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死生之巅-郎薄郎情深
“……”几许沉默, 姜曦近乎是嗤笑, 但眼底却闪着悚然,“王初晴,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华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 颅内似有山石崩裂,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姜曦态度虽硬,但王夫人的这句话已令他由惊到惧,由惧到疑,由疑到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自己孑然独立, 于尘世间再无亲眷——子嗣?这个时候告诉他薛蒙是他的儿子?简直……荒唐至极!
王夫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喘了口气, 似乎觉得耻辱,却仍坚持着说:“当初的事情, 师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儿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决计不会骗你。”
“……”
姜曦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笑了, 他极少有这样纵情大笑的时候, 笑着笑着眼底满是嘲讽与狂怒。
银牙咬碎,字句森寒。
“我儿子?师姐想要托孤, 与我说一说情未必不可, 何苦编这样可笑的故事!令郎性情模样, 身形脾气, 何曾与我有半分相似?”
大抵是因为心里强烈的不安, 他极力不认,张牙舞爪。
“你与薛正雍丢下的摊子,竟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赚我来收拾?薛蒙薛子明怎么可能是我儿子!!”
心中却颤抖得厉害,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对他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岁,想一想当初王师姐是如何离开孤月夜的,你叩问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
有何可想!
他几乎是困兽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齑粉。
凭什么想?
独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生的是一副他极其讨厌的模样,还认他人做父那么久。
好荒唐。
他姜曦又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滥好人,绝不去做那没头没脑的傻子。他绝不会上当,绝不会听信这一通笑话,绝不会……
“雪凰。”
万籁收声。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灭,姜曦如置漆黑长夜,四顾茫然。他第一次这样茫然。
王夫人望着他,说:“雪凰。”
“……你什么意思。”嘴唇嗫嚅,已渐苍白。
王夫人轻声地说:“师弟,你不会不懂。”
“……”
他确实不可能不懂。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虽然也能动用,但却无法发挥出神武强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亲,才可能令雪凰心悦诚服。
姜曦霎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都不需要去尝试,王夫人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绝路。
他哑然了。
“……这件事……”
过了很久,姜曦才脸色煞白,沙哑着开口。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是疲惫的:“这件事,薛正雍他……也知道?”
王夫人道:“他一直都知道。”
“……”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温柔又痛苦的。
薛正雍见她的时候,她十七岁,正是芙蕖初开的好岁月。
那天,他骑着小毛驴,叼着根狗尾巴草路过扬州,正巧见到了来口岸采购布料的王初晴。孤月夜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他谁都没有瞧上,唯独瞧中了人群里的王姑娘。
薛正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笑嘻嘻地去跟她打招呼。
其他女修嘲他轻薄,王初晴则性子温柔,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劝了他几句,便低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姑娘温柔又好看,薛正雍对之一见钟情,便隔三差五地去孤月夜寻她,一年两年三年,中秋端午上元,都来找她。寻到最后孤月夜都在传她与一个小混混有染,饶是王初晴脾气再好也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赶他走。
薛正雍那会儿也是个小无赖,不走。
王姑娘就说,你走吧,你这样我很为难。
薛正雍就说,你没有相好,我也没有,我就来看看你,要是你哪天嫁人了,我就马上消失。
王姑娘无语。
薛正雍就笑,真的,保准消失的比闪电还快。
他顿了顿,又颇有些在意地问她:“你……你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王姑娘的脸霎时就红了,她低下头,娇花照水,轻声道:“没有。”
却不是一句实话。
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那人非但是她的心上人,还是孤月夜众多女修的梦中情郎——她很喜欢姜曦师弟。
但孤月夜的每一个弟子都知道,姜曦是个人渣。
他在同辈中,有着最英俊的相貌,最凌厉的身手,最动听的声音。以及最油盐不进的心。
这个人性子孤僻,言辞刻薄,但能力强,手腕狠,长得又极其好看——这种俊杰很容易收割少女的芳心,但姜曦只把芳心当猪心,他从来不会去珍视任何人,女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嫌人家叽歪,男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骂对方变态。
姜夜沉就这样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向来伤人而不自知。
和许多师姐妹一样,王初晴也一直暗自喜欢姜曦,但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绝色,年纪也比姜曦大,所以根本不敢大胆表白,毕竟姜曦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好意。别人夸他,他听不见,别人捧他,他不领情,别人若是胆敢与他示爱,他就会把对方骂到连亲娘都不认识哭着跑开。总而言之,能与姜曦袒露心事的,都是豪杰。
王夫人不觉得自己是豪杰,所以她原以为这份情意最终会与她的岁月时光一同消磨到老,最后带入棺中封存。但是,有一天,掌门找到了他们俩。
掌门说道:“孤月夜是最擅修寿数养元神的门派,弟子大多都能活至百岁以上。且历代掌门都在苦修延年益寿之法,希望找到能长生不老的途径,不飞升也可逍遥人间。”
的确,为了长生不老术,孤月夜掌门做了这样那样的尝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九天玄女留下的双修之法。
她与姜曦一个是至纯的水系,一个是至纯的火系,两人又都未经人事,最适合在一起修炼。当时掌门找到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二人结伴修行。王初晴因爱慕姜曦已久,心中极是喜悦。但姜曦却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这个人专心向道,极其厌恶情爱琐事,认为那既麻烦、又无用。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谈情说爱是病。有病早治。”
——这话出自孤月夜第一美男姜曦之口,不知伤透了多少女修的芳心。
在姜曦眼里,哪怕是玄女房中术也不该带上任何感情,双修就是双修。既然掌门请求了,那么他也不多啰嗦,便与师姐按宗卷秘籍所述,闭关修行。
可是,少女眼中的爱意是藏不住的,一来二去,姜曦渐渐也明白了这位师姐对自己的心意。
这让他很烦躁,也很不安。
他与她修行,只因命令,毫无私心。更何况这双修秘术本身要求的就是不动凡念,男女结合时亦是为了灵流相融,决不可有情爱旖欲。
因为这个缘故,姜曦与师姐严肃地提了很多次,让她收心静思,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
“你若心怀杂念,如此双修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灵核暴虐。”
可王姑娘哪里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呢?终于有一次,在修行结束之后,她因心绪不稳而灵流大乱,神识亦不清。姜曦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她的炎阳灵核压制住,他为此大怒,问她为何屡不听劝,成日胡思。
“若再这样下去,别修了,会害死你的。”
她那时也是难过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含着泪,豁出去问他:“夜沉,你修行,只是为了掌门的命令吗?”
姜曦脸色极为难看,反问:“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虽然早已知道姜曦冰如冷泉,心如铁石。但真的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她仍是忍受不住,眼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她觉得丢人,抬手胡乱抹去了,可泪痕不绝,令她愈发难堪,她匆忙起身,哽咽道:“对不起。”而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姜曦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寻她,路上瞧见她,也不再和她说话。
孤月夜的一些年纪小的貌美女修看出了端倪,都聚在背地里笑话她:“当初眼巴巴地凑上去,还以为自己就此能攀上姜师哥呢,怎么可能。”
“双修就双修呗,她偏偏自作多情。要是修到走火入魔,平白还要连累我们夜沉师兄,真是害人不浅。”
“算了吧,什么双修呀。师兄和她做这些事情,是为公。她与师兄做这些事情,是为私。她怀着的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呵,我看她就是想白白占师兄的便宜。”
“王师姐岁数比我们大,脸皮也比我们厚哟。”
这些话,传着传着,传到了照例又赶来寻王姑娘过中秋的薛正雍耳朵里。
薛少侠憨直但并不蠢笨,一来二去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立时怒气冲冲地收拾了那几个饶舌的小丫头片子,而后跑去寻到了王姑娘。可见到她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瞧着她:“你……”
王初晴抬起眼眸,通红红的,刚刚哭过。
薛正雍手忙脚乱地:“你别哭啦,你别停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我……”
王初晴立在柳树旁,将目光转向粼粼湖水:“以前没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
“……嗯。”
“那你怎么还不走?”
薛正雍就挠挠头:“可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我……我总还能跟你说说话吧,他又管不到。”
“……”
见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犹豫了:“他管得到吗?”
王姑娘低下头,轻声说:“他不会管。”
姜曦与她而言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师门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派中人人都说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只因不愿接受别人的爱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的感情,从来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希望,是她们如飞蛾扑火,明知他冷酷无情,却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去。
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堪,想放下了。
但是,阴错阳差的,大抵是因为负责药膳的弟子糊里糊涂,之前某一天调配药剂时出了错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姑娘发现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觉得慌张又无助,不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师姐妹们又会怎样议论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会是怎样的态度。她左右无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去找掌门。
可来到掌门屋外,还未敲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姜曦在说话。
“师姐凡心不定,灵核越来越暴虐,如今一点小法术施展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流,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她身。恳请掌门收回双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炼。”
“唉,曦儿,不如你再与她说一说,或许能……”
“不用再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多次,但她并不适合这一道。”姜曦说,“初晴心思太容易动摇,没用的。”
掌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姜曦道:“若无人可清净断念,便不修了。”
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净断念是双修之道里最难过的一关,也不知道孤月夜这数十年内,还能不能有一个像你一般心无旁骛之人。”
姜曦倒是没有立刻离开,他原处站了一会儿,问道:“这很难吗?”
“难极了。”掌门看了他一眼,“你与王初晴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姜曦几乎是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动摇?”
掌门盯着姜曦看了一会儿,从这个青年的眼中,他没有看到半寸虚伪,这于是令他倍感惊讶,他斟酌了片刻,问:“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么?”
“大师姐。”
“双修的时候呢?”
“……双修的对象。”
“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
见掌门有些复杂的神色,姜曦皱了皱眉:“难道该有其他吗?”
“不是。”半晌之后,华发已斑的老掌门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弟子双修一直过不了情关。你是第一个。……但可惜,也不知谁能与你完成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门也罢,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对话已尽数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说,前番王姑娘还怀有一丝幻想,半点希望。那么这一番对白,却令她遍体生寒,颜面尽失。
太难堪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门派立足,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经要被师姐妹们戳断,若是让人知道她还不慎和姜师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门派。星夜逃离了霖铃屿。
“……你不是与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蓦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个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没有接触过任何女色,而当年对这个大师姐,他也觉得自己毫无感情可言。可后来听说王夫人与薛正雍私奔离岛,他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长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这个对自己饱含深情的师姐,还不是说和别人走就和别人走了。
自此,他对情爱之事愈发厌弃,甚至有些齿冷。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终于从大师姐口中听到了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当时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华,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很久,姜曦才极为生硬地说:“那你……你又何至于要离开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于一个屋檐下了,师弟。”二十年之后,王夫人终于能这样平静地望着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有颜面再立足于师门。”
“……”
“我想要把蒙儿扼杀于腹中,却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蒙儿都已经一岁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咳血。
当年走火入魔,修至灵核暴虐,这些年一直在压抑着,从来也不动用法术。如今,凤凰火起,烈焰冲天,她的性命也已至尽头。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乱了,她说:“师弟,所谓的正雍掳掠我回死生之巅成亲,是他对外放出的话。他从来都怕我难堪……也怕蒙儿难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尸身上。却只是须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对她说:“好啦,从今以后,往事都别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个坏家伙尽让你丢脸。我可不会。”
“你跟我在一起,这辈子我都要让你风风光光的。”
“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王夫人将脸转开去,她在细细地颤抖。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时候,她从不必抛头露面,也从不会被人为难。她流的眼泪,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后。
“这么多年,他不在意我身体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儿并非他的亲生骨肉,他将他视为己出。薛蒙……薛蒙长到那么大,没有受过什么苦……”
她阖目,脸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们都已再不能护他了。”
姜曦麻木地立着。
“师弟,你便将这二十年,算作我对你的报复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恶……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来越轻渺。
“求你帮帮他……莫要让旁人,加害于他……”
到最后,她喃喃的声音轻若飘絮:“夜沉……求求你……”
凤凰天火遮天蔽日,姜曦站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样炽烈的猩红色。他看着高座上的那个女人。她闭着眼,垂着眸,就像是睡着了。他觉得她大概还有话要说,更何况她刚刚分明还答应过薛蒙,说母子俩要在霜天殿见——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他等她站起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话,一场闹剧。
他沉着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脸色越来越阴鸷,心跳越来越沉闷,血越来越冷。她却再也没有说话。
王夫人与薛正雍一同归寂了。
她曾是名门高阶女修,温柔贤淑,后来人们说她是被薛正雍掳掠去当了夫人的,也有人说她是与薛正雍私奔后成的亲,众多纷纭,谁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死生之巅的许多人都觉得王夫人可能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胆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殒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殉情还是殉别的什么。这个女人的心思,或许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那么明白。她这一生,对丈夫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意?对姜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灭?她其实窥不破。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案。
到最后,她其实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边读到的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生平未展眉。”
那时候她与薛正雍新婚,恍惚也会想起少女时在孤月夜度过的岁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雾总是那么大,聚散离合,像是满地白云无人扫。不知天上人间。
有人走过来,她出神间,依稀尚以为是姜曦。但当一件寒衣披上肩头。梦便醒了。
因为她清楚,姜曦永远不会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过头,西窗烛正亮,巴山夜雨时。年轻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挠了挠头:“天凉啦,当心不要冻着。”
丹心殿内铺着厚厚的杜若纹地毯,是王夫人最喜爱的花卉纹饰。姜曦从这满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
他准备离开这里,却在开门的瞬间,看到了面色尸白一动不动的薛蒙。
【第287章】 死生之巅-宿命难逃离
姜曦没有吭声。薛蒙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 姜曦才郁沉着脸,神情极不自在地生硬开口:“你既然都听到了。就不用我再说。”
“……”
“你去安顿后事吧,按死生之巅的规矩。”姜曦把目光转开,他甚至不愿再多看薛蒙两眼,“你母亲托孤于我。我会在山下等你。”
薛蒙动了动,但也只是毫无意义地动了动而已。
他浑身的热血都像是被抽空了, 只是手指关节的两三下活动,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薛蒙直突突地向幽深的丹心殿望去。地毯上的血迹在火焰的映衬下已不再那样清晰了,但薛正雍还伏在地上。他不笑的时候,容貌就显得有些苍老, 皱纹都很鲜明, 鬓角也已生了白发。
而姜曦却只有三十岁不到的模样, 永远风华正茂。
薛蒙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
“你走吧。”
姜曦回过头, 看到的是薛蒙孤零零的背影。
薛蒙说:“我不认你, 你不是我父亲。”
言毕, 反手砰的一声合了殿门。过了一会儿, 姜曦听到里面传来薛蒙喑哑悲恸断断续续的痛哭声,撕心裂肺。
“……”
姜曦在寒凉的风里站了很久,直至手脚冰凉,然后慢慢步下山去。
山脚下, 一众修士都畏凤凰天火, 大多散了。唯踏雪宫尚留了几名弟子在, 其中就有梅含雪。
见姜曦出来, 因循礼数,这些踏雪宫小辈向他敛目行礼,低声道:“姜掌门。”
姜曦觉得面上肌肉僵得厉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转动,落到了为首的梅含雪身上:“还不走?”
梅含雪温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姜曦明白他指的是谁,说道:“他一时半会下不来。”
梅含雪道:“一时半会儿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无事,就在此留着。”他顿了顿,继续说,“另外,姜掌门。宫主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满心躁郁无从发泄,姜曦压抑着问:“什么?”
梅含雪作了一礼:“宫主决意不再盲从神祇后嗣天音阁,也不再与上修界众门协同一致。姜掌门为众仙门之首,从今往后拟票行事,不必再考虑我踏雪宫一门。”
姜曦静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神情:“你们是打算就此独立于众仙门之外?”
“孤立无援固然可怕。”梅含雪目光依旧春波盈盈,带着微笑,但神情却有些冷,“不过,盲从与所谓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姜曦盯着他。
他没来由地觉得愤怒,觉得气闷,觉得齿冷。
昔日他见南宫柳坐在这个位置,他只觉得南宫柳许多决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当他自己真的走到这一步,他才发现许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处置墨燃,是他本意吗?
盲目听信天音阁,是他真心吗?
这一次讨伐死生之巅,他曾一力劝阻,但众门反驳,他为众仙之首,最后又能如何?从前他还可以率领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态度。而当他步上尊位,当孤月夜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他却发现自己已无处可以回寰。
他终究要成为下一个南宫柳。
姜曦闭了闭眼睛,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梅含雪知书达礼,便在他身后又作一礼,淡淡道:“恭送姜掌门,江湖再会。”
他不回应,一身绣着金丝暗纹的青衣,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走去。
昔日他于灵山即位,替代南宫柳昨日荣光,下面掌声鼎沸,欢腾热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定会与前任不同,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换日月天地。那时候他有野心、有热血、亦有抱负。
可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一日的掌声,并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伟略的仙首。而是在为一个自由自在的魂灵送葬。从此,江湖渺远,天地浩大,容易相会姜尊主,再难寻觅是姜曦。
薛蒙将父母落葬之后,一直没有离开死生之巅。后来天火熄灭了,梅含雪奉命上山寻他,最后在霜天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将他带回了昆仑踏雪宫。
与此同时,踏雪宫宫主昭告天下,从此诸门决议,不必再支会昆仑,昆仑从此也不愿再受修真界法例约束。就此,一刀两断。
再后来,姜曦召众人于灵山,商议近日大事。会上,姜曦提议重大要案应经三审而定,即“公堂审”“众仙门同审”“百姓审”,而不应听信一家之言。
他虽尚未点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众人已明白他是对天音阁的地位有所不满。因此姜曦此举遭到了强烈反驳——
“天音阁是神明所创,木阁主审讯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没有什么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姜掌门如此任性妄为,恐遭天谴。”
更有一些笃信天音阁,将木烟离一言一行奉作教条圭臬的保守派情绪激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会上拍案而起。
“天音阁乃是修真界数千年来的光辉,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们洗清。整个修真界正是因为有天音阁在,许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会犹豫再三。姜掌门,你是要熄灭修真界的这一捧圣火吗?”
姜曦森然道:“依诸位之见,天音阁竟是个洁白无垢不会犯错的地方?”
“天音阁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创,自然不会有错。”
“我们修仙,都为死后可尸解飞升。姜掌门若觉得天上的神仙也会有错,修真的信仰又在哪里?”
持保守意见的人太多了,他们群情激奋,争相为秤神留下来的天音阁辩护。到最后,姜曦面色铁青,却也无力与之抗衡。
终是不了了之。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究要浮出水面。死生之巅流散之后,乱象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后,蜀中开始大暴乱。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是无常镇,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阁前辱骂抗议。
“死生之巅什么时候收受过童男童女?”
“天音阁哪里找来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巅为贼!你们良心能安吗?!”
“修仙修仙,闭着眼睛修仙!无常镇就在山脚下,你们兴师问罪时为什么不敢来山下我们对簿公堂?你们找来的那帮没心没肺的叛徒,恩将仇报的走狗,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暴行和丑恶找一个下手的理由!一群杀人犯!”
“请陈薛掌门清白!!”
之前在临沂劫火中被救出来的上修界旧民,更是泪湿眼眶,满目愤怒,嘶吼道:“栽赃陷害,居心叵测,你们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剑怒道:“说够了吗?天音阁乃神明所立,满口污言秽语,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
诸人沉默几许,忽有说书先生拿着纸扇子,点着那天音阁门匾冷笑一声:“下地狱?……那各位仙君且听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抑扬顿挫道,“天音阁,不如猪圈!”
诸人哈哈大笑,抚掌称快。
有公子叹道:“先生,这可是你说书十余年,在下听过最精彩的一段。”
“不错!天音阁不如猪圈!!”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了起来,那修士气的面色如猪肝,打也不是,骂也骂不过,原地僵立半晌,脸色铁青地拂袖离去。
由于这些人都是毫无灵力的百姓,天音阁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由着他们吵嚷。但没想到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二天,阁中弟子终于忍不住禀奏木烟离——
“阁主,广场上已全是来替死生之巅鸣冤的百姓。您看,是不是该出去说些什么?”
木烟离神色寡淡:“没必要和他们解释,这种人喊两声就会觉得自讨没趣,会离开的。”
“可是现在已经有……”那弟子嗫嚅,“有上千余人堵在门口了……”
木烟离微怔:“上千人?”
她从红酸枝烟榻上娉婷起身,踩着厚厚的兽皮地毯,来到窗前。
眼珠往下,自镂花轩窗向外看去,天音阁正门广场俱是一片白茫茫。那些布衣百姓披麻戴孝,咸集于此。有的在破口大骂,有的则端坐于地,一副打算在此生根发芽的固执模样。
一痕褶皱在木烟离眉心凝起。
那亲传弟子在旁边小心翼翼道:“两天了,一个人都没少,反而还越来越多。蜀中大大小小城镇乡村的百姓都开始往天音阁赶来。再这样下去,我们找人做伪证的事情或许真的就兜不住,要暴露了。”
木烟离:“……”
“阁主,怎么办?”
木烟离抿了抿唇,尚未回答,就听到背后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兜不住了就不要兜了。”
珠帘璁珑,师昧信步走进了暖阁,那弟子见了他,忙低头行礼:“圣手前辈。”
木烟离则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在踏仙君那边守着?”
“灵核碎片已经全部融进他心脏里了。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师昧走到窗边,淡淡往下看了一眼,“瞧上去是有挺多人的,他们可真闲。”
木烟离面色微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如今都是靠天音阁声望支撑着才没有局面失控,但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那些修士里是有很多傻子,但也有不傻的。底下这群百姓再接着闹下去,恐怕踏仙君还没醒,情况就会发生巨变。”
师昧却笑了笑:“木姐姐不用担心。再怎么巨变,天音阁也是稳当的。”
“怎么说?”
“修仙,最终是想飞升成仙。总不至于在地上就得罪了天神后嗣。”师昧道,“其实死生之巅有罪没罪,那些修士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是不是伪证,难道不明白吗?”
“……”
“当时他们选择了相信,是因为他们畏惧死生之巅有阴谋,畏惧墨燃的珍珑局。是他们自己想铲除这个门派,所以才会愿意相信那么数十个人的证词。”师昧的手指抚上窗棂,淡淡地,“他们心里门清。”
旁边那名亲传弟子道:“可、可就由这些百姓在这里嚷着,总也不是办法,总也需要个交代吧。”
“所以我刚刚说了。兜不住,就不要兜了。”
木烟离问:“你什么意思?”
“干脆点,赶走他们。”
木烟离道:“……天音阁从不禁人直言,也不会无故赶人离去,你这样做恐怕会引来非议。”
师昧淡淡地:“我刚刚不都已经说明白了?天音阁是对是错,其实他们都已经很清楚。但他们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揭竿而起。而等他们转过磨来的时候——我们的踏仙君就已经醒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木烟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有些矛盾,最后还是闭了闭眼,回头对弟子道,“去驱散他们。”
那名最忠心不二的弟子离去了,暖阁内就只剩下了木烟离和师明净二人。
他们俩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情形。
有天音阁的弟子鱼贯而出,白金色的衣冠在阳光下涟涟生辉。那些白麻加身的百姓看到他们走出来,以为是终于要有了说法,纷纷起身。朝那群弟子围了过去。
由于距离相隔甚远,师昧和木烟离并不能够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那种愤怒却肉眼可见。
忽然,不知是缘何而起,一个百姓冲上去拽住天音阁弟子,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
场面暴乱!
木烟离倏地睁大了眼睛,下面人潮涌动,你推我挤,那十余名天音弟子被围在其中好一通拳脚相加。
这还了得?饶是木烟离再镇定,见自己门徒被公然辱骂殴打,亦是无法袖手。她正欲推开窗户,令那些弟子可用法术自保,可手却被捉住了。
师昧道:“让他们打。”
木烟离道:“天音阁有规矩,若无命令,修士不可回击百姓。我再不出声,拳脚无情,他们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师昧平静地说:“那就死一个。”
木烟离:“!”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尤其一群人聚在一起殴打少数人的时候,下手其实并不会那么有轻重。
很快的,木烟离就看到人群凝顿了。
他们慢慢散开一个小圈,圈内倒着一个新入门的天音阁弟子,木烟离甚至都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那个弟子趴在地上,逐渐有一滩血迹在他身下洇染开来。
师昧松开木烟离的手,说道:“好了,现在有理由把这些蝼蚁都碾死了。动手吧。”
暴力镇压难的是找一个借口。
只要找到借口,暴力与镇压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天音阁门户洞开,很快有大批弟子出来,各个披荆执锐,朝那群毫无灵力的百姓冲去——
人群霎时乱作一团。
他们先是驱赶,再是挥剑刺杀。尖叫声,怒骂声,斥责声交织一片。人们躲闪,喝吼,拥蹙,唯不见人掉头就逃。
“若尔等再纠缠不清,休怪天音阁冷酷无情!”
“天音阁何时有过情义了?”人群中忽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竟是玉凉村的村长,“老头子今日就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哪怕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后悔的。”
村里的菱儿丫头更是伤心愤怒,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站一块儿,亦是不退:“你们要杀要剐就来吧,姑奶奶今天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能耐杀死所有蜀中百姓,堵住悠悠之口!”
为首的天音精锐咬牙切齿道:“一群蛮狠刁民,排着队找死。”眼见着群起而攻,法咒光闪。
忽然“嗖”地一声,羽箭刺入地面,爆开一地金光!紧接着明黄结界腾空飞起,轰然阻断两方。
天音精锐怒喝道:“什么人?!”
一道白光凌空闪跃,眨眼间角弓穿云,狼啸破空!在这惊人的强悍灵力中,一个英气勃发面目秀美的修士纵身跃下,持弓冷冷立在蜀中百姓之前,周身风烟萦绕。而她身后,一头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的狼妖临风而立,它雪毛金爪,目光赤红,正龇着牙,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师昧于楼上眯起了眼瞳:“叶忘昔……”
叶忘昔抬手,利落收了弓,另一手召来长剑,单枪匹马立在风里,目光坚韧而狠硬。
“又是你?!”有天音阁的人认出她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这个儒风门的余孽。”
叶忘昔没有吭声,一双长腿往前迈了一步。
“上回瞧你坚持着要给墨燃送水喝,就知道你不对劲!”那个天音阁精锐说道,“你果然和墨燃是一伙儿的!都是祸首魔头!”
长剑出鞘,如水横流。
叶忘昔眯起眼睛道:“祸首魔头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有一句话,诸位说的不错。”
她顿了顿,复又开口:“叶某,确实是站在墨宗师一边的人。”
为首的那个天音精锐冷笑道:“叶忘昔,你一介女流,也要与我们单打独斗吗?”
叶忘昔显然已因死生之巅一事而极为愤慨,眸子里闪着火焰般的光,她猛地把剑往面前一掷,悍劲的灵流竟将那柄并不是神武的长刃径直刺入石板,地上裂开一道骇然长缝!
她咬牙道:“我忍你们很久了。别整天把女流女流两个字挂在嘴上!”
“……”
众修士从前见叶忘昔,她基本都是一副隐忍退让,息事宁人的态度。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暴怒。
“都给我听好了。”叶忘昔劲厉的身子每一寸都绷得极紧,犹如猎豹,她毫不退让地盯着那些男人们看,“昔日,死生之巅不曾对我儒风门落井下石,更护临沂百姓于火海之中——今日死生之巅虽已不在,但叶某于此,也不会让你们再伤蜀中遗民分毫!”
天音阁从未有人与叶忘昔正面交过手,因此并不知她实力,只觉得她不过就是个衬在她家少公子身边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因此有人忍不住冷笑出声来:“小丫头片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你一个人,想护你身后的一群掉毛鹌鹑?你好大的口气。你哪儿来的能耐啊?”
“那你就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掷鞘于旁,剑锋如霜。
叶忘昔不再与他们废话,一个响指,长腿一跃,身轻如燕跨上妖狼。紧接着她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剑,朝那一群或是鄙薄或是轻蔑的天音阁修士扑杀而去。
暖阁内,师昧不动声色地望着下头这热闹乱象,水色嘴唇一开一合,冷笑道:“哼,原以为再也瞧不见前世的女战神了呢。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战神?”
师昧没有回答,只是略有怜悯,又略带讽刺地望着叶忘昔:“姐姐你看。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或许会走很多歧路。可是到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前世是怎样的人,这辈子也注定逃不掉。”
鲜血喷涌,焰电相撞,刹那间杀声震天,她竟一人出没在无数刀光剑影中,背后结界挡住所有不通法术的百姓。
这个女人黑衣劲装,腰细腿长——持剑的时候,她是叶忘昔。可瑙白金与她配合得全无罅隙,容夫人所绣的箭囊在她腰际飘摆晃荡。擎弓的那一刻,她又是南宫驷了。
这一生,她比前世经历得更多,她有过无助,有过迷茫,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云开雾霁,儿女情长。
南宫驷赠与她玉佩的那一个傍晚,奈何桥上云霞正好,她以为从此可以放松绷紧的侠骨,终于可以做回那个肆意哭笑的温柔姑娘。
但是南宫驷死了。
他的死毫无预兆,他临走之前甚至还对当时留下杀敌的叶忘昔说:“知你怕黑,很快便回来。”可他再没有回来。
所以,叶忘昔,终究还是与前世一样,失去了她的软肋,也失去了她的盔甲。她慢慢地消化把那些仅剩的柔情蜜意消化掉,她慢慢地接受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办了两场葬礼——
徐长老死了,带走了小叶子。她亲手掩埋了她与义父的桃李春风一杯酒。
南宫驷死了,带走了叶姑娘。她亲手熄灭了她与阿驷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战神封掉了女孩与女人的墓。
她转身,单枪匹马来到天音阁前,与众修士甲兵相向。
师昧望着下头激战的情形,对木烟离说:“调出天音阁所有的高阶弟子下去迎战。这个女人不能留。”
木烟离微吃惊:“所有高阶弟子?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姑娘……”
师昧侧目微笑:“偏生这姑娘上辈子让踏仙君都吃尽了苦头。你若是小看她,以后可就要领教她的骨头有多硬了。”
阀门洞开,高阶天音弟子倾巢而出,叶忘昔一面维系着结界不灭,一面与众人激战。
她仍戴着儒风门的青鹤发带,闪避进退间,发带猎猎拂动。木烟离下了死令,所以那些天音弟子对她步步杀招,一人之力原本难敌群攻,但叶忘昔仍咬牙不退,加上瑙白金骁勇,一时间竟没有处于下风。
“再加人。”师昧犹如在池边观鱼,瞧着下头情形,淡淡地,“总之今日她送上门来,就不能让她活着回——”
“阿楠,你看那边!”
忽地木烟离打断了师昧的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师昧见到天际处远远漫起一层蓝银烟云。
竟是死生之巅的诸位长老率弟子抵达!
那些因为王夫人相护而存留下来的战力,依旧身着死生之巅的战甲,踩着银光熠熠的佩剑,自云幕深处覆压而至,雄伟展开,为首的是贪狼与璇玑二人,他们吴带当风,衣袍翻飞。身后千余弟子,俱是怒目圆睁,甲光映天!
璇玑长老朗声道:“天音阁所谓神明后嗣,就是这样以多欺少的吗?”
贪狼则性子阴沉暴烈,一双褐目紧盯下方,他可不来那么多文绉绉的,五个字言简意赅,其愤怒清晰可见:“去死吧你们!!!”
“……”面对这暴风骤雨般奔踏而来的滚滚雄兵,师昧面色微郁,唇角的弧度也不知是笑还是嘲。
“真是孽缘。每一次的大战,都要先与死生之巅的人决一胜负。”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看向滚滚人潮。
人群中没有楚晚宁的身影……劫了天音法场之后,楚晚宁和墨燃去了哪里?那个墨燃被挖心那么多次,决计是活不成了,那么楚晚宁呢?
是守在墨燃的新冢旁,还是干脆和上辈子一样,与墨燃一同死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他烦躁,师昧心里有一种影影绰绰的不安。他转身,向里屋走去。
木烟离关忧道:“你去哪里?”
“去看看踏仙君那边的状况。”师昧顿了顿,“想想办法,让他早点醒来。等他醒了,时空生死门便可再一次开启——谁都拦不住我们了。”
纤长的手指抚过天音阁符文,密室轰隆洞开。师昧步下长长的台阶,沿着纹刻着精致上古咒符的走道,经过三道门卡结界,来到石室最深处。
那里结着满地寒冰,薄雾弥漫,青灰色的拱顶上镶嵌着一块玉石,正流淌着圣洁的光芒。这块玉石下方有一方泛着冷气的水晶棺椁,师昧在那棺椁前停落,低头,看着里面合衣躺着的那个男人。
“踏仙帝君墨微雨……”他沉声道,目光落在男人胸口光阵上,“睡了好久,你也该起来了吧?”
他的话显然并没有什么成效,踏仙君依旧双目紧闭,唇无血色。
“灵流这么紊乱。”师昧将手覆在踏仙君的额前,细细感知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英俊立挺的脸,“你是做噩梦了吗?”
昏沉中的人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师昧捋了捋他额前碎发,神情很温柔,犹如看着一柄即将铸成的不世神兵,他缓声道:“虽然夺来的是你自己的灵核,但是灵核这种东西,和心脏息息相关,融为一体的时候多少会让你觉得不适。”
他的嗓音带着蛊惑,施加了催眠意志的法咒。
“踏仙君,无论梦到什么都不要信,都是假的。……来,醒过来吧。醒过来,你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身子低伏下去,几乎贴在耳畔,柔腻至极诱惑至极。
“师明净也好,楚晚宁也好,甚至你阿娘,都会回来的。”
“快醒来吧。”他对梦里的帝君喃喃着,“我等你。”
【第288章】 死生之巅-宗师与帝君
是梦。
踏仙君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 云是猩红色的, 压得很低,触手可及。四周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飘絮浮沉, 苇丛中回荡着喁喁人声,有人在笑, 有人在哭, 那些声音都很轻,像是纱帐拂过指端, 水一般的触感。
他往前走, 惊起芦花深处深蓝色的流萤, 然后他看到一条壮阔而宁静的河流,比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条大江大河都来得恢宏,流速却极其缓慢。
那河面上远远飘着几叶扁舟, 摆渡人的歌声渺远飘来:“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 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唯魂来归, 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来过这里, 什么时候?
踏仙君左右张看着,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但仔细想下去, 脑内又是空空荡荡的。
“喂,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他蓦地回头,却除了流萤什么都没有见到。
那个声音很朦胧,很虚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尽管被人指点着做事很讨厌,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沉着脸往萤火虫飞舞的芦花深处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个破败的磨坊,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丢着一地断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望着天穹。
“你是谁?”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我或许是个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显躁郁地问,“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说道,“你看到那条河了吗?坐上竹筏,一路随波,就会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进门会有个肚肠流出的守卫丈量你的一生功过。罪过深的,会直接押解十八层地狱。”说起这些死后事,男人的语气依旧和缓温柔,似乎在重温着某些旧事。
“第一层叫南柯乡,里头有个卖画的穷书生,不过他现在应当不穷了,我后来给他烧了好多纸钱。还有卖云吞的老头子,再往里面走,会遇到一座宫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爷建的,对了,还有一座顺风楼……”
“乱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静了一会儿,忽然问:“踏仙君,你怕死吗?”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惧。”
“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男人说,“所以,我选择过服毒自尽。我曾以为我在人间别无所求,我不惧死亡。”
顿了顿,男人低下头。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还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轻轻从石墨上跃落,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变:“……是你?”
墨燃朝他走来,心脏处空荡荡的,是一个漏风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显得那样英气勃发。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显得坦然多了,再也没有当时的茫然与畏惧。
“你怎么……”
“如你所见,我并非活人。”
“……”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样,头七已过,却没有黑白无常索我进地府。我一直在这里游荡。”
踏仙君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必紧张。我的灵核在你身体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将目光投向浩荡魂河,轻声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听他这么说,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几许沉默后,忽然盘扭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你的灵核在本座这里了?也就是说……华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来去,就可以——”
他话未说完,就被墨燃打断。
墨燃转过头,淡淡望着他:“你知道华碧楠是谁吗?”
“……”
他朝着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虚无散着白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间。
“其实跟你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你这里被他动过手脚了,很多不利他操纵你的东西,他都会革除。但是,你既然还存留着一缕识魂,好歹也该记得一些吧……不要这样茫然无知地令人摆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墨燃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踏仙君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似乎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庞,很是安静,又有些悲伤地望着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这样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本座放手!”他一面说着,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挣脱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气像是都挥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脚都穿过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躯体。
墨燃阖上眼眸,轻轻叹息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到我重生以来的经历,很想让你得到我所有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我的灵魂才没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他说着,倾身向前,额头贴住了踏仙君的前额。
“回头吧。”他轻声喃喃,“放过你自己。”
听到这句与前世楚晚宁临死前太多相似的话,踏仙君浑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来得及发泄,眼前就闪过一片血污纵横。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场改变了他人生的大灾劫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飘飘荡荡犹如纸鸢,游荡于半空中,脚下是哭喊着的人群,是腥臭的鲜血与断肢。他张望着,师昧呢?师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寻不见,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烟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动。踏仙君飞掠过去,他惊诧地看到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了?
犹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画面一变,有人背起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尸山血海之中艰难地爬行着。
是谁?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是谁的。
那个自己都已经爬不动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拽着他的人,是谁?
踏仙君低飞掠地,他在那两个人身边盘绕着,他盯着那个浑身浴血,面目难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却如遭雷殁。
“楚晚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边似有人在怒嗥,声音虽然渺远,但那人的怒意却像刺刀直没肺腑。吼喝着:“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伤,他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遍体生寒。
踏仙君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给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对上的那双眼却让他蓦地一怔。
墨燃凝视着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竟是湿润的:“我已尽力把我的记忆都交给你了。”
“谁要看你与他的事情?!谁要知道你重生以来的事情!你苟且偷生,你辜负师昧……你与本座根本不一样!”他几乎是暴怒的,“谁要你自作主张?滚开!”
那无数人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墨燃望着他,那眼神甚至是怜悯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从袍角处,忽然燃起一丛金色的火焰,他虚无的身躯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融,化作点点流萤。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该走了。”
“我用自己的灵魂之力,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了你。此道逆天而为,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怎么样。”说到这里,墨燃顿了顿,笑了,“或许会被六道轮回所不容,也或许会直接被判入无间地狱。”
“……”
“想过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许我的魂魄可以跟着灵核,一起融到你的身体里。”
他之前说些什么踏仙君并不在意,但听到此处,蓦地长眉拧起:“你想都别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在怕么?”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眯起眼睛,“但这具躯体是本座的,你休想鸠占鹊巢!”
墨燃叹了口气:“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实。”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经承认,而你却视而不见的真相。”
“你闭嘴!”
墨燃平静地看着他,虚影越消越快,顷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抬起手,试图去触摸踏仙君的鬓发。但踏仙君宛如被什么剧毒之物黏惹上,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样,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体中的点点金光却如飞蛾趋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涌去——踏仙君但觉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复苏,那力量是如此炽烈而火热,像是岩石下的熔流。这力量令他倍感亲切,却又极度厌恶。
“你休想与本座融魂……”
“谁都不想走,我也要尽力最后一试。”
踏仙君趋于狂怒:“给本座滚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视着他:“对不起。到最后还是要与你争夺这具躯体。”
“……”
“要是你的本性能恢复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烧到了他的指端,而后,吞没了那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别做踏仙君。”
话音落了。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天音阁的密室刹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昼,刺得师昧一时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袍袖遮住脸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师昧之前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蓦地挥落衣袖,苍白着脸朝冰棺内望去——
蓦对上一双黑到发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椁中缓缓坐起,他脸庞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复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连黑色绣金丝的衣袍都洇着丝丝寒雾,光辉洒在他身上也像是冻住了。
踏仙君抬起手,细长苍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边沿,接着他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师昧身上。
“……”
饶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这样森寒的目光注视下,师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喉结攒动,师昧强自镇定,“总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话,他面目极其阴鸷,甚至比之前更为桀骜莫测。
他喘息着,背后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动着墨宗师最后的笑容——他闭上眼睛,试图感知自己体内究竟有没有多出那不必要的三魂六魄,可这显然不是靠感觉就能得到答案的。
师昧立在旁边,见他神情有异,忙伸出手覆在他额头,口中默念法咒,抚平踏仙君内心的躁动不安。
“怎么样?”镇灵咒念了一轮,师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
踏仙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后,他抬起手,动了动五指,那修剪匀称的指甲盖犹如凝冰,不透半点血色。
他从棺材里站起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踏仙君开口,嗓音嘶哑地说了这第一句话。
师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云,金丝如水,他迈出棺椁,神情有些阴霾:“我想也是。”
他盯着师昧,师昧也紧盯着他。半晌之后,师昧低声试探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
几许沉默。
那个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薄唇启合:“怎么不记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顿,垂落睫帘,对绷到极致的师昧行了个懒洋洋的礼:“愿为主人效力。”
师昧眼中似闪过一丝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颗晶石。那东西闪着青碧光辉,模样诡谲,正是用来测试修士灵力的最强晶石。
他喉结攒动,怀着某种殷切期待,走过去将晶石递到踏仙君手里。
“能点亮它吗?”
“……”踏仙君眼波流转,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块石头,慢条斯理道,“这有何难。”话音方落,已是双指捏紧,手上经络暴突。
只在瞬间,世上最强悍的灵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华且不说,表面竟还出现了丝丝裂痕。
师昧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块石头,半刻不曾挪移。
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碧顽石竟在踏仙君苍白修狭的手指间爆裂粉碎,继而被悍猛的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成灰!!
“这算什么?”踏仙君随意一撮指间粉末,冷笑一声,“不经把玩。”
师昧蓦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几步,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便是人间最强的战力……此时此刻,终于重新归他所有了吗?
师昧按捺不住,颤抖从细微变得剧烈,石室内的幽光映照着他风华绝代的脸,是狂喜?亦或是释然?光线摇摆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诡谲的。
良久之后,才见得师昧将面庞埋入双手之中,低哑地喃喃了句:“母亲,你瞧见了吗?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疯狂,倏忽起身,朝着这空荡荡的四壁,朝着这除了他与踏仙君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石室,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见了吗?就快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没有人应和他,他在这空寂的密室内纵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泪水。
和曾经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样。
【第289章】 死生之巅-访旧半为鬼
修真界的梦魇在这几日愈发张狂。珍珑棋局犹如瘟疫般在尘世间蔓延, 幕后之人像是疯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 尽数收于帐中。这样广撒网地布子, 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阁求助, 但天音阁主忽然称病不出, 哪怕有人逃难饿死于阁前, 亦是大门不开。渐渐地, 这些人终于极不甘心地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 他们就错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墨宗师死了,楚晚宁下落不明,死生之巅垮了,各大门派自顾不暇, 越来越多失去神识的珍珑棋子在人间游走, 杀人纵火, 战势犹如枯草烧灼, 已经以极惊人的速度弥漫了整个修真界。
江都、扬州、蜀中、雷州……雕梁画栋, 楼船夜雪,都在炽热枯焦的火焰中发出沉闷悲叹, 墙垣坍圮,多少人间风月, 都在这劫火纷飞中庄严地大去。
天音阁的观星台上, 师昧望着远山近水一片混沌,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女人的丝履踩着细细积雪,一双手覆上,木烟离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发了。”
“……你已经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烟离微微错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等的,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他的。”
师昧说完这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素来冷静地嗓音里有一丝颤抖。
“姐姐。”他对木烟离低喃,“那么多年了,两辈子了,我终于做到……”
木烟离侧过脸,见他桃花眸眼里闪着湿润水汽,似极是激动,又似极委屈。
师昧闭了闭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走吧。”
他低沉道:“时空生死门就快开了。我们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带上,都送到那边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么多人……”木烟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瞧见了师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动的神情,她便仍是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去,即将步下观星台边缘的时候,师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头,看到昏黄的天幕之下,师昧侧着身子,大风猎猎吹拂着他的斗篷,他望着木烟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眶红红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木烟离就这样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木烟离道:“你放心,就算残忍,我也不会背叛你。”
师昧蓦地闭上了眼睛,人在紧要关头似乎总是这样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发抖:“这一世的我都叛离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烟离道,“他是背叛了整个蝶骨族,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从此把我们判入了地狱。”
“……”
“我明白你的无奈。”木烟离对师明净说,“阿楠,无论这世上的人怎么说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离去了。
师昧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行远,而后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冰冷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师昧仰头,瞧着空中郁沉沉的阴云,半晌叹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没有哪个英雄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华碧楠费尽心机两辈子,与天争与地斗,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这些禁术皆已在我掌中,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指节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讨个出路。”
三个字,散入风中。
“为我们。”
苍茫昆仑雪域上,疾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疾风劲雪像刀子般刮着他的面颊,但他眯着黑到发紫的眼瞳,似乎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砭骨的寒意。
他像峭壁上的兀鹰在翱翔盘飞着。跃上碧瓦飞甍,脚步轻盈,身手迅敏。昆仑踏雪宫那么多巡逻的高手,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走过的雪面,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很快这个男人就掠到了踏雪宫的最高顶,从这里可以眺望见风雪中的天池,朦胧岑静,水雾弥漫。
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停了下来。
男人立在昆仑之巅,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柄刺刀,黑眼睛望着天池湖面。风起了,很急,吹落了他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俊脸。
是踏仙帝君。
经历过师昧第二次淬炼的他,拥有了墨宗师的灵核,恢复了一如从前强大的力量。并且不再忤逆“主人”的命令。
他终于成了令师明净满意的杀伐凶刃,以及灵力源泉。
但是,自天音阁醒来之后,踏仙君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零落散乱的碎片——之前他一直都认为他恨楚晚宁,他爱师明净,他的喜怒爱憎都与这两个人有关。
可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
最近他时常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看到楚晚宁在孟婆堂里细细包着抄手,听到自己对楚晚宁说:“师尊,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看到海崖一轮月,唯照两人心,自己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而楚晚宁一直低着头,那素来凌厉的凤眸眼尾竟似湿红。他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我不好的。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他看到他与楚晚宁在客栈的床榻上抵死缠绵,外头风雨交加,皆与他们无关。
他瞧见红莲水榭楚晚宁抬起睫帘,朝着自己看过来——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睁眼。
这些都是什么?
他看到楚晚宁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是曾经情药折磨囚禁凌辱软磨硬泡却死都换不回来的那种眼神。
踏仙君觉得自己头很疼,他抬起手,白昼光晕照着他护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咒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儿呆。昆仑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满肩冰霜。他隐约觉得有些吃惊,因为他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场好梦,而自己竟会因为梦里楚晚宁温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宁。
“……本座真是疯了。”
他眨了眨眼,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让他去昆仑灵力最盛处,彻底打开通往前世的时空生死门。所以他照理该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还是不由自主地绕了圈。
那是他永远失去楚晚宁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鬼迷心窍地往那边走,可就在掠过踏雪宫宫闱游廊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阿娘……”
那声音很是耳熟,他蓦地停落脚步,匿身暗处,露一双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后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中,只有薛蒙一个人。薛蒙抱着一壶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杀的了。”踏仙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薛蒙的醉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难过,本座就很高兴。本座还没忘了之前是被谁在胸口开了个窟窿。”
“怎么样,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静,并无旁人。
踏仙君又盯着下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意,黑影拂动,他已来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凤凰儿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伸手摩挲着酒壶,想把里头的琼浆玉露往口中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捏住了红泥壶身,止住他的动作。
“你……谁……?”
“你猜啊。”
薛蒙勉强掀开一只哭到肿胀的眼,困顿地沿着那只手,往上瞧去。对上踏仙帝君那张英俊却写满了讥嘲的脸庞。
踏仙君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薛蒙,尽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后偷偷崩溃了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发生的就都发生了。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抬起脸,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庄严,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起身,仿佛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一语不发拂过斗篷黑袍,朝着昆仑山灵气最丰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无人可挡。师明净没有选错,他有着人间至强的剽悍灵力,也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雄浑修为。
时空生死门,将开。
【第290章】 死生之巅-寒梅并蒂生
薛蒙在地上躺着, 他一醉起来就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已与这天地间最大的魔头见了一面。他依旧仰面倒在雪地里, 昆仑之巅的皓雪纷纷扬扬飘落,如同春日柳絮, 秋日苇花, 将他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撑着一把鲜红色的纸伞, 自大雪里走近。薛蒙眯蒙着眼, 而后他瞧见一张清冷冷的脸庞。
“梅……”
薛蒙咕哝一声,含雪两个字不曾说出口, 他太疲惫了。
“嗯,是我。”梅含雪话不多,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头, 却不走,反而问:“有酒没有?”
梅含雪道:“没有。”
薛蒙浑当没有听见:“好好好, 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
薛蒙静了一会儿, 嗤地笑了:“你看你这狗东西, 之前我不喝,你拽着灌我酒, 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说没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
薛蒙又嘟囔几句, 听上去好像是在骂人。然后他一把推开梅含雪, 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苍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着伞, 望着他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 没有追上去,只是问:“你去哪里?”
他也不知自己当去哪里,他只恨酒还不够多,未能将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来,前头无路了。”
薛蒙蓦地站住了脚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哭起来:“我他妈就是想喝点酒!你都不让我喝!不喝就不喝,你还骗我说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没骗你。”
薛蒙根本听不进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们?”
“……”
“老子心里不痛快,你看不出来吗?!”
梅含雪道:“看出来了。”
薛蒙一愣,随即更委屈了,连鼻尖都是通红的:“好……好好好,看出来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给你钱?我跟你说,其实我没那么穷……”
他说着竟真的咕咕哝哝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铜板来回点了几遍,点着点着就更难过了:“啊,怎么就这么点儿?”
梅含雪扶了扶额角,显然头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应当先去歇息。”
薛蒙还未答,身后却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另一个温雅的嗓音响了起来:“大哥,你与一个喝醉的人论什么道理?”
话音落,一只戴着绡纱护套的手伸出来,拎着羊皮袋子,腕上银铃璁珑。梅含雪斜睨眸子,回过头——
他身后,站着一个与他生的一模一样,只是脸上笑意浓深,眉眼极是温柔的男子。
“其实遇到醉鬼呢,只有两个办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晕他,或者打昏他。”
梅含雪:“……”
那个男子说着,冲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
淡青色薄烟袅袅升起,曼舞柔间,深情款款,却又迷离扑朔。
踏雪宫的大师兄寝屋弥漫着浓烈昂贵的龙涎香味,这里到处都铺满了洁白的绒毛地毯,一脚踩上去直没脚踝,轻纱幔帐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风吹罗帷起,风落苏幕遮。
梅含雪赤着脚,支颐脑袋,就躺在白绒地毯上,莹白如玉的脚趾随意搓了搓,一双碧玉眼眸望着盘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过三旬,梅含雪笑着问:“嗳,子明,你不惊讶?”
“惊讶什么?”
“我们有两个人。”
薛蒙:“……哦。”
梅含雪摇了摇头:“我倒忘了你酒量极差,醉了之后,脑袋大约与常人也不同,没什么惊讶不惊讶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那天在死生之巅,替你挡剑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来了。”
梅含雪道:“你见过他的武器,朔风。一把银玄铁铸造的剑。”
薛蒙皱着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挡架的人很丑。武器也不是银的,是……是……”
“是蓝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因为那天他生气了,他很着急,所以他注了灵流。平时他都不怎么注灵的,我哥他其实不太喜欢下狠手。”
“……”
“那把剑其实我们俩会换着用,我是木水灵核,他是水火灵核。有机会你会瞧见绿红蓝三种灵流,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薛蒙看上去对此没有太大兴趣,薛蒙听了一半就开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眯起眼睛。
他忽然觉得薛蒙这幅样子,并不似平日里飞扬跋扈,反倒透着一丝冷意。这种冷意让薛蒙变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个人。但像谁呢?
梅含雪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他也懒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这瑞脑金兽吐出的细细流烟,懒洋洋的,飘到哪里算哪里,浑若无骨。
薛蒙又喝尽一羊皮袋子,而后问梅含雪:“这酒还有吗?”
“有,但你已经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吗?”但还是把酒递给了他,给之前又温声道:“这是最后一壶了,若再给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剐了我。”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着喝着,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
“啊。”梅含雪笑道,“不然呢,说了半天了,而且方才你也瞧见了。”
薛蒙的眼神有些飘忽,睫毛长长的,像是蝴蝶栖落,他又喃喃着说:“我也有哥哥。”
“嗯,我知道。”
薛蒙靠在梁柱上,盘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条腿伸直了,盯着梅含雪看了一会儿。
忽然,他脸上那种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转而眉目间披戴上灿然光华,但这种光华笼罩之下,薛蒙依旧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问:“哎,你哥待你怎么样?”
梅含雪有些讶异于他的转变,难道这人喝醉是这种表现?但依旧道:“……挺好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么个好法?他是会替你熔铸武器,还是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煮一碗面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会,但他会替我挡女人。”
薛蒙:“……”
“我不太爱看旧情人哭闹。”梅含雪说,“应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挡。他做事比我干脆多了,没什么感情,也不拖泥带水。但他就是没什么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薛蒙皱了皱鼻子:“你哥叫什么?”
“梅寒雪。”
“跟你一样?”
“字不一样。”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实至名归。”
薛蒙叨叨道:“你们为啥要整这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两个人做没什么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会觉得很是高深莫测。宫主有意让我们这么做,所以从小就这样带我和哥哥。”
他说着,揭开熏炉炉盖,拿起银勺拨弄里头余烬,又填进些宁神驱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随身带着人皮面具。他换上的时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换上的时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们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过我哥大概觉得累吧,他总说我在外面欠的风流债太多,搞得他连出门都要绕着那些女修走。”
薛蒙没有体会过被女修环绕的滋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台情况也差不多,一把年纪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他于是干巴巴地喝酒,沉默着,不吭声。
梅含雪当他醉醺醺的,脑子也不太正常,却不想这个时候,薛蒙忽然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救我?”
语调又变了,这一次竟变得很温柔。
这种温柔出现在薛蒙脸上实在是太违和了,比之前的灿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为刺目。
梅含雪终于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来,抬起系着银铃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转着看,边看边道:“奇怪,是本人没错,怎么回事?”
薛蒙也不挣扎,由着他掰着自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望着梅含雪,过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帮着死生之巅?我跟你很熟吗?”
“不算太熟。”梅含雪道,“小时候与你玩过,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实我自己也就只跟你处了十来天。”
“那为什么愿意收留我?”
梅含雪叹了口气,他伸出一根纤长手指,戳了错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过我母亲的命。……她是碎叶城的人,碎叶你知道的,厉鬼很多。她生下我们兄弟之后,就把我们送到昆仑踏雪宫来了,后来城内闹邪祟,死伤惨重,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断了一条腿。”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种雪松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颠沛流离,没有银两,来到昆仑山脚的时候,已经快咽气了。”
他眉目依旧很柔和,额间红色的水滴额坠在熠熠生辉。
“那时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来昆仑踏雪宫拜访。他们见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亲,没有问她身世,没有收她钱财,拿最好的药医治她,在得知她是来寻子的之后,还背着她上了昆仑山。”
薛蒙一时无言,愣愣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你娘后来呢?”
“病的太重了。”梅含雪摇头道,“回天乏术,还是走了。……不过托伯父伯母的福,我们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外头一点风吹进来,屋内烟雾散,檐角风铃响。泠泠如水声。
“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说不必言恩,只是举手之劳。到了后头,他们甚至自己都已经淡忘了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还记得。”梅含雪抬起碧色眼眸,安宁地看了他一眼。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伤痛是瞧不见的,只有温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着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边掌着伞,他们怕我娘再受风寒。伯父伯母进了殿,说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巅的公事,也不是想要与踏雪宫结盟或是交好。他们问,这里有没有一对碎叶城来的双胞胎。”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说实话,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出色的掌门与掌门夫人。”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声,道:“你爹娘。”
薛蒙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又在哭了,这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在这分崩离析的几个月里流尽。
他哭了,他终于又变回了薛蒙的模样。而这个时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才,他冷淡地说“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宁。
他灿然地问“你也有哥哥吗?”,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说“为什么救我。”,那是师明净。
他在努力而笨拙地回忆着他们的模样,回忆着他们的一点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恼。
昔日他习惯了有楚晚宁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热,师明净的温柔,昔日他有师尊,有堂哥,还有挚友。
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风飘絮。雨停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原处。他们都消失了。
薛蒙一个人,提着一壶浊酒,饮下,一个人成了三人。
他哭着,笑着,冷淡着,炙热着,温柔着,他喜欢他们,恭敬地表达着喜欢,桀骜地表达着喜欢,别扭地表达着喜欢。
他想他或许是没有表达好,他对师尊的喜爱,总是很显得很愚钝。对堂哥的喜爱,总是显得很尖锐。对师昧的喜爱,总是显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来,他把自己缩得那么小,眼眶通红红的。
他说:“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对……”
你们回来吧。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张狂,再也不犹豫,再也不漠视。
薛蒙呜咽着,额头贴着膝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抖,他哭着,他说:“回来吧……不要留我一个人。”
如果能故人能归来,如果一切能从头。他不要什么天之骄子的声名,不要什么死生之巅少主的威严。他只想直白而热烈地告诉他们——
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们,不能没有你们,一生都与你们有关。
愿用灵核,愿以千金。愿倾其所有。换故人济济一堂,一晌贪欢。
梅含雪见他哀恸,低叹了口气,抬手拂上他的耳鬓,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宫外一声轰隆闷响,似雷霆碾过重云,大地震颤。
这种震颤持续了好一会儿,仿佛雪原深处有某个巨兽正在苏醒,随时要吐息喷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顿好薛蒙,正欲出门,就见得兄长握着佩剑,撩开纱帐,大步走了进来。
当大哥的面色沉凝,极其阴郁:“马上到大殿去。”
梅含雪愕然道:“怎么了?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他这个素来清冷的兄长抿了抿唇,说道:“东北方向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阵,恐怕墨宗师先前说的没错,时空生死门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