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2

布丁琉璃:嫁反派 6 - 10



【第6章】算账

    “得想办法了此心结,出了这口恶气。”
    虞灵犀打定主意。
    宁殷这个心头之患若不解决,必将成为她的执念,夜夜噩梦缠身,魂魄难安。
    窗外天色微明,纱灯暖光昏暗。
    横竖睡不着了,虞灵犀索性披衣下榻,朝掌心呵了口气暖手,捻起上等羊毫笔。
    她将鬓边披散的丝丝墨发往耳后一别,认真思索片刻,便行云流水落笔。
    既是要算自己和宁殷的破烂账,便须公平理智,不放过他一件罪行,但也绝不占他一分便宜。
    宁殷白天吓她,夜里欺负她。可他在衣食住行上不曾苛待她,给的都是不输皇宫的最高规格的待遇。
    宁殷灭了姨父满门,将虞氏旁支族人尽数流放。可姨父一家有负母亲临终托孤,将她当做礼物随意送出,贪墨敛财、利欲熏心也都是事实;虞灵犀母女最落魄的时候,虞氏旁支无一向她们伸出援手,她亦没理由为他们伸冤。
    虞灵犀掂量许久,顿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色。
    连连写了好几条,却发现曾以为罄竹难书、罪不可恕的男人,待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恨至极。
    说恨,罪不至死;说怨,怨愤难消。
    前世宁殷曾嗤笑她:“你还真是大善人,可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善人,背负那样多的束缚,活得倒不如我这个恶人潇洒。”
    虞灵犀想,或许他是对的。
    直到现在,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杀人,哪怕如今的宁殷,只是欲界仙都里见不得天的、卑贱的少年。
    晨光透过窗棂照入,烛火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
    虞灵犀权衡了半晌,索性将笔往案几上一拍,溅出几点枯墨。哼唧唧想:“不管怎样,他折磨薛岑是真,使我身死不得善终也是真。”
    这两件缺德事,如何都不能抵消。
    “小姐,您怎么就起来了?”
    胡桃撩开纱帘进门,将茶盘匆匆往案几上一搁,以狐裘拥住她娇柔单薄的肩头,“这样披衣坐着,是会着凉的!”
    “无碍,正好醒醒神。”
    胡桃不识字,虞灵犀还是迅速将写满字的宣纸压在书籍下。
    不多时,有七八名端着银盆、梳篦等物的小侍婢鱼贯而入,伺候虞灵犀梳洗更衣。
    托盘上叠着银红和浅碧各一套衣裙,胡桃笑着请示她:“两件都是新裁的冬衣,可好看啦!小姐今日想穿哪件?”
    虞灵犀心不在焉瞥了眼,下意识道:“红的……”而后顿住,秀丽的眉头拧了起来。
    宁殷素爱靡丽的颜色,越是红得像血便越喜欢。前世虞灵犀便顺着他的喜好,常穿鲜妍娇艳的衣物,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虞灵犀也不知道在和谁置气,淡淡改口:“碧色的。”
    胡桃也不知道小姐好好的,怎么突然生气了,乖乖取了碧色的那套衣裙过来。
    “小姐脸色不好,又做噩梦了?”胡桃给虞灵犀系上月白绸的束腰,那袅袅纤腰连她这个女人家见了都脸红无比。
    虞灵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命里犯小人,心烦。”
    “这有何难?”胡桃给她抚平衣袖,小声道:“奴婢知道民间有个法子,您将那起小人的相貌或者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用力拍打,把小人打出去不就好了?”
    “打?”虞灵犀一顿,抬起眼来,“倒是个法子。”
    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既是要出气,还讲什么礼义道德?权衡了那么多,倒不如选最简单的那条路!
    到时候麻袋一套,揍完就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恩怨两消。
    心中的气好像一下就顺畅了,天光大亮。
    虞灵犀扬了扬唇,吩咐道:“去将青霄侍卫唤来,我有要事吩咐。”
    一个时辰后。
    胡桃于门外禀告:“小姐,青霄侍卫已经准备妥当,在外头候着了。”
    虞灵犀颔首,在屋中四下踱步,然后取下了墙头挂着的一根绞金小马鞭。
    颠了颠手,揍人正合适,便往腰带上一挂,鼓足勇气迈出门。
    将军府侧门松柏长青,青霄果然领着四个挺拔矫健的侍卫候在马车旁。
    几个侍卫都是从虞家军中选□□的,身手好嘴风严,素来只听命令,不问缘由。
    虞灵犀以帷帽遮面,挨个巡视一番,问:“知道我让你们去做什么吗?”
    “不知!”几个人面不改色,齐声道:“但凭小姐差遣!”
    “很好。”虞灵犀露出满意的神情,上了马车。
    她掀开车帘,问步行在侧的青霄:“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
    青霄略微抱拳:“回小姐,斗兽场里的打奴都无名无姓,属下只打听到那个黑衣青面具的少年代号‘二十七’,前几日上场受了重伤,便一直在巢穴中养伤……”
    “巢穴?”
    “因打奴卑贱,世人皆拿他们当走狗牲畜,故而他们的住所……是为巢穴。”
    “……”
    虞灵犀压下心中的不适,放下车帘不再追问。
    话本里的恶人,大多是死于话多。既然下定决心做一回恶人,还是少问几句为妙。
    马车一路疾驰,盛气凌人地驶进欲界仙都。
    不知过了几条街巷,空气中靡丽的脂粉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腐朽。
    马车终于停了,车外随行的青霄道:“小姐,巢穴就在前方,为了安全起见,马车不能再前行了。”
    闻言,虞灵犀掀开车帘一角,从帷帽的轻纱后打量而去,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鬼地方?
    只见坊墙旁,肮脏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一座阴冷的地牢铺展眼前。到处是断壁残垣,污水淅沥,鼠虫横行,牢房般的矮房中关着不少衣衫褴褛的男人,个个麻木凶悍,那便是用来给权贵们斗杀取乐的打奴……
    虞灵犀呼吸一窒。
    便是洛阳城西最颓败的流民街,也不如这里阴暗腐朽。
    青霄已经提前踩过点,没等多久,一条清瘦的黑影从黑市的方向走了过来。
    阴影一寸一寸从他身上褪去,熟悉的青黑面具,黑色戎服。
    他来了。
    虞灵犀于车帘后窥探,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小马鞭。只待他再走近些,便让侍卫们将他套在麻袋里绑过来……
    宁殷却是脚步一顿,抬眼朝着虞灵犀马车的方向望了过来。
    继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身拔腿就跑。
    “被发现了?”
    虞灵犀一咬唇,顾不得许多,弯腰跳下马车道:“追!”
    “小姐!”青霄拦住虞灵犀,警惕道,“他躲避之人,并非我们。”
    仿佛印证青霄的话,三条蒙面人影如鬼魅般从屋脊跃下,朝着宁殷逃走的方向追去。
    他们动作极快、极敏锐,不像是打奴,更像训练有素的刺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虞灵犀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还有人想杀宁殷?
    未等虞灵犀想明白,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宁殷胸口挨了一拳,身子腾空砸在地上滚了几圈,面具也掉落一旁。
    “有危险,小姐莫要靠近!”
    眼下局势混乱,侍卫恐遭殃及,护着虞灵犀退至坊墙后。
    虞灵犀躲在墙角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挣扎的少年。
    宁殷应该重伤未愈,反应略微迟钝。
    他捂着胸口,颤巍巍想要站起来,却被那三名凶徒当胸一脚,直将他的身子打出三丈远,如破布沙袋般哐当一声砸入杂物堆中。
    箩筐竹竿噼里啪啦倒下,黑衣少年痛苦地蜷缩着身子,猛然咳出一口淤血,鲜血的殷红衬得他的面色越发惨白。
    那鲜红刺痛了虞灵犀的眼睛。
    哪怕自己最愤恨的时候,也没想过要这般虐杀宁殷……
    “按住他,先别急着弄死。”
    为首的那个汉子肤色黝黑、肌肉虬结如山,一脚将宁殷踏在脚下钉住。
    鲜血从他胸口的旧伤处洇出,将积水染成淡淡的胭脂色。
    他被人狠狠按在地上,脸颊被肮脏的地面压得变形,泥水裹着血水淅淅沥沥淌下,浸红了他阴鸷愤恨的眼睛。
    黝黑汉子道:“主子说了,你既然这么能逃,就先打断你的腿,黄泉之路,让你爬着走完。”
    说罢,他盯着宁殷挣扎的腿,高高扬起了手中沉重的狼牙铁锤。铁锤折射出森寒的冷光,晃着虞灵犀的眼。
    视线扭曲,记忆飞速倒退,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宁殷总喜欢阴雨天杀人。
    一开始虞灵犀还以为是种什么神秘的仪式,后来才知道,他杀人纯粹是因为阴雨天腿伤疼得难受,心情不好。
    那天雷雨大作,胡桃不小心打碎了宁殷惯用的琉璃杯。
    宁殷叩着桌面的指节一顿,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虞灵犀便知道,他动了杀心。
    她没多想,贴了上去,娇声软语,笨拙地试图分散宁殷的注意力。
    宁殷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脸色也惨白惨白,仿佛只有鲜血才能给他添上些许颜色。
    那一瞬,虞灵犀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贴上她颈项温暖的皮肤,那铁钳似的的力度却松了不少。
    宁殷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掐着的手渐渐改为摩挲熨帖,像是疑惑这样的脆弱的女人,怎会有如此炙热的温度。
    他将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冰得虞灵犀汗毛倒竖。
    “衣裳脱了。”他冷冷命令。
    虞灵犀强忍着拔腿就跑的欲望,褪下衣物,迟疑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腿疾发作的宁殷。
    第一次,她赌对了疯子的心思。
    吻上去的时候,他的牙关还在微微颤抖,咬破了她的嘴唇和颈侧。
    虞灵犀给他按摩纾解痛楚,倾尽全力取悦。最后累极而眠,醒来后,宁殷还紧紧地拥着她的身子取暖,健壮有力的手臂险些把她的细腰拗断,她整个人被箍成一张弓的形状。
    那是宁殷流唯一露出类似“脆弱”情绪的一次,却让虞灵犀记了很久。
    兴许因为宁殷是个从不露怯的人,被利刃贯穿胸膛也能面不改色,疯到几乎没有五感。所以才好奇能让他捱到彻夜难眠、牙关发颤的,是怎样钻心蚀骨的痛意。
    他的腿……竟是这样断的吗?
    虞灵犀瞳仁微颤,回忆与现实交叠,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来不及细想,她一声颤喝:“青霄!你们还愣着作甚?”
    清脆的娇喝荡破长空,寒鸦掠过天际。
    黝黑男人惊诧转身,青霄手中长剑脱手掷去,划破凶徒的手腕,铁锤脱手坠地,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泽。
    随即另外两名虞府侍卫从青霄背后跃出,格挡住另外两名凶徒的弯刀。
    那一瞬,时辰仿佛被无限拉长。
    疾风骤起,帷帽的轻纱拂动,娇俏妩媚的少女美目凛然。
    她手捏名贵的绞金马鞭,裹着珍贵的月白狐裘站在这与之格格不入的炼狱中,干净得像是在发光。
    而虚弱狼狈的少年躺在泥水中,唇角溢血,黑沉的眸子半睁着,就这样与那双漂亮的杏目隔空相对。
    啊,是她啊。


【第7章】败犬

    青霄等人的剑法都是军中的招式。
    三名凶徒投鼠忌器,互相对视一眼,腾身翻墙逃遁。
    风停,积水里倒映着枯枝树影。
    虞灵犀屏息向前,隔着帷帽垂纱打量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五味杂陈。
    “他死了吗?”
    青霄回剑入鞘,走过去将躺在血水里的黑衣少年翻身过来。
    对上少年幽沉的视线,青霄蓦地一松手,没由来心惊。
    这个少年,有着野兽一样危险的眼神。
    但仅是一瞬,那种寒入骨髓的危机感消失了,面前的少年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死去。
    青霄收敛那一瞬的诧异,起身禀告:“回小姐,他还活着。”
    虞灵犀微微吐气,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仰躺在地上,头朝着虞灵犀的方向微微侧着,胸口一片鲜血浸染的暗色。
    虞灵犀想起此番目的,捏着马鞭的手动了动。
    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疯子,此时也不过像条败犬,半死不活地躺在她面前。这时候动手,他连翻身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可不知道为何,手里的鞭子如有千钧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宁殷的眼睛像是岑寂的黑潭,倒映着虞灵犀窈窕清丽的身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虞灵犀难以形容他的眼神,漆黑岑寂,却暗流涌动。那双眼漩涡般吸食着她的情绪。
    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掠过,委屈的,伤怀的,愤怒的……
    风无声穿过,攥着马鞭的手紧了紧,终是无力垂下。
    虞灵犀忽而涌上一股疲惫,抿了抿唇:“青霄,我们走。”
    青霄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少年,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问,领着其他四个侍卫跟上主子略显仓促的步伐。
    虞灵犀没有回头,不曾发现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正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撑着身子一点点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靠着坊墙,他垂眸,收起了袖中已出鞘的锋利短刃。
    枯树上停留的寒鸦似乎察觉到了杀气,振翅四下惊飞。
    方才只要那个女人敢流露出一点歹意,他手里的短刃便会刺穿她那纤细美丽的颈项。
    可她没有。
    很奇怪,连续两次遇见她,她眼里的情绪都很复杂,像是害怕,又像是愤怒。
    明明不喜欢他,却又要救他。
    真有意思,那女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谜团。
    思及此,宁殷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渍,扶着斑驳的坊墙,一步一步朝着那辆低调的马车追随而去。
    马车摇晃,摇散虞灵犀满腹心事。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下定决心去揍人,却误打误撞变成了救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她就是那个“衰”。
    正恹恹想着,忽闻青霄叩了叩马车壁。
    “小姐,那少年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们。”
    虞灵犀立即起身,撩开车帘往后看去,果见宁殷一手捂着胸口伤处,一手扶着破败的坊墙,步履蹒跚地追着马车而行。
    虞灵犀不禁想起了年幼时随手投喂的一只小黑犬,也是这样恋恋不舍地跟了她半条街,赶也赶不走。
    马上就要进入欲界仙都的主街了,那里人来人往,总这样跟着也不像样。
    青霄开口:“小姐,可要属下……”
    直觉告诉虞灵犀,不该再和宁殷有任何牵扯。
    她狠下心,打断青霄的话:“让马跑快些,走。”
    马儿嘶鸣,街边的楼阁飞速倒退。
    宁殷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直到他那抹执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虞灵犀呼地一声,有种终于浮出水面透气的感觉。
    气势汹汹而去,颓然疲惫而归。
    回房后虞灵犀一句话不说,只将小马鞭往案几上一丢,面朝下砸入被褥中,一动不动躺着。
    懊恼,很是懊恼。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慈手软,只挫败地想:果然做恶人也是需要天分的。
    ……
    冬至,飘了一夜的雪,整个京城覆盖在一片茫茫雪色中。
    慈恩寺月中的香火最灵,虞夫人本计划趁此时机去慈恩寺还愿,谁知临出门头疾犯了,吹不得风,正蹙眉忧虑着。
    先前她在慈恩寺许愿,乞求佛祖保佑“重病不醒”的丈夫和儿子早日康复。
    如今愿望实现,礼佛之事,便怠慢不得。
    “女儿替您去还愿吧。”虞灵犀服侍母亲喝了药,提议道。
    正好她也想去拜拜神佛,辟邪辟灾辟宁殷。
    “也可。瓜果香油都已让人备好了,等你兄长忙完回来,让他送你去慈恩寺。”
    虞夫人略微憔悴,可目光依旧温柔明亮,叮嘱女儿,“大雪之日,千万注意安全。”
    虞灵犀笑道:“女儿省得。”

    酉正,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京城蜿蜒的灯火影映着雪色,美得不像话。
    虞府的马车驶入宽阔的永乐街,与另一辆宝顶华贵的马车交错而过。
    风撩起垂花布帘,虞灵犀瞥见错身的那辆马车,不由怔愣:那辆马车,她在欲界仙都的斗兽场前见过。
    “怎么了?”虞焕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虞灵犀回神,心想大约只是巧合,便摇首道:“没什么。”
    华贵马车拐了弯,永宁坊的夹道复行百余丈,停在一座僻静的别院前。
    马车一沉,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肥硕的锦衣男人,正是曾在斗兽场前出现过的西川郡王宁长瑞。
    宁长瑞常年浸淫酒色,又好厮杀,这座宅邸便是他买来豢养打奴和姬妾的地方,特地选了远离闹市的清幽之地。
    他满身酒意,手把文玩核桃,踩着奴仆跪伏的人凳落地。
    院中积雪无人清扫,宁长瑞险些跌跤,正欲发怒,却听见厅中传来阵阵悦耳的琴音。
    姬妾中只有一人能弹出这样琴音,那当真是个连骨头都酥软的女人。
    宁长瑞酱紫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笑,迫不及待地挥退随从,气息浊重地推开门嚷嚷:“小娘们,几时不见就在这发浪了……”
    “吧唧”一声,刚跨进门的脚踩到一阵湿滑的黏腻。
    他笑容僵住,低头往脚下一看,顿时大骇。
    是血!好多血!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府中侍从的尸首,而他的娇娇爱妾就坐在那尸山血海中,小脸煞白,泪眼惊恐。
    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位黑衣少年交叠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匕首往前抵了抵,抬眼道:“接着弹。”
    一声呜咽,琴音又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今天真是个听曲的好天气。”
    宁殷姿势不变,有着和斗兽场时截然不同的狠戾从容,望向面色铁青的西川郡王,勾唇笑道,“不是么,二堂兄?”
    宁长瑞的酒意一下醒了,将槽牙咬得咔嚓作响。
    “是你。”宁长瑞四下环顾一眼,确定少年是孤身一人闯他府邸,眼里的忌惮便化作轻蔑。
    再厉害也只是个带伤的臭小子,还能敌过他那十几个用人命养出来的打奴?
    “本想让你死在斗兽场,谁知你命这么硬,三番两次都逃了。”
    想到这,宁长瑞把玩着核桃,冷笑道:“逃了也罢,还敢来本王府上送死!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他一挥手,十名贴身打奴手持刀剑,将少年团团围住。
    琴弦铮地一声崩裂,琴音戛然而止。
    阴风席卷,别院的大门倏地关拢,掩盖了一地血色。
    与此同时,慈恩寺前。
    有高僧燃灯诵经,千百盏油灯长明,灿若星海,有着白日无法企及的热闹。
    虞焕臣提着瓜果香油等物,将妹妹扶下车,调笑她:“赶紧求个姻缘,让菩萨赐我们岁岁一个如意郎君。”顿了顿,凑到耳边:“最好,是姓薛。”
    原以为妹妹回像往常那般绯红了脸颊,可虞灵犀只是瞥了他一眼,淡然哼笑道:“还是先给兄长求个姻缘,最好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娇女郎。”
    被戳到痛处,虞焕臣闭嘴了。
    他十八岁时曾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一门亲事。
    那姑娘出身书香世家,和虞灵犀一般年纪,是个文静秀美的姑娘。
    奈何虞焕臣素来偏爱豪爽的江湖女子,不爱娇滴滴、哭啼啼的大家闺秀,对这门亲事诸多不满。
    虞灵犀知道,前世兄长借着北征的借口逃避婚事,奈何一去不回,后来听闻那姑娘不愿毁约改嫁,一气之下绞了头发做姑子……
    虞灵犀于捻指的巨大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这辈子,愿所有缺憾都能圆满。
    ……
    风卷过漫天碎雪,飘落在永宁坊别院。
    不稍片刻,就覆盖住了阶前那片泥泞的暗红。
    窗纸上溅开一抹血迹,继而是高壮身躯沉重倒地的声音。
    倒下的打奴面孔黝黑,眉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先前在“巢穴”刺杀他的头目。
    宁殷蹲身,从打奴身上摸出一封带血的密信。
    展开一瞧,他幽沉的眸中掠过一丝暗色:自己身边果然有内奸,和这头蠢猪里应外合。
    五指攥拢,密信化作齑粉从指间洒落。
    宁殷踢了踢脚下的尸首,从他脖子上扯下一块铁皮坠子,对着光瞧上片刻,方解下腰间那十来根同样的铁皮坠子,与刚得的那根合在一起。
    而门槛上,躺着一个满身鲜血的肥硕男人,手脚俱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两刻钟前他还在嘲笑宁殷找死,两刻钟后,他便被拧断手脚丢在血泊中,喊不出,动不得。
    满府的高手啊,全被这小子杀光了!
    宁长瑞眼里交织着恐惧和愤恨,就这样看着黑衣少年提着那一把带血的铁皮坠子,步伐优雅地走到他面前,然后俯身。
    “你派去杀我的十三个人,都在这了。”
    眉梢的血渍给宁殷苍白的脸添了几分艳色,他修长的手指一松,任凭十三块铁皮坠子叮叮当当落在宁长瑞面前,笑得人畜无害:“你数数?”
    宁长瑞肥硕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嗬嗬吐着血沫。
    “你……是装的?为什么……”
    宁殷漫不经心擦着手上的血,接上话茬:“为什么我身手这么好,先前还会被你折腾得那么惨?”
    似乎想起了一件愉悦的事,他笑了起来:“不隐藏实力,以身为饵,怎么能将你们这些大鱼一网打尽呢?钓鱼嘛,没点耐心怎么成。”
    宁长瑞瞪大眼,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看似羸弱的猎物,才是最毒辣的猎手。
    “不、不是我……”宁长瑞费力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着急解释。
    “我当然知道幕后主谋不是你。你这样蠢笨如猪又好斗的人,只配给别人当枪使。”
    宁殷走到那把沾了血古琴面前,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随手拨了几个音调:“不过那又何干?我今晚只是,想杀你了而已。”
    宁长瑞开始后悔了,哆嗦艰难道:“你既然知道,便、便饶了我,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好啊,堂兄回答我个问题。”宁殷有一搭没一搭拨着琴弦,笑问,“那女人是谁?”
    宁长瑞却是一愣,血沫含糊道:“哪个……女人?”
    一声颤音,拨弦的手停了下来。
    “黑市,她拿着只有我才知晓的药方。巢穴,她出现得太过及时。”他眼一挑,“可别说,那只是巧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殷从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何况,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谁会无缘无故救他?
    “我不知道你……你说的是谁……”
    见宁殷冷眼扫过来,宁长瑞满身肥肉颤抖,呜咽道,“没骗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难道,她的出现真是意外?
    不可能,九幽香的秘方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他晃了一会儿神。
    却不防尸堆中原本“死去”的黝黑汉子突然睁眼,一跃而起,手中狼牙铁锤朝宁殷狠狠击去!
    宁殷的身体先一步察觉杀意,下意识抬起短刃格挡。
    铮地一声,火光四溅。宁殷听到了自己的右手腕传来骨骼的脆响,继而胸口剧痛,短刃脱手。
    他反应迅速,旋身卸力,同时左手匕首出鞘,横过黝黑汉子的脖颈。
    汉子僵住,喉咙上一条细细的血线,瞪着眼扑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尸身下紫红的稠血汩汩淌出,很快在地砖上晕出一大片暗色。
    宁殷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手腕没有一点力气,软绵绵地垂着。
    他饶有兴致地研究了红肿的手腕片刻,得出结论:“啧,脱臼了。”
    继而捏住手腕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细响,错位的腕骨便被接回原处。
    自始至终,宁殷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仿佛那只是一根没有痛觉的木头。
    他弯腰用完好的左手拎起黝黑汉子的后领,两百斤重的身体,他竟单手轻松拖曳,然后噗通一声丢到到宁长瑞面前。
    似乎还不满意,他摸着下巴,又调整了一番姿势,使得宁长瑞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面对面。
    接着,宁殷拾起地上掉落的短刃,刀柄搁在宁长瑞扭曲折断的手中,让他握住。
    宁长瑞浑浊的眼中充斥着惊惧和茫然。
    但没有茫然多久,很快他就知道了宁殷的意图。
    “西川郡王府打奴造反,试图弑主叛逃,一场决斗,打奴与西川郡王同归于尽……”
    宁殷慢悠悠端起案几上的烛台,蹲下身笑道:“这是我为堂兄选的结局,堂兄可还满意?”
    明丽的烛光镀亮了他瘦削漂亮的脸颊,宁长瑞却如见恶魔,拼命扭动着烂泥般肥硕的身形。
    可他手脚断了,再怎么挣扎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甚至,甩不掉手里那把嫁祸的短刀。
    宁殷欣赏着他绝望的神情,而后在宁长瑞恐慌的哀嚎声中,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烛台。
    哐当一声,烛火顺着帷幔飞速攀爬,瞬间吞噬了整个房梁。
    滔天的火光中,热浪蒸腾,宁殷的笑俊美而扭曲。
    王府大厅烧了起来,宁长瑞凄厉地呜咽起来。
    可是有什么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舔舐他的衣服,灼烧他的皮肉,最后将他整个儿吞噬其中。
    今日风大,等有人发现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烧成灰烬了。
    宁殷走出院子,抻了个懒腰。抬头一看,细碎的白飘飘洋洋落下。
    下雪了。
    “下雪好啊,能掩埋一切肮脏……”
    话还未说完,宁殷忽的捂着唇,喷出一口血。
    粘稠的猩红从他苍白的指缝淌下,淅淅沥沥滴在雪地上,是比身后滔天烈焰更红的颜色。
    方才偷袭那一下,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视线开始涣散,飞雪有了重影,可他只是顿了片刻,复又继续前行,每走几步,都有新鲜的血从口鼻中溢出。
    他抄近道朝欲界仙都的方向行去。
    欲界仙都不能呆下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必须烧光、烧干净……

    永宁街铜锣急促,火光滔天。
    官兵策马疾驰而过,大声吆喝着组织人力救火。
    虞灵犀归府的马车被堵在了大道上,寸步难行。
    “何处起如此大火?”虞焕臣跳下马车问。
    青霄从人群中急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少将军,是西川王的别院走水了,火势急猛,整条街都堵住了。”
    今夜风大,火势要是不控制住,恐怕得烧了整座永宁坊。
    虞焕臣下意识往前一步,复又顿住,回头看向马车中的妹妹:“岁岁,你……”
    虞灵犀见兄长欲言又止,便知他不会坐视不管。于是撩开帷帽垂纱,无奈莞尔道:“兄长去帮忙救火吧,我有侍卫照顾,可以自己回去。”
    虞焕臣这才安心上马,喝道:“青霄,取我令牌调动巡城兵力,全力救火!”
    说罢一扬马鞭,朝着大火之处疾驰而去。
    虞灵犀望着兄长于大雪中逆行而上的飒爽英姿,心中微动。
    他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古道热肠,意气风发。
    “小姐,永宁街方向走不得了,须得从升平街绕路回府。”侍卫牵着躁动的马,于车外禀告。
    升平街?
    那不是毗邻欲界仙都么?
    虞灵犀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放下车帘道:“那便走吧。”

    升平街。
    宁殷步履踉跄,终是撑不住伤势,一头栽倒在夹道的雪地里。
    或许是身体的温度正在流失,他竟然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惬意。
    他仰躺着,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美丽,凄凉。
    “吁——”
    路过的一辆马车发现了他,急促勒缰停下,骏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声。
    有人提着灯踏雪而来,迟疑喝道:“前方何人挡路?”
    那晃荡的马车灯笼上,“虞府”二字隐约可见。


【第8章】心软

    马车急停下来,虞灵犀身子一晃,险些磕到脑袋。不由皱眉,撩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小姐,前方路中间躺着一个人。”马夫的声音顶着凛凛朔风,艰难传来。
    虞灵犀抬眼,顺着灯笼的微光望去,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个起伏的黑色轮廓,身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若不是赶车的马夫眼尖,恐怕就要被马车踏成肉泥了。
    大概是醉酒之人吧。虞灵犀猜想。
    以往京城中,每年都有酗酒之人醉倒在雪地里,若无人及时发现,便会活活冻死。
    总归是一条人命,虞灵犀道:“将他唤醒,挪去避风暖和处吧。”
    侍卫领命,提着灯朝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行去。
    没多久,侍卫小跑回来了,脚步明显匆忙凌乱许多。
    “小姐!那并非醉汉,而是个受了重伤的少年!”
    托宁殷的福,虞灵犀现在一听见“少年”二字就下意识心紧。
    但想想不至于这么巧合,便稍稍宽心,弯腰钻出了马车。
    碎雪卷地,险些吹翻她头上的斗篷兜帽。
    侍卫忙撑伞过来,为她遮挡风雪。
    才走了几步远,虞灵犀便觉出不对劲来。
    她停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接过侍从手中的灯笼,凑近些照亮……
    三尺暖光铺地,照亮了少年熟悉而又苍白的脸庞,摇晃的灯火掠在他乌沉沉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唯有大雪中美丽矜贵的少女踏光而来,他晦暗的视野里,映出了比雪月更美丽的画面。
    灯笼坠在雪地中,噗嗤一声熄灭。
    虞灵犀与宁殷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再一次狼狈地对上了视线。
    三番五次撞见宁殷狼狈的样子,也不知上天是在惩罚宁殷,还是在惩罚她。
    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孽缘。
    他是从欲界仙都逃出来了,还是被人追杀至此?
    内情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虞灵犀也没有心思去猜。
    她只想解决眼下这个麻烦,凝眉问:“最近的医馆多远?将他抬走,紧快些。”
    “回小姐,约莫二里地。”侍卫回答:“不过此人应该受了内伤,祸及脏腑,不宜随意搬动。”
    不能赶走不能挪动,莫不成让他躺在这等死?
    正想思索可否换条路走,便听侍卫急促道:“小姐,他昏过去了。”
    ……
    宁殷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个女人了。
    他在湿冷黑暗的梦境中行走,直至面前出现一扇熟悉的宫殿大门,门缝中透出一线温暖的亮光,照亮了阶前斑驳的血迹。
    他忽视那些血迹,信步上了石阶,宫殿大门自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刺目的橙金光海中,坐着一个长发蜿蜒的宫裳女人。
    见到宁殷,女人转过一张模糊的脸来,朝他张开手,病恹恹笑道:“殷儿,过来母妃这儿,母妃带你走。”
    对于一个身体体温正在极速流失的人,那暖光和怀抱无疑是致命的吸引力。
    可宁殷毫无动静,甚至勾起讥诮的笑来:“不。”
    “为何?”女人的嗓音有些幽怨。
    “因为,”他薄唇轻启,近乎自虐道,“你已经死了啊。”
    女人嘴角的笑意霎时僵住。
    她的胸口出现一柄匕首,鲜血顺着她刺绣精美的衣襟迅速晕染、蔓延,像极了一朵荼蘼盛开……
    宁殷就在这一片血色中睁眼醒来,入眼先是马车略微摇晃的车顶。
    他第一反应是去摸袖中的短刃,却触到了柔软的褥子,身上还盖着一件娇小的、明显属于女孩儿家的月白斗篷。
    血止住了,胸口的断骨已经接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狭小的空间内暖香充盈,与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甜软的少女香,是他曾两次闻过的味道。
    宁殷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瞧见的那抹惊艳,微微侧首,果见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姿靠着车壁而坐,离他远远的。
    她眼睫半垂,微微晃荡的遮面轻纱后,一双秋水美目若隐若现,在灯影下显出极致的暖意。
    面纱后,不知藏着一张怎样姝色无双的娇艳容颜。
    那双眼睛的主人发现他醒了,一怔。
    虞灵犀没想到宁殷醒得这么快,寻常人受这样的伤非死即残,少说也要昏迷一两天。可宁殷只昏了一刻钟不到就醒了,乌沉沉的漂亮眼睛里掠着微光,看得人心发麻。
    虞灵犀拧起了眉头,温柔化作了三分娇愠。
    “醒了?”声音也瓮声翁气的,不知在和谁生气。
    果真是个矛盾又有趣的女人,每次见她,她不是惊便是怒。但每次出手相救的,也是她。
    何况虞姓并不常见,能用得起那等军中高手做侍卫的,整个京城中也只有一户……
    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她身上都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思绪飞转而过,宁殷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喑哑道:“姑娘认得我。”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却将虞灵犀吓了一跳。
    她险些以为宁殷也带着前世的记忆,看破了她拙劣的伪装。
    可紧接着,宁殷又艰涩道:“否则,为何救我两次?”
    虞灵犀松了一口气,瞧他反应,不像是有前世记忆。何况正常人被救后第一句话不是应该道谢么,哪有谈这个的?
    虞灵犀生生给气笑了,倔劲一上来,矢口否认:“谁救你?不过是见你挡路,觉得碍事罢了。”
    宁殷看着她,没有说话,可虞灵犀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已然看透一切。
    前世时就是如此,什么都瞒不过他,虞灵犀最怕直视他的眼睛。
    她有些后悔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了,又或者,他多晕两刻钟也好。
    好在马车停了下来,侍卫禀告:“小姐,医馆到了。”
    虞灵犀如释重负,敛容道:“你既然醒了,便赶紧下车,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宁殷嘴唇动了动,嗓音低了不少:“回不去了。”
    虞灵犀满腹纠结都被堵了个干净,心道:他真是从欲界仙都逃出来的?
    “不管你如何打算,都与我无干。”虞灵犀微抬下颌,“下车。”
    见她态度坚决,宁殷只好强撑着起身,将那件带着软香的斗篷细细叠放一旁,再扶着车壁,艰难而缓慢地站起来。
    他胸口有伤,弯腰下车的动作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不过须臾之间,他的唇色又白了一个度,鼻尖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虞灵犀索性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此时夜深,医馆已经关门。
    积雪覆盖的檐下,残灯将宁殷孤寂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长。
    “等等。”虞灵犀没好气地唤住了他。
    宁殷回头,发现虞灵犀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一手执着一柄红梅纸伞,一手抱着他盖过的斗篷。
    他极慢地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情。
    虞灵犀心一软,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这件斗篷染了血,我不要了。”
    她将斗篷塞到宁殷手里。
    想了想,又将伞也一并留下,轻轻搁在他脚旁。
    那伞开在一片渺茫的白中,上头所绘的红梅铮铮,灼然一片。
    一个想法在心中酝酿,翻涌,最终战胜他可怕的理智。
    宁殷眸色一动,几乎脱口而出:“带我走。”
    虞灵犀顿足,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
    宁殷的样子虚弱且认真,眸色望不到底。
    他喉结微动,哑声重复了一遍:“带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只听得见风雪呜咽而过的声音。
    良久,虞灵犀收敛了讶异,眸光温和坚定:“可惜,我不需要你。”
    她转身朝马车走去,宁殷抿唇,立刻跟了几步。
    听到身后踉跄跌撞的脚步声,虞灵犀忍无可忍,回首喝道:“不许再跟着我!”
    于是宁殷不动了,像是兀立在雪中的一把残剑。
    然而等虞灵犀上了马车,启程朝虞府行去时,却听侍卫警觉道:“那人还跟着,莫不是想讹咱们?”
    又来了!宁殷少年时是属狗的么,又疯又执拗的那种?
    虞灵犀掀开车帘回望,只见茫茫风雪迷离,一柄红梅纸伞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浅浅地艰难挪动。
    果然疯病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他竟是连命都不要了。
    罢了,随他。
    虞灵犀想,今夜意外,自己该做的都已做了,问心无愧。
    回到虞府已经很晚了,侍从打着灯笼出来迎接。
    虞灵犀下车时还特意往回看了眼,没有见着那个执伞蹒跚的身影。
    大雪覆盖的街道黑魆魆延伸至远方,她说不出轻松还是沉重。
    站了会儿,方吩咐车夫道:“去车里血迹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褥子,别叫人瞧出端倪。”
    刚进大门,便见虞夫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担忧道:“岁岁,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听闻永宁街走水了,可曾惊着你?”
    “我没事的阿娘,只是绕了点远路。”
    虞府灯火明亮,阿娘的手温暖而安心,虞灵犀不禁舒展笑颜,“您吹不得风,快些回房休息。”

    亥时,雪停了。
    虞灵犀沐浴出来,拢着斗篷、捧着手炉,依然觉得寒气透骨。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抛在马车后的少年身影。
    该不是内伤加重,倒在半路了吧?
    那也是他自找的!
    虞灵犀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义尽。
    北风呼啸,吹得窗扇哐当作响,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虞灵犀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着眉心,朝外间问道:“何事喧闹?”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进来,秉烛道:“回小姐,门外来了个乞儿,侍卫们正想将他赶去别处。”
    乞儿?
    等等……
    一个微妙的念头掠过心头,虞灵犀索性披衣下榻,随手抓起木架上的斗篷披上,低声道:“提灯,我要出去一趟。”
    天寒地冻,虞灵犀步履匆忙,侍从歪歪扭扭提灯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
    虞灵犀仿若不察,命人开了侧门。
    刚跨出一脚,她便怔住了。
    门口石阶上,摆着一柄熟悉的红梅纸伞,而纸伞旁,黑衣少年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的睫毛上凝着霜花,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满地冰雪融为一体,没有一丝活气。
    守门侍卫踟蹰道:“小姐,这人怎么也叫不醒,大概冻死了,实在晦气……”
    虞灵犀抬手,止住侍卫的话。
    任谁死了,也不可能是宁殷。因为这个男人三年以后,会成为皇城的噩梦。
    她蹲身,墨色的长发自肩头柔柔垂散,伸手去探宁殷的鼻息。
    食指刚递到宁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见他睁开了眼睛,乌沉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掠过一丝极浅的惊艳。
    虽然虚弱,但他确实还活着。
    四目相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颤颤“喵呜”了一声。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然是只脏兮兮满脸伤的小野猫,被他捂在怀里,用仅有的体温为它取暖……
    虞灵犀一时心绪复杂,思绪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遥远的前世。
    她记得前世宁殷养了一条狼犬,每次狩猎都会带着它。
    有一次秋狩回来,那只狼犬不知与什么野兽搏斗,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看上去十分痛苦。
    宁殷走了过去,轻轻摸了摸爱犬的脑袋。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会倾尽一切救活那只狼犬时,却听见咔嚓一声细响,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颈骨。那只可怜的狗甚至没有来得及呜咽一声。
    虞灵犀觉得可怕且不可思议,颤着呼吸问:“王爷不是最喜爱这只猎犬么?为何舍得……”
    宁殷合上猎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残喘只会更痛苦。”
    明知宁殷的心思扭曲,对生命毫无敬畏,虞灵犀依旧难掩悲悯。
    她这般体弱多病,每日都背负着逝去亲人的愿望苟活,本质上和那只受伤的猎犬并无区别。
    有很多次她想问宁殷,这般无用又羸弱的自己,他为何不杀了她?就像,杀了他濒死的猎犬一样。
    这个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
    而现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虞灵犀心中却隐隐有些明白了。
    能麻木杀死爱犬的疯子,曾也拼命去守护过一只野猫。
    虞灵犀身披一层毛茸茸的橙金灯火,抿了抿唇问:“你就是为了这只猫,才跟不上我的马车?”
    宁殷垂下眼,默认。
    虞灵犀半晌无言,往门内走了两步,复又顿住。
    她没转身,吩咐侍卫:“把这人给我抬进来!”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少年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第9章】生病

    侍卫们将宁殷扶入角门,在罩房中寻了处干净偏僻之所给他躺下。
    “临近年关,若有人冻死在府门前,终归不吉利。”虞灵犀吩咐门外值夜的侍卫,“父兄国事繁忙,阿娘还病着,这等小事由我做主,不必惊扰他们。”
    侍卫们忙抱拳称“是”。
    虞灵犀打量了一番屋中摆设。
    房中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垫着陈旧褥子的床榻,榻旁搁着一座略微破损的屏风,简陋狭小,但胜在干净整洁,避风养伤绰绰有余,只是不怎么暖和。
    少年躺在硬板床上,脸还是煞白煞白的,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些许倔强的亮色。
    他救回来的那只小野猫无助地缩在墙角,细细呜咽。
    虞灵犀蹲身,纤白的手轻轻抚了抚小猫乱糟糟被雪打湿的皮毛,挠挠它的下巴,那猫儿很快停止了呜咽,甚至还贪恋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去拿两床被褥来,给猫儿做个窝。”虞灵犀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又很快压下,瞥了眼床上硬生生躺着的宁殷,“莫冻死他了。”
    侍从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忙下去安排去了。
    油灯昏暗,宁殷虚弱的目光一直落在虞灵犀身上。
    他唇瓣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虞灵犀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兔绒围脖衬得她的脸庞精致妩媚,淡然道:“我不可能留下你,雪停后你便自寻去处,总之别赖在这。”
    于是宁殷喉结动了动,垂眼抿紧了苍白的唇线。
    虞灵犀没再多言,转身出了罩房。
    她身后,十余名侍从提灯跟着,在风雪中开辟出一条耀眼的光河。
    宁殷望着门外那道窈窕矜贵的身形渐渐远去,黯淡,最终只留下寂静的黑。他的眼睛也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见底。
    即便他心有准备,可方才在檐下睁眼见到她摘了面纱的容颜,还是难掩惊艳。
    他在欲界仙都见过的美人不少,但那些都是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满身麻木的风尘味,不似她这般美得天然干净,不施粉黛,却能让万千灯火黯然失色。
    可她不喜欢自己,宁殷能感觉到。
    他至今不明白她的矛盾从何而来,每次她望过来的复杂眼神,都像是在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要长久留在她身边,恐怕比想象中更难。
    正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如何,便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殷警觉,闭目不动,原是侍从抱着床旧棉被进门,骂骂咧咧咒骂这冻人的鬼天气。
    侍从将棉被往榻上一扔,随意扯了两下,又添了一壶冷茶并两个馒头,便搓着手离开了。许是粗枝大叶,又许是不想伺候一个“乞儿”,竟然忘了关紧门扉。
    半掩的木门被朔风吹得哐当作响,宁殷的目光也逐渐冷冽起来,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榻沿。
    角落里的小猫许是饿极了,大着胆子爬上案几,狼吞虎咽地咬着馒头。
    宁殷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伸手拎起那小畜生的后颈。
    那猫便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野兽,瞳仁竖成一线,浑身毛发炸起,喵呜挣扎起来。
    “再动就捏碎你的脖子。”少年喑哑的嗓音自黑暗中响起。
    于是小东西喵呜一声,颤颤不动了。
    宁殷将它丢进旧被褥中,随即不再管它,翻身闭目,任凭门户半开,冷风灌进来,冻得皮肤疼。
    油灯被吹灭,死寂的黑暗吞噬而来。
    ……
    一觉醒来,雪霁初晴。
    虞灵犀打着哈欠坐在妆台前,托着下颌望着镜中眼底一圈淡青的自己,懒洋洋问道:“那个人如何了?”
    胡桃拿着梳子,不解道:“哪个人?”
    虞灵犀皱眉:“昨夜捡回来的那个。”
    “噢,您是说那个受伤的乞儿呀?”
    胡桃想了想,如实回答,“早上起来时,罩房那边并无动静,想必是还睡着。”
    该不会是想赖在府里吧?堂堂未来的摄政王,竟也做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事。
    不管如何,这次绝对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虞灵犀藏着心事,从侍婢捧着的首饰匣里挑了对翡翠珠花,心想最迟雪化,定要打发他走才行。管他以后权势滔天,只要不再来烦自个儿便成。
    虞灵犀打定主意,便起身去虞夫人房中侍奉汤药。
    虞家父子直到午时方回,俱是一脸疲色。
    尤其是虞焕臣,满身黑灰,眼中通红,显然是忙了一夜未眠。
    虞灵犀被哥哥灰头土脸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道:“兄长忙了一晚上?”
    虞焕臣连连灌了几杯水,方一抹嘴角,呼出浊气道:“永宁街烧了一整夜,好几处宅邸都烧没了,西川郡王府六十余口人,无一生还。”
    西川郡王?
    虞灵犀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便问道:“是被烧死的么?”
    虽说这不是什么朝政机密,可毕竟是灭门惨案,不方便说给女孩儿听。
    虞焕臣便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笑嘻嘻道:“小孩子家别打听这些事。”
    他的手上满是黑灰,都蹭她头发上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虞灵犀无奈地躲开虞焕臣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刚走到廊下,便听厅中传来父子俩略微沉重的谈话声。
    虞灵犀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虞焕臣道:“爹,我总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西川郡王虽然残暴,却是个绣花枕头,怎么有本事反杀那么厉害的打奴呢?就算是打奴叛主内乱,偌大别院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太奇怪了。”
    虞将军沉声:“有没有问题,大理寺自会查验。”
    “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了。昨夜救火的人来来往往,雪地不是被踏坏就是被大火烧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说到这,虞焕臣嗤了声,“豢养打奴厮杀的人,最终却死在了打奴手里,也算是他的报应。”
    “好了,这不是你我该妄议的。”虞将军打断儿子的话,“午膳过后去南衙禁军走一趟,欲界仙都留不得了。”
    “这么快!”虞焕臣一顿,问:“皇上要灭欲界仙都?”
    “西川郡王毕竟是皇亲,死在打奴手里,不灭不行。”虞将军道,“尤其是斗兽场藏污纳垢,掀起京城血腥好斗之风,是该根除了。”
    门外,积雪从枝头吧嗒落下,虞灵犀的心也跟着一沉。
    莫非欲界仙都的毁灭,与父兄所说的原因有关?
    可是时间提前了数月,而且前世欲界仙都应该是毁于一场大火。
    莫非随着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都在悄然改变?
    她想起了宁殷。
    他昨夜才从欲界仙都拼死逃出,今日那里就即将被夷为平地,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视了。
    想到此,虞灵犀敛目,快步朝后院罩房走去。
    侍卫们都在府中执勤,罩房空无一人,连积雪都无人清扫,冷清得很。
    偏僻处的小房间,门户半开,里头不见人的动静。
    “他走了?”虞灵犀问侍婢。
    胡桃摇首,也是一脸茫然:“奴婢从早上便留意着呢,没见他出门。”
    正说着,屋中隐隐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虞灵犀不再迟疑,上了石阶,匆匆推门进去。
    霎时寒气扑面而来,门户大开的小房间内如同冰窖,竟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冷上几分。
    虞灵犀缩了缩脖颈,忙拢紧了掌心的手炉。
    抬眼一看,便见那个熟悉清瘦的身影蜷缩在榻上,唇色苍白。
    泛黄的陈年棉被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在他脚下。
    棉被中,一个毛茸茸的花脑袋冒出来,朝着虞灵犀可怜兮兮地“喵呜”一声。
    屋中连个炭盆也没有,桌上只有一壶冰冷的浊茶并两个硬的像铁的馒头。
    虞灵犀扫了一眼屋中的景象,便知定是下人瞧不起宁殷这样的“乞儿”,心生怠慢,连门都懒得给他关上。
    如此行径,和虐待他有何区别?
    唯一的一床被子,宁殷还分给了那只受伤的小猫,自己大半个人暴露在冷风中……
    纵使虞灵犀再怨宁殷,见到此番情景也不免气急。
    她顾不上那只呜咽讨食的小猫,上前推了推宁殷的肩膀:“王……喂,醒醒!”
    手掌刚覆上他滚烫的肩头,便又倏地缩回。
    满身是伤的黑衣少年抱着胳膊直打颤,嘴唇苍白干燥,脸颊却是不正常的嫣红,气息浊重急促,显然是吹了一夜冷风伤势加重,引发高热了。
    这样下去他小命真会没了。
    虞灵犀心口一堵,回首道:“还愣着作甚?快去请大夫。”
    胡桃也被吓到了,忙不迭道:“哎,好!”
    “等等。”虞灵犀唤住她,“从角门进出,别惊动爹娘他们。”尤其是她那个聪明过头的哥哥。
    “奴婢晓得。”胡桃连连应允。
    待侍婢请大夫去了,虞灵犀盯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宁殷,心绪复杂。
    屋中唯一的椅子上落着薄薄的灰尘,虞灵犀爱干净,没敢坐。想了想,便挪到榻边,扯了个被角垫着,小心翼翼地坐在榻沿上,审视重病垂危的宁殷。
    上辈子,宁殷腿疾发作时也会疼得浑身冰冷发颤,靠折腾虞灵犀取暖。她便也是这般,整夜呆在他身旁。
    可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是强悍霸道的,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摧毁他。全然不似眼前这个可怜的少年,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
    这样的少年,会和欲界仙都的覆灭有关吗?
    他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人人畏惧的疯子的呢?
    宁殷的呼吸急促滚烫,与前世种种交织,虞灵犀第一次生出类似迷茫的情绪。
    她伸手,迟疑地为宁殷盖好被子。
    “我不如你凉薄,你若死了,一张草席我还是愿意施舍的,只是……”她垂下眼:“我没想过害你性命。”
    走神间,掖被角的手不小心扫过宁殷的颈侧。
    很轻的力道,昏迷的少年像是惊醒般,猛地睁开了幽暗的眼睛。
    下一刻,虞灵犀手腕一痛。
    随即视线颠倒,她被宁殷狠狠地按在了床榻上。墨发如云般铺了满床,手炉咕噜噜滚落在地。
    少年居高临下地钳制着她,视线涣散,滚烫的呼吸一口一口喷在她的颈侧,带起一阵久违的、熟悉的战栗……
    虞灵犀瞪大眼,眸中倒映着宁殷虚弱而又凌厉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锦帐。


【第10章】宽衣

    积雪压垮了后院的枯枝,咔嚓一声。
    攥着虞灵犀腕子的那只手掌心滚烫,热铁般钳制着她,强悍得不像是个重病瘦弱的少年。
    虞灵犀瞳仁里倒映着宁殷俊美狠戾的脸庞,仿若和前世重叠,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会毫不迟疑地捏碎自己的颈骨。
    但仅是一瞬,宁殷仿佛从本能的警觉中回神,眼里的凌寒涣散,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
    虞灵犀这才透过气来,挣扎道:“松手!”
    大概碰到了宁殷的伤处,他闷哼一声,翻身直挺挺地栽了下来,灼热的鼻息火燎似的喷在她耳边。
    太近了!
    虞灵犀心头一麻,忙将他的脑袋用力推开,起身整理微乱的头发和衣角。
    若是前世,虞灵犀定然不敢违逆他分毫,临死前踹他的那一脚造成了什么恶果,她至今不敢忘记。
    但如今可不是前世,任人宰割的是宁殷,而非她。
    虞灵犀扬起纤白的手掌,可一见宁殷烧得脸颊通红的模样,顿在半空的手终究没能落下。索性拉住被褥一抖,将宁殷那张可怜又可恶的脸兜头盖住,眼不见心不烦。
    “小姐,大夫来了。”胡桃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僵局。
    炭盆哔啵作响,那小野猫吃饱喝足,寻了个暖和处蜷缩着睡去。
    老大夫把了半晌的脉,又掀开宁殷的衣襟查验伤处,眉头越皱越紧。
    虞灵犀也跟着蹙眉,问:“他如何?”
    “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刺入肺腑,失血甚多,加之受寒挨冻,数症并发,这才引发高热。”
    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摇首叹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老夫先开几副方子,外敷内服并用,他若能熬过明晚,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虞灵犀没想到宁殷的伤势这般严重。
    大概是前世的他太过疯癫强悍,毁天灭地无坚不摧,以至于虞灵犀忽略了他也是肉体凡胎,会疼会死。
    若是没见着他年少时的惨状也就罢了,偏生又要让她见着。
    望着宁殷惨白的唇色,她的心沉甸甸往下坠去,落不到底。淡然的心第一次有了动容,虞灵犀给胡桃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多烧两个炭盆供暖,再挑两个伶俐的小厮煎药服侍,还有……若他醒来,即刻来报。”
    胡桃疑惑主子为何对一个“乞儿”这般上心,但见虞灵犀面色肃然,只得领命下去安排,态度比昨夜认真了不少。
    待小屋内暖和起来,仆从给宁殷换了药,虞灵犀方安心离去。

    是夜,乌云蔽月。
    榻上躺着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常年处在暗杀和危机中锻炼出的强悍意志,使得他无论生病或是重伤都能保持超乎常人的警觉。
    他挺身坐起,垂首一看,黑暗中依稀能辨出胸口的绷带干净齐整,手腕脱臼红肿处也涂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看来,昨夜的冷风没有白吹。
    在他昏迷的这半天里,得到了非常细致的照顾,不用猜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宁殷抬手,五指虚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手腕温软的触感。他隐约记得自己烧糊涂了,错将那女子当成了敌人,险些伤到她……
    还好未曾露出破绽。
    大将军府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在这小姑娘身边比在欲界仙都方便得多,他必须想办法留下来。
    不过在此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长瑞死了,宫里那人迟早会查到斗兽场,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处理干净一切。
    想到此,宁殷眸中划过一抹暗色,撑着身子下榻,跨过地铺上熟睡的小厮,踏着一地月影朝后门行去。
    避开巡逻,翻墙落地,他的面色白得与积雪无异,“唔”地吐出一口暗色的淤血来。
    他仿若没有痛感般,淡定地拭去嘴角的殷红,抬指吹了个口哨。
    羽翼掠过疾风的声响,一只传信的灰隼掠过月光,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

    缼月西斜,京城沉睡在一片静谧中。
    渐渐的,浓烟自升平街方向升起,那一轮残月被火光映成了血一般的嫣红。
    虞灵犀在一片铜锣喧闹声中被吵醒。心中略微不详,她起身问:“怎么了?”
    胡桃匆匆披衣而来,着急道:“小姐,好像是欲界仙都起火了,好大的火!”
    心头一紧,虞灵犀道:“出去看看。”
    她披上斗篷下榻,走到廊下一瞧,只见漫天黑灰飘舞,升平街方向半片天空都是红的。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画面,只不过这次,她仍好端端呆在荣极一时的大将军府,而非姨父府邸清冷的后院。
    她扭转了命运中小小的一环,却终究未能抵消京城中应有的劫数。
    “今年连着两场大火,实在太骇人了。”胡桃唏嘘了一阵,劝道,“外头冷,小姐还是别看了,回去歇着吧。”
    烧焦的黑灰被风卷在半空中,落满了半座城池,那是万千繁华奢靡被摧毁的余烬。
    虞灵犀想到什么,低声道:“提灯,去后院。”
    正在酣睡的小厮听到推门声,揉了揉眼睛含混道:“谁啊?这么晚了……”
    见到门口伫立光影中的窈窕身形,他瞌睡虫瞬间飞去,忙骨碌起身道:“小姐,您怎么来了?”
    虞灵犀略过慌乱的小厮,走到宁殷榻前站定。
    她将纱灯搁在案几上,微弱的光打在宁殷英俊清隽的侧颜上,他双目紧闭的样子安静而脆弱。
    “他……一直不曾醒来过吗?”虞灵犀问。
    小厮不敢说自己睡死了过去,忙不迭摇首:“没有没有,仆一直在房间内守着,不曾见他醒来。”
    反正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应该……不曾醒来过吧?小厮心想。
    虞灵犀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瞬的不祥之兆从何而来,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什么,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罩房。
    宁殷伤成这样,大概真是自己多想了吧。
    虞灵犀迟疑了片刻,伸手探了探宁殷的额头。
    还在低烧呢,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宁殷躺着不醒,他救回来的那只小猫暂且无人照看,虞灵犀便将小猫抱在怀里,对小厮道:“好生照料着,若有偷懒,唯你是问。”
    小厮忙不迭道“是”,毕恭毕敬地送虞灵犀出门去。
    几乎同时,床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冷白的指节,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似是在回味方才那抹细腻温暖的触感。
    原来女人的手是这样的感觉么?
    以前在宫里,他病得快要死去时,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也不曾这般抚摸过他。
    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他像是得到一件有趣的东西,忽然有点期待留在将军府里的日子了。
    ……
    连着两日放晴,雪都化了,屋檐下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虞灵犀倚在窗边小榻上逗猫。
    宁殷还昏睡着,他捡来的猫被虞灵犀养了两日,倒是毛色顺滑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胆怯。
    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小猫的脑袋,哼道:“明明前世受苦的是我,讨债的却是他,你说这世道有没有道理?”
    正玩着,便听外头一阵马蹄急促,继而阿爹黑着脸下马进门,后头跟着穿了铠甲的虞焕臣。
    “阿爹怎么啦?”虞灵犀起身,拉住兄长。
    虞焕臣瞥了眼正在气头上的虞将军,凑过来小声道:“欲界仙都被烧了,阿爹和南衙禁军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偏生东宫那边派了人来,要在烧死的焦尸堆里查一个打奴,阿爹怕破坏了现场痕迹,极力阻止,结果双方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
    不过,这和东宫有何干系?
    还未想明白其中内情,便听胡桃轻快的脚步传来,带着欣喜道:“小姐,那个乞儿醒了!”
    “什么乞儿?”虞焕臣问。
    没留神胡桃说漏了嘴,虞灵犀悄悄瞪了她一眼。
    宁殷的身份特殊,说出来必定在府中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她抚着怀里的小猫,解释道:“没什么,前夜府门前躺了个身受重伤的小乞丐,到底是一条人命,我便自作主张让他在下人的罩房养伤。”
    反正只收留宁殷几日,等伤好些了,就会赶紧将他送走,虞灵犀思来想去,实在没必要说出来给父兄添麻烦。
    虞焕臣并未起疑,随口道:“也好,待伤好了,便让他走。京中最近大事频发,小心些为妙。”
    “我知道。”说着,虞灵犀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猫在她怀中舒适地咕噜。
    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是连连两个喷嚏打得她直趔趄,手臂上也开始起痒……
    虞灵犀万万没想到,自己活了两辈子,竟然对猫毛过敏。身上起了不少红疹,躺了半个月才消退。
    虞夫人却是说什么也不准她养那小野猫了,但小猫乖巧,丢出去受冻也不妥。
    虞夫人良善,抚着女儿娇气的脸庞道:“下人里有爱猫的,将花奴交给他们养吧。岁岁以后还能远远看上它一眼,只是,千万别去碰了。”
    花奴是虞灵犀给猫儿取的名字,因它是只三花猫。
    小猫特别乖巧惹人怜爱,交给哪个下人都不放心,须得是打心眼儿里爱猫的才成。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宁殷。
    这猫是他捂在怀里捡回来的,受伤昏迷时,唯一的一床被子也是给小猫做了猫窝……
    前世的宁殷或许六亲不认,这辈子年少时的宁殷倒是有几分人情。
    反正是他的猫,交给他带走养也正合适。
    思索片刻,虞灵犀让人将猫带上,去了后院罩房。
    半个月不曾过来,一进门,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虞灵犀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环顾一眼房内,茶水齐全,炭盆温暖,瘦削的少年正倚在榻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
    见到虞灵犀进来,他黑沉的眸中划过些许亮色,掀开被子下榻。
    他的嗓子还带着病后的沙哑,敛眉唤了声:“小姐。”
    虞灵犀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觉得新奇且不适应。
    上辈子,宁殷总是勾着冷笑,居高临下地唤她:“灵犀,过来。”从未有这般乖巧听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地唤她“小姐”。
    别说,还挺受用。
    随即虞灵犀看到宁殷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戎服,衣裳又破又脏,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虞灵犀难得心平气和,朝侍婢道:“照着他的身形,去拿两件男人的冬衣过来。”
    侍婢动作很快,不稍片刻便将衣服取来了,是府中多余的侍卫服侍,一共两套。
    “都出去吧。”虞灵犀屏退侍从。
    转过头来,宁殷依旧安静站着,没有主动去碰那两身干净的新衣裳。
    虞灵犀知道他在等自己的指令,只好道:“赶紧换上吧,你这衣裳不能穿了。”
    宁殷这才听话地拿起了其中一套衣裳,抖开。
    这样乖巧的宁殷让她好奇无比,眼也不眨地看着。
    虞灵犀原以为他会避嫌,去屏风后头换,却不料这少年当着她的面直接解开腰带,撕开上衣,露出打着绷带的、劲瘦矫健的上身。
    衣裳和伤口的血痂糊在一块了,撕开时鲜血直流,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若是十五岁的虞灵犀,定要羞红了脸骂他一句:“小流氓!”
    但事实上,虞灵犀只是讶异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好歹前世相处两年,这点场面不算什么。
    少年身形虽瘦,不似前世及冠成年后那般精壮强悍,但该有的肌肉一块都不少。若忽略满身深深浅浅的伤,那该是一具极其漂亮的身躯。
    肩宽腿长,腹肌块块隆起,匀称紧绷,漂亮的腰腹线条延伸至下面……
    呵,下面的东西,一点也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