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出逃
天色渐黑。将至掌灯时分,头顶青花水草带托油灯高悬,光影晦暗不明,隐隐绰绰。
院中似乎起了风,风声低低呜咽。宋令枝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那夜的孤独无助,她好似……又一次听见了那一夜的狂风肆虐。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
脚边的画本早就撕成碎片,纸屑如搓棉扯絮,飘落满地,偶有几张落至浴池中。水波摇曳,映着满池珠光宝翠的熠熠生辉。
水珠一点点泅湿纸张,似那夜宋令枝被打湿的衣衫,通透单薄。
愤懑和屈辱涌上心尖,贝齿咬紧朱唇,泛起点点殷红血珠。
“你……”
手臂高高扬起,似疾风掠过。
清脆的一巴掌并未落在沈砚脸上。
女子纤细手腕被沈砚紧紧攥住,犹如那一夜宋令枝的噩梦,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宋令枝的狼狈和孱弱。
她似困在蚕蛹之中的彩蝶,尚未羽化成形,双翼已让人生生折断。
逃不开,挣不得。宋令枝像是永远留在了那一夜的噩梦。
眼中泛起无数酸楚,宋令枝红肿着一双眼睛,杏眸盈盈如秋水雾蒙。
她深吸口气,竭力扼住将要涌出喉咙的哭腔。
宋令枝冷笑:“在哪学的都和三皇子不相干。三皇子怕是忘了,贺哥哥才是我如今的夫君。”
牙关咬紧,宋令枝一字一顿,“我自是为了他学的。”
手腕上的桎梏骤然加深。
沈砚眸色阴冷,幽深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良久,耳边落下轻轻的一声笑。
宋令枝仰首抬眸,却只望见一双满是讥讽的黑眸。
沈砚漫不经心甩开人,拂袖而去:“那也得他有命活。”
很轻很轻的几个字,不住在宋令枝耳边回响。
她瞪圆双目,倏然想起这些时日贺鸣的昏睡不醒,明明前些天,白芷还宽慰自己,说贺鸣已无大碍,很快便能醒来。
双足无力瘫软,宋令枝跌坐在贵妃榻上。纤细手指攥住青缎引枕的一角。眼睫扑簌,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珠终再忍不住,“吧嗒”一声,重重滚落在白皙手背上。
浑身无力,似散架一般。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还好、还好。
沈砚并未发现螺钿锦匣的端倪。
她还有望逃出去。
……
日光拂地,柳垂金丝。
白芷捧着一个官窑瓷盒,掀开,十来根簪花棒并在一处。
垂首轻瞥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指印,白芷双眉紧皱。
宋令枝皮肤本就娇嫩细腻,稍微磕着碰着,都容易留下疤痕。素日白芷心细,总能兼顾一二。只如今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白芷眉间紧锁,拿簪花棒,轻捻少许粉末在掌心,细细为宋令枝抹上。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白芷小声絮叨,又怕勾起沈砚惹宋令枝心烦,她抬首,“姑娘,今日可还要去浴池?”
宋令枝颔首:“自要去的。”
白芷:“那贺公子……”
宋令枝不假思索:“贺哥哥自然是跟着我们一起的。”
话落,宋令枝又望向白芷,悄声,“多拿些碎金子,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何不拿些金锞子,那玩意沉甸甸的,才好用。”
宋令枝摇摇头,缄默不语。
金锞子虽好,只太招眼了些。那碎金子在宋府,也是随手赏给下人的赏银,便是沈砚知晓,也不会太快起疑心。
宋令枝抬眸,园中落花满地,流水潺潺。
她又一次想起那日在贵妃榻上,沈砚那声讥诮。如影随形,扰得她夜夜噩梦。
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面上的冷静,只让白芷为自己更衣,她想上山一趟。
……
日影横窗,楹花窗下树影婆娑,青石甬路。
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双目愤愤,如今还琢磨不透沈砚对宋令枝的心思,张妈妈不敢明着得罪,只敢将火洒在小丫鬟身上。指桑骂槐:“挨千刀的玩意,整日正事不做,净会折腾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小丫鬟本只是在院中洒扫,唯唯诺诺低着脑袋,任由张妈妈打骂。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贺鸣至贵妃榻躺下,回首听见张妈妈的骂声,气得直跺脚。
“这婆子真真是该死,满嘴胡言乱语,姑娘你莫听她胡诌,她那样背信弃主的人,就该下一道雷,狠狠劈死她才是。”
又好奇,“姑娘,你这几日怎么都带着贺公子上山?”
贺鸣如今还昏迷不醒,每每上山,都得好几个小厮抬竹椅轿。一来一回,着实折腾。
偏偏宋令枝还觉得对不住贺鸣,命张妈妈也跟着抬轿,说是怕人少路颠簸,伤着了贺鸣。
连着数日都是这般,张妈妈自然记恨在心,每每见着宋令枝,都没好脸色。
白芷为宋令枝抱不平。
宋令枝轻声:“你去,就说今日的石榴红织雨锦宝相花纹锦衣我瞧着不顺眼,让她重拿新的来。太鲜亮的不行,太素净的我也不喜欢。”
“还有,我忽然想吃闽州白茶,让张妈妈去茶房取,那茶要三四遍才起色,让她长点心,拿玛瑙茶壶沏了送上来。”
白芷忧心忡忡:“这么多,她能记得牢?昨日姑娘让她送玫瑰酥,她就送错了。”
这几日,宋令枝没少折腾张妈妈,又让人抬轿,又让人山上山下送糕点。偶尔夜深人静,还故意让人掌灯,说自己想看看书,让张妈妈从藏书阁给自己找书来。
那张妈妈日夜遭罪,不得安宁。她又身兼监视宋令枝之职,时刻悬着心,不敢大意。夜间坐更守夜,困得直在廊檐下打盹。
白芷温声:“姑娘若想吃茶,还是奴婢去罢,那婆子哪懂得泡茶,倘若让她糟蹋了姑娘的好茶叶,那才是罪该万死。”
宋令枝低声:“她不懂泡茶才好。”
隔墙有耳,宋令枝不敢大意,在白芷手心悄悄写下二字:支开。
白芷瞳孔骤紧。
宋令枝朝她点点头:“去罢。”
夜长梦多,且贺鸣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离开明懿山庄……手心冷汗沁出,隔着一扇槅扇木门,宋令枝清楚听见张妈妈小声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过是二门伺候的,哪晓得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不若你随我一起,也好有个帮衬。”
白芷反唇相讥,随手打发下首跪着的小丫鬟跟着一起:“姑娘身边离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让她跟着去便是。”
张妈妈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乐意带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顶事,好歹能帮忙盯着点。
她撇撇嘴:“折腾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口中骂骂咧咧,不情不愿转身离去。
苍苔浓淡,张妈妈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骂声更甚,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丝线盘织的香囊,珍宝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尘土,小心翼翼藏在怀里,深怕让人瞧见。
这香囊还是她从那小丫鬟手里搜刮得来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张妈妈眉间难得有了笑意,别的不提,自从有了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几次守夜都差点睡过去。
只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后,最后竟是让那不相干的小丫鬟落了好处。
台矶下,小丫鬟瑟瑟发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让张妈妈拿了去的,并非奴婢不要……”
白芷细心为小丫鬟拭泪,又自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我昨儿听人说,你弟弟病了等着家用,这银子你拿着,快快替他寻个好大夫才是正经。若是张妈妈来了,有我呢。”
小丫鬟双眼垂泪,朝白芷连嗑三下响头,转身匆忙离开。
满园春日,悄无声息。
浴池水汽氤氲,宋令枝这些时日陆陆续续带来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机多添了几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毕,白芷又替她取下鬓间玉簪宝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钿锦匣往旁旋动,果真瞧见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贺鸣行动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搀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垫后。
密道长而窄,细细长长的一道,只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着贺鸣,横着往前走。
步履缓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额间已冒出薄薄细汗,汗流浃背。
夹道两侧并未掌灯,昏暗无光,只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摇摇欲坠。
秋雁回首,艰难唤了一声:“姑娘,你可还行?若是……”
话犹未了,忽听头顶上方传来张妈妈的声音:“人呢,怎么院子都没人了?这该死的丫头,就知道偷跑出去顽。看我逮到,不撕烂她的嘴。”
槅扇木门敲了两三下,张妈妈沙哑声音传出:“姑娘,锦衣老奴拿来了。”
白芷和秋雁当即瞪圆双目,他们还没走远,倘若张妈妈真的闯入浴池,后果不堪设想。
敲门声仍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在夹道回响。久久不停。
日光晒人,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她悄声上前,耳朵几乎要贴在槅扇木门上。
浴池安静无声,只有满园鸟鸣雀啼相伴。
张妈妈心下嘀咕:“别是下山了罢,不对……我刚从山上来,并未瞧见有人下山。”
她忽然睁大眼。
掌心用力朝前一推,缂丝屏风挡着,张妈妈只能瞧见屏风后闪过一道模糊身影。
也不知道宋令枝熏的何香,屋中香气竟比往日浓了些。
迟疑间,宋令枝不悦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吵什么?你在你主子面前,也是这样大呼小叫的?”
乌发长长垂在腰间,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能望见那一抹盈盈一握的细腰。
宋令枝嗓音慵懒,似是刚被人吵醒。
张妈妈唬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双眼垂地,恰好望见宋令枝一双纤细白皙的脚腕。
果真宋令枝还在屋内。
张妈妈暗骂一声晦气,若是宋令枝真的逃跑被自己逮到,她还能在沈砚跟前立功。
张妈妈伏首叩地:“是老奴唐突了姑娘,只是怎的不见秋雁、白芷两位姑娘?”
宋令枝轻哂:“你这话倒是问得奇怪,奴才的事,你问我?”
张妈妈脑子一时转不动,只低头认错,又道:“姑娘,您要的茶和锦衣,老奴给你拿来了,您看是要……”
宋令枝身上还穿着那灰扑扑的下人袍衫,只松了发髻。
身后,密道的入口虽让自己重新关上,然白芷和秋雁都不在,甚至连贺鸣都不见踪影。若是张妈妈瞧见喊出来,沈砚留在院子暗处的眼线定会起疑。
张妈妈试探出声:“……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拿丝帕捂住口鼻:“放着罢。”
浴池水声汩汩,案几上的青花缠枝莲花纹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张妈妈不甘心,跪着朝前:“姑娘,贺公子还在屋里吗?老奴别的不会,倒是生了一身好力气,若是姑娘需要人搭手,尽管找老奴便是。”
风声鹤唳,园中藏着的暗线似乎发现蹊跷,有黑影自窗前掠过。
宋令枝心跳骤停,掌心冷汗连连。
张妈妈身影往前倾,眼看她快要挪到屏风旁——
宋令枝忽的轻笑:“好啊。”
园中风声骤歇,先前冒出的黑影也一点点往后退去。
张妈妈眉眼的疑虑渐散,心下直打鼓:“那姑娘要老奴做什么?”
宋令枝漫不经心:“跪着便是。”
张妈妈不解:“……姑娘?”
宋令枝:“张妈妈不是瞧过我的画本吗,我要同贺哥哥做什么,你会不知?”
双颊涨红,张妈妈一张老脸似在热油中滚过,一会红一会白。那画本她自然是瞧过的,一想到隔着一扇屏风……
张妈妈脸红耳赤:“姑娘莫拿老奴开玩笑,老奴哪里见过什么画本,且贺公子还未大安,姑娘莫要、莫要……”
她着实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以为意:“无妨。”
万籁俱寂,园中只余树影婆娑,那黑影亦是消失得无影无终,好像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是宋令枝看错了眼。
宋令枝轻瞥窗外,紧握成拳的手指缓慢松开。
张妈妈叫苦不迭,又不敢出尔反尔,只仰首,试图说服宋令枝放自己出去,她着实没有听人墙角的怪癖。
且不知为何,在这屋里待久了,她总觉得头晕眼花,四肢瘫软无力。
“姑……”
干涸的薄唇轻张了张,倏然从屏风后闯出一道黑影,宋令枝眼疾手快,将一方丝帕牢牢捂在张妈妈口鼻。
浓烈的香气闯入鼻尖,张妈妈愕然瞪圆眼珠子:“唔——”
迷香无孔不入,转瞬之际,张妈妈身子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倒在地。
眼前模糊不清,她只能望见头顶悬着的一盏水草带油托灯。光影朦胧,宋令枝灰色袍衫从张妈妈眼前掠过。
“来、来人……”
双唇轻张,上下阖动。香气入鼻,张妈妈彻底陷入了昏迷。
香炉中的香饼又添了几块,宋令枝不敢耽搁,匆忙往密道跑去。
那香出自秋雁之手,幸好她在制香上下了苦功,当初来明懿山庄,秋雁连家中香料古籍一并带来。误打误撞,那迷香的方子竟派上用场。
夹道逼仄漆黑,张妈妈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宋令枝一刻也不敢停下,她拼命朝前奔去。
风声掠过耳边,夹道狭小,光秃秃的墙壁仿佛一眼也望不见尽头。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气息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无尽的黑暗似一张巨网,似是宋令枝慢一步,都会被吞噬干净。
快些,再快些。
三步、两步、一步。
终于,豁然开朗——
视野清明,从昏暗无光的夹道离开,入目是后山的郁郁葱葱。
青山叠翠,疏林如画。
日光亮堂,宋令枝险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指缝溜进的春光里,白芷和秋雁倚着青松,正急得满头是汗,原地打转。
忽然瞧见跑出的宋令枝,两个丫鬟皆是哽咽出声,哭着朝她跑去:“姑娘!”
头上肩上,宋令枝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就连发髻也松松垮垮,似是随便挽了一髻。是她从未有过的狼狈。
精疲力竭,宋令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张妈妈一时半会赶不来,我们快走。”
秋雁唇角挽起几分笑:“姑娘放心,那香奴婢下足了料,她这一睡,今夜定然起不来。”
先前怕出纰漏,秋雁还特地做了香囊送小丫鬟,想拿小丫鬟练练手,熟料那香囊竟被张妈妈抢了去。
宋令枝笑笑:“她虽醒不来,然那园子一直有人盯着,若是见我们迟迟未出,定会起疑心。”
秋雁唇角笑意渐敛:“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话落,赶忙扶起贺鸣,继续赶路。
穿花拂柳,攀藤抚树。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更别提宋令枝还带着贺鸣一个病人。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好容易下了山,宋令枝双手已是伤痕累累,头上也沾上泥土。
秋雁手执丝帕,欲为宋令枝净脸。
宋令枝伸手挡住:“不必,这样正好。”
他们一行人,加之还有一个昏迷的贺鸣,难免惹人注目。
前方不远便是茶肆,为避人耳目,白芷拿泥土抹了一把脸,低着脑袋往茶肆走去,嗓音也比往日粗犷洪亮。
不多时,她手上多了一辆马车。
白芷步履匆匆,牵着马车往宋令枝走来,扶着贺鸣和宋令枝上车。
她和秋雁二人都换上男装,两人脸上又满是泥土污垢,身上脏兮兮,路过的人只有躲着走,无人理会赶车的是男是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宋令枝的马车并不起眼,穿街越巷。
酒楼飘香,彩幡拂动,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顽童手举冰糖葫芦,相互嬉笑打闹,笑声连连。
日落西山,宋令枝像是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间。
多日压在心口的委屈不安倾涌而出,宋令枝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怕被人瞧见,宋令枝只敢悄悄挽起车帘一角。
日光在她指尖跃动,宋令枝唇角微扬,勾起浅浅笑意。
宋府近在咫尺,再过一柱香工夫,她就能见到宋老夫人。
心神恍惚之时,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熟悉身影,竟是宋老夫人身边的柳妈妈。
宋令枝双眼一亮,待要喊白芷停车,忽听一声马蹄响起,白芷急急勒住马,转身探入车内。
“姑娘,前方都是官兵!他们好像在找人!”
【第27章】宋令枝也曾唤他“夫君”
乌金西坠,长街熙攘。
官兵身着戎装,腰间配着短刀,刀刃尖锐锋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着瘆人的冷光。
市井百姓避之不及,纷纷绕路而行,实在躲不过去,双手高举,任由官兵搜查,期期艾艾,试图求饶。
“官爷,小的真没犯事,小的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
官兵掐着他的脸左右端详,而后朝外一推,冷声:“滚罢!”
一连数人,皆是这般。
隔着薄薄的车帘,宋令枝清楚听见车外传来的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
“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听说还是女子。”
“我怎么听说是四个,像是还有一位爷,带着两个丫鬟。”
“别是哪家姑娘和人跑了罢?”
“呸!什么腌臜玩意,净想着这下三流的事!还不快给老娘干活去!”
日光残留在指尖的温热消失殆尽,车内昏暗无光,宋令枝倚着车壁,只觉心口直跳,冷汗连连。
沈砚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宋府近在眼前,方才自己还看见了柳妈妈……宋令枝竭力扼住涌上心间的恐慌,双手握拳。
他们四人着实显眼,如若遇上官兵盘问,定会露馅。
脑子飞快转动,宋令枝扯下项上的鸳鸯玉佩,塞在白芷手心:“我刚刚瞧见了柳妈妈,她应当是在这附近。”
柳妈妈身为宋老夫人的陪房,身份非同一般。如若出府,身边也有丫鬟小厮随同。
只要能碰上宋府的人,她就还有成算。
只是不知柳妈妈刚去了何处,只眨眼就没了踪影。
白芷颔首:“奴婢晓得了,只是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宋令枝皱眉:“我……”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怒吼,刀光剑影,银光灼灼。
官兵手持佩刀,趾高气扬朝马车走来:“这是做什么的,下来!”
秋雁满脸污垢,陪着笑脸:“我们主子……”
“——夫人!”
车帘挽起,入目是白芷满手的血污,她口中焦急,“怎么不走了,夫人快生了!快啊!”
车内晦暗,隐约能望见高高隆起的黑影。
官兵嫌弃晦气,忙不迭往后退开两三步,拿手捂着口鼻:“要走可以,须得……”
话说一半,秋雁眼疾手快驾起马车,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马蹄声响,溅起无数的飞土尘埃。
长街光是医馆,就有好几家。
官兵也不好奇,只是冲着宋令枝的车马骂了声晦气,佩刀持在手上,又赶着查下一人。
马车渐行渐远,宋府遥遥被抛在身后。
马车内,白芷无力瘫在地上,只觉汗流浃背,满头大汗。
那隆起的“腹部”不过是马车上的包袱,手上的血污也是胭脂水粉。
只她本就满手的脏污,和胭脂混在一处,黏稠油腻,看着好不恶心。
也幸而那官兵嫌弃晦气,不曾细看。也幸好宋令枝及时想出这法子,逃过一劫。
宛若死里逃生,白芷四肢散了力,双目垂着泪珠,挽着宋令枝的衣袂:“姑娘……”嗓音带上哭腔,泪珠滚滚而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宽慰:“无事。”
天色渐黑,马车在长街上驰骋,引来路人频频注目。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无意瞥见一家客栈,浑浊晦暗的双眸倏地燃起亮光。
那是……宋家的。
客栈掌柜不在,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
闻得宋令枝一行人是住店,小二忙忙喊人收拾了两间上房:“我们掌柜今夜不在,客官寻他,可是有要紧事?”
秋雁往小二手中塞了碎银:“你们掌柜的去了何处,你可知他何时归来?”
小二挠挠脑袋,欲言又止:“这……”
秋雁身上还是男儿装,小二笑笑,压低声,“还不都是男人那档子事。”
眠花卧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着宋令枝至榻上坐下,亲自捧来沐盆,为宋令枝净手。
她愤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还怀着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头寻欢作乐。待回府见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说上一番。”
脸上污垢洗去,铜镜中晃过女子姣好白净的面容。
宋令枝轻声:“贺哥哥可曾安顿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着呢,姑娘放心。”
连着半日奔波劳碌,又提心吊胆,宋令枝身子乏得厉害,她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歇。”
秋雁福声应“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省得那起懒东西拿不干不净的东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还未有着落,宋令枝哪来兴致用膳,只随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苍苔露冷,秋雁拄灯移帐,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坠入梦乡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寻那掌柜,省得夜长梦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这会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认得姐姐。”
白芷不以为然:“无妨,姑娘的玉佩还在我这,见了这玉佩,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秋雁忧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还是怕。”
白芷笑笑宽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还不如这会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脚程快,兴许天亮我们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终觉有理,她点点头:“那姐姐务必小心。”
案几上的官窑月白釉香炉燃着梦甜香,树影参差,伴着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尽灯枯之时。
园中秋风萧瑟,落花满地。秋霖绵绵,漪兰殿萧条凄凉,白芷扶着宋令枝,一双眼睛哭得宛若泪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张脸高高肿起,身上无一处是好的。那双也曾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却如枯木粗糙,伤痕累累。手上颈上,疤痕无数。
秋雁一张脸惨白,早就没了气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脚边,嗓音喑哑:“昨日回来时,秋雁就已经不好了,奴婢想着求太医来,可、可……”
一语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几口血。
白芷大惊失色:“——姑娘!”
力气透尽,气若游丝。
满是苍苔的院落雨珠点点,眼前逐渐模糊朦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躯壳。
宋令枝好似听见白芷的嚎啕哭声,又好似听见秋雁在唤自己,她说今日的香是为姑娘制的,问宋令枝可还喜欢,又说珍宝阁新入了几种香料,待她买来,再为宋令枝调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张盈盈笑脸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骤然从梦中惊醒,入目帐幔轻拂,心口急促跳动。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着的,是那抹轻薄的帐幔,并非梦里离她而去的秋雁。
月挂柳梢,黑夜如墨。
房间悄然无声,精悄无人低语。
从噩梦挣脱,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泪珠,她一手揉眼睛,拂开帐幔寻人。
“秋雁,你在吗?”
屏风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锦衾齐整,无半点褶皱。
宋令枝心跳骤停,猛地推开槅扇木门,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无声息,空荡无人,连贺鸣也无了踪影。
宋令枝双眼瞪圆,只觉冷意笼罩全身,冰冷彻骨。
怎么会,贺鸣怎么会不见了?他明明还昏迷不醒。
乌木长廊寂静空远,银辉落地,冷月如霜。
夜风掠过宋令枝耳边,轻拂过三千青丝。
她跑得极快、极快。
倏地,脚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绊住了脚,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过她指尖,似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膝盖肿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锦衣曳地。步伐缓慢迟钝,身躯沉重。
宋令枝拖着受伤的右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门轻掩,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贴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帘半卷,绰约光影后,沈砚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过窗屉子,无声无息落在他肩上。
沈砚脚边身后站着的,正是黄昏招待他们的店小二。案几上还有她给白芷的鸳鸯玉佩。
和先前油嘴滑舌,满嘴胡诌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小二”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沈砚身后。
双腿发软,无名的畏惧和恐慌涌上心间。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下山时的一路无阻,突然出现的官兵……
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沈砚,我的侍女呢,还有贺鸣,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万籁无声,只余冷月洒落。
沈砚左手执五彩小盖钟,面上无多余表情,他甚至连眼眸都懒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砚,你……”
蓦地,后院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声音尖锐,穿透夜色。
宋令枝为之一颤,快步冲向窗口。
窗棂半支,月光洒落的后院,一人着青灰袍衫,乌发覆面,正疼得满地打滚。
青灰袍衫,鞋履罗袜,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辙。
宋令枝两眼一黑,下意识转身欲往楼下跑。
尚未来得及动作,下颌忽然被人紧紧扼住。
“店小二”早无了踪迹,槅扇木门紧闭,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砚颀长身影笼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双黑眸深而沉,动作蛮横粗鲁。
“不是好奇人在哪吗?”
视线漫不经心往窗外轻瞥,沈砚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半点也未抵达眼底。
扼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砚迫着宋令枝朝向窗口。
他声音轻轻,似雁过无痕掠过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温热气息洒落在脖颈,惊起颤栗无数。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散乱的乌发自沈砚臂弯拂过:“不、不——”
喉咙禁锢在沈砚掌心之下,发声不得。
宋令枝发了疯,拳头胡乱砸向沈砚:“秋,秋雁……你松、松开。”
抵在自己下颌的虎口纹丝不动,沈砚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宋令枝徒劳无功的挣扎。
长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惨叫尖锐刺耳,她似是疼惨了,双手紧紧捂住脸,身子蜷缩在一处。
青灰袍衫满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哑,惨叫声连连。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往日秋雁出门,哪回不是穿金戴银,云鬓珠钗,绫罗遍身。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秃无叶,月光森寒,拂落满地。
女子抱头蜷缩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喑哑的求饶,听见她凄厉惨绝人寰的苦叫。
前世种种,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砚,你、放……放过她!放过她!”
拳头如雨珠凌乱砸向沈砚,宋令枝双眼泪如泉涌,眼睛肿如杏仁。
悲哀、痛苦、绝望。以及,惊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长,前世沈砚亦能决绝打断太子的膝盖骨,将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过是自己的侍女。
晶莹眼珠簌簌滚落,一点一点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
一行白鹭自月下掠过,双翅扑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远,唯有宋令枝的哭声和女子的惨叫回响。
嗓子哭得喑哑,宋令枝披散着一头乌发,整个人狼狈不堪,似刚从水中捞出。
“求你、放过她。”她低声哀泣。
终于,禁锢自己的桎梏松开。
宋令枝面露错愕,而后不假思索转身,头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痴如醉,迤逦淌过宋令枝的衫裙。
自乌木长廊冲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随之停下,长发散乱覆在脸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断脖颈的鹌鹑。
那双往日涂抹凤仙花汁,捣鼓香料的手指,此时全是泥土污垢。
脚下踉跄,双足彻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伤的膝盖疼痛万分,宋令枝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去,万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这般,直直躺在那破败不堪的炕上,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双眼的泪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着双手,颤巍巍拂过女子脸上的长发。
瞪圆的双目吓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着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庄监视自己的张妈妈。
心口骤急,无数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浑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绵软瘫坐在地上。
倏尔,她低低、低低笑出一声。
不是秋雁,还好……不是秋雁。
头晕眼花,宋令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然四肢早无力,膝盖肿胀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脚步声轻缓,沈砚不知何时下了楼,月影缀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
……
震耳欲聋。
那声又似轻轻,在耳边轻抚而过。
满头乌发散乱在腰间,宋令枝仰起头,双手止不住颤抖。
泪如雨下。
张妈妈临死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宋令枝记得她在泥土中翻滚,记得她尖锐的指甲划破双颊,记得她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哭喊。以及,那被随意丢在荒郊野岭的尸身。
这就是药人的下场。
贺鸣何其无辜,先前应下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冲喜。他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该是人人歆羡的状元小公子。(选自孟郊《登科后》)而不是眼前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浓墨的夜色笼罩在院子上方,沈砚拂袖,面无表情从后院离开。
身后,是泪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单薄,娇小身影隐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怜。
岳栩回首轻望,好奇:“主子,那贺鸣……可要放了?”
沈砚本就在寻药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砚试药,那贺鸣自然没了用处。
苍苔浓淡,台矶冰冷。沈砚驻足,指间的青玉扳指映着沁凉月色。他居高临下站在台矶上,眼中泛起无尽冷意。
岳栩低下头,抱拳拱手不语。
纵然在沈砚身边待了这么久,然在沈砚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后背还是起了一层薄薄汗珠。
沈砚漫不经心道:“我说过这话?”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无声从眼前离开。
岳栩低着头,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湿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细汗思。
宋令枝终究是白白替贺鸣做了一回药人。
至始至终,沈砚都不曾打算高抬贵手,放过贺鸣。
日落满地,柳垂金线。
明懿山庄悄然无声,树影婆娑,洒落一地。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尚未入夏,廊檐两侧悬着湘妃竹帘,偶有鸟雀掠过,搅乱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着好几位面无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砚的人。
起初秋雁还觉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从对方眼前走过,都会狠瞪好几眼。
只可惜对方宛若瞎子,视若无睹。来回几趟,秋雁也觉无趣,索性作罢,只当对方不存在。
小佛堂点着藏香,满地大红毡子铺陈。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念有词。
从前宋令枝最不耐烦做这事,每每被姜氏唤去佛堂,宋令枝总是拽着宋老夫人撒娇。不是喊自己头疼去不了,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捧着茶盘小心搁在案几上。
白芷瞧见她,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秋雁拿丝帕拭干眼角,方笑着上前:“姑娘歇歇罢,也到时辰吃药了。”
那药是二和药,苦得厉害。
幸好小厨房秋雁还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饯。
伺候宋令枝净手,秋雁方捧来茶盘。
“姑娘慢些喝,这还有蜜饯。樱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欢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来后宋令枝生了场大病,自那之后从不见断药,她往日最是怕吃药的人,此时对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却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饵,并非为沈砚试的药。
又或许是,只是沈砚没说而已。
宋令枝懒得追究,也无心追究。
这些时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闲时为宋老夫人抄抄经书,又或是念念经。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知晓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强颜欢笑,搀扶着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边的红莲快开了,那红莲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兴致缺缺,只觉意兴阑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随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涟漪四散。
湖中央设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竹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凉风习习,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这处倒是凉快,和我们府上的……”
一语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自知失言,忙忙收住声。
抬头瞧,却见宋令枝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唇不点而红,真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不自觉又红了眼。
上回沈砚虽未对她们做什么,然自从再一次回到明懿山庄,宋令枝显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哭也不闹,每日除了为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抄经外,再不做他事。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劝,宋令枝能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言不发。
水榭临湖,总归见风。若是吹急了,难免染上风寒。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细心,自屋里取来披风,欲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刚一碰到人,梦中的宋令枝忽的惊醒,双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声:“姑娘,是我。”
披风重新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帮她掖掖,“可是吓着了?”
好像上回回来,宋令枝便是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或是噩梦连连,常让噩梦魇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庄,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我长不长命百岁倒是无妨,若是儿孙日日承欢膝下,那才是好。”
沉香木拐拄在手里,宋老夫人轻声叹息,“那山庄虽好,然只有白芷和秋雁是自幼跟在枝枝身边,我这心总悬得厉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能不能照顾好人。”
柳妈妈候在一旁,闻言笑道,“白芷那丫头向来细心,她做事,老夫人还信不过?秋雁姑娘虽说好顽,性子泼辣,却最是会取笑顽乐的,有她在,姑娘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山上,也没什么乐子。”
柳妈妈捂唇,轻笑两三声,“说起这事,老奴倒想起一件趣事,先前老奴出门,眨眼像是见到了秋雁,那双眼睛实在像得紧,只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定不是我们府上的。”
宋老夫人颔首:“这话倒是。”
柳妈妈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若是老夫人念着姑娘,何不等小魏管事下山回府,打发他去山庄。老奴瞧着那孩子倒是好的,机灵又护主。倘若有他在明懿山庄,也好帮衬些。”
【第28章】宋令枝,你也配?
青山叠翠,竹影参差。
不大的农舍前,一人着石青袍衫,负手而立。身影颀长,眉目清朗,和身后破败不堪的农舍格格不入。
魏子渊脚边跪着一人,身影单薄瘦小,这原是闲云阁伺候的一个小厮。
往日他也不大管事,只在二门伺候。有回当差生病睡过时辰,恰好那日又是府上设宴,差点误了大事。
寒冬凛冽,小厮瑟瑟发抖跪在枯井旁,额头嗑出血,只求大管事莫赶自己出府。
魏子渊恰好路过,遥遥朝小厮望去一眼。人人皆知他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哪敢拂他的意,当即将小厮放了,连罚的赏银也免了。
小厮对魏子渊感激涕淋,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闻得魏子渊跟着苏老爷子来山上,小厮得空也过来,或是为魏子渊送些膳食,或是替他传话跑腿。后来魏子渊见他为人老实本分,偶尔也会让他送来当铺的账本。
这当铺是魏子渊自己名下的,虽说比不得宋家家大业大,然这小小铺子每日的利银却是不少。有时候一个月的利银,寻常人家一年的俸禄也赶不上。
魏子渊垂眸,一目十行掠过账本。
小厮垂头,絮絮叨叨道,“先前那药柳妈妈收下了,说是用得极好,如今也不大咳嗽了。还说管事的真真有本事,才跟了苏老爷子这么些天,竟连她那陈年旧疾也治好了。柳妈妈还夸管事有心呢。”
魏子渊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淡淡,望不见多余的情绪。
小厮早对此习以为常,又挑了府上几件要紧事告知:“前儿柳妈妈陪宋老夫人去金明寺,还说待管事回去,要派你去明懿山庄陪咱家姑娘。说姑娘一个人在山上,难免管不过来。若有管事在,也好帮衬些。”
魏子渊那双琥珀眸子终有了动静,他转首,视线淡淡落在小厮脸上:她,来信了?
小厮挠挠脑袋:“这小的并未听人提起,不过近日姑娘倒是给老夫人送来好些经书,老夫人还夸姑娘孝顺。”
小厮羞赧一笑,“前儿老夫人去金明寺,也是为的姑娘,说是替姑娘在送子观音娘娘求了签。”
日光渐渐从魏子渊脸上褪去,少年一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不再接话。
也幸好他往日皆是这般冷淡性子,小厮也不觉奇怪,依然自说自话。
只说再多,也不再见魏子渊接话了。
半晌,小厮告辞离去。空荡荡的院落又只剩下魏子渊一人。
竹篱亘在院前,院中麻雀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啄食。
不多时,苏老爷子午歇起身,他虽上了年纪,身边却不要多余的人伺候,事事喜欢亲历亲为。
净脸的水魏子渊早就打好,搁放在门口的长条椅上。
苏老爷子洗完脸醒醒神,余光瞥见蹲在后院劈柴的魏子渊,笑着朝外喊了一声:“子渊,你来。”
在山上陪苏老爷子的日子安静平和,魏子渊每日除劈柴烧水做饭,其余时间,苏老爷子都乐得手把手,教魏子渊认药。以及,为魏子渊的口疾寻药方。
唤魏子渊前来为自己研墨,苏老爷子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这是我在古籍上瞧见的方子,如今那些药饵你也认全,拿着方子自己去茶房抓药,若是缺什么,自己去山上采便是。”
魏子渊颔首,双手捧着去接。
薄薄的一张方子并未落在魏子渊手上,苏老爷子满脸堆笑,只笑着看魏子渊。
魏子渊双眉紧拢。
薄唇轻张,嗫嚅好几回,魏子渊终开口,无声道了一个字:是。
那方子终从苏老爷子指尖松开,落到魏子渊手上。
这些时日,苏老爷子翻遍古籍,为的都是魏子渊的口疾。等闲医者皆道魏子渊这病没得治,苏老爷子偏不信邪。
日复一日翻阅古籍,抓药煮药,还要魏子渊改了那手语的习惯。便是说话无声,只能做做口型,那也得用嘴。
落日渐沉,日薄西山。红日倚在山峦之中,日映红霞。
魏子渊回首,夕阳照不见的地方,苏老爷子佝偻着后背,他一手捶着腰,一手掩唇,轻轻咳嗽两三声。
踟蹰之余,魏子渊转身,踱步至苏老爷子书案前。手指在空中比划一二,而后又放下。
魏子渊双唇轻动,很慢很慢:为、何、是、我?
苏老爷子医术高明,若是想要收徒,医馆有大把的学徒争先恐后,犯不上用他一个连话都说不上的哑巴。
苏老爷子笑而不语,两鬓斑白,抬手在纸上落下两个字:缘分。
魏子渊面露疑虑,显然是不信这般荒谬的说法,只当苏老爷子在糊弄自己,不肯说实话。
苏老爷子笑呵呵:“那日在苏府,你那么巧遇到了我那小孙女,又那么巧晕在她眼前,回府还那么巧遇见了难得下山的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魏子渊双眉紧皱。
苏老爷子哈哈大笑,扬手催促魏子渊出门:“小魏,凡事随心,若是事事刨根问底,长此以往,只会郁结于心。我知苏芷那小丫头片子心悦你……”
魏子渊猛地扬起脑袋,琥珀眼睛如猎犬警惕。
苏老爷子笑得更欢:“放心,我可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我若想招你做孙婿,何至于等到今日?”
苏老爷子一双精明眼睛泛着亮光,隔着日影细细打量魏子渊,“且你这人,并非池中物。苏芷若是同你在一起……”
苏老爷子摇摇头,轻叹数声。
“我苏家虽非那等大富大贵之家,护一个孙女一世安康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让她跟在人身后跑,受尽委屈。”
余晖散尽,魏子渊紧拢的双眉迟迟未见舒展。
短暂沉默后,魏子渊拱手,朝苏老爷子行了一礼,福身告退。
……
自那日被带回明懿山庄后,宋令枝再未见到沈砚。
或是因着这个缘故,又或是知晓放榜在即,宋令枝近日瞧着,气色倒是好上不少。
早间下了几滴雨,今早起身,天青色的雨幕灰蒙蒙的,不见半点天光。
雨声淅沥,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宋令枝拣了绣墩倚在檐下矮榻,仰首往天边小雨。如凝脂的小手撑在雨中,不多时,已接了一抔剔透雨珠。
她轻轻弯唇。
白芷瞧见,眉眼染上笑意。
若是往日在宋府,她定是要阻拦一二。只宋令枝这些时日时常郁郁寡欢,难得展露笑颜,她自是不曾扫兴。
月洞门前,一人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好几个奴仆婆子,两人抬着一漆木箱子,浩浩荡荡,自游廊穿过。
为首的正是秋雁。
宋令枝眼尖瞧见,忙忙唤人上来:“可是祖母来信了?这两日京中放榜,贺哥哥考得如何?”
秋雁挽唇轻笑:“贺公子考得如何奴婢并不知。”
她抬手往身后一指,“这些是老夫人送来的,这些是老爷从海上带回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解闷。”
许是怕宋令枝在山上待得无趣,宋老夫人时不时唤人前来送东西,前日还特地打发人送来香薷饮解暑汤,说这个解暑溽之气最好。
油纸伞自有小丫鬟接去,秋雁端来一个十锦攒盒,里面装的都是当下时兴的糕点:“这些也是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都是用的新鲜莲子做的。”
宋令枝意兴阑珊,只让白芷和秋雁分着吃便是。
雨雾连绵,院中残花落瓣飘零,清寒透幕。
宋令枝自小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欲起身往外走走。
白芷赶忙放下十锦攒盒,想跟着一同前往。
宋令枝伸手挡了下:“你在这待着便是,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如今走动之处,不过也只是这一院子罢了。
白芷闻言作罢,讪讪坐下,终忍不住,多嘴几句:“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姑娘切莫走远了,淋湿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点点头。
雨霖脉脉,萧瑟冷清。园中悄然无声,只余雨声绕梁。
青石板路上漫着浅浅的雨珠,宋令枝一身秋香色织金锦牡丹花纹锦衣,穿花拂柳。
不知怎的,她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昨夜做梦,梦中之人,竟是许久未见的贺鸣。
梦里少年郎翩翩,一举高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府上大摆筵席三日三夜,梦里没有沈砚,她还是躲在祖母怀里撒娇的小姑娘,闹着说礼花吓着自己,要祖母替自己捂住双耳。
许是梦中一切过于美好,宋令枝总不愿醒来。今早白芷连唤了她好几回,宋令枝才悠悠睁眼。
佛堂近在咫尺,藏香袅袅,梵音缭绕。
佛前拜佛锦褥铺陈,宋令枝款步提裙,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前世因着照看贺夫人,后来又因养父叨扰,贺鸣连着好些年没赶上春闱。好容易考中状元,又因宋府被贬蛮夷之地。
十年寒窗,何其辛苦。宋令枝不求其他,只求贺鸣能达成夙愿。
雨声聒噪,出了佛堂,宋令枝无意踩上水坑,罗袜尽湿,冷意漫入足尖。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先一步折返回屋子。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树影摇曳,遥遥望着,秋雁和白芷还在廊檐下。
伴着水声,二人窃窃私语也随之传来。
白芷横眉立目:“你胆子也忒大了,这也能拦下的?”
秋雁无可奈何:“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嗓音哽咽,“白芷姐姐,姑娘如今这般你也瞧见了,倘若她有个好歹,你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白芷连声叹气,背着雨幕同秋雁坐在绣墩上:“可这能瞒到几时?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若是时日多了,姑娘定会起疑心。”
秋雁长吁短叹,愁容满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今老夫人那边还以为是贺公子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蓦地,手上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惊起一地的雨珠。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肩上、脸上都落了雨珠。
沾着水珠的长睫轻动,宋令枝喃喃,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怎么可能,以贺鸣的学问的胆识,不可能落第。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又或是贺鸣从始至终,都未曾上京赶考。
雨水泅湿衣襟,宋令枝转身奔向雨幕。
水雾朦胧,身后是白芷和秋雁的呼喊。宋令枝不曾驻足,冒雨疾步奔向沈砚的书房。雨水在她身后融成浓浓的水墨画。
……
书房内。
雪浪纸平铺在紫檀嵌理石书案上,沈砚一身月白圆领袍衫,双目轻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轻在案沿上敲打。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槅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第29章】夫人
夜雨潇潇,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双手端着沐盆,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秋雁捂着心口,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许是忧心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槅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三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
彼时还是炎炎夏日,日光一地,蝉鸣聒噪。
皇帝携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砚身上的奇毒发作,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如坠冰窟。
沈砚对此习以为常,紧抿的薄唇隐约有血珠子渗出,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许。
随行之人早习惯沈砚这般模样,唯有宋令枝察觉异样,当即打发人去寻太医。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随行太医都在太子车舆前垂手侍立,无人敢离开片刻。
赤日当空,宋令枝顶着骄阳,亲自去请,也不见有太医肯来。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计,打发人去取小手炉,或是冬日用的汤婆子。
日影横空,暑热烦闷,随行之人哪会带上这累赘玩意。宋令枝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宫人送来。
皇后闻得她在寻手炉,还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在外莫要骄奢淫逸,让人看了笑话。
宋令枝气红了眼,转身望向倚着车壁的沈砚。
光影昏暗,沈砚双眉紧拢,单手握拳。意识混沌之际,只闻鼻尖淡淡的花香掠过。
香气渐浓。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砚抗拒,宋令枝动作极为小心隐蔽。石榴红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裙曳地,偶有日光穿过车帘,光影迤逦满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见,捂唇偷笑,调侃:“夫人这身衣衫不是刚做的吗,还说要给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让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闹红脸,笑着嗔人一眼:“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还不打发人去取姜茶来。”
侍女福身应“是”。
顷刻,马车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百合宫香弥漫,隔着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觉到衫下脉博的跳动。
沈砚似是昏睡而去,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剑眉紧皱。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盛着日光,握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轻薄柔顺,那抹劲瘦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广袖之下,沈砚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气凝神,借着日光,悄无声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轻轻缠住沈砚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砚骤然睁眼,一双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
躲闪不及,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同染上胭脂,脸红耳赤,瞬间和沈砚拉开距离:“我、我……”
落日西沉,日影洒落在宋令枝眼角。
到底还是不放心沈砚,宋令枝抬眼,隔着落日和沈砚相望。
那双盈盈秋眸润亮清澈,透着无尽的羞赧。她眉眼低垂,声音细弱如蚊讷:“宫人说没有汤婆子,所以我才、才……”
才抱着你的。
……
马车晃晃悠悠,思绪回笼,那日二人之间所隔,也是一张洋漆描金小几。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只慢了半瞬。
倚在车壁上的宋令枝忽然惊醒。
目光骤然和沈砚对上,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旁让开半步,避过了沈砚的注视。
浅色眸子依旧,只宋令枝那道望过来的视线,再无先前的澄澈空明,不再蕴着满满笑意。只有畏惧和惊慌不安。
沈砚垂首,敛住了眼底深了几许的眸色。
马车继续前行,将近黄昏之际,终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白芷和秋雁焦急不安,垂手侍立在马车旁。
车帘挽起,仰首望宋令枝安然无恙从马车走出,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白芷弯唇上前:“姑娘可是乏了,奴婢让他们打水来,姑娘泡泡脚,也好解解乏。”
宋令枝颔首:“去罢。”
他们一行人非富即贵,身上穿的乃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一尺难求。
掌柜眼尖,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几个雅间。这位公子还有……”
沈砚面不改色,伸手将宋令枝揽在怀里。
掌柜哈哈大笑:“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为公子和夫人收拾好雅间,公子夫人,楼上请。”
淡淡檀香气息漫在鼻尖,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挣扎半分。
宋令枝愕然:“你……”
沈砚眸光淡淡,强行搂着宋令枝往楼上走:“走罢,夫人。”
最后二字极轻,宋令枝身影颤栗,任由沈砚携自己上楼。
月影横窗,蝉声满院。
白芷和秋雁移灯放帘,伺候宋令枝歇下,方悄声离去。
青纱帐慢低垂,层层叠叠,清冷月光交织在帐幔上。三千青丝轻落在枕边,宋令枝睁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隐约能听见院中的虫鸣蝉叫。
良久,身后终传来绵延平缓的气息。
宋令枝枕在手臂之上,她悄悄抬高脑袋,偏头往后瞧去一眼。
淡淡银辉笼罩,沈砚双眸紧闭,似乎早就熟睡而去。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鬓间几许青丝滑落,差点掠过沈砚手臂。宋令枝一惊,赶忙伸手挽起。
定睛细看,枕上的沈砚并未动过半分。
帐幔挽起一角,地上铺着狼皮褥子,宋令枝赤足踩在褥子上,无声无息。唯有单薄身影映落在地上。
宋令枝轻声往书案走去。
身后,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晦暗平静,半点倦意也不见。
沈砚侧目,视线穿过薄薄帐幔,落在书案后那抹娇小影子上。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书案上,是他和宫中暗卫的书信。
沈砚望向枕边的匕首,披衣而起。
【第30章】恶心
浓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灯,楹花窗子半支,月光洒落。
玄青色寝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砚缓步往前,那张如冠玉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乌皮六合靴无声踩在狼皮褥子上,悄然无声。
入了夜,更深露重,迎风花瓣上染上晶莹露珠,花蕊低垂,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红竹帘遮掩,光影绰约。
沈砚只能望见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阴沉,晦暗无光。
右手所执宝石匕首锋利尖锐,那是沈砚特寻人所制,匕身三角形,长约一尺。
沈砚曾用他勇斗猛虎,刀起刀落,猛虎脑袋咕噜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脱身。
锋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血肉模糊,血流一地。
而如今,这匕首将用来……
沈砚瞳孔遽然一紧。
竹帘半掩,一团小小身影藏身在书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缩成一团,如猫似的缩在椅中。一头乌发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静平和。
同沈砚幼时养过的白猫一样,那猫同宋令枝一样,一双琉璃眼熠熠生辉,滴溜溜乱转。
沈砚着实喜欢,只可惜那猫只在他屋里待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沈砚遍寻不得,最后是在宫中御湖捞出猫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问他:“三弟,你何时养猫了?”
而后的事沈砚不太记得,好像是……死了一个小太监。
夜色如水,思绪回笼。
紫檀嵌理石书案上,那几封特地被挑出来的书信纹丝不动,和先前沈砚离开之时分毫不差。
视线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砚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而后转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一夜寂然。
……
许是夜里吹着风,翌日醒来,宋令枝只觉头晕眼花。
铜镜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惨白的一张脸。
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润亮,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为自己挽发。
云堆翠髻,镜中女子鬓间缀一支金镶玉珠钗,风髻雾鬓,楚楚动人。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起身,知晓她大病未愈,白芷动作极为细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见宋令枝揉着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头疼了?”
昨日赶路前,宋令枝身子还欠安。白芷不放心,扬声欲打发人寻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拦下人:“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碍事。”
闻言,白芷双眼泛红。
青纱帐慢掩在身后,谁不知沈砚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将宋令枝拘在山庄,如今又带着人上京。
还有贺鸣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着昨夜宋令枝和沈砚共处一室,白芷不由心下发怵。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奴婢今夜陪着姑娘罢。”
昨夜她千求万求,宋令枝都不曾点头。
宋令枝摇头:“客栈不比家里。”
她还能在椅子上将就半宿,白芷若是来了,可就无处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罢,莫让人等久了。”
昨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渐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满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该觉得暑热,然她此刻莫名觉得四肢冰冷。
想着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强撑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脑袋,只当是见着风染上风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楼。
马车停在客栈前,赤日当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挡住院外刺眼光线。
白芷一手提着包袱,温声提醒:“这处门槛高得很,姑娘当心些,切莫……”
一语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轻盈孱弱,宛若残蝶断翼,轻飘飘落下。
白芷惊呼出声,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砚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揽在怀里。簌簌日光融落在沈砚肩上,宋令枝无力倚在沈砚颈侧。
往日那双盈盈杏眸不再灵动,她双眼紧闭,纤长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彻骨,似寒气浸透骨髓。
往日沈砚毒发时,也是这般。
垂首敛眸,沈砚缄默不语。
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缠线的袍衫上,沈砚眼眸低垂,无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绪。
……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宋令枝卧榻不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厉害,便是凛冽寒冬,她也不曾这般无助。
寒意侵蚀四肢,她犹如坠入寒泉,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宋令枝冷得直打颤,瑟瑟发抖。
心神恍惚,耳边似乎传来秋雁和白芷低声的呜咽,以及客栈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丝炭?莫说没见过,这银炭还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银炭虽不差,到底比不上金丝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过远门。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乌泱泱一地,这等小事,哪里轮得着他们照看。
无奈,只能多塞给那掌柜几两银子,叫快快寻些好炭来。
榻边置着一方鎏金珐琅大火盆,四角都有燃着熏笼。
宋令枝再次睁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发冷,那火盆也尽数撤去。
白芷扶着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这几日两个侍女提心吊胆,心力憔悴,如今瞧着,也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丝帕轻拭唇角,又让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着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经,若是你们二人……”
余音未了,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妇人的笑声:“严公子回来了。”
宋令枝心口一颤,视线下意识瞥向那扇缂丝屏风。
白芷低声告诉宋令枝,那妇人是客栈掌柜的妻子,姓冯,人称冯娘子,生性直爽,这几日她和秋雁忙得团团转,冯娘子也帮忙不少。
楼下,冯娘子丢开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砚迎去。
“夫人刚醒,严公子这下可放宽心了。”余光瞥见岳栩手上提着的金丝鸟笼,鸟笼精细,那里面的小雀也长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乱转,讨人喜欢得紧。
冯娘子双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拧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黄鹂吗?”
冯娘子横眉立目:“那是黄鹂吗,那是严公子为给夫人逗趣买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一点也不知暖知热。”
槅扇木门推开,冯娘子洪亮的嗓门随之传来。
她笑着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身子可还觉得冷?”
宋令枝摇摇头。
冯娘子满脸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寻得严公子这样的好人。夫人不知,这屋里的金丝炭,都是严公子让人寻来的。”
冯娘子多说一字,宋令枝脸色白上一分,
“夫人”二字,犹如无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冯娘子说,沈砚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这些时日,都是沈砚在旁陪着,寸步不离。又说那些金丝炭来之不易,是沈砚花高价买的。
“还有这黄鹂,定是严公子怕夫人屋里待着闷,买来讨夫人欢心的。”
若她和沈砚真是夫妻,若沈砚真如冯娘子所说那般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兽心,兴许宋令枝还能笑着应上两三声。只她如今,着实做不到。
斑驳光影洒落在地,沈砚缓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绿长袍映着日光,沈砚俯身,习以为常揽过宋令枝细腰。
纤纤素腰落在宽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砚手心灼热,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见底。
宋令枝身子颤栗,藏在锦衾之下的指尖颤抖。她转首,避过了沈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焦灼、惊恐、不安。千万种愁绪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觉放缓呼吸。
恰逢秋雁送来药汁,冯娘子赶忙避开让过。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姑……”
沈砚一双淡漠眸子轻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药罢。”
禁锢在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只觉周遭新鲜气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砚勾唇,揽着宋令枝往怀里带,一手接过秋雁手中的药碗。
宋令枝瞪圆双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砚。那只大手还揽在自己腰间,沈砚眼眸低垂:“吃药。”
青瓷小勺抵在唇间,宋令枝强撑着:“让秋雁来便好,不必劳烦……”
沈砚眸色渐冷,只垂眼望人。
门口的冯娘子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当小两口害羞,说话也和蚊子似的,让人听不真切,她笑着将门掩上,转身下楼。
黑黢黢的药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终还是张唇。药汁苦涩难咽,只一口,宋令枝当即皱紧双眉,捂着心口直犯恶心。
沈砚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宋令枝。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看着干着急。
白芷焦急不安,大着胆子上前:“公子,奴婢来罢。”
沈砚不语,只垂首盯着手中的药碗,静待宋令枝动作。
心口的不适消散,宋令枝柳眉轻蹙:“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伸手,那药碗却仍在沈砚手中,纹丝不动。
宋令枝皱眉。
落在脸上的目光冷冽淡漠,无半点回转之意。
头晕得厉害,秋雁还跪在下首,宋令枝无意和沈砚僵持,她低头,强忍着涌上心口的恶心,一点点喝完药碗中的药汁。
茶盘上有秋雁备下的蜜饯,一口咬下,满嘴甜意溢满,却怎么也冲散不了唇间的苦涩。
侧目,倏然瞥见漆木案几上的鸟笼,隔着金丝笼子,笼中黄鹂朝宋令枝歪歪脑袋,忽而振翅高飞,似要冲出笼子。随后又“哐”一声,撞在鸟笼上。
这黄鹂应是不小心让人逮在笼中,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
笼子打开,沈砚轻而易举拎住黄鹂的后颈,提着至宋令枝眼前。
那双黄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乱转,频频望向窗口。
宋令枝一时看得入神。
沈砚淡声:“……喜欢?”
宋令枝摇摇头,她瞧着这黄鹂,只觉得可怜:“还是放了它罢,也不知这黄鹂是何时……你作甚?!”
声调忽然扬高,宋令枝自沈砚手中夺回黄鹂,怕是再迟一瞬,这黄鹂便会丧命在沈砚手中。
被勒紧的后颈得以解脱,黄鹂无力“吱”一声,缩在宋令枝掌心。委屈巴巴。
宋令枝难以置信望着沈砚,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再次涌起。
沈砚理所当然:“……你不是不喜欢?”
怕他再对黄鹂不测,宋令枝抱着小雀,改口:“没有不喜,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这黄鹂失去自由身,永远拘泥在这一鸟笼中罢了。
……
迤逦的日光终从狼皮褥子上移开。
日薄西山,霞映满天。
沈砚不在,秋雁和白芷齐齐松口气,一人将鸟笼挂在月洞窗下,一人伺候宋令枝起身。
秋雁絮絮叨叨:“吓死人,前些日子奴婢还当严公子转了性,姑娘高热不退,他还让人写了药方煎药……”
宋令枝遽然抬眼:“那药方不是魏子渊送来的?”
秋雁摇头:“魏管事送来的药方都让严公子丢了,姑娘喝的方子是严公子身边那人开的,唤岳什么……”
岳栩。
眼前阵阵发黑,宋令枝忽然想起那日在后院,倒在地上挣扎、痛不欲生的张妈妈。
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药人,也是吃了岳栩开的药。手足冰冷,宋令枝只觉眼前恍惚。
许是这几日那毒并未发作,宋令枝竟一时忘了自己也是药人。怪道沈砚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会亲自给自己喂药,还勒令她一口都不许剩。
原来是为了试药。
胃中翻江倒海,恶心涌上心口。
宋令枝打发秋雁取漱盂来。
想是那日张妈妈的死触目惊心,刚喝下的药竟全都呕了出来,秋雁唬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为宋令枝斟上热茶,捧与她漱口。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让严公子知道了……”
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别提他。”
张妈妈那张血肉泥泞的脸再次闯入脑海,宋令枝皱眉,“……恶心。”
秋雁疑惑:“可是……”
话音未落,她瞳孔骤然一紧,险些整个人跪坐在地。
沈砚负手,站在屏风前。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我恶心?”
颀长黑影一步步笼在宋令枝身上,沈砚俯身,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近在宋令枝眼前。
他低声一笑:“宋令枝,我恶心吗?”
胃中刚经过一番折腾,宋令枝早就无力,她疯狂摇头:“不、不是。”
沈砚冷声朝向身后的岳栩:“再煎一碗。”
……
红日渐沉,房中尚未掌灯,唯有昏暗光线。
秋雁和白芷被勒令不得入内,二人跪在门口。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隐约只能听见屋内低声的啜泣。
木窗抵在身后,宋令枝仰首,下颌被沈砚紧紧扼住。
唇齿被强硬捏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尚且还冒着热气,沈砚不为所动,尽数灌入宋令枝口中。
药汁苦涩滚烫,下颌落在沈砚指间,宋令枝动弹不得。
眼泪自眼眶落下,宋令枝双目垂泪,挣扎着推开沈砚的手:“我不、不喝……”
“哐当”一声响,药碗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四分五裂,亮堂堂映着窗外的光影。
沈砚不曾松开半分,勒在宋令枝下颌的手一点点缩紧。
几近窒息。
双足失去力气,即将昏迷的前一瞬,钳着自己喉咙的手指终于松开。
宋令枝无力倚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喘气。眼角泪珠未干,锦衫落满药汁,狼藉凌乱。
先前秋雁打来的水就在手边,沐盆水面平静,借着水光,宋令枝清楚看见自己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倚着墙,她手足绵软,跌坐在地。
脚边药汁洒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浸透在狼皮褥子中。
沈砚垂眸望她,那双深黑眸子冰凉刺骨。
他转首,淡声朝屏风后的岳栩道:“再送一碗。”
宋令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前些日子,宋令枝常常昏迷在榻,喂进去的药汁洒的多,喂的少。
茶房颇有经验,每回煎药,都会多煎两碗。
黑黢黢的药汁再次端来,苦涩难闻的气息蔓延在鼻尖。
宋令枝来不及躲闪,后颈已被沈砚拎着抬起。
海口大的一碗药汁全灌在宋令枝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滚滚落下,双目哭得红肿。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泪如泉涌,转首再向岳栩道:“再送一碗新的来。”
……
月影横窗,苍苔参差。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碗,只记得那满口的苦涩恶心,以及沈砚掐在自己下颌的手指。
她皮肤本就通透莹润,往日稍稍磕着碰着,都极易留印子。而如今,那白皙细腻的双颊上刻着虎口印子,触目惊心。
宋令枝跌坐在地,额头贴着妆台,嗓音哭得喑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银辉洒落,落在沈砚墨绿袍衫上,如影随形。
房中重归平静。
沈砚面若冷霜,拂袖离开。
月落满院,岳栩亦步亦趋陪着沈砚下楼。
客栈多余的人早就被他们打发走,如今也算隐蔽。
岳栩拱手,俯身凑至沈砚耳边,将近来宫中暗卫所送来的书信盛上。
“主子,如你所料,姚尚书被皇后收买,城郊那一处山庄,也是姚尚书名下的,暗卫在那找到了姚尚书藏匿的账本。”
岳栩颇为惊奇,近来沈砚似得了天外高人相助,连着拔出好几个皇后在朝中的暗桩。连姚尚书倒戈皇后太子一党,沈砚竟也早早知晓。
思及此,岳栩不禁后怕。幸好沈砚提早得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皱眉,终还是好奇:“主子,你是如何得知……”
沈砚不欲多言,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药……可是备下了?”
岳栩一怔,随后颔首:“备下了。”
他皱眉,又想起今夜宋令枝跌坐在地的孱弱身影,似水中浮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今夜宋令枝喝下的药都是退热用的,并非为沈砚试药。然沈砚这话,却是想……
岳栩拢紧双眉,终不忍心,试图劝说:“主子,宋姑娘身上欠安,若此时用药,属下怕宋姑娘的身子熬不住。”
良久的沉默。
沈砚目光淡淡,一言不发。
岳栩自知多言,跪下低头认错:“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月光横亘在青石板路上。
少顷,方听得头顶沈砚轻轻的一声。
“那药,明日送到我房中。”
他要亲自看着宋令枝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