胭脂的?”
一众胭脂玲琅满目,红袱装着的锦匣,二十四根簪花棒排开,恰好对应二十四节气。
秋雁兴致勃勃:“这倒是有趣。”
秋雁对制香甚感兴趣,言之有论,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掌柜眉开眼笑,只那唇角的笑意似淡了许多:“姑娘家中……莫非也是做香料生意?”
秋雁笑笑:“掌柜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家中哪有会做生意的?”
掌柜长松口气,满脸堆笑:“小的还以为是遇上了行家。”
言罢,又带着宋令枝往后瞧。
掌柜温声笑:“这些是舶来品,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
说是舶来品,不过是些白狐褥子,灰鼠皮袄,金蟒狐腋绫袄,无甚稀奇。
白芷和秋雁亦是大失所望:“只有这些,旁的都没了?”
宋令枝今日难得出门,白芷有意哄宋令枝欢心,她轻声:“银子不成问题,这等凡物我们姑娘瞧多了,并无稀奇。”
掌柜惊讶:“这还不好?不怕姑娘笑话,我这里可都是好物。姑娘若还是瞧不上眼,那满京城也无其他好的买去了。”
白芷皱眉,半信半疑,她目光往后,粗粗掠过:“……后面不是还有吗?这是库房还是什么?”
掌柜笑笑,只推开半扇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光影昏暗,只隐约望见炕上一角,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堆杂物的地。
尘埃渐起,秋雁和白芷赶忙挡在宋令枝身前,拿着丝帕拂开尘土。
掌柜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本是店里伙计住的,并非库房。只他近来回老家去了,这里就空着,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木门关上,尘埃落定,那炕桌也渐渐从宋令枝眼前消失。
宋令枝瞳孔骤缩。
若她没看错,那炕桌案几上放着的,是箭矢。
当初宋令枝第一回在家中碰上魏子渊,对方就是在校场射箭博彩头。
她刚刚果真没看花眼。
茶肆二楼晃过的人影,果然是魏子渊。
【第33章】宋令枝,张嘴
青石甬路,日光拂地。
掌柜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去,生意人的精明在他眼中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恭敬。
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
掌柜捧着白茶和糕点,躬身候在门口。
少顷,方闻得屋里轻轻的一声:“进。”
隔着层层帐幔,楹花窗前站着一抹颀长身影,魏子渊背对着掌柜。揉碎的日光落在他肩上,似天上来的神仙。
说是神仙,也并非夸大其词。
前些日子,掌柜家中遭了大难,急需用钱。亲戚好友闭门不见,无奈之下,掌柜只能忍泪将手中的铺子盘出去。
偏偏那牙人知道他紧着用钱,故意压低价,要他贱卖了这铺子,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当众和人打一架。
他就是在那时遇见魏子渊的。
对方如神仙下凡,花钱买下铺子后,也没赶走掌柜,让他继续在铺子操持生意,魏子渊只做那不露面的东家。
窗前身影犹如松柏笔直,掌柜笑呵呵:“东家,那姑娘走了。”他自袖中掏出些细碎银子,“这是刚刚那姑娘买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
掌柜不明所以,魏子渊瞧着甚是看重刚刚那姑娘,怎么还收她银子呢。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选自《诗经》)
掌柜摇头晃脑:“东家,您若真中意那姑娘,该送她些胭脂花粉才是。小的瞧那姑娘……”
魏子渊面不改色,目光往下望:“那是谁?”
掌柜顺着他视线望去,忽而一惊,怪道魏子渊不肯表露心意,原是那姑娘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掌柜深感遗憾同情,对上魏子渊困惑视线,掌柜忙垂手道:“那马车是三皇子府上的。”
魏子渊眉间紧皱:“……三皇子?”
掌柜颔首,抬眸悄悄打量魏子渊的神色,深怕他做傻事,掌柜温声提醒:“这三皇子,可不是常人。”
魏子渊不解。
掌柜压低声,在魏子渊耳边低语:“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皇后娘娘见了,都避之不及。就连他的长兄太子殿下,他都……”
掌柜抚须长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若是东家日后碰上了,定要远远避开才是。”
莫要惹祸上身。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是望着窗口出神。
……
门口。
秋雁和白芷一人抱着一包袱,皆是刚从那铺子买来的胭脂水粉。
秋雁兴致盎然,眼睛笑如月牙:“姑娘,您瞧瞧这色可还喜欢,奴婢先前在书中见过,若是拿花粉细细碾碎,再添上……”
宋令枝笑着:“喜欢喜欢。”
秋雁柳眉轻蹙,小嘴高撅:“你都没听奴婢说完,怎么就喜欢了?”
一语未了,又挽着宋令枝笑道,“姑娘,你算是笑了,可见还是得多出来逛逛,整日闷在那屋里,是个人都待不住。先前你常常郁郁寡欢,奴婢还担心……”
小厮牵了马车前来,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踏上脚凳,只笑:“劳你费心了,先前不过是想不开罢了,如今想开了,也就……”
松石绿车帘挽起,日光落入马车内。光影绰约,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
那人一身月白海水纹袍衫,左手执一话本,闻得动静,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隔着薄薄日光,二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那双淡漠眸子平静,似是能一眼将人看穿,沈砚望着宋令枝若有所思。
心口重重一滞,深怕沈砚看出身后铺子的异样,宋令枝转首,强装镇定:“你、你拿我的话本作甚?”
俯身上车,身后的车帘缓缓放下,挡住了一地的日光。
马车渐行渐远,穿过长街。
宋令枝不动声色松口气,抬首对上沈砚打量的视线,她别扭转过头。
少顷,又佯装若无其事转过。
那话本是白芷怕她无趣,特为她寻来的,宋令枝也不过翻看了几页。
如今被沈砚当众瞧见,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先前在明懿山庄,沈砚嘲讽自己的言语。
宋令枝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丝帕坐立难安,一会想起先前的耻辱,一会又怕沈砚知道那胭脂铺子的端倪。
话本被丢至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沈砚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和往日无二,薄唇轻启,他淡声:“……怕我?”
宋令枝肩膀颤栗。
七宝香车不小,能容数十人有余,明明沈砚坐在自己对面,二人中间还隔着描金洋漆小几,宋令枝仍觉得胆怯。
寒意自足尖升腾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垂首,纤长睫毛抖动,满腹不安落在手心紧攥的丝帕上:“没、没有。”
目光闪躲,显然是吓得不轻。
沈砚抬首,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令枝的惊惧之态,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那双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真的?”
宋令枝点头:“嗯。”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那声音极轻,似水过无痕。
沈砚低声:“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指尖轻颤,有一瞬间,宋令枝以为沈砚看出了那胭脂铺子的猫腻。
贝齿紧咬着红唇,良久,一声轻轻的“怕”方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马车昏暗,偶有斑驳光影从缝隙透进。
宋令枝声音低低:“……怕你。”
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言语,宋令枝大着胆子狐疑抬眸。
洋漆小几后,沈砚双眸轻阖,宛若青竹身影笔挺。
他早就不看自己了。
……
将至晌午,酒肆热火朝天,一楼客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早有伙计牵着马往后院走去,掌柜认得沈砚,亲自迎上来,领着沈砚和宋令枝往后面的小竹楼走去。
掌柜眉开眼笑:“殿下放心,那屋子小的一直给你留着,没让人进去。”
四面宾客盈门,中间搭着小戏台。隔着层层白纱,舞姬身姿轻盈,步步生莲。穿金戴银,身上衣衫轻薄,挂满珠玉翠石,一舞起,叮当作响。
满座哗然,拍掌撑绝。
沈砚的雅间在正中央,转过一扇玻璃炕屏,湘妃竹帘半卷,目光低垂,台下舞姬翩翩起舞,细乐声喧。
尚未落座,忽而,身后传来疑惑的一声:“……三弟?”
槅扇木门半掩,那人身姿如玉,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衫不染尘埃,他负着手,眉眼温润。虽是同母所生,相貌却只有三四分相似。
太子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奴仆,见到沈砚,齐齐拱手行礼。
沈砚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太子笑笑,并不将沈砚的无礼放在心上。他自小有那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为着他的病,皇后遍寻名医高人,可惜总不见效。
许是常年泡在药罐中,太子面容孱弱,脸色也比常人苍白许多。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淡淡药香弥漫。
他笑得温和:“听母后说你前儿回京,怎么也不来东宫瞧瞧皇兄和?可还在因先前的事生气。那事我同母后说过,并非你的错。五台山路途遥远,要你一人前去祈福,实在是强人所难。”
太子摇头叹息,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他眼中掠过几分诧异。
自沈砚回京,人人都知晓他身边多了一名女子。那日刘嬷嬷被抬着回了坤宁宫,虽添油加醋说了沈砚和宋令枝一番坏话,然有一点,那刘嬷嬷却没有夸张。
“那女子兴许是狐狸精变的,不然三殿下怎么对她言听计从?且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那女子长相出众,一看就不是我们凡人,世上哪有人生得那般好。”
先前太子还当刘嬷嬷气昏了头,夸大其词。他向来不信妖魔鬼怪,直至今日见到真人——
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半瞬,太子轻轻颔首:“这位便是……宋姑娘罢?”
沈砚可以对太子置之不理,宋令枝却不能。
她屈膝福身。
太子笑着抬臂:“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
雅间只有沈砚和宋令枝二人,太子轻声,“多日不见,若是三弟不嫌弃的话……”
沈砚淡淡:“嫌弃。”
太子唇角笑意渐敛,他垂首:“罢了,今日不巧,改日皇兄再设宴请你。”
……
楼下细乐奏起,丝竹之声悦耳。
宋令枝中途出门更衣,竹楼后院满地落花,青松抚檐,花光树影。
白芷扶着宋令枝,余光瞥见池中锦鲤,好奇拉着宋令枝往池中张望:“姑娘快瞧,这锦鲤竟有两尺多长,鳞片还会发光。”
池中锦鲤似有灵性,一听白芷声音,都游过来。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溅起。
数十尾锦鲤团团绕着,颜色嫣红如胭脂。
宋令枝也觉稀奇:“我们府上,也不见有这般大的锦鲤。”
白芷深感惋惜:“可惜手边没多余的糕点,不然还能喂上一二。”
杨柳垂金,满耳蝉鸣。
宋令枝驻足片刻,倏然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宋姑娘?”
转身,却是太子手执湘竹折扇,身影挺长立在日光中。
宋令枝福身:“殿下。”
太子颔首,和宋令枝站在一处:“宋姑娘喜欢这锦鲤?”
宋令枝:“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沈砚同太子向来水火不容,且宫中诡谲多变,皇后亦不是善茬,宋令枝无意和太子多言,匆忙福身告退。
“殿下恕罪,民女还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太子并未点头,抬眉:“宋姑娘先前是听过我吗?”
宋令枝心底打鼓,她确实听过太子,甚至还见过,不过那都是前世之事。自己和沈砚都记得前世,莫非太子也……
宋令枝一双柳眉轻蹙,敛眸掩下眼中异样:“殿下这话……是何意?”
太子温和儒雅:“宋姑娘莫多心,只是我和三弟……”他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我……”
“皇兄为何又不想提我了?”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宋令枝手足僵硬。余光视线中,只见一人转过花障,缓步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福身,那声“殿下”还未从唇齿溢出。
沈砚快一步,轻轻揽住她腰肢。
他皱眉:“站在这里作甚,也不怕中了暑溽之气。”
太子一怔,他从未见沈砚关心过他人。
目光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来回打转,而后拱手,太子温声:“是我考虑不周了。三弟如今真是长大了,若是往日,定不会……”
沈砚抬眸,面色冷清:“……还有事?”
太子挽唇:“我不过是偶然碰见宋姑娘在这赏锦鲤,多说了两句罢了。三弟何至于如此?若是三弟介意,下回……”
沈砚面不改色:“皇兄多虑了。”
太子诧异:“那是我……”
沈砚面无表情:“我从未将你放在眼中,何来介意一说?”
……
太子拂袖而去。
顷刻,乌木长廊只剩下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日光洒落在檐角,暖意融融。
宋令枝却只觉后脊生凉,寒气侵肌入骨,遍及四肢。
沈砚站在自己身侧,那双漆黑眸子蕴着浅淡笑意,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喜欢皇兄?”
宋令枝震惊仰头,摇头如拨浪鼓。前世阴影笼罩,她对皇家避而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去喜欢太子。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不容宋令枝有半点退缩之意。
沈砚拥着人,唇角笑意浅浅,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雅间声乐如常,舞姬轻敲檀板,声声入耳。
半盏茶功夫过去,也不见沈砚脸上有异,宋令枝悄无声息松口气,只当是自己多疑。
想想她和太子不过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无甚大事。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先前领他们上楼的掌柜忽然匆匆上楼,他双手捧着一个漆木茶盘,掌柜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端上。
银白盘子中间,肉片薄如羽翼,晶莹剔透。
宋令枝好奇抬眸,她在家中也见过肉片,但远不如盘中所盛轻薄润白。
掌柜满脸堆笑:“殿下,这是你吩咐做的生鱼片。”
宋令枝双目愕然,怒而转首:“你——”
心口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起。
怪道她觉得这肉片甚是眼熟,原来竟是后院池中的锦鲤。
舌尖苦涩恶心,宋令枝只觉得浑身冰冷彻骨。
沈砚不为所动,望向她的目光依旧平和坦然:“你不是喜欢吗?”
恶寒涌上心间,宋令枝身子颤栗,连话也说不清:“你、你……”
捂着心口一阵干呕,忽然想起不能在沈砚眼前提“恶心“二字,宋令枝忙忙捂住双唇,坐直身子。
攥着丝帕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宋令枝气息急促,那生鱼片近在咫尺,恍惚之间,宋令枝好似又看到了在池中游动的锦鲤。
斑斓多姿,自由自在。
而如今——
盘中的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许是刚宰杀不久,盘中的鱼片还会颤动。
宋令枝惶恐不安,眼角水雾氤氲,泫然欲泣。
沈砚漫不经心朝她轻瞥,眼角笑意淡淡:“怎么,不是喜欢锦鲤?”
鼻尖的生腥味渐浓,宋令枝强忍着恶心,连连摇头:“不,不喜欢。”
沈砚不动如山,只是静静望着宋令枝,他唇角笑意极浅,眸光冷冽森寒:“枝枝,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声音忽然冷下去,“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上回被沈砚灌药的阴影还记忆犹新,宋令枝身子哆嗦如鹌鹑。
不安、惧怕、惊恐、恶心。
千万种心思梗在喉间,宋令枝抖如筛子,抬眸,恰好撞上沈砚那双如矩目光。
生鱼片轻轻夹起,日光透过生鱼片,尚未入口,宋令枝已觉喉咙恶心涌起。
她向来不喜生食,更别提这还是池中涌动的锦鲤。
沈砚还在看着自己。
宋令枝闭眼,忍着恶心将鱼片放入口中。
腥味散开,胃里猛地一阵翻腾。
宋令枝再也忍不住,起身欲将口中之物吐出。
身侧传来冷冷的一声:“坐着。”
沈砚强硬捏住她下颌,那双黑眸阴冷,虎口抵着她下颌。
“宋令枝,张嘴。”
又一片生鱼片放入她口中,沈砚冷眼看着她,“咽下去。”
生鱼片软糯细腻,落在口中,宋令枝总觉腥味浓重恶心。
沈砚泰然自若:“不是说喜欢锦鲤?”
宋令枝疯狂摇头。
口中的生鱼片虽已咽下,然那股恶心却还停留在唇齿:“不,不喜欢了。”
她再也不会喜欢锦鲤了,也不敢再和太子说话了。
戏台上舞姬翩跹,丝竹萧管不绝。
沈砚笑着望人,抵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仍未松开,他唇角噙笑:“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令枝惊恐瞪大眼。
那一盘生鱼片再次移到她身前。
……
落日西斜,满园红霞映照。
宋令枝捂着心口,直至再也吐不出,她才从漱盂离开。
白芷心疼不已,拿温水供宋令枝漱口,又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
中午白芷和秋雁不在房中伺候,自然不知屋里发生何事,她双眼红透:“姑娘,洗洗脸罢。”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她无力跌坐在榻上。
房中燃着香甜的百合宫香,宋令枝却仍忘不了那鱼腥味。
她竟连那锦鲤都吃下了。
心口再次泛起恶心,忽听廊檐下一阵焦急脚步声传来,秋雁步履匆匆,手上还握着一个钱袋子。
宋令枝骤然睁眼:“……如何了?”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笑盈盈:“姑娘,到底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根,那池子的锦鲤都好好的,一尾不少,活蹦乱跳的。”
宋令枝错愕:“……什么?”
秋雁眉眼弯弯:“奴婢送银子过去,那掌柜还好奇,说那账三皇子早结了,姑娘吃的那鲫鱼……”
宋令枝诧异:“我吃的是鲫鱼?”
秋雁点点头:“自然是鲫鱼,不然姑娘以为是什么?”
四肢绵软无力,宋令枝双目麻木迟钝,倚着青缎引枕靠在榻上。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吃的不是池中锦鲤。
秋雁笑笑,又将袖中一物掏出:“这是香娘子送给奴婢的香料。”
宋令枝好奇:“……香娘子?”
秋雁眼睛笑弯,显然是乐极。
“姑娘不是让奴婢去咱家的香料铺子瞧瞧吗?那掌柜姓湘,姑娘不知道,她制香可厉害了,京城好多世家贵女都喜欢去她铺子挑香料。刚好她姓湘,所以大家都喜欢唤她香娘子。”
秋雁羞赧一笑,只觉书中说的“天外有人”果然没错。
来京城前,她还当自己擅长制香,寻常香料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见到香娘子,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
秋雁侃侃而谈,倒豆子似的,恨不得将一路所闻都告诉宋令枝。
“香娘子还说,我们先前去的那家胭脂铺子,那掌柜姓马,和她向来不对付,街上的百姓都知道他和香娘子是死敌。”
秋雁长长叹口气,“早知如此,奴婢就不在他家买香料了,白白助长他人威风。”
马掌柜,胭脂铺子……魏子渊。
宋令枝忽的来了精神:“那香娘子,可还有说什么?”
秋雁颔首:“自然,香娘子说和奴婢投缘,和奴婢说了好些话。她说那马掌柜本来家里遭了事,那胭脂铺子都开不下去了。后来……好像是老家有人帮衬,那铺子才没转走。”
秋雁喃喃,又窘迫一笑,“若是奴婢没猜错,应该是这样。”
宋令枝不明所以:“这可奇了,不是说都是香娘子和你说的吗,怎么又是你猜的?”
秋雁面露羞涩:“姑娘不知道,那香娘子不是京城人士,她说话带着口音,好些奴婢都听不懂。”
宋令枝深感惊奇:“那她是哪里来的?”
秋雁沉吟片刻,方道:“那地方奴婢不曾听过,听说她以前是住在海上的,那儿有一个岛。岛民不多,香娘子是为着一位书生才来的京城。”
可惜那书生背信弃义,并未娶她为妻。后来香娘子凭借自己独特的嗅觉,在香料铺子当起了学徒,如今又成了掌柜。
秋雁心生向往:“她可真真厉害,奴婢从前不敢想,竟有女子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白芷笑着敲她脑门:“香娘子香娘子,你这才回来多久,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秋雁捂着脑袋,不甘心撅嘴:“……姐姐!你作甚打我?”
她只当宋令枝和白芷不信自己的说辞,秋雁举手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叫我天打……”
宋令枝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好好的,你起誓做什么,怪吓人的。且我们又没说不信你。”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不过你还真真是个糊涂人,你忘了我祖母是何人,当年她也人称‘铁娘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祖母管着的。”
秋雁赧然一笑:“是奴婢疏忽了,竟忘了老夫人。”
宋令枝望着和白芷无话不谈的秋雁,忽的弯唇:“别香娘子了,明日你就搬过去,日夜和她住一处如何?”
秋雁着急:“姑娘!”
白芷捂嘴笑:“快去快去,若是日后你跟着她回海岛,我和姑娘也能沾沾光,去那岛上顽顽,如何?”
【第34章】伺候
苍苔露冷,入了夜,只闻蝉声满园。
怕白芷和秋雁两个丫鬟忧心,宋令枝强撑着精神,陪着说笑。
秋雁小嘴叭叭叭,三句不离“香娘子”。
白芷听得腻烦,笑睨她一眼:“我瞧也不用等明日了,今夜你就过去,陪着那香娘子如何?”
秋雁口干舌燥,眉眼的雀跃却半点不减,只朝白芷道:“若是你见了香娘子,定也会觉得她厉害,当初她来京城,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可如今这街上,哪个会不认识她香娘子?”
秋雁忽的垂眸,双颊泛起绯红之色,“她还夸我,说我做的香饼不错。”
前世秋雁随自己入宫,最后却落得惨死的下场,如今难得寻到同好,宋令枝弯唇,眉眼温和。
“过两日我和白芷随你过去,也瞧瞧那香娘子,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好。若她人真的不错,你留在那也无妨。”
秋雁唬得眼睛瞪圆,只当宋令枝是要抛弃自己,忙忙屈膝半跪:“姑娘!奴婢绝无二心,奴婢这辈子就只跟着姑娘……”
宋令枝使了个眼色,白芷立刻扶起秋雁,又掏出丝帕替秋雁拭泪。
秋雁泪眼婆娑。
宋令枝红唇溢出一声笑:“怎么哭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要你。只是想着你白日过去,夜里回来再回来伺候我便是。”
宋令枝循循善诱,“那铺子本就是我们家的,你去了,也算替我瞧瞧铺子,可好?”
秋雁犹豫不决:“可是……”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
她如今被困在这深宫大院,若是能送白芷和秋雁离开,也是好的。
宋令枝温声宽慰:“你先在那待上三四天,若不喜欢,日后不去便好了。”
秋雁眼中熠熠,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奴婢听姑娘的。”
宋令枝莞尔。
心口那阵恶心虽然不在,然宋令枝总疑心沈砚是否知道了什么。不然好好的,沈砚今日怎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像是……警示。
……
更深露重,竹影婆娑。
本该沉入梦乡的东宫,此时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青松抚檐,殿阁巍峨。
乌木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绣球灯,步履匆匆,锦裙翩跹,融入夜色。
皇后一双眼睛哭红,肿如杏仁,她捏着丝帕,往回张望。
一国之母的端庄稳重半点不见,此刻的皇后,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忧心卧病在榻的孩儿。
“太医呢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皇后哭如泪人,眼泪簌簌滚落。
门首小太监挽起湘妃竹帘,声音着急:“太医来了!”
一老朽披着夜色,手上提着乌木药箱,步履匆忙:“下官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不耐烦听虚礼,命人取来迎枕,好让太医把脉。
太子虽病弱,常年与药饵为伴,然这些时日,身子已然大好。
太医还在暖阁为太子施针。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理石插屏,皇后惴惴不安坐在斑竹梳背椅上,一手揉着眉心,万千愁绪落在眼中。
她皱眉,轻声呢喃,甚为不解:“前儿太医不是说好多了么,好端端的,怎的又犯病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艳丽,皇后眉心一皱,望向下首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人。
“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来?”
宫人俯首跪地,双股战战:“陛下、陛下在章美人那……”
一语未了,头顶忽然传来噼里啪啦一声响,案几上的茶盏茶杯尽数被皇后推倒在地。
目眦欲裂,皇后一双凤眸气红:“荒谬!太子病重,他竟还有心思……”
侍女忙忙上前,取出薄荷宁片,轻凑至皇后鼻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怒火:“太子今日可是出宫了?”
小太监双膝跪地,身子颤抖得厉害,牙关直打颤:“……是。”
皇后沉下脸:“他出宫去哪了,可是见到谁了?”
小太监连连叩首:“殿下他、殿下他……”
话犹未了,耳边忽的落下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从小太监头上滑落,惊得他差点惊呼出声。
小太监连声叩首:“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殿下今日确实是出宫了,还、还……”
皇后耐心尽失:“——说!”
小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殿下他……他还见到了三皇子。”
满室寂然。
槅扇木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萧瑟,空中遥遥传来钟楼的鼓声。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一双柳叶眉紧蹙:“砚儿,他们怎么会碰上的?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跪地,连连摇头:“殿下不让奴才跟着,只知道殿下在酒肆碰到了三皇子,还有……还有三皇子身边的宋姑娘,后来殿下还在后院和宋姑娘说了会话。”
殿中落针可闻,精悄无人低语。
皇后喃喃,目光忽的放空:“本宫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身子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侍女惊呼一声,忙牢牢搀扶着人坐下,抚着皇后的后背帮忙顺气。
转首,欲让人唤太医来。
皇后捂着眉心,声音怏怏,有气无力:“本宫无妨,宣……宣三皇子入宫罢。”
……
夜深人静,庭院空荡寂寥。
层层青纱帐幔后,宋令枝僵硬躺在榻边,满头青丝低垂。她转首,悄悄打量身侧的沈砚。
月色清寒,房内并未掌灯,银辉自窗口透入,犹如薄纱,轻盈洒落在沈砚眉眼。
白日那双如矩眸子此时轻掩,宋令枝心底的惧怕却半点未消。
她轻手轻脚往旁挪动半分,目光不曾从沈砚脸上挪开过,深怕惊扰对方。
同榻而眠于宋令枝而言宛若噩梦,沈砚虽不曾对自己做过什么,然只要想到沈砚在自己身侧,宋令枝整夜整夜梦魇。有时会梦到前世被囚在漪兰殿,梦见那一方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后院,画风一转,又是先前那个青杏的丫鬟,血口大盆,张着嘴说要寻自己的舌头。
青纱帐幔挽起,月光偷溜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上。
宋令枝无声下地,任由三千青丝飘落。
东次间不曾有丫鬟坐更守夜,往常宋令枝都会半夜偷偷溜过去,或是干坐半宿,或是闭着眼睛数时辰。总之不会和沈砚同榻。
竹影参差,青纱帐幔尚未从指尖滑落,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么晚,枝枝想去哪?”
青纱帐幔落下,帐中昏暗无光,宋令枝指尖颤栗,脖颈僵硬,怔怔转首,恰好撞上沈砚一双漆黑瞳仁。眼眸深不见底,望不见任何的情绪。
心口重重一跳,顷刻脑中空白,宋令枝轻声低喃:“我,我……”
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霎时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一双眸子空明澄澈,半点困意也不见,他哑声:“想好再说。”
沈砚勾唇,那双墨色眸子好似早就看穿一切。
宋令枝忽然觉得自己和戏台上被圈养的猴子无差,都是给沈砚看戏用的。
沈砚一字一顿:“我不想听假话。”
陡地,耳边又响起白日沈砚那句警示。
宋令枝红唇嗫嚅,她不可能坦白自己在胭脂铺子见到魏子渊的箭矢,可眼下沈砚这话,和试探无二。
肩头轻颤,宋令枝一头乌发长长,轻垂在腰间。
一双潋滟杏眸低垂,宋令枝轻声:“不过是睡不着罢了。”
她忽的仰首,“若是吵着你,下回……”
她想说下回她不再偷跑去东次间就是了。
然想到和沈砚同榻而眠,宋令枝仍觉心有余悸。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担忧下回偷溜被沈砚抓到,宋令枝改口:“下回……我轻点声就是了。”
明月如钩,轻盈悬挂于天幕。
宋令枝气息凝滞,只觉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轻轻一顿。
沈砚似乎对宋令枝的回答颇感诧异。
停在脖颈的手指轻而缓。
半晌,一声低笑自沈砚喉中溢出。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望着沈砚。
院中安静冷寂,蓦地响起一阵喧嚣,为首之人,正是上回的刘嬷嬷。
身上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刘嬷嬷趾高气扬,腰杆也比往日挺直许多。
二门上的奴才拦不住,任由刘嬷嬷一路直闯,直至沈砚院前。
明月如霜,岳栩一身玄色衣袍,腰间配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脸色低沉,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殿下歇下了,嬷嬷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先前青杏的舌头就是岳栩送去的,后来还连着青杏那丫头塞进刘嬷嬷马车,吓得刘嬷嬷回去后,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如今瞧见罪魁祸首,刘嬷嬷心惊胆战之余,又想着自己这回来是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她昂起胸膛,冷声斥责:“皇后口谕,宣三皇子进宫,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抗旨不成?”
岳栩不动如山,油盐不进:“殿下已经歇下了。”
刘嬷嬷怒火中烧,她嗓门洪亮,声音穿过如水夜幕,落在帐幔内二人耳中。
“大半夜的三皇子能有什么事,定是你这刁奴欺主瞒下!太子殿下病重,三皇子身为胞弟,怎会坐视不管?”
……太子殿下。
捏着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沈砚眸色骤沉,阴翳冰寒。
宋令枝瞳孔骤紧。
那双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指逐渐往前,直至扼住自己的喉咙。
宋令枝被迫抬首,气息急促。
她不懂沈砚为何忽然翻脸,或是为着皇后,或是……太子。前世今生,沈砚都和生母长兄水火不容。
“你,松……”手。
气息渐弱,宋令枝只觉心口闷得厉害,耳边嘈杂声如潮涌渐去,她好似什么也听不到。
“……松、松手。”
掐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半点也无松动之际,许是力量悬殊,任凭宋令枝如何掰开,沈砚都不动如山。
他如地府来的判官,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只垂眼看着宋令枝在自己手下胡乱挣扎。
窒息加重,四肢逐渐散了力,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砚终面无表情松开手中的桎梏,随手将宋令枝丢在榻上。
绵软的四肢半分力气也无,宋令枝捂着心口,五脏六腑都似死了一遍。喉咙生疼,半天也说不来一个字。
望向沈砚的眸光惶恐不安,贵妃榻不小,宋令枝望着那道冷冽森寒的目光,只觉如坠冰窟。
她一点点,试图往后退去。
可惜浑身力气用尽,她连身子也撑不起,只能倚在榻上。
“宋令枝。”
沈砚声音低低,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耳边,他单手,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前日我进宫,母后说要见你。”
宋令枝睁大双目。
沈砚声音轻轻,垂首在她耳边低语:“我和她说……”
“你夜里伺候我伺候晚了,白日怕是起不来身。”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雪。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下,沈砚唇角勾起一抹笑,大手揽过宋令枝腰肢,将人直直往前一拽。
宋令枝猝不及防,整个人径直摔在沈砚怀里,她身子颤颤发抖,眼睫抖如羽翼。
沈砚低声一笑。
“那日在避暑山庄的浴池,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做。”
宋令枝连连后退:“不、不……”
她身子本就虚弱,还没逃离两三步,又轻而易举被沈砚抓了回去。
如湖上孤苦伶仃的浮萍,无处可依。
泪珠簌簌滚落,又一次砸向沈砚的手背。
宋令枝泪眼婆娑,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笼中的那只黄鹂无差,生死都在沈砚的一念之间。他总能轻而易举捏住自己的命门。
宋令枝声音哽塞,泣不成声。
无形的恐惧和不安牢牢笼在她身上,那一夜的无助如潮水纷涌而至,宋令枝哭得几近窒息:“你、你不可以……”
“没有我,只有你。”沈砚声音犹如鬼魅,“枝枝,只要让他们听见你的哭声就可以了。”
刘嬷嬷气势汹汹闯入沈砚院落,满院乌泱泱一百多个奴仆,宫里的、府邸的,宋令枝一张脸苍白无半点血色。
她怔怔睁大眼,恐惧和害怕遍及全身,沈砚是想要她装着……
连连摇头,双目泪如泉涌,宋令枝脸上手上,全是滚滚泪珠。
她声音喑哑:“不可以、我不可以……”
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看着逐渐崩溃的宋令枝,脸上泪痕遍布。
沈砚托起宋令枝下颌,只接到满手的泪珠。
他如愿在宋令枝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看到恐惧不安。
少顷,宋令枝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
沈砚轻哂:“你还真信了?”
他俯身,目光和宋令枝平视,沈砚一字一字,“我怎么舍得。”
他如今还没腻,怎舍得这么快就丢弃宋令枝这个乐子。
宋令枝惊恐抬起双眼,眼中满是质疑。
她还是不信沈砚,不信对方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夜色如水,银辉洒满整个院落。
岳栩挡在月洞门前,挡住了刘嬷嬷一众想往里闯的人。他本就刀光剑影中闯出来的人,腰上那佩刀不知染上多少人的血。
刘嬷嬷虽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却也不敢真的硬闯。
乌木长廊空无一人,那扇槅扇木门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片刻,忽闻“吱”的一声,一人披着青灰袍衫,独立在月影中。
沈砚只穿着寝衣,衣衫松垮。
刘嬷嬷先前还梗着脖子同岳栩嚷嚷,一看见沈砚,当即噤若寒蝉。
岳栩朝沈砚走去:“殿下,是属下失职,让他们……”
沈砚淡声,嗓音透着懒散:“让他们传水来。”
岳栩:“让他们闯进……啊?”
沈砚冷眼看他。
岳栩不敢耽搁,忙忙唤人传水。
还在月洞门站着的刘嬷嬷本来还等着沈砚唤自己进去,甫一听见这话,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又不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自然知晓传水是何意。
思及沈砚房中还有一人,刘嬷嬷气得牙痒痒。
她还以为刚刚悄无声息,是沈砚已经歇下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刘嬷嬷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三皇子,皇后娘娘口谕,宣您入宫。”
她垂手,自以为有皇后娘娘这块免死金牌在身,“三皇子还是快快着人更衣,太子殿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满院静默无声,只有飒飒风声轻拂。
青灰袍衫穿过夜色,沈砚漫不经心,自乌木长廊走过,他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
“皇兄生病,找我作甚?”
刘嬷嬷低头一笑:“这……老奴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思,老奴怎么敢乱猜呢。且这事,三皇子该比老奴清楚才是。天色已晚,三皇子还是快快更衣,随老奴入宫。若是娘娘等急了,可是要怪罪的。”
院落无声,迟迟等不到沈砚的回答,刘嬷嬷狐疑抬头,余光瞥见身后端着盥漱之物的奴仆,刘嬷嬷脸上青红交织。
“三皇子,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侍妾……是不能留在主子正房的。三皇子如今岁数也不小,该懂得规矩也该懂了,这若是让娘娘知道了……”
刘嬷嬷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沈砚笑望自己的视线,她后脊倏然生凉,忙道,“自然,是那姑娘不知好歹,若非她狐媚惑主……”
声音戛然而止。
刘嬷嬷瞪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汩汩冒着献血的心口。那一处好像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我、我……”
满是皱纹的手指直直指着自己心口,刘嬷嬷两眼一翻,身子软绵绵朝后倒去。
血流一地,刘嬷嬷那双向来作威作福的眼睛还睁着。她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哐当”一声脆响,刚才随意从侍卫腰间抽出的佩刀被丢弃在地。
身后一众奴仆心惊胆跳,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多语。
翌日。
天色未明,宋令枝已经唤白芷和秋雁进屋,为自己梳洗。昨夜经历一遭大起大落,她心魂不定将近半宿,后来又听哪里死人了,宋令枝更是慌得不敢睡,睁眼到天亮。
秋雁忧心忡忡,抱来妆匣为宋令枝描眉画唇:“姑娘脸色这般难看,不然还是等下回再去罢。”
铜镜前的女子面容惨白,她轻轻摇头,又唤白芷多为自己敷粉,好掩去她脸上的孱弱。
昨夜那事闹的动静不小,白芷和秋雁虽未亲眼瞧见,却也从他人口中听到前因后果。
她细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可是在为昨夜那嬷嬷忧心?依奴婢看,那嬷嬷倒是死得不冤,姑娘您不知道,那嬷嬷说话有多难听,满口胡言乱语。”
宋令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秋雁手上温柔,为宋令枝挽发:“先前青杏那事后,府上无人敢乱嚼舌根,昨夜三皇子又……”
余光瞥见铜镜中宋令枝羸弱的面容,秋雁忙不迭改口,“姑娘不知,奴婢今儿去传早膳,厨房那些婆子有多热情,恨不得做上满汉全席,亲为姑娘端来。”
满府上下都知,刘嬷嬷是说宋令枝的坏话,才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如今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沈砚看重宋令枝,不舍得宋令枝受委屈。
宋令枝闻言,只觉颇为嘲讽。
刘嬷嬷是皇后的人,沈砚此举,无非是在为自己树敌。身边没了一个教习嬷嬷,皇后此刻,定然恨极自己。
秋雁:“姑娘,您觉得这发簪……姑娘,您身上怎么这么凉?”
她着急,贴近宋令枝细瞧,“如今入夏,姑娘怎的还是手脚冰凉?”
宋令枝虽然畏冷,却也不是大热天也得抱着鹤氅。
秋雁心下不安:“这些时日,姑娘好像一直都这样,可要奴婢唤大夫来瞧瞧?”
宋令枝摇头:“不过是昨夜吹了风罢了,又没什么大碍。走罢,可别让香娘子久等了。”
秋雁福身应“是”。
日光融融,马车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
坤宁宫内。
昨夜得知刘嬷嬷惨死在刀下,皇后气得连夜摔了宫中一众花瓶。
后来听太医说太子身上无大碍,皇后满心的怒火方压下些许。
死一个刘嬷嬷虽不是大事,只沈砚此举,显然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
“岂有此理。”皇后一手揉着眉心,只觉五脏六腑都烧尽,她垂首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你是说,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正房?”
小太监俯首跪地,不敢说谎话:“是,三皇子房中确实还有人,后来还、还传了水。刘嬷嬷见不惯,多说了三皇子两句,然后就、就……”
他泣不成声,睁眼闭眼,都是刘嬷嬷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小太监昨夜就站在刘嬷嬷身边,差点以为那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刀穿破刘嬷嬷心口,鲜血也溅了他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小太监吓得直打颤,连滚带爬回了宫,中途还打滑失足好几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沈砚是如何的面无表情,手持佩刀在自己眼前杀了一人。
沈砚就像是……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阎王恶鬼,杀人不眨眼。
小太监身子颤抖,说话舌头都打结。
皇后怒火中烧,又想到昨日太子是见到宋令枝才身子不适,越发迁怒:“一个狐媚子罢了,他竟也这般护着?”
侍女轻声:“娘娘息怒,娘娘是何等金贵之身,怎能为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伤心伤神?要奴婢说,三皇子这是还没娶亲,若娶亲了,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便也不会这样了。”
皇后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这话倒是在理。”
又忧心,“他如今被那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怎还会听本宫的话。”
侍女笑笑:“娘娘终究是三皇子的生母,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娘只管帮三皇子相看就是了。”
皇后沉吟:“本宫记得,云家那丫头倒是不错,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改日传她进宫,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第35章】纳妃
侍女笑着道了声“是”。
坤宁宫祥和一片,笑声连连,底下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早被人拖了下去,昨夜惨死在沈砚府邸的刘嬷嬷也无人提及。似园中拂过的一阵风,雁过无痕水过无声。
到底是担心太子,在坤宁宫稍稍歇息片刻,皇后又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东宫走去。
青石甬路,穿花抚藤。
池边弱柳扶风,似金丝垂线。
太子身子欠安,东宫上下一众宫人皆小心翼翼,提着脑袋伺候。宫人遍身绫罗绸缎,提着漆木攒盒自乌木长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随风摇曳,遥遥瞧见往这边行来的皇后,齐齐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认出为首的宫女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她垂眸:“手上提着什么,可是太子醒了?”
宫女垂手回话:“殿下醒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如今又睡下了。太子妃娘娘担心他身子,特命奴婢做了软糯糯的药膳。”
皇后甚为满意:“去罢。”
行至暖阁,果真见太子妃在榻前侍疾。
金丝藤红漆竹帘后,太子妃穿金戴银,绫罗遍身。皇后偏爱太子,当初寻太子妃,也是在一众贵女中千挑万选,相貌家世,人品学识,都得是拔尖的,方能入皇后的眼。
闻得宫人通传之声,太子妃忙忙起身,朝皇后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举止端庄,一颦一笑睫不失礼数,稳重大方。
皇后心满意足,悄声:“太子如何了?”
太子妃轻拭眼角泪珠:“殿下刚吃了药,如今睡下了。还特地交待儿臣,若母后来了,定要叫醒他。”
皇后嗔怒:“好端端的,叫他作甚?”
太子妃抿唇一笑:“殿下说他身为人子,劳母后为他忧心已是大不孝,若是母后来了,他还……”
皇后拍拍她手背,眉眼柔和:“好孩子,莫听他胡说。本宫知他心善,他有这心就好了。”
挽着太子妃往偏殿走去,闲谈片刻,皇后又望向太子妃腹部。
“前儿本宫打发人送来的药膳,你吃得可还好?”
太子妃样样都好,只可惜入府两年多,肚子却迟迟没动静,这两年,皇后没少为她寻些偏方。
想着沈砚昨夜连连让人传水,这些时日还一直留那姓宋的在房中胡闹,皇后双眉紧皱,她是盼着儿孙满堂,可那也得太子府上添喜,若是让沈砚抢先一步,皇后忽的沉下脸……
太子妃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倏然听见院外宫人通传,说是三皇子来了。
昨夜的事皇后还如鲠在喉,闻言,拍拍太子妃的手,打发她去了暖阁侍奉太子。
“太子还在歇息,砚儿陪母后去园子逛逛罢,省得惊扰你皇兄。”
入了夏,园中百花齐放,穿石抚泉,只闻水声潺潺,落花满地。
宫人高举华盖,亦步亦趋走在皇后和沈砚身后。
皇后声音温柔:“昨夜的事母后也听说了,虽说那刘嬷嬷口不择言,你也太性急了些。”
沈砚一言不发。
皇后端详他片刻:“那女子你若喜欢,留着伺候也无妨,只你如今还未成亲,那姑娘跟着你,也只能无名无份。母后想着,倒不如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那姑娘也好抬抬位份,你道如何?”
满园无声,空中暗香疏影,竹影参差。
沈砚抬眸,那双幽深眸子平静、深不见底。
从小到大,皇后最看不懂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她不懂,明明都是自己所生,为何沈砚的性子会和太子沈昭相差万里。
沈昭自幼招人疼招人喜欢,可沈砚……
皇后望着眼前那双如墨眸子,心下惴惴,她试探:“……砚儿?”
沈砚唇角笑意淡淡:“母后心中……是有中意的人了?”
皇后莞尔一笑,挽着沈砚的手。
沈砚不动声色避开。
皇后面露怔忪,而后笑笑,面不改色抬手,轻折下一枝杏花。
“你和昭儿都是母后的孩儿,母后自是日日念着你们兄弟二人。你如今也大了,母后这两年也时常帮你留意着,有几家姑娘倒是不错。”
她唇角笑意清浅,“正好如今御花园这莲花开得正好,母后想着邀她们入宫,砚儿觉得如何?”
满池红莲翩跹,沈砚唇角轻扬,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方轻声道:“好啊。”
皇后心花怒放,霎时连昨夜被沈砚下了面子的事都抛在脑后,只弯唇笑。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母后不知有多欣慰,待来日迎了那云……”
差点将说漏嘴,皇后忙收住声,笑笑,“待来日你迎了新人入府,母后也可放心了。”
满园花团锦簇,云鬓生香。
……
连着三日,宋令枝都陪着秋雁到香娘子的香料铺子。
先前的七宝香车过于张扬,这几日出府,宋令枝都是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马车骨碌碌穿过长街,最后停在一间不小的铺子前,门前两根柱子油着黑漆,匾上题着三个大字:兰香坊。
秋雁款步提裙,自兰香坊缓缓走出,笑着迎上来,亲自领着宋令枝往后院上房走去。
院落落花满地,蝉鸣声声,不绝于耳。
烈日炎炎,天热得厉害,秋雁这两日都在铺子帮忙,自是忙得脚不沾地,然瞧着面色却是极好。
“这屋子是奴婢自己收拾的,姑娘放心。”
槅扇木门推开,入目是四扇缂丝屏风,往里走,博古架上炉瓶三事俱全。
宋令枝摇摇头:“我也不时常,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秋雁笑笑:“香娘子听说姑娘怕冷,特地吩咐奴婢收拾了这屋子。姑娘今日可还觉得身上冷?”
说着,秋雁仍是忧心如焚,“姑娘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先前在家,也不见姑娘这般畏寒,总拖着也不是事,或是……水土不服?”
宋令枝:“不过手脚比往日冷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应付得来。”
宋令枝摆摆手,赶着秋雁出门,“我刚刚瞧见,那铺子好些人围着,你快去罢,我这有白芷伺候足矣。”
秋雁一步三回头,终还是挂念宋令枝:“那奴婢唤红玉过来。先前奴婢买了些茶果糕点,姑娘尝尝也是好的,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城。”
香娘子并非京城人士,初来乍到,又因方言在京中闹了好大一番笑话。街坊邻里笑她一个女子抛头露脸,也不大和她往来。
这香料铺子本只有香娘子一人打理,后来有一年寒冬,一个小姑娘饿晕在香料铺子前。那小姑娘不会说话,自小就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遇上香娘子后,才有了红玉这个名字。
白芷为宋令枝斟上热滚滚的红茶:“奴婢瞧着她,就想起魏管事,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好。”
……魏子渊。
宋令枝擎着茶杯的手稍顿,那日在马掌柜的胭脂铺子见到箭矢后,这两日宋令枝出府时常留心,却并未再见到和魏子渊相干的消息。
她轻轻敛眸,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听着白芷叙家常。
忽听门外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走路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
红玉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惶恐不安站在门口。
她往日只在后院烧柴做饭,冷不丁瞧见宋令枝一行人,穿金戴银,云堆翠髻,宛若天上神仙。
红玉不敢细瞧,又怕遭人嫌弃,匆忙搁下茶盘,转身就跑。
白芷着急追着上前,手上的赏银还没送出去,红玉先是自己绊住自己,直直在乌木长廊上摔了一跤。
幸好只是手心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宋令枝忙不迭让白芷扶人进屋:“那螺钿柜子有瓶红花油,你去取了来,给她涂上。”
许是常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红玉身子瘦弱,面黄肌瘦,她低着脑袋,畏缩站在角落,小手颤颤抖动。
白芷拿来红花油,欲给她上药。
红玉双手藏在背后,不肯拿出来。
白芷为难望向宋令枝:“姑娘,不然把红花油留给她,让她自己涂药罢,奴婢瞧这孩子可怜见的,似是怕极了。”
宋令枝拍拍白芷的手:“你先让开。”她俯身,同红玉平视。
先前因为魏子渊,宋令枝学了一点手语,如今正好用上。
红玉愕然抬眸。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出片刻,她已从角落走出,同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奶油果子。
怕糕点粉末弄脏宋令枝的屋子,红玉不敢细嚼慢咽,一口直直咽下,险些呛住。
宋令枝忙唤白芷取来热茶。
红玉比划手指:多谢。
宋令枝笑笑。
大抵是自己和红玉相谈只用手语,小姑娘逐渐放松,肩膀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白芷捂嘴笑道:“秋雁究竟是如何听的话,对香娘子不忠的竟是将军,而非书生。”
宋令枝弯唇:“香娘子在京多年,素日只同香料打交道,她能认得的说得准的,也是那些香料名。”
有时说着话,还会蹦出几句方言,秋雁这两日同她讲话,也是半蒙半猜。
白芷抿唇,颇有几分不解和诧异:“不过这将军也真是奇了,当初若非香娘子施以援手,将他从海上带回去,他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怎的还忘恩负义,将人丢在京城一走了之。”
本朝将军不多,白芷挨着细数,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长相对不上。
白芷狐疑皱眉:“莫非那人不是将军,只是军营一个小喽啰。”她大惊,“那他也太坏了,连身份都是假的。”
红玉看看白芷,又看看宋令枝,最后低头又咬上一口奶油果子。
白芷好奇:“香娘子自己话都说不清,平日她也是靠手语同你说话吗?”
红玉咬着奶油果子,怔怔摇头:这个、很多人不懂的。
院中日光拂地,花光树影。
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她没开口,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红玉。
身后窗棱高高支起,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眉眼。
她不敢乱动,亦不敢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深怕让人看出异样。
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轻抬,宋令枝东拉西扯,少顷,方比划道:你有……见过其他会手语的人吗?
红玉睁大眼,不懂宋令枝为何有这一问。
若非家中有人患病,寻常百姓定不会学这个。红玉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好些时候,那些人不耐烦看她比划,嫌弃她是个哑巴。
没等红玉比划完毕,早早就挥着扫帚将她赶出铺子,嫌弃她晦气,脏了自家的地。
只除了一人。
那日红玉赶着回兰香坊,碰巧那日又是大雨,长街湿漉,不知哪家的马车在街上狂奔,红玉躲闪不及,差点惨死在马蹄上。
幸而那人及时出手,救了自己。
隔着朦胧雨幕,对方的长相红玉看得并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琥珀眼睛,比香娘子手上戴的玛瑙手镯还要漂亮灼目。
惊魂未定,红玉吓得连道谢都忘了,直至对方拂袖,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从自己身前离开。
她说不了话,追上人后,也只是慌乱比划着手指。
红玉没想到对方竟然看得懂。
雨声淅沥,那双琥珀眸子轻轻低垂。
他用手语回应了红玉。
暖融的日光透过纱屉子,眼前没有大雨倾盆,亦没有那双琥珀眼睛。
红玉望着宋令枝,须臾,她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答应了那人,不能说自己见过他的。
宋令枝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
日落西山,红霞满地。
秋雁果真喜欢制香,一整日待在兰香坊,也不觉得累。
白芷笑着打趣:“既如此,你何不留在兰香坊,也省得两头跑。”
秋雁撇撇嘴,抢先一步挤走白芷,她搀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我还得伺候姑娘呢,总不能都让你干活,那我成什么了?”
白芷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她故意装小气,“你那份月钱给我就是了,活我都替你做,如何?”
秋雁眉开眼笑:“姐姐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
钱袋子掏出一对金锞子,秋雁搁在手心,放在眼睛下方,左右转动身子,“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白芷抿唇笑:“一对金锞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高兴,往日在家里,比这好的也不是没见过。”
秋雁:“那怎么一样,这是我制香饼赚来的,那些姑娘夫人,都夸我的香饼好闻呢。”
平生第一回得到他人的肯定,秋雁喜不自胜,“姑娘,前方那家李记铺子,他家的杏干好吃得很,奴婢买来给姑娘尝尝罢,也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宋府家大业大,这天底下的好物宋令枝不知见了多少,秋雁实想不出自己能拿何物孝敬宋令枝。思来想去,倒不如买点果干实在。
宋令枝由衷为秋雁高兴,点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那金锞子你自己留着便是,我……”
秋雁:“那是奴婢孝敬姑娘的,自然得奴婢自个掏钱,姑娘可别和奴婢抢才是。”
马车缓缓在李记铺子前停下,那铺子生意兴隆,还有好些果干点心是西域来的。
宋令枝瞧着甚是有趣,打发白芷也买了两份,送去香娘子那。
正说着话,忽听隔壁酒肆传来一阵笑声。
“还得是国舅爷啊,若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怕是得折在刑部了。”
“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有国舅爷在呢,能出什么大事。我还听说了,皇后娘娘近来在为三皇子选妃,相中了云家姑娘。云老,这事你还得谢我们国舅爷,这可都是我们国舅爷的功劳,是他在、在我们皇后娘娘前美言的。”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等小女这事成了,我云某定亲自上门,只是不知……这三皇子意下如何?我听说,他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
“我呸!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我姐姐仁慈,才由得他造次。若是我,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和我叫板!”
恭维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嘎吱嘎吱”木楼梯的声音,笑声从隔壁传来。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双手渐渐发冷。
云家,云贵妃。
前世秋雁就是死在云贵妃手下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走马观花在宋令枝眼前一一掠过。
她忘不了秋雁僵硬躺在炕上,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忘不了云贵妃入府后,自己是如何……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自然也听见那番话,瞧见宋令枝脸色苍白,还以为是为着沈砚迎娶云家姑娘的事。
她温声宽慰:“姑娘,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说不定只是他们胡说罢了。”
宋令枝皱眉:“这事……你知道?”
白芷心下吃惊,不敢扯谎,她低头,如实道:“奴婢也只是今早在茶房那听过两三句,他们说的云里雾里的,见奴婢去了,又都齐齐噤声。”
谁不知道沈砚日日留宋令枝在房中过夜,还为她杀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教习嬷嬷。众人都好奇,若沈砚真迎了云家姑娘入府,宋令枝该何去何从。
有人幸灾乐祸,笑宋令枝无依无靠,若新夫人容人也就罢了,她还能落一个侍妾的名分,留在沈砚身边伺候的。若新夫人心胸狭隘,那宋令枝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这等腌臜事白芷自然不能在宋令枝眼前提。
敛去眼中异样,白芷轻声:“姑娘,那杏干秋雁等着便好,奴婢先扶你回马车……”
一语未了,倏然听见隔壁传来一记不怀好意的笑声。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遍身绫罗也挡不住脸上纵欲过度的虚弱,他脚步虚浮,惺忪着一双眼睛,手指直直指向宋令枝:“那边的、那边的美人是谁?”
身后众人赶忙将人扶住:“国舅爷国舅爷,您老仔细点,可别摔着了!”
被唤作国舅爷的男子摆摆手,推开同僚奴仆,摇摇晃晃朝宋令枝走去:“美、美人,和爷回去,爷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白芷一张脸煞白,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姑娘,你快上马车!”
京城谁不知道皇后的胞弟是个酒囊饭袋,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胡作非为。从他府上抬出的女子尸身数不甚数。
国舅爷强娶民妇这事,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只道宋令枝运气不好。
“美人,别跑别跑!”国舅爷东倒西歪,自己赶不上,又命家中奴仆上前拦人,“把那马车给爷砸了,我倒要瞧瞧她还想去哪!”
话落,又趔趄往宋令枝跑去,“美人,爷告诉你,这京中就没爷得不到的……”
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蹄渐渐,由远及近,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国舅爷猝不及防,惊得跌坐在地:“哪个王八羔子敢……”
乌金西坠,那人高坐在马背上,一身朱红圆领袍衫耀眼,逆着光,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锦衣华服,腰间佩刀,冷若冰霜。
国舅爷仰着脸,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指缝溜进的光影,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国舅爷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坏了老子的好事,来人、给我、给我……”
国舅爷喝得酩酊大醉,身后的奴仆却都不是瞎子,瞧见为首的沈砚,早吓得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跪坐在地。
谁不知沈砚是名副其实的疯子,就连太子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后几名同僚暗自叫苦不迭,若早知道今日会碰见沈砚,他们定是闭门称病不出的。
国舅爷不明所以,抬脚猛踢前方一个奴才后背:“都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我……”
那人抱着脑袋连连磕头,还不忘提醒,“老爷,那是三皇子……”
国舅爷脑袋晕沉沉,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什么三皇子,不就一个沈砚……”
脑子逐渐清醒,国舅爷跌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缓缓抬起脑袋。
日光洒落的长街,沈砚高坐在白马上,一双黑眸漆黑幽静。
沈砚弯唇:“别来无恙,舅舅。”
国舅爷稍怔片刻,而后哈哈大笑:“原来是三皇子……”
下一瞬,沈砚忽的策马扬鞭,朝他直直飞奔而去。
马蹄踩碎一地的日光。
一众奴仆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逃窜,落荒而逃。
国舅爷避之不及,刚起身,又被自己绊住,整个人朝前跌去。
只听一声惨叫,马蹄重重踩在国舅爷手指上。
断开的手指,恰好是刚刚差点碰上宋令枝衣袂的那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