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婚后第十年,宋令枝终于对沈砚寒了心。
世人只知宋家老爷高瞻远瞩,早早将宋令枝许给了沈砚。沈砚登基后,宋令枝从一个不入流的商户之女一跃成为皇后。
然无人知晓,这门亲事是宋令枝死皮赖脸求来的。
沈砚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宋令枝便努力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
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她看着沈砚一门又一门往宫中抬新人,看他和贵妃你侬我侬琴瑟和鸣,宋令枝终于心灰意冷。
油尽灯枯之际,宋令枝一夜回到十五岁。
这一次,她不再随父上京,也没在上元佳节撞掉沈砚的面具,而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他人。
十里红妆,宋令枝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和沈砚有任何交集。
然而没想到,新婚之夜,她看见许久未见的沈砚。
那人眉目清朗,一剑捅穿了她的新婚丈夫。
他笑着朝她道:“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第1章】往事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三更时落了几点雨,如今土苔润青,树影窸窣。
淅沥雨声飒飒,冷意侵肌入骨。
榻上倚着一人,素衣松垮,三千青丝垂落在枕上。
漪兰殿悄无声息,榻上绣衾单薄,不足以抵挡任何寒意。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枕上之人一双柳眉轻蹙。
忽听廊檐下一声巨响,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尚未起身,遥遥见贴身侍女白芷掀帘而入,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姑娘?”
白芷步履匆匆,行至宋令枝榻前,按理,宋令枝贵为皇后,她该唤一声娘娘才是。
只可惜这十年过去,宋令枝这皇后名存实亡,甚至连坤宁宫都未曾入住。宫人惯会踩低捧高,见宋令枝不得圣心,越发敷衍了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她一脚。
白芷自幼陪在宋令枝身边,自是为主子抱不平。眼瞅着宋令枝对当今圣上心灰意冷,白芷也不再唤她娘娘,只当她还是宋家的嫡小姐伺候。
拿着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身后,白芷强颜欢笑:“可是刚刚那纱屉子惊扰了姑娘?奴婢刚刚去瞧了一瞧,不碍事。等过两天解了禁,奴婢再去寻内务府的管事……”
一语未了,白芷双眼先染上泪珠。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宋令枝出自江南宋家。江南宋家,乃第一富商,富可敌国。金银为地,白玉作帘。府上洒扫庭院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
哪曾想如今……
漪兰殿萧条冷清,博古架上一应金玉古玩全无,或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太监顺手拿了去,或是被宋令枝拿去当了银子。
满屋上下,竟空荡无一器皿玩物,凄冷万分。柱上的彩漆年久未修,斑驳凋零。
墙垣塌落,刚掉落的纱屉子还在廊檐下,偶有雨滴顺着窗子滚落。院中多日无人打理,荒凉寂寥。前些日子还有蛇虫溜进宋令枝寝殿,唬了宋令枝一跳,好几个月都不曾睡得安稳。
自打和沈砚成亲后,宋令枝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还是晚秋,若是入了冬,朔风凛冽,越发难熬。
白芷强忍住心中哽咽,笑着将手中的漆木攒盒打开:“奴婢先伺候姑娘用膳罢,今儿御膳房的人送来晚……”
话犹未了,一阵恶心酸涩的味道忽的在殿中弥漫。
白芷瞳孔紧缩,哐当一声用力将攒盒盖上,一颗心急促跳动,白芷气红了眼:“——欺人太甚!”
御膳房送来的,竟然是下等宫人吃剩的吃食,也不知道在灶上放了多久,那气味难闻刺鼻。
宋令枝本就身子不安,经此一遭,越发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白芷一怔,忙忙将攒盒丢向殿外,拿了漱盂供宋令枝漱口:“姑娘清清嗓子罢,你身子本就……”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腕,白芷眉间紧蹙,惊得失了声:“姑娘身上怎得如此滚烫,可是染了风寒?奴婢去求那侍卫,求他去请太医……”
“不必。”
眼前发黑,头重脚轻。
宋令枝只觉通身上下烫得厉害,她拢紧榻上的绣衾,强撑着褪去项上一物。
鸳鸯玉佩握在掌心,莹润清透,如核桃一般大小。许是这满宫上下,也找不出比这更好。
“这个……你拿着。”
视线逐渐模糊,头晕眼花。宋令枝一手扶榻,一手将玉佩交由白芷。
白芷双膝跪地,惊呼:“姑娘,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
这玉佩还是宋令枝出嫁之日,祖母特让人送给她的。后来祖母逝世,留在宋令枝身边的,竟只剩下这一物。
祖母向来疼她疼得厉害,这玉佩宋令枝宝贝得紧,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将玉佩变卖。
宋令枝气息渐弱:“你拿去当了银子,再去浣衣局寻秋雁,若是有了银子,那管事嬷嬷也不会……”
秋雁和白芷自幼服侍在自己身边,前儿秋雁被云贵妃的人带了去,宋令枝前去要人,却只在云贵妃宫门前碰着对方和沈砚同乘一舆回宫。
七宝香车奢靡华丽,轿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灯,流苏缀着宝石,光影淌落,流光溢彩。一众宫人手持拂尘香珠,又有侍女提着销金香炉,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秋风乍起,松绿轿帘掀开半隅,云贵妃端坐在轿内,华服锦衣,云堆翠髻。
宋令枝看见她眉眼弯弯,笑盈盈倚在沈砚身侧。
漪兰殿偏僻,无人问津。宋令枝虽不大出宫门,却也时常听得这位云贵妃的传言。
听说她深得沈砚欢心,宫中所得赏赐如流水。云贵妃好琴,沈砚特请乐仙出山,只为博佳人一笑。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成亲多年,宋令枝也曾少女怀春,也曾簪花戴柳描眉画鬓,只为换来沈砚一眼。
然她等来的,只有一位又一位的新人入门,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宋令枝脸上停留过。
宋令枝也从最初的崩溃大哭,到后来心如止水。
一帘之隔,云贵妃金冠锦服,彩绣辉煌。而自己……钗荆裙布,面上未施粉黛。
轿帘落下,沈砚一张脸一闪而过,宋令枝只来得及瞥见那双沉沉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阴冷彻骨,似寒天雪地的冰窖,怎么也捂不热。
明黄衣角掠过,沈砚身姿挺立,如松柏青竹,高不可攀,亦如上元节初见那夜。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女团扇半遮脸,笑着和侍女说话打趣,无意撞掉了沈砚的面具。
人影重重,数不清的面孔从眼前越过,宋令枝却只能看见沈砚一人。少年风姿绰约,剑眉星目,清冷月光笼在他肩上,朦胧缱绻。
沈砚一双眼睛似化不开的浓雾。
那时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沈砚,会是这般。
宋令枝福身请安,等了半日,终不见车舆内的人有任何回应。
她只听见云贵妃轻盈的笑声,似是在和沈砚说笑。
双膝隐隐作疼。
七宝香车缓缓从宋令枝眼前驶过,香气萦绕,顺着秋风飘落而下。
众鸟归林,乌金西坠。
青石板路粗糙坚硬,宋令枝跪在宫道上。
御前太监去而复返,宋令枝听见他尖细的嗓子,听着他传达沈砚的口谕——
皇后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漪兰殿,非召不得外出。
又让宋令枝在宫道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人来人往,那还是在云贵妃宫门前,过往宫人望向宋令枝的眼神无比讥诮嘲讽,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似无形巴掌落在宋令枝脸上。
明明,是云贵妃失了礼数,是她该向自己行礼,然受罚的却是自己。
宋令枝本就缠绵病榻,那日急火攻心,回宫后一病不起。
膝盖肿疼万分,思及秋雁,宋令枝强撑着精神。
听说秋雁得罪了云贵妃,被送去浣衣局受罚。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若是能先用银钱疏通一二,换来秋雁的平安,亦值当。只可恨宫人促狭,这玉佩虽说价值连城,经了他们的手,大抵只剩下十余两。
心口肿胀,喉咙隐约有血腥味涌起,宋令枝再受不住,无力倚靠在引枕上。
白芷双目垂泪:“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奴婢这就当了玉佩,去求太医……”
“不必管我。”宋令枝挽唇,轻拍白芷的手背。
白芷和秋雁自小跟在她身侧,是府中一等一的大丫鬟,何曾受过委屈。然这些年,宫人克扣份例,寒冬腊月,漪兰殿分到的木炭少之又少,还有好些是受潮的。
白芷无法,只能自己在院中劈柴生火,手指长了冻疮,又生了厚厚的茧子。
“若银钱还有剩,先……先买些银炭回来,今年冬日,你和秋雁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白芷红了眼,再忍不住:“姑娘,秋雁她、她……”
额头贴地,泪珠从脸上滚落,白芷嚎啕大哭,“昨日云贵妃让人打了秋雁五十板子,又将人丢了回来。今日一早,她已经没气、没气了……姑娘!姑娘!”
一声尖叫穿破雨幕。
……
秋雨茫茫,潮音阁鼎烧桂花之香,满宫珠翠缭乱,似花团锦簇。
今儿是云贵妃的生辰,礼部不敢怠慢,早早备下筵席,为云贵妃庆生。
礼乐奏起,舞姬立于台上,仙袂翩跹,婀娜多姿。
琼浆满盏,云贵妃轻酌半盏,却是心不在焉,只拿眼悄悄觑身侧的沈砚。
入宫前,云贵妃早闻得宋令枝的传言,知她惹了沈砚的厌弃,另住在漪兰殿,形如废后。她从未见过对方,只当宋令枝长相丑陋,举止轻浮粗鄙。想来,若非当年先帝赐婚,沈砚也不会迎娶一个商户之女。
然那日在宫道上,宋令枝只着素白绫裙,通身珠环玉佩全无,却比她华服锦绣还要灼目。面若桃杏,眼如秋水。当是东海的名贵珍珠,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云贵妃相形见绌,自打见过宋令枝,她时时悬着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受宠,然无人知晓,沈砚根本没碰过自己,也从未在任何妃嫔宫中留宿。若是凡人,云贵妃尚且还能争高低,然那仙子一样的人……
琼浆入口,却并无往日的甘甜,云贵妃只觉心烦意乱,扶髻欲起身更衣,忽闻潮音阁外有人哭喊吵闹,她冷脸斥责:“谁在外面?”
宫人福身,毕恭毕敬:“回娘娘,是皇后娘娘的侍女,说是……皇后娘娘不好了。”
潮音阁外,台矶血痕斑驳,触目惊心。
白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以头抢地,满头是血也不敢停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
也怪她心急,不小心说漏嘴,惹得宋令枝两眼一翻,竟咳了好些血,如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若是太医再不去,定保不住性命。
潮音阁殿阁巍峨,盖在池中央,四面流水潺潺。
云贵妃心口一动,驻足,往上首的沈砚望去。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明黄身影只可远观,似月上谪仙。沈砚目光淡然,漫不经心朝外头的喧嚣投去一眼。
登时有宫人上前,一五一十传达白芷的话。
云影横波,阴雨连绵。
礼停乐止,台上舞姬翩跹身影不再舞动,遥遥停下。阖宫上下无人低语,静悄等待沈砚的下文。
雨打芭蕉,簌簌雨声扰人心弦。
守在潮音阁的内侍以为沈砚有所松动,一时不慎,竟让白芷钻了进去,鲜血从她额角流下,她伏地叩首:“求陛下……”
骤雨疾风,飒飒作响。
沈砚眸光平静,身姿挺立如苍松翠竹,从容不迫,甚至连一眼都未予以白芷,只望向台中央,示意声乐奏起:“继续。”
【第2章】重生
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宋老夫人端坐在上首,遍身绫罗绸缎。脚凳上跪着一小丫鬟,拿着美人捶,细细为宋老夫人敲打。
满屋珠罗玉翠,笑声连连。
墙上瑶鼎古琴,长条案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梅花枝,暗香扑鼻。大狼皮褥子铺满地,一众奴仆婆子双翅般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黑漆描金带托泥圆凳上摆着一丈多高的红珊瑚,一旁的缂丝屏风后立着一个鎏金珐琅大火盆。
室宇精致,处处透着奢靡。
案上摆着珍品果馔,亦有闽南送来的龙眼。这个时节,龙眼并不多见。不过是宋令枝爱吃,所以宋老夫人特地让人千里从闽南送来。
正月十六。
今儿是家宴,难得自在,宋老夫人歪靠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侍女为自己捏脚捶腰,侧身瞥见身侧偷偷打着盹的宋令枝。
宋老夫人笑着将人搂在怀里:“我说什么来着,枝枝定是坐不住,她本就不喜欢听戏,偏还不肯出门,要陪我这老婆子。”
一语未了,早有婆子笑着上前:“姑娘这是心疼老夫人,若她也跟着老爷上京,恐怕这年老夫人也过得不自在。”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花团锦簇,锦衣华冠。
宋令枝睡得迷茫,天寒地冻,屋里虽烧了地龙,四角还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宋令枝仍觉得冷,她下意识:“白芷,我冷。”
搂着她的宋老夫人一怔,随即睁大眼:“枝枝,是不是身子不适,好端端的怎么又觉得冷了?别是风寒还没好罢?”
祖母关怀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宋令枝双肩一颤,后知后觉自己并不是在漪兰殿。
一月前她自闺房醒来,意外发现自己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这一世她并没有随父亲进京,而是留在江南家中,陪祖母过年。
虽是前尘往事,然前世在漪兰殿的冬日,宋令枝却怎么也忘不了。她本就怕冷,经那样一遭,越发畏寒,恨不得日夜守在熏笼旁。
宋老夫人闻得,只当宋令枝身子欠安,忙欲唤大夫来。又让人添了两个火盆,亲自捧了小手炉过来,塞至宋令枝手中:“可还冷得厉害?”
说着,又让人去厨房端来银鱼火腿汤,那银鱼一直在锅上煨着,添了柴鸡和火腿,味道自然鲜美非常。
宋令枝自小有那挑食的毛病,加之又有宋老夫人护着,府中众人在她膳食向来留心,深怕这位小祖宗不满。
宋老夫人笑盈盈:“今日厨房还有人参笋,你若是想吃,也让他们端了来。”
宋令枝窝在祖母怀里撒娇:“祖母,我想吃八宝鸭。”
八宝鸭原料虽易得,做法却略显繁琐,先剔除鸭骨,再将浸泡一整夜的紫糯米填至鸭腹,又添火腿笋丁栗子,拿玻璃纸裹住,置蒸笼上蒸熟。虽麻烦,鸭肉却是极嫩。
宋老夫人只往后瞧一眼,当即有侍女掀帘出屋,自吩咐厨房去了。
宋老夫人捧着宋令枝的双颊揉捏:“偏你乖觉,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吃这个了?”
瞥见宋令枝眼下的青黛,宋老夫人讶异,“可是昨夜不曾睡好,难不成是出府瞧花灯去了?”
话落,欲唤秋雁白芷上前问话。
宋令枝连声阻止:“不干她们的事,原是我自己没睡好。”
前世宋令枝是在上元节遇见沈砚的,虽说这一世她不曾上京,然还是心有余悸。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听着外面的自鸣钟敲了五下,方阖眼睡了会。
怕祖母怪秋雁和白芷伺候不尽心,宋令枝挽着祖母臂弯,道:“祖母,父亲何时归家?先前不是说,能赶得上上元节吗,怎的今儿还见不到人?”
这一个月,宋令枝可没少问起宋瀚远。
宋老夫人闻言,只弯眼笑:“你父亲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定然欣慰。”
宋令枝笑而不语,若真论起来,她和父亲足有好几年不曾见面,自然挂念。且她最后一回听见父亲的消息,还是宋瀚远出门遇上山匪,负伤卧病在榻。
宋令枝往祖母怀里钻,笑言:“我自然是念着父亲的。”
宋老夫人不信:“是念着你父亲,还是念着你父亲给你带的土仪?偏你这个鬼灵精的,话本里看见的,都要和你父亲讨了来,不是要那发热的火光珠,就是要那能唱曲的自鸣钟。若以后议了亲……”
宋令枝脸红耳赤,急得大喊:“祖母!”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枝枝脸红了?罢罢,祖母不说了,只是你这性子,若真去了别人家,祖母也是不放心的,还是招人在家里就好。”
她拍拍宋令枝后背,温声哄道:“你的亲事祖母早有人选了。前儿你父亲路过青州,恰巧遇上贺鸣母子。他家虽祖上和我们连了宗,这几年却不常见。那贺鸣是贺家的养子,不过我听你父亲说,模样学问却是顶顶好的。你小时候,两家也说要做亲家,信物也交换了的。”
宋令枝静静听着,贺家本也显赫,只可惜贺父嗜赌,老祖宗留的家底都赔了进去。贺母无奈,只能带儿子投奔宋家。
前世宋令枝留在京中,只闻得两家退了信物。宋瀚远惜才,资助贺鸣上京赶考。再后来,贺状元金榜题名,名扬天下。可惜又为着宋家的事得罪沈砚,被贬蛮夷之地。
正说着话,忽见有小丫鬟匆忙掀帘入屋,口中急道:“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满座寂然,乌泱泱一屋人挽手站起。
礼毕乐止,宋老夫人扶着宋令枝的手颤巍巍站起,一手还扶着沉香拐木杖。
她眉开眼笑:“回来好回来好,柳妈妈,厨房备下的糟鹌鹑还有没有,叫他们留一点,就撕那腿上的肉,嫩嫩的才好。”
又叫人备下赏银,赏那跟着出门的小厮。
宋老夫人:“还有这丫头,老爷回来她倒是机灵……”
小丫鬟本是二门上伺候的,闻言赶忙跪下:“老夫人,老爷他……他还带了人回来。”
一语未了,一屋子的人齐齐变了脸。
宋老夫人上了年纪,见过的世面也多,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宽慰,又问那小丫鬟:“老爷接的可是贺家夫人?前儿递了信,想来应就是他们家了。”
小丫鬟额头贴地,不敢妄加揣测:“奴婢是二门上的,只听得前面闹哄哄的,还吵着要去寻大夫,说是遇上了山匪……”
宋令枝惊诧:“什么?!”
话犹未了,宋令枝当即松开祖母的手,提裙往外奔去。
前世种种,如山崩潮涌没入心口。
彼时她还在那九重宫阙,深宫高墙,庭院深深。闻得父亲遇险,生死不明。宋令枝慌了神,当即奔往沈砚宫殿,想要求见沈砚一面。哪怕不能出宫见父亲,求太医为父亲看诊亦好。
青石甬路,长长宫道无半点树影遮掩,日光明晃灼目,宋令枝顶着烈日,焦灼不安等在宫门口。
一墙之隔,绿影阴润。
宋令枝听见殿内传来的丝竹笙箫,听见云贵妃轻盈的娇笑声,听见屋内的打趣玩乐。
宋令枝在殿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却始终没等来沈砚。
……
雪珠子簌簌,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
宋令枝跑得极快、极快。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宋令枝充耳不闻。四面银装素裹,如粉墙堆砌。
秋雁和白芷提裙跟在宋令枝身后跑,遥遥的,还能听见两人的呼声。
宋令枝却等不住。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影壁。迎面忽然的窜出一人,宋令枝猝不及防,忙刹住脚,险些和对方撞上。
大冷的天,那人脸上却汗珠密布,双手端着沐盆,仰脸就要破口大骂。
见是宋令枝,双腿一软,忙不迭跪下请罪:“给姑娘请安。小的一时不慎,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却是宋瀚远身边服侍的小厮冬海,他刚从宋瀚远屋里出来,那沐盆装的,竟是一盆血水。
宋令枝往后趔趄两三步,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扶额,勉强稳住身子。
“大夫、大夫可瞧过了,可有大碍没有?”
冬海叩首:“回姑娘的话,大夫还在老爷屋里,说是……”
宋令枝等不得,提裙往宋瀚远屋里冲。
“父亲,父……”
紫檀架子上立着十二扇缂丝屏风,上面绘岁寒三友,乃是名家之作。
竹案上设炉瓶三事,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海棠香,香气氤氲,冲淡了屋中的血腥味。
宋瀚远一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袍,满脸堆笑,拱手正和屏风后一人笑谈。
忽而见宋令枝闯进屋,倒是唬了一跳:“枝枝,怎么跑这里来了?”
眼前的父亲和记忆中相差无几,通身上下金铃玉袂悬挂,半点无受伤的迹象。
宋令枝面露怔忪,直直蹬圆眼:“父亲不是……不是遇见山匪了吗?”
她还以为宋瀚远和前世一样,负伤卧病在榻。
宋瀚远点点头:“确实是遇见了山匪,幸而遇上贵人相助。”
屏风后人影绰绰,那人身姿颀长,如松如柏。
想着祖母刚刚提过的贺鸣,宋令枝当下了然,她眉眼弯弯,福身行礼。
“是贺家哥哥罢?祖母和我说过,今儿幸而得哥哥相助,父亲方化险为夷……”
余音戛然而止。
缂丝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眉目清隽,一双黑眸如深潭幽谷,深不可测。
前世为着这双眼睛能落在自己身上,宋令枝几乎耗光了所有的心血。
那是……沈砚。
【第3章】婚约
如坠冰窟。
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宋令枝双眼骇然,如同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
她脚下踉跄,想不通沈砚怎会出现在父亲院中,还是以救命恩人的名分被父亲迎了回头。
双手双足冷若冰霜,屋内的象鼻三足鎏金珐琅铜盆点着金丝炭,暖意熏人,宋令枝却半点也觉察不出,只觉得透心的冷。
往后两三步,忽而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小心撞上宋令枝,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宋令枝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也沾上些许。碎片落了一地,幸而未伤着她半分。
小丫鬟急得大哭,伏首跪地连声求饶。
恰逢秋雁和白芷赶到,宋瀚远摆手:“快扶着姑娘下去,好生换了衣裳。这个天气,若是染上风寒,老太太那又不知该如何念叨。”
话落,又转身望向沈砚。宋瀚远拱手作揖:“让公子见笑了,这是家中小女,往日被我惯坏了。”
缂丝屏风伫立,地上的残渣早就被丫鬟洒扫干净。
沈砚背着手,玄色暗花腾云祥纹织金锦袍衫清冷矜贵,左手还负着伤,层层纱布包裹。
沈砚眼眸淡漠,单薄眼皮掀起,轻而缓朝宋令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若有所思。
……
暖阁内细乐声喧,宋老夫人端坐在铺着猩红洋罽的贵妃榻上,一手挽着宋令枝,一面听跪在下首的冬海回话。
闻得宋瀚远归家途中遇险,那山匪凶神恶煞,屋里的主仆婆子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冬海向来是在宋瀚远身前伺候的,自然机灵伶俐,他满脸堆笑:“幸好我们老爷是个有福的,没叫那山匪得逞。”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一叠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喊人开了佛堂,点上藏香铺上红毡,过会她好去跪拜。
宋老夫人:“那严公子的住处可是安排妥当了?”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
严、砚、沈砚。
出门在外,沈砚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在宋瀚远眼前也只以严公子相称。
冬海跪在地:“老爷让小的将西苑收拾出来,又拨了十来个奴仆过去伺候。”
宋老夫人颔首:“是该这样,那严公子是恩人,你叫他们小心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我定不轻饶。”
冬海应了声是,又磕了头后,方悄声退下。
宋瀚远化险为夷,平安归家,府中上下自是都得了赏赐。
闻得宋令枝方才情急跑去宋瀚远院子,宋老夫人也不曾奚落,只心疼宋令枝:“我听说那丫头冲撞了你,身上可还好,不曾伤着罢?”
宋令枝抿唇摇头,自见到沈砚后,她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前世那无孔不入的窒息又一次席卷而来,如影随形,将她团团裹住。
沈砚住的是西苑,离宋瀚远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宋令枝惴惴不安,挨着宋老夫人试图劝说:“祖母,西苑临街,恐怕扰了贵客,不便静养。”
宋家家大业大,除宋府外,隔壁几个院落也让宋瀚远买了下来,平日只有奴仆过去洒扫。
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和沈砚有瓜葛,只想远远将人打发走,她试探:“祖母何必让人将外面的屋舍收拾出来,那一面临湖,休养再合适不过了。”
宋令枝言之有理,宋老夫人点点头:“这话很是。”
她转身,只一个眼神,宋老夫人的陪房柳妈妈立即福身告退,前往宋瀚远那寻人。
宋瀚远归家,又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家中有点脸面的、或是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都亲自来请安问好,就连往日相好的亲戚好友,也派了人过来。宋老夫人拣了几个要紧的见见,余下的只当柳妈妈代为问好。
环视一周,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母亲姜氏。
今儿是正月十六,府上设宴,姜氏喜静,只说是身上欠安,不便赴宴。
宋老夫人冷笑:“身上欠安,怎的连派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都不曾?前儿枝枝身上起了热,也不见她看一眼。我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性高,看不起我们这破落商户,可到底是……”
宋老夫人和姜氏向来不和,主人家的事,奴才婆子自然不敢置喙。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祖母……”
宋老夫人无奈,剜她一眼:“罢罢,祖母不说了。”
沉香拐杖在地上轻敲两下,宋老夫人轻声:“刚冬海说,若非那严公子出手挡了下,那刀子就要落你父亲背上了,那严公子手上的伤可不轻。”
宋令枝沉吟不语。
宋老夫人温声:“我们家虽只是寻常人家,却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若是要人参燕窝,尽管叫他们取去。贺夫人身子抱恙,在路上耽搁了,得过些时日才到。你父亲这一路凶险,幸好菩萨保佑,我想着过两日去金明寺还愿。”
宋令枝应了声好。
……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天路难走,宋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其还愿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已是掌灯时分,临月阁各处点了灯,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临窗的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地下的漆木椅子搭着白狐椅搭小褥,小丫鬟双手端着沐盆,转过紫檀嵌玉雕屏风,无声在宋令枝榻边跪下。
白芷立在一旁,替宋令枝挽袖卸镯,伺候宋令枝盥手。
多宝格上的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点着百合香,秋雁掀开香炉,拿铜火箸子拨香炉的灰,复添了两块香饼,方盖上。
花香萦绕,宋令枝双目轻阖,任由白芷伺候自己卸妆更衣。
身上的火蚕衣柔软松垮,乃是蚕丝编造而成,虽是轻便,却能御寒,一衣难求。满府上下,也就宋令枝屋里能见到。
脚炉置在榻边,宋令枝一手扶额,忽而闻得屋里的百合香,宋令枝好奇抬眸:“可是新换了香饼,闻着倒是比之前好些。”
秋雁笑着上前:“姑娘果真厉害,这香饼是奴婢新制的。奴婢瞧姑娘近日睡得不安慰,托人要了一点安息香,又添了些许茉莉红梅。”
秋雁在香料上向来讲究,往日宋令枝屋中的胭脂香粉,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想着前世秋雁的结局,宋令枝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只道:“去岁祖母给了我三四家香料铺子,你若是喜欢,倒也可以去瞧瞧。”
那香料铺子的伙计,手艺兴许还比不上秋雁。
秋雁弯唇打断:“姑娘莫打趣奴婢,奴婢这辈子就留在姑娘身边,哪也不去。”
说着,又往前半步,屈膝跪在脚凳上:“姑娘,前儿你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托人问过了。”
宋令枝抬眸,屋中除了白芷,余下侍女皆福身告退。
秋雁压低声:“严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一直待在西苑。手上的伤大夫瞧过了,说是还得养上十天半月。”
宋令枝沉下脸:“没见过什么人?”
秋雁摇头:“没有。”
宋令枝拢紧眉,心中惴惴不安。
沈砚这人凉薄无情,断不会平白无故救了父亲一命,且如今还住在他们府上……
宋令枝揉着眉心,一筹莫展。她本还想着将沈砚打发去别处,不想对方一口回绝。
宋令枝无计可施,只能让秋雁悄悄托人盯着西苑的动静。
她如今想着,只是护住一家子的平安。
宋令枝谨慎:“没让人知道罢?”
秋雁摇头,斟酌片刻,又忍不住:“姑娘,那严公子虽好,但你和贺公子是婚约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伸手戳戳秋雁脑门:“小蹄子瞎胡吣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主仆闹着好一会,直至廊檐下婆子出声提醒,方熄灯安歇。
一宿无话。
……
雪色绵绵。
西苑悄无声息,廊檐下坐更的奴仆睡的睡,打盹的打盹。
屋内点着细细檀香,海棠式洋漆小几上设茶筅、茶盂,虽是客房,却处处透着精致,不落俗套。就连漆木茶盘上供着,也是一两难求的白茶。
岳栩半跪在地,仰头,只望见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端坐的沈砚。朱红织金缎狐皮斗篷轻拢,烛光明灭,光影绰约,洒落在沈砚那双墨色眸子之中。
当今三皇子沈砚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性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温厚亲和,一个阴郁凉薄。
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特地寻了由头,让沈砚下江南,赴五台山为缠绵病榻的太子祈福。
沈砚性子阴晴不定,岳栩低下眼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屈膝回话。
“主子,属下无能。”
那日沈砚在山中遭遇刺杀,刺客都是死士,岳栩追查多日,仍未找到幕后之人。
说起来宋瀚远也是运气不好,偏生遇上他们一行人,幸好宋瀚远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山匪,不曾多心,还当沈砚是救命恩人。
“属下已让人扮成公子前往五台山,想来今夜就能抵达。”
岳栩拿眼睛偷偷觑着沈砚,小心翼翼道出心中猜想,“主子,那些死士武艺高强,只在我等之下。朝中能有这等财力豢养,且知晓主子行踪,恕属下斗胆,这事除了坤宁宫那位……”
“这事与她无关。”沈砚淡声。
烛光摇曳,轻薄光影洒落在织金斗篷上,流光溢彩。
伽南木珠在指尖转动,沈砚眸光轻蔑:“我还尚未为皇兄祈福,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动手。”
“可是……”岳栩欲言又止,对上沈砚的视线,又讪讪将话咽下,只道:“还有一事。前日主子让盯紧的婆子,属下照做了,那人是宋姑娘院中的。”
岳栩拱手,“不过那姑娘打听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譬如沈砚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平日出门喜欢听什么样的小曲。
岳栩瞧着,那宋姑娘像是相中了沈砚。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只问了这些?”
岳栩低声道了声是。
宋家上上下下,早被他们查了几遍。岳栩着实想不出沈砚为何会怀疑宋令枝。
树影婆娑,润润影子落入屋中。
片刻,岳栩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声。
“继续盯着。”
沈砚眼中淡漠,他垂首,视线落在指间的伽南木珠上。
忽而想起前日宋令枝闯入院中的一幕。
薄粉敷面,柳眉如烟。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第一回见。
【第4章】沈砚看她,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翌日是个大晴天。
宋老夫人早早派人到临月阁,想着接宋令枝过去金明寺。
出门前,宋令枝先去了碧玉轩,给母亲请安。
碧玉轩静悄无人耳语,偶有飒飒风声掠过。
暖阁正面设两丈多高的多宝架,茶槅上摆着一洋漆小茶盘,一旁的海棠花盆点着宣石。红木座错金银兽耳铜熏香炉上焚着藏香,袅袅香气萦绕。
秋雁和白芷一改往日的多言,只垂手静静侍立在宋令枝身后。
半晌,方有人掀开松石绿猩猩毡帘,却是姜氏身边的小丫鬟春桃。
福身请安,春桃声音轻轻,似怕扰了碧玉轩的安静:“姑娘还请回罢,夫人身上不适,恐沾染上人,今日就不见姑娘了。”
这话道得委婉,显然不是她那位母亲的原话。
宋令枝闻言也不戳穿,只点头颔首:“有劳春桃姐姐了,代我向母亲问声好。”
春桃一怔,片刻方笑道:“姑娘客气了。”
雪天路滑,皑皑白雪如银装素裹,宋令枝披着羽缎对衿褂子,脚上踩着一双杨妃色羊皮小靴,高坐在竹椅轿上。
天又洋洋洒洒飘着雪珠子。
秋雁打着伞,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待离了碧玉轩,方弯唇笑道:“姑娘如今真真是大了,方才在碧玉轩,奴婢还担心姑娘会生气。”
宋令枝嗓音懒懒,如白玉无瑕的脸上染上些许倦意:“我有什么好气的。”
不过是在碧玉轩空等了半个多时辰。
前世她和沈砚成亲后,这种事倒是多了去。
就连大婚之夜。
掌心的手炉滚烫,宋令枝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冷,似坠入腊月寒湖。
那夜拜堂后,沈砚只身回了书房,徒留宋令枝一人在新房。
长夜漫漫,寒风入骨,案几上的龙凤红烛燃了整整一夜,直至最后一寸红烛燃尽,晨光微露,宫人端着沐盆盥漱之物进房,宋令枝还是没等来沈砚。
她的红盖头,还是自己掀的。
满屋的宫人垂手侍立,静默不语。
宋令枝如坐针毡,手中的丝帕紧攥成团。沈砚虽未在她屋中留宿,然宫中的惯例,那榻上的白帕子却是需递上去的。
光洁如雪的白帕子齐整置放在漆木盒中,宋令枝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眼见那嬷嬷带着宫人退出屋,宋令枝忍不住,上前多问了一句,沈砚何时归家。
彼时的天也如今日这般,雪簌簌飘落,如搓棉扯絮一般。
老嬷嬷逆着光立在门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抬起,轻描淡写往榻上的宋令枝瞥去。那目光,有不屑,有鄙夷,像是在嘲讽宋令枝的不自量力。
老嬷嬷转身,扬长而去,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槅扇木门在宋令枝眼前缓缓阖上,最后一道光影也随之在她脸上消失。
那老嬷嬷直接无视了宋令枝。
那时沈砚还是三皇子,她也不过是夫人。只她这个夫人,过得却比府中下人还不如。
那之后三个月,沈砚未踏入她院落半步,宋令枝也沦为京中最大的笑柄。
每每入宫赴宴,宋令枝皆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怎么躲,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会传至她耳中。再后来,宋令枝越性装病,不再赴宴。
往事如影随形,似眼前这一场了无边际的冬雪。
油纸伞挡住了窸窣雪珠子,竹椅轿拐过花障,展眼已过二门。
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雪地中,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在马车外,瞧见宋令枝,忙忙掀开松绿车帘,口中喊道:“姑娘来了。”
知宋令枝畏冷,车内早早置下暖炭,软帘掀起,暖意裹挟着花香,迎面扑来。仔细看,方发现那官窑美人瓢内还供着数枝梅花。
宋老夫人端坐在车内,笑着搂宋令枝入怀:“外面冷,快进来。可是瞧过你母亲了?”
宋令枝轻声:“母亲身子欠安,说过些日子好些,再给祖母请安。”
宋老夫人讶异,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弯唇笑之:“你这促狭鬼,如今也会说谎话哄你祖母了。”
宋令枝笑弯眼:“我不过是为了哄祖母一笑罢了,哪里来的促狭?”
宋老夫人:“你适才在碧玉轩,可有遇着你父亲?”
宋令枝摇头:“不过倒是遇见冬海送了好些顽意过去。”
都是宋瀚远这趟出远门带回的,前儿宋令枝也得了好些。
姜氏不喜欢丈夫,这些年宋令枝还未曾见父亲在碧玉轩留宿。每每见着宋瀚远,姜氏都是冷脸相待,说好话陪笑的永远是父亲一人。
小夫妻的事,宋老夫人也不好多说,只无奈摇头。暗恼儿子的不争气。
车马簇簇,七宝香车穿过湿漉长街,而后停在山门外。
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垂手侍立,迎接宋老夫人等人。
宋老夫人满面堆笑:“怎么不见你师父?”
小沙弥拱手:“老夫人莫怪,故人远方而来,师父正在陪客。”
宋老夫人摆摆手:“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你别多心。”
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上山,又一层层瞻拜而上。
宋老夫人上了年岁,雪天路又难行,自然是走得慢些。
宋令枝搀扶着祖母:“祖母,山路崎岖,还是让他们抬了竹椅轿来,倘若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挽着她手笑:“不妨事,且礼佛必得心诚,哪能不走着上去。”
宋老夫人执拗,宋令枝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尽了心伺候。
小沙弥闻得这话,却是笑开:“老夫人莫怪小的多嘴一句。”
一路走来,亏得这小沙弥说说笑笑,陪着解乏,才不至于太闷,宋老夫人自然不怪罪。
小沙弥笑言:“菩萨心善,怜天下妇孺老幼为先,自然不会怪罪老夫人。且老夫人平日往海灯添的香油灯草哪个少过,更不会怪罪了。”
说着,又赶忙让人抬了竹椅轿来,伺候宋老夫人上轿。
连着下了半日雪珠子,地上皑皑白雪足有半人多高,上山难下山亦不是易事,雪势渐大,宋令枝越性陪着祖母,在金明寺偏院住下。
奴仆婆子早早将偏院洒扫干净,白芷和秋雁搀扶着宋令枝入了屋子。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鎏金珐琅火盆燃着金丝炭,秋雁上前,掀开盖子往里丢了两块香饼,环视一周,秋雁忧心忡忡。
“姑娘,这处不比家里,冷得厉害。奴婢去找人多添两个火盆……”
宋令枝出声制止:“何苦来,不过住一夜罢了,哪里这般娇贵。”
秋雁掌不住一笑:“姑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别到了夜里睡不着,又该喊着让人添炭了。”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笑了。
忽而听见院中小丫鬟的声音,秋雁好奇前去,槅木扇门推开,却见那小丫鬟手中抱着汤婆子,她笑盈盈:“秋雁姐姐,这是刚刚小沙弥送来的,说是让姑娘将就用些,都是干净没用过的。”
秋雁笑着接过:“劳烦他费心,天寒地冻,怎么不留他多吃一杯热茶?”
小丫鬟:“怎么没有?不过那小沙弥赶着去后院照看狸奴,奴婢也不敢耽搁。”
宋令枝闻得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后院有狸奴?寺庙养的还是山里跑出来的?”
小丫鬟忙忙福身:“奴婢也好奇,多问了一嘴,说是后山跑来的,这天冷,怕那一窝狸奴冻坏,所以他赶着回去添柴。”
出家人心善,慈悲为怀。
宋令枝眉眼弯弯:“难为他有心了。”
……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四面粉妆素裹。
金明寺后,上客堂檀香缭绕,昏黄烛光跃动在棋盘上。
良久,终传来悠长的一声长叹:“贫僧输了。”
老人一身灰色僧袍,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眉眼温和恭顺,任谁见了,也不会将眼前人和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联想在一处。
手中的白子随意丢开,沈砚端坐在蒲团上,一身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广袖长袍,他眉眼淡淡,墨色瞳孔如院外黑夜。眼皮轻抬,烛光洒落在他眼中,似泛着浅淡涟漪。
钟鸣鼓响,远方幽幽传来钟声,沈砚慢条斯理盯着眼前的僧人,轻哂:“皇叔如今……可真是比不得从前了。”
僧人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慎言,此处早无皇叔,只有净空大师罢了。”
“是与不是,皇叔自己心里清楚。”
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落下,比之窗外的山雪越发清寒彻骨。
沈砚起身,颀长身姿映照在槅扇木窗上,似皎皎明上月,不容亵渎。
雪色连天,窗外红梅绽雪,倏然嘎吱一声,似是梅枝断开。
沈砚猛地抬眸,凌厉眸子如利刃穿过纱窗。
上堂客清幽淡雅,檀香氤氲萦绕。
窗棂高高举起,满园雪色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梅花枝掉落在窗下。
雪地上尚有爪印留存,像是……狸奴。
沈砚眸色深了几许。
……
冷风呼啸,天色将明之时,屋中炭火燃尽,寒气逼人。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醒来看见在伺候在榻边的秋雁,一颗心终稍稍放下。
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拿青盐服侍宋令枝漱口,又舀了面汤来,半跪在脚凳伺候宋令枝净脸。
白芷言笑晏晏:“天还阴着呢,姑娘今日倒是起得早些,老夫人院子还安静着呢,想来还没起身。”
宋令枝往一眼窗外,惊奇:“外面可还下着雪?”
白芷:“下了一整夜,这会子早停了。只是那风声着实可恨,扰得人一夜没睡好觉。”
左右宋老夫人还没起身,斋堂这会还在备早膳,宋令枝笑笑,扶着白芷的手往外走。
“我听闻后山栽了一片红梅,好看得紧,你陪我瞧瞧去。可惜今儿实在不巧,若是在家中,还能让人将红梅上的雪收了去,待来年开春煮茶用。”
白芷提着玻璃绣球灯,只笑:“姑娘真是好雅兴。”
冷风拂面,暗香疏影。梅林如画,映照着满天雪色。
秋香色盘金斗纹鹤氅笼在肩上,宋令枝仰头望,鬓间的海棠点翠珠子碧玉簪灼目。
红梅枝轻捻在指尖,往前走亦是梅林深处,点点红梅滴落在雪地。
宋令枝回首望白芷,催着人上前:“白芷,你看前面……”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瞳孔紧缩,只觉脑中嗡嗡,她难以置信望着不远处的一幕。
红的血,白的地。
一匹白驹站在梅树下,身后拖着血肉模糊的一人,也不知在雪中拖行多久,那人早没了气息,双足无力拖在地,身后长长的一串血迹。
定睛细看,竟是昨夜给她送过汤婆子的小沙弥。
宋令枝双膝一软,往后趔趄两三步,跌坐在地。
茫茫雪地悄然无声,只余风声凛冽。
再然后,是沙棠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一步、两步、三步。
宋令枝侧目。
逆着光,最先入目的是一片玄色衣角。
沈砚负着手,那双锐利冷冽的眸子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掠过。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第5章】钱庄
风声呜咽,屋中点了两个大火盆。
青纱帐幔低垂,宋老夫人一手挽着沉香木珠,嘴上念念有词。
白芷和秋雁跪在下首,两人双目垂泪,不敢大声语,只无声啜泣。
临窗榻上,宋令枝拥着绣衾,双眸紧阖,一双柳眸如烟雾,紧紧笼着,好似梦中也睡得不安稳。通身烫得吓人,似落入火炉。
寺庙不比家中,大雪封了山,大夫也不得上山。
无奈之下,宋老夫人只能让侍女寻了干净帕子,拧干水贴在宋令枝额上。
“真真是作孽,好端端的怎会碰上这种事。”宋老夫人捂着心口,眼泪滚落而下,婆娑眼眸沧桑悲痛。
她指着秋雁和白芷怒斥,“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姑娘的?可怜我这孙女才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又撞上这档子事。”
自梅林回来,宋令枝一病不起,高烧迟迟未退。
那小沙弥自然无人顾及,宋老夫人一心惦念自家孙女,每每派人前去山门那看何时能下山归家。
柳妈妈站一旁,帮忙拭泪,又为白芷和秋雁说话:“老夫人也该注意身子,这会还在寺中,不比家里。白芷和秋雁两位姑娘伺候姑娘惯了,如今还是先让她们起来服侍,省得姑娘那无人照看。”
宋老夫人声音哽咽,终还是点头应允:“你这话说得极是。”
白芷和秋雁闻言,忙忙叩首谢恩。
正说着话,忽闻院外传来婆子的声音,说是严公子来了。
宋老夫人忙请了进来,又笑着道谢:“早上多亏了严公子。”
那会宋令枝晕倒在梅林,白芷又唬得腿软站不起身,还是沈砚发现,及时喊人前去。
沈砚淡声:“老夫人客气了。”
宋老夫人眼珠子含泪:“也不知道我这孙女能不能捱过这遭,若她真的……”
倏地,帐中传来白芷的惊呼:“老夫人,不好了!姑娘她,她……”
喉咙失了声,只余啜泣。
白芷泪流满面。
榻上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忽然呓语不止,怎么喊也喊不醒。
宋老夫人急得大喊“心肝儿”,又想着寻人去主殿,请高僧念经。气急攻心,起身又急,一时慌了神,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柳妈妈在侧,赶忙伸手搀扶人坐下,急得满头大汗:“老夫人,这会子你可万万不能倒下,姑娘那还等着人呢。”
满屋子的人乱成一团,无计可施之际,忽而听见沈砚出声:“老夫人,我曾随家父学过几年医,略通医术,若老夫人信得过……”
救人要紧,宋老夫人连声:“信得过信得过,快快,请严公子过去。”
……
宋令枝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漪兰殿,窗外寒风呼啸,高高的松柏立在院中,满目疮痍。
小宫女凑到墙角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可吓死我了,那可是齐国公的次子,以前还是陛下的伴读。陛下居然让人将他绑在马后,生生在京城绕了三十圈!听说人放下来的时候,那张脸都是血,齐国公当场晕了过去。”
“小点声,声音这么大,你不要命了,仔细让人听了去。”
“怕什么,整个皇宫上下,陛下在哪都不足为奇,独独不会踏足漪兰殿。我和你们说,那齐国公次子我见过一面,好像是得罪了陛下,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宋令枝睡得迷糊,梦境残缺不全。
一会是前世齐国公次子惨死在京中,一会是昨日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沙弥。
宋令枝还记得对方言笑晏晏和祖母谈金明寺中的一花一草,记得对方好心送来的汤婆子,记得小丫鬟说,那小沙弥在后院养了一窝的狸奴,都是还没睁眼的。
然很快,簌簌红梅飘落在小沙弥脸上,梅花如胭脂一般,染红了小沙弥一整张脸。
鲜血蜿蜒而下,小沙弥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心口跳得极快。
猛一睁眼,隔着层层青纱帐慢,宋令枝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阴冷冰寒的眼睛。
心口骤停。
沈砚坐在榻边,手中捏着数支银针。屋内掌了灯,烛影摇曳,银白光亮轻轻在沈砚指尖晃动。
银针细而长,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了结宋令枝的性命。
气息屏住,浑身血液宛若凝固一般,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惨死在梅林的小沙弥,还有前世死在马蹄下的齐国公次子。听说那人素日和沈砚交好,不过因口舌之争,便落得那样的田地。
那她呢?
宋令枝指尖哆嗦颤动,纤长睫毛簌簌望向沈砚,颤若羽翼。
她摸不清沈砚是否同自己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若是有,那他如今找上自己,是……
思绪倏然被打断,白芷喜极而泣,一连声往外喊:“老夫人,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阖屋上下无不喜笑颜开,宋老夫人在菩萨前拜了又拜,又赶着过来和沈砚道谢:“今日真是多亏严公子出手相助。”
手背上还插着满满一手银针,宋令枝动弹不得,她喃喃张了张唇。喉咙干涩,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有眼珠子尚且能眨动一二。
宋老夫人立在榻边,老泪纵横,对着沈砚千恩万谢,又赶着喊人拿热帕子来。
“严公子,今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这孙女……”宋老夫人小声抽噎。
宋令枝指尖轻动:“祖、祖母……”
她想着唤人前来,无奈没等来宋老夫人,却先等来了沈砚。
那双黑眸一如既往的凉薄冷漠,似深潭冷泉。
沈砚淡声:“老夫人,还有几处尚未施针。”
宋老夫人赶忙让开,请沈砚上前。
宋令枝躺在榻上,说不得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一步步往前,手上的银针近在咫尺。
宋令枝瞳孔骤紧。
数十根银针长短不一,尖锐细长。
背着光,沈砚半张脸笼在阴影之中,忽明忽暗。
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长袍精致名贵,沈砚居高临下站在榻边,单薄眼皮低垂。那双墨色眸子隐在阴影中。
宋令枝无端想起今早在梅林,沈砚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青纱低垂,宋令枝右手抵在迎枕上,双眸满是惶恐不安。
银针挑过火,炙热滚烫。绵长细针扎入皮肉。
沈砚俯身,骨节匀称的手指握着银针,细细捻着。
宋令枝浑身紧绷,她是知晓针灸厉害的,能救人亦能杀人。
沈砚缓缓抬眸,视线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唇角勾起几分嘲意,他一字一顿:“宋姑娘……认识我?”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指尖的长针快要落入皮肉,忽闻榻上一声轻哂,宋令枝横眉冷眼:“再怎样你也是个外室生的,居然还敢腆着脸跟我父亲回来。”
沈砚动作一顿,惊诧皱眉:“……什么?”
宋令枝冷笑:“你的忌口喜好和父亲都差不多,祖母年事已高,被你瞒了去,我可不会。”
姜氏不喜宋瀚远人人皆知,也有传闻道宋瀚远在外面还有一门妾室,膝下还有一子,只是碍于姜氏不好认祖归宗,待孩子大了再作打算。
这事沈砚先前也听过,只他怎么也想不到,宋令枝居然会疑到自己身上。
他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和宋令枝撞上,若有所思。
……
雪珠子绵绵,自廊檐下飘落。
岳栩候在沈砚身后:“主子,那小沙弥的屋子属下都翻遍了,这是在他柜中找到的药丸。属下还在他后院,翻出上百来具狸奴的尸身。”
那狸奴都是开膛破肚过的,死相凄惨。
那小沙弥救狸奴也不是好心,不过是拿它们往外传递消息。
消息写在纸上混在药丸中,逼迫狸奴咽下,做上标志放出去,自有人抓走开膛破肚,取走纸团。
沈砚眸光阴冷:“皇叔真是老了。”
岳栩低着头,不敢多语。
沈砚面无表情:“东西给皇叔送去,他自是知道如何料理。”
岳栩毕恭毕敬:“是。”
微顿,又拱手试探,“主子,宋姑娘那还要盯着吗?”
宋瀚远有外室这事虽是子虚乌有,乱传这话的丫鬟奴才也都让宋老夫人打了板子赶出家门。然这传言自姜氏进门就有,有人乱嚼舌根被宋令枝听见也不算罕见。
红梅绽雪,沈砚抬手,指尖轻捻过梅枝,手腕稍一用力,梅枝不堪一折,掉落在地,好似宋令枝那纤细白净的脖颈。
白雪盈眸,沈砚眼前好像又浮现宋令枝躺在榻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少女红唇紧抿,明明吓得丢了魂,却还是装模作样瞪着自己。
沈砚轻声:“找人跟着。”
他还是信不过宋令枝。
暴雪初歇,四面粉妆玉砌。
白芷扶着宋令枝,嘴上不忘念叨:“姑娘可真真待不住,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又该念叨奴婢不教好。”
宋令枝笑笑:“那屋子实在是闷,且这会祖母还在午歇,定然看不到你我。”
昨日施了针又吃过药,今早起来,身子果真好上许多。
宋令枝温声:“那银子可是送往后院了?”
白芷点头:“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那婆子是厨房的,说是会替姑娘好生照顾那窝狸奴,定不会让姑娘忧心。说起来那小沙弥也真是命苦,吃醉酒还死在马蹄下。”
白芷絮絮叨叨。
外人只以为小沙弥是吃醉酒误把自己绑在马后,对内情一无所知。
宋令枝心不在焉听着。
心下不安,也不知道昨日那话沈砚信了没有。
分神之际,忽闻前头一阵吵嚷,十来个人围站在一处,高大凶猛。
茫茫雪地中横亘着一棵青松,正是前夜被雪压断的。
白芷挡在宋令枝跟前,轻声解释:“姑娘,奴婢听说那树可厉害了,十来个人都抬不起它。”
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下不了山。
雪地一望无际,宋令枝踮脚往前张望,果真见那青松高大,树干得有四五个人才能团住。
宋令枝皱眉,忧心不已:“那……还能下山吗?”
白芷宽慰:“姑娘和老夫人这两天都在山上,老爷定不会不管的。姑娘放宽心,指不定明日……嗳,那些人在说什么呢?”
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前望,果真见那十来个人手提着锄头铁铲,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的往地上猛啐一口,满脸讥讽嘲讽:“小子,滚远点,这可不是你……”
他一手提着站在中间的少年,猛一使劲,竟没提起,男子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茫然。再一使劲,还是没提起。
少年身子瘦弱,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独一双眼睛如琥珀明亮。
男子端详片刻,倏然咧嘴一笑:“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挪树?赚宋家那赏银?”
人人皆知宋家老夫人礼佛被困山上金明寺,宋瀚远出了大笔银子,若是谁移开挡路的青松,便可得百两银子。
少年不语,只一双眼睛炯炯。
男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都让开,让他一个人搬,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拿乔!”
十来个黝黑壮汉齐齐往后退开,抱手站着,只剩少年一人独立在青松前。
风声鹤唳,皑皑白雪落在他肩上。青灰长袍沾上雪花,随即化成一片水雾。
少年一声不吭,越过众人行至青松前。广袤雪地只有他一人渺小的影子。
宋令枝不禁往前走了两三步,站在山上望山门处,那棵青松就横在路中央。
少年俯身,双臂环住树干。用尽全力,也只是环住树干一角。
四周围着的壮汉相视一眼,揶揄声渐起,幸灾乐祸。
先前嘲讽少年的男子戏谑上前:“我说小子,你若是真怕了……”
话犹未了,少年忽然用力,一张脸憋得青紫,脖根涨红。
那棵青松竟真的让他抬起,离地足足两尺有余。
轰隆一声巨响,回声震耳欲聋,那青松真让少年一人硬生生抗开。
男子目瞪口呆,兴奋之余,一手搂住少年双肩:“好小子,哥哥果然没看错你!你之前在哪做事的,和你们管事说一声,以后跟着哥哥混。就你这力气,跟哥哥肯定天天吃香喝辣。”
漫天雪珠子从地上翻涌而起,少年耳尖血色未褪,他大口大口喘气,手心刚被那枝桠伤着,裂开一道长长口子。
男子说半天,却始终没等来少年的回复,他好奇:“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怪哥哥方才看低了你?”
人群中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大,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是哥哥唐突了,对不住。”
少年一声不哼,琥珀眼眸轻抬,隔着茫茫雪色,他一眼瞧见了山上那抹猩红身影。
宋令枝披着猩猩毡红斗篷,手上抱着一个鎏金珐琅手炉,笑着和白芝轻语:“那倒是个好的,赶明儿你和父亲说,再给他多点赏银。”
白芷笑着应了声好,又往山门那望去一眼:“奴婢瞧着,那人应是厨房劈柴的,叫魏、魏子渊!这还是昨日去厨房寻那婆子帮忙……”
一语未了,忽见宋令枝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白芷唬一跳:“奴婢说,昨日去给那婆子送银子……”
宋令枝急匆匆:“不是问的这个,你方才说,他叫……魏子渊?”
白芷点点头。
宋令枝讷讷,又往山门那望去。
冰天雪地,少年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长袍,被簇拥在中间。
魏子渊。
她喃喃,又念了一遍。
前世,魏家钱庄的名号遍布天南地北,宋家倒下后,魏家一跃成为江南第一富商。
彼时当家的,就是……魏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