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身世
太医署的女官很快来了,认真检查了一番虞灵犀的伤势,讶然赞道:“谁给二小姐包扎的伤口?处理得很细致。”
虞灵犀不禁想起早上宁殷给她换药吹吹的情景,心中也仿佛荡起了轻软的风。
她压下翘起的嘴角:“大概是一位性情不定,却无所不能的‘神医’吧。”
女官并未细问,安慰道:“二小姐福慧双修,体内毒素已清除干净,伤口亦愈合良好,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尽数痊愈。”
闻言,屋里屋外的人总算长松了一口气。
虞灵犀知道自己不在府中的这一夜,家里定是翻了天,心中既温暖又内疚。
她环顾四周,关切道:“怎么不见阿爹?”
虞辛夷答道:“有人检举光宅街发生凶案,因那里豢养着东宫的幕僚和宾客,事关重大,阿爹随同大理寺去调查处理了。”
谈及东宫,她满脸鄙夷。
虞灵犀想起了宁殷今濯手更衣的模样,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也没说。
她拉住母亲的手,难掩心疼内疚:“您眼睛都熬红了,快去歇息吧。”
虞夫人替虞灵犀系好春衫,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娘陪着你。”
虞灵犀将头抵在阿娘肩上:“阿娘若不去睡,我也不睡。”
好说歹说,总算将母亲和阿姐哄回房歇着了。
苏莞没舍得走,因为歉疚,她亲自下厨给虞灵犀做了粥食点心,足足摆了一案几,馨香扑鼻。
“嫂嫂,兄长呢?”虞灵犀问道。
苏莞捧了粥碗喂她,笑着答道:“方才见他在廊前站着呢。”
虞灵犀想起兄长面对宁殷那复杂的眼神,便知他此时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自己。
有些事躲不过去的,何况她本就没想过要瞒父兄一辈子。
喝完了粥,虞灵犀也拿定了主意。
她掀开被褥下榻,朝廊下行去。虞焕臣果然抱臂站在阶前,英气的眉紧皱着,一副思虑颇深的模样。
“兄长。”虞灵犀走过去唤了声。
虞焕臣倏地转过脸来,放下手道:“岁岁,你怎么下榻了?”
虞灵犀舒展如画的眉目,娇声道:“睡不着,兄长能陪我散散心么?”
虞焕臣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心疼占了上风,颔首应允。
水榭栈桥上凉风习习,一人高的莲叶田田挺立。
虞焕臣放慢了脚步,望着前方日渐妙曼成熟的妹妹。
关于卫七,岁岁知道多少呢?
他不希望妹妹被利用,被蒙在鼓里。
“兄长已然猜到行刺之人是谁,是么?”虞灵犀于栈桥上俯瞰水中游弋的鱼儿,主动开口道:“太子容不下虞家,即便现在不动手,将来登基后为防功高震主,亦会对虞家下手。但父兄若忍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虞焕臣随意抬手,按了按幺妹的脑袋:“这些有父亲和我撑着,不是你个小姑娘该操心的问题。”
“当歹人当街行刺我与嫂嫂的时候,这些便不止你和阿爹的事情了,而是我们整个虞家都要面对的困境。”虞灵犀笑笑,通透道,“兄长明明已经有答案了,否则怎么会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呢。”
虞焕臣挑着剑眉。
明明是他有一肚子话要审问,到头来,却反被妹妹审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没有否认,只抬手撑着栈桥雕栏道:“查探别的皇子,不过是多一个选择罢了,离做决定尚且远着。倒是岁岁你,未免和那卫七走得太近了些。”
虞灵犀自然能听出兄长语气中的试探,以及隐藏的担忧。
“我知道兄长想问什么。回想近来遭遇的那些事,每一次,我都无比庆幸当初留下了卫七。”
虞灵犀浅碧色的裙裳在夏风中微微舞动,坦然告诉兄长:“不管卫七是谁,他都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没有男人会做无利可图的事,岁岁。”虞焕臣哼道,“你以为他施不望报,但焉知他不是在图谋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他的妹妹。
岁岁的命一旦捏在心机深重的人手中,就等于捏住了虞家的命门。
虞灵犀轻轻摇首,杏眸中落着温柔的光:“我信他,也请兄长信我一次。”
虞焕臣看着妹妹,叹道:“岁岁,你太冒险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信任?”
“我知。”虞灵犀道。
那是她用两辈子才看透的人,值得托付全部的信任。
虞焕臣看着妹妹,眼底浮现深深的讶异。
“春搜后我就说过,卫七绝非池中之物。”虞灵犀毫不怯懦,轻声又重复一遍:“我都知道的,兄长。”
虞焕臣这才明白,这个看似娇憨柔弱的妹妹,在下一局多大的棋。
“可是那时你也说过,你分得清恩情和男女之情的区别。”虞焕臣问,“岁岁这话,可还做数?”
虞灵犀微微怔神。
这短暂的迟疑,并未逃过虞焕臣的眼睛。
“知道我和父亲为何迟迟没有下决定吗?”虞焕臣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查到的真相,“先允王的妻子是为名动天下的美人,亦是今上的亲嫂。后来今上登位,允王无端暴毙,君夺臣妻,将其囚于后宫,强迫其生下一子……那孩子,便是七皇子宁殷。”
虞灵犀忽的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
“可惜帝王薄情,当年用尽手段也要抢来的女子,在尝过几年滋味后便弃如敝履。”
这是宫闱中讳莫如深的秘密,虞焕臣嗓音沉了下去,“七皇子是叔嫂乱伦的产物,诞于冷宫。他生来,就不被天下承认和祝福。”
选择这样一位皇子站队,无疑是与天下礼教为敌。
虞灵犀心中泛起绵密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心口无限撑大,漏出冰冷的风来。
她终于知晓,为何前世查不到关于宁殷身世的丁点信息。
他是皇权掠夺下的可悲产物,生来就带有原罪。
他杀兄弑父,是因为太子要他母子的命,而他道貌岸然的生父,赐予了他这世上最肮脏的、疯子的血脉。
她眼里泛起了红。
虞焕臣侧首看妹妹,低低问:“现在知道怕了?”
虞灵犀摇了摇头。
不,是心疼。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那不是他的错。若我因他的出生不祥而否决他付出的一切,那只能证明他看错了人,是我不配承他庇佑。”
虞灵犀吸了吸鼻子,眼中盛着明媚坚忍的光,“我信他能逆风而起,权御天下。”
这是她唯一,从未怀疑过的事情。
虞焕臣是个爽朗聪慧的人,即便妹妹收留了那样一个危险的人、做了那般铤而走险的计划,他亦无半点苛责。
“我知岁岁是想为虞家谋出路,此事我会慎重斟酌。但你要明白,我能查出卫七的身份,别人也能。”他只是平静地,以长兄的口吻告诉妹妹,“横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碍,不会是我。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哥哥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卷入这股漩涡中,永远。”
夏日垂柳碧绿如丝,风吹起一池波澜如皱,阳光碎得耀眼。
虞焕臣走后,虞灵犀在栈桥上独自站了会儿,趴在栏杆上,望着粼粼的水面出神。
身后传来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继而水面上出现了宁殷俊美的倒影。
莲叶下,锦鲤被脚步声吓得四散而去,水中神祗般的倒影也被搅得七零八落。
虞灵犀转过头,看着宁殷英挺冷淡的侧颜,半晌,柔软地眨了眨眼睛。
“宁殷?”她唤道,“你怎么来了?”
每次她情绪上来时,便会连名带姓唤他本名。
“小姐的药忘了拿。”
宁殷摩挲着掌心的小药罐,乜眼看了她许久,缓缓拧起好看的眉:“小姐如丧考妣,是被谁欺负了?”
若是虞焕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可不会手软。
“爹娘好着呢,不要这样说。”
虞灵犀认真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软下目光。
想起兄长谈及的那些过往,她心中难掩钝痛,拉扯着思绪。
宁殷从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漠然得近乎自虐。虞灵犀甚至觉得,如果有选择,他宁可自己胎死腹中,也不愿降临这肮脏的世间受难。
“可惜。”她叹了声,看起来有些忧伤,“昨天给你买的那碗葡萄酪,打翻了。”
宁殷笑了声,满不在意道:“丢了便丢了,何至于这般心疼?”
虞灵犀摇了摇头:“我心疼的,并非那碗葡萄酪。”
她只是迫切地,想让宁殷吃点甜的。
心里太苦了。
栈桥边拥挤的莲叶随风摆动。虞灵犀心思一动,伸长了手,要去够最近的那朵莲蓬。
她左臂还有伤,动作幅度一大,难免牵扯到伤处。正踮脚皱眉,却见宁殷修长的臂膀从旁边伸出,吧嗒一声脆响,替她折下那朵翠绿饱满的莲蓬。
宁殷用莲蓬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凉飕飕道:“小姐这伤,是不想养好了?”
虞灵犀接过他手里的莲蓬,又折了片莲叶兜着,趴在雕栏上专心地剥了起来。
纤细的指尖,竟是比莲子肉更为白嫩。
她将剥好的莲子盛在干净的莲叶中,递给宁殷道:“给你吃。”
宁殷嘴角的冷笑没了。
他看了虞灵犀许久,伸手捻了一颗放在嘴里,连苦芯一同细细嚼碎。
“甜么?”虞灵犀托着荷叶问。
宁殷品味着舌尖的清甜与微苦,眯着眼睛说:“甜的。”
虞灵犀笑了笑,又继续剥起来。
原来没有极乐香的催化,只是这般静静地看着她,亦能尝到无尽的甜香美好。明亮炙热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被冰肌玉骨一化,便融成了诱人的温暖。
“小姐为何殷勤?”宁殷问。
虞灵犀头也不抬,轻声道:“因为你值得。”
宁殷“哦”了声,淡然道:“那小姐可要一直对我好。若是哪天烦腻我了,我便杀了……”
他又要说胡话了,虞灵犀轻哼:“杀了谁?”
宁殷低低笑了起来,愉悦且贪婪。
他捻了颗莲子含入嘴中,一点点咬碎,望着她近乎温柔道:“……杀了小姐,我是舍不得的。那便只能杀了我自己了。”
吧嗒,虞灵犀剥了一半的莲子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坠入池中。
【第52章】 七夕
虞灵犀吃惊地望向宁殷:“你说什么呢?”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忽的一笑:“骗你的。死了,就不能逗小姐玩儿了。”
虞灵犀知道,宁殷不止是在开玩笑。这天底下只要他愿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他敢不敢做的事。
“骗我的也不可以。”
她握着剥了一半的莲蓬,敛神正色道,“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这种话,以后想都不可以想。”
宁殷望着她轻蹙的眉尖,眼底漾开浅淡的波光。
“好啊。”他慢慢转动着手里的小药罐,“那小姐,便别让我有这样想的机会。”
虞灵犀可没法控制他那些时常冒出来的疯狂念头,不过但凡听一次,则必定阻止一次。
她仔细将莲子剥完,盛在莲叶里搁在他手边,而后摊开掌心道:“莲子给你,药给我。”
宁殷垂眸,漫不经心转动的小药罐顿了顿,而后交到了她手中。
离手时,指腹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像是不经意间的触碰。
“早晚各一次。”宁殷挑着眼尾,一本正经道,“若是我亲自服侍,药效更佳。”
虞灵犀可不敢蹬鼻子上脸,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罐道:“谢谢,以及不必。”
荷叶清香沉浮于池面,深吸一口,心旷神怡。
“宁殷。”虞灵犀很轻地唤了声。
宁殷转过眼看她。
“很早前我便想说了,比起你为谁去死,我更希望你为谁而活,好好地活。”
虞灵犀突然有个念头:想在他黑沉的眼里点亮星辰日月,升起光华宛转。
如果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那便让所有人都怕你。
虞灵犀走后,宁殷捻了颗莲子在嘴中,仔细品味了她那番轻柔的话语。
莲子的苦没尝到,倒品出了几分甜。
所有人都咒他死,只有虞灵犀叮嘱他好好活。既如此,又怎敢辜负小姐的盛情期望呢?
他勾了勾嘴角,反手搭在扶栏上望天。
舍不得死啊。
若有一日鸟儿厌倦了他这根枝头,不妨抢一片天空,将她圈养起来。
……
宁殷给的药膏效果奇佳,养了八、九日,臂上结痂开始慢慢脱落。伤口愈合平整,想来不会留下疤痕。
七夕这日,清平乡君做东,包下了望仙楼的凌空画桥,邀请虞家姐妹和新嫁过来的苏莞赏灯夜游。
这是半月前两家就约好了的,可距离虞家遇刺不过十日。
虞灵犀本有些迟疑,无奈听闻唐公府的老太君病重,唐不离颇为伤怀,有心替祖母放灯祈福。她作为唐不离唯一的手帕交,若缺席爽约,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孩子没了父母,偌大家业全靠老太君撑着。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也病倒了,正是孤立无援之时,是该去陪陪。”听了虞灵犀的请求,虞夫人叹道,“辛夷,你好生护着妹妹和阿莞,切莫大意。”
虞辛夷点头:“放心吧,娘。”
“我也陪她们去。”从军中赶回来的虞焕臣道。
永宁桥上发生的事,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此番出行有虞焕臣和虞辛夷坐镇,又带上了青霄、青岚等几大高手,虞夫人才稍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些回来。
虞灵犀命人去请了宁殷。
那日在青楼养伤,她便答应过宁殷,要带他去放祈愿灯,此时便是绝佳时机。
酉末,华灯初上。
虞灵犀换上了藕粉色的夏衫,杏红间色襦裙,手挽着软罗纱帛下了石阶,便见宁殷负手而来。
他没有穿平日的暗色武袍,而是换了身浅色的衣裳,墨发以同色飘带束了一髻在头顶,另一半披散肩头,踏着灯火而来的样子如前世一般英挺贵气,说不出的惊艳。
直到他走到眼前,虞灵犀才回过神来,问道:“今日为何穿成这样?”
“小姐不是喜欢么?”
宁殷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用只有她听得见的低沉嗓音道,“每次我着雪衣,小姐都看得挪不开眼。”
她喜欢温润公子,他便能扮成温润公子。
“我哪有?”虞灵犀无甚底气地反驳,又补上一句,“你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只是很少见你穿浅衣,乍一看新奇罢了。”
前世的宁殷爱穿红衣或紫袍,矜贵慵懒,美得极具侵略性。可当他穿上白袍,满身疯性也跟着收敛,只余高山神祗般的清冷俊美。
“咳咳。”虞焕臣在身后重重清了清嗓子。
虞灵犀便收敛满腔的溢美之词,笑着眨了眨眼,提裙上了马车。
天空一半是余晖未散的胭脂色,一半是暮色笼罩的黛蓝,这明暗交界的喧嚣尘世,一片灯海蜿蜒。
街上拥挤,游人甚多。马车行走困难,俱是堵在了坊门之下,半个时辰也没挪动几丈。
这样下去不知要堵到何时,众人只好下车步行,侍卫寸步不离地随行。
瓦肆在表演火戏,赤膊汉子喷出的火焰足有三四尺高,引来一片叫好。
青霄在前方开道,虞灵犀和宁殷并肩而行,虞焕臣则和苏莞、虞辛夷跟在后头。
苏莞捏了捏袖中打好的冰玉剑穗,脸上浮现些许甜蜜的紧张,一双圆润的猫儿眼始终望着身侧年轻俊朗的丈夫。
可惜丈夫似乎有心事,只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那叫卫七的侍卫。
她几次张嘴想送礼物,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虞灵犀自然察觉到了兄长探究的视线,不由抿唇一笑,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卫七,兄长看着你呢,可得表现好点。”
她心里清楚,想让家人认可宁殷的身份,把他藏起来是不够的。索性大大方方带宁殷出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打消兄长的疑虑。
宁殷何尝猜不到她的小心思,也是目不斜视的样子:“有小姐在的地方,我何时表现不好?嗯?”
那一声“嗯”尾音上扬,带着惑人的意味,在街市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动听。
虞灵犀转眸一笑,停住脚步。
她望向一旁人满为患的饮冰楼,对暗中瞄了一路的虞焕臣道:“兄长,我能买碗冰食么?”
虞焕臣不置可否,虞灵犀便开开心心地去安排了。
她买了十碗冰饮,分给兄姊和侍从的都是荔枝水和杨梅汁。唯有两碗葡萄酪,她留给了自己和宁殷。
她给所有人赠冰饮,只为让宁殷合情合理的,吃到这碗冰甜爽口的葡萄酪。
虞焕臣没起疑,只皱眉拿去妻子的那碗,板着脸道:“你体寒,少吃些。”
“再喝一口,就一口!”苏莞贪恋荔枝水的甜,伸出一根手指软声恳求,“夫君?”
面对十万敌军也不曾改色的虞少将军,却败给了妻子那双猫儿似的大眼睛。
“卫七,给。”
趁着兄姊没注意,虞灵犀将其中一碗递给宁殷,自己端起另外一碗,小口优雅地抿了起来。
淡紫色的葡萄冰上,淋着雪白馨香的牛乳和琥珀色的蜂蜜,在长街灯火的映衬下散发出丝丝凉气。
宁殷用小勺舀了一口,慢条斯理含入唇间。
凉意漫上舌尖,而后化开微酸而甜的果香。
“好吃么?”
虞灵犀小声问,鬟发的珠花折射出丝丝暖光。
宁殷忽然有了个念头,如果能有什么妖法,让满街攒动吵闹的人影尽数消失,那么,他会毫不迟疑地施展。这样,他便能肆意地将眼前的光揽入怀中,揉入骨血。
“少了点滋味。”宁殷扬着淡薄的唇线点评,眼里也漾开深沉的暖意,“不若小姐亲手喂的荔枝、莲子好吃。”
虞灵犀微怔,继而脸上一燥,以眼神示意他:少得寸进尺。
于是宁殷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与她品尝着同一味酸甜,漫步在逆流而上的光河中。
望仙楼的三楼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画桥,横亘街道两端,就像是建在半空的鹊桥,成了七夕夜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唐不离已备好瓜果酒食,等候在雅间中了。
她身后,立侍着一个陌生的俊俏郎君。
见到虞灵犀等人进来,她强撑起一贯明媚的笑来,招呼道:“岁岁,辛夷姐姐,你们进来坐。”
“阿离。”虞灵犀拉住唐不离的手,随即看了眼她身后那名安静的男子,“这位是?”
“哦,他呀!之前祖母总是罚我抄书,我实在贪玩懒惰,一次偶然间在书坊遇见此人,见他生得好看又有几分才学,便舍了点银钱资助,让他替我抄书。”
唐不离解释着,声音低了下去,“可是现在祖母病倒了,我也没有闲钱再养他,过了今夜便将他送走,另谋出路。”
身后,那俊俏男子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要被送走了,仍在安安静静烹茶,十分乖顺老实的样子。
唐不离吸了吸鼻子:“若是祖母能好起来,我再抄一百份书也愿意。”
虞灵犀想起前世唐公府没落后,唐不离匆忙嫁做人妇的结局,心中担忧,温声道:“老太君松龄鹤寿,一定会好起来的。”
“借岁岁吉言。”唐不离呼的笑了声,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放灯吧!”
宁殷还在廊下坐着,凭栏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掌中端着吃了一半的葡萄酪。
他的指骨修长,单手便可轻而易举地托住白瓷冰碗。
虞灵犀唯恐冷落了他,刚要抱着纸灯过去,便听虞焕臣“咦”了声,笑道:“那不是阿岑么?”
虞灵犀脚步一顿,顺着兄长的视线望去。
只见画桥下人群拥挤,两名骑在马上的锦衣公子堵在道旁,行动不得。
白衣玉带、面上不见丝毫焦躁的,正是薛岑;而他身边唇红齿白的锦袍少年,则是许久不见的南阳郡王宁子濯。
虞辛夷坏心顿起,抓起一张纸揉成团,朝画桥下掷去。刚巧砸在宁子濯的怀中。
宁子濯正堵得慌,气呼呼地抬起头来,一见到桥上的虞辛夷,紧皱的眉头霎时抚平松开,抬臂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高声道:“虞司使!”
薛岑顺势抬头,自然看见了画桥上抱着纸灯的虞灵犀,不由眼眸微亮。
凭栏而望的宁殷瞧见了薛岑,眸色渐沉,扯着嘴角嗤笑一声。
“我下去一趟。”
虞辛夷将祈愿的笔交到虞灵犀手中,眨眨眼,负手下楼去给宁子濯见礼了。
不一会儿,薛岑自楼下上来,朝虞灵犀道:“二妹妹。”
“岑哥哥。”虞灵犀没想到他会上来,回了一礼。
廊下。
宁殷看着互相寒暄的两人,面无表情地捻起碗底半化的冰块,送入嘴中。
碍眼。他嗤道。
虞灵犀与薛岑说了会儿话,便去画桥上,一同帮着唐不离燃祈愿灯。
满街缱绻的灯火忽的刺眼起来。
太碍眼了。
宁殷慢慢地,将冰块咬得咔嚓作响。
他眯了眯眸子,低头扫了眼自己素白的衣裳,随即拧眉。
这颜色的衣裳若染上血,恐会败了虞灵犀的兴。
又捻了块冰放入嘴中,宁殷不疾不徐地叩着手指。
他不杀薛岑,这世上有的是诛心之法。
只是不知这份两小无猜的情义,在薛家利益面前,能算得了什么呢?
……
虞灵犀从楼上下来,找到廊下的宁殷。
他仍是最初的姿势坐着,眸子隐在竹帘阴影下,手边的冰碗已经空了。
“卫七!”虞灵犀小跑过来的,喘着气小声道,“你猜我方才去哪儿了?”
宁殷乜了她一眼,眸子里的温度淡去了。凭着雕栏许久,似笑非笑道:“我对‘小姐和别的男人去哪里耳语’这等琐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虞灵犀怔神,失笑道:“你想什么呢?”
宁殷慢慢的:“在想一些能让我自个儿高兴,小姐却不高兴的事。”
虞灵犀笑了声。她弯了弯眼睛:“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宁殷依旧看着她,似是想看穿她的灵魂深处。
“快呀!别让兄长发现了。”
虞灵犀又轻轻催了声,灯火映得她的眼睛美丽而明亮。
宁殷这才起身,跟着她提裙的小碎步,拾阶而上。
望仙楼顶层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小阁楼,常做书生才子登高望远之用。
因此时风大夜寒,阁楼中并无其他人,唯有一灯相伴。
“这是我方才找到的地方,视野极佳。”
虞灵犀笑着,伸手将窗扇推开,霎时夜空如黛,漫天星垂,京城灯火蜿蜒的夜景尽收眼底。
那光扑入宁殷眼中,令他晃了晃神。
他缓步走到窗边,与虞灵犀并肩俯瞰,衣料在呼呼的风声中彼此摩挲,抚平满心燥郁。
“小姐方才消失那么久,就为了找这处?”宁殷挑眉。
“不然呢?”虞灵犀道,“我可是爬了整整五楼,才找到这么一处没人的地方。”
“为何?”宁殷盯着她问。
“什么‘为何’?”
虞灵犀伸手将鬓边吹散的头发别至耳后,轻轻一笑,“我不是应允过,会带你来放祈愿灯么?楼下那么多人瞧着,不方便。”
说话间,她拿出早准备好的笔墨和纸灯,搁在窗棂处。
她落笔,在纸灯上写下娟秀的一句:事事皆如意。而后将笔递给宁殷,趴在窗台处撑着下颌:“你也写,兴许就实现了呢?”
宁殷不信鬼神,这些幼稚的东西在他眼里不过是嗤之以鼻的玩物。但他接过了那支带着虞灵犀体温的笔,在天灯另一侧的空白处,笔走龙蛇。
虞灵犀看着他浸润在灯火中的俊美侧颜,只觉恍如隔世。
上辈子,她想和宁殷看一场花灯,可惜不曾实现。
万幸今日,她终于圆了这个小小的缺憾。
视线下垂,落在宁殷刚写好的那行湿漉漉的字上。不由微微一愣。
他写的并非什么煞气之言,只是笔锋铮然的一句:岁岁常安宁。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因为包含她的小名与他的姓氏,而显得不平凡。
见她出神,宁殷搁笔道:“小姐对我的字,可还满意。”
虞灵犀敛神,颔首赞道:“字如其人,自是满意。”
两辈子,宁殷的字都极好看。
宁殷极低地哼笑了声:“小姐这嘴,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夸字?”
“卫七你看,这世上总有能让我开心,也能让你开心的事,不是吗?”
虞灵犀点燃纸灯,笑意便在缱绻的火光中晕染开来。
阁楼风大,她险些扶不住纸灯。
宁殷抬手从两侧伸来,替她稳住了即将倾落的天灯。
手掌相叠,阴影笼罩,虞灵犀被整个儿圈在宁殷怀中,感受他轻稳的呼吸拂过耳畔……
不由指尖一哆嗦,天灯脱手,摇摇晃晃朝夜空中飞去。
身后之人顺势将手搁在了窗台上,依旧以圈禁的姿势贴着,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还能有更开心的事。”他说。
【第53章】 撞见
“开心的事?”
后背贴着他前胸的姿势太危险,虞灵犀没忍住转过身形,望着宁殷浸润在昏黄灯影下的容颜。
宁殷低低“嗯”了声,双臂撑着窗台圈着她。
他的眼睛很深很沉,掠着极淡的光影,如同云层间揉碎的一抹星光。
虞灵犀仿若被攫取了心神,忽然间觉得,原来宁殷不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是亮的。
夜风吹散三千天灯,楼梯口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晃荡。
宁殷抬起右手,托住了她的后脑,神色竟有种令人恍惚的温柔。
“该我回礼了,小姐。”
他随意侧了侧首,气息落在唇上时,虞灵犀微微睁大了眼。
那一瞬的惊讶,让她忘了反应。
一是因为宁殷极少主动吻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只在极乐香弥漫的仓房里主动过一次,且淡漠得很,不带一丝感情。
其二,她惊异于宁殷此时唇瓣的炙热,不同于以往那般温凉。
楼梯口传来了咔嗒一声细响,似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虞灵犀眼睫一颤,下意识循着动静的来源望去,却被宁殷捏着下颌转回来,不许她分神。
他触碰那片柔软的唇,先用舌尖细细描摹,而后张嘴含入,像是品味什么人间美味般一点点浅尝。
渐渐的,那些刻意的技巧全然抛却,压紧,勾缠,只剩下本能的索取。
宁殷素来喜欢看着别人想逃又逃不过的神情,连将死之人脸上扭曲的痛苦,也半点不会放过,因为那些于他而言是最美的享受。
但此刻,他悠然睁着的眼睫半垂下来,落着臣服的晦暗,漩涡般,唯有她的甘甜能填补。
虞灵犀被压得身形后仰,后腰抵着冷硬的窗台,黑绸般的软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交织在宁殷墨色的眸中。
檐下的八角灯在头顶晕开模糊的光圈,虞灵犀的心跳得很快,砰砰撞击着胸腔。
有什么东西软化,在心间泛滥成灾。
她死死地撑着窗台,怕掉下去,怕溺毙在宁殷的薄唇间。
宁殷喉间闷着缱绻的轻笑,一手稳着她的腰,一手强硬按住她胡乱撑着窗台的手,引导她环住自己的颈项。
虞灵犀找到了攀附物,胸膛慢慢贴上他的,颤抖着闭上眼睫。
高楼寂静,耳畔听不到呼呼的风响,唯闻彼此交缠的呼吸,炙热且急促。
唇分,如同一场绮丽的梦醒,勾着缠绵的余味。
原来,这便是“更开心”的事。
虞灵犀无力地攀住他的肩,喘息得像是刚捞出来的溺水之人。
宁殷倒是气定神闲,只是唇色艳了些许,带着哑沉的笑意道:“小姐这气息,该练练了。”
虞灵犀攥紧了他的衣襟,惩戒似的,小喘短促道:“好,明儿我便找人练练。”
松松环在腰间的手臂一紧,宁殷轻轻掐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
“嘀咕什么?”他看着虞灵犀绯红娇艳的脸,危险地眯了眯眼,“小姐嘴这么挑,别人未必有我尽心。”
虞灵犀无奈恼他,明明嘴挑的是他,还倒打别人一耙。
她倒想多找人练练,可惜两辈子都吊在了同一棵树上。
窗外,天灯一盏盏浮在黑蓝的夜幕中,风一吹,便散开了橙黄的暖光,分不清哪一盏才是他们的“岁岁常安宁”。
虞灵犀的心事也随着这天灯摇摇晃晃,升向浩瀚的九霄。
她想,嫂嫂说的或许是对的。
“知道我们这叫什么吗?”
宁殷盯着她的眼睛,淡绯色的唇线勾着,低沉道,“苟合。”
虞灵犀愣了愣,而后挑了挑染着墨线似的的眼睫,小声反驳:“只有苟,没有‘合’。”
这次换宁殷怔愣。
须臾,他极轻地笑了起来,笑得胸腔轻轻震动,对她的嘴甜心软稀罕得紧。稀罕得恨不能将她藏起来,藏在最深最深处,让这双美丽的眼睛只为他一人明亮。
“是我的疏忽。”
宁殷抬指抚了抚虞灵犀鬓角的碎发,低哑的嗓音带着愉悦,“下次寻个良辰美景,找张舒适宽敞的榻,定让小姐如愿。”
风吹得窗扇嘎吱,虞灵犀回过神来,推了推他硬实的胸膛道:“起身,该下去了。”
若是兄长察觉到不对劲,必定又是一番审问。
宁殷神色自若地往楼梯口乜了一眼,望着那空荡的一块地面,说:“好啊。”
他顺从地松开手臂,也不知在酝酿什么小心思,听话得很。
虞灵犀揉了揉尚且微麻的唇,不敢让宁殷瞧见自己这般脸颊绯红的没用模样,低头朝出口行去。
而后顿住,她瞧见了掉在楼梯口的一块玉珏。
在宁殷的脚步声靠近前,虞灵犀抿唇,飞快将那玉踩在鞋底。
……
薛岑正站在凌空画桥上,仰首看着浩荡的夜空,脚边搁着一盏还未来得及点燃的祈愿灯。
虞灵犀于廊下静立了片刻,定了定神,方轻轻朝薛岑走去。
见到她,薛岑面上隐忍的忧伤还未来得及收敛,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
宁殷站在长廊尽头的楼梯上,将画桥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眼下心情极佳,连薛岑傻子似的杵在那儿故作伤怀引人注意,也懒得管。
何况,他也想看看,虞灵犀到底会如何应付眼下局面。若小姐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只能他亲自出手了。他这人没什么耐心,到时候就算她哭着鼻子来求他,也必定不会心软的。
正想着,画桥上的人有了动作。
虞灵犀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羊脂色的玉珏,递给薛岑道:“岑哥哥,你的玉珏掉了。”
薛岑面上划过一丝讶然,继而是慌乱。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方才寻去了顶层阁楼,撞见了她与那叫卫七的侍卫在……
他接过玉珏,指骨微微发白,强迫自己将“私通”二字咽回腹中。
那样肮脏的字眼,绝对不可以用在二妹妹身上,连想都不可以想。
“多谢。”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一贯清朗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哑忍。
那个侍卫引诱了二妹妹,还是强迫了她?
那可是他守了十年的,最疼惜的二妹妹啊!卫七怎么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染指?
他无法控制地以恶意揣测卫七,心疼又愤怒。
“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正想着,虞灵犀的嗓音似清泉淌过,温柔而又坦然,“谢你高节清风,不曾打扰那片刻的美好。”
她说,那是片刻的“美好”。
薛岑握着玉珏,渐渐红了眼眶。
方才在阁楼上也不曾失态的薛二郎,却在她这句温柔含蓄的话语中溃不成军。
他不笨,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太小了,二妹妹。”薛岑声音艰涩,望着她道,“饮鸩止渴,会害了你一生。”
“阿岑,岁岁!”
虞焕臣的嗓音传来,笑着打断他们,“到处寻你们不见,原是躲这儿来了!”
薛岑飞快地转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失态。
“躲这里聊什么呢?哥哥能不能听啊?”
虞焕臣抱臂,目光在两个人之间巡视一圈,随即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阿岑,你……”
虞焕臣刚要询问,虞灵犀忙移步向前,挡住了兄长的视线。
“没什么,我们在看灯呢。”
虞灵犀知薛岑清傲,便瞥了眼兄长剑柄上多出的新穗子,弯眸岔开话题道:“兄长这条剑穗好看的紧,不打算回赠嫂嫂一份礼物?”
薛岑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温润清隽,温声道:“万珍房的首饰和胭脂乃京师一绝,阿臣快去挑一份回赠尊夫人,去晚了可就打烊了。”
“迫不及待赶我走,心虚了?”虞焕臣笑了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对薛岑道:“你小子,不许欺负我妹妹。”
薛岑没有反驳。他撑起笑,主动道:“望仙楼的梅子酒一绝,我陪你去尝尝。”
虞焕臣这才勾着薛岑的肩,笑吟吟走开了。
下楼时,薛岑的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
宁殷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看着虞焕臣那只抚摸虞灵犀发顶的大手。
指腹摩挲,他眼睛微眯,极低地哼了声。
直到碍事的人都走开后,他方负手,缓步踱下楼梯。
“宁……卫七。”
虞灵犀改口,朝他浅浅地笑,澄澈的眼干干净净,看不到丁点阴霾。
宁殷淡然走过去,抬手轻轻掸了掸她的鬟发,像是要掸去什么脏东西似的。
“头发怎么了?”
虞灵犀疑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莫非是下楼时,沾到蛛网尘灰了?
“小姐应该庆幸,我现在心情极好。”宁殷指腹点了点她发间的珠翠,漫不经意道,“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下回是多久?”
虞灵犀笑着想,方才“欺负”了那么久,怎么也得让他高兴一年半载吧?
宁殷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悠然道:“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小姐可别指望我能安分过明天,除非……”
他垂眸看着虞灵犀娇艳的唇,晕开意味深长的笑意。
……
皇宫,琼楼之上守卫森严。
皇后穿着繁复的织金凤袍,陪伴皇帝一起眺望宫外点点天灯,安静地为他揉肩按摩。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皇后脸上,只见她依旧素面朝天,不争艳取宠,倒勾起了几分年轻时的温存记忆。
皇帝见惯了谄媚的、刚烈的女人,年纪一大,才越发觉出皇后这份淡然安静的可贵。
皇帝沧桑的脸柔和起来,拍了拍皇后的手道:“太子不争气,倒辛苦你了。”
“臣妾分内之事,再累也累不过陛下。”
冯皇后神色不变,继续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檀儿心里最是敬重陛下,只是不知如何表达。昨日他还说,将来寻到七皇子下落,自己也有了个伴儿,能一同为陛下分忧。”
闻言,一旁立侍的崔暗眉头一跳。
皇后这是疯了吗?
三皇子痴傻,八皇子才两个月大,七皇子便是太子唯一的劲敌。皇后应该将宁殷和虞家一并铲除才对,怎敢主动向皇帝透露宁殷未死的消息?
“七皇子?”
皇帝果真想起那个冷宫里出的、连容貌都想不起来的孩子,眉头一皱,“丽妃私逃出宫时遇刺,不是说老七死不见尸了吗?”
冯皇后道:“当年大理寺的确是如此结案,不过虞将军着手查了这么久,想必很快便有喜讯……”
“虞渊?”皇帝按住皇后的手,沉默片刻,问:“他也掺和进来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冯皇后面色微动,走至一旁敛裙跪拜:“臣妾失言。前日太子来请安,臣妾听闻虞将军在暗中查皇子下落,还以为是陛下授意……”
听到这,崔暗总算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就连他这样的卑鄙肮脏的小人,也不得不打心眼里赞叹:皇后的这招祸水东引,着实甚妙。
皇帝生性多疑,忌惮功高震主的朝臣,也忌惮自己的儿子。权势这种东西,向来只能天子主动赏赐,但决不允许旁人来抢……否则,前面几个皇子怎么死的呢?
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手握重权的虞家和流亡在外的七皇子绑在一起,精准犯了皇帝逆鳞。
“行了,平身吧。”皇帝摩挲着扳指,琢磨良久,起身道:“朕累了,皇后也早些休息。”
“臣妾恭送陛下。”皇后躬身行礼。
再抬首时,她脸上的恭顺褪去,平和得近乎冷漠。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早晨起来,青砖湿润,街巷里落着几盏祈愿灯的残骸。
宁殷捏着一颗紫皮葡萄,对着天空看了半晌,嫌弃道:“沉风,下次别卖葡萄了,太酸。”
望着主子喜怒无常的背影,沉风颇为委屈。
这酸葡萄是他特意挑选的,若担子里的葡萄太甜,买的人多,不利于交换情报。
宁殷拿着葡萄进了罩房,掩上门,将包裹葡萄的油纸夹层拆出来,淡然扫视一眼,搁到烛台上点燃。
手一松,火光飘然坠地,转眼间化作黑灰飘散。
案几上,放着那块粗略雕琢了一番的墨玉。
巴掌大的墨玉,下面切割成齐整的四方,上面横卧一物,依稀能辨出起伏的轮廓。才粗雕过,还需细刻。
宁殷将轮廓硌手的墨玉拿在手中,细细摩挲把玩着。
待这玉刻好,他也该走了。
那种眷恋不舍仅是冒了个头,便如气泡消散。
那便,把人一起带走吧。
宁殷撑着太阳穴,垂眸笑了起来:她答应过了的,不是么?
【第54章】 姿势
早朝后,文武百官自金銮殿鱼贯而出。
“大将军,大将军请留步!”
一名年迈些的太监躬身而来,堆笑唤住虞渊道,“圣上口谕,请大将军移步养心殿一叙。”
虞渊压下心底的那点诧异,整了整冠帽,这才迈开大刀阔斧的步伐,朝养心殿行去。
待内侍通传过后,虞渊入殿叩拜,才发现薛右相也在,正拄着光滑的紫檀手杖坐在左侧,朝虞渊微微颔首致意。而皇帝身边研墨的人,却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提督太监,崔暗。
“虞卿请起。”
皇帝命人赐座,这才沉声道,“二位皆为朝中文武肱骨重臣,宵衣旰食,这些年来辛苦了。”
虞渊退至一旁,心里很清楚,皇帝诏见他们绝非闲聊那般简单。君王的每一个字落在臣子身上,都是刮骨重刀。
虞渊肃然了面容,恭敬道:“承蒙陛下不弃,食君之禄,为主分忧乃是臣之本分。”
皇帝摇了摇头,道:“昨夜朕梦见虞卿责怪朕给的担子太重,又是京畿布防又是协同大理寺查案,都没时间照顾家人……朕醒来后,心中惭愧不已。”
虞渊刚要说话,便听皇帝长叹一声,戚戚道:“虞卿是我大卫百年难见的将才,若劳累至此,恐天下人谩骂朕苛待功臣。故此,朕与薛右相商议,可否命户部尚书及内侍崔暗帮衬虞卿,分担琐碎杂务?”
闻言,虞渊忽的抬起头来。
他如何不明白,皇帝让将军、文臣、宦官一同掌管军务,名为分担,实则释权。
虞渊刚毅的腮肉紧了紧,抱拳道:“谢陛下体恤,臣惶恐!只是军务关乎国运,用兵养兵皆需谨慎,尚书与提督非内行之人,还望陛下三思。”
“虞大将军请放心,臣虽为阉人,但年少时亦是军中行伍出身。”说话的是崔暗,眯着阴鸷的眼慢吞吞道,“军中事务,臣略懂。”
虞渊听崔暗自报军营出身,冷冷打量了他一眼。
是有点眼熟,也确实想不起来是哪支军队中的人了。
行伍之人变成阉人,只有可能是犯了大错才被罚宫刑。
不管如何,虞渊都瞧不起这种人。
他没有搭话,而是侧首看向薛右相,不仅因为两家交好,更是因为这位老人有着一语定乾坤的能力。
薛右相摩挲着紫檀杖柄,始终未发一言。
“看来,这国事是解决了。两位爱卿的家事,也要解决才行。”
皇帝笑了声,起身道,“听闻右相嫡孙谦谦如玉,与虞卿的小女儿郎才女貌,朕倒是有心撮合两家亲上加亲,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虞渊听到这,已然明白了。
虞家世代本分,最近唯一值得皇帝如此忌惮的,唯有七皇子的存在。
皇上知道虞家与七皇子私下往来,故而借此警告敲点,亦是打压。
宫城上,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落下一片漂浮的阴翳。
……
虞家家风刚正和睦,虞焕臣虽成婚立府了,但每日仍会携妻子过来主宅用膳。
辰时,虞灵犀看着空荡荡的上座,问道:“阿爹呢?”
虞焕臣刚换了常服,一边系着护腕一边道:“早朝后,皇上把父亲和薛右相留下了,应是有要事商量。”
“同时?”
“同时。”
闻言,虞灵犀若有所思。
眼下边境安稳,并无灾荒战乱,能有什么大事让皇帝同时诏见文武两大重臣?
都说君心难测,虞焕臣也在琢磨此事,皱着眉匆匆扒了两口饭,便又换上官袍出去了,连苏莞亲手给他做的红豆糕都没心思品尝。
看着案几上分毫未动的糕点,苏莞眼底的失落一划而过。
虞灵犀知道嫂嫂刚嫁过来,最是需要陪伴的时候,便凑过去道:“嫂嫂做的豆糕甚是香甜,可否教教我?”
苏莞也笑了起来,温婉道:“好呀。”
红豆糕用料简单,只是需要多费些巧思。
将糖水煮好的红豆馅包入白软可口的糯米皮中,再用模具压成桃花形态,再用碾碎的咸蛋黄点缀花蕊,一份粉白精致的桃花红豆糕便做好了。
配上桂花蜜,虞灵犀尝了一个,甜了些,不过香味十足。
苏莞用帕子替她擦净手上沾染的面粉,轻轻笑道:“都说‘洗手作羹汤’,岁岁突然学庖厨技巧,可是有心上人了?”
虞灵犀两辈子没敢悸动过的心,蓦地一跳。
“是给阿娘的。”
她垂眸浅笑了声,将刚做好的桃花红豆糕分成两份,用食盒装了,“还有一份,留给我自己。”
苏莞眨眨眼,笑笑不语。
从西府回主宅需路过山池花苑,虞灵犀一眼就见宁殷站在藕池栈桥上。
他正悠然扬手喂着锦鲤,扬手时指节在阳光下呈现出冷玉般的白。
他近来似乎极少出府活动,虞灵犀知道,这样的安宁静谧反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按前世的时间来算,留给她与宁殷的时间不多了。
正想着,宁殷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耀眼,虞灵犀有瞬间的恍神,仿佛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摄政王与面前的卫七重合,一样的优雅,一样的强悍。
两府交界处侍卫来往频繁,这种关键时刻,虞灵犀也不想让宁殷太过惹人注意。
她定了定神,吩咐胡桃道:“把上头的那份红豆糕取出来,给卫七送去。”
胡桃应了声,提着食盒过去了。
不知说了句什么,不到片刻,胡桃又提着食盒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苦脸噘嘴道:“那个卫七非说这糕点有些问题,不肯收。”
“有问题?”
虞灵犀蹙蹙眉,她明明尝过了,味道没问题呀。有问题的,恐怕是宁殷的小心思。
虞灵犀转念一想,便明白他在打什么注意了。
“胡桃,把这份豆糕给阿娘送去。”
说罢,虞灵犀拿出宁殷的那份,然后将剩下的依旧用食盒装了,递给胡桃。
胡桃看了那卫七一眼,终是福了一礼,听话地退下了。
栈桥上,宁殷抛完所有的饵料,乜了虞灵犀一眼,负手朝后院罩房走去。
呵,卫七之意不在鱼,分明是诱她上钩呢。
虞灵犀小小腹诽了声,端着宁殷的那份豆糕,跟着宁殷的步伐转过月门,进了罩房。
夏日的阳光总是明亮的,一半跳跃在树梢,一半映在虞灵犀的眼中。
她将盘子重重搁在案几上,说话也带了点无伤大雅的娇气:“敢问,这糕点何处不妥?”
她上辈子也就做到烹酒煎茶、刺绣宽衣这一步,还未曾亲自下厨做过糕点呢。谁知这位猫舌头的小疯子,竟然不领情。
宁殷坐在案几旁拭手,望着那盘覆着兰花绸帕的糕点,片刻挑起眼来:“少了点糖。”
见他不动手,虞灵犀拿起食盒中一碟子桂花蜜,尽数倒在了红豆糕上,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捻了,递到宁殷面前道:“这回,保证甜了。”
宁殷不伸手接,只倾身咬了一口。
齁甜顺着舌尖蔓延,涌入喉中。
宁殷皱眉,回过味来:“这点心,是小姐亲自做的?”
虞灵犀将剩下的半块搁在盘中,忍笑道:“第一次下厨,可还入得殿下的眼?”
也不知哪句话取悦了宁殷,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细细品味着那股过浓的甜。而后半眯着眼,像是尝到什么人间至味似的,捻起吃剩的糕点,继续慢条斯理品着。
宁殷唇色淡,深红的豆沙馅抿在唇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虞灵犀不知怎的就想起七夕那晚在阁楼上,宁殷也像是品尝糕点似的,细细咬着她的唇……
记忆就像是小小的气泡,时不时浮现脑海,咕噜一下便消失不见,只余一圈涟漪。
虞灵犀拍了拍脸敛神,提醒道:“这糕点甜腻,容易胀腹,还是少吃些吧。”
“小姐第一次下厨便让我沾了口福,如此盛情,不能不报。”
说话间,宁殷又拿起了一块红豆糕,“我许小姐提一个要求。”
虞灵犀想了想,道:“我希望家人与殿下,都能好好的。”
当初决意收留宁殷,只是为了虞家将来有个庇佑。
而今,这份筹码中又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不是上辈子那种灭天灭己的活法,而是希望他能如同常人一般,活在人世的温暖中。
大概是她此时的眼睛太干净真诚了,宁殷有些意外,随即极慢地笑了声。
“提要求并非这样提的,小姐给出的答案太模糊,不如具体些。”
他抿尽红豆糕,缓声道,“譬如,什么权势,什么地位……”
又譬如,他。
闻言,虞灵犀只是轻轻摇首,那些虚名本就不是她真正在乎的。真正在乎的,都在身边,在此刻。
宁殷将最后一块糕点吞入腹中,见虞灵犀眼中依旧没有半点奢求贪恋,不满地嗤了声。
虞灵犀没有留意他眸底的深意,视线扫过案几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刻刀,便好奇道:“你最近在做手工?”
宁殷瞥了那刻刀一眼,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方道:“随便做着玩玩,以后做好了,再给小姐瞧瞧。”
他神情自然地提及“以后”,仿佛不久的将来不是分别,而是长聚。
正感慨着,又听宁殷道:“不过今日小姐既然来了,不如给我做个玉雕的参照。”
“参照?”虞灵犀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坐好。”
宁殷放下杯盏,示意虞灵犀坐在小榻上。
虞灵犀被按在榻上,下意识正襟危坐,却听一声极轻的嗤笑自头顶传来。
宁殷一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手贴着她的腰,引导她摆出侧倚在榻上的动作。
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夏衫衣料,熨帖在皮肤上,虞灵犀不由绷紧了些。
“放松。”宁殷的手轻轻在虞灵犀腰上拍了拍。
虞灵犀一颤,不甘地瞪了他一眼。
宁殷笑了声,替她抚平裙裳下摆。
少女鲜丽的裙裾蜿蜒垂下,露出小巧的鞋尖。
宁殷审视着美人倚榻的香软,目光在她素净的鬟发上略一停留,道:“小姐似乎,极少佩戴发簪。”
他近来的观察力,忽然仔细了起来。
虞灵犀摸了摸鬟发,困倦道:“没有找到合适的簪子,金簪俗气,银簪太淡,不如珠花发带方便。”
....
【第55章】 血玉
虞灵犀是对宁殷的榻有着本能的紧张,毕竟榻上解毒的两次实在印象深刻。
然而转念一想:前世两年,什么姿势没做过?那些战栗的记忆早被逐一抚平,只余下释然平和,以及偶尔气泡般偶尔浮出的悸动。
她倚了一会儿便困倦了,僵着的腰也软了下来。
虞灵犀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窗外明亮的阳光已转为金红,在窗边投下斜斜的长影。
宁殷就交叠双腿坐在榻边,一手撑着榻沿,倾身离得极近,如同在欣赏一幅极美的画卷般,用目光慢慢品味着她。
虞灵犀对上他墨色的眼睛,眨了眨,醒过神来。
“我睡多久了?”
她坐起身,轻轻揉着酸痛的颈项,于是画卷也像是活过来般,点亮了黄昏的晦暗。
“两刻钟。”
宁殷的食指闲适地点着榻沿,而后抬起,替她捏了捏颈项,“小姐倒是安然得很。”
温凉的手指触碰到后颈,虞灵犀下意识一缩。而后很快放松了身子,这辈子的宁殷脾气好得很,断然不会再捏着她的脖子恫吓她。
待缓过那阵酥麻,她便翘了翘脚尖,落地道:“画好草图了?”
宁殷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那只手在她耳后使坏地捻了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虞灵犀实在好奇他要刻个什么玩意儿,便道:“我看看。”
“现在不可。”
宁殷瞥了眼床头矮柜的最下层,嗓音低而缓,“那东西好看还实用。等雕好了,再给小姐瞧。”
去繁就简,玉体横陈,可不是现在能给她看的东西。
“故弄玄虚!”虞灵犀指责他。
宁殷闷着笑,又看了眼她素净的鬟发,起身理了理下裳道:“小姐墨发如云,以簪挽起,露出白细脆弱的颈项,定然极美。”
虞灵犀一怔,恍惚回想起前世,宁殷的确偏爱将她的长发绾成松柔黑亮的大髻,还总喜欢捏她的脖子吓唬人。却原来,小疯子这么喜欢她的脖子么?
虞灵犀摸着鬓发,想着回头去找找,妆奁盒中有没有合适的簪子。连她自己也惊异于此刻的妥协,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房了。”
院中隐隐传来窸窣的声响,花猫似乎闻到了熟人的气息,小声喵呜起来。
宁殷微眯眼眸,视线投向窗外庭院,复又收回。
“小姐。”
他唤住她,虞灵犀站在门外,疑惑地回头看他。
宁殷朝虞灵犀走去,站在她面前,贴近。
他抬手朝虞灵犀脸上抚去,她不禁颤了颤眼睫。
宁殷离得那样近,侧首俯身时,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颊。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甚至能看到他眼睫垂下的阴影,根根分明。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见宁殷抬手理了理她睡得松散的鬓发,低沉道:“头发乱了。”
他整理鬓发的姿势亲昵而缓慢,夕阳下,两道影子轻轻叠着,好似交颈缠绵的鸳鸯。
“咳咳!”院中响起两声突兀的低咳。
虞灵犀惊醒似的,忽的回过头来。
她看到了站在玉兰树下刚毅高大的父亲,以及一左一右的站着的,面色复杂的兄长和阿姐。
自然,方才那亲昵而易惹人遐思的画面,他们自然也瞧见了。
“阿爹。”
虞灵犀只是慌乱了片刻,便定下心神,移步挡住身后的宁殷道,“你们怎么来了?”
院中所有下人都被屏退,一片沉静。
夕阳浓到发红,虞渊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沉重的视线扫过自己美丽乖巧的幺女,而后落在宁殷身上。
虞辛夷皱眉,给妹妹使了个眼色,以口型示意:“岁岁,过来!”
虞灵犀心里有了预感,轻轻摇首,依旧以窈窕纤细的身形挡在宁殷身前。
虞辛夷气急,想要上前将妹妹拉过来,却被虞焕臣伸手拦住。
虞渊看了宁殷很久,腮帮绷紧,而后极慢、极郑重地弯下腰板,朝宁殷躬身抱拳一礼。
他身后,一儿一女两名戎将亦是陆续抱拳。
随着三人一礼落下,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知道卫七做回宁殷的那一天,终究是来了。
正想着,肩上落下一只白皙的大手,怜爱般轻轻拍了拍她。
“别怕,小姐。”宁殷从她身后走了出来。便是这等紧张的时候,他依旧面不改色,甚至勾起兴味的笑意,“看来,虞将军想和我谈谈。”
“宁殷。”虞灵犀匆声唤住他。她希望宁殷能拿出最好的一面对待阿爹,便认真地望着他,低声道:“一定要好好谈。”
闻言,虞焕臣和虞辛夷两兄妹俱是抬头:岁岁……直呼七皇子什么?
……
酉末,天空一片黄昏与夜幕交织的晦暗,一轮圆月轻轻地挂在梢头。
书房的大门已经紧闭了半个时辰。
“就这么担心他?”虞焕臣扫了眼神思凝重的幺妹。
虞灵犀手边摆着一碗凉透的茶汤,连平日她最喜用来提神的椒粉都不曾动用。
虞灵犀的确担心。
虽说宁殷的疯劲和偏执收敛了不少,与上辈子有天差地别,但她依旧无法拿捏父亲的心思。毕竟朝臣站队之事犹如倾其所有的豪赌,非同儿戏。
“阿爹会为难他么?”虞灵犀问。
“若他真是七皇子,验明正身后只有他为难阿爹的份。”一旁的虞辛夷反倒气笑了,伸手捏了捏妹妹腮帮上的软肉,“若非虞焕臣今日和我商议,我还不知岁岁藏了这么大一尊佛在府中,真是翅膀硬了!”
虞焕臣面色少见的严肃。
他暗中观察了这些时日,发现七皇子的确是个聪明而又擅长蛰伏的人。而聪明绝顶的布局高手,与玩弄人心的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他甚至怀疑,若非宁殷主动漏出踪迹引人上钩,虞家还真不一定能查到他的下落。
先前虞焕臣想不明白,七皇子这般铤而走险将身份漏给虞家,究竟有何目的。而今却是明白了,他是在逼虞家做出选择。
虞家这个决定做得甚为艰难。
自父亲下朝归来后,挣扎了半日,还是决定亲自面对这位流亡多年的皇嗣。
虞焕臣想了想,问:“今日皇上私下诏见父亲,岁岁可知晓所谓何事?”
虞灵犀摇了摇头,父兄将她保护得很好,极少对她说朝中那些尔虞我诈之事。
虞焕臣道:“皇上一同诏见的,还有薛右相和提督太监崔暗,意在分割虞家兵权,形成以文臣、内侍、武将三足鼎立、互为掣肘的局面。皇上已经开始猜忌打压虞家了,而他唯一能下手的理由,岁岁应该能猜到。”
虞灵犀自然能猜到。
皇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借此警告虞家众人:君王尚在,莫要站错了队。
虞灵犀微蜷手指,抬起眼道:“猜忌生起,便如裂缝难以消弭。既如此,我们更是没有别的退路。”
“没有这么简单,岁岁。”
虞焕臣走到门前看了眼,确定无人,方掩上门扉道,“即便七皇子真的值得我们扶植,他也决不能在虞府被验明正身,决不能从虞府走入朝堂。”
虞灵犀明白了。
她攥紧手指,轻声道:“因为一旦如此,便坐实了他结党营私的罪名,从回宫的那一刻开始就会被忌惮打压,永无出头之日。”
“不错。”虞焕臣低沉道:“而今之计,唯有以退为进,搏一线生机。”
正说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虞灵犀立即起身,推开花厅的门迎了上去。
厅中灯火明亮,宁殷与虞渊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阿爹。”
虞灵犀先是担忧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宁殷。
宁殷依旧是平静带笑的模样,与进书房前并无太大区别。倒是虞渊,面色沉硬了不少。
虞将军叹了声,声音缓了缓:“乖女,先去陪你娘用膳。”
虞灵犀应了声,又看了宁殷一眼,方低低“噢”了声,转而朝偏厅行去。
虞渊朝宁殷略一抱拳告退,这才看向长子和长女,肃然吩咐:“你们俩,随我进来。”
书房的门再次关上,宁殷仰首望着天上的残星片刻,这才勾了勾唇线,负手迈下石阶。
穿过中庭,转过月门,他顿下脚步,而后目不斜视地伸手,将藏在假山后阴影中的虞灵犀拎了出来。
“小姐若是在此潜伏暗杀,此刻怕是没命了。”
宁殷轻轻捏了捏虞灵犀的耳垂,还有心思打趣她。
“呸呸,谁要暗杀你?”
虞灵犀呸去晦气,方理了理被他拎皱的衣领,低声问道,“阿爹和你说什么了?”
宁殷的眼睛黑且深邃,像是蕴着猜不透的黑雾,望着她问:“小姐希望他说什么?”
虞灵犀回视着他,道:“不管未来多难,我自然希望你与阿爹能勠力同心,平安顺遂。”
宁殷笑了起来,眼底的黑雾如山岚散尽,问:“当初小姐允我出府时带走一样东西,可还算数?”
虞灵犀并非言而不信之人,点了点头问:“突然提这个作甚?”
她竟生出了浅淡的矛盾心思,既期许他能早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又怕他明日就要走了。
宁殷并未回答,只抬手捻了捻她被夜风吹得散乱的一缕头发,意味深长道:“小姐记得这句话,便够了。”
书房。
“他身上确有皇族独一无二的信物,做不了假。”虞渊坐在椅中,沉声道,“年纪轻轻,便能将谈判全程掌握在他掌中,进退有度……岁岁说得没错,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甚至,比他们想象中更要高深强悍。
虞焕臣望着面色凝重的父亲,问:“七皇子和您谈了什么条件?”
回想起方才书房里的谈话,虞渊的面色更沉了些。
……
夏天的雷雨总是出其不意,说来就来。
养心殿,皇帝翻开一本奏折,皱眉,复又翻开一本。
连续翻了好几本,都是礼部和御史台递来的、关于核实七皇子未死流言的奏折,恳请皇帝早日核实其身份,接回沧海遗珠,绵延皇嗣。
皇帝将奏折扔至一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丽妃的确是天下难得的美人,当初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来是真,腻烦她的冷漠倔强也是真。
当最初的激情褪去,朱砂痣变成蚊子血,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成了他明主道路上的硕大污点。他甚至希望丽妃和老七就这样消失,将当初杀兄夺嫂的污点彻底抹除,这才默许……
罢了,想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一旁的老太监看出了皇帝的心病,忙跪着向前给他揉肩捶腿,观摩许久,才敢小声道:“陛下若放任不管,流言必将越发汹涌。依老奴看,不如顺水推舟,反而显得陛下爱子如命,成全陛下仁德宽宏的英名……何况,虞将军已经上书同意交权,赐婚之事亦提上日程,陛下所担忧的事已然解决,可高枕无忧。”
“人接回来倒并非什么大事,放在朕眼皮子底下,总比放任他在外头胡作非为要好。”皇帝思虑道,“只是老七没有皇位继承权,太过聪明终归不好,须得拔下他的爪牙,让他安分守己才行。”
……
大雨天,青楼客人稀少。唯有远处几点琵琶叮咚,给沉闷的天气增添了些许轻快。
楼上茶室中,折戟垂首道:“殿下,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最后的东风。”
“东风?”宁殷倚着雕窗,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有搭转着短刃,“何时收网由我自己决定,而非什么东风。”
“属下失言!”折戟背负重剑跪拜请罪。
宁殷太了解皇帝了,当年杀兄夺嫂的事便是他的软肋,他决不允许这个污点被翻出,定然会选择息事宁人,好维持他慈爱英主的形象。
他冷笑一声,看了折戟一眼:“那名赵府的婢子呢?”
折戟道:“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安顿在此间柴房。”
“很好。”
宁殷望着案几上静置的银盆,浅褐的水波中倒映出他清冷凉薄的眼眸。
盆中放着一块六寸长的极品白玉,已经用药水浸泡了两天两夜,极易染色。
他将泡好的白玉捞出,以棉帕仔细擦拭干净,而后转动刀刃,在折戟诧异的目光中划破手指。
先是细细的一条血线,继而血珠大颗涌出,连成一线淌下。宁殷半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抬手,让殷红的鲜血滴在玉上,直至将其染上云雾般靡丽的一抹红。
那些俗玉做成的簪子,怎么配得上虞灵犀呢?
他扬了扬唇线,墨眸化开缱绻愉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