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4

布丁琉璃:嫁反派 56 - 60


【第56章】 带走

    一夜疾风骤雨,虞灵犀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个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乖乖的,过两日再来接你。”那人极轻极低地道,像是呢喃。
    唇上温热微痒,虞灵犀皱眉哼了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帐帘轻轻晃动,不见一个人影。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中的水洼明澈,倒映着浓绿的树影。
    一大早接到皇后召见的懿旨时,虞灵犀有些意外。
    她对冯皇后的印象并不深,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春宴远远见过一回,摸不准她的性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后指名召见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简单,其背后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福祸难料。
    梳妆齐整出门,虞灵犀看见立侍在马车旁的青霄,愣了愣神。
    往常都是宁殷随行送她出门,今日却不见他。
    虞渊亲自送女儿出门,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郑重叮嘱道:“乖女,你姐姐会陪你一同入宫。切记千万要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
    “女儿省得。”
    虞灵犀又看了眼角门的方向,这才定神,跟着虞辛夷一同上了马车。

    坤宁宫庄严肃穆。
    久闻冯皇后礼佛,连立侍在殿前的宫婢亦是宛如泥塑般,井然安静。
    待女官通传后,虞灵犀随着姐姐入殿,见到皇后身边的薛夫人时,虞灵犀心里一咯噔,心中不安更甚。
    “都起来吧。”皇后倚在坐榻上,手搭凭几,握着一串佛珠慢慢转动。
    她的目光上下扫视虞家二女一眼,落在虞灵犀身上:“都说虞将军两个女儿一刚一柔,恰似烈焰之于春水,今日细细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虞灵犀与虞辛夷路上通过气,齐声道:“娘娘谬赞。”
    皇后道:“尤其虞二姑娘温婉淑仪,端庄娴静,与温润如玉的薛二郎乃天生良配。又闻二人青梅竹马,皆为文武肱骨重臣之后,难怪陛下如此挂心,嘱咐本宫好生安排这桩婚事。”
    虞灵犀抿了抿唇,被虞辛夷不着痕迹地拉住袖边,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薛夫人,这个小儿媳,你可还满意?”皇后稍稍起身,望向一旁静坐薛夫人。
    薛夫人慈善,含笑道:“陛下和娘娘体恤,促成良缘,臣妇感激还来不及,焉能有异词?”
    “既如此,本宫便做主保这个媒。待陛下赐婚旨意定下,便可为两家完婚。”
    皇后看向虞灵犀,“虞二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虞灵犀当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后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按捺住紊乱的心跳,蜷了蜷发凉的手指,温声道:“回娘娘,臣女婚姻大事,自然应遵父母之命。”
    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唯有礼教。
    这是虞灵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回答,既未当面应允,又不会得罪皇后。
    “甚好。”
    皇后给了身边宫婢一个眼神,宫婢立刻会意,将早备好的一柄玉如意呈上,递到虞灵犀面前。
    那一瞬思潮迭起,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方提裙跪拜,抬起沉重如灌铅的双臂,摊掌举过头顶。
    她面色沉静,道:“臣女,叩谢娘娘赏赐。”
    待薛夫人和虞家姐妹退下,宫婢将殿门掩上。
    屏风后的阴影中转出一人,赭衣玉带,正是提督太监崔暗。
    “恭喜娘娘!虞将军手里的兵权一分为三,臣得一份,薛家得一份。”
    崔暗慢吞吞道,“若太子殿下能争气些,娶了虞大姑娘为太子妃,则兵权尽在娘娘手中,当是千古以来第一人。”
    皇后虚着眼,淡声道:“本宫只是深宫妇人,要兵权何用?不过是替太子谋划罢了。”
    知道一切内情的崔暗扯了扯嘴角,躬身敛目道:“娘娘英明。”

    宫外马车颠簸,摇散一路心事。
    虞辛夷长松一口气,握住虞灵犀冰冷的手指道:“岁岁,你没事吧?”
    拜见皇后的那短短两刻钟,她时刻担忧妹妹的反应,冷汗硬生生浸透了朱红的戎服。
    “没事。”虞灵犀摇了摇头,弯起温柔乖巧的笑,“皇后的意思亦是皇上的意思,他们要分阿爹的权,唯有顺从婚事才能表明衷心,使皇上放下疑虑……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阿姐。”
    她唯一庆幸的是,如今距离前世宁殷掌权只有半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想快点见到宁殷。虞灵犀深呼吸,握紧了手指,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宁殷。
    马车回了虞府,还未完全停稳,虞灵犀便迫不及待地弯腰钻出,跳下了马车。
    今日入宫,她绾了小髻,金钗花颜,杏红的裙裾宛若芙蕖灼然绽放。
    她索性提起襦裙,迎着雨后潮湿的风不管不顾地朝后院罩房跑去。
    推开门,罩房空荡荡的,不见宁殷。
    她定了定神,又去了藕池栈桥,去了水榭,都不见宁殷。
    出去了?
    正迟疑着,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虞灵犀心下一喜,忙转过身……
    笑意一顿,她有些失落地唤了声:“兄长?”
    “见到哥哥就这么不开心?”虞焕臣挑了挑英气的剑眉,颇有些幽怨。
    “哪有?”虞灵犀平复了一番急促的呼吸,终是没忍住问,“卫……殿下呢?”
    虞焕臣没有说话。
    虞灵犀便猜到了,一颗心便像是坠入池中的石子,慢慢地往下沉着。
    “他去哪儿了?”她轻声问。
    得是走得多匆忙,才会连与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岁岁,眼下情形紧迫,虞家不可能藏他一辈子。”虞焕臣道,“不过他在宫外有一定的势力,总归有去处。只是那势力没有触及朝堂核心,在宫外再顺风顺水,入了宫也会寸步难行。阿爹同意交权,亦是弃卒保车,如今虞家处于风口浪尖,他离咱们越远便越安全。”
    眼下形势,不是宁殷会连累虞家,而是虞家会连累宁殷。
    “我知道的,兄长。”虞灵犀垂下眼睫,低声道,“皇上若是抓住了他与虞家交好的把柄,便会猜忌他掌握了虞家兵权,对付虞家的同时亦会连累他。”
    她只是有些失落,前日他还笑着坐在榻边,欣赏她困倦的睡颜,今天便空荡荡不见了人影。一同经历了这么多起起落落,不该这般草率告别。
    “今日入宫面见皇后的事,虞辛夷已经仔细同我说了。”虞焕臣试着岔开话题,“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沉得住气,你做得很好。”
    荷叶上的积雨滚了两圈,吧嗒滴落水中。
    虞灵犀认真道:“我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是兄长,我不想嫁薛岑。”
    虞焕臣讶然,很快定下神来,皱眉问:“因为……他?”
    虞灵犀点点头:“因为他。”
    “你们都说我与薛岑青梅竹马,天生一对。的确,薛二郎在遥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心里少有的慰藉,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男女之情。”虞灵犀眼中蕴着温柔的光,没有愤世嫉俗和矫揉哭闹,只是安静的、坚定地告诉兄长,“我最是惜命,无论被逼到何种绝境都会好好地活着,虽救过薛二郎,却从未想过要和他一起死。唯有宁殷,我情愿以命相托……”
    虞焕臣倏地睁大眼。
    “岁岁!你不可以做傻事。”
    虞焕臣面容少见的严肃,双手按住虞灵犀的肩,制止她脑中那些危险的想法,“何况赐婚是皇上决定的,无论真死还是假死都是抗旨,你明白吗?”
    “我知道呀。”虞灵犀笑了笑,安抚道,“所以,现在还没有到绝境,不是么?”
    虞焕臣看着妹妹,半晌不语。
    ……
    虞灵犀独自去了宁殷住过的罩房。
    雨光浅淡,她纤细的指尖缓缓拂过窗台案几,最后停留在那张齐整的睡榻上。
    房间看起来和以往一样,案几上还摆着没有饮尽的凉茶,虞灵犀实在看不出宁殷带走了哪样东西。
    明明答应过,能送一样东西给他饯行的。
    心中酸酸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团厚重的棉花。宁殷在时尚未有太大的感觉,直到他走了,她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心中的绵长的苦涩来。
    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
    连着两日,虞灵犀都会独自去罩房中坐一会儿,仿佛这样便能让她定下心神,应对即将到来的婚事。
    既然假死是为抗旨,总有别的办法延误婚期。
    正想着,她蓦然一怔。
    今日罩房中出现了一口红漆包金皮的大箱子,就突兀地摆在宁殷的床榻前。
    虞灵犀分明记得,昨日来时房间里并未有这口箱子。而且她吩咐过仆从侍婢,不许任何人动宁殷的房间,不太可能是别人搬来的。
    莫非,是宁殷回来拿落下的东西了?
    虞灵犀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忙小跑进屋,四下环顾了一番,按捺着欣喜唤了声:“卫七?”
    没有回应。
    她咽了咽嗓子,又唤道:“宁殷?”
    “就这么想我?”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虞灵犀心尖一颤,回过头去。

    醒来时,虞灵犀正躺在狭窄黑暗的密闭空间内。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睡前的一幕浮现脑海。
    她记得听到了宁殷的浅笑声,刚惊喜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阴影落下。继而耳后一阵微痒的酥麻,她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落入一个宽阔硬实的怀抱中。
    再后来,她便躺在这里头了。
    身下是冰滑细腻的蜀绣褥子,还仔细垫了柔软的枕头,侧面有通气的空洞……
    若没猜错,她此时正躺在那口红漆包金皮的漂亮大箱子里。
    虞灵犀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只闻一阵轻微的颠簸过后,箱子被小心地搁放在了地上。继而,沉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虞灵犀咬唇,屏住了呼吸。
    一阵窸窣的声响后,箱子打开,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
    果然,宁殷那张俊美冷白的脸便出现在箱口上方,四目相对。
    他墨眸含着浅笑,俯身时耳后的墨发垂下,几乎落在了虞灵犀的鼻尖上,就这样欣赏着虞灵犀优雅躺着的模样。
    而后,宁殷极慢地眨了一下眼,勾着笑意:“避开那些碍事杂鱼花了些时间,委屈小姐了。”
    “……”
    虞灵犀瞪他,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她抬手将他那缕漂亮的头发拂开,气呼呼道:“卫七,你到底要作甚?”
    “小姐不是答应过,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么?”
    宁殷抚了抚箱中美人的脸颊,带着珍视的意味,缓声道,“我想带走的,唯小姐而已。”


【第57章】 绾发

    “你当初哄我应允的时候,可没说要带走的是个大活人。”
    虞灵犀着实揪心了一把,宁殷此举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然而转念一想,若不狂悖,那便不是宁殷了。
    “谁说我挂念的东西,不能是个大活人?”宁殷连眉梢眼角都透着愉悦,轻声道,“宝贝不带在身边,怎能放心呢?”
    明知宁殷的这副嗓子哄起人来极具蛊惑,在听到“宝贝”二字时,虞灵犀的脸还是不可抑制地燥了燥,雪腮透着诱人的浅绯色。
    她扶着箱壁坐起身,掩饰般,细细揉了揉脖子:“弄得跟个棺材似的,吓我一跳。”
    宁殷却道:“若是棺材的话未免太小了,躺不下两个人。”
    虞灵犀疑惑。
    宁殷伸手拍了拍她身侧的位置,施施然道:“若是棺材,我也应该躺这。”
    他神情自然,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这般打算。
    “又说胡话了。”
    虞灵犀按捺住突兀狂跳的心,扶着箱沿起身。
    这口箱子虽大,但成年女子躺在里头到底有些拘束。
    虞灵犀感觉腿一麻,又无力跌了回去,不由眨眨眼,半晌没动。
    宁殷轻笑一声,弯腰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抄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稳稳朝床榻走去。
    虞灵犀被搁在了柔软的榻上,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间房很大,装潢雅致,却明显不是上次去过的青楼。楼下隐约能听到些许人语声和来往的车马声,想必尚在市坊之间。
    “这是哪儿?”她手撑着床榻问。
    “驿馆。”
    说话间,宁殷坐在她身侧,伸手握住她的一只脚踝。
    温热的手掌贴上,虞灵犀下意识一缩。
    宁殷乜眼过来,她便乖乖放松了身子,朝他眨眼笑了笑。
    宁殷这才垂眸,将裙裾往上推了推,抬指轻轻捏了捏她的匀称小腿,化去那股难捱的酸麻。
    “你手怎么了?”虞灵犀看见了他左手指节上缠着的两圈绷带。
    宁殷瞥了眼,不甚在意的样子。
    虞灵犀有些心疼,连声音也低了很多:“以后小心些呀,伤到手可是大事。”
    “放心,不妨碍伺候小姐。”宁殷道。
    他揉得缓慢且认真,眼睫半垂着,在眸中落下一层极淡的阴影,更显得鼻挺而唇薄,五官深邃俊美。
    宁殷揉完左腿又换右腿,甚至饶有兴致地握了握虞灵犀凝雪般纤细的脚踝,掂了掂,似是惊异于一只手便能轻松圈住。
    眼见他眸色越发兴致晦暗,指节也渐渐上移,虞灵犀微痒,忙缩脚放下裙裾道:“可以了。”
    宁殷看着空荡的掌心,指腹捻了捻残留的温软触感,不满地啧了声。
    虞灵犀装作没瞧见他的小情绪,稍稍动了动手脚,轻哼一声:“这等时候你把我弄出来,虞府上下定是急疯了。”
    “不急。”宁殷将手搭在膝上,随意道,“我已命人留信给令尊,知会了一声。”
    好一个“知会了一声”。虞灵犀微微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终是无奈地泄气喟叹。
    她已能料到父兄见到宁殷的先斩后奏的留信后,是何汹涌而起的复杂心情了。
    虞灵犀知晓宁殷必定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能护她周全。可是,阿爹和兄长呢?
    她不知道宁殷的计划中,有几分会顾及她的父兄家人,贸然逃避并不能改变虞家的处境。可是……
    虞灵犀望着下榻悠然沏茶的宁殷,逐渐放软了目光:可是眼下的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令人心生贪念。
    思忖片刻,她浅浅笑道:“宁殷,我给父兄写封家书吧。”
    至少要让家人知道,她如今平安无事。
    她就说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宁殷出来的。这样,父兄便不会埋怨宁殷,能放心继续两家暗地里的计划了。
    ……
    虞府的确快翻天了。
    听青霄匆匆来报,二小姐失踪一个时辰了,虞渊二话不说便跨马回了家。
    刚到府门前,便见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冒失撞上来,悄悄塞给他一张密笺。
    虞渊回到府中才敢打开密笺,越瞧眉头皱得越紧。
    挑明七皇子身份的那晚,他曾对这个冷静莫测的年轻人说:“……事到如今,臣是真的扶植殿下还是阴差阳错收留了殿下,皆已不重要。臣所求唯有自保,若殿下能允诺护虞家安危,除了臣的家人外,臣什么都能给殿下。”
    那时,负手而立的七皇子殿下望着他,只问了一句:“若我想要的,偏生是你的家人之一呢?”
    虞渊是震惊的,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明媚无忧的小女儿。
    他原以为七皇子看在皇上赐婚的份上,会断了这份念想,却不曾想,他竟然先斩后奏,直接将岁岁带走了。行事胆大而剑走偏锋,亦正亦邪,真不知是福是祸。
    虞夫人还不知道此事,只以为女儿去西府找儿媳玩耍了。
    虞焕臣看出了父亲深重郁结的担忧,便镇定宽慰道:“父亲且宽心,岁岁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她定然知晓该怎么做。儿子会对外宣称岁岁在跟着莞儿学为妇之道,潜心修德,不见外客,短时间内不会露出破绽。”
    虞渊将纸笺丢入灯罩中点燃,长叹一声道:“也只有如此了。”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也只是“短时间内”的权宜之计而已。等到圣上赐婚的旨意定下,岁岁必须亲自露面接旨。这无疑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刃,不知何时会落下。
    ……
    虞灵犀写好亲笔家书,刚吹干墨迹,便听到了叩门声。
    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穿着不起眼的短褐上衣。他见到窗边吹墨的美人,眼中掠过明显的惊艳,方抱拳行礼道:“主子让我来问二姑娘,信件可写好了?”
    宁殷方才交代过,信写好了会有人来取。
    虞灵犀颔首,折好信笺。
    她望了眼面前的男子,只觉略微眼熟,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见过你。”
    “二姑娘好眼力。”
    年轻男子向前,双手接过信笺揣入怀中,笑出一口白牙道,“卑职名叫沉风,先前在贵府门外卖葡萄,有幸与二姑娘擦肩见过一面。”
    他这么一提醒,虞灵犀倒是想起来了。
    原来宁殷常吃的那些酸葡萄,竟是出自此人之手。她说怎么宁殷的情报这般灵敏迅捷呢!
    “宁……你们主子呢?”虞灵犀问。
    “在隔壁雅间议事。”沉风道,“主子说了,二小姐若是无聊便可随处走走,只是须得戴上面纱。”
    虞灵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等他。”
    沉风笑笑,复一抱拳退下,掩上房门。
    虞灵犀从最开始坐着等,变成了倚在榻上等,连何时睡着的都没有知觉。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开门声,继而宁殷散漫的声音响起:“那名老宫女,仔细安排妥当。”
    “已按照殿下的部署安排妥当,这两日内定有行动。”另一个忠厚的声音响起。
    悠然的脚步声靠近,宁殷似乎发现了榻上浅眠的少女。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柔缓了不少:“出去。”
    虞灵犀感到榻边褥子陷落一块,慢慢睁开了眼。
    “可怜见的,等得睡着了。”宁殷望着她笑。
    虞灵犀的睡意顿时消散,眨了眨眼睫道:“知道你有要事安排,我自己消遣了会儿。”
    她翻了个身起来,压松的一缕鬓发松松垮垮地坠落在耳边。
    今日又是躺箱子又是小憩的,鬟发都乱了,她索性取下珠钗和发带,任由三千青丝泼墨般垂下腰间。
    宁殷望着她柔顺的黑发,眼里也晕染了墨色般,伸手捻起她前胸垂下的一缕细软发丝,搁在鼻端轻轻一嗅。然后下移,薄唇碰了碰她的发梢。
    明明吻的是没有知觉的头发,虞灵犀却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莫名一热。
    她将头发抽了回来,起身道:“我去梳头。”
    虞灵犀极少自己梳头,又没有头油等物,折腾了半天也未绾好一个发髻。
    宁殷拖了条椅子,交叠双腿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她对镜梳妆的模样。直至实在看不下去了,方极低地闷笑了声,起身站在她身后,取走了她手中的梳子。
    微微泛黄的铜镜给宁殷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暖意,显出从未有过的平静温柔来。
    他修长白皙的指节穿梭在她的冰凉的发间,手指的冷白与极致的黑交映,一丝一缕,不紧不慢地梳理到底。
    虞灵犀嘴角翘了起来,望着头发在他掌心听话地拢成一束,再扎上飘带,浑身如同浸泡了热水般温暖而又舒坦。
    宁殷扶着她的下颌对镜瞧了瞧,半晌“嘶”了声,似是不太满意。
    他放下梳子,缓声道:“待簪子打磨好,再给小姐绾个更好看的髻。”
    “什么簪子?”虞灵犀问。
    宁殷并未回答,只是以眼神示意一边托盘上盛放的面纱、面具等物,道:“出去走走。”
    他既然邀约,必定是安全的。
    虞灵犀依言拿起一条浅绯色的面纱遮在脸上,想了想,又挑了一个黑色暗纹的半截面具,对宁殷道:“过来。”
    宁殷微微挑眸,不过到底弯腰俯首,稍稍凑近了身子。
    虞灵犀便踮起脚尖,将那半截面具系在了他脸上。退开一瞧,只见半截黑色面具遮住了他凉薄漆黑的眼眸,只露出嘴唇和干净的下颌轮廓,墨发浅衣,有种说不出的贵气英挺。
    虞灵犀恍了恍神,才弯眸笑道:“走吧。”
    出门了才发现,这间驿馆很大。前院住着商客和还未成家的小吏,后院则更为清净宽敞,一大片山池亭台将院落分成了无数个互不干扰的小区域。
    天边月明星稀,檐下挂着灯笼,亮如白昼。
    虞灵犀与宁殷并肩行过曲折的回廊,忍不住问道:“此处甚为热闹,你为何不选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住在这儿,和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有何区别?
    宁殷面具孔洞下的眼眸微微眯着,动了动嘴角:“热闹自然有热闹的好处。”
    “那个背着一把重剑的高个子呢?”虞灵犀又问。
    宁殷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保护,她实在有些担心。
    宁殷乜了她一眼,淡然道:“他有自己的任务。”
    虞灵犀低低“噢”了声,不知他又在计划什么。
    宁殷的心思是猜不透的,寻常人或许只提防身份不要过早暴露才好,而他,则必然已经算计到暴露后该如何布局反击了。
    于是便不过多操心。
    宁殷停下脚步,伸手勾住了虞灵犀风中轻舞的发带。
    捻了捻,扬着唇线问:“怎么不继续盘问了?”
    虞灵犀也停下脚步,与他同沐灯火、比肩而立。如过往无数次一般,亲密而又信任。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虞灵犀眼睫垂了下去,扶着雕栏轻浅道,“眼下紧张的形势,总不可能光明正大藏着我。”
    宁殷看了她许久,拖长音调恍然:“哦,小姐原来是在向我讨名分了。”


【第58章】 濯手

    虞灵犀在意的,才不是什么“名分”。不过既然宁殷开口说了,倒是勾起她的好奇来。
    “所以,殿下打算给我什么名分?”她瞥了眼无人的长廊,小声问道。
    宁殷半截脸遮着面具,不太正经地思索了片刻。
    “岁岁天姿国色,得用疤遮一遮。身份不能太打眼,先委屈从我身边的宝贝宠婢做起。”
    他自顾自给虞灵犀按上了新身份,面具孔洞下的眼尾微微上挑,显出几分散漫来,“以前是卫七伺候小姐,而今换岁岁服侍本王,岂非甚妙。”
    他将“岁岁”二字咬得极轻,颇有些逗弄的意味。
    虞灵犀从未听他唤过自己的小名,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直至脸颊漫上灯火的浅绯。
    “这叫‘金屋藏娇’。”
    她眼里弯着一泓纵容的浅笑,猜想宁殷不会说出全部的计划。
    他太温和了,前世亦是如此:越是危险杀戮的时候,他便越是越是这般悠闲自得。
    虞灵犀将下颌抵在雕栏之上,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赐婚之事,我与薛……”
    话还未说完,便见宁殷隔着面纱按住了她的唇。
    她诧然抬眼,见宁殷伸指在她唇上碾了碾,凑近些道:“宠婢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会被主子用嘴罚的。”
    离得这样近,他偏执的眼里全是她。
    却,也只有她。
    虞灵犀颤了颤眼睫,张嘴轻咬住他的指尖,孤注一掷道:“那便罚吧。”
    宁殷的视线落在她咬着自己指尖的唇上,即便隔着面纱,亦能看出那抹花瓣般柔润的芳泽。他唇线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明明被取悦了,他也不主动,只略微张开空闲的那只手臂,慢声哑沉道:“过来领罚。”
    虞灵犀迟疑了一瞬,而后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她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宁殷胸口,却被揽住腰肢贴紧,温柔地捏起了下颌。
    阴影落下时,虞灵犀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遇不见宁殷这般能让她痴狂的人了。
    ……
    虞府门前灯火通明。
    虞家父子来不及换官袍,匆匆出门一看,只见两队京畿甲卫按刀而立,气势凛凛俨然来者不善。
    而甲卫的最前头立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红马背上的年轻太监赭衣玉带,正是内侍提督崔暗。而黑马上的人一身深红官服,严肃清隽,则是户部侍郎薛嵩——薛岑的兄长。
    虞家父子心下一沉。
    如今兵权一分为三,今日便来了两家。而能同时调动太监和户部的人,只可能是今上。而且,还是大事。
    果然,崔暗慢吞吞亮出腰牌,于马背上道:“圣上有令,皇嗣流亡在外恐受歹人挟持利用,着虞少将军领兵配合我等核验七皇子身份,清查奸人逆党!”
    虞焕臣万般思绪涌过,略一抱拳道:“臣领旨!还请允臣换上官袍铠甲,再领兵前行。”
    “陛下说了,事出紧急,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崔暗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少将军,请吧。”
    宫里的动作来得太快了,快到不给人反应斡旋的时机。
    虞焕臣面色镇定地接过侍从递来的马鞭和佩剑,手指在马鞭上轻轻点了三下,这才翻身上马,领兵而去。
    虞辛夷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隐入暗处。
    她与虞焕臣双生同胞,同在军营长大,自然知道虞焕臣上马前点的三下马鞭,是在向她传递信号。
    半盏茶后,一骑从虞府后门奔出,抄近道朝驿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
    用过晚膳,喧闹沉淀,只余几点灯火晕染在无尽的夜色中。
    虞灵犀披散着潮湿的头发推门进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水碧色襦裙,肩膀和指尖带着热水浸泡过的淡粉色。
    宁殷倚在窗边,正拿着羊毛毡给一件小巧的玉器抛光,闻声转过脸,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
    “没带寝衣。”虞灵犀掩上门,只好自己开了口。
    宁殷就等着她这句呢。
    欣赏出浴美人许久,他才将手中成形的物件连同羊毛毡锁入屉中,起身走至一旁的漆花高柜旁,拉开柜门。
    虞灵犀顿时咋舌,只见柜子里齐齐整整地挂着十几套衣物,从裙裳披帛到里衣里袴,应有尽有。
    “过来。”宁殷神色淡然地唤她。
    虞灵犀磨蹭过去,就见宁殷拿起一套杏粉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又放回去,挑了另一套藕荷色的。
    虞灵犀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慢条斯理地挑选比划着,心中漫出无尽的酸胀。
    他连衣裳都准备好了,是真的打算带她走……可是,他没考虑过他自己。
    正想着,宁殷总算选定了一身浅雪色的中衣中裙,搭在虞灵犀臂弯上。
    见她没动,宁殷抬起眼眸道:“不必担心,这些衣裳都是按小姐的尺寸估量的,想来应是合身。”
    一句话硬生生把虞灵犀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团了团臂弯里的衣物,环视房中唯一的一张床榻,半晌哼哧道:“我睡哪儿?”
    宁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笑了声:“这床挺大,我以为小姐看得见。”
    “我自然是看见了。”
    虞灵犀已经放弃和他争论“两个人应有两张榻”这样的问题了,反正,自己今日是他的“宠婢”,不是么?
    窗外传来翅膀掠过的声响。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盘旋了片刻,落在对面屋脊,歪着脑袋打量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宁殷的眸色暗沉了些。
    他伸手抚了抚虞灵犀潮湿微凉的发丝,道:“换好衣裳乖乖躺着,莫要乱跑。”
    虞灵犀看着他黑冰般的眸子,点了点头。
    宁殷开门出去了,廊下灯笼将他的影子投在门扉上,凌寒冷冽。
    随着脚步远去,他的影子也消失不见,外头一片诡谲的静谧。
    虞灵犀想了想,前去落好门栓。
    刚换了衣物,便见另一道影子出现在门扉上,轻轻叩了叩:“二小姐。”
    虞灵犀认出了这个声音,立即起身:“青岚?”
    “是我。”青岚的声音压得很低,甚为谨慎,“属下奉大小姐之命,前来带小姐归府。”
    虞灵犀立即起身,先将门拉开一条小缝,确定没有可疑之人,方将门闩完全打开,放青岚进来。
    “出什么事了?”她问。
    “方才提督太监和户部侍郎奉圣上之命,领了甲卫登府,宣少将军一同核查七皇子身份并捉拿奸人逆党。”青岚言简意赅道,“后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大小姐说虞家正在风尖浪口,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故而不能亲自出府,只命属下定要将二小姐平安带回去。”
    闻言,虞灵犀心脏骤然一沉,未料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宁殷身边哪有什么奸人逆党?
    除非这只是一个借口,有人想趁宁殷未成气候,在认祖归宗前拔去他的爪牙罢了。
    特意让虞家的人领兵,亦是试探虞家的衷心,可谓一石二鸟。
    驿馆前院传来的喧闹打断了虞灵犀的思绪。
    人定时辰,这阵异样的热闹令她感到不安。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问道:“外头有人么?”
    “属下来时已经查探过,并无可疑之人。”青岚道,“请小姐跟着属下走。”
    虞灵犀想了想,拿起案几上那条浅绯色的面纱,五指握紧,将面纱戴在脸上,遮住容颜。
    走到长廊一角时,虞灵犀停住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她与宁殷比肩站在此处,眺望亭台楼阁。而此时,她却清晰地看见驿馆前院围满了军中甲卫,刀剑在通明的火把中折射出森寒的冷光。
    他们抓住了两个人。
    虞灵犀瞪大眼,认出其中一名被捆着压在地上的血人,是白天给她传过信的宁殷随从。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沉风”,很爱笑。
    “殿下流亡这些年,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歹人暗中蛰伏,意图利用、谋害殿下。这不,今日便抓了两名贼党头目。”一名太监打扮的年轻人按着沉风的脑袋,看向宁殷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两人?枭首,还是分尸?”
    虞灵犀心都揪起来了。
    她知道,宁殷不能承认沉风是他的人,一旦承认,便坐实了他结党营私之罪。
    宁殷大概在笑,面容隐在远处的阴影中,晦暗难辨。
    下一刻,寒光闪现。
    太快了,虞灵犀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宁殷的手从沉风胸口松开的时候,袖口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
    沉风和另一人的身躯相继朝前扑倒,没了声息。
    崔暗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在场之人无不愕然。
    宁殷松手,任由沾血的刀刃坠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既是冲着本王来的贼党,当由本王亲自动手才合适。”宁殷语气无波无澜,问,“诸位护驾有功,是回去请赏呢,还是要夜审本王?”
    崔暗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首,半晌挤出笑来:“岂敢。”
    “很好,把这里清理干净,别碍眼。”
    宁殷动了动唇角,径直转身离去,没理会身后表情各异的崔暗与薛嵩。
    “二小姐?”
    青岚忍不住出声提醒,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青岚,你先回去。”虞灵犀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这样说。
    “二小姐!”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虞灵犀望着满手鲜血独自走来的宁殷,嗓音沉了沉,“回去!”
    青岚看了眼走近的宁殷,又看了眼虞灵犀,终是略一抱拳,隐回了阴暗中。
    ……
    两具尸首被拖了出来,崔暗正在查验。
    死太监的脸色不太好。他好不容易抓了七皇子最心腹的两名下属,想敲山震虎,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想邀功都拿不出证据。
    虞焕臣在心里冷笑,面上维持着平静,按刀问:“崔提督可验明白了?”
    崔暗这才将手从尸首的颈侧收回,拿出帕子慢慢擦了擦手,阴声笑道:“确实没气儿了,辛苦少将军将他们拖去阎王山脚,埋了吧。”
    虞焕臣却是飞快抬眸,看了这太监一眼。
    八九年前虞家军还未建立,军纪涣散,作奸犯科之事常有发生,阎王山脚便是用来处置军中叛徒和死罪者的沟壑。也就父亲刚接手兵权的时候依律处置过几个人,外人并不知晓,这名太监是如何知道阎王山的存在?
    来不及细想,虞焕臣翻身上马,示意下属将那两名“贼党”抬上板车,朝城门外行去。
    夜色深沉,山峦如巨兽蛰伏。
    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旁,背负重剑的高大男人默然伫立。
    男人朝马背上的虞焕臣一抱拳。
    “人带到了。”虞焕臣勒缰喝马,抬手示意。
    青霄领命,大步向前,一把掀开草席。
    ……
    宁殷缓步上了红漆木质的楼梯,抬起沾了鲜血的手缓缓转了转。
    将尽的灯火下,鲜血的红和他指节的白交织,触目惊心。
    他漠然皱了皱眉,一抬头,望见了藏在廊角阴影中的虞灵犀。
    宁殷的步履微不可察地一顿,将带着血腥气的手背到了身后,方继续缓步上来,拐了个角,站在虞灵犀面前。
    “不乖。”
    宁殷用温柔的笑意掩盖满身未散的狠戾,以及内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浅淡的慌乱。
    他明明嘱咐过不许她乱跑,明明不想让她瞧见方才的一幕。
    他想伸手捏捏她的耳朵,可瞧见手上的血,便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去。
    虞灵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直至眼眶发热,视线模糊。既是为沉风,也是为宁殷。
    她曾心怀侥幸,贪恋眼前的甜蜜。她只记得宁殷权倾天下的辉煌,却忘记了那俯瞰众生的位置,是他踏着无数尸骸与鲜血走出来的……
    包括堵上他自己的命,他自己的血。
    以前的虞灵犀只羡慕宁殷的强悍狠绝,而现在的虞灵犀,却心疼强悍之下的蛰伏隐忍。
    虞灵犀忍住了泛滥的酸涩,垂眸将宁殷的手从身后拉了出来,握住。
    她一声不吭,拉着宁殷大步朝房中走去。滑腻的鲜血染红了她纤白的指尖,有些恶心,她却握得更紧了些。
    宁殷大概被她难得的强势惊讶到了,竟然忘了抽手,任由她气冲冲将自己拉入房中,按在榻上。
    虞灵犀打了一盆水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拉着宁殷修长的手掌,按入清水中。
    丝丝袅袅的血色晕染开来,水很快变成了猩红色。
    虞灵犀将水倒掉,复又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棉帕,默不作声地替宁殷将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擦洗干净。
    她的眼睫在颤抖,手也是。
    宁殷坐着,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渐渐的,嘴角不经意的笑沉淡了下来。
    “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呢?”他问。
    因为伤得太多,所以渐渐忘了疼痛是什么感觉。手断了就接手,胸口破了便堵住血窟窿,这是他一贯的处理方式。但面对虞灵犀颤抖的眼睫,他却茫然到不知该往何处接,往哪里堵。
    或许,这便是痛。甘之如饴的痛。
    虞灵犀没有抬眸,压下哽塞,瓮声道:“宝贝宠婢为主子濯手,是分内之事,不是么?”
    于是,宁殷眼底化开了近乎自虐的愉悦,手搭着膝盖倾身,挺拔的鼻尖碰了碰虞灵犀两片蝶翅般的眼睫,而后下移。
    “是宝贝。”
    宁殷低低纠正,重点不在“宠婢”。
    他的手染了血,但至少吻是干净的。


【第59章】 离开

    一触即分的吻,像是在描摹什么易碎的珍品,多了珍爱的意味。
    虞灵犀没有动。
    那一句低沉的“宝贝”,使得她呼吸闷在胸腔中,胀得发疼。
    前世她没有家人,也没有人对她吐露过半句蜜语,孤身一人活,孤身一人死。
    这辈子家人俱在,亲友健全。有人豁出性命地爱护她,可她依然如此难受。
    这一天里,虞灵犀有好几次想问宁殷:“你有没有想过,可以过得不这么辛苦?”
    她没有问出口,是因为她知晓宁殷没想过,真的没想过。
    他把自己的命排在最末,认定的东西宁可死也不松手……
    哪怕,他明知只要虞家顺应皇帝的指婚、只要离虞灵犀远远的,就能省去许多许多的麻烦。
    察觉到她的走神,宁殷将手从水中抬出,微微张了张臂膀:“过来。”
    比起言语,他总是行动更多些。
    虞灵犀依言坐在榻上,取了干净的帕子,拉下宁殷的手臂,将他割破的手掌包扎起来。
    纱罩中的烛火安静地跳跃着,他们心照不宣的不去提方才发生的事。
    “天色已晚,可这床还未暖过。”许久,宁殷悠然暗示道。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身后那张能容纳二三人的宽榻,而后又望了回来。
    她压住鼻根的酸涩,轻声道:“沐浴的时候,伤口记得别沾水。”
    宁殷扎着素白帕子的手搁在膝上,倾身凑近些:“我记性不太好,除非,宝贝宠婢亲自服侍监管。”
    虞灵犀眸光盈盈地小瞪了他一眼,到底踢了绣鞋,只穿着素白的罗袜缩上榻,背对着宁殷躺在了床榻的最里侧。
    她怕宁殷瞧见她眼底快要决堤的情绪。
    八月的夜晚尚且残留着暑热,纳凉的玉簟还未撤下,哪里需要人暖榻?不过是哄骗她入眠的借口。
    虞灵犀有心纵容,没有戳破宁殷的这点小心计,乖巧而缓慢地合上了眼睫。
    宁殷守着她的睡颜,在床沿坐了很久。
    宝贝岁岁胆子小,不该让脏血污了她的眼。
    宁殷漫不经意点着食指,垂眸爱怜地想。
    直至她的呼吸渐渐绵长,宁殷方倾身,撩开床头的挂画轻轻一按。
    随着机括转动的微响,墙面旋转而开,露出了里头一间事先准备好的,极小的密室。
    床榻温柔地藏进密室中,继而墙面合拢,完好如初。
    宁殷拖了条椅子坐下,黑冷的眸子望向夜色融融的窗外,等待什么似的,悠闲地给自己沏了壶茶。
    ……
    疾驰的马车停在了郊外的一座破庙前,那里已有人在接应。
    折戟撩开车帘,里头的两名汉子赤着上身抱拳,胸前缠着止血的绷带。
    折戟将两个包袱分别丢给他们,低沉道:“里头有你们的新身份和腰牌,路引也在,小心行事。”
    两人道了声“喏”,麻利换好京师屯所的戎服,先后下了马车,混入接应的人群中。
    折戟目送几人离去,方解下马缰绳,取出车中备好的酒坛,将酒水泼在马车上,点燃火引。
    火舌窜起,折戟将燃烧的马车推入阎王山脚的深沟中,灭了踪迹。
    他牵着马匹站在夤夜的黑蓝雾气中,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高大沉默。
    长夜将尽,但腥风血雨并不会就此停息,一切才刚开始。
    ……
    虞灵犀太过担心宁殷的处境,睡得极浅。
    是以宁殷刚启动机关将她藏入密室,她便醒了。
    她伪装得很好,没有让宁殷察觉。直至密室的墙再一次合拢,四周悄寂,她才敢于晦昧的昏光中睁眼。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她克服对密室的恐惧,强迫自己不要睡去。
    而后一声极轻的嗡声打破了静谧,似乎有什么东西钉在了密室与雅间相连的那面墙上。
    虞灵犀竖起耳朵,很快听到了打斗声。
    她悄然坐起身来,望向墙壁的方向,那阵极轻的噼里啪啦声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宁殷在做什么?他在独自面对些什么啊!
    最初的慌乱过后,虞灵犀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有人要剪断宁殷的羽翼,拔去他的爪牙,光是逼他杀两个心腹是不够的。那些人定然会回来,试探宁殷是不是真的没有了幕僚党羽庇护。
    而试探的最好方式,便是出其不意的刺杀。
    宁殷只能隐忍,一直忍,直到对方彻底打消疑虑……
    黑暗中的无助与心疼如潮水般涌来,虞灵犀的指尖发冷,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的声响停了,然而密室的墙没有再次打开。外面一阵令人悚然的死寂。
    虞灵犀又坐了会儿,实在担心得紧,便赤着脚轻轻下榻,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摸到了最边上书架后两个透风的小孔。
    她将脸贴在墙上,顺着小孔朝外看,只见屋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凌乱地插着几支羽箭。
    宁殷背上洇出一大片猩红色,那鲜血不断扩散的中心,冒出一点森寒的刀尖。一把薄如秋水的匕首从前而后贯穿了他的左肩,再往下一寸便到了心肺的位置。
    虞灵犀的心也像是扎了一刀,汩汩淌着鲜血。
    她总算知道,为何前世的宁殷身上有那么多浅淡的陈年旧伤,随便拎一条出来,都能要去普通人的大半条命。
    外间,宁殷单手握住匕首,于是虞灵犀便眼睁睁看着那抹刀尖从他身体中隐去,抽离,带出喷薄而出的鲜血,溅在地上像是一束灼然的血梅。
    宁殷连哼都没哼一声,麻木且熟稔地,以牙咬着绷带包扎了伤口。
    他把脏了的衣物踢至角落藏起来,然后赤着冷白强健的身形走到屏风后,换了件新的衣裳。
    转过身时,虞灵犀看见了他的脸,冷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喉间一哽,很快咬住了唇,将颤抖的气息咽了回去。
    虞灵犀连出去抱抱宁殷,为他上药包扎都做不到。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在盯着宁殷,虎视眈眈。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藏在这方寸之地,不给他添麻烦。
    宁殷这条路走得太险、太难了,身边多一个累赘,便多一分危险。若是再被人发现,他与虞将军的幺女私定终身……
    虞灵犀不敢想。
    暖光从豆大的孔洞中投入,落在她湿红的眸中。
    她怔然抬手,摸到了满指的湿痕。
    外间,宁殷大概简单洗漱了一番,带着满身湿气推门进来。发梢滴着冷水,更显得他俊美冷冽的面容苍白得不似凡人。
    他打开窗户,扔了块香丸在兽炉中,奶白的一缕香烟袅袅晕散,覆盖了满屋血腥味。
    然后他拉开床榻边的矮柜屉子,从里头拿了毛毡、蜡油等物,坐在香炉旁,专心致志地给一个什么物件抛光。
    孔洞能见的范围太小了,虞灵犀实在看不清他手里是个什么物件,只猜想应该是个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因为宁殷动作那般轻缓细致,苍白的侧颜近乎虔诚。
    直到兽炉中的香渐渐散了,身上的血腥味也散得差不多,他才满意地将手中那枚雕琢得精细油亮的物件收起,起身朝密室走来。
    虞灵犀忙擦了擦湿红的眼睛,回到榻上躺好。
    几乎同时,密室门被拧开,光线倾泻进来,高大的影子将榻上侧躺的美人轻轻笼罩。
    门复又关上,宁殷躺了上来,小心地环住虞灵犀的腰。如同前世一般强硬的姿势,将她整个箍在怀里。
    虞灵犀衣衫单薄的后背贴上宁殷的胸膛,霎时整个人一颤,泪顺着紧闭的眼睫渗出,洇入鬓发中。
    宁殷的身体太冷、太冷了,几乎没了活人的温度。
    虞灵犀想起了前世他腿疾复发时,那牙关咯咯作响的战栗,冻得她心脏生疼。
    宁殷大概真的伤重累极,竟然没有发现虞灵犀一瞬间僵硬的身躯。
    “我似乎有些理解,小姐说的‘死了也要继续在一起’。”他微凉的呼吸拂在耳畔,极低极哑地提及兄长成婚那晚的争辩,“你瞧,我们躺在这,像不像死而同穴?”
    随即他又自顾自否认,轻笑道:“小姐不会死的。”
    又片刻。
    他闭目,鼻尖蹭了蹭虞灵犀柔软的头发,声音也低了下去:“安歇吧,岁岁。”
    虞灵犀睡不着,睁开了眼。
    她等耳畔的呼吸沉了下去,方极轻慢地、一点一点转过身——
    这番动作,前世陪腿疾发作的宁殷就寝时已做过太多回,熟悉到能做得又轻又稳。只不过那时她是惧怕,而此时,只有揪疼。
    “我不想和你死,我想和你活。”虞灵犀在心里低低地说,“风光无限地活。”
    黑暗中只能看不清宁殷的轮廓,虞灵犀拱了拱,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她不知道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宁殷还要被打压几次,被伤多少回。
    如果今夜不曾浅眠惊醒,宁殷大概永远不会让她知晓,这些命悬一线的危险。死都不会让她知道。
    一直以来,虞灵犀都在想宁殷能为虞家做什么,却极少想过,她能为宁殷做什么。
    她曾心怀侥幸,期盼能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一边舍不得宁殷,一边又放不下亲人。
    可她很清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逃避赐婚换来的轻松,不过是把压力与危险,分给父兄和宁殷去承担罢了。
    朝堂之事步步惊心,宁殷前世也是无牵无挂,才能走得那般肆无忌惮。
    外间隐约传来鸡鸣,天亮了。
    虞灵犀很小心、很小心地抬起宁殷的手臂,将他微凉硬朗的手掌塞入薄被中焐着,替他仔细掖好被角。而后慢慢坐起,踩着冰凉的地砖下榻。
    她在墙上摸索了一番,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方块,轻轻一按,密室门再次打开。
    她回头看了眼,晨曦蓝白的浅光落在宁殷的睡颜上,安静而又脆弱。半开的衣柜中塞满了漂亮精致的衣裙,这一日是她偷来的甜蜜。
    虞灵犀突然有些伤感,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宁殷留封信,可是没找到纸墨。
    屋里桌椅都被毁得差不多了,唯有那枚铜镜还端正地搁在梳妆台上,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给宁殷以簪绾发的机会。
    正想着,镜中出现了一张苍白俊美的脸。
    虞灵犀指尖一颤,讶然回头望去。
    只见宁殷不知何时醒了,正披衣倚在密室门口,勾着墨色幽深的眼眸看她。
    他的脸那样白,倒越发显得瞳仁和发色是极致的黑。
    “岁岁起这么早,是打算去何处?”宁殷笑着问。


【第60章】 簪子

    虞灵犀看着宁殷,像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孩童。
    她未料宁殷会醒得这般快,打好腹稿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宁殷轻咳一声,从密室的阴暗中慢慢走出。
    “昨夜溜进了老鼠,未及清理,当心乱跑扎了脚。”
    宁殷随意抬手一按,床榻移出归位,厚墙合拢如初。
    鱼肚白的晨曦如银似铁,将宁殷英挺的容颜照得几近透明,黑冰般的眸中蕴着轻浅的笑意。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启唇道:“宁殷,我……”
    “尚未梳洗,急什么?”
    宁殷笑着打断她,视线从她披散的长发上收回,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坐下,我给你绾发。”
    虞灵犀被按在了屋中唯一的椅中,正对着妆台上的铜镜。
    宁殷真的拿起梳子,不紧不慢地捻起她冰凉的发丝,梳绾起来。
    他的动作那样自然,若非昨晚亲眼所见那些惊心动魄,虞灵犀定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清晨。
    宁殷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鬟髻,因为手法生疏,髻有些许松散,反而让镜中的她多了几分慵懒明丽的春色。
    “宁殷。”虞灵犀没有戳破昨晚那场带血的“试探”,只略微蜷了蜷手指,尽量柔声道,“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镜中宁殷的神情。可宁殷连眼也未抬,手指顺着她松散的发髻向下,滑到幼白的颈项,带起一阵微凉的酥麻。
    “今日天气是很好。”他气定神闲道,“待用过膳,我带你出去走走。”
    虞灵犀手指蜷得紧了些,她知道宁殷是在岔开话题。
    宁殷那样聪明,洞悉人心,只要她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为难不舍,都骗不过他的眼睛。
    虞灵犀轻叹了声,按住宁殷的手,起身说得更明白些:“我是说,我必须要回虞府了。”
    宁殷依旧是闲淡的神情,看了她片刻,方低低一笑:“我习惯了做小伏低,极少在岁岁面前动怒。故而岁岁大概以为,我的脾气很好。”
    他凑近些,抬起虞灵犀的下颌,温声道:“这张嘴,该罚。”
    他凑近时,虞灵犀下意识想抵住他的胸腔,又顾及他的伤,最终手足无措地抬指捂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是微凉的,触之惊人。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继续道:“出来玩了两日,我很开心。可是殿下,如今形势,我不可能任性跟你走。”
    “玩?”
    宁殷垂眸品味着这个字,漆黑的眸中似是云墨翻涌,又似是一片沉寂。
    虞灵犀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她留在宁殷身边的每一刻,对虞家和宁殷本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累赘和危险。
    “自欲界仙都一见,历经十月,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你如今文德兼备,快回去做王爷吧。”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撑起最完美的笑意道,“我也要准备嫁人啦!”
    宁殷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纤薄的晨曦刺破天际,金纱倾泻,而屋内却只剩下沉默相对的影子。
    宁殷在盘算什么呢?
    虞灵犀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自己塞入箱子里,锁在小黑屋里。他以目光为牢笼,将自己囚于其中,无从遁形。
    宁殷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家伪善,博尽虚名,自以为让皇帝指婚就能吞下虞家仅剩的兵权。
    只要虞灵犀说个“不”,宁殷有许多种方法让薛岑消失,毁去这桩婚事。至于虞府上下其他人,能保住性命不死便可,其他的皆不在他的计划范畴……
    可虞灵犀说要回去嫁人。
    哈,她甘愿回去嫁给薛岑。
    温润的笑意褪尽,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了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恍如一夜黄粱梦醒。
    他嗤地一声,眼底缓缓晕开瑰丽的暗色。
    记得他还是卫七时,小姐和他说过:她的心里装了许多重要的人,他每杀一个,就无异于往她心上捅上一刀。杀光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你看,这些教诲卫七都记着呢。所以他不杀薛岑,他怎么忍心往她心上捅刀呢?
    宁殷笑着将一支温凉的物件插在她的发髻上,顺手调整了一番角度,哑声近乎疯狂道:“我这条命贺你新婚,如何?”
    虞灵犀怔愣,不敢去摸他插在髻间的是什么物件,不敢回应。
    “卫七。”她凝眉,唤了他们之间最熟悉的称呼。
    “不可以吗?”昨天的伤裂开了,他掌心鲜血淋漓,便用干净的袖子给虞灵犀擦了擦鬓边沾染的血色,低声道,“反正这条命,也是小姐捡回来的。”
    “你不会死的,不可以死。”
    虞灵犀睫毛簌然一颤,随即更坚定地抬眼,“因为你是宁殷,是我认识的强悍聪明、无坚不摧的宁殷。”
    我曾许了你四个愿望。虞灵犀在心里道:一为待你如客卿,竭尽所能提供藏身庇护;二为七夕祈愿,许一个“事事如意,岁岁安宁”;三为许你暂不婚嫁,守着虞府度过余生;四为……
    四为允你从虞府带走珍爱一物,你带走了我。
    虞灵犀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后两个愿望,她要食言了。
    她的重生改变了宿命的航道,一切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大业未成,虞家与宁殷的关系一旦摆在明面上,于两家而言皆是灭顶之灾。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父兄韬光养晦,将宁殷送回他应有的轨迹。直至他如前世那般无牵无挂,所向披靡,将天下江山踩在脚下。
    朝阳自屋脊升起,驱散一室阴暗。
    虞灵犀眼中泛着粼粼的光,终是盈盈一福,一礼到底。
    再起身时,她眸中一片温柔的宁静。
    “再见,卫七。”
    她告别的笑颜美丽如初,后退一步,朝门外走去。
    指尖触及门扉时,身后骤然传来了低哑的咳嗽声,像是闷在喉中,要将脏腑咳出来似的。
    虞灵犀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
    青岚已经安排好一切,等候在廊下。
    她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朝青岚走去,倦怠道:“回去吧。”
    门关拢,将房间分成泾渭分明的光与影。
    剧烈的咳嗽过后,宁殷才慢慢直起身子,寡淡的唇色染上了些许血气。
    “装可怜已经没有用了,是吗?”
    他身形浸润在阴影中,望着门扉外消失的阴影,颇为失望地“啧”了声。
    若是以往,小姐定会皱着眉跑回来,又心疼又着急地嘟囔一句:“怎么搞成这样了啊?”
    宁殷扯了扯嘴角,而后忽地皱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咽了回去,抬指漠然拭去唇角的嫣红。
    人都不在了,示弱又有谁心疼呢?
    大概有了那口血的滋润,他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些许人气,唇色浮出艳丽的绯红,整个人俊美昳丽得不像话。
    归鸟倦林,他的灵犀鸟儿还是跑了。
    没关系,他说过的:若鸟儿有朝一日厌倦了他这根枝头,他便抢一片天空,将她圈养起来——
    用链子拴着,便是她用温声软语婉转哀求,也绝不松手。
    宁殷冷然低笑。
    他一点也不会可怜她,谁叫他是天生的坏种呢?
    ……
    一路上,青岚都在担忧虞灵犀的状态,欲言又止。
    初秋的太阳明亮炙热,虞灵犀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光亮。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驿馆的,隐蔽的后门外,虞焕臣几乎立刻起身,朝妹妹奔赴而来。
    “岁岁!”
    虞焕臣的声音有担心,亦有释然。
    他披着满身冷露,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在此处守了整整一夜。
    他眼睁睁看着夜里那批刺客杀回来试探宁殷,可按照约定,却不能出手暴露。
    虞焕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半宿的。
    他懊恼煎熬,无数次后悔不该纵容妹妹离府,不该心软答应许她两天时间告别。他既担心岁岁受伤害,又担心她冲动之下不会回来了,那整个虞府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
    可岁岁回来了,哭着回来的。
    “兄长。”
    虞灵犀只叫了两个字,便哽住了嗓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地扑进兄长怀中,像是溺水之人急切地寻找一根浮木,很轻很轻地问:“兄长,我有些难受。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再无生趣了?”
    “不会的。”
    虞焕臣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却摸到一根陌生的、带着血渍的簪子。
    他自然地别过目光,低声安慰:“岁岁以后还会遇见很多有趣之人,快乐的事。会开开心心,幸福到老。”
    “是么?”虞灵犀笑笑。
    可她总觉得自己的两辈子,已经像从驿馆到后门的这条路一样,走到头了。
    虞焕臣早准备好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将妹妹送回府邸。
    虞灵犀想,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很差,因为严厉刚毅的父亲一句责备之言都没有,只温和喟叹道:“回来就好。乖女,回房好生歇息。”
    没人知道这两日里,虞家顶着怎样的压力。
    虞灵犀回了自己的厢房,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她想起了宁殷插在她发间的那物件,不由寻来铜镜,将那东西小心取下来一瞧,才发现是支打磨得水滑的白玉螺纹瑞云簪。
    不,说是白玉簪有些不太准确。
    玉身底色的确是上等的极品白玉,却偏偏在云纹上晕开一抹红雾般瑰丽的血色,雅而不素,艳而不俗。
    这是千金也买不到的罕见成色,更遑论簪身每一笔雕工都精致无双。
    不知为何,虞灵犀又想起前世宁殷的那句话:“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
    虞灵犀闭目,将簪子贴在心脏的地方,于榻上缓缓蜷紧身子。
    ……
    虞灵犀病了,夜里便起了高烧。
    自从去年秋重生而来,她有意调养生息,便极少再生这般来势凶猛的病。
    高烧反反复复,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有虞灵犀自己知道,她的病根在心里。
    太累了。
    重生一年,她千方百计避开了一个灾难,后面却紧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在等着她……应付不完的算计,数不尽的危险,令她心力交瘁。
    她偶尔想,算了吧。
    然而念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父兄和家人,想起有个人含笑唤她“宝贝”,终归是舍不得。
    唯一庆幸的是,大病一场,赐婚之事自然暂且搁下。
    深夜,服侍汤药的小婢伏在案几上,累极而眠。
    虞灵犀的意识在冰窖和烈焰中反复煎熬,寻找夹缝中的一丝清明。
    身体沉得像是铁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是看到飘飞的帐外坐着一个人。
    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轮廓。
    他一言不发,只是隔着帐纱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座浸润在暗夜中的冰雕。
    虞灵犀觉得自己魔怔了,不知为何就想哭,想唤他,可干燥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支撑不住,复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醒来时帐外空空,一片怅惘。

    病情勉强稳定时,已是中秋。
    唐不离来虞府看她,总算给被汤药苦到失去味觉的虞灵犀带来了一丝亮色。
    从唐不离的嘴中,虞灵犀零零碎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半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唐老太君久病缠身,便从世家子中给孙女挑了个夫婿,前些日子已经下了订亲礼。
    唐不离对这桩婚事嗤之以鼻,又无可奈何。
    唐公府没有男丁,那些空有虚名的世家子弟肯纡尊降贵百般求娶,不过是想吃绝户。
    譬如宁殷顺利通过考验回宫了,恢复了皇子身份。
    又譬如太子多方排挤,七皇子在宫中过得十分低调……
    “对了,下个月秋狩,所有文武重臣和世家子弟都在受邀之列。岁岁可要一同去看看?”唐不离一边给虞灵犀削梨,一边拿眼睛瞄她,“七皇子也会去哦。”
    虞灵犀讶然抬眼。
    唐不离切下一块梨肉塞到她嘴里,笑道:“从我进门开始,你不就一直在有意无意打听七皇子的消息么?当我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