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2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301 - 305

【301】死生之巅-往事再重叠

   暴雨中一支刚刚纠集好的义军立在山前, 各个门派的修士都有。
    时空生死门初开,一切尚是未知, 前方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因此这支初建的盟军内部人心不稳, 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 几乎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他们都担心蛰伏在死生之巅的珍珑棋子,担心会重新对上蛟山曾遇到过的虎狼之师。
    他们望向远处,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胧的巫山殿内,会不会有一个恶魔阖目正端坐着, 等着群雄投鼠忌器, 好将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举着由法咒点燃的火把, 仰头看那巍峨山巅,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阁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此刻仍觉得和做梦一样。”
    “别再感叹了。”碧潭庄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有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该怎么攻上山去, 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另有人脸色阴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木烟离是神血之身,华碧楠是一代药宗,还有那个踏仙帝君……就是那个墨燃, 那厮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位修士的话语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这里, 那么他一定会觉得人生兜兜转转, 总会回到起点。眼前的种种, 和曾经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踏仙君自尽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并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虽俊,面容却很憔悴,为了戴孝,他没有穿死生之巅的银蓝亮甲。他只穿着一件素净蓝衣,马尾用一根白发带绾好。
    薛蒙开口道:“闲话都别说了,再闹下去局势更加挽回不了。什么为人阴毒谨慎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和当年一样,薛蒙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他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薛公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过分了,什么叫怕事?”那个江东堂的女修柳叶眉竖得极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顾头不顾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结果呢?”
    “……”
    “结果还不是你败北,还拖累梅师兄与你收拾残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堪堪挡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银铃叮当。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梅含雪则和颜悦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说着,转过头对那不分场合涨红了脸的女修笑了笑。
    “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的话却不中听,当然要指点出来,好让姑娘知错就改。”他彬彬有礼道,“帮薛蒙是朋友相帮,并非是收拾残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还请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谁不知道梅师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时就说不出话了,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
    见她这幅模样,这女修的道侣顿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发绿,于是站出来嘲讽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骁勇无敌,我们都只会畏首畏尾嘛,那要不还是您先上山探个路?反正死生之巅您是最熟悉的,听说上头的那位踏仙帝君还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您的性命,这样多稳当。”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当初墨宗师告诉过他们真相,那个时候他们当人家在打鬼主意,满口荒谬之词。但现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当初说的那样,许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捻须轻咳,开口道:“其实,我觉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还有待核验。”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验什么?”
    那老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踏仙君长得虽然和墨燃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说的,是他的前世吧。毕竟人皮面具啊,珍珑棋子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觉得孤月夜杀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么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坚信当初是墨宗师在说谎,他们没有冤枉他。
    毕竟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天音阁的时候慷慨陈词,欺辱过他。有人曾在公审的那三日向他丢过石块菜叶,讥笑过他。而承认墨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等于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污蔑了好人,这对某些人而言,实在太丢脸了。
    认错有时比犯错需要更多的勇气,而懦夫们显然缺乏这种勇气。他们为了坚持自己没有失误,便坚定绝不可以让墨燃沉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两生都不得安宁。这宗罪,他们还是想让他背下去。
    对于这些“君子”而言,别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脸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梅含雪听到这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孙道长,您可真是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那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发觉梅含雪是在笑话他,不由大怒,冲上去就想与他动手,却被一位老和尚拦了下来。
    玄镜大师劝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别吵了,先听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怎样分派兵力。”
    他转过头,和声和气地问薛蒙:“薛公子,你是与那个踏仙君交过手的人,依你之见,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门之力,未必能赢。”
    “呵!”那位孙道长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骄子,可真会长他人力气,灭自己威风!”
    玄镜大师则有些吃惊:“这么说,此人实力应胜过楚宗师不少,难怪楚宗师会被他掳去……”
    “掳去?楚晚宁和墨燃的那些肮脏破事现在谁还不知道。我看根本就不是掳去,踏仙君也不是什么前世,这整件事就是墨燃在幕后操纵的,楚晚宁和他也是一伙儿的!不信咱们上山走着瞧!”
    薛蒙脸色骤白,换作以前他一定已经怒喝着扑过去打烂这个老匹夫的嘴,但不久前他才刚刚得知师尊和墨燃之间的事情真相,他自己都恶心到了极致,竟是僵立原处,神色倾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狼狈难堪之际,一个淡青色的高大身影轻描淡写地遮在了他面前。
    姜曦冷冷道:“孙道长如此大胆妄断,若是上山之后,事情并非你所说的那样,那你这根妖言惑众的舌头,我看也不必留了。”
    老道面部肌肉一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咕哝半天,面对姜曦还是没种啐出来,闭嘴了。
    姜曦侧眸看了薛蒙一眼,没再多说,而是低头思忖一番,与其他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安排上山之后各自针对的决战对象,而后立即行动。”他的视线转向其他的掌门与长老,算是一种确认,“除去珍珑棋子不算,已知会在死生之巅的人有哪些?”
    周围就陆续有人答道:“肯定会遇到木烟离。”
    姜曦问:“有和她交手过的人吗?”
    一个女修举了手:“内乱时我和她对过几招。”
    姜曦又问:“身法如何?”
    女修想了想道:“派出三位长老应该就足够拖住她了。”
    “好,哪三位长老愿意在交战开始后锁定木烟离?”
    死生之巅的那些人早已视木烟离为眼中钉,此时立刻出来了三名长老,璇玑、贪狼、禄存。这三人是同门,功夫都极好,疗愈攻伐辅助各有擅长,姜曦不假思索地就应允了。
    姜曦又问:“还有呢?”
    “还有天音阁的一批近侍,这批人数算不好。但至少有六七百,实力也难以估量。”
    姜曦沉思道:“与天音阁武斗方式最接近的是无悲寺……”他抬眼看向玄镜大师:“大师可愿让贵寺弟子在战时盯准那些天音阁近侍?”
    “这……”玄镜大师暗自盘恒了一下利弊。
    弊端很明显,天音阁那些弟子人数和实力都是未知,弱是最好,但强的话,恐怕会让无悲寺元气大伤。但利也很诱人,因为至少他们不需要去面对最可怕的踏仙帝君了。
    他于是点了点头:“老衲自当为天下分忧。”
    “剩下来是华碧楠……”姜曦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这个不用说。孤月夜虽不能说熟知他的一招一式,但至少师出同源。大战之时,请我门下诸位长老盯住此人,不必手软心慈。”
    这些都陆续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珑棋子与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扫过众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请愿之外,更多的却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颈椎病,一个个头脑低垂,还有些干脆伸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宫主?”
    明月楼点头:“踏雪宫理应出力。”
    姜曦又问上清阁的阁主,那位道长也颔首道:“责无旁贷。”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门派不是怕事,就是确实不适合战斗,那些当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人咕哝道:“那个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时空生死门,单凭这么些掌门的力量肯定不够。”
    “是啊,这不是敢死斥候么……”
    有人则叹口气:“要是儒风门还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么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个江东堂修士提高嗓门,“那个叶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吗?实力恐怕堪比十个南宫柳,绝对是掌门级的战力。她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姜曦的脸都黑了。他阴云密布道:“我们出发之前安顿了一批避难百姓在孤月夜。当时说要留一个修士镇守、以防棋子大军压境——无人自动请缨。最后是她留下来了。”
    那修士“啊”了一声,面露尴尬。
    姜曦阴郁道:“诸君都是真豪杰。怎么处处需要一个小丫头?”
    “……”
    又等一会儿,人群中还是没几个愿意身先士卒的。江东堂的那位年轻漂亮的新掌门甚至还支吾道:“我看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听“等”这个字,薛蒙顿时气得嘴唇发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问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多等一会儿又能多稳当?”
    “可是也不能贸然上山送死啊。”
    “成败在此一举,薛少主慎重。”
    玄镜大师也劝道:“薛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门现世,谁都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变数。眼下整个修真界的翘楚眼下都云集于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谁能负责?”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门仙君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目光血红:“你们掌门还没死,就已经在想该怎么办了,那死生之巅呢?!”
    “……”
    提到死生之巅,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门夫妇因被冤枉而双双殒命,不少人都眼神闪躲起来,更有人倍感内疚,低头不语。
    “死生之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薛蒙嗓音微哑,“我没有了堂哥,没有了师兄,没有娘亲,没有了爹,现在连师尊都……”
    薛蒙睫毛微颤,喉结攒动,似乎在极尽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终还是承受不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没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含雪在旁蹙眉低声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么会听呢。这世上谁都不再能拦住他。
    薛蒙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上前欲劝,但薛蒙去意已决,杀心已表。他转过身,把所有人都丢在后面,一直隐忍的怒意与委屈,都成了腮边泪水,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滚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着他的背影:“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
    冷。
    骨头都冻成了冰。
    他眯着浓深睫毛,望着远处宫殿森然,烛光晦暗。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巅,上次来行刺时,都未曾仔细瞧……
    忽然,他瞥见离得较近的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
    这是他从未在自家门派见过的东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详,那三座坟,一座凿着“油爆皇后”,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边。
    最后一座很老很旧。
    那座坟前模糊有个虚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迹斑驳,宽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抬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
    薛蒙猛地一惊,脑颅仿佛被羽箭穿刺,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涌上头,他厉喝:“墨燃!”欲拔龙城劈斩过去,但腰间是空的。
    然后他才想起,龙城,已经碎了。碎在了与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锋中。
    那个侧背对着他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来,仿佛一场极度疲惫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薛蒙看到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石面,轻轻蹭着。
    薛蒙掌心里轰地燃起一从火,橙光四溅。
    他不管不顾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过去,袭过去——
    “砰!”
    一声巨响,火光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有那块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惊,左右环顾,可是什么踏仙帝君,什么黑色身影,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他的周围雨如倾盆,万木萧瑟东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形影相吊。但树影婆娑风声唧唧,又好像千军万马都潜伏在暗林里、劲草中,卷甲衔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声音顷刻就被雷鸣碾成碎末齑粉。
    看错了吗?
    怎么可能会错,明明是那么清晰的背影,明明刚才就站在这里,明明那个人还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蓦地顿住。
    薛蒙俯身,抬手将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离的碑身慢慢拾凑,拾了一半,霎时如坠冰窟!
    那碑上赫然写着:
    先师楚晚宁之墓
    谁的墓?什么墓?!!!
    薛蒙猛地弹起身,踉跄退后,闪电白光照着他惨然的脸,薛蒙摇头喃喃道:“不……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他吞着唾沫,极力让自己冷静。他蹲在原处喘息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眯缝着眼睛再去细看那块墓碑。
    碑身已经很斑驳了,最起码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浅不一的凿刻痕迹,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迹磨掉,重新刻了这七个字。
    先师。
    楚晚宁之墓。
    这是上辈子师尊的坟?
    薛蒙嘴唇发青,浑身发抖,胸中翻滚的不知是悲伤、愤怒、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将湿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绪乱作丝麻。
    所以,在那一场他所不知的未来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这块石碑上曾经刻过些什么,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改掉了题字。
    都不知道了。
    薛蒙原地缓了一会儿,但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那个黑金色的虚影又浮现了。这次离得更近,衣袍上金线绣着的峥嵘山河龙腾虎啸都那么清晰可见。
    那个人像是某种介于魂魄与活人之间的身影,既不完全是活的,也不完全是魂魄。那人遥望着通天塔,薛蒙恍惚听到了他在轻声低语:“师尊,你……理理我。”
    声音飘渺,犹如幻梦。
    “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他说,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茫然和怔忡,“我回家……”
    “师尊……”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锤碎了大地,山河腹地都在隐隐震颤,五脏发麻。
    “可我没有家啊……”
    黑金身影忽地回首,在这骇浪惊涛般的急雨中,薛蒙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墨燃的脸。
    墨燃仿佛瞧不见他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喃喃:“没有家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焦急而绝望地:“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雷鸣电闪中,那黑色的虚影腾空而起,薛蒙冷不防被这股阴冷暴烈的黑风所袭,那影子穿过他,带着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他被瞬间迷得睁不开眼来,跌在地上。
    “我不能死……我要见他!”
    薛蒙清清楚楚听到了墨燃的低喝,黑影犹如旋风飞向着死生之巅的后山。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什么鬼影潼潼都瞧不见了,而后山处则迸溅一道裂天红光!
    ……
    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影子是什么?鬼魂?
    他面色尸白,僵坐原处——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此时薛蒙整个人都已绷到极致,这一碰他就猛地跃了起来,如疯如狂又极其无助地:“谁?!谁!!”
    梅含雪按住他,忙道:“别怕,是我。”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走出一位相貌极丑的踏雪宫人,但有一双薛蒙熟悉的浅碧眼瞳。是梅含雪那位戴着面具、冷冷冰冰的大哥。
    大哥梅寒雪从林中步出,手中握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神武朔风,一把则是……
    “雪凰。”
    梅寒雪走到不住战栗的薛蒙面前,把姜曦的佩剑交给了他。
    “姜掌门让我代交于你的。他说你用的到,不必为了某些原因拒绝。”
    当弟弟的还有些好奇:“能否过问一句,你和姜曦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了。”话头被大哥毫不容情地打断,“一起去巫山殿先看看楚宗师的情况如何。”
    梅寒雪落下这句话,瞥了薛蒙一眼,以朔风剑柄敲了敲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扎进了大雨深处。
    而他的双胞胎兄弟则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薛蒙的头,也跟着哥哥向风雨飘摇的巫山殿掠去。


【302】死生之巅-魂断巫山殿

    巫山殿也就是曾经的丹心殿。踏仙君继位后将格局做了调整, 分了前殿, 中庭,后殿三域。
    梅家两位兄弟没有直接进去, 他们站在门口,等薛蒙跟来了,大哥便告诉他:“这宫殿不太对,里头有迷魂瘴。”
    “什么是迷魂瘴?”
    梅含雪解释道:“是一种类似于奇门遁甲的香雾瘴气。踏雪宫的梅林里面就有,终年不散。”
    薛蒙青着脸问:“能起什么作用?”
    “会让来犯者找不到路。”梅含雪道, “这种瘴气对于自己人没有什么效果,但对于闯入者就会扭曲场景乱象丛生,让人寻不着真正的出入口。你知道那些老百姓说的鬼打墙吧, 大概就是这种东西。”
    薛蒙:“……”
    梅寒雪冰冷冷道:“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后殿恐怕正有人在交战。”
    梅含雪就问:“怎么办?绕得过去吗?”
    梅寒雪瞥了他一眼:“你在踏雪宫住了二十多年, 你问我?”
    “……咳。”当弟弟的有些不好意思, 转头对薛蒙道,“没办法,只能进去摸索着找到瘴气源头, 进行驱散。”看了眼薛蒙脸色,又宽慰道,“不过你别担心, 这个我最擅长, 我经常借着踏雪宫后山的梅林迷障, 躲那些上门找麻烦的女修。给我一炷香时间, 应当能破。”
    一提这个, 他大哥的脸就黑了, 声音简直掉冰渣。
    “你还真有脸说。”
    薛蒙此刻一点听他们闲话的心情都没有,他上前两步,“吱呀”一声推开了巫山殿前殿的大门。
    犹如厉鬼张开腥臭的嘴,雕漆朱门缓缓洞开,里头灯烛明灭,空寂无声。薛蒙一步踏入,确实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花香。
    他回过头,梅家兄弟已经不见了。想来瘴气未散之前,三个人看到的场景都会不太一样,且谁也瞧不见谁。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自大殿高立的宝座上传了出来。
    “薛蒙……”
    阴风阵阵,墨色纱帐飘拂。薛蒙一惊,喝道:“墨燃?!”
    那个声音叹道:“是你吧?你来了么?”
    薛蒙喉头攒动,绷紧了背脊,提剑朝灯火昏暗的大殿深处步去——
    剑尖挑开重重帘幕,然后他看见了。
    高坐之上,一个面容英俊、脸色苍白的男子正双目紧闭。那个男子斜坐在熔金华椅上,戴着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脸色非常差,尸白里透着些微青,像是服了剧毒后毒发的模样。他面前摆着些果盘,盘中葡萄幽紫,苹果薄绯,姹紫嫣红的江山都装在银盘里,但帝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觉?真实?分的并不是那么真切。薛蒙脑内嗡嗡,回神时他听到自己在说:“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并未从浅寐中醒来,依然阖着眼,不过却应了一声:“……什么?”
    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虚弱了,又或许方才暴雨里,薛蒙已发泄了自己无尽的怒火。此时对着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惫胜过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会不会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着,问那些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重生归来的吗?你……你与师尊……你们真的……”
    踏仙君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慢慢舒开睫帘子。
    灯火阑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薛蒙愣了一下:“什么?”
    踏仙君微笑着,自顾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吗?”
    薛蒙猛地一怔,问:“什么昆仑踏雪宫,什么两年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这迷离幻象,其实正是上辈子墨燃服毒自尽时,和当年的薛蒙进行的最后一番对话,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席话。
    迷障随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两人生离死别前的情形。
    可此时的薛蒙并不知道。他茫然而愤懑,焦急而恐惧,他瞪着座上的男人,喝问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踏仙君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好像是透过这个真实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个影子自顾自说着话:“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对……这是幻觉,哪怕自己不吭声,踏仙君也会不停地说下去。他在和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人对话。
    他在讲什么?
    耳中嗡嗡,踏仙君说出来的句子,薛蒙因为听不懂,所以也没有记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样疯狂而冰冷,偏执而矛盾,这让薛蒙遍体生寒——这不是他哥哥。他认不出来。
    踏仙君还在兀自狰狞:“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这个暴君像一条瞎目断爪的游龙,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凶狠。
    他不住地念叨着,如疯如狂,如痴如魔。他看上去很恶毒,实则疲惫地厉害。
    他说:“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又说:“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薛蒙步上长阶,雪凰紧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辈子,谁死了?
    谁的尸首停在红莲水榭?
    谁的尸身要靠踏仙帝君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谁?
    其实从踏仙君的言语中,从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坟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脑海仿佛被冰渣灌满,他上下唇齿因为战栗而不住磕碰。
    谁死了……谁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冲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径直从幻象中穿过。
    踏仙君的脸浸在咫尺,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话音落了,这个男人颓然阖眸,毒已发作。
    而薛蒙则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红尘究竟还发生过怎样的荒唐?
    “你杀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几欲摧折,“是你杀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来什么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还是问。
    这世上有许多答案,知道了并不会让人愉悦,只会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却还要叩问。残酷的真实与温柔的谎言,究竟哪个是爱,哪个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们?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眼前是对方近乎痉挛的脸,剧毒发作起来谁都不会好看。鲜血从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殿外蹒跚走去。
    “你要去哪里?”
    薛蒙朝那团虚影伸出手。
    “你要——”
    忽然,五指落入一团温热之中。
    薛蒙一个激灵,鼻腔间的花香消失了,与之粉碎的是那个黑金色的、步向日暮黄昏的背影。
    “墨燃?!”
    没有墨燃了。
    迷障消失了,薛蒙的眼神和表情很茫然也很破碎,梦境与虚幻,前世与今生,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时空生死门开裂,让曾经的红尘与他们的世界就此乱作一团,什么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哪个墨燃是真实的墨燃,哪个自己又是真实的自己?
    他那张消瘦的脸上,破碎的神情显得那么可怜,连目光都是恍惚的。
    过了很久,眼神在渐渐聚起。褐色的瞳仁里,映照出了梅含雪的身影。
    “醒一醒。”梅含雪松开他的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薛蒙吃痛。
    “结束了。”
    “……”
    薛蒙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他几乎是力竭地喃喃:“对不起……”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这种迷障很玄乎,你心事越重,它变出来的东西越吓人。”
    薛蒙抬起眼,犹带些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其实很不喜欢和梅含雪说话,但此刻面前的人就像一场虚妄中唯一真实而安定的存在,他不由地沙哑开口:“你呢?你看见了什么?”
    梅含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片刻,才展颜一笑:“十余年来祸害过的上千个姑娘。唉,好一场温柔乡肉帛阵啊,当真愁煞在下。”
    “……”
    正当这时,他们忽然听得后殿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声。
    梅寒雪眼神一冰,挽剑道:“走。”
    薛蒙和梅含雪相继跟上,越过暴雨滂沱的中庭,他们来到后殿,先看到一个白金色的曼丽身影游上廊牙屋顶。那身影瞧见了闯入的三人,脚步一凝,眼珠垂下。轰隆隆一声惊雷照亮她的脸。
    梅寒雪沉眉冷然道:“木烟离?”
    前方传来一声厉喝:“木姐姐别理会他们,快逃!”
    木烟离闻声,虽有不甘,但还是迅速掠走。当薛蒙他们抵达时,后殿已是一片破败颓唐,到处是残木碎瓦,烈火舔舐着断裂的房梁,丝帛罗幕都在熊熊燃烧,千丝万缕的红舌仰天吐信,黑烟翻滚如潮。
    在这墟场中,两个疾掠白影劈杀对斩,罡风溅起,星火爆腾!两人的影子都快如闪电,疾速于空中对撞离分。
    只听得铮铮金属锋鸣,金光蓝光相继闪过,轰地一声砖瓦掀起,碎石沙泥中一根粗遒巨木如卧龙苏醒,卷地高拔。另一边则哗地自破败金砖下涌出一道灵力凝成的蓝色浪头,汹涌翻波。
    人影嗖嗖,一左一右分别立在了巨木之巅与浪潮顶端。
    薛蒙陡然失色:“师尊!”
    无论知道怎样的真相,在危难中挂心楚晚宁,都已是薛蒙的本能。
    梅寒雪则眯起眼睛,迎着那丝丝缕缕喷溅的水雾,喃喃道:“师明净……”
    那两个打的暴风迭起的人正是昔日师徒楚晚宁与师明净。
    但蹊跷的是师明净浑身都被一层明显属于踏仙帝君的强大灵流所裹挟,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爬满了黑色咒文,经络更是暴突可怖。
    薛蒙冲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师昧,师——”
    砰的一声响,薛蒙被弹出决战圈外,他勉强爬起来,只见自己面前已落下一道金色海棠屏障。
    楚晚宁面色极差,森然道:“别过来。”
    梅含雪上前几步,站在薛蒙旁边,他盯师昧那异样强悍的灵力流,皱起了眉头:“……奇怪。用的是他自己水系的招数,但散发的却全是另一个人的力量。”
    只是稍一凝顿,楚晚宁和师明净又疾电般铮铮交起了手,此刻他们俩的灵力都已完全释放,那强悍的气场逼得在场其余三人竟是喘不过气来。
    北斗仙尊足下柳藤翻飞,手中擎着金剑怀沙,剑光闪过,照亮他比剑锋更厉的双眼,他身轻如燕,猛地持剑朝师昧劈落!
    “楚晚宁!!”
    师昧的怒喝近乎扭曲。
    “我两世不曾杀你——你便这样待我?!”
    言毕轰地一声,抬手结印,一道深蓝屏障在师昧面前陡然撑开,生生架住楚晚宁的攻击。
    然而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那道屏障不是凭空生出的,而是由一把无鞘陌刀格挡而生——是不归!师昧身上流的全是踏仙君的暴戾灵流,以至于不归都认错了主人,竟听他的召唤,为他效力。
    楚晚宁眼底晦暗,他说:“不,你两世都已杀我。”
    金剑回抽,昳丽流光,师昧结出的屏障上已隐隐有了裂痕。但见楚晚宁凌空回翻,长腿朝裂痕处狠踹,借力后掠,紧接着将手中怀沙朝他掷去!只听得雷霆之声暴起,天空中正好滚过隆隆黑云,在这动乱九州的风雨雷光中,怀沙猛地贯穿了师昧的结界!
    师昧举起不归格挡,可他终究不是墨微雨。
    他无法承载怀沙的力量,陌刀脱手而出,铮地一声反插在地上。紧接着,神武金剑直刺师昧胸膛!
    “唔……”师昧勉强避开,但避过了心脏要害,却避不过其他地方,只听得刷的声响,血光四溅,怀沙穿透了师昧肩背,鲜血淋漓地回到了楚晚宁掌中。
    师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残砖碎瓦之中,却还竭力地捂住伤口爬起来。
    他目光中闪着极度的愤怒与狰狞:“你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么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阻我你们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这两个尘世就能回到从前吗!!”
    楚晚宁自高处掠下,足尖点地,而后立在碎片废墟中。
    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伤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时候都不像是楚晚宁。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
    八苦长恨花吞噬了他的爱人,所以他两世都已死在了师明净手里。两辈子。
    “你做什么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么做就能阻止这一切吗?!”师昧近乎是疯了,他朝楚晚宁龇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两人身边浇落,却熄不灭恨火,“你原本就应该在前世打开生死门后,回到过去,杀了墨燃,把他千刀万剐尸体撕成一片一片烧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该杀了他!”
    “……”楚晚宁眼神冰冷。
    “什么从头来过什么救赎!笑话!就是因为你想救他,你不想杀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强大起来的灵核!我才能重铸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面!”师昧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神如蛇牙,如蝎螯,如蜂针,毒汁汩汩。
    师昧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吗?要是你早些痛下杀手,那一切都结束了,还有我什么事?!”
    “是你连累了这两个尘世!”
    “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时空裂缝才掌握了第一禁术的奥秘,才重新打开生死门的,毁了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蛛网般粘腻,兀鹫般森然。
    他颠来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纹正在一点点地褪去,但他不管,极力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面前的人,诅咒面前的人。
    曾经的心动也好,喜爱也罢。都在这暴雨中烟消云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宁,或者是看高了自己。从前自负满满,以为楚晚宁可以成为自己的掌中玩物,只要链子栓紧了,养来玩玩也没关系。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从头来过……”桃花眼中闪着怒恨与寒光,师昧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杀你。”
    最后一点魔纹消了。师昧身上的强悍灵流骤失。躺坐在地上的,又变成了那再平凡不过的蝶骨美人席。
    师昧微微喘息着,隔着雨幕,看着楚晚宁。
    他方才已经用了最后一个杀招——借神。这招他曾经在重生后的墨燃面前,在霖铃屿客栈的晚上,他就用过。
    说是招式,其实不如说是吞了一种灵药。那种药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炼的,可以让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内得到墨燃的力量。
    虽然那力量并非是墨燃真正的实力,总会差了一截,但许多必要情况下,也都够用了。
    这一次,他没能在短时内击败楚晚宁,就意味着自己已黔驴技穷。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边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所措,沙哑道:“师尊?……师昧?”
    声音虽弱,但师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远处,他听到了,于是转过头。四目相对,薛蒙脑中愈发空白。
    师昧看了他一会儿,眼底忽然精光一闪,紧接着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就慢慢展开一丝凄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间,师昧的眼神还是昔日的眼神,面目也还是曾经的面目,他是那么狼狈又那么柔弱,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结界边缘,只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够了,那么……
    然而就在这时,插在一旁的不归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华光!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落在不归之上,只见这把百战凶刃毫无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会儿猩红,一会儿幽碧,来回交错十余次,蓦地爆发出一阵强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将差点步出结界的薛蒙拽了回来。
    紧接着他们看到不归裂地而出,升入暴风雨中,而后犹如一道璀璨流星,径直朝后山禁地处疾掠!!
    这情形,那些开始攻山,正与满山棋子交手的修士们也都看到了,众人纷纷吃惊:“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师昧眯起眼睛,伏在地上看着后山处骤然弥漫的红光,那红光渗透了他的瞳仁,而后他掐起指尖闭目感知。片刻之后,师昧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睁眼,面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宁倏忽回头,脸色煞白。
    师昧纵声长笑起来,眸中虎狼之光:“他没死……哈哈哈……他竟没有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地上爬起,在众人还未及反应时,点了自己好几处穴位止血,而后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间掠在了瓦檐之上,几步腾跃,扎身园林丛中。
    “师尊……”
    楚晚宁不能停留,他转头看了眼薛蒙,对梅含雪道:“请你照看他。”自己腾飞掠地,紧随师昧身影而去。
    师昧身法轻盈,在轻功上并不输给师父,两人一前一后,师昧甩不掉楚晚宁,楚晚宁也一时擒不住他。两人转眼掠至了后山,但眼前的一切却足以令人蓦然驻步,惊骇滔天。


【303】死生之巅-前世之薛蒙

    殉道之路前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正是楚晚宁先前使用裂尸之术留下的痕迹。此时雨水哗哗地往沟壑中倒灌,仿佛瀑流喧豗。
    在鸿沟上方,一个黑金衣袍的男子背对着他们, 正单手握陌刀, 御气凌空。
    听到动静, 男人指尖微动,慢慢回过头来。
    是墨燃!
    猎猎朔风中, 心脏犹如被斧石劈斩, 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轰隆隆——
    惨白的电光闪烁,而后雷鸣暴起。
    那苍白的光芒照亮了踏仙帝君一张血污纵横的脸。那张脸实在太可怖了, 师昧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楚晚宁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血痕。
    满面都是血痕, 除了脸上,裸露在外面的任何一寸皮肤也都纵横交错,血肉翻起。他简直就像是一具被肢解过, 却又因为刀刃不够锋利而肢解失败了的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裂痕, 唯眉目之间还尚存着昔日英俊容貌。
    “……”
    楚晚宁嘴唇青白,他立在倾盆大雨中, 看着那具被万剐千刀的活死人。
    活死人也盯着他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积着血泪。
    踏仙君的神识模糊不清,回忆和回忆在厮杀,魂灵和魂灵在激斗, 或许是因为太痛了, 他不由地用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扶着半张侧脸。黑红色的血和着雨水从指缝中淌落。
    他浓密的睫毛颤抖着, 有踏仙君的愤怒,也有墨宗师的迷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楚晚宁:“……”
    “为什么要杀我?”男人怔忡地,眼瞳里映着楚晚宁的倒影。慢慢的,他的神情变得无助又柔顺,他喃喃着:“师尊,我是不是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不……”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听着他的嗓音,楚晚宁脑中一片山河破碎,什么都是乱的。他想,雨幕里的是踏仙君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墨燃啊。
    无论是踏仙帝君还是墨宗师,都是墨燃啊。
    墨燃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纵横血迹下是尸白色的脸,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茫茫一片的悲伤。
    “我这是又有哪里让你失望了。你要这样对我。”
    雨水简直沁到楚晚宁的骨子里,冷的发颤。他就这样看着墨燃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墨燃在哭,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别再拿鞭子抽我了啊……我也会疼的……就算再笨,再迟钝……你打我……我也会疼的啊……师尊……”
    颤抖从细微到剧烈,到站立不稳,楚晚宁近乎崩溃。
    他跪了下来,暴雨中他蜷成一团,胃像是被尖爪撕破揉的粉碎,他此刻竟比眼前的墨燃更像一个死人。
    “对不起……”楚晚宁沙哑悲恸,“……对不起……”
    你的伤疤与我的痛苦等长。
    你的恨血最终全噬在了我的身上。
    他跪在墨燃面前,佝偻着,瑟缩着,几乎是用了余生残存的全部勇气抬起头,却因又看了一眼那具被自己凌迟的躯体,终究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大概是因为还存有一片灵魂的活死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尸体,所以裂尸法咒竟然没有彻底生效。
    墨燃没死,但他趋于疯狂。那些他人生中或苦痛或疯狂,或迷茫或凄楚的记忆纷纷上涌。
    他是墨微雨,是墨宗师,是踏仙君,是小燃儿。无数的支离碎片,凑成了眼前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
    “墨燃……”
    听到他的声音,墨燃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停住脚步,雨水洇在他脚边都是红色的,一地都是血。
    顿了一会儿,这个神识分裂的男人忽然暴躁,仿佛被另一个意识侵占,他开始来回踱步,阴鸷的神情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楚晚宁!你恨极了本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本座的命,是不是?”
    “本座也恨极了你!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掏吃肚肠,恨不能让你殉上千世万世!你怨不得我,是你杀我——!”
    袍袖猎猎,怒目圆睁。
    他剑拔弩张怒发冲冠,似乎下一刻就要腾地暴起扼住楚晚宁的喉管将他捏成碎片。
    可就像弓未满而断,剑未出而折。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蓝光打入踏仙君胸膛,踏仙君眼神一黯,蓦地沉默敛容。几许凝顿后,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个人极冷地立在殉道之路旁。
    楚晚宁回头,见师昧摇摇晃晃地扶着山石,还维持着甩掷咒符的姿势,一双桃花眼狠戾凶辣,闪着激越的光泽。
    “叙旧也叙的差不多了吧。”师昧咬着槽牙,抬起双指结印,他盯向血肉淋漓的踏仙帝君,“你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既然没死,就速去替我凑齐那最后三十枚棋!”
    “要快。”他说着,喘了口气,“不能再拖。”
    在符咒的光焰下,踏仙君原本混乱不堪、善恶交织的脸庞逐渐变得如死水平静,如霜雪冰冷。
    他眼睛里的疯狂也好,怨怼也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踏仙君朝师昧简洁地略一颔首,手中陌刀光焰亮起。他几乎是麻木地答道:“是。主人。”
    他说完,手一抬,降下防护咒诀将师昧护住,而后黑袍如鹰掠起,欲朝前殿飞去。可方升至半空,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拦住他。
    浑身都湿透了,一颗心早已揉碎踩烂,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尘埃,在暴风雨里粉身碎骨。可是他还是得拦着。
    “要是有更多人过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时与他说过的话,于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楚晚宁沙哑道:“怀沙,召来。”
    踏仙君望着他掌中出现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隐有蹙动。
    怀沙。
    暴雨。
    尘世倾颓。血海无涯。
    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热血,倾尽了毕生的武力,打得天地变色,金鸦西沉。
    没有想到前世的师徒之战,会隔着岁月洪荒,再次降临人间。
    人活一世,或许总有注定,就像南宫驷注定躲不过盛年夭亡,叶忘昔注定要成为红颜君子,死生之巅注定在劫难逃。踏仙君与楚晚宁,注定要刀剑相向。
    无论是恨,还是爱。都逃不过。
    “不归。召来。”
    沉炽低缓的声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师昧施加了最强控制,眼睛里丝毫波澜都没有,他就像一面来自地狱的镜子,映照着雨中楚晚宁苍冷孤寂的身影。
    剑气破云,横刀逆雨!
    疾风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织相杀,灵流碰撞!
    他们自风雨中疾速拆招,霎时间平沙走地,狂风怒卷,两人身周的水花四溅,犹如雪海腾沫,又似戈起尘烟。谁都没有懈怠,彼此倾力相搏,一路自后山打到通天塔前。
    这一仗的阵势遏云撼地,一时间山上山下的人们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相望——
    “是楚晚宁?”
    “他、他怎么和墨燃打起来了?他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雨点如万马狂踏,死生之巅顶峰处,楚晚宁手中金光贯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还未逼至,就听得轰的爆裂声响,赫赫炎阳以熔岩迸溅之势自踏仙君掌中涌出,似火山洪流将金光一气吞噬!
    “砰!”
    刹那间碎瓦残砖四溅,周遭林木连根拔起。
    姜曦此时正率众人与山门前与棋子们对抗,他反应极快,厉声喝道:“都小心!”言毕猛地撑开一道结界护住周围的人,那些走石飞沙、参天巨木,统统都砸在了他的结界上。
    姜曦极难支持,霎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落,唇齿都是猩红的。
    “快开结界!我挡不住第二次!”
    许多修士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撑出结界伞。他们仰头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宁,这是怎样的实力啊……
    浮屠宝塔前,那师徒二人越战越烈,楚晚宁咬牙应对着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接下帝君那么多攻击了。
    只有楚晚宁可以。
    眼前这个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闪避,都与从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宁亲自教的。
    就是在这死生之巅,有几次甚至就是在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调整着墨燃的动作姿态,反复叮嘱他口诀心法。从懵懂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这是北斗仙尊楚晚宁,与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巅峰对决。
    当年那一场,楚晚宁抱剑而来,心中尚有希望。他以为他可以救回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为此他全力以赴。
    但这一场,楚晚宁知道一切都无可回头,无论输赢胜负,他最想赎还的那个人都回不来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闪过少年墨燃练剑时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额头沁着细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着修竹腾空,挽出三个剑花后轻盈地落在地上。他转过头来,朝楚晚宁咧嘴一笑,梨涡深深:“师尊师尊,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横劈入胸肋。
    楚晚宁闪开了,踏仙君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襟贴过。
    可当初,墨燃在红莲水榭陪他切磋时,分明也是这一招,那时候青年的手掌还是修狭匀长的,什么伤疤也没有。
    青年侧脸望着他的时候很温柔,后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不打啦,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了。”
    刀在啸叫,剑在长吟。
    楚晚宁忽想起玉凉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着他一同去看湖边社戏,铜桡响了,鼓弦嘈嘈切切。耳边戏子吊着嗓子高唱:“霸王意气尽——”
    台上斑斓油彩涂抹一张脸,台下墨燃聚精会神地看着,楚晚宁仰起头,墨燃就立刻从那千古哀戚中拔身,从童年的夙愿中抬眼。
    他笑着问他:“好看吗?”
    眼睛黑漆漆的,很温润。
    楚晚宁曾觉得那些戏,戏文冗长,咿咿呀呀,一个字恨不能拆成三个字来唱,他不懂这究竟有什么好听的。但此刻他却极想回到玉凉村的社戏楼台前。
    松油吹起烈火,武生鼓劲朝着河面一吹,江湖灿烂。那场戏,若唱足一辈子该多好。
    “铮!”
    忽然一个失神,怀沙被不归击落!
    当年亦是如此,神剑落后,他立刻后掠,召了天问来暂挡。可是这一次,踏仙君的实力更近一层,所以楚晚宁还没来得及退后,那把无鞘黑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自己刀尖指着的是谁。只知道对手的意气尽了,犹如梁山上夜奔的人,一夜听苇管,四面楚歌声。只剩下绝路里的负隅顽抗而已。
    “碍事的东西。”
    薄唇启合,一刀斩下!!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柄玄金折扇斜刺里飞来,朝着踏仙君迎头盖面直击!此扇来势极猛,力道惊人,踏仙君立刻回撤不归,架刀格挡,但依旧被这玄金扇逼得往后撤了一步。
    紧接着,三道红蓝交织的光阵从高空覆压而下,势如雷霆,竟将踏仙君困囿其中!
    “谁?!”踏仙君一时间动弹不得,不由臼齿咬碎,厉声怒喝,“滚出来!”
    黑云翻墨,三个模糊的影子立于通天塔巍峨塔顶,自暴雨瀑流中一跃而下,稳稳落于长阶前。这时候终于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了,他们三个人——
    一个狐裘额坠,眉眼轻浮。
    一个金发束挽,目光冰寒。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约摸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银蓝轻铠,眼神锐炽,神情沉稳,一道刀疤自他左额斜着贯穿,这个人身上一点轻狂的锋芒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静,还有一种与薛正雍极其相似的载物之厚。
    男子抬手,接住反旋回来的玄金折扇,抬起一双青春不复的眼。
    是前世的梅家兄弟……还有……
    一声惊雷裂空。
    楚晚宁看着那个男人——
    另一个红尘的薛蒙!!!


【304】死生之巅-他们的前生

    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风劲雨里, 嗓音沙哑地厉害。他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喉结滚了好几番, 开口时却是一句再谨顺不过的:“弟子薛蒙,拜见师尊。”
    简简单单八个字, 无人可诉十余年。
    薛蒙道完这句话,但觉人生百味尽数泛上喉舌, 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在他身后,梅含雪道:“子明, 凝神。”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丝稳重,灵力也远胜当初。
    “知你心绪动荡, 但灵流总不能跟着一起动荡啊。我刚刚瞧见青年时的你也来到这个世上了, 要是这一次再打输了,你的面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丢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无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含雪说的对,所以纵使有万般不舍, 他还是深吸了口气, 将目光从楚晚宁身上移开, 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边。
    “你们是什么东西。”踏仙君在法阵之中极其危险地眯眼,“赶着找死?”
    梅含雪一怔:“怎么回事, 他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楚晚宁在一旁调过息来, 说道:“他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现在谁都认不出来。”
    薛蒙:“……”
    如果说, 刚刚只是瞧见楚晚宁的人,他就已经心神激荡。那么此刻他再一次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这个后来只能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薛蒙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满了眼眶。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
    他不敢回首张看那些岁月,他怕稍作回忆,眼泪就会没有出息地落下来。
    其实光阴对他而言,过得很快也很慢,他还记得楚晚宁被俘的第一年,于死生之巅生死未卜。那时候,他一个人东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许是因为他往日里太过气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几乎无人理他。
    后来,总算盼来了义军集结,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里的故人,可是众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对其冷嘲热讽。而那时候梅含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锋,他孤立无援,只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着他的是什么?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是行将就木的踏仙帝君,还有——红莲水榭,寒潭池边,随着踏仙君死亡而渐渐湮灭的楚晚宁的尸体。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尸首。那具尸首就在他面前碎成了灰烬。
    支撑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只能像个无助无措的孩子,跪在纷纷扬扬的残灰里失声痛哭。
    他来迟了,甚至连恩师的袖角都没有碰到。甚至,再也听不着楚晚宁唤他一声:“薛蒙。”
    再后来,事情变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复生,师明净露出青面獠牙,他们大开杀戒,人间彻底沦为鬼域。对于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变的变,少年时埋在桂树下的一坛子杜康酒,再掘出来时,又有谁能与他同饮?
    所以其实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竟能将这十余年后的第一眼,自楚晚宁身上移开。
    “这次终于没有来迟。”薛蒙道,“师尊,我来助你。”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尘世的薛蒙也与另外两个梅家兄弟一同赶到了——虽然清楚时空生死门撕裂后或许会见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见十多年后的自己,还是让那三个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惊。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羡艳,也有悲凉。而后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说道:“差点就忘了。原来,十多年前的我是这个样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没头没脑被自己盖了个傻子的戳,还没反应过来,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经朝他背心击落——
    薛蒙一个侧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却在此时反射性地掣出这柄神武,勉强招架过攻势,而后踉跄后退数步。好不容易立稳了,怒喝着要朝踏仙君冲去,却被一柄蓝光流淌的佩剑拦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们在此,自是不必你们动手。”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对十年前的自己说:“这个尘世捅的篓子,自然是这个尘世的人补上。不劳您大驾了,梅仙君风华正茂,正当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团团包围,后半辈子与我一样过得无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含雪:“……”
    这个时候,三人困锁踏仙君的法阵忽然剧烈震颤,梅含雪停止了戏弄曾经的自己,立即转头严肃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上许多!”
    楚晚宁道:“他体内重新融了一颗心脏。”
    “!”
    薛蒙倾力施法,手上经脉突出,他咬牙道:“我们能支持的时间恐怕比预料的更短——师尊,你得尽快折回去,杀了华碧楠!”
    楚晚宁还未答话,青年薛蒙就问道:“杀了华碧楠?为什么是杀华碧楠,不是杀这个……这个……”
    他一时也不知该称踏仙帝君为墨燃好,还是别的什么。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这是尸身炼成的傀儡,杀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后的操纵者死了,他不久也会跟着灰飞烟灭。还有——”他顿了顿,勉强暂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脚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红色阵型。
    “这里危险。你们还年轻,不该受此苦难。去,都回攻山大军里。”
    “不!我不要!你凭什么——喂!”
    尽管青年薛蒙极力挣扎,却还是与梅家兄弟一样,迅速被光阵中腾出的灵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携着三个年轻人,朝着前殿方向飞去,顷刻消失不见。
    才刚送走这三个小家伙,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喀!”,梅含雪变了脸色:“阵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蓦地把全身灵流都朝着踏仙帝君的方向涌献出去,他浑身发颤,像是竭力勒住一头亟欲破空的恶兽,而恶兽脖子上的绳索即将绷裂。
    “师尊,走——!”
    不用薛蒙再说,楚晚宁跃空而起,他剑眉紧拧,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伤。”
    “这句该是我对师尊说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撑得住。”
    他撑得住。
    他在这世上撑了那么多年了,支撑早已成了习惯,习惯又支撑着他继续往前。那么多不见天日的时光都熬过来了,如今又见到了恩师,他没有理由撑不住。
    楚晚宁叹息道:“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君声犹在耳,人已行远去。
    薛蒙的眼泪却终于淌了下来。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来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颤,眼眶的通红。
    踏仙君在法阵中近乎狂暴,那阵光犹如天池冰裂,显出支离破碎的危痕!眼见着他就要破出重围,但这时一道红光朝他杀来,将他紧紧困缚,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抬起一双血红眼眸,朝红光袭来的方向盯去——
    薛蒙对上踏仙君的双眼:“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
    他说着,用尽十成十的灵力,脖颈青筋突突搏动,眼神坚硬如铁。
    “师弟,从前皆是你胜我一筹。今日,师尊在侧,我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赢我!”
    梅寒雪反应尤快,已是一惊,长眉拧蹙喝道:“子明!做什么!?”
    只听轰的一声响,薛蒙身后亮起腾腾烈焰红光。他厉喝一声,双掌一推,那火光顺着法阵直朝踏仙帝君扑去,刹那间似万箭穿心,枷锁四错,将踏仙君整个人架于其中!
    “唔——!”
    踏仙君双目眦裂,仰头闷哼,周遭的灵力狂流霎时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怨鬼般无声地盯着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断续滴落。
    他胸口左侧,逼近心脏的部位,有个疤。
    曾经是被薛蒙的龙城一剑洞穿的地方。
    如今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条又上百根扎进他身体里,最尖锐的一根正是从当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荡荡的血窟窿……
    梅含雪又惊又急:“你快停下,你这已经是在透灵核之力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的灵核就……”
    “啰嗦!”薛蒙厉声打断他。
    他盯着踏仙君,昔日的师兄在盯着师弟,昔日的刺客在盯着暴君。
    这对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对望着,多少年生死岁月一笔勾销,薛蒙脸色虽差,但眼睛里却竟又亮起了一丛属于当年凤凰儿的炽烈光华。
    “我薛蒙毕生所学,皆为今日一战。”
    梅含雪:“……”
    这一句话音落,刹那间凤凰破云,只见得烈焰冲天!!
    烈火中,仿佛得见很早很早之前,一个银蓝轻铠甲,马尾金发扣的少年郎,他吵吵嚷嚷,龇牙咧嘴地嚷道:
    “我要得灵山大会的第一!”
    “哼!神武这种东西,我迟早也会有的!有什么可稀罕!”
    “五十年后,不!只要三十年,我定能让死生之巅在我手里发扬光大,威震九州!”
    眉眼青嫩如新芽,嗓音鲜脆如初桃,那少年人毫无顾忌,不畏天不为地不畏命运,大抒着胸中抱负。
    火光几乎映透了死生之巅的半边天,多少昨日都被焚成焦灰,烧作残烬……
    万事沉淀,只剩如今的薛子明。
    他目光沉炽坚定,说:“我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人如当年。”


【305】死生之巅-神躯殉魔道

    与此同时, 死生之巅已是四面战起。冲上山巅的义军、与棋子交手的先锋、负责打开结界的卫队、奔走在乱战中的医兵……几千种法咒交织着,在这座犹如庞然黑兽的山峦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战火。
    但即便如此,薛蒙这一击引发的洪流依旧抢眼, 那火光势如破竹,直冲霄汉!楚晚宁在夜风中回头一看, 心中恸然。他知道薛蒙已经开始燃烧灵核之力, 若自己不能速战速决, 薛蒙只怕会步上南宫驷的后尘。
    “升龙——召来!”
    他双指夹着升龙符,滴血甩出。但听得龙吟沧海,那条衔烛纸龙破雨腾空,声如钟罄。
    “楚晚宁, 又唤本座何事?”
    楚晚宁剑眉压低,凌厉道:“去殉道之路的尽头,要快。”
    衔烛纸龙那一双龙眼往烽烟四起的九州一扫,没有再多问,只道:“上来。”一人一龙刹那穿风过雨, 如乘风破浪, 径直朝着那条由死人铺成的殉道之路飞去。楚晚宁自九霄高空下望, 连接神魔两界的那条路流淌着猩红光辉, 像是动脉里的血喷涌出来, 奔向未知的领域。
    由于后山离魔界之门极近,受到魔族气息影响, 这一处的天穹淌着绯红淡紫的火烧云, 并没有被暴雨侵袭。
    烛龙俯冲而落, 在坠地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咒符中。楚晚宁则稳稳地站在了殉道之路上,缓了口气,抬起眼——
    “你来了?”
    一个空幽的嗓音传来,师昧正立在道路尽头,身后是烈火喷烧的魔门。由于薛蒙与梅家兄弟暂控住了踏仙君,他周围的保护结界已经消失了。听到动静,师昧侧过半张姣好面目,眼珠侧逆,看了楚晚宁一眼。
    “你可真有能耐。”
    风吹着他的鬓发,师昧目光轮转,又落在了光影扭曲的魔界之门上。
    “时空生死门大开,你不想着及时补上,却一心要阻我族归路……”
    楚晚宁并不中计:“三大禁术曾为勾陈上宫所创,魔族气息会将其法力扩张数十成。非是我不愿让蝶骨族回乡,而是魔域一旦洞开,魔息涌入,生死门就会撕得更开。”
    “……”师昧沉默片刻,冷笑,“到底是骗不过你。”
    楚晚宁不打算与他再多费唇舌,掌中金光暴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劈中师昧,忽然斜刺里闪过一道人影。竟是木烟离持剑而来,生生挡住这一击!
    “我是不会让你动他的。”木烟离抬起剑光照亮的眼,低喝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师昧:“……木姐姐……”
    不知木烟离怎么做到的,在她身后,竟跟来了浩浩汤汤百余名来铺路殉道的珍珑棋子。楚晚宁见状危急,欲抢先阻止那棋子大军。可木烟离身手敏捷,闪电般拦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道:“让开!”
    木烟离冷笑:“凭什么让开?修真界从不顾及美人席生死,那么美人席归乡,又何须顾及尔等性命?”她说着,剑尖一扬,迎身劈上。
    于此同时,她周遭爆溅出极为可怖的白金色炎阳——这是孤注一掷,木烟离为获最强战力,也碎去了自己的灵核!
    她本是神血之身,哪怕这种血脉再稀薄,自爆后也依旧有移山填海之势,短时内战力甚至竟能高过踏仙帝君。
    “什么宗师大能,什么名门正道……”木烟离目光森冷决绝,“这几千年,喝人血吃人肉,你们为了得道飞升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剑气凌厉,楚晚宁不得不全力相抗。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并无一滴美人席血脉,甚至还能算是神明的遥远后嗣,却豁出性命要助魔族归乡。
    一时间楚晚宁白袍飘飞,木烟离金袖招展,两人在空中犹如纸鸢轻盈,却招招杀意裂空。
    铮地一声兵刃碰撞,迸溅的火花中,两人相互逼视。
    木烟离啐道:“碍事之人!”
    楚晚宁咬牙道:“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所言。”
    纵使自长夜穿过,遍体霜寒,却仍能记得容夫人的一饭之恩,记得罗纤纤狂化之前也想着莫要害人,记得死生之巅的弟子不求分文只为扶道,记得楚洵剜心照亮归途……
    他仍能记得玉凉村乡民的灿笑,记得飞花岛主人的正良,记得南宫驷投熔龙池镇妖邪,记得李无心一把御剑载乾坤。
    他仍能记得南宫长英微笑着淡去,化作金光点点,神情温和:“人间这么好,有花就够了,何必染上血。”
    如今这些身影几乎都在这场灾劫中或病或死,或流离或消殇……
    甚至还有叶忘昔。
    那一年轩辕阁上,是她不惜重金救了一个蝶骨孤女,给了一个素未平生的蝶骨美人席未来与自由。
    “那又如何?”木烟离说,“我难道要因为那么几个人,就宽恕这个尘世的罪吗?!”
    口诉深仇,剑势愈烈。
    “我娘如此良善,可就因为她是蝶骨魔族,竟被我那禽兽父亲生吞活剥……她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
    “……”
    “自幼以来,只有她一人疼我,将我当女儿来看待。除她之外从我爹到门派长老,还有你们这些修士,谁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对待过?”木烟离愤然道,“我身体里流着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当做公平之秤,让我灭绝人欲,让我修习绝念心法……凭什么?”
    灵核之力已扩到极致,木烟离浑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华所笼罩,她的灵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连眼瞳和毛发都开始转为淡金色,每一击斩下,就仿佛有千钧重。
    “是神裔就活该无心,是美人席就活该被吞食,千万年来都是这样……”剑身擦着剑身而过,神武相撞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要撕破耳膜。
    但没有什么比木烟离的眼神更锋锐了,木烟离一字一顿道:“楚宗师。你没有翻过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吧?”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书……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炼药飞升,今日,美人席也不过拿你们铺路回家而已!”
    轰的一声巨响,木烟离用尽毕生之力,举剑朝着楚晚宁猛劈过去。
    楚晚宁蓦地掣肘喝道:“九歌,召来!”
    怀沙敛,古琴现,琴声铮铮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汉,照彻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前撑开一张海棠飘飞的庞硕幕帐,他悬于空中,广袖猎猎,眼前是木烟离写满仇恨的一张脸。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亲惨死,恨生不能自由,恨从来囹圄将卿困。
    “让他们回去。”
    一击不破,她的灵力已逼到了极处,却依然没有能够毁灭楚晚宁的结界,嘴角反而有鲜血断续淌落。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举着剑的手在颤抖。灵核就要碎了……
    木烟离倏忽抬眼看向楚晚宁,竟轻轻说了声:“求你……”
    楚晚宁在她转为浅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谁的影子?
    面目是混乱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残忍的。仁厚的。
    “让他们回家吧……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蓦地消失了。
    因为脑中太过混乱,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木烟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灵核也已经碎了,她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甲胄尽除,绝路无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冰冷高傲的神之后嗣了,此时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性。为自己的弟弟,为与自己种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着。
    “让他们走吧……”
    她说着,手上的剑光蓦地消失了,因为承受不了先前这样激烈的斗战,在灵流熄灭的须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烟离自高空坠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后招展如莲。
    她的腰际仍绣着天音阁的法秤图腾,那代表着正义与光明的纹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这一段唱吟词,她从小念到大,闭着眼睛睁着眼睛都像枷锁一般困禁着她。
    她自降生起,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娘,而就是这唱词的开头四字,天音浩荡。
    每日诵千遍万遍,跪在神明圣像前反复祝祷。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渎神……以敬众生。
    她第一个有印象的诞辰日,那位毫无温情的父亲送给了她一盒捏的精致的泥人,绘着彩漆,落着金沙,锦盒一打开,眉眼弯弯都朝她笑着。
    “哇——真好看!”
    父亲淡淡地俯望着她:“喜欢吗?”
    “喜欢!”木烟离欣喜地仰起头,内心仿佛有万朵烟花绽开,“谢谢阿爹!”
    那个被她称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从女孩手中将锦盒拿过——
    然后,当着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铿!”瓷泥落地是这样的声音。
    泥人不会说话,还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笑痕皲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烟离原地呆愣一会儿,才惊恐万分地哭了出来,想扑过去抢自己的泥娃娃。
    一只绣着公秤图腾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细响,毛骨悚然。像是娃娃们的天灵盖就此碎裂……
    父亲挪开脚,女孩面前是一地支离破碎的灰屑。
    明明之前,它们还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冲她憨态可掬地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是送给她的诞辰礼吗?她是哪里没有做对,哪里惹爹爹生气了,所以连累了这些泥塑的小生灵无辜死去。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男人在大哭的女孩面前,极尽冷漠,“喜欢就会失态。喜欢就会失公。你是天神后嗣,主宰人世正义……为父给你真正的礼物,是教会你,永远不该对任何一样东西,说出‘喜欢’二字。”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有私不可有情——邪咒般在她脑内撕裂!香炉出烟宝相庄严颂宏声起——天音——浩荡——
    多少长夜里她抱着脑袋近乎癫狂,她在锦被罗帐里无声地嘶叫。
    找不到出路。
    找不到答案……
    爹是什么?娘亲又是什么?
    她曾经想去拥抱生母林夫人,可是林夫人是个疯子,拿剪子扎她,扎的她双手满是窟窿,甚至把剪子戳向她的咽喉……
    不可有私。
    不可有私!
    痛不欲生的暗夜里,她一个人跪在神像前,口中诵念不可渎神,心中却咒怨恨不能将这神像击碎做残渣粉末!
    就这样从女孩变成少女,从少女变成女郎。
    身后跟着跪了上千人,念着她早已烂熟于心刻入骨髓的唱吟词:“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有时候如疯如魔,肩背发颤,几乎要长身而起,挥剑将天音阁所有人斩做肉泥再一死了之。
    可是这个时候,耳边却又好像忽然响起了一个温和柔美的声音,很甜,很年轻。那声音在轻轻地对她唱:“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她睁开眼睛,天光自神像之后洒落,斑驳照在地上。
    那时候已经是天音阁主的她,怔忡望着这一地斑驳碎影,仿佛在这歌谣声里,看到了忘川芦蒿,花絮飘扬。
    一个女人立在芦苇中央,朝她弯着眉眼微微笑着伸出手。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阿妈……”她喃喃着。
    她称呼林夫人是娘亲,毕恭毕敬。只有对一个人,她才称阿妈。
    那是她的继母,也是从小带大她的嬷娘。或许旁人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恨这个女人鸠占鹊巢。可是那些人永远不会明白——
    在她黑白如栅格的生命中,只有华归夫人在的那短短数年,她有过欢笑,也有过柔情,有过温暖的怀抱,也有过甜蜜的亲情。
    说来也不会有人信。华归哄她睡觉的这一曲芦苇谣,是她人生中,除了天音浩荡之外,唯一听过的唱吟曲。
    只有这一曲,镇了她一生心魔,也成了她一生心魔。
    “木姐姐!!!”
    耳边好像听到弟弟华碧楠在惊叫。她从来也没有听过他这么失态的声音。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最后的一丝灵气,减弱了自己落地时的势头。不过这并不是为了求生。
    她咬着牙,沿着殉道之路,一步一挪,蛆虫般爬到最边沿。
    然后——
    在谁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凭着仅剩的气力,猛然投入了魔桥边沿!
    “木烟离,自愿殉道,愿尔等得偿夙愿,终能归乡。”
    师昧见此状,竟是欲疯欲狂,他扑过去,可是已经迟了,木烟离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女人一直冷冷淡淡,神情并不多,连皮肤都透着股霜雪寒气。可是这一刻,她却朝着这个同父异母,甚至种族相斥的弟弟嫣然一笑,竟是百媚纵生。
    她眉眼弯弯的,仰面倒了下去。
    “姐——!!!!!!”
    木烟离笑了,目光望向天穹,这个不动声色不动情绪的女人,朝着叩拜了千万次的茫茫高天,说道:“去你妈的不可有私。”
    那桥身瞬间又起一道红光,殉道之路的猩红色火焰迅速裹卷了她全身。被烈火吞噬之前,她极力望了一眼魔域大门的方向。
    她好像听到那巨门之后传来的声音了,是温柔的,是阿妈在夏日的凉榻边给她摇着轻罗小扇,慵慵懒懒地唱——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木阁主!!”
    “木姑娘!!”
    忽然间殉道之路上的那些“棋子”们都失了控,一个又一个地奔过去,跪在那个用神血之躯,铺魔族之路的女人面前,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化作了牺牲之路的倒数第三十个台阶,尸体被裹缚着,浸没在魔焰里。
    楚晚宁落回地面,他的手指尖极冰,眼前是晃动的人影。
    他之前以为这些人是木烟离带来的棋子,但此刻才发现不是的。
    这些人大多都穿着天音阁的亲随弟子袍,面容极其好看,他们流淌出的眼泪都是金色的……
    是蝶骨美人席!
    天音阁在木烟离的统任下,竟以收亲随弟子之名,聚集了那么多幸存的蝶骨一族,这些人此时无不嚎啕痛哭,踉跄跪地。
    她刚刚是带着他们从修士群里杀出来,准备铺好殉道之路后,他们可以随时回家……
    “凶手!”忽然有人扭头,朝着楚晚宁怒喝,面目被仇恨扭曲得那样狰狞,“你这个凶手!”
    “为什么要处处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把木阁主逼到这条路上?!”
    一面面都是绝色之姿,一眼眼都是入骨深仇。
    不少美人席都朝着他冲过来,失去理智也不知轻重的扑过来,犹如飞蛾扑火。
    楚晚宁立着,他眼前尽是昏暗,要阻挡这些灵力低微的美人席实在太容易了,他甚至连手都不用抬,只是指尖之力结起的屏障就足以让那些人无法穿过。
    凶手……
    罪人。
    宗师。
    救世。
    楚晚宁不禁阖上双眸。他在做什么?他还能做的了什么?
    墨燃死了,时空裂了,天罚将至,木烟离以神躯祭魔途,薛蒙以灵核压制着踏仙君。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柄柄尖刀铸就的墙垣,柄柄寒光相对,而他要自其中穿过。
    就像世人并非都是恶,蝶骨族也并非都有罪。
    但他要阻绝他们所有人回家的路。
    哪怕只剩最后二十九级台阶,二十九个尸体。他也不能纵他们离去,让魔门洞开。因为只要魔门开了,天罚恐怕就会迅速降临,两个尘世会就此覆灭,九州之众甚至连喘息反抗的机会都难有。他该是有怎样的狠心,才能坐视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不能……
    他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尺寸的心软。
    墨燃背负了两世罪名,薛蒙此刻还在以性命为他拖延时间,更别提曾经那些枉死的人,眼前这条血腥的路。
    “凶手!”
    “你害死我们!你害死我们!”
    “无情冷血!你会有报应的!”
    魂如火烹,却心硬如铁。
    楚晚宁蓦地睁眼——他必须去当这个凶手。
    他别无选择。
    “师明净。”
    “……”师昧隔着攒动的人潮,遥遥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还沾着泪痕,眼神似有疯狂,又似空荡。
    起风了,他的衣袂在风中飘摆,他似乎已经认命楚晚宁会来杀他了。楚晚宁的掌中也确实亮起金光,怀沙再次出现——砰的一声,他以剑气斥开面前拥挤着,试图阻拦他的美人席们。
    点足一掠,他目光如雪夜刺刀,剑刃朝着师昧直刺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脚下的殉道之路忽然开始剧烈震颤,紧接着重重红色光柱拔地而起,其中数道光柱蓦地阻断了楚晚宁的去路。
    有人喊了起来:“快看!快看前面!”
    “是魔门!怎么回事?”
    “桥在增长,桥要搭上魔门了!!”
    到最后近乎成了尖叫:“门要开了!!!”
    师昧一惊,回头望去,但见一道白金色光辉从木烟离死去的地方散射,由最后一级台阶延伸,以极其惊人的势头朝着魔界之门搭去!
    楚晚宁脸色骤变,而师昧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脸上猛地涌上狂喜。
    殉道之路要通了——人魔之界的桥终于要通了!!
    一个疲倦而苍老的嗓音自魔门后面传来,回荡在天地之间,那声音似有褒赞,懒洋洋地:“殉道之路竟有神族献祭,尔等后生,折损神族性命,献于我道,其心可表。”
    这个声音太响了,死生之巅方圆百里外都能清晰听到,整座山在大战的人此时都仰头望向后山那边。
    姜曦的面色变得雪白,当然,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门怕是要开了……
    果然,那苍老的声音接下来就说了一句:
    “天罚俄顷将至,魔尊陛下见尔等后生杀神有功,宽仁大赦,免去最后二十九阶桥身。即刻,大开魔门,允准尔等归乡!”
    “什么?!”
    山巅山道瞬间乱做一团。
    桃苞山庄的马庄主甚至一下子坐在地上,竟大哭起来:“天啊!!怎么办啊!!”
    更有人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天罚马上要来了?什么天罚……什么天罚!?”
    正与踏仙君激战的薛蒙梅家兄弟三人也是一惊,薛蒙心念晃动,被踏仙君趁机挣裂困锁,腾空而起,而薛蒙一下子受到力量反斥,只觉得当胸一窒,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踏仙君听到动静,侧过猩红的眼,瞪了薛蒙片刻,他的神情很混乱,似乎脑中的记忆又开始错乱翻搅,体内的魂魄也开始相互折磨厮杀:“……薛蒙……?”
    梅寒雪立刻掣起长剑朔风,将弟弟与薛蒙护在身后,沉声道:“小心。”
    可踏仙君却并没有要继续攻击的意思,反倒是蓦地凝起长眉,额心成川,神情愈发痛苦。
    “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茫然至极也愤怒至极地大吼一声,失去控制,迅速朝着后山密林扎去。梅寒雪这才稍松一口气,反身回到其余两人身边,问薛蒙道:“你怎么样?”
    “别管我,你去师尊那边!把之前我们布下的准备都跟他说!”
    梅含雪搭着他的腕,摇了摇头:“你灵核已经濒临碎裂,得先疗伤。”
    薛蒙怒道:“快去!!”
    “要不我先过去,你们都别动。”梅含雪知事态情急,刻不容缓,便指了指薛蒙,对自己哥哥道,“哥,你助他调息。我去找楚宗师。”
    殉道之路前,随着最后一道台阶落成,魔界与人间的道路终于完全汇合贯通。那些美人席脸上都露出了做梦般的神情,几乎每个人都在发抖,甚至没有人敢抬脚先迈前一步,就连师昧都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或许只是一个转瞬,或许又漫长到令人透不过气来。
    门前的魔域之门忽然轰隆震动,霎时间云流四起,八方风动,天地肺腑仿佛都在沉沉喘息,发出窒闷巨响——
    浮雕奢靡的魔门向左右分开,一道绯红光辉自缝隙中迸射而出!
    楚晚宁只觉得一道从未感知过的可怖邪气与战气从那缝隙里狂涌奔流,那正是能助涨三大禁术力量的魔族之息……
    魔域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