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3

布丁琉璃:嫁反派 21 - 25



【第21章】惩罚

    灰隼惊飞,掠过一池寒影。
    “卫七……”虞灵犀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微微发颤,不详的预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宁殷看着她,面色很平静,仿佛身后湖水中扑腾的只是一条倒霉的鱼。
    水花由大转小,很快只余一串气泡,几点余波。一片衣角浮出水面,虞灵犀登时呼吸一窒:薛岑不会凫水!
    来不及质问宁殷是怎么回事,她踢了鞋袜便快步跃入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宁殷扭头看着湖中拼命朝薛岑游去的少女,平静的眸子起了波澜,一片破碎。
    于他看来,薛岑无疑是个碍事的家伙,趁人之危,却又标榜正义,骨子里透着薛家人特有的自私虚伪。只要他死了,便能顺理成章解决薛家和东宫两个危机。实在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他不明白虞灵犀为什么要跟着跳进去……
    薛岑已然失去了意识,水中又有衣物束缚,娇弱的少女很快力竭,被薛岑沉重的身躯拖着往下沉。
    虞府的马车停在墙外,侍卫抱剑伫立,对墙内藕池的情况一无所知。
    虞灵犀顺着薛岑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衣襟,拽着他拼命往上凫。但年轻男子的身躯实在太过沉重,几度浮浮沉沉,她开始后悔为了和薛岑单独谈话,而将侍卫留在了墙外远处。
    想要张口呼唤,却被灌了满口的冷水。
    虞灵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薛岑推向岸边礁石,没入水中的一刻,她透过荡漾的水面,看到了宁殷被波光扭曲的、晦暗冰冷的眼睛。
    完了。
    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依旧是宁殷那张可恶的脸……
    不行,不能死在这。
    她拼命划动手脚,意识模糊之际,又听见耳畔一声噗通水响。
    水面清冷的月光碎成银斑,一条熟悉的少年身影破水而入,带着一连串气泡,矫健朝她游来。
    虞灵犀不自觉朝上浮着的手臂被紧紧攥住,也没看清他怎么使劲儿的,只觉一股猛力拽去。
    强健的手臂托住虞灵犀的腰,使得她的脑袋顺利浮出水面。
    “小姐。”
    她听到宁殷略微急促的呼吸在耳畔响起,捏着她的下颌拼命唤她。
    下一刻,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鼻腔,呛得她猛力咳嗽起来。
    “来……来人!”她总算想起了候在远处的侍卫,嘶声竭力道,“青霄!”
    马车旁,青霄最先察觉不对劲,大步穿过围墙月门一看,顿时骇得色变。
    “来人,快救小姐!”
    青霄丢了佩刀,跳入池中扶住虞灵犀。
    其他两个侍卫也及时赶到,合力将昏沉的薛岑拉上岸,池边一片混乱。
    虞灵犀被簇拥着救上岸,侍卫们围着给她拍背顺气,她却望向一旁湿漉漉闭目躺着的薛岑,呛声短促道:“别管我,去……去救薛二郎!”
    于是按压薛岑胸膛的按压胸膛,请大夫的请大夫,又是一阵忙乱。没人留意还泡在水里的宁殷。
    波光揉碎在他眼里,宁殷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眼下情况,只有杀光在场所有人才是最保险的。然而指间的刀刃转了几圈,终究被收回袖中,披着一身淅淅沥沥的湖水上了岸。
    暮春时节,泡冷水的滋味并不好受,被风一吹,更是寒凉。
    虞灵犀颤抖不已,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
    前世没能救下薛岑,总不能今生也连累他。
    正想着,肩上一暖,罩下一件宽大干燥的暗青色外袍。
    她怔怔回首,看到了宁殷那张年轻冷白的脸。
    他发梢湿漉漉滴着水珠,唇色很淡,眸色幽暗难辨,看着她道:“小姐,别着凉。”
    虞灵犀颓然坐在地上,喘息着,仿佛在这张年少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她忽地抿紧了唇,短暂的怔愣过后,便漫出无尽的愠怒。
    掌下用力,她扯下宁殷拢过来的外袍,扔在了地上。
    她不愿披他的衣裳,不愿和他说话。
    正此时,一旁昏迷的薛岑猛地咳出一口积水,侍卫喜道:“小姐,薛二郎醒了!”
    虞灵犀长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宁殷,忙踉跄起身扑至薛岑身边,湿红的眼中满是愧疚:“岑哥哥,你没事吧?”
    宁殷垂下眼眸,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落下深重的阴翳。
    薛岑堪堪从鬼门关转回来,尚且很虚弱,说不出话,只颤巍巍抬起紧攥的右手,似是要说什么。打开手掌一看,里头却是一小块撕裂的黑色布条。
    是他坠湖前,从那下手的黑衣蒙面人身上扯下来的。
    “这布料……”青霄见多识广,拿起那块布条摸了摸,皱起眉头,“料子上佳耐磨,不像是平民百姓的款式。”
    这已然坐实了虞灵犀的猜想,薛岑的坠湖绝非意外。
    很快,薛岑被送回薛府了,虞灵犀特意派了青霄前去解释情况。
    她在地上呆呆坐了会儿,才在一名侍卫小心翼翼的呼唤中回神,痴痴起身,拖着吸水沉重的身子,一步一个湿脚印地朝马车方向行去。
    宁殷下颌滴水,始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极了几个月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可惜,她不会被同样的招数骗两次了。
    虞灵犀停住了脚步,素来柔软的嗓音染上了湖水的清寒,示意侍从道:“你们先下去。”
    屏退侍从,她视线巡视一圈,拿起了车夫遗落在马车上的马鞭。
    将鞭子攥在手中,她方转身抬首,定定直视宁殷的眼睛。
    半晌,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消失的信笺,坠湖的薛岑,还有“恰巧”出现在这儿的宁殷……
    那些曾被她忽视的细节终于连接成线,编织成可怕的真相,一切都朝她最担心的方向脱缰狂奔。
    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微微摇晃,他们的影子也跟着跳跃颤动,透着诡秘的不安。
    宁殷依旧是乖巧安静的样子,仿佛今晚的混乱与他无关,只有在看向虞灵犀瑟缩湿冷的身躯时,眼底才有了些许浅淡的波澜。
    “小姐在发抖。”他轻声道。
    虞灵犀问:“你是何时开始计划此事的?”
    “夜里风寒,穿着湿衣容易着凉。”宁殷道。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呢,卫七?”
    宁殷抿紧了唇。他垂下了头,半晌不语。
    就当虞灵犀以为他在忏悔反思时,少年抬起头,勾出了一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凉薄的笑容。
    卸下了那累人的伪装,他连语调都轻松起来,轻轻道:“小姐不能和他成婚,让碍事的家伙从世上消失,不好么?”
    虞灵犀心头一颤。
    她想起方才在月洞门下瞧见的画面,那时的宁殷站在池塘边,冷眼看着薛岑在湖里挣扎,脸上就挂着这般愉悦冷情的笑容。
    这才是虞灵犀认识的,真正的宁殷。
    “所以,你就下手杀他,将一个不会凫水的人推入池中?”虞灵犀忍着胸腔的闷疼,问道。
    “我没有。”
    “还骗人!”
    “杀他的不是我,他不值得我动手。”
    宁殷嗤笑,若他亲自动手,薛岑早就是一具尸首了。
    虞灵犀颤声:“但你想让他死。”
    “是。”他承认得干脆。
    “为什么?”
    “薛家保护不了你。”
    “就因为这个?”虞灵犀简直不可置信。
    “小姐若和他成婚,便不会留我在身边。”宁殷负手,淡淡地说,“可小姐答应过,永远不会抛弃我的。”
    虞灵犀终于明白午时在细雨中,他的那句“卫七明白了”是何意思。
    他明白了,只要能让虞家留他在身边,杀多少碍事的人都没关系——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
    这个小疯子!还是和前世一样不可理喻!
    捡他回来时,不是没有过试探和怀疑。可虞灵犀想着,他装良善也好,甜言蜜语也罢,总归是要靠他罩住将来的虞家,一点小谎无伤大雅;但没想到,他的心从内到外黑透了,竟会下狠手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虚伪蠢笨,不自量力。”反正已经被看穿了,宁殷也不介意说两句真话,“没有足够的力量,却要和太子争抢;不会凫水,还要约来湖边。这样的人,死了才是他最大的价值。”
    虞灵犀眼眶湿红,是愤怒,更是失望。
    愤怒过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问道:“你如此能耐,下一个要杀的人……”
    抿了抿唇:“是不是就是我?”
    宁殷微微侧首,居然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个问题,方得出结论:“我不会伤害小姐。我说过,小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
    虞灵犀已然辨不清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当初你拼死也要追着我的马车,是因为你认出了我的身份,觉得将军府有利可图,才以命相赌博得我的可怜?”
    “是。”
    “春搜时,你是为我看管马匹的人之一,以你的能力和警觉性,不可能察觉不到草料有问题。我的马发狂惊跑,只有你追上来……这事也是你干的?”
    “不是。”
    “但你知情。”虞灵犀猜测。或许,他还在阴谋的基础上添了把火。
    “是。”依旧是平静的嗓音。
    他脸上一点悔意都没有,仿佛自己所做的那些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曾悔过,愧过?”
    “不曾。”
    “你!”
    虞灵犀气急,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宁殷站着没动,脸上挂着淡而讥诮的笑容。
    鞭子有何可怕?以前在宫里时,那个疯女人不也经常鞭笞他吗?
    更疼的都受过,早就习惯了。
    受了她这一顿鞭刑,就当给这场无聊的游戏做个了结。
    然而,高高扬起的马鞭顿在半空中,迟迟不曾落下。
    虞灵犀眼眶微红,望着宁殷的眸子翻涌着复杂。
    她想起了今日午时,她亲口所说的那句“既然将你捡回,你便是我的责任”,她想起了悬崖上流入喉间的那股腥甜温热……
    前世今生,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如同坠有千斤。
    许久,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下一刻,虞灵犀闭目,那根马鞭擦着宁殷的脸,狠狠落在了她自己的手掌上。
    用尽全力的鞭子带着呼呼风声,“啪”地一声脆响,她娇嫩的掌心立刻泛起了红肿。
    宁殷收敛了笑意,身后玩弄短刃的手指一顿。
    “这一鞭,罚我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虞灵犀眼角湿红,疼得呼吸都在哆嗦,却仍咬牙一字一句道。
    “啪”!
    又是一鞭落下,掌心两道红肿可怖交错,立刻破了皮。
    明明是落在她掌心的鞭子,宁殷却兀地察觉自己那颗冰冷死寂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眼泪在眶中打转,虞灵犀忍着快要疼哭的剧痛,颤声道:“这一鞭,罚我心慈手软、轻信偏信,险些酿成大祸。”
    第三鞭落下,宁殷沉了面色。
    他抬手攥住了落下的鞭子,鞭尾如蛇扭动,在他冷白的下颌甩出一条愤怒的红。
    宁殷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盯着虞灵犀,嗓音喑哑无比:“够了。”


【第22章】杀吗

    马鞭攥在宁殷掌中,虞灵犀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
    “放手!”
    虞灵犀瞪着湿红的眼,与他较量对峙。
    宁殷不松反紧,手臂反绕两圈缠住鞭子。
    “小姐娇贵,再打手就废了。”他面色沉沉,嗓音却极其轻淡,“还有多少下,我替你受。”
    说着他腕一抖,鞭子便脱手,黑蛇般缠上他劲瘦结实的小臂。
    虞灵犀失了武器,掌心火烧般刺痛,刚才的两鞭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不会打你。”她依旧站得挺直,抿唇道,“若不知鞭子为何落下,领罚又有何用?那只会让你变本加厉地迁怒别人。”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方道:“我没有错。”
    “你过往经历坎坷,若是为了自保而出手,我自然无权指摘。可现在,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在享受布局虐杀的快感。”
    这样的宁殷就如同前世一般,稍有不如意,便杀得腥风血雨。
    今日他杀的可以是薛岑,明日便有可能是她的父亲、兄长,是天下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所以,小姐要告发我吗?”宁殷嘴角动了动,虞灵犀猜他是想笑,“还是说,又要赶我走?”
    以宁殷暴露本性后的疯狠性子,这两条路必然都行不通。
    虞灵犀很清楚,当初自己既然决意收留他,便该承担应有的风险和后果。若因中途遭遇挫折,事不如愿就弃他不顾,那她和那等势力眼的伪君子有何区别?
    “我会告诉所有人,今夜你会出现在这,是因我不放心薛二郎,让你提前来此传信的。我与你此番谈话,亦无人在侧,侍从皆不知情。”
    顿了顿,虞灵犀告诉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黑心少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府,二是以你惯用的手段,杀光在场的人灭口。”
    宁殷眼睫一颤,倏地抬眼。
    面前的少女一身瑟瑟湿寒,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倔强沉静。
    “若你要选择杀人,就先杀了我。”她道,“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你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汗毛。”
    宁殷笑了,笑的像个疯子,但也是个俊美的疯子。他的眼里甚至看不出一丝狠戾,温文尔雅道:“小姐把窗户纸都捅破了,难道不怕?”
    “怕。”
    事关生死,怎会不怕?
    可虞灵犀了解宁殷,他如果真的要杀人灭口,是没有这么多废话问的。
    方才她溺在湖中时,宁殷本有机会杀了她。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像看着薛岑溺湖那般冷眼旁观,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她便会溺毙。那样,便无人知晓他来过这里。
    可宁殷跳下来了,将她从湖底捞出。
    虞灵犀索性再赌一把,反正小疯子最喜欢以命作赌了,不是么?
    她甚至向前一步,再前一步,湿淋淋的衣裙熨帖着玲珑起伏的身形,发梢水珠滴在宁殷的鹿皮革靴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前世一无所有,她尚能在宁殷阴晴不定的暴戾中苟活许久,这辈子她应有尽有,还怕应付不了尚不成气候的宁殷吗?
    灯笼微微摇动,墙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几乎叠在一处。湖水里泡了半天,彼此连呼吸都是潮湿的。
    虞灵犀仰首抬眸时,宁殷握着鞭子的手蓦地加重力道,指节有些泛白。
    “现在,要杀我吗?”
    她忍住想要瑟缩的欲望,望着宁殷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容,又重复了一遍,“杀吗?”
    宁殷半垂着眼与她对视,没有动。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虞灵犀了然颔首:“好,那我现在要回府了。”
    宁殷没有阻拦。
    “还要不要跟我走?”虞灵犀问。
    宁殷只是望着她,默认。
    虞灵犀能看到宁殷眼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她倔强地睁着眼,直至确认少年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方后退一步,转身上了马车。
    钻入马车时,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宁殷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其他什么危险的动作。
    虞灵犀便知道,至少眼下安全了。
    冷,还有疼。
    强撑的镇定消散后,压抑的寒意和疼痛争先恐后复苏,侵入四肢百骸。
    她取了车上的披风裹住瑟瑟的身子,疲乏地靠着马车壁。摊开手掌,只见两道的红肿鞭痕交错,紫红的破皮处渗出些许鲜血。
    到底酸涩了鼻根,虞灵犀轻轻碰着掌心破皮的地方,咬着唇不吭声。前世今生两辈子,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她也不曾受过这般厉害的皮肉之苦。
    可她不后悔狠心落下的鞭子,这两鞭打醒了她自己。
    她曾心怀侥幸,却忘了一个极端扭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后天一蹴而成的。
    她不能再把前世的疯子与现在的少年割裂,宁殷就是宁殷。
    对付宁殷,只能比宁殷更疯。
    回到虞府,爹娘已经听闻了薛岑坠湖的消息,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换了干爽的衣物,虞夫人拉着虞灵犀的手掌上药,望着宝贝小女儿掌心的红肿,心疼得直皱眉。
    虞灵犀思绪熨帖,趴在案几上朝虞夫人眨眼道:“湖里太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阿娘别担心,已经不疼啦。”
    虞夫人红着眼眶,抚了抚小女儿的鬓发。
    小女儿自小体弱娇气,平时磕碰一下都会哭鼻子,可自从去年秋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一夜成长了许多。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坚忍,反倒更叫人心疼。
    “你呀,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虞夫人温柔地缠好纱布,将她的指尖抱在掌心,忽而喟叹道,“若是能有个知根知底的暖心人一辈子护着你,娘也就知足了。”
    “女儿不想让别人护着,只想在爹娘身边。”
    虞灵犀明白虞夫人的言外之意,半晌,终是轻而坚定道,“阿娘,我对薛二郎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虞灵犀走后,虞夫人又独自在厅中坐了许久。
    直到肩上一暖,虞将军的大手将她拥入怀中,刚毅的脸上现出几分柔情:“夫人,还在这想什么呢?”
    虞夫人回神,舒展眉头莞尔道:“我在想岁岁素来身娇体弱,为了救薛二郎,竟然敢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说到这事,虞将军亦是浅浅一叹:“我也没料到,岁岁会为薛岑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岁岁方才却说,她对薛二郎只是兄妹之情。”
    虞夫人苦恼,“你说岁岁到底怎么想的呢?”
    “别的不说,薛岑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的。”
    虞将军思索许久,沉声道,“而今东宫虎视眈眈,实在是不能拖下去了。”
    女儿的终身大事,却被东宫逼得匆匆决定,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虞夫人叹了声:“要是岁岁能有个真正两情相悦的郎君,就好了。只要能豁出性命护住她,让她平平安安的,哪怕是家世门第差些,我也认。”
    “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两害取其轻,将岁岁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总比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好。”虞将军宽慰道,“睡吧,明日我带岁岁去薛府一趟,看看对方的态度再说。”
    ……
    第二日,虞灵犀准备了药材礼品,和虞将军一起赶去薛府拜谒。
    毕竟薛岑坠湖的事与她有关,两家又是世交,于情于理,她都要登门探望一番。
    出门下台阶时,她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搭着侍从的胳膊上马车。
    谁知眼角余光一瞥,却瞥见了一条戴着牛皮护腕的熟悉胳膊。
    视线顺着胳膊往上,便是宁殷那张不容忽视的俊美脸庞。
    昨夜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站在阶前,侍奉她出行归府。
    虞灵犀的指尖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了左手,搭上另一边青霄的手臂。
    她的左手昨夜挨了两鞭,曾经纤白细腻的手掌此时却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格外触目。
    宁殷眸色黑沉,昨夜的鞭影仿佛烙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全是她颤抖破皮的掌心。
    可虞灵犀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一声不响地搭着别的男人的手臂上了马车,又一声不响地离去。
    他缓缓放下手臂,良久伫立。
    还在生气啊。

    薛府。
    虞灵犀刚下马车,便在薛府门前遇见了个老熟人。
    薛府管家躬身赔笑道:“抱歉,赵姑娘,我家二公子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赵玉茗颇为关怀的样子,从丫鬟手中接过两包药材,交给薛府管家道:“既如此,这些就请管家转送给二公子。”
    转身见到虞灵犀,赵玉茗怔了怔,随即避开视线向前道:“姨父,灵犀表妹。”
    打了个照面,薛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将虞家父女请进了大门。
    薛府的兽首门扉在眼前合拢,赵府的丫鬟啐了一声:“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他们就能进去!”
    赵玉茗盯着关拢的门许久,蹙眉道:“红珠,不许胡说。”
    薛府很大,正厅没有珠光宝气、浮雕彩绘,看似简朴大气,但实际上每一根横梁、每一处漆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光是这一处正厅便抵得上别处贵胄整座宅邸的价钱。四面书画精绝,翰墨飘香,处处彰显百年望族的泱泱气度。
    “二妹妹!”
    厅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是薛岑听闻虞家父女前来拜访,匆匆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薛岑还病着,面色略微憔悴,但依旧清隽。
    大概来得匆忙,他没有束发,只在发尾松松系了根竹青的飘带,更显出几分温润的书生气来,含着笑意问:“虞将军呢?”
    “在与令尊洽谈,让我自己随意转转。”
    虞灵犀起身,酝酿了一会儿方问,“岑哥哥没事吧?”
    她说的是昨晚坠湖之事。
    “呛水太多,昏沉了一夜,见到二妹妹就好多了。”薛岑回答。
    他越是宽容大度,虞灵犀心中便越是愧疚。
    “对不起,岑哥哥。”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认真道,“若非受我所累,若非我去晚了,你就不会遭遇这些。”
    薛岑一怔,随即柔和眉眼道:“和你无关,二妹妹莫要自责。”
    他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方略微喑哑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昨夜逾时未至,没有撞上歹人。若是连你也遭遇危险,我才是要后悔一生。”
    那是虞灵犀承受不住的情义。
    她正思索该如何坦白婉拒,薛岑却望见了虞灵犀缠着绷带的左手,登时一滞:“你的手怎么了?”
    虞灵犀摇摇头,将手负在身后,“没什么。”
    “是因为救我受伤的吗?”薛岑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
    大约太过着急,他忽的猛烈咳嗽起来,侍候的仆从立刻端茶顺气,半晌才让他平复下来。
    他病得这样厉害,却依旧温和诚恳,处处为别人考虑。望着他虚弱的模样,虞灵犀几度启唇,又悻悻闭上,打好的腹稿一时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回到将军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柄暗青油伞横斜过来,为她遮挡住了头顶斜飞的雨丝。
    虞灵犀提裙抬头,对上宁殷浸润着雨光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而后踩着脚凳跃下,躲入了胡桃撑起的纸伞之下。
    那股清淡的女儿香仅在宁殷的伞下短暂驻留,便溜得干干净净,风一吹,了然无痕。
    虞灵犀没有回头看宁殷的神情,只知他大概在雨里站了很久。
    她不会伤害宁殷泄愤,却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否则尝到了甜头,下次他只会变本加厉。
    宁殷只说不会杀她。可宁殷不知道,将欺骗和利用的手段用在对他好的人身上,本身就是诛心之痛。
    这些,都要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哪怕是想明白那么一丁点儿,这场豪赌就有了一线渺茫的微光,可以支撑她坚定地按照计划走下去。

    连着数日潮湿,总算雨停了。
    空气恢复了舒爽的干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东宫那边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大动作之前的宁静。
    虞灵犀有了片刻的喘息,猜想缓了这几日,小疯子的极端心性应该平静下来了。大概,应该,或许……能和他好好谈谈。便索性屏退侍婢,去了一趟后院。
    刚转过游廊,便见一袭暗色武袍的宁殷站在阶前,正负手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一株花期繁盛的玉兰树。
    白玉兰开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脚下,如云似雪,将岑寂的少年框入天然的画中。
    一时间,虞灵犀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瘸了一条腿的摄政王也曾这样站在花树下。树下埋着厚重的鲜血,滋养一树粉霞灿然。
    虞灵犀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宁殷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小姐又肯理我了?”
    果然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又冷又呛。
    唔,真是前世熟悉的口吻。
    只不过,面前的少年比前世的摄政王而言,到底差了点道行。
    “在看什么?”虞灵犀在他身边站定,玉兰花香沁人心扉,干干净净。
    宁殷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看戏。”
    虞灵犀狐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无言。
    哪里是戏?
    分明是一条儿臂粗的黑蛇蛰伏在花丛中,仰首吐信,准备猎杀一只毫不知情的金丝雀。


【第23章】救吗

    一颗石子“啪嗒”打在树干上。
    那只傻愣愣站在枝头上的金丝雀受惊,啾鸣一声,扑棱飞去。
    黑蛇扑了个空,吐信缩回花丛,藏匿了踪迹。
    宁殷的“好戏”没了,这才侧首望向虞灵犀,黑冰似的眸中看不出半点情绪。
    花树下的少女眉目如画,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灰道:“我不喜欢蛇。被人焐暖了还得反咬人一口,凉薄冷血,忘恩负义皆是它。”
    宁殷笑了,很轻的一声。
    “可是小姐,蛇本就是要咬人的啊。”
    可他眼里没有丁点笑意,带着淡淡的嘲,“它生而冷血,活在阴暗之中,已然适应不了人的温度,怎能怪它反咬?”
    邪门歪理,和前世一样让人无从辩驳。
    “得找个侍卫,把它赶走。”虞灵犀想到这种冰冷的东西,还是瘆得慌。
    “你应该把它杀了。”宁殷望着树上盘绕的黑蛇,突然说。
    虞灵犀望着宁殷的侧颜,一时拿不准他话里的意思。
    前世她猜不透宁殷的心思时,便会适时服软。所以,她垂眸抬起瘀伤结痂的左手,朝他摊开掌心,似是无意地轻叹:“我手还疼着。”
    宁殷果然眼尾微挑。
    她自己发狠抽的,到头来还要在他面前卖可怜。
    “小姐为何袒护我?”他薄唇翕合,没有再继续蛇的话题。
    虞灵犀瞥他:“你说呢?”
    宁殷摇头:“小姐太聪明了,我猜不明白。”
    被真正聪明的人夸“聪明”,虞灵犀真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自惭。
    “让你欠我一份情,总比让你多一分恨好。”虞灵犀直言,“何况,此事我也有责任。”
    宁殷便不再说话了。
    一朵白玉兰花从枝头坠落,落在虞灵犀脚下,发出柔软的声响。
    她蹲身拾起那朵花瓣完好的玉兰,便听宁殷淡漠的嗓音自身边响起:“那小姐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
    “什么表现?”虞灵犀尚捧着那朵花,石榴裙逶迤垂地。
    “我没有砍下青霄的右臂。”宁殷嘴角勾了勾,语气凉飕飕的,“小姐觉得青霄的臂膀,比我的好用些吗?”
    他说的是探望薛岑的那日,虞灵犀没理他,而选择搭着青霄的手臂上马车的事。
    三天了!他压根没有反思冷静,就在阴恻恻琢磨这件事!
    虞灵犀脑仁疼,什么脾气都没了,起身叹道:“卫七,你难道对这世间,没有过丁点的慈悲情爱吗?”
    “爱?”宁殷忽的笑了起来。
    重生相逢这么久来,虞灵犀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恣意又凉薄的笑容,春风化雪,却又嘲弄众生。
    “我是斗兽场里厮杀出来的啊。”他虽笑着,眸子像是冻结的潭,毫无波澜地望着虞灵犀,“没有人教过我这种东西。”
    虞灵犀握着那朵白玉兰,心绪起伏,又归于平静。
    她终于笃定了,光靠物质上的小恩小惠,根本不可能扭转宁殷的心性。
    他生活在残酷的黑暗中,缺乏正常人的感情。而教会他礼义廉耻的前提,是先让他成为一个知情识爱的正常人。
    他们静静站了很久,直至花瓣铺了一地。
    虞灵犀走后,宁殷站在远处,手里还拿着一朵馨香的白玉兰。
    懒得伪装的野兽索性露出了尖牙,话里的戾气都懒得隐藏。
    他以为虞灵犀会生气,但少女沉吟许久,只是将手中的玉兰花递了过来,告诉他:“卫七,我们不是仇人。虞府,也不会是斗兽场。”
    宁殷垂眸望着掌心娇弱的花,片刻,缓缓攥拢修长的五指。轻嗤一声,不知该说她是傻还是聪明。
    若说她傻,倒也大胆通透,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化去他横生的戾气;若说她聪明……
    头顶花枝传来细微的“咝咝”声,宁殷眸色一寒,抬手准确地掐住了那条试图偷袭的毒蛇。
    指间用力,于七寸处一掐,黑蛇的身躯剧烈痉挛缠绕,而后软绵绵垂下,没了声息。
    宁殷将死蛇打了个结,掷在地上,颇为嫌恶地看着自己染了腥味的手指。
    若说她聪明,却不知做事要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
    东宫。
    “你说什么?”
    太子宁檀站起身,“母后不同意虞灵犀为太子妃,为何?”
    赭衣玉带太监崔暗立侍一旁,慢吞吞道:“听闻虞二姑娘与薛府二郎有婚约,殿下为未来储君,天下标榜,自然不能做强夺臣妻的事。何况,薛右相的暗中相助有多重要,殿下心中明白。”
    提起这事,宁檀就一阵郁卒。
    “废物!”宁檀挥袖扫落了一桌的纸墨,一片噼里哐当的响,指着地上跪拜的两个暗卫,“都是废物!”
    若是薛岑死了,自然就没有这层阻碍了。可偏偏属下办事不力,薛岑没死成,还惊动了薛家。
    今天一早,薛右相便拄着拐杖来了趟东宫,明着是请太子做主彻查薛岑落水一事,但暗地里是不是敲点警告,谁又知道呢?
    太监崔暗眼也不抬,照旧是慢吞吞的语气:“薛二郎殿下万万不可再动。即便没有薛二郎,殿下也娶不成虞二姑娘。”
    “怎么说?”
    “近来京中流言正盛,说虞二姑娘曾在春搜狩猎中遇险,和一个奴子单独处了一天一夜,有失贞洁。凭着这个污点,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崔暗道,“娘娘说了,会另为殿下择虞大姑娘为妃。殿下先前送去虞府的重礼,就当是赏虞大姑娘的,莫落人口实。”
    宁檀的心思根本不在虞辛夷身上,只问:“你说,虞灵犀已然失贞?”
    崔暗道:“传闻如此,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到底是怎样勾魂夺魄的美人,才能让朗风霁月的薛二郎忍下这等奇耻大辱,执意娶她。”
    宁檀愣愣坐了回去,摩挲着玉扳指,心里倒是越发好奇饥渴。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既然已经失贞,那多失一次也没关系吧?”
    崔暗抬眼,便知太子不把那女子睡到手,是绝不会罢休了。
    宁檀极度好色,若放任下去,他只怕会做出更离谱无脑的事来,到那时,给他擦屁股的还得是皇后娘娘。
    “殿下若只想尝一次滋味,倒也并非不可。”崔暗压住眼中的讥笑,悠悠道,“后日是德阳长公主的寿宴。”
    宁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拍拍崔暗的肩道:“还是你聪明,快下去安排吧!”
    “是。”崔暗躬身退下。
    走出东宫正殿,赭衣玉带的年轻太监方敛笑顿足,抬手掸了掸被太子拍过的肩膀。

    虞府。
    德阳长公主是今上的同胞亲姐,今上尚是皇子时,全靠这位手段非常的长公主照拂才有今日。
    因此长公主的地位非同一般,她的寿宴,京中权贵俱是要派女眷前去赴宴祝寿的,虞家也不例外。
    虞夫人原本准备如往常那般,携长女虞辛夷赴宴,但昨日长公主府里派了宫侍前来送帖,特地邀虞灵犀出席。
    虞灵犀想了想,自己年少时常年养病,极少外出露面,与德阳长公主更是毫无交集。
    但德阳长公主早年丧夫,膝下无子,一直将侄儿宁檀视若亲子。宁檀能顺利入主东宫,这位长公主功不可没。
    前世宁殷杀兄弑父后,这位长公主还试图联合残党宦官诛杀宁殷报仇,结果被宁殷点一场人皮天灯,将宫殿烧成了人间炼狱……
    前世今生记忆归拢,虞灵犀猜测:此番长公主点名邀她赴宴,多半是为太子的婚事而来。难不成是好奇,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直到出发赴宴之前,虞灵犀还在想这个问题。
    德阳长公主喜欢温婉素净女子,她便特意挑了身鲜妍的海棠色衣裳,描了红妆,打扮得珠光宝气。看得一旁的胡桃直噘嘴。
    小姐怎么一天一个喜好,上次春宴打扮得得道仙子般素净,这回又妆扮得神妃般艳丽。
    “小姐,该出发了。”虞夫人派来的侍婢在门外请示。
    “就来。”虞灵犀对着铜镜前后审视良久,犹不放心。
    但凡涉及东宫皇族的事,她都不能掉以轻心。
    长公主府和皇宫一样,有禁军严加看守,赴宴之人不能带刀剑利刃,也不能带奴仆侍从。
    想了想,她唤来廊下候着的青霄,低声吩咐道:“今日赴宴,你多带两个侍卫候在门外。外人进不去长公主府,若我午正三刻还未散席出来,便让阿姐去找南阳小郡王,她会知道怎么做。”
    青霄领命:“属下明白。”

    德阳长公主府,各府马车已经停了十来丈远的距离,门庭若市。
    虞灵犀随着母亲躬身下车,对面,赵玉茗亦是和赵夫人一同下来。
    两家人碰面,赵家母女脸上明显划过一丝尴尬和不自在。
    赵夫人与虞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闺房时起她便处处要和温婉美丽的妹妹争,争衣服争首饰,争到最后妹妹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府主母,她却嫁了一个不起眼的兵部主事。
    赵家不景气,赵夫人觉得脸上无光,越发与虞家断了往来。
    此番撞上,竟发现赵玉茗和虞灵犀穿了同样的海棠色裙裳。乍一看两人背影十分相似,但一瞧正脸,高下立分。
    赵玉茗虽美,但长相略微小家子气,撑不起这样鲜妍的衣裳。反倒是虞灵犀,秾丽精致,光彩烨人。
    赵夫人撑着假笑和虞夫人寒暄问好。
    待虞家母女一走,她立刻沉下脸,朝赵玉茗叱道:“让你别穿这身衣裳,你非要穿!这下好了,撞了衣裳还不如人家好看,真是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玉茗脸色微白,绞着袖子不吭声。
    赵须一瘸一拐走过来,横在赵玉茗面前道:“义母,玉茗为了这场宴会精心打扮了许久。何况,儿子觉得玉茗比虞二姑娘好看。”
    “你觉得?”赵夫人冷嗤,扫了一眼这个坠马摔断了腿的跛子,“你觉得有何用?”
    赵玉茗跟在赵夫人身后,迈上台阶时,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赵须一眼。
    赵须隐在阴影中,眸中翻涌着阴暗恨意,朝赵玉茗点点头。

    长公主府气势恢宏,花苑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德阳长公主还未现身露面,女眷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聊天。
    将军府位高权重,向来是各家讨好笼络的对象,虞夫人身边围满了各府夫人,一时脱不开身。
    这等宴会,少不了人际往来,虞灵犀便朝虞夫人道:“阿娘先忙,我去找清平乡君。”
    唐不离没有找到,倒是见着了薛岑。
    他气色好多了,一袭白衣胜雪,正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微笑着同赵玉茗说些什么。
    眼角瞥见虞灵犀,薛岑眼睛微亮,婉拒辞别赵玉茗,朝虞灵犀走来。
    “二妹妹。”他清朗唤道。
    “岑哥哥。”虞灵犀颔首见礼,关切道,“身体可大好了?”
    “不碍事,已经痊愈。”
    薛岑引她在位置上坐下,亲手沏了一壶茶道,“这是今年最新的茶种,二妹妹尝尝?”
    虞灵犀端起一杯嗅了嗅,很香。
    她问:“是今年才有的茶种么?”
    薛岑倾茶的姿势风雅至极,颔首道:“不错。”
    虞灵犀“咦”了声,又嗅了嗅,这茶香怎么有点熟悉呢?
    与此同时。
    太子宁檀一身常服站在高处轩楼之上,望着来往的女客,焦躁不耐地摇着纸扇问:“虞二姑娘在哪儿呢?”

    云翳笼罩一大片阴影,阴影顺着长公主府的方向逐渐西移。
    将军府后街,无人的僻静拐角。
    羽翼破空的风响,一只灰隼张开翅膀,停在了少年抬起的臂上。
    取下鸟足上绑着的竹筒密信,展开一瞧,宁殷的眸色幽幽冷沉下来。
    宁檀悄悄去了德阳长公主府,既然不是光明正大,便定有龌龊勾当。
    想起今日盛妆赴宴的虞灵犀,他眸色又冷了几分,淬着慑人的寒。
    “小姐,我早说过的啊。”他呵笑一声,极低的嗓音带着些许玩味,“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那点仁善的小聪明,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要救吗?
    他靠着墙,淡淡地想。
    还是算了。
    若无端出现在那,她说不定又要嫌弃他满腹心机,布局虐杀之类。
    反正她准备了什么青霄、什么南阳郡王,根本不需要他,不是么?
    他冷笑一声,转身往回走,可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来,最终顿在原地。
    五指猛地一攥,灰隼惊飞,密信化作齑粉从他指缝洒落。
    可是……
    野性难驯的少年抬首,眯眼看着被云翳遮挡的太阳。
    薄唇翕合:“心情不佳,宜杀人。”


【第24章】黑屋

    午宴过后,各家夫人都坐在一块儿陪德阳长公主叙旧解闷。
    大人们说话难免涉及要务,后辈理应回避。虞灵犀便和各府贵女一同去了芍药园,闲聊赏花。
    那股诡谲的眩晕涌上来的时候,虞灵犀心中咯噔了一下。
    发觉不对劲,她第一反应是去找虞夫人,可才走了两步,身子就软得几乎扶不住游廊的雕栏。
    “哎,虞二姑娘怎么啦?”
    身边惊呼一声,有谁扶住了她软绵的身子。
    “兴许是贪杯喝醉了。”
    “扶她去偏殿小憩片刻吧,还要些时候才散席呢。”
    视野天旋地转,一张张模糊的脸围了上来,有人搀扶着她往西角门偏殿行去。
    不能去偏殿,不能离开人群。
    虞灵犀张了张唇,想让搀扶的人送她去见虞夫人,可所有的器官都像是被麻痹似的不听使唤,完全发不出丁点声音。说不出话,手脚也绵软无力,虞灵犀不傻,知道自己大约是被人暗算了。
    她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缕薄弱的意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宴席上她与阿娘同席,两人吃的是一样的菜肴,可阿娘并无不适,说明问题并非出在菜品上。
    除此之外,便是薛岑给她泡的茶。
    当时她觉得茶的香味熟悉,心中迟疑,端着茶盏嗅了很久都没有饮下。
    薛岑以为她是嫌茶淡,又知她酷爱辛辣,便体贴换了新的浓茶过来,又从自己案几上取了随身携带的椒粉甘梅,往她茶盏里夹了两颗。
    继而便是德阳长公主来临后,众人敬酒祝寿。
    因有皇族结亲的阴云笼罩,虞灵犀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酒盏是公主府的侍婢统一呈上来的,人人皆有,虞灵犀也是在祝寿时象征性小抿了一口……
    莫非,是这里出了问题?
    人群的热闹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僻静冷清。
    虞灵犀咬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重要的是那人敢在长公主府邸对她下手,到底想做什么?
    进了一幢雅致幽静的寝屋,虞灵犀被安置在柔软熏香的软榻上,甚至有人细致地为她盖上了锦被,方轻轻掩门出去。
    片刻,一声极轻的开门声传来,走入一个光晕模糊的眼熟身影。
    继而强撑的意识断弦,她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一双绣鞋停在了她的榻前。
    赵玉茗戴着素色的面纱,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怯懦柔和,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出她眼底疯长的嫉妒和怨恨。
    她捏紧袖子,行至与虞灵犀并排的那张客榻上躺下。
    深吸一口气,做出头晕目眩的模样来,朝外唤道:“来人。”
    一个宫婢推门进来,福礼道:“赵姑娘,有何吩咐?”
    “我旧疾复发,实在是头晕乏力,恐败了长公主殿下雅兴,便不去辞行了。”赵玉茗虚弱道,“还请再唤个人过来,悄悄扶我去西角门外,让家兄送我回府吃药歇息。”
    “好的,赵姑娘请稍后。”宫婢见她看上去实在难受无力,便匆匆退出去唤人帮忙了。
    等人一走,赵玉茗忙溜下榻,飞快将虞灵犀扶抱至自己榻上,取下自己的面纱遮住虞灵犀的脸,又将她髻上能表明身份的发饰一一取下。
    虞灵犀还挽着一条极为轻软的罩烟纱披帛,那是赵玉茗心动许久却买不起的款式。
    她便将那条披帛也拽下来,换上自己的旧紫绸披帛。
    两人的衣裳身段极为相似,只将虞灵犀天然绝色的脸一遮,发饰略作调整,陌生人基本瞧不出其中差别。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赵玉茗心一慌,连忙钻到里边的榻上,伪装成虞灵犀的身形面朝墙壁躺下。
    宫婢只见过赵玉茗和虞灵犀一次,果然没发现异样,隐约记得有面纱、躺外间的是赵姑娘,无面纱容貌美丽的是虞二姑娘。于是没多想,把外间的虞灵犀当做赵玉茗搀扶走了。
    赵玉茗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敢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看赵须的了。
    这个计划是赵须提出的,她不知道赵须要如何搅黄虞灵犀和薛岑的婚事,反正……和她没关系。
    赵玉茗背对着门缩在榻上,咬着指头想:是宫婢自己认错了人,而她,只是撒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
    谁叫虞灵犀处处比她好、比她强。
    谁叫连朗风霁月的薛二郎眼里,也只瞧得见她一人呢?
    正想着,忽见身后阴影笼罩,有人蹑手蹑脚朝她走了过来。
    赵玉茗刚做完亏心事,猛地转头,却见一块棉布当着口鼻捂下,将她的惊呼闷在了喉中。
    赵玉茗瞪大眼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太监,瞪大眼呜呜两声。很快,她猛力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闭上不甘惊恐的眼,脑袋无力地软向一边。
    意识消散前的须臾,她听见其中一个太监模糊的嗓音低低传来:“这个是虞二姑娘吧?别弄错了。”
    “不会错。方才咱们跟了这么久,一共就两个姑娘进了偏殿。”另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答,“赵姑娘身体不适,被送出府了。那么留在这里的,除了虞家二姑娘还能有谁?”
    “啧”了声:“这张脸和画像上挺像的,不会错。算是个美人坯子吧,难怪太子殿下疯魔了似的要尝她滋味……”
    虞……二姑娘?
    赵玉茗很想大声尖叫,告诉他们认错了人。
    她忍辱这么久,不是为了去做虞灵犀的替死鬼的!她心里有人,宁可死也不愿被别的男人玷污!
    可来不及发出丁点声音,就彻底没了意识。唯有一滴泪沁出她的眼角,不知是悔是恨。
    “别啰嗦了!趁着没人,赶紧送去太子殿下那儿。”
    用锦被将女人一裹,从后门抬了出去。
    ……
    角门后院,宁殷穿着内侍的赭衣从假山的洞穴中走出。
    洞穴阴影中,一个被剥了衣裳的小太监倚在石壁上,已然昏死过去。
    宁殷面无表情,将他的脚往里踢了踢,这才端起地上的瓜果盘,混入来往的内侍队伍中。
    角门处,两个宫婢扶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上赵府的马车,宁殷自门口路过时,刚好瞥见塞进车内的一片裙角,以及一点精美小巧的足尖。
    藕丝绣鞋,有点眼熟,不像是赵家女人能穿得起的款式。
    赵须瘸着一条腿,警惕地环顾一眼四周,方跟着跃上马车,飞快离去。
    一切发生在须臾一眼之间,宁殷不辨喜怒,继续往里走。
    德阳长公主府邸只有一处无人能去的僻静之处,便是佛堂后的静室。
    一个大活人没法瞒过禁军运出府邸,以宁檀那精虫上脑的性子,若真想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必定选那处静室。
    佛堂前的荫蔽石路上,果然见两个太监鬼鬼祟祟抬着一包人形物体。
    宁殷隐在门洞之后,望着那锦被包裹下露出的女子发髻,阴冷了目光。脚尖勾起一块石子攥在手里,屈指一弹。
    后头那个太监脚腕剧痛,顿时“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锦被散了,滚出一个海棠裙裳的女人,仰面朝上。
    见到那女人眉眼的一瞬,宁殷眸中的杀意一顿。
    那不是虞灵犀。
    “当心点。”
    另一个太监连忙将女人重新卷入被中,叱道,“太子殿下对女人最是挑剔,摔坏了可就完了!”
    两人又抬起那包人形物,偷偷摸摸地闪入佛堂后净室。
    啧,认错人了?
    宁殷靠在墙上,慢慢转着指间险些出手的刀刃。
    那真正的虞灵犀会在哪儿呢?莫不是被她躲过去了?
    忽然,方才角门外的画面于脑中一闪而过,宁殷猛地抬眸。
    眼中的玩味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恣肆的狠戾幽暗。
    他转身,朝角门快步走去,惊扰了芭蕉低下晒太阳的狮子猫。
    那狮子猫脖子上缀着名贵的金铃铛,一看就是前来赴宴的某位贵夫人走丢的爱宠。
    宁殷停下脚步,一个有趣的计划在心中酝酿开来。
    若不回赠宁檀一份大礼,怎对得起他为虞灵犀费心费力布下的这场局?
    他伸手拎起那只狮子猫的后颈,单手攀着围墙几个腾跃,翻身上了净室的屋檐。
    他落脚很轻,没有惊扰室中那位等得口舌生燥的太子殿下,将瑟缩的狮子猫搁在了净室屋脊的醒目之处。
    布好了诱饵,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虽然他很想留下来看这场好戏,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姐等不到人去救她,会哭的吧?真可怜呢。
    少年心不在焉地想着,却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循着赵府马车消失的方向而去。
    ……
    马车颠簸摇晃,使得虞灵犀在混沌的昏睡中找回了一丝神智。
    牙齿咬破舌尖,她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剧痛使她神智又清明了一分,可四肢仍是烂泥似的使不上劲儿,别说挪动,便是抬一根手指都费劲。
    冷静,越是此时越不能慌。
    她咬唇,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直至指尖艰难动了动,继而就是手掌、手腕……
    一边放慢呼吸,闭目仔细记住马车外的每一处吆喝、每一种气味。
    一边搜寻记忆,京城的舆图在她脑中渐渐显现。
    不到一盏茶,热闹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幽静,耳边只听得见车轱辘轧过青石砖的声响。
    待手臂和脖子能勉强转动了,虞灵犀便吃力地将发髻往车壁上蹭了蹭。
    蹭了半日,直至发髻散乱,方有一支素银簪从发间坠落。
    其他的钗饰都不见了,不过不碍事,一支银簪也够用。
    将尖锐的银簪握在手心,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汗湿了里衣。
    马车停了,虞灵犀立刻将簪子藏入袖中,装作昏睡未醒的样子。
    马车外来了两三个人,其中有个脚步一轻一重,像是个跛子。
    虞灵犀顿时心一凉。
    若对她下手的只有一个人,她尚且能拼一把。但来的是三个人,而她方才取簪子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手臂依旧酸软,此时反抗根本没有胜算。
    不能冲动。阿爹说了,越是危机关头越要沉得住气,寻找破绽,一招制敌。
    虞灵犀屏息伺机,袖中的簪子几乎刺破掌心。
    ……
    仓房前,赵须和两名衣着暴露的女冠相对而立。
    “为了以防她逃跑,待我和这女人进了仓房后,你便将仓房门锁上。”
    赵须将一个钱袋抛给女冠,道:“夜里自会有人来捉奸,到时你再打开仓房,务必让所有在场之人都清楚瞧见里头的画面。别的,你什么也不用管。”
    赵须将虞灵犀丢在了仓房唯一的木榻上。
    他陷在阴暗中,冷冷地盯着榻上少女芙蓉般细嫩精致的脸庞。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一张美极的脸。可那又怎样?
    在他心里,义妹才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是他快死时将他从阎王殿拉出来的光,虞灵犀连赵玉茗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可他的身份,注定他无法拥有玉茗。
    既如此,不如让这个女人在死前当一次玉茗的替代品。
    谁叫她纵容手下的家仆将他拽下马,成了个终身跛脚的瘸子;谁叫她处处打压玉茗,连玉茗最心爱的东西也要夺取……
    赵须扭曲了面容,点燃案几上的香炉,深吸了一口甜腻的香味,朝虞灵犀的脸伸出手去。
    他要毁了这一切。
    仇恨让赵须忽略了少女渐渐绷紧的身形,以及她袖中露出一点寒光。
    手指还未碰到虞灵犀的脸,忽见门外掠过一条人影。
    赵须警觉缩回手,站起来听了片刻动静,方按着腰间的佩剑,朝仓房外走去。
    一个内侍打扮的赭衣少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屈起一条腿踩着桌沿,手里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赵须立即认出了这个少年。
    那时春搜,这人仅凭一手之力将他拽下马,摔落沟渠,让他成了个没用的瘸子。
    恨意在眼中燃烧,他阴声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少年勾着笑,可笑意不曾到达眼底:“来取一样东西。”
    他明明在笑,赵须却蓦地背脊生寒。
    “什么东西?”
    “你的狗命。”
    凌寒的疾风乍起,院中藕池荡开一层涟漪,而后渐渐归于平静。一片殷红从池底升起,缓缓晕散于水波之中,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宁殷打开了仓房的门,擦干净手指,朝榻边走去。
    见到榻上双颊绯红、昏睡不醒的虞灵犀,他目光忽的一沉,开始后悔方才让赵须死得太便宜了。应该拔了他的舌头,再活着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
    案几上燃着甜腻的香,一闻便知是不正经的东西。
    他走到虞灵犀榻前,刚伸手掐灭了线香,便见一抹寒光朝自己狠狠刺来。
    宁殷下意识抬手格挡,攥住了那支全力刺来的银簪。
    啧,好凶狠。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抑或来的是赵须,方才这一下大概就扎穿他的脖子了。
    那奋力一击已经耗尽了力气。
    虞灵犀喘息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在见到宁殷的脸时,有一瞬的茫然。
    她怔怔不语,握着簪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殷。
    盯得不可一世的小疯子垂下了眼睫,问道:“小姐如此神情,是在失望吗?”
    随即,他勾起一个莫名的嗤笑,自顾自颔首道:“来得不是青霄,也不是什么小郡王,而是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坏人,的确该失望……”
    银簪脱手,哐当坠落在地。
    “卫七……”
    少女嗓音轻颤,眼里跳跃着略微迷离碎光,分明没有半点厌恶失望。
    呼吸急促的少女身体没骨头似的酥软,卸力,继而一头扑在了宁殷怀中,将他满腹讥诮堵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冷不防哐当一声。仓房唯一的一扇门被人关紧,从外边上了锁。
    逼仄的空间内瞬时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
    那名衣着暴露的女冠将仓房钥匙揣入怀中,打着哈欠远去。


【第25章】甜香

    府邸对街,青霄靠着马车,抱剑望着门口陆续散席出来的女眷。
    车内,香钟燃到指定刻度,铜球坠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午正三刻已至,小姐还未出来。
    青霄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等了一盏茶时辰,方沉下脸对下属道:“小姐逾时未至,恐有意外。你们二人分头去请大小姐和南阳郡王,要快!”

    德阳长公主府,静室。
    宁檀等得口干舌燥,摇着纸扇又灌了口茶,问道:“什么东西在叫?”
    小内侍侧耳听了会儿,躬身答道:“回殿下,应是猫儿叫春。”
    “烦人。”宁檀已然没了耐性,叱道,“怎么还没把人带过来!”
    正躁着,门开了,派去的小太监抬着一包女人快步闪了进来。
    “殿下,虞家二姑娘给您送过来了。”
    女人被搁在榻上,小太监擦着汗,谄媚道,“为防她伤到殿下,稍稍用了些药。还请殿下留意时辰,莫要贪欢,若她失踪太久被人察觉,事情就难办了。”
    “知道了知道了。”宁檀扯了扯衣襟,不耐地挥手屏退内侍。
    待屋内空了,宁檀咽了咽嗓子,伸手掀开裹着女人的锦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手一顿,宁檀咂摸着怎么不太对。
    这女人的身形样貌俱是上佳,是个美人,却远不及当初他远远一瞥的那般惊艳,比预想中差了不止毫厘。
    难道阅人无数的他,这次看走眼了?
    不过既是送到嘴边来了,焉有不吃之理?虞渊那个老顽固过了这么久都不肯归顺自己,甚至还与别的皇子相谈甚欢,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今日便拿他的宝贝女儿开涮,先吃了小的过瘾,将来再娶那个大的。
    宁檀露出一个轻浮玩味的笑来,急不可耐地扯了腰带。
    ……
    拂云观是一处隐秘的销魂窟,里头的女冠,皆是暗娼。
    此时,两名女冠穿着薄可透肉的道袍,意兴阑珊地倚在后门处聊天。
    “妙真,你说仓房里那一男一女,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位女冠问。
    叫妙真的嗑着瓜子,“呸”了声道:“男的因爱生恨吧!得不到就想毁了,否则怎么舍得对良家女子用极乐香?”
    这种催情香,原是她们在欲界仙都时为挽留恩客使用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人只需闻过此香,每旬都会发作一次,如此三回,药效一次比一次厉害,一个月后方能自动消解,如此便能做恩客的长久生意。
    想到此,妙真麻木艳俗的脸上划过一丝鄙夷:果然男人都是畜生,那小姑娘怕是一辈子都毁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她们自己都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后院。
    仓房逼仄,没有开窗。
    唯有一丈多高的地方开了一处小小的铁窗,勉强送了些新鲜的空气进来。
    但还是热,很热。
    这次的异样明显和宴会后的眩晕不同,虞灵犀感觉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燃烧,面前的宁殷有了重影,她觉得自己像根没有骨头的藤蔓,不受控制地想寻求依靠。
    “卫七……”虞灵犀目光迷离,眼尾染着娇艳的红,呼吸急促道,“我好像……好像不对劲……”
    手臂稳稳揽住她下沉的腰肢,宁殷抬手挥散余烟,晦暗中一双眼睛蕴着清冷的光。
    “因为小姐中药了。”
    他端坐看着怀中炙热酥软的少女,嘴角扬起浅浅的嘲弄,“催情香。”
    虞灵犀咬唇,想杀了赵须的心都有了。
    情绪的波动使得那股燥热愈发浓烈,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冲击着她脆弱的理智。
    偏偏这个时候,她身边还有个正年轻气盛的少年。
    宁殷折腾人的花样有多少,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不由强撑着理智,往榻里边挪了挪,以免自己神志不清真的做出什么错事来。
    怀中的娇软毫不留情地离去,宁殷嘴角的笑没了。
    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虞灵犀埋在臂弯里的,醉酒般潮红的脸庞。
    片刻,他站起身来,在虞灵犀茫然的目光中,解了腰带和外袍。
    赭色的内侍服飘落在榻沿,虞灵犀不由一紧,短促问:“你作甚?”
    “小姐难受,而这里只有我能帮忙。”
    宁殷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落在虞灵犀耳里却像响起一个惊雷。
    “卫七,你……”虞灵犀惊得眼睛溜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少年单膝跪在榻上靠近,眼睛染墨似的,没有狎昵捉弄,也没有情欲渴求,声音像是在禀告今日吃什么菜一样轻淡。
    “我不曾和女子试过,小姐多担待。”
    他微凉的唇凑了上来,堵住虞灵犀灼热的气息。
    虞灵犀脑中有一瞬的空白,憋气半晌,才被下颌的疼痛唤回神智。
    宁殷捏着她的下颌,如同前世一般微挑的眸子望着她,轻声问:“小姐是打算憋死自己,以全名节?”
    虞灵犀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呼吸,绷紧的身子重新软了下来。
    名节?
    当一个人经历过家族覆灭的苦痛,尝尽寄人篱下的辛酸,与一个狠厉恣睢的疯子共同生活两年……
    便该知道,名声不过是旁人施加的枷锁,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俊美的、熟悉的脸庞就在眼前,似是清晰,又似是模糊。虞灵犀望着他幽深的眼,听到了来自心灵深处的,破罐破摔的声音。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甚好怕的。
    她意识混沌,完全分不清那些荒唐轻佻的念头究竟是自己的本心,还是药效使然。
    “卫七。”
    虞灵犀迟疑着抬手触碰宁殷的脸颊,捧住,而后忽的一笑,醉酒般轻道,“你的吻技还是这般差。”
    宁殷皱眉。
    还没来得及问这个“还是”从何而来,便见方才还瑟缩的少女跪坐而起,垂眸轻轻舐了他的鼻尖。
    动作熟稔,猝不及防。
    世界悄然无声,宁殷的呼吸有一瞬的暂停。
    他微微睁眼,望着咫尺前桃花般娇艳迷离的少女,黑冰似的眸底像是翻涌着炙热的岩浆。
    芳泽一触即分,却也勾走了宁殷引以为傲的定力。
    他从小被恶意喂过不少毒,按理,那线香对他根本产生不了影响。可不知为何,这会儿竟生出不知餍足的微小躁动。
    新奇,却并不反感。
    他抿了抿薄唇,微眯眸子回味了片刻,而后伸手扣住了虞灵犀的后脑勺,再一次凑了上去。
    反正野兽从不讲道德廉耻,只遵循本能。
    唇上一痛,虞灵犀从迷离的缱绻中回神,强行唤回一丝理智。
    “这样不对……”她似是突然惊醒,推开了宁殷。
    茫然了片刻,视线聚焦。虞灵犀唇瓣嫣红,看着眸色晦沉的宁殷,呼吸急促地喃喃:“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和名声无关,若没有爱,便只是交媾。
    宁殷不懂五感,不屑道德,可她懂。前世她和宁殷已经走了一条错误的不归路,这辈子不应该再是这样的开局。
    不满于她的停止,宁殷微微侧首:“小姐?”
    “你……你离我远些。”虞灵犀抱起双膝缩在榻上,艰难道。
    宁殷的眸色微沉。
    想了会儿,他问:“小姐讨厌我?”
    “这样不对,不对……”虞灵犀重复着这一句,甩了甩脑袋,混沌的意识渐渐清醒。
    “那什么才是对的?”宁殷的身影笼罩着她,嗓音沙哑低沉,“小姐把自己折磨死,就对了么?”
    大约药效下去了一点,虞灵犀还有力气瞪他。
    宁殷不悦,抬手碰了碰鼻尖被吻过的地方。
    啧,方才她主动撩上来时,怎么不见这般硬气?
    “人与兽不同,这种事,自然要同所爱之人尝试。”虞灵犀红着脸颊道。
    爱?宁殷觉得可笑:他没有这种东西。
    “中了这香,若是没有那个……”少女难以启齿的声音传来,打断他的思绪,“会死吗?”
    宁殷想了会儿,说:“不会。”
    虞灵犀明显舒了一口气。
    “只会生不如死。”宁殷道。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又骤然绷紧。
    宁殷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榻沿,冷然半晌,没忍住道:“小姐不愿走捷径,熬过去便好了。”
    虞灵犀轻轻“嗯”了声,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宁殷眉尖一挑,没想到她真的这般有骨气,宁可生捱也不愿碰他。
    很长一段时间,仓房里静得只能听见一急一缓的呼吸声。
    原想看虞灵犀能撑多久,到头来越来越空落不耐的,却是他自己。
    天窗的冷光斜斜洒下,打在少女单薄微颤的肩头。
    虞灵犀的呼吸抖得厉害,半张脸埋在臂弯中,宁殷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死死咬着唇瓣,靠着疼痛缓过最难熬的片刻,眼睫扑簌,眸中满是挣扎坚定。
    一缕血色在她唇上凝结成珠,又倏地滚落白净的下颌。
    那抹鲜红刺痛了宁殷的眼,他叩在膝上指节一顿。
    嘶,想把赵须的尸首从池底拽出,剁碎了喂狗。
    他起身,抓起地上散落的赭色外袍。
    虞灵犀立刻一僵,抬起水波潋滟的杏眸,警戒地看着他。
    宁殷抓着衣袍的手一滞,随即神色如常地掸去上头的尘灰。
    “衣裳是抢来的,有点脏。”他说,“小姐将就些用。”
    衣袍如云般罩在了虞灵犀肩上,遮住她胸前略微散乱的襦裙系带。
    衣袍很大,很温暖。
    虞灵犀方才最难堪、最凶险的时候都没有掉眼泪,此时裹着宁殷的外袍,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酸。
    药效退了很多,但还是十分磨人。
    虞灵犀怕自己撑不住断了思绪,便颤声道:“卫七,你陪我说说话吧。”
    古井无波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哑:“说什么?”
    虞灵犀皱眉,忍着翻涌的空虚和渴求,调整呼吸:“随便,给我讲个故事也行。”
    宁殷坐在阴暗中,只余一个侧颜剪影,看不清神情。
    半晌,毫无起伏的嗓音传来:“从前,狼国里有很多羊崽子。”
    没想到宁殷还真的给她编故事了。
    虞灵犀新奇得忘了身体的难受,问道:“既然是狼国,为何有羊崽子?”
    宁殷乜了她一眼,继而低冷道:“狼国里只允许有一只狼,其余的都必须是温顺愚昧的小羊。若是大狼发现还有其他的狼存在,便会毫不留情地咬死它。
    “有一天,王国里最小的羊发现自己竟然长出了爪牙,它的爪牙锋利无比,甚至比大狼更甚,原来小羊也是只狼。小狼的母亲很惊惶,唯恐被大狼扑杀,所以哭着拿起铁钳,一颗一颗将小狼长出的爪牙一点点拔除,圈禁在笼子里,以为这样就能瞒住一切。”
    淡漠的嗓音,血腥的故事,虞灵犀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直觉告诉她,宁殷的这个故事,肯定和他的过往有关。
    “后来呢?”
    “后来,小狼一点点长大,吃肉的天性是掩盖不住的。有一天,笼外滚进来一块肉,小狼饿极了,抓起肉便吃了起来,却不料,那肉里被人刻意下了毒……”
    这故事足以让虞灵犀药效尽褪,背脊生寒。
    “小狼还活着吗?”
    “命大没死,却也暴露了它是狼的事实。”
    宁殷仿佛真的只是在讲故事,不紧不慢道,“大狼派手下抓住了小狼母子,然后丢了一把匕首在他们面前。那些人告诉小狼的母亲,她和儿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大狼真可恶。”她竭力稳住声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后来呢?”
    宁殷却不再说下去。
    很长的安静,虞灵犀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
    “小姐气息沉稳了不少,想必是药效褪了。”
    他兀地笑了声,不再继续狼和羊的话题,站起身问,“能走路吗?”
    虞灵犀有些悻然,不曾听到故事的后续。
    但此时追问下去,宁殷必定起疑。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然后艰难地扶着墙壁起身,深吸一口气道:“能走。”
    宁殷颔首表示明了,而后走到紧闭的仓门之前,抬腿一踹。
    他的腿很长,踹起来的动作又快又狠。
    虞灵犀前世也曾想过,若是宁殷的腿不曾受伤,就该是眼前这副意气风发模样。
    轰的一声,整块门板连带着锁都被踹倒在地,扬起一地尘灰。刺目的光扑面而来。
    门外两名女冠听闻动静,立刻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没有看清宁殷什么动作,那两名女冠皆是眼睛一瞪,随即软绵绵倒在地上。
    虞灵犀看得目瞪口呆,扶墙上前道,“你……”
    “没死。”宁殷负手道。
    虞灵犀一怔,无奈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既然能打开门,方才为何不带我走?”
    宁殷笑了,低低道:“小姐方才药劲上头,能走得动路么?我是不介意抱着小姐招摇过市,只怕小姐拉不下颜面。”
    强词夺理。
    虞灵犀恼了他一眼,长长吐纳几口浊气,方清醒些道:“去唤辆马车,送我回长公主府。”
    宁殷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深意。
    她这样娇贵的少女,刚经历了那般危险,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回家哭诉,而是敢回公主府直面阴谋……
    越来越有意思了。
    回去也好,还能赶上一出大戏。
    ……
    长公主府,佛堂前的小路上。
    “那猫可是皇上御赐给我的,若是丢了,岂非大罪?”
    十来名女眷簇拥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宫裳女子,众人在花木丛里似乎在寻找什么。
    “郡主别急,猫儿兴许是嫌吵,躲去僻静之处了。”有人安慰。
    “多找些人来寻呀!”安宁郡主急得带了哭腔,忽而她听到什么,屏息道,“嘘,你们听到猫叫了吗?”
    “好像是有。”
    “我也听到了。”
    “似是从佛堂后传来的,去看看。”
    “嘘,都别出声!别叫它吓跑了!”
    安宁郡主领着一行人焦急地穿过石路,朝佛堂行去。
    刚欲上石阶,便见两个打盹的小太监一跃而起,着急忙慌道:“哎哟各位姑娘,这里可不能进啊!”
    虞辛夷和南阳郡王闻声而来,刚好瞧见一行女眷在和两名太监争执。
    妹妹逾时未出,因为不确定妹妹是否出事,亦或是此事牵涉到德阳长公主,虞辛夷不敢公然要求搜寻妹妹。
    她只得按照事先约定,找宁子濯掩护混入了长公主府。
    宫婢说虞二姑娘和赵姑娘在偏殿歇息,可等她赶到偏殿,妹妹和赵玉茗都不在,只在软榻上拾到了妹妹的红玉珠花。
    心中的担忧更甚,她几乎笃定妹妹出事了。
    整个府邸,只有佛堂是最后一处没有搜过的地方。她不假思索,大步朝佛堂走去。
    “虞司使,这个地方不能随便进。”宁子濯白净的脸上浮现些许焦灼,挠着鬓角道,“要不,我去请示一下皇表姑?”
    “来不及了。”虞辛夷推开宁子濯,闯了进去。
    “哎,那位姑娘!”两个小太监一边拦着找猫的贵女们,一边又顾着挡虞辛夷,汗出如浆道,“那里不能进去!真的不能!”
    遮遮掩掩定有猫腻!岁岁不会真的……
    虞辛夷懒得废话,一手挥开一个太监,另一个扑上来,被宁子濯从腰后抱住。
    “虞司使快去!”宁子濯临时反水,死命箍着太监,脸都憋红了。
    虞辛夷快步迈上石阶,一把推开了静室大门。
    风猛然灌入,撩起垂纱飞舞,床榻上赤条条纠缠的两人霎时映入众人眼前。
    “谁……”
    男的转过头,赫然就是当朝太子宁檀!
    而他身下神智迷离的女人,竟然是……
    “赵……赵玉茗。”兵部侍郎的女儿认出了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一片死寂,继而女孩儿们纷纷捂眼回避,惊叫连连。
    “何事如此喧哗?”
    廊下,德阳长公主威仪的声音稳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