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31

糯团子:春棠欲醉 41 - 45


【第41章】恨我吗,枝枝?

  雨霖脉脉,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清寒雨幕透着无边的夜色。
  人走楼空,潮音阁的细乐声喧不再,只余竹梢影动,杳无声息。空中雨雾飘渺,宛若白纱覆在京城上空。
  潮音阁外,一众宫人双膝跪地,垂首低眉,静默不语。
  青石板路僵硬冰冷,雨珠砸落在背上,疼痛难忍。
  秋雁和白芷二人跪在软轿旁,云鬓风湿,单薄身影在夜雨中摇摇欲坠。
  秋雁悄悄抬眸,软轿静默无声,悄无人语。她偷偷勾住衣袍下白芷的手指,朝她投去疑惑眼神。
  秋雁实在不懂,为何沈砚走着走着,会突然在曲桥上驻足。夜雨萧瑟,秋雁听不得前方二人的低语,只依稀瞧见沈砚拦腰抱着宋令枝。俯首侧耳,似是在同宋令枝低语。
  再然后,万物无声无息,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淅沥雨声。
  沈砚站在雨中,长身玉立,清冷如青松翠柏。
  秋雁只闻沈砚低哑一声笑落下,而后,他们一行人再也不曾被叫起身,在雨中连着跪了大半夜。
  雨还在下,软轿迟迟没有动静发出。沈砚一刻不快起,他们都不得起身,双膝跪得生疼,秋雁轻拽白芷手指,却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内情。
  更深露重,巍峨殿宇安静耸立在雨幕中,空中遥遥传来钟楼沉重古朴的钟声。
  三更天了。
  双足渐渐无力,秋雁狠狠掐了自己手背,才不让自己失态。悄声抬眸,目光落在那一方墨绿车帘上,秋雁暗暗攥紧手指,只求宋令枝无事。
  一帘之隔。
  软轿内悬着一盏玻璃绣球灯,烛光跃动,安静吞噬着黑夜的一角。
  宋令枝本就不胜酒力,那鸳鸯果不知在酒中泡了多久,后劲十足。
  扶额抬起沉重眼皮,视野模糊,入目是一盏泛着晦暗光影的绣球灯,视线往下,宋令枝差点吓一跳。
  沈砚坐在自己身侧,长身挺直,面如冠云,皎若明月。星目轻阖,不动如山。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生,左右环顾,竟发觉自己还在软轿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
  “殿、殿下……”
  嗓音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砚睁开眼睛,黑眸透亮平静,无半点困意:“……渴了?”
  广袖轻抬,茶炉煨着的热茶倒在红釉茶杯中,沈砚抬臂,举至宋令枝唇边。
  宋令枝惊慌抬眸:“我、我自己可以……”
  一语未了,茶杯先一步碰上自己双唇。
  沈砚垂眸冷睨,不言而喻。
  宋令枝不敢再坑声,就着沈砚的手,轻饮下半杯。
  清润的热茶入口,喉咙终于有了片刻的好转,只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浓。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宋令枝心中惴惴:“寝殿还没到吗?”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从容不迫:“还在潮音阁。”
  ……潮音阁?
  怎么还在潮音阁?
  宋令枝双眉皱紧,隐约总觉得此情此景透着古怪诡异。
  雨声潇潇,不经意瞥见被夜风挑开的车帘一隅,宋令枝遍身僵滞,如坠冰窖。
  雨落满地,乌泱泱一众宫人跪在雨幕中,垂首低眉,噤若寒蝉。
  青灰长袍融在雨幕中,一动也不动。
  遍体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风灌入,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耳边只余雨声掠过。
  “他们、他们……”
  为首跪着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二人双唇惨白如纸,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鲠在喉。
  耳边又一次传来钟声,宋令枝双目瞪圆,浑身颤栗。算算时辰,竟是丑时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软轿安静,悄无声息。
  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觉窒息涌过口鼻,气息急促,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为、为何?”
  沈砚向来是随心所欲,宋令枝唇齿颤动,“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烛光燃尽,光影晦暗些许,斑驳烛光落在沈砚眼角。他不动声色伸出手,手心还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惊,躲开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转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颤栗的视线。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纹丝不动,沈砚只是默不作声盯着宋令枝。
  少顷,宋令枝缓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砚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力道不重,然颤栗和恐惧却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将宋令枝淹没。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颤动。
  良久,耳边忽然落下沈砚一声轻笑。
  烛光燃尽,轿内彻底陷入昏暗,借着轿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见沈砚轻勾的唇角。
  他声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头顶的力道不轻不重,沈砚声音低哑,“不是说……恨我吗?”
  最后三字几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彻骨,昏睡前的一幕骤然闯入自己脑海中。
  相接曲桥上,自己倚着沈砚肩膀,她说。
  ——好恨你啊。
  ——沈砚。
  恐惧和惊恐自足尖漫起,层层笼罩在四周。
  沈砚低声一笑:“恨我吗,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摇头,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加重力道,宋令枝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惊恐瞪圆:“不、不是那样……”
  她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酒后失言。
  落在头顶的力道又一次加重。
  沈砚声音轻轻:“恨我吗,枝枝?”
  视野渐渐模糊,大片大片的白雾出现在宋令枝眼前。身子朝前倾,宋令枝一手撑在案几上,才不教自己摔了出去。
  意识混沌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想起前夜在水榭,沈砚低笑的那声——“没有下回。”
  求生欲战胜灭顶的恐惧,宋令枝挣扎着,如实道出:“恨、恨你。”
  陡地,落在头顶上的手掌忽然松开,沈砚转眸,漫不经心端详着死中求生的宋令枝。
  四肢力气散尽,宋令枝面容孱弱惨白。身子再也禁不得,跌落在软榻上。
  夜雨空荡寂寥。
  终于,软轿内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回。”
  ……
  夜雨不断,苍苔浓淡。
  坤宁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战战兢兢站在廊檐下,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宫殿各处掌灯,皇后华衣锦服,尚未卸妆拆发。
  为今日沈昭的生辰宴,她筹备多日,珍品果馔更是精挑细选,处处透着精致细心。
  只是皇后不曾想到,筵席上竟会出现那样不堪的一幕。众目睽睽,皇帝和一名宫人衣衫不整在那小舟上云翻红浪。偏偏那宫人还是她先前送去沈砚殿中那位。
  皇后恼羞成怒,明知这事是沈砚所为,却还是强压着怒气将那宫人带回坤宁宫,想着不声不响将人解决干净。
  前脚皇后将人提到坤宁宫,皇帝后脚就到了。
  长条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香烟缭绕,香炉点着安神香。
  早有侍女为皇后捧来薄荷宁片,清透的薄荷香弥漫在鼻尖,皇后心中的愤懑却并未褪去。
  她咬牙,望向上首那抹明黄身影,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意。
  “陛下,这女子祸乱后宫,实在不堪。陛下乃贤明君主,若是因这女子……”
  皇后抬手,捏着丝帕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皇帝不为所动。
  常年流连后宫花丛中,皇帝的身子早早被掏空,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浮肿,遇上那事,还得小太监亲自送妙丹过去。
  偏偏皇帝荒淫无度,有时甚至宣两三个嫔妃一起,性质高的时候,连寝殿宫女也逃不过。
  下首的女子闻言,身子颤颤发抖,哭着往前跌去:“——陛下!”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轻薄衣衫缓缓滑落,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空中隐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闻着如痴如醉。
  “陛下,奴婢真的是心悦陛下……”
  女子眼中蕴满滚滚泪珠,那双眸子似天上繁星灼目,莹白手指轻攥住皇帝袍衫,满头青丝垂落,白净莹润的脖颈露在空中。那上面,还有浅浅的红痕。
  皇帝一时看入了迷,伸手想要去揽人:“爱妃……”
  “——放肆!”
  殿中骤然落下皇后一道呵斥,掌心重重拍在案几上,她怒不可遏,顾不上往日装的端庄贤良,“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她拖下去,省得脏了本宫和陛下的眼!”
  当即有嬷嬷上前,猛地甩了那女子一巴掌,生拖硬拽,要将女子往宫外拖去。
  寝殿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如歌如泣。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嬷嬷,一头扎进皇帝怀里。
  女子身上芬香浓郁,沁人心脾,皇帝不由有几分心神荡漾。
  她小声啜泣,从皇帝怀里抬起头,半张脸高高肿起,却还是难掩丽质。
  “陛下,奴婢真的心悦陛下已久。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侍奉陛下左右。今夜得以见龙颜一面,奴婢此生无憾。”
  女子往后退开半步,忽的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镶玉步摇,猛地往脖颈扎去。
  电光石火之间,皇帝猛地起身,眼疾手快夺走女子手中的步摇。
  “荒唐!朕何时怪罪于你?”
  步摇清脆落在地上,女子哭哭啼啼,捂脸扑在皇帝怀里:“陛下,奴婢好怕。奴婢只求皇后娘娘高抬贵手,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奴婢做牛做马也愿意。“
  如凝脂的手搂着皇帝臂弯,皇帝早乐不思蜀,忘了今夕何夕。
  往日他都是靠着那妙丹,今夜却意外发现了新的乐子,自然不舍将新到手的美人丢开,搂着好生安慰一番。
  皇后目眦欲裂:“陛下!”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沈砚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女子是皇后亲自过目的,相貌性情,琴棋书画,都是皇后派人一一教导,就连帐中那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后脑中昏昏沉沉,恨不得当即将人拉下去斩了。
  女子挽着皇帝衣袂,声音娇柔:“陛下……”
  皇后冷声:“陛下!今夜赴宴,一众宾客都瞧见这女子的不堪……”
  “——闭嘴!”皇帝老态龙钟,单是吼出这一声,身子早摇摇欲坠,脚步虚浮。
  “怎么,皇后的意思,是朕连宠幸一个美人都不能吗?”
  皇后跪坐在地,俯首告罪:“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陛下……”
  “够了!”皇帝不耐烦,冷笑两三声,“当初朕也在那小舟上,依皇后之意,朕莫非也是不堪的不成?”
  皇后连声求饶:“臣妾不敢!”
  皇帝搂着女子往外走,不曾朝地上的皇后看一眼:“余美人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美人,赐玉庭轩。”
  皇后双目瞪圆,彻底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不可……”
  满庭雨声淹没了皇后的哭声。
  ……
  “殿下,这是余美人刚才托人送来的。”
  岳栩屈膝跪在下首,毕恭毕敬将一物送上,又轻声传达余美人的话。
  “余美人谢殿下不杀之恩,日后定为殿下马首是瞻……”
  书案后,沈砚双眸轻阖,天色将明未明,一夜未睡,沈砚眉眼半点困意也无。匀称指骨轻轻在案沿上轻敲,心不在焉听着岳栩的回话。
  案上摆着的,还有密探送来的信件。
  云影横窗,窗棱支起支摘窗一角,隐约可见园中的茫茫夜色。
  雨声骤歇,竹梢轻垂着晶莹雨珠,欲坠不坠。
  紫檀嵌理石插屏伫立,层层青纱帐慢拂动,倏地,内殿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轻咳。
  那人虽是极力掩饰,咳嗽声压得极低,然沈砚同岳栩都是练武之人,怎会听不出内殿那人还醒着。
  岳栩皱眉,面露凶狠警惕,右手抚至腰间佩刀,他无声朝沈砚做了个口型:“殿下……”
  他还是不懂,今夜密谈,沈砚怎会不避开宋令枝,连密探送来消息沈砚也不避讳。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缓慢睁眼,那双如寒冰眸子难得显露笑意。
  沈砚声音轻轻:“出去罢。”
  岳栩面露怔忪,转眸凝视帐幔后的昏暗,眼中浮现几分不解。
  到底不敢质疑沈砚的话,岳栩拱手,应声退下。
  光影交织,转过紫檀插屏,隐约可见榻上单薄的一道黑影。
  宋令枝背对着沈砚,青丝轻垂,女孩埋头藏在锦衾之下,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深怕听见外间的谈话声。
  无奈喉咙实在不舒服。
  掩唇又轻咳一声,蓦地,挡在头顶的锦衾缓慢被人拉开。
  宋令枝身影一怔,转眸,对上沈砚深沉的一双眼睛。
  她心口骤停:“殿下……”
  思绪回笼。
  意识到沈砚方才同密探商谈的是朝中要事,宋令枝心间一颤,慌忙撇清:“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
  雨歇风止,摇曳烛光映照在帐幔上。
  沈砚坐在榻边,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垂首,低垂的黑眸淡漠无波,宛若古井深沉。
  垂落的手掌尚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先一步偏过头,落在沈砚掌中。
  沈砚勾唇,喉咙溢出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落在宋令枝心中,却像是掀起惊涛骇浪。
  她屏息凝神,颤栗遍及四肢,攥着锦衾的指尖泛着润白之色。
  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在雨夜跪着的一众宫人,青石板路冰冷僵硬,迎着倾盆大雨跪上大半夜,膝盖都是废的。
  从潮音阁回来,白芷和秋雁二人站都站不稳,其他宫人亦是如此。
  恐惧和惊恐如影随形。
  宋令枝抬眸,不安望向那双深黑眸子。
  落在头顶的力道极轻,沈砚低下眉眼,唇角笑意淡淡。
  “听见也无妨。”
  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落在宋令枝头顶的手渐渐往下,沈砚指腹抵在宋令枝喉咙,轻轻往前一压。
  登时,周身颤栗渐起。恶心和惊恐一同涌现,随后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窒息。
  短暂几瞬。
  沈砚松开手指,面色坦然对上宋令枝惊恐万分的双目。他语气轻飘飘,带着散漫笑意:“枝枝会同别人说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恶心的感觉积聚在喉咙,她连说话也不敢。
  沈砚淡淡瞥她一眼,不再多语。
  死里逃生,宋令枝撑着榻坐起,捂着心口忍下喉咙的疼痛。
  无意瞥见手背上的红疹,宋令枝诧异睁大眼。
  烛火明灭,本该白净的手背上布满红痕点点,触目惊心。
  宋令枝愕然,下意识抬首欲唤白芷和秋雁进屋。
  倏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只觉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
  土苔润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
  白芷撑起支摘窗,任由园中景致撞入宋令枝眼中。
  她端着蜜饯,亲自伺候宋令枝用药。好像来京后,宋令枝每次喝药,都得吃上一大盘蜜饯。
  好几回,宋令枝还偷偷将药倒在园外的芭蕉树。
  白芷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伺候,又拿丝帕轻拭宋令枝唇角:“姑娘可真真吓死奴婢,幸而太医说是风疹,日后不吃那鸳鸯果便可,无甚大碍。”
  药汁苦涩,宋令枝只喝下半碗,不肯再多吃。
  白芷劝说未果,只能依言搁下药碗。
  宋令枝转首,视线落在她膝盖:“我给你那药,可曾抹了?”
  白芷点头:“自然。”她莞尔,“那药极好,如今奴婢已经大好,姑娘不必担心。”
  说起来,这药还是当时魏子渊从苏老爷子讨来的,倒是有奇效,只可惜苏老爷子的药方不肯外传,说是日后要传给自家孙女的。
  江南种种,宛若前世。
  怕勾起宋令枝的伤心事,白芷不敢多言,只哄着宋令枝道:“姑娘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面的茉莉开得极好,奴婢活了这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那么多的茉莉。”
  若非宋令枝昨夜突发风疹,今日他们必是要出宫回府的。
  身上乏得厉害,早先吃过药,手背的红疹消退许多,如今瞧着也不再吓人。
  宋令枝靠在青缎引枕上,摇摇头:“罢了,你同秋雁去罢,我……”
  园中忽然传来宫人的通传,说是太子妃来了。
  宋令枝一惊,遥遥瞧见廊檐下一众宫人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为首的女子翩跹婀娜,步履轻盈。
  宋令枝前世也曾和太子妃打过交道,最后一回见到太子妃,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只是那孩子……却不是太子的。
  庭院深深,太子妃携着宫人的手,缓步踏入寝殿。
  她眉眼温润,挽着宋令枝的手好生打量一番,瞧宋令枝病怏怏,太子妃忧心不已:“姑娘身子可还好?太医怎么说?可曾服过药了?”
  宋令枝一一作答。
  太子妃捂着心口,轻叹口气:“今日一早闻得姑娘得了风疹,好生唬了我一跳。若早知姑娘不能吃那鸳鸯果,我定让他们早早撤下,平白害得姑娘遭这起子罪。幸好姑娘身子无大碍,否则我定饶不了他们。”
  宋令枝挽唇笑道:“我原也没见过那果子,昨夜也是头一回见着。”
  太子妃点点头:“可不是,那物也不常见,只是我吃着,也不是很喜欢。”
  说笑片刻,太子妃又道,“本该早些来瞧姑娘的,只是早些来时,三弟说姑娘还在歇息,不便见客……三弟?”
  紫檀嵌插屏后转过一道颀长身影,沈砚眉眼淡淡:“臣弟见过皇嫂。”
  太子妃笑着挽宋令枝的手,瞧她郁郁寡欢,又笑道:“宫里的摘星阁,姑娘可曾去过?”
  宋令枝面露迟疑,摘星阁她自是去过的,只不过是前世之事了。
  太子妃笑得温和:“如今外面下着小雨,这种时日去,煮茶听雨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一人待着也闷,不若宋姑娘陪我一起?有个伴在旁,我也不至于太无趣了些。姑娘觉得如何?”
  雨声脉脉,殿中青烟未尽。
  宋令枝抬眸望去,沈砚就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闻得太子妃的声音,沈砚并未朝宋令枝投去视线。
  直至很轻很轻的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太子妃目光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打转,倏然掩唇莞尔,太子妃笑着揶揄:“宋姑娘和三弟果真如胶似漆,罢罢,我可不做恶人,在这杵着讨人嫌。”
  她拍拍宋令枝手背,声音温和,“我先去前殿等你,若想去,打发侍女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话落,又带着一众宫人风风火火离开。
  寝殿落针可闻,霎时只剩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一身素白袍衫寡淡,穿在宋令枝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羸弱单薄。
  她轻轻拽住沈砚衣袍的衣角:“……殿下,我不想去。”
  沈砚同沈昭水火不容,宋令枝自然不想掺合其中,只想着远远避开。且她如今心神不宁,身子乏得厉害,实在没兴致听风赏雨。
  沈砚淡声:“知道了。”
  宋令枝松口气,正欲唤檐下候着的白芷去寻太子妃,说自己不去了。
  沈砚不动声色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备轿罢。”
  宋令枝猛地望向沈砚,眼中闪过片刻的愕然。
  红唇轻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眨动双眼,命白芷进屋为自己梳妆。
  她怎么会天真以为,沈砚会听自己的话。
  薄粉敷面,冰肌莹彻。
  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素净,宋令枝鬓间只挽了一支石榴石镀金步摇。
  出了殿,雨丝迎面轻拂,宋令枝掩唇,又忍不住低咳两三声。
  身侧忽然落下一抹黑影,沈砚亦同殿中走出。
  宫人齐齐福身行礼,恭送沈砚。
  满园雨幕清冷,廊檐下,沈砚长身笔直,徐徐站在宋令枝身前,那双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间的金步摇。
  “枝枝。”
  他垂首,目光越过宋令枝肩膀,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太子妃脸上。
  沈砚眉目清润,他笑得温和,“你说究竟是太子妃想见你,还是……皇兄?”


【第42章】沈砚:“想回江南?”

  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细密雨水连成朦胧雨幕。
  摘星阁高数十丈,重楼巍峨,殿宇精致。
  一众宫人手捧十锦攒盒,遍身绫罗,环佩叮当。
  乐女轻敲檀板,羽步翩跹。
  太子妃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衣,雍容华贵,典雅端庄,端坐在茶案后。
  案上的汝窑美人瓶中供着数枝时鲜花卉,各色茶具一应俱全。
  茶炉子烧得滚烫,汩汩热气往外冒着,白雾氤氲。
  侍女为太子妃端来樱桃乳酪,梅花式雕漆茶盘搁在茶案上。
  太子妃轻声:“宋姑娘人呢?”
  侍女福身,低声回话:“回娘娘的话,宋姑娘刚去更衣了。”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一周,侍女终忍不住,压低声凑近太子妃:“娘娘,她不过就是个侍妾,娘娘见她,已是天大的荣宠,可是她……”
  说是侍妾,其实已是抬高宋令枝。
  侍女实在不懂,自家主子贵为太子妃,为何要同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搭话,还亲自邀她来摘星阁。
  偏偏那姓宋的好生不识好歹,对着太子妃不冷不热,总是淡淡的。
  侍女心生不甘:“便是她长得好看,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仗着三殿下喜欢,为所欲为。”
  侍女忽的噤声,倏然想起方才上摘星阁,沈砚忧心宋令枝身子,特命人抬了青缎竹椅轿,又有销金香炉燃着御香,浩浩荡荡,架势竟比太子妃还大。
  三殿下向来随心所欲,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太子妃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一双如烟雾般的柳叶眉轻蹙:“莫要多言。”
  杏眸轻抬,飘至槅扇木门外那抹雪青色身影上,太子妃眉间轻蹙。
  宋令枝确实油盐不进,说话滴水不漏。闲聊半日,太子妃竟是一点有用消息也探不到。
  檐角滴落着雨珠,淅淅沥沥。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言相劝:“姑娘,外面冷,还是进屋去罢,喝杯热茶,也好暖暖身子。”
  宋令枝的手足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彻骨,白芷弯唇,“便是如今身子大安,也不可这般糟蹋。”
  ……大安么?
  宋令枝怏怏垂眸,唇角勾起几分苦涩。
  也不知那暖香丸的药效有多久,若是过了时效,兴许她又如从前那般畏冷。那暖香丸,只有沈砚才有。
  天青色雨幕飘渺,清寒透幕。四下宫人垂手侍立,并无多余的人,譬如……太子。
  宋令枝低不可闻松口气,摆手屏退众人:“都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
  白芷忧心忡忡,仍是不放心:“姑娘,奴婢陪你一起罢?”
  “不必。”宋令枝挽唇,轻声宽慰,“我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宋令枝坚持己见。
  白芷无奈,福身退下。
  檐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迎风摇曳。
  宋令枝仰头望,雨丝摇曳的空中,青雾弥漫。
  好像祖母的闲云阁,也有这样一盏灯笼。
  幼时被祖母抱在怀里,宋令枝总喜欢伸手去抓灯穗子。
  旁人见了都会加以阻拦,唯有祖母不会。
  宋老夫人只会搂着宋令枝笑呵呵:“我们枝枝喜欢,取下来便是,若是够不着,下回,祖母让他们挂低点,如何?”
  彼时宋令枝只有五六岁,身量不如半个大人高,挽着祖母的手开怀大笑:“祖母,枝枝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自然。”
  满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哪曾想如今——
  细密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掌心沁凉一片。宋令枝伸手,接过两三滴雨珠。
  放眼望去,深宫红墙,落在茫茫雨幕中。
  甫一眨眼,宋令枝好似又身在闲云阁,好似又看见了那满屋子的珠围翠绕,看见了祖母眉眼弯弯朝自己招手。
  眼前还是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烛光晦暗,映出灯穗子的簇新。
  “祖母……”宋令枝喃喃,如幼时那样,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去抓那抹明黄灯穗。
  清风拂过,灯笼随风摇摆,灯穗子从宋令枝指尖滑落。
  宋令枝不甘心,又往前追了两三步。
  又滑落,又追。
  终于,那簇明黄灯穗子攥在手心,宋令枝心满意足垂首。
  耳边骤然响起白芷一声惊呼:“——姑娘!”
  她瞪圆双目,一个箭步冲到宋令枝身边,顾不得礼数尊卑,白芷抱住宋令枝细腰往里拉去,她眼角的泪水未干:“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若非她不放心,一个人悄声过来,兴许如今宋令枝早失足从摘星阁坠落了。
  白芷惊魂未定,抬袖抹去眼角的泪珠,双目泪眼婆娑:“姑娘,你怎么想的,这楼高数十丈,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宋令枝弯唇:“不过是看着灯穗子好顽,随手抓抓罢了。”她转身,“且这栏杆这般高,再怎样,也摔不了。”
  白芷关心则乱,如今往后一望,果真那栏杆及腰高,她长长松口气,却还是忧心:“那姑娘也不该靠这般近,若是这栏杆坏了,姑娘可不就……”
  话落,她又抬手,在自己唇上连拍两三下,“呸呸呸,姑娘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在外待久了,身子果真冷飕飕,宋令枝挽起唇角:“回去罢,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摘星楼高耸入云,枕着雨声煮茶听乐曲,四面白雾飘拂,如置身仙境。
  只心中藏着事,宋令枝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在摘星阁碰上沈昭,陪着太子妃闲坐片刻,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回宫。
  青缎竹椅轿稳稳当当在宫门前停下,白芷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
  苍苔深浅,青石甬路。
  穿过长长抄手游廊,竹影参差,再往前,便是沈砚的书房。
  宋令枝脚步放缓,寒意不知不觉泛上指尖。去往摘星阁前,沈砚落在耳边那声轻笑如影随形,似浓云笼罩在头顶上方。
  宋令枝记得颈间惊起的颤栗,记得沈砚洒落的温热气息,记得……
  她目光倏然顿住,窒息感犹如连绵阴雨,将她层层围绕。
  她看见了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那盏本该挂在摘星阁的灯笼,此刻却悬在沈砚书房前,像是……某种暗示。
  ……
  阴雨绵延,书房掌了灯,晦暗光影跃动在沈砚眉眼。
  他垂首低眉,那双深色眸子藏在纤长睫毛后,晦暗不明。
  自宋令枝踏进书房,沈砚不曾发过一言,只是安静站在书案后,长身玉立,笔直身影落在身后满面的玲珑木板上。
  书房杳无人息,落针可闻。
  雪浪纸平铺在案上,沈砚握着大南蟹爪,随意在纸上挥墨。他本就擅丹青,寥寥数笔,勾起园中的寂寥雨景。
  宋令枝忐忑不安:“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只眼皮轻往上抬了一抬:“过来。”
  宋令枝惴惴不安,缓慢踱步至书案前。
  沈砚抬眸凝视。
  宋令枝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倏然,她被按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站在宋令枝身后,颀长身影笼罩,似拥着宋令枝作画。
  大南蟹爪交到宋令枝手中,沈砚清冷的掌心贴在宋令枝手背。
  宋令枝动也不敢动,只是任由沈砚握着自己的手作画。
  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的笔尖转动。
  大南蟹爪虽然是握在自己掌心,然下笔运笔,却皆由沈砚做主。
  笔墨勾勒出阁楼的一角,再然后是檐角、灯笼……
  宋令枝指尖骤然一颤,连带着手中的大南蟹爪跟着歪去。笔墨泅湿,墨迹在纸上晕染而来,似层层涟漪在水中绽放。
  纸上的灯笼再也不见,只剩下大片乌黑墨迹。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未松开,沈砚漫不经心转眸凝视:“怎么,枝枝不是喜欢吗?”
  气息紊乱,颤栗和寒意遍及四肢。
  当时在摘星阁她明明屏退了所有宫人,若非白芷心血来潮上楼一探,根本无人知晓宋令枝在做什么,且那楼高数十丈,四面根本无藏身之处。
  可沈砚还是知道了。
  恐惧顺着指尖蔓延,宋令枝下意识摇摇头,想要否认,只一瞬,又立刻点点头。
  她不敢在沈砚眼前说谎,如实告知:“……不是、不是喜欢。”
  不安占据上风,也不知道私下里,沈砚找了多少人盯着自己。
  单薄的身影抖动,宋令枝不知沈砚要听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五一十将自己同太子妃所有的对话告知,半点也不敢欺瞒。
  声音哽咽,害怕紧张之余,宋令枝的嗓音难免带上哭腔,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又落在案上的雪浪纸上。
  宋令枝小声抽噎:“那灯笼,原也不是我喜欢的,只是家中也有一盏相似,所以多看了两眼。殿下,我并未……”
  “……哭什么?”
  沈砚低笑两三声,左手抚上宋令枝眼角。温热泪珠顺着他指尖滑落,泅湿掌心。
  宋令枝啜泣不绝,双眼泪如泉涌。
  沈砚难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抚去宋令枝脸上的滚滚热泪,“……想家了?”
  宋令枝迟疑一瞬,红着眼睛点头:“想的。”
  沈砚面上淡淡,似随口一说:“想回江南?”
  宋令枝怔怔点头,脱口而出:“……可以吗?”
  沈砚勾唇。
  抚在宋令枝眼角的手指轻轻,沈砚动作轻柔,任由簌簌泪珠沾湿自己一手。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深不可测,沈砚轻声道:“不可以。”
  落在宋令枝眼角的手往上,沈砚手指轻在宋令枝头顶拍了一拍,力道虽不重,然周身的不安和惊恐却从未从宋令枝身上离开。
  她听见沈砚低低一声笑,似是意有所指:“枝枝,不该想的别想。”
  站直身,手中的大南蟹爪丢至一旁,沈砚背着手,踱步至楹花窗前。
  园中雨声依旧,雨幕清冷。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沈砚淡声:“都进来罢。”
  顷刻,四五个宫人推门入屋,朝宋令枝福身请安:“奴婢见过姑娘。”
  宋令枝不明所以,侧目望向沈砚:“她、她们……”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转动,沈砚不曾回头,只淡声:“你那丫鬟倒是心大。”
  他说的是宋令枝险些从摘星阁跌落一事。
  宋令枝瞳孔骤紧,连声为白芷辩护。
  “是我不要白芷跟着的,殿下,不是她玩忽职守,是我……”
  眼泪扑簌落下,宋泪珠着急起身,情急之下,竟是一脚绊住自己,跌坐在地板上。
  许是崴到脚,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宋泪珠不敢吭声,指尖攥住沈砚眼角,深怕晚一步,白芷的性命就没了。
  “殿下,不关白芷的事。”
  雨珠胡乱砸落在窗棂上,书房悄然无声,唯有宋令枝低声的呜咽。
  宫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房中光影昏暗,沈砚逆着光,俯身垂首。只淡淡一个眼神扫视,候在案前的宫人当即会意,齐齐福身离开。
  霎时,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满脸泪痕,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睫毛垂挂着点点泪珠,她嗓音哭得喑哑。
  雪青色锦衣曳地,纤细手指攥着沈砚袍衫:“殿下,这事与白芷无关……”
  是她自己不好,一时起了兴,想要去抓那灯穗子。
  沈砚面上淡漠,并无多余的情绪。
  修长手指往下,不再为宋令枝轻抚去眼角的泪珠,只是抬起她的下颌。
  光影绰约,斑驳烛光落在宋令枝眉眼,惶恐和慌乱映照在她眼中。
  沈砚泰然自若:“枝枝,我说过……”他声音极淡,裹挟在烟雨朦胧中,“没有下回。”
  宋泪珠睁大双眸,泪眼迷蒙。
  在水榭那夜,她替女子求了情,如今连替白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可那女子如今也成了沈砚的棋子,还是皇帝亲口册封的余美人。
  宋令枝脑中昏沉,心口忽然涌起阵阵恶心。
  她想起那夜女子在雨幕的狼狈,想起她向自己求情的哀切眸子,又想起她是沈砚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
  宋令枝一时分不清,那女子究竟是何时成了沈砚的棋子,是在那个雨夜,还是……在那之前?
  天色渐渐暗沉,园中半点光亮也无,只余房中烛影摇曳。
  紧攥在指尖的袍衫终于松开,宋令枝有气无力跌坐在地上,泪水哭干,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杀了她吗?”
  落在沈砚掌心的那张脸似园中晦暗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一双杏眸红肿,眼睫上的泪珠未干。
  沈砚低下眉眼,烛光明灭,那双黯淡眸子平静:“……你想她死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想。”
  沈砚轻声:“那她就不会。”
  四肢无力,宋令枝瘫软在地上。少顷,她低低、低低笑了一声,泪珠自眼角滴落,砸在沈砚手心。
  ……
  岳栩前往沈砚书房之时,恰好撞见宋令枝失魂落魄从抄手游廊离开。
  女孩身子单薄孱弱,一身雪青色锦衣,融在茫茫雨幕中,滔天的昏暗笼罩在宋令枝身后,许是脚踝受了伤,宋令枝走得极慢,半边身子都倚在侍女肩上。
  岳栩皱眉,转首往后望。
  沈砚早不在楹花窗前,男子眉眼淡漠,画毁的雪浪纸仍铺在书案上,不曾动过分毫。纸上好似还有滴落的泪痕。
  沈砚握着大南蟹爪,对那墨迹视而不见,手指随意在画上涂抹。
  先前听见宋令枝差点失足从摘星阁坠下时,沈砚亦是这般,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沈砚半张脸隐在烛光中,光影交错,他并未问起宋泪珠一二,只是好奇:“养在飞雀园的黄鹂,若是做错事该如何?”
  岳栩不明所以,硬着头皮道:“属下并未养过黄鹂,想来饿两顿,应当就好了。”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沈砚汇报宋令枝的行踪,沈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黄鹂。
  如今瞧宋令枝丢魂落魄的背影,岳栩忽然有几分明了。
  沈砚:“……还有事?”
  岳栩拱手:“殿下,那白芷姑娘,该如何处置?”
  若是放回江南,定然不妥。若是别的丫鬟,还可随便配个小厮,可偏偏那是宋令枝的丫鬟。
  岳栩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沈砚。
  “让她自己处置便好。”
  沈砚头也不抬,最后一笔落下,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赫然出现在纸上。
  沈砚垂眸端详片刻,而后倏然丢下手中的大南蟹爪,瞬间,纸上的灯笼糊成一团。
  沈砚声音沉沉:“丢了罢。”
  岳栩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做。
  ……
  自从宫里出来,宋令枝便将白芷送到兰香坊,香娘子为人正直,白芷留在那学学账本,也不算无所事事。
  铜镜前,秋雁低头,为宋令枝描眉画眼。薄粉敷面,仍掩盖不住宋令枝脸上的憔悴孱弱。
  秋雁压下心底的苦涩,强颜欢笑:“姑娘,今夜是乞巧,奴婢陪姑娘出门走走罢。”
  她垂首,轻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和白芷姐姐约好了,在兰香坊碰头,红玉也说要同我们一起出去顽呢。”
  宋令枝一手抚额,闻言唇角露出浅浅笑意:“白芷近来可好?”
  秋雁轻笑:“好着呢,白芷姐姐聪明,账本一学就会。如今兰香坊大半的生意,都是白芷姐姐在照看。昨日她还教了红玉挽发,到底是小孩,高兴了半日,夜里睡觉都不肯拆发卸钗。”
  宋令枝眼中湿润:“那就好。”
  至少,她从沈砚手中保住了白芷,没让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秋雁兴致盎然:“姑娘今夜见到白芷姐姐就知道了,她日日都念着姑娘呢,前儿还同奴婢说……”
  宋令枝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自去顽便可,今日放你半日假。”
  秋雁诧异:“那怎么行?自从白芷姐姐走后,姑娘都好些天没出过门,就连院子也懒得去,整日闷在屋里,便是人没事,也要闷坏的。”
  她屈膝半跪在宋令枝身边,轻声细语挽着宋令枝的手臂,“姑娘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好吗?姑娘,姑娘……”
  “姑娘。”缂丝屏风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侍女屈膝福身,“该喝药了。”
  白芷走后,宋令枝并未再挑侍女留在身边,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秋雁一人。
  秋雁从侍女手中接过漆木茶盘:“姑娘这儿有我伺候就成,你先下去罢。”
  侍女福身,又笑道:“还有一事,殿下刚打发人,送来好些衣衫珠翠,让姑娘挑喜欢的留下,还说夜里要同姑娘一起出门游街呢。”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须臾,又习以为常一般,“让他们进来罢。”
  一众侍女手持漆木茶盘,鱼贯而入。锦衣华服,珠宝玉钏,琳琅满目,数不甚数。
  宋令枝漫不经心瞥去,随手挑了几件留下。
  秋雁眼中迟疑:“姑娘……”
  宋令枝挽起唇角,不以为然:“梳妆罢,今夜你不必陪我,寻她们一起好好玩才是正经。”
  秋雁撇撇嘴:“那怎么行,若是白芷姐姐知道了,定是要骂我的。”
  宋令枝笑笑:“就说是我说的,她哪敢说你什么?”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园中各处点灯。
  秋雁终不曾自己上街,只一心一意陪在宋令枝身边。
  廊檐下侍女手持戳灯,因着今夜是乞巧,满园彩带飘飘。
  梳妆毕,沈砚迟迟未归,秋雁仰头张望,打发人问了好几回,都不见沈砚的身影。
  秋雁气得团团转,满脸愤懑:“早知如此,还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还没回。”
  她转而望向宋令枝,秋雁狐疑,“姑娘,您怎的一点都不急?”
  宋令枝挽唇:“这有什么好急的?”
  她和沈砚又不是什么有情人,过不过乞巧也无甚关系。
  秋雁闻言噤声,眉眼低垂,心中仍是不甘,为宋令枝抱不平:“可姑娘就这样干等吗?”
  她起身掩上窗子,心疼道,“夜里风大,姑娘别再这站着了,小心吹着风。”
  宋令枝闻言摇头:“无事,总关着未免也闷了些。”
  夜色沉沉,如雾夜色笼罩着园子。云影横窗,白日园中的花团锦簇,此时都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坐更的婆子倚在廊檐下昏昏欲睡,秋雁手里捏着美人捶,轻轻为宋令枝捶着腿。
  她一手抵着脑袋,昏昏欲睡,手中的美人捶落在地上也不知。
  宋令枝披上袍衫,起身往外走去。
  更深露重,空中隐约传来钟楼的鼓声。
  亥时一刻,沈砚未归。
  子时三刻,沈砚未归。
  卯时一刻,沈砚未归。
  宋令枝等了沈砚一整夜。


【第43章】姑娘大喜

  天将破晓,晨曦微露。
  夜里下了几滴雨,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守城门的守卫一夜未睡,哈欠连天,身上还有浓烈的酒味。
  陡地,遥遥闻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渐渐,冲破晨光。
  守卫小声嘀咕,不满抱怨:“大清早的,谁啊。”
  远远瞧见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圆领长袍,身影挺拔,眉宇冷峻。身后跟着数十人,皆是腰间佩刀,气宇轩昂。
  快马加鞭,尘土溅起。
  眨眼,那抹玄色身影飞快掠到守卫眼前,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扑他一脸。
  守卫连声咳嗽,酒意未消,他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敢在你太爷爷头上动土……”
  一道狠厉的马鞭破空而出,迎面落下。
  守卫惨叫一声,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宿醉彻底清醒,他捂着半张脸,哀嚎不绝。指缝溜进的晨光,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下颌紧绷。那双漆黑瞳仁似地府来的阎王恶鬼,一瞬不瞬望着地上的蝼蚁。
  守卫吓得噤声,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他连连扑倒在沈砚脚边,磕头如捣蒜。
  “三殿下,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三殿下。求殿下恕罪,求殿下……”
  马鸣破空,嘶鸣冲破晨光。
  沈砚面无表情,快马扬长而去。
  岳栩紧随其后,只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拱手,自去处置那守卫。
  也怪他运气不好,偏偏在今日撞见沈砚。
  前方的玄色身影纵马飞快,昨夜沈砚忽然发病,又恰巧遇上一波不长眼的刺客。若是往日,沈砚尚且能高抬贵手,直接给人一个痛快。然昨夜——
  追随沈砚多年,岳栩想起昨夜那群刺客的死状,仍是心有余悸。漫天的夜色笼罩,刺客身上的肉被一寸寸割下,浓重的血腥味引来山上的狼群,以身饲狼。
  沈砚就那样站在山顶,听着他们惨叫、咒骂,再然后,声音渐弱。
  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山坡。
  府邸近在咫尺,沈砚翻身下马,周身戾气未消,锦袍之上,尚且还有丁点血迹。
  一众奴仆瞧见,战战兢兢跪倒在地,无人敢发出声响,深怕一个不留神,也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满园悄然无声,沈砚走得极快,疾风轻轻拂开他的袍衫,日光无声落在他身后。
  蓦地,园中飘拂的彩带闯入视线。摇曳竹影后,窗棂半支起的楹花窗下,宋令枝云堆翠髻。
  她一手抚着眉心,许是困极了,宋令枝美目轻阖,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怠和疲惫。
  沈砚双眉皱紧。
  秋雁跪在沈砚脚边,瑟瑟发抖,大着胆子道:“殿下,姑娘等了您一整夜。”
  沈砚垂首,眉宇紧拢。
  秋雁声音颤颤:“昨夜是乞巧。”
  诚然,沈砚忘了。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掩,日光透过纱屉子,无声落在宋令枝指尖。
  牡丹薄纱菱扇轻掩,挡去宋令枝大半张脸,冰肌玉肤,点染曲眉。
  闻得动静,倚在青缎靠背上的宋令枝轻睁开眼,似是半梦半醒:“……殿下?”
  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宋令枝遽然一惊,往下望,沈砚袍角上的血迹未干,斑驳渗人。
  她瞳孔霎时骤紧,低垂的眼睫挡住了宋令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面上不敢表露半分。
  余光瞥见沈砚轻抬至半空的手,宋令枝默不作声往前,任由沈砚掌心抚过自己发顶。
  宋令枝半张脸掩在沈砚松垮的衣袂之上。
  沈砚垂首,手掌轻拂过宋令枝发顶,又顺着鬓角往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喉咙溢出一声笑:“等了我一夜?”
  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戾气消减许多,不再似刚进府那样,阴翳遍及全身。
  宋令枝实话实说:“是。”
  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颤栗沿着脊背直至发顶,宋令枝下颌轻抬,入目是沈砚那双阴沉幽深的眸子。
  “怕我?”
  “……怕。”
  唇齿再次溢出一声笑,沈砚蓦然松开人,似是嘉赏:“倒是听话。”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沈砚勾唇:“过于听话,未免也无趣。”
  宋令枝肩膀颤动了一瞬。
  沈砚面色淡然,拂袖往外走去:“走罢,我陪你出府。”
  ……
  长街上。
  马掌柜手上提着两瓶桃花酒,披着一身日光,笑呵呵往家走去,路过对面屠户家,又要来两斤牛肉。
  屠户眉开眼笑,手起刀落,顷刻那肉切得齐整,又拿莲叶绑着,他笑笑:“老马,这是家里有喜事了?又是酒又是肉的。”
  马掌柜抚掌大乐,往地上轻啐一口:“嘿,没有喜事我还不能吃香喝辣啦?”
  屠户:“那哪能。”
  马掌柜眼睛盯着牛肉,余光却时不时往身后的兰香坊瞥去。香娘子近日身边多了一名管事,听说也是女子,做事麻利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那女子只管账本之事,不常出现在铺子前。
  马掌柜来了好几趟,都不曾见过本人。
  马掌柜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屠户一早就瞧见,他大笑:“别看了,香娘子不在。”
  马掌柜怒目直视:“谁看她了?”
  屠户随口:“昨夜他们店里倒是稀奇,亮了一夜的灯,却没有开门迎客。我本来还想给我们家娘们带盒胭脂,偏她掌了灯,又不接客。”
  马掌柜:“没见有人进去?”
  屠户嘿一笑:“我就住她对面,一晚上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哪来的人?”
  马掌柜背着手,又和人闲话一番,方乐呵乐呵提着牛肉往自家铺子走。
  牛肉做好装盘,马掌柜亲自提上桃花酒,往楼上走去,调桌安椅,恭恭敬敬将酒肉搁在案几上。
  垂手退至一旁:“东家,您要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多添上两斤肉。”
  他垂首凑到魏子渊耳边,“东家,兰香坊昨夜一夜不曾开门迎客,也没人进去。”
  魏子渊捡起一块牛肉,丢到嘴里:“我知道。”
  他在门口守了一整夜,哪里会不知道。
  马掌柜不知内情,尴尬一笑:“是小的多嘴了。不过那闭息丸,小的倒是帮东家问着了,只是这药稀奇古怪,那老道怎么也不肯交出药方,除非……”
  魏子渊从酒杯后抬头:“他开价多少?”
  马掌柜比出三根手指。
  魏子渊面色淡淡:“三万两?”
  马掌柜摇摇头:“三条人命。”
  日光拂地,房中落针可闻,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琥珀眸子映着晨曦之光。
  少顷,他轻声:“那老道……在哪?”
  日光洒落的长街,魏子渊不曾注意到楼下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因着昨夜是乞巧,今日起来,长街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马车越过日暮,最后在兰香坊前停下。
  秋雁先行下了马车,不多时,又匆匆提着十锦攒盒从兰香坊走出。
  墨绿车帘挽起一角,秋雁福身行礼。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托奴婢交给姑娘,是她跟着红玉学做的白玉兔子,先前姑娘还说好吃来着。还有这些口脂香粉,是香娘子送来的,说是当下时兴的,姑娘拿着,或用或赏人,都是可以的。”
  宋令枝弯唇:“难为她有心了,你先下去罢。”
  日光透过窗子,照拂一隅。
  那白玉兔子果真出自白芷之手,个个圆头圆耳,不似上回那般活灵活现。
  思及上回的白玉兔子是出自魏子渊之手,宋令枝掩眸,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视线从十锦攒盒前移开,落在送来汝窑盒子中。香娘子向来别出心裁,便是盛着口脂的盒子,亦是花了心思。
  盒子上镶嵌着赤金点翠的牡丹,掐丝掐金,好看得紧,怪道有那么多人买椟还珠。
  宋令枝眉眼弯弯,眼中难得显露笑意。女孩子哪有不爱俏的,且香娘子送来的盒子着实做得精巧。
  宋令枝拿在手上爱不释手,这盒上的牡丹,还是香娘子托秋雁,求的宋令枝的丹青。
  口脂薄薄的一层,和寻常买的成片不同,是拿花粉捻碎,又添了各色香料。宋令枝随意翻开一盒,竟是檀色。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睁眼,入目是宋令枝低垂的眼眸。
  那双宛若秋眸的杏眼难得不是泪眼婆娑,而是似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沈砚不动声色打量着人:“……这么喜欢?”
  下意识点头,惊觉问话的是沈砚后,宋令枝蓦地一愣,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
  手中的汝窑盒子递至沈砚眼前,宋令枝轻声:“是香娘子送来的口脂。”
  沈砚淡淡“嗯”了一声,余光瞥见宋令枝紧张不安的眼神,他轻声一笑。
  指腹抹上口脂,沈砚漫不经心:“过来。”
  轻轻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不敢耽搁,提心吊胆伸头过去,眼睫扑簌飞快。
  沈砚淡声:“别动。”
  宋令枝浑身僵直,不知不觉连气息都放缓。
  长街人头济济,蒸得香软的肉包子热气腾腾,日光溜进的马车内,悄无声息。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指尖。白净手指染上薄薄一层口脂,旖旎绮丽。
  淡淡的檀香味裹挟,晨间那股血腥味早就不再,沈砚身上穿的,亦不是那身玄色长袍。
  金丝滚边月牙长袍衬出颀长身影,沈砚垂首敛眸,墨色眸子映着宋令枝娇小的面容。
  常年拉弓射箭,沈砚指腹起着薄薄一层茧子。
  宋令枝身影颤栗,双手攥住袖中丝帕。落在唇上的指腹灼热,沈砚手上力道极轻,一点点捻过宋令枝唇上的唇珠。
  浅淡口脂在宋令枝红唇上晕染而开,似湖中娇艳欲滴的红莲。
  沈砚眼中眸色渐沉。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宋令枝身子瑟缩,下意识偏过头。霎时,沈砚的指腹从唇上抹过,在宋令枝脸上留下淡淡的一道红痕。
  四面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车帘抖落一地的日光。
  宋令枝面露怔忪,随即连声告罪:“殿下,我……”
  “抖什么?”
  沈砚抬手,不疾不徐擦去宋令枝脸上多余的口脂。抬眸对上宋令枝惊恐不安的目光,沈砚轻哂。
  他好像不曾在宋令枝面前动手杀过人,怎么那么怕他,胆子和猫儿一样小。
  脸上的口脂擦拭干净,沈砚随手丢开手中的丝帕,揽着宋令枝下了马车。
  日影横窗,酒肆彩幡拂动,瞧清酒肆上的牌匾,宋令枝当即一抖。
  上回她随沈砚来的,也是这家,还在小竹楼碰上了太子。
  过往如浓重阴云层层笼罩,宋令枝怎么也忘不了,那盘生鱼片的生腥和恶心。
  心口泛起阵阵酸苦,宋令枝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沈砚回首转眸,眉间轻拢:“怎么了?”
  “殿下……”
  抬眸,目光对上沈砚深沉幽深的一双眼睛,宋令枝连在沈砚眼前撒谎的胆量也无。
  纤瘦手指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轻声,“殿下,殿下可以不在这家用膳吗?”
  沈砚眼皮轻掀,随即了然:“……不喜欢?“
  宋令枝缓慢点头。
  任谁被掐着下巴吃下一整盘生鱼片,都不会好受。
  沈砚不再多言,只命人驾起马车。
  刚踏上脚凳,倏然听见对面小贩前传来几声大笑,却是国子监的学子下了学,围在一处嬉笑玩闹。
  “明兄,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什么时候偷偷喜欢云姑娘了?若不是我们今儿撞见,你还想瞒到何时?”
  “就是就是,玉簪子都买了,明兄想何时送去云府?我舅舅的表姐的大姑妈和云夫人祖上连了宗,明兄若是需要,小弟可替你问问。”
  “可是云姑娘不是许了三殿下吗,明兄这般,可是……”
  围在中间的男子一身灰白袍衫,满脸通红:“莫要胡说,别、别污蔑人家云姑娘。我、我不过是瞧着簪子好看,想着若是来日有缘和她相见……”
  他羞赧垂下脑袋,不肯再多发一言。
  众学子哈哈大笑,又相继出谋划策,为好兄弟出主意。
  满街都是学子的笑声。
  隔着昏黄日光,宋令枝忽然有过片刻的晃神。
  若是没遇见这样,贺鸣兴许也是这样,意气风发,恣意张扬……
  沈砚忽然出声:“……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贺鸣。”
  话音甫落,耳边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日光暖融,迤逦落在沈砚袍衫之上,那双深黑眸子沉沉,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左手轻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眉眼垂落,忽的觉得这二字实在刺耳。
  他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沈砚低眼讥讽:“怎么,枝枝想他了?”
  宋令枝疯狂摇头:“只是刚刚看着那些学生,突然想起贺……”
  迎着沈砚阴郁晦暗的眸光,宋令枝讪讪将“哥哥”二字咽下。
  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宋令枝大着胆子:“殿下,他……他还在人世吗?”
  沈砚低眸,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仰首,心底忐忑不安。
  良久,才等来沈砚犹如赦免的一句:”在。”
  简单的一个字落下,悬在空中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宋令枝长松口气,如释重负。
  她唇角挽起一点笑意,是沈砚许久不曾在宋令枝脸上瞧见的轻松欢愉。
  他垂眸凝眉,没来由觉得有些碍眼。
  宋令枝浑然不知,焦急道:“那他如今在哪……”
  沈砚冷声打断,那双墨色眸子染上冷冽阴寒,他言简意赅:“宋令枝,我不喜欢听见他的名字。”
  宋令枝一怔,随即慌忙撇下眼:“我知道了。”
  害怕贺鸣受自己牵连,宋令枝仰首,连声解释,“殿下,他并未做错什么……”
  “宋令枝。”
  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沈砚哑声,“我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
  宋令枝瞬间噤声,红唇紧紧抿着,不敢多发一言。
  沈砚心满意足,转身登上马车。
  国子监的学子并未走远,马车行过长街,隐约还能听见众学子的揶揄,云姑娘长云姑娘短的。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目送那群学子远去,转而又去看身侧的沈砚。
  倚在车壁上的沈砚面色淡淡,那群学子的声音自然也飘至沈砚耳中,他不为所动。
  宋令枝不明所以:“他们说的,是云、云黎吗?”
  沈砚淡声:“嗯。”
  宋令枝好奇眨眨眼:“殿下……不在意吗?”
  沈砚不解抬眸:“我为何要在意?”
  宋令枝怔住。
  前世她在自己那方小院,虽不曾亲眼目睹,然在下人口中,沈砚待云黎却是极好的。流水的赏赐,数不清的锦衣华服,珠宝玉石。便是后来入宫,云黎也是盛宠不衰的云贵妃,荣宠多年。
  她以为,沈砚对云黎应当是喜欢的。
  可如今瞧着,沈砚好似对云黎半点也不在意。那前世秋雁死在云贵妃手下,是否也有误会……
  思绪飘远,忽听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你不喜欢她?”
  宋令枝迟疑,直觉前世秋燕的死另有隐情:“与我有何干系,她不是要入府……”
  先前被贺鸣搅乱的兴致总算好些,沈砚淡笑:“你不喜欢的话,她就不会入府。”
  宋令枝慌忙否认:“我没有不喜欢她,不是,我不喜欢她……”
  思绪乱糟糟,宋令枝无端想起沈砚先前在飞雀园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过是沈砚身边无名无份的一人,哪来资格过问沈砚的事。
  宋令枝语无伦次,只以为沈砚要重翻旧账,她忙解释道:“殿下迎娶哪家姑娘都和我没甚关系,即便不是云姑娘……”也有海姑娘,玉姑娘。
  总之,都和她无关。
  这点自知之明,宋令枝还是有的。
  马车内又一次陷入长长的沉寂。
  沈砚一身月白长袍,端坐在青缎软垫上,明明还是面无表情,宋令枝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
  她讷讷收住声,稍稍往后退开两三步:“殿下,我……”
  陡地,下颌被人紧紧捏起,沈砚居高临下,黑眸沉沉低垂。
  四目相对,空中日光浮动,无声落在宋令枝眉眼。
  女孩双眼怯怯,透露着无尽的不安和惊恐。
  沈砚垂眼,安静凝视着指尖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宛若凝脂,红唇上尚且还有自己先前涂抹的口脂,明眸皓齿,秋眸如水。
  宋令枝皮肤细腻轻薄,只这一小会,下颌已有淡淡的红痕浮现。
  沈砚松开半分力道。
  他不喜欢宋令枝提贺鸣的名字,更不喜欢在她口中听见刚刚的话。
  她该如先前那样,在意他迎娶入府的每个女子。
  良久,马车内响起沈砚一声:“你若不喜欢,她们都不会入府。”
  宋令枝怔愣睁大眼,狐疑之色占据瞳孔。她自认没那么大的能耐左右沈砚的心思,宋令枝张唇,想为自己辩解,想说沈砚迎娶谁都和自己无关。然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咽下到嘴的疑问。
  说到底,沈砚想如何,都和自己无关。
  ……
  夏日卷走了所有的凉意。
  因着宋令枝今日身子迟迟欠安,秋雁并不敢拿在井水中湃过的葡萄给宋令枝吃,就连冰山酥酪,宋令枝今年也是一口未尝。
  秋雁眼睛笑成弯月,端着乳鸽汤进屋:“姑娘,那果子凉,您万万吃不得。奴婢今日遇见白芷姐姐,她还拉着奴婢说了好大一通话,说若是姑娘身子抱恙,她定是饶不过奴婢的。”
  宋令枝手执扇水墨团扇,轻轻扇着风:“可是白芷又送了白玉兔子来?”
  秋雁莞尔一笑,将藏在身后的十锦攒盒拿出:“姑娘真真是神机妙算,这都猜到了。”
  宋令枝笑着拿团扇轻敲秋雁手背:“小蹄子,连我也敢笑话?她都连着送了半个月的白玉兔子,我便是个傻子,也猜得出。”
  攒盒中装着的白玉兔子虽然还比不上魏子渊所做,然比第一回所做,已是大大的进步,至少不再都是圆头圆脸了。
  时至张掌灯时分,屋里不再似先前那般闷热,那乳鸽汤油腻腻的,宋令枝只瞧一眼,倏然又觉心口闷闷。
  越性挽着秋雁的手,穿过影壁,缓步在廊檐下走着。
  檐下湘妃竹帘轻卷,日光也不似晌午那般毒辣。
  秋雁絮絮叨叨,俨然成为另一个白芷:“姑娘,等会那乳鸽汤你再不能偷偷倒掉了,今儿的午膳您都没吃几口,再这样下去,身子定然熬不住……”
  宋令枝不以为意:“苦夏罢了,过了就好了。”
  秋雁不依:“那也不行,若是下回白芷姐姐瞧见您,定要怪罪奴婢照顾不周。”
  左右环顾一周,秋雁压低声音,附唇在宋令枝耳边:“姑娘,白芷姐姐托奴婢和您说一声,她在兰香坊学会好多,如今做个管事绰绰有余。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离开……”
  秋雁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同宋令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秋雁弯唇笑:“兰香坊隔壁的院子白芷姐姐早早买下了,姑娘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谁稀罕那劳什子的芙蓉院,偏偏每回奴婢出门,都听见他们哐哐啷啷……”
  秋雁小声发着牢骚,“前些日子本来都快修好了,听说是殿下不满意,又让他们重新……”
  余音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是芙蓉院。
  沈砚来日夫人的住处。
  那方院子困了宋令枝将近半生,她实在不想多看一眼。
  挽着秋雁的手欲往回走,倏然,宋令枝目光顿住。
  透过那方小小的月洞窗子,宋令枝清楚瞧见芙蓉院中的一草一木。
  青松抚石,异藤牵引。
  院中的一切,竟和前世如出一辙,分毫不差。宋令枝恍惚之余,还以为又回到了前世。
  她怔怔愣在原地,指尖沁凉。
  秋雁只当宋令枝不喜,忙扶着人,想要远远避开。
  倏地却见一个婆子从芙蓉院走出,瞧见宋令枝,赶忙上前福身,她满脸堆笑:“姑娘大喜。”
  宋令枝吓得往后退开好几步,大惊失色。
  秋雁也唬了一跳,挡在宋令枝身前:“你这婆子满口胡诌什么呢,我们家姑娘何来的喜事?”
  婆子以为宋令枝是在害羞,连声笑道:“姑娘改日就是这芙蓉院的主子了,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再过些日子,兴许老奴就得改口唤夫人了。”
  宋令枝顿觉方寸大乱,连连后退:“你认错人了,这院子怎么可能是我、是我……”
  婆子摇摇头,笑出声:“姑娘真会开玩笑,老奴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到认错人。且我们殿下洁身自好,身边统共也就姑娘一人,这院子不是姑娘的还能是谁?”
  婆子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旁的不说,这院子的一花一草,可都是殿下紧着姑娘的喜好弄的,旁人哪有这般好的福气。”
  她忽的压低声音,“老奴还听说,殿下过些日子要去宫里求陛下赐婚呢。”


【第44章】皇帝:砚儿今早求朕赐婚

  青石甬路,穿花拂柳。
  两边青竹夹道,郁郁葱葱,放眼望去,葱茏绿意。
  脚下苍苔浓淡,竹影参差。
  秋雁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沿着夹道慢慢往前走,穿过羊肠小道,视野逐渐明朗。
  穿过影壁进了院门,入目三间上房,朱栏白玉,门栏窗槅,皆和前世一般。
  婆子喜不自胜,满脸堆着笑意:“姑娘瞧瞧,这窗下的芭蕉,可是殿下亲口吩咐人种下的。”
  廊檐下铁马叮咚如清泉,婆子眉开眼笑,俯身为宋令枝挽起松石绿毡帘。
  四面玲珑木板,精致小巧。再往后,缂丝屏风影影绰绰,光影明灭。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汝窑联珠瓶上供着数枝红莲,案几上的水仙花盆亦是点着几处宣石。
  宋令枝心口掀起惊涛骇浪,扶着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稳。
  霞映满园,隔着层层青纱,她好似回到前世,好似看见倚在贵妃榻上,听着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时的自己,还未曾对沈砚心灰意冷。
  杨妃色宝相花纹蝉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满头珠翠,燕妒莺惭。
  “白芷,这身你觉得如何?殿下可会喜欢?母后说殿下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这杨妃色,到底张扬了些,还是换那身鸦青色的好。”
  白芷笑着调侃:“夫人莫忘了,您刚还说那鸦青色老气,衬得人死气沉沉,老气横秋。”
  宋令枝捧着脸,小声嘟囔:“那再换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这是宫里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净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还是快些梳妆罢,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辰。”
  宋令枝惊呼一声,忙忙命人捧过妆匣,胭脂香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担心误了时辰,宋令枝连茶水也不敢多吃,静静在芙蓉院等着沈砚。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两不一,宋令枝捧着脸,倚在贵妃榻上,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没等来沈砚接她入宫赴宴,只等来前院侍女的消息,说是沈砚带着两位侧妃入宫。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摇曳,槅花窗上用来糊窗的纱子乃是祖母从江南送来的雨花纱,房中烛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锦衣华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语。
  院落悄无声息,只有隔壁隐约有笑声传来,在赏玩宫里贵人赏赐的奇珍异宝。
  往事历历在目,凄凉和心冷缠绕于心。
  宋令枝捂着眉心,只觉眼前恍惚,阵阵发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门洪亮:“姑娘瞧瞧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莲纹六稜贯耳瓶,这可是宫里赏赐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厉声打断:“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问的是谁?”
  宋令枝心慌意乱:“殿下、殿下在哪?”
  婆子迟疑:“许是……在书房?姑娘,殿下的行踪,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众鸟归林。
  廊檐下悬着一个金丝玛瑙点翠鸟笼,笼子乃是黄金打造,顶上镶嵌着玛瑙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下人知晓沈砚近来颇为看重这黄鹂,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博沈砚的欢心。光是这鸟笼,便费了不少心思。黄鹂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顶顶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细腻,黄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歪着脑袋朝沈砚“啾”了一声。
  这回不必沈砚伸手,黄鹂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从鸟笼上的小树枝一跃而下,踩在沈砚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着沈砚指尖,黄鹂又抬起小脑袋,歪头望着沈砚。
  伺候黄鹂的奴仆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沈砚弯唇:“倒是比先前灵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主子怜爱,是它的福气。且这黄鹂认主,殿下贵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沈砚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奴仆跪在地上,双股战战,只求黄鹂争气,莫要惹沈砚不满。
  掌心上的黄鹂“啾啾啾”啄着沈砚指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砚面无表情将黄鹂丢回笼子,黄鹂扑簌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翻飞,簌簌羽翎飘落。
  须臾,有偏过脑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砚掌心。
  沈砚眼皮未抬,只让人拎下黄鹂离开。他垂首,慢条斯理拿过丝帕轻拭指尖。
  奴仆心惊胆战:“殿下,这黄鹂……”
  沈砚淡声:“它不会唱曲?”
  奴仆颤巍巍,汗流浃背:“许是会的,奴才回去后,定寻高人好好教……”
  沈砚挥袖,倏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
  终归是博人一乐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来得有趣。
  奴仆提着鸟笼,颤抖着双足从沈砚身边退下,瞧沈砚方才的意兴阑珊,却也知这黄鹂的福气怕也到了头。
  得沈砚欢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头上撒欢,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宠爱,便同碍眼的畜生无异。
  园中重归安静,杳无人烟。
  岳栩沿着乌木长廊,靴履飒飒,一路行至沈砚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入宫。”
  檐下设一方檀木躺椅,沈砚轻轻晃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沈砚闭着眼睛,闻言唇间发笑,嗓音蕴着笑意:“舅舅的腿伤还没好,母后倒是有闲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头:“陛下这半个月都宿在余贵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机和手段并存,短短半个月,竟从美人跃至贵人,听闻送去她宫中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
  沈砚闭眸,浅浅应了一声,似不经意提起:“找个机灵点的,将那熏香送去余贵人手上,她知晓如何做。”
  岳栩双目瞪圆,愕然。随即低头,少顷,方低低应了一声“是”。
  须臾又担忧:“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连着三日宣沈砚入宫,沈砚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气得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轻易赐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贺公子成过亲……”
  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晓宋令枝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应允沈砚同宋令枝的亲事了。
  躺椅上闭着的一双黑眸忽然睁开,沈砚眸光阴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轻转。
  那双冷冽眸子犹如利刃,凌厉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噤声,喉咙似被人牢牢扼住,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不寒而栗。
  沈砚眸光淡淡:“当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属下明白了。”
  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凌乱错落。
  耳边遥遥传来秋雁的声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着满地的日光,宋令枝气喘吁吁,钗乱髻松,日光无声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还有泪珠低垂,欲坠不坠。
  秋雁落后两三步,奔至宋令枝身侧,她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沈砚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脸上:“若是还想要什么,和管事说,他自会料理。”
  他声音极轻,“再过两日,我会同父皇请旨赐婚。”
  宋令枝双目圆睁,便是先前从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赐婚一事,宋令枝还是愕然:“为何?殿下为何……”
  沈砚垂眸凝视。
  如青松笔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砚眼眸极深,黑眸凌厉。
  单单一眼望去,足以让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虑。
  “枝枝,不该问的别问。”沈砚弯唇轻声,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风徐徐,拂开她垂至腰间的衣袂。
  沈砚低声落下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院落无声,那抹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
  台矶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边,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令枝:“姑娘,你没事罢?”
  她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悄声叹口气,“刚刚吓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侧了。”
  宋令枝强颜欢笑:“不会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砚会是心慈手软之人,想着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沈砚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刚刚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这手……”
  秋雁惊呼,“姑娘,您这手怎的这般冰凉?”
  宋令枝不以为然垂眼轻瞥:“许是方才见着了风,不碍事的。”
  秋雁低声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语:“日后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
  “听说了吗,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亲的。”
  “怎么没有,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险,幸好遇那女子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当时三殿下还隐姓埋名,说自己姓贺。”
  “怎么我听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们三殿下出手相助,两人还在山上拜堂成亲。”
  “所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说书的,一个劲的瞎编排。我可听说了,如今我们三殿下的故事卖得最好的,场场座无虚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说书先生所说,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我见过我见过,不过也只远远瞧过一眼,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标韵。”
  “此话当真?怪道三殿下那样的仙子都下了神坛,我听说他还要请旨赐婚……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柳垂金线。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视。
  这几日宫里宫外有关沈砚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岁老妪,小到三岁顽童,人人皆知沈砚在江南和一个女子成亲拜过堂,沈砚还将人带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赐婚。
  “荒唐!”皇后气急攻心,目眦欲裂,“背后妄议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责四十!”
  小宫女连声哀嚎,痛哭流涕,个个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青石板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乱说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洒满的御花园,哀嚎遍野,哭声惨绝人寰。
  宫女大着胆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饶,当即有小太监上前,一脚踩上那宫女的手背:“——大胆!”
  宫女挣扎着上前:“娘娘饶命……”
  皇后一眼都懒得施舍,鬓间的百鸟朝凤金步摇熠熠生辉,她冷声:“日后若是让本宫再听见,本宫定割了你们的舌头。本宫倒要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睛,敢在背后编排皇子!”
  万籁俱寂,园中花光树影,暗香浮动。
  倏地,一声轻轻的娇笑落下,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转身,一双凤眸凌厉:“——谁?”
  入目是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再往上,是余贵人盈盈一张笑脸,她娇笑连连,身子宛若无骨,悉数靠在皇帝身上。
  虚虚朝皇后行过一礼,余贵人嗓音娇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这副好嗓子还是皇后特地寻来的乐师教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皇帝身子立马酥了半边,搂着余贵人直喊“爱妃”。
  余贵人无视皇后的冷眼,只往皇帝怀里躲:“陛下,臣妾害怕。臣妾胆子小,见不得血。不知这几个宫人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娘娘,竟是被打得这般?”
  宫女早就有气无力,连连向皇帝磕头求饶:“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编排三殿下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回!”
  余贵人捂唇,佯装不懂:“是三殿下的亲事吗?说起来,这事臣妾也略有所闻。”
  皇后厉色打断:“闭嘴!砚儿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嘴了?”
  余贵人搂着皇帝,面带委屈:“陛下,臣妾并非多嘴,只是想着郎有情妾有意,三殿下和那姑娘难得有缘,若是被人硬生生拆开,岂不可怜?”
  皇后气极:“给本宫住嘴!陛下,此事事关砚儿声誉,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慢悠悠:“这事,砚儿今早同朕说过,朕也允了。”
  皇后如遭雷击:“什么?”她身子摇摇欲坠,不甘心,“陛下,砚儿纳妃乃是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且那女子……”
  皇帝不耐烦挥袖:“砚儿亲自来求的朕赐婚,朕怎会不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待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亲自为他二人赐婚。”
  皇后脚下趔趄,追着上前:“陛下不可,此事事关重大……”
  忽而往前跌去,脚上重重一崴,幸而有宫人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皇帝面不改色,拥着余贵人上了步辇,徒留皇后留在原地。
  余贵人往后望一眼,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再次望向皇帝,又是往日的含情脉脉。
  皇帝心神荡漾,忽而鼻尖有一阵奇香传来,皇帝好奇:“爱妃可是换了熏香?”
  余贵人一怔,而后拥着皇帝,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哈哈大笑,随后步辇在花障前停下,宫人远远退开,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有听见步辇上的异响。
  衣衫落了一地。
  ……
  沈砚回京偶遇佳人喜结连理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同在兰香坊的白芷也略有所闻。
  白芷气得牙痒痒,无奈沈砚位高权重,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她们做丫鬟的,也不敢给主子招惹是非。
  白芷提着十锦攒盒,一一将自己做好的糕点装上,余光瞥见门口偷瞄的红玉,白芷笑着同她招手。
  “红玉,快进来,怎么在屋外站着?”
  红玉小心翼翼踱步进屋,她手上端着一个白盘,上面是她做的樱桃乳酪。
  白芷好奇:“这个是……”
  红玉比划手指:是给宋姐姐的。
  白芷眉开眼笑:“还是你做的?好,我一起装上,等会秋雁来了,我和她说。”
  话落,那樱桃乳酪悉数落在十锦攒盒之中,和白芷做的糕点混在一处。
  红玉着急拍拍桌子:这个,只能宋姑娘吃。
  白芷稍怔,随即弯眼笑笑,揉着红玉的脸道:“知道了,我不会偷吃的。”
  她实在好奇,这几回她给宋令枝送糕点,红玉也会送自己做的糕点来,还总强调只能宋令枝一人吃。
  白芷只当红玉喜欢宋令枝,不曾在意。
  红玉满脸紧张。
  白芷笑出声:“你秋雁姐姐也不会吃,你若是不放心,等会你和我一起见她,如何?”
  红玉慌忙摇头: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白芷笑开怀:“好啦,我和你说笑的,樱桃乳酪是你做的,我做的是杏花酥,不会混淆的。”
  红玉点点头,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复转身踏下台阶。
  白芷在屋里直笑:“还是小孩子。”
  一窗之隔,红玉望着那装入攒盒的樱桃乳酪,又低头瞧自己的双手,一颗心惴惴不安。眼前恍惚又晃过那双琥珀眼睛。
  送给宋令枝的糕点,其实都是那位公子所做,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
  群山环抱,丛林叠翠。
  马掌柜骑着马,气喘吁吁跟在魏子渊身后:“东家,慢点慢点,小的真追不上了。”
  他累得舌头都捋不直,抬袖抹去脸上的汗珠。
  放眼望去,青山遍野,魏子渊一身玄色圆领暗花纹长袍,高坐在马背上,身影挺直,剑眉星目。
  马掌柜实在不懂,怎么有人天不亮就起来做糕点,现下还能如此精神焕发。
  反观自己,似在泥土堆里滚过一样狼狈。
  魏子渊攥紧缰绳:“你说的老道,就住在这山上?”
  马掌柜连连点头:“是,他就住在这山上的道观中,小的上回来,他还在那打坐,神秘叨叨的。”
  为寻到这老道的行踪,马掌柜足足花了十两银子。
  沿着羊肠小路往山上走,果真在半山腰瞧见一座道观,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荒无人烟。
  魏子渊翻身下马,道观多年未曾修缮,肮脏不堪,梁上蜘蛛网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
  地上胡乱堆着杂草枯木,灰尘扑面。
  马掌柜连连咳嗽,在道观来回走上一圈,好奇出声:“怪哉,上回小的来,明明还有人的。”
  他惊道,“东家,会不会是那老道跑了?”
  寻常人哪会拿人命做生意,想来那也不是善茬。
  马掌柜忽的心生怯意:“东家,要不我们还是走罢?”
  举目望去,四周荒芜凄凉,连藏身之处也无。那老道定然不在道观中。
  马掌柜小声嘀咕:“别是仇家找上门,他自己溜走了罢。”
  “有可能。”魏子渊忽然出声。
  马掌柜唬了一跳,而后窘迫挠挠脑袋:“东家,小的就是乱猜的。”
  魏子渊不同他开玩笑:“这地上的血迹干透,应是五六日前的。”
  马掌柜大吃一惊:“五六日前的?那老道不得跑远了,东家,我们是不是白来了?”
  魏子渊起身,轻轻“嗯”了一声,
  马掌柜唉声叹气:“罢了罢了,找不着就先回罢,这地阴森森的,小的总觉得心底长毛,东家,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谁知道那老道招惹的仇家会不会再次找上门。”
  魏子渊难得附和,应了一声:“走罢。”
  临走前,魏子渊还好心将木门掩上。木门“嘎吱”一声响,彻底隔绝了院外的日光。
  道观重归安静,落针可闻。
  倏地,木门被人一脚踢烂,哐当一声重响。
  魏子渊提剑重回道观,猛地冲向神像前,一拳捣烂神像,他单手将一白发苍苍的老道士从神像揪出。
  长剑梗在老道脖前,魏子渊冷笑一声:“……怎么不跑了?”


【第45章】别叫我夫人

  风声鹤唳,呜咽哀鸣。
  道观残破不堪,枯枝败叶随意散落一地,伴随着神像裂开的碎片。
  马掌柜爬马爬到一半,陡然闻得身后的动静,“咚”一声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冲进道观。
  “东家,东……”
  枯木嘎吱一声在马掌柜脚下断开,他目瞪口呆,瞪圆一双眼睛看着从神像中被提出的老道。
  先前见老道,他还是两鬓斑白,一身青灰长袍飘飘,好像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
  今日一见——
  老道一身长袍沾满污垢稻草,脸上的淡然自若早就不见。
  魏子渊的长剑横在他喉咙,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老道两泪纵横,痛哭流涕,双足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侠士饶命侠士饶命!”
  老道双手抱拳,连连拱手作揖。
  马掌柜大着胆子走上前,打量好几眼,又朝魏子渊点点头:“东家,是他没跑了。”
  老道眼角布满皱纹,泪如雨下:“侠士,你的银子我都还你,求侠士饶我一命!”
  话落,又颤巍巍自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悉数倒在地上。
  马掌柜垂眸轻瞥,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笑话,我们东家缺你这几两破银子?”
  老道求饶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那侠士今日寻来,所为何事?”
  马掌柜拍拍老道的脸:“老道,别和我装傻,上回我来……”
  马掌柜手握枯木,在地上写上“闭息丸”三字:“怎么,想起来了吗?”
  老道眼睛睁大片刻,而后迟疑点点头:“想、想起来了!”
  马掌柜如释重负:“想起来了就好,上回你和我说三条人命……”
  老道“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磕头:“侠士,那不过是小人随口一说,这世上哪来的闭息丸,小人就是、就是……”
  他猛地给自己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后悔不已,“小人就是之前吃醉酒,信口胡诌的。上回您老来,小人怕您不信,所以才扯谎的。”
  马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他呆呆望向上首的魏子渊:“东家,这……”
  马掌柜也没想到,他花重金买来的消息,居然是这老道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气得想要给人一拳,又觉得对魏子渊心怀愧疚,“东家,这回是小的做事不周,下回小的定……”
  魏子渊目光不动声色在老道脸上掠过:“……嗯。”
  老道跪在地上,两眼垂泪:“侠士,小人真不知那什么闭息丸,小人就是一坑蒙拐骗的骗子,平日也就是给人算算卦,真没什么大本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
  老道长松口气,又轻轻推开横在自己脖颈前的利剑:“所以小人可以走……”了吗。
  长剑又一次挡在老道眼前,亮白的光影唬得马掌柜也往后退开两三步。
  魏子渊阴冷森寒的声音在道观落下:“既然没什么大本事,那还是死了罢。”
  老道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
  一炷香之后。
  马掌柜站在道观前,抬头望那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满脸困惑不解。
  “东家,这老道不会真是骗子罢?小的瞧他那样,好像真不知情。”
  魏子渊手执马辔,翻身跃上马:“知不知情,试试便知道了。”
  一声马鸣穿破长空,响彻云霄。
  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惨叫连连,哀嚎遍野。
  “饶命!侠士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
  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魏子渊马术极佳。
  老道跟在马后面跑,一会快一会慢,半条命都快折腾没了。
  正午的日光最是毒辣,烈日炎炎。
  老道身上仅剩一只鞋,口干舌燥,嘴唇干渴破皮。
  膝盖摔在地上,血迹斑驳,红肿大片。
  他连求饶的声音也喊不出,单脚赤足踩在破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饶、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魏子渊居高临下骑在马背上,那双琥珀眸子波澜不惊,抬首,示意马掌柜为其解开缰绳,将人带到马前。
  马辔轻抬起老道的下巴,魏子渊高坐马背,垂眸冷眼:“再说一句假话……”
  话犹未了,老道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小人再不敢了、不敢了。”
  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厉害,身上的长袍本就破败不堪,如今越发显得寒酸。
  魏子渊垂首,好整以暇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老道。
  老道一身褴褛,忽然仰起头,眼中掠过几分狠戾:“闭息丸的方子确实在老道身上。”
  马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闻言“嘿”一声笑出来:“你这破道士真是奇了怪了,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何苦自寻苦头吃?”
  说着,伸手想要扶人起身,“你放心,我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你那方子是真的。”
  老道不愿,仍跪在地上,朝魏子渊拜了三拜。他咬牙切齿:“小人不想要银子,只想要侠士帮小人杀一人。”
  马掌柜慌忙往后退开半步,正想着呵斥,倏然听见魏子渊慢悠悠开口:“……谁?”
  老道叩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当今三皇子,沈砚。”
  魏子渊眸光一顿,手指轻轻在马辔上抚过,须臾,方轻声开口:“为何?”
  老道面露凶狠,低垂着脑袋:“不敢瞒侠士,小人的师父是惨死在那狗贼手中,若非靠闭息丸庇护,小人也苟活不到至今。”
  马掌柜狐疑皱眉:“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老道垂泪:“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玄静真人……”
  马掌柜小声嘀咕,而后目瞪口呆,“可是那位常常入宫伴驾的玄静真人?他不是很得皇后娘娘器重,怎么会……”
  马掌柜欲言又止。
  老道面露沧桑:“说来话长。”
  他朝魏子渊叩首,“小人苟活至今,只愿取那狗贼性命,还望侠士成全!”
  ……
  日光满地,竹影幽幽照入屋中,秋雁手中提着十锦攒盒,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刚打发人送来的糕点。许是怕奴婢多吃,白芷姐姐说了好几回,这樱桃乳酪是红玉做给姑娘的,只能姑娘一人吃。”
  秋雁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贪嘴之人,连一块樱桃乳酪都得和姑娘抢着吃。”
  她俯身,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手,又拿丝帕垫着,捡起一块樱桃乳酪递到宋令枝唇边。
  “姑娘看在那孩子千叮咛万嘱咐,好歹赏赏脸吃一口罢,奴婢瞧着,您如今越发清瘦了。”
  秋雁面露惆怅,也不知怎的,宋令枝这些时日越发憔悴,打发大夫来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气得秋雁直骂“庸医”。
  秋雁忧心忡忡:“昨日姑娘也只吃了几口糕点,便再不肯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住?如今竟是除了那药汁,别的都吃不下了。”
  秋雁双眉紧拢,丝帕攥成一团,担忧不已。
  若不是那药是三殿下亲自盯着,怕是宋令枝也不会逼着自己咽下。
  宋令枝一提那药汁就觉得心口直泛恶心,挥挥袖子,竟是连秋雁递来的樱桃乳酪也吃不下。
  “先放着罢,我等会再吃就是了。”
  秋雁皱眉:“若是苦夏,奴婢陪姑娘去水榭歇歇如何?那一处凉快,兴许姑娘身上爽快些,还能多吃两口。”
  说话间,忽听院外响起小丫鬟的声音:“都小心着点,若是撒了泼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宋令枝狐疑往外望去,只见数十名侍女端着漆木茶盘,沿着抄手游廊遥遥朝自己走来。
  如双翅般站在屋内,掐丝掐金莲花式捧盒揭开,却是各式的江南糕点,亦有羹汤膳食。
  小丫鬟福身行礼,声音俏生生:“殿下心疼夫人,听说夫人近来苦夏,又想念家乡吃食,特地寻来一江南厨子,夫人尝尝,若是喜欢,便留下那人。”
  糖蒸酥酪,杏花如意糕,荷花莲子酥,三黄鸡,枣泥杏仁糕……
  捧盒一一揭开,宋令枝只觉手足冰冷。都是素日她和秋雁闲聊提过的,染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宋令枝抚额,只觉天旋地转。
  处处是沈砚的眼睛,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心口酸胀疼痛,似乎快要喘不过气。
  迟迟等不来上首的回应,小丫鬟好奇抬眼:“……夫人?”
  宋令枝闭着眼睛:“别叫我夫人。”
  小丫鬟眉开眼笑:“这哪行?倘若殿下听见了,又该说奴婢的不是了,且殿下已向圣上请旨赐婚,如今不过是提前改口罢了。”
  她喜不自胜,“过几日夫人也要伴驾前去皇家别苑避暑……”
  宋令枝遽然睁眼:“什么别苑?”
  小丫鬟温声:“夫人还不知道吗?殿下闻得夫人苦夏,特向圣上请旨,如今管事已打发人收拾行囊了。”
  ……皇家别苑。
  前世缠绕她多年的噩梦,在那口浴池旁,在那张贵妃榻上。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纸。
  ……
  时值盛夏,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妃皇子,前往皇家别苑避暑。
  日光晒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皇家别苑时,天色将暗。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山涧流水潺潺,蝉鸣虫叫。
  离别苑越近,宋令枝面色越是难看,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闭上眼,就是那夜在浴池边的噩梦,还有天明沈砚吩咐人送来的那碗避子汤。
  车帘挽起,秋雁垂手侍立在马车旁,伸长手欲扶宋令枝下马车。
  红霞满天,草长燕飞。隔着茫茫昏黄日光,不远处殿宇巍峨,青松抚檐,疏林如画。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怔愣在原地,遍体生寒,不寒而栗。
  竟是前世她遭人下药后,仓促之下躲进的宫殿。这一处虽有浴池,可地处偏僻,后宫嫔妃为争皇帝欢心,自然不会挑这僻静院落。
  而如今——
  指尖颤栗,宋令枝瞳孔骤紧,那夜压在自己身上的……
  脚下趔趄,竟是一脚踩空,宋令枝整个人朝前跌去。
  秋雁大惊失色:“——姑娘!”
  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钻心的疼。
  蓦地,身后一人忽然伸手揽住自己,手臂遒劲有力,牢牢锢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
  沈砚抬手,拦腰将人抱起,冷眼看向下首的秋雁。
  秋雁当即双腿一软,跪地求饶:“殿下恕罪。”
  许是崴得不轻,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撕心裂肺,宋令枝忍着脚踝的剧痛,白皙手指攥住沈砚的衣袂:“殿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砚垂眸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勾唇,声音低哑落在宋令枝耳边:“我还以为是故地重游,枝枝一时激动……”
  宋令枝浑身僵滞,宛若坠入冰窟。
  那双盈盈杏眸刹那瞪圆,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不安。
  挽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同那夜一样,就连鼻尖轻盈的松柏宫香,也是如出一辙。
  宋令枝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倏然,身后传来遥遥一记笑声:“三弟。”
  沈昭一身明黄长袍,闲庭信步,“先前听宫人说,三弟挑了这处宫殿,我还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他粲然一笑,余光瞥见沈砚怀里的宋令枝,沈昭讶异,“宋姑娘这是怎么了?”
  余晖拂起一地的晚霞,鸟鸣伴耳。
  宋令枝挣扎着想要从沈砚怀中跳下,倏地望见沈砚弯唇,他垂首,眼睛似笑非笑,蕴着浅淡笑意:“不许回头。”
  宋令枝周身一颤。
  望着自己的那双黑眸沉沉,半点笑意也无。不像提醒,像是警示。
  秋雁还跪在沈砚脚边,单薄的身影在黄昏中瑟瑟发抖,她头埋得极低。秋雁竭力咬紧红唇,不敢让啜泣声溢出唇齿。
  宋令枝无力闭上眼睛,攥着沈砚衣襟的手指半点也不曾松开,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劲。
  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里,宋令枝不敢吱声,半张脸埋在沈砚颈间。
  沈昭一头雾水,上回见到宋令枝,对方避自己如洪水猛兽,这回连请安都不曾有。
  沈昭好奇:“……宋姑娘?”
  埋在肩上的娇小身影颤若羽翼,沈砚垂眸,入目所及,宋令枝双眸紧紧闭着,掩在眼睑下方的鸦羽睫毛轻颤,贝齿轻咬红唇,似是怕极了。
  喉咙溢出一声轻笑,迎上沈昭困惑不解的目光,沈砚面无表情:“她受伤了。”
  沈砚皱眉:“受伤了,可曾唤太医来瞧过?来人,去请张太医过来,就说是……”
  “不必劳烦皇兄。皇兄若无事,臣弟先走了。”沈砚脸上淡漠。
  沈昭习以为常,双手背在身后,他笑笑,忽而又掩唇,轻咳两三声:“三弟怎的还是这般客气,皇兄不过是受太子妃所托,想问问宋姑娘老家……”
  沈砚淡声打断:“她嗓子不好,今日怕是说不了话,皇兄请便,臣弟先告辞了。”
  晚霞被沈砚遥遥甩在身后,一众宫人垂手侍立,迎着沈砚穿过月洞门。
  满院夕阳洒满,乌木长廊迤逦曲折。
  宋令枝缓慢从沈砚怀里抬起头,宫门外的沈昭早就不见,只有秋雁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跟着。
  晚风萧瑟,揽在自己腰间上的掌心灼热滚烫,宋令枝稍稍偏过身子。
  陡地,腰间落下一掌,沈砚声音冷清:“别乱动。”
  宋令枝身子僵直,不过片刻功夫,绷紧的足尖稍稍发麻,她咬唇轻声:“殿下,我可以、可以自己走。”
  沈砚垂首,低眼凝视。那双深黑眸子淡漠平静,清风徐徐,拂过沈砚松垮的衣袂。
  宋令枝再不敢提,只转首,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若是日后太子妃问我老家在何处……”
  宋令枝欲言又止。
  沈砚面不改色:“实话实说便是。”
  宋令枝睁大双眼:“可是我同贺……”
  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将“贺鸣”二字咽下。
  满园风声鹤唳,噤若寒蝉。
  沈砚眼眸低垂,棱角分明的半张脸隐在光影之外,日光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只能望见他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哑然一笑,声音低低:“枝枝,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
  那些说书先生口中津津乐道的,亦是沈砚隐姓埋名,以“贺公子”的身份同宋令枝成亲。“贺鸣”这个人,彻底被抹去了。
  宋令枝心口一紧:“可是祖母他们怎么办,还有父亲……”
  她实在不敢想,若是自己和沈砚的消息传到江南,祖母和父亲会怎么看自己。
  ……移情别恋?攀权附势?
  还有贺鸣,他如今还不知在何处。
  “枝枝可以给他们写家书解释。”
  沈砚对他人漠不关心,青玉扳指在他指尖轻转,“若不会,我可以亲自教你。”
  他对那封家书会在宋府掀起怎样的狂风暴雨视而不见,只抬脚越过乌木长廊。
  殿宇精致奢靡,近在咫尺。
  宋令枝方才顾着想事,偶然抬首,瞥清不远处的浴池,当即面如死灰。
  噩梦犹如潮水,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去。
  宋令枝脸色苍白如雪,半点血色也无。
  蜷缩在沈砚怀里的身子颤得厉害,宋令枝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殿下、殿下可以换别处吗?”
  沈砚驻足,抬眸往前往去,宫殿落在红霞中,悄无声息。
  沈砚自然也是记得这处殿宇的。
  他勾唇轻哂:“怎么,枝枝不想住这里?”
  宋令枝摇头如拨浪鼓,点染曲眉,一双美目紧紧阖着,半点缝隙也无:“不、不想。”
  宋令枝周身打着寒颤,好像只要睁眼,就会看见浴池边上被沈砚狼狈丢下的自己。
  耳边落下一声低笑,沈砚泰然自若,好整以暇看着抖落成一团的宋令枝。
  “枝枝,睁眼。”
  “……宋令枝,别让我说第二次。”
  沈砚嗓音冷冽,犹如寒冰深潭。
  宋令枝颤着胆子,缓缓睁开一条眼缝。仙宫环抱,重檐叠叠。
  宋令枝双眼水雾氤氲,透过朦胧白汽,悄声望向沈砚:“殿下……”
  她轻轻拽动沈砚衣袂,红唇嗫嚅,泫然欲泣。
  沈砚眸色暗了一瞬。
  宋令枝轻声:“求求你了,殿下。”
  她声音极轻,低弱蚊讷。
  宋令枝小声啜泣,泪水自眼角滑落,顺着沈砚衣袂滚落他手背:“……求求你了。”
  泪珠灼热,落向沈砚手背的一瞬间,他忽而转身朝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我记得,旁边的宫殿没人住?”
  宫人垂首侍立,忙忙称“是”。
  沈砚面无表情:“搬过去。”
  宫人一怔,不敢忤逆沈砚的命令,紧赶慢赶催着人将隔壁的殿宇收拾干净,亲自迎沈砚和宋令枝过去。
  ……
  “换宫殿了?原先那一处,不是砚儿亲自挑的?本宫还以为他是图清净。”
  夜宴将至,皇后端坐在上首,漫不经心饮下一口青梅酒,听着侍女小声的回话。
  侍女屈膝福身:“是。”她小心翼翼觑着皇后的脸色,低声回话,“听说是宋姑娘不喜欢。”
  皇后眼中浮现几分愠怒,冷笑两声:“她竟还有这样大的本事,本宫倒是小瞧她了。砚儿三番两次不肯入宫见本宫,定也是受了她的唆使,说不定那余贵人,也是她从旁挑唆的。”
  侍女轻声:“管她是何人,娘娘贵为三殿下的生母,难不成她还能越过娘娘去?三殿下年纪小,难免被不怀好意的人蒙蔽双眼,待他大些,自然就晓得娘娘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
  皇后双眼颓然,闻言轻叹:“本宫自然是为了他好,想当年,那玄静真人……”
  一语未落,殿外忽的响起太监的通传声,说是三殿下来了。
  满座寂然。
  今夜夜宴,皇帝宴请朝臣百官,朝中众人早闻沈砚身边多了一名女子,灿若春华,皓齿星眸。
  众人翘首以盼,引颈张望。
  朦胧月色中,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松石绿圆领袍衫、长身玉立,朗朗如明月。
  身侧的女子一身轻盈的杏黄色绫彩蝉翼纱,纤腰袅袅,羽步翩跹,肤若凝脂。
  先前太子生辰,宋令枝虽说曾在众人眼前露相,然那回她还不是准三皇子妃,且那次皇后宴请的宾客,并不如今夜多。
  席间众人静默一瞬,而后纷纷了然。怪道沈砚亲自入宫请旨求娶,这样的女子,想来世间没有男子会不喜欢。
  落在脸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宋令枝脚踝还疼着,她悄悄往沈砚身边靠去,深怕让人看出自己一瘸一拐,有失礼数。
  沈砚侧目凝视,抬手拥人入怀。只稍稍抬眼冷脸,顿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目光悉数收回,无人敢惹他这位活阎王的不快。
  夜宴还未开始,宫人调桌安椅,捧饭安箸。
  席间宫人遍身绸缎,双手捧着佳酿果酒,在宾客间穿梭。
  宋令枝对上回的鸳鸯果心有余悸,视线在漆木案几上轻轻一扫,无甚想吃。
  细细想来,她今日也只用了一口荷花酥,还有一盅药膳,倒也奇怪,宋令枝并不觉得饿。
  只是近来身子乏得厉害,吃药也不见效,总觉得心思恍惚。
  “想吃糖炒栗子?”
  许是宋令枝的目光在缠丝玛瑙盘上停留许久,沈砚误以为他想吃盘中的糖炒栗子。
  当即有宫人净手毕,上前,欲为宋令枝轻敲板栗。
  沈砚挥挥手,自宫人手中接过小锤。
  板栗小巧,轻轻敲开,缝隙渐大。
  沈砚手指骨节分明,稍一用力,板栗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
  指尖捻着板栗,递至宋令枝唇边。
  板栗小小一个,宋令枝轻咬下一口,眼睫飞快扑簌。
  沈砚不曾松开。
  宋令枝瞪大眼睛,转眸望去,只撞见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双眸子眸子难得染上几分温和。
  宋令枝一怔,后知后觉沈砚是在戏弄自己。
  板栗小巧,沈砚不肯松口,宋令枝只能凭着感觉,很轻、很轻往前咬上一口。
  贝齿轻捻过板栗,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可避免咬上沈砚指尖。
  温热的肌肤灼得宋令枝往后一退,双颊泛起绯红之色。
  沈砚唇角笑意渐深:“好吃吗?”
  口中的板栗囫囵咽下,那板栗是拿牛乳浇过的,软糯香甜,倒是很合宋令枝的心意。
  她朝沈砚点点头:“好吃的。”
  宫人极有眼力,赶忙又端上一盘糖炒栗子。
  满堂细乐声喧,隐约闻得沈砚案几上不时传来的锤子声,他似是对投喂宋令枝深有兴致。
  敲一颗,宋令枝吃半颗,脸红一瞬。如当时他养在殿中的猫崽,那猫崽也喜欢在沈砚指尖夺食。
  盘中板栗堆积成山,沈砚侧目,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那双杏眸熠熠,如空明玉石澄澈。
  沈砚不动声色敛眸,拿丝帕轻拭指尖。
  若是宋令枝能一直这般听话,留她在身边,也不是不可。
  她想要的后位,他亦是可以给她的。
  只要她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