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私相授受
暗送秋波?私相授受?
这三皇子当真没好好读书,词用的乱七八糟。这明白人还知道他说的是大臣和皇子,不然还当在说私通的小情人呢。
谢燃脸一下就黑了。
围观的大臣都把头垂得更低了,可能是怕殃及池鱼,当然也可能是生怕自己笑出来。
好在这位殿下也没能把话说完,因为他被一重物当头击中,只觉头顶一阵凉意,头晕眼花,立刻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大鹅似的晕头转向地闭了嘴。
全场众人:“……??”
赵浔手里拿着那又发了光的白玉盘,十分自然地问道:“钦天监的大人,这东西又发了黄光,何解?”
那白面道人可能是被这突然其来的操作震住了,下意识看着那白玉盘发出的浅黄色光,报道:“白玉盘砸在……触及三皇子殿下发光,说明确属龙子,只是……黄光为倒数二等,说明其命盘资质劣——”
那三皇子捂着头,要杀人的目光狠狠剐了过去。
道人原本就只是个看守宝物的,没什么道行。误入皇家密辛,又大意失言,心中直呼我命休矣,捂着嘴缩在边上,伏地不敢说话。
赵浔笑道:“父皇,这白玉盘当真神异。眼下皇兄都亲自验过了,想必他总不能对自己的身世也有疑惑吧。”
庆利帝还未说话,那三皇子早已失去理智,骂道:“休要得意,一个破盘子又算什么?命盘对又不一定就对得上了。皇室血缘,岂容……”
他忽然一顿,双眼放光,仿佛抓住了垂死挣扎的机会,跪下对庆利帝道:“父皇,皇室血统必当万无一失,若是命盘血脉皆对,儿臣才心服口服。请您再验赵浔的血!”
谢燃站在一旁,只觉眉心一跳。
果然,还是出了意外。
他只换得了赵浔的命盘,却不可能把周身鲜血都换给赵浔。若要测血,必然不对。
庆利帝没有立刻说话。
三皇子再傻也知道已是背水一战,索性冲到庆利帝病床前嚎道:“父皇,儿臣是见不得你被人蒙蔽,您想想,若赵浔当真不是皇子,或许连这次救驾也是他自导自演……”
竟是险些歪打正着,命中真相了。
谢燃只觉眉心一跳,上前一步,要说话。却忽然被人一把握住,对方手指修长温热,还在他掌心轻轻一触。
“谢大人,您不必开口,是孤连累您了,”赵浔喊的情真意切,语气跌宕起伏:“我出身卑贱,知道会有人嫉妒生事,却没想到居然是孤的好三哥,哥哥啊……”
三皇子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梗着脖子道:“惺惺作态,你要如何?”
赵浔笑得极其甜蜜:“三哥,孤是为父皇难过啊,几位兄长离京没多久,你就这么急着又要兄弟倪墙啦?”
三皇子立刻吓了一跳,扯着嗓子道:“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啊!”
一时,场面一片混乱。
大家见过皇子夺权的,却没见过皇子骂街。只觉目不转睛,十分稀奇。
这就导致,哪怕……此时此刻,哪怕郡王殿下的手一直扶着谢侯爷的腕部,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庆利帝终于忍无可忍,咳嗽起来,冷声道:“都住嘴!朕还活着呢!”
谢燃也像终于对赵浔忍不可忍一般,一拂袍袖,站远了去。
赵浔先开口道:“父皇,儿臣自然问心无愧,只是若是滴血验融之法,恐怕不一定准确啊。”
庆利帝却对那白面道人微微抬手。
那装死的道士小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白玉盘也可以验血缘的。只要您放一滴血进去。只是一般宗室皇族重命盘,很少用它测血统罢了。”
赵浔却仿佛对这盘子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他歪头端详,而后问:“然后呢?”
白面道人微微一怔:“而后稍等片刻即可。”
“即可什么?水会有什么变化吗?”
“若是通过,水面会发光,否则,便会暗淡无光。”
赵浔仿若十分惊奇,将那玉盘抢过来左右端详:“哇!水还会发光,这是什么宝物吗?又能验血又能验命盘?从何而来?如此宝贝,你怎么才献给陛下?不过这么玄乎,你确定测的准吗?”
白面道人立刻急了:“殿下误会。这并非我所献,此物白玉盘,原本便是宫中秘宝,藏于皇陵,历时百年,数十代皇家子孙验证,自然准确!”
赵浔又笑眯眯地问:“哦……那你先前说,若是通过,水会发光——通过什么?”
他提问速度太快,话题又实在跳跃,庆利帝只觉被这便宜儿子吵的头痛欲裂,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正要发怒——却见赵浔正将那玉盘一亮,里面赫然已有一抹血红。
“臣御前失仪,父皇恕罪,”赵浔笑道:“但您看,儿臣不是已将血滴进去了吗?”
【第62章】 给你递刀
一时间,帐内骤然安静。包括庆利帝在内,所有人都注视着玉盘内那滴鲜血,只等它是否当真发出异彩。
几息之后,白玉盘中鲜血大绽异彩。
——证明血的主人,确为赵氏皇子。
庆利帝舒了口气,看着赵浔,神色竟有几分难辨的复杂。
后来过去多年,在场的臣子会想起这一刻,才会意识到,那似乎竟然是这个王朝新时代的开端。
庆利帝沉默片刻,当真按刚才说的,晋郁郡王赵浔为郁王,且许其下月及冠后入朝听政。
一月后,三皇子被贬出京。听闻他走时,正好是郁王赐封酒席,三皇子衣着散乱,奔去郁王府,当街辱骂郁王,骂其民间贱种,称其蒙蔽圣上,万不可能当真是皇室血脉。
彼时,满座皆惊,前来道贺的朝臣都暗暗道吸了口凉气,觉得这三皇子真是愚不可及,明明已经一败涂地,还要来触这位新贵的霉头,自己找死不要紧,恐怕还会连累他们这些围观的,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话。毕竟赵氏皇族残暴嗜血,喜怒无常。这可是这么多年来,上至庆利帝,下至先前几名皇子,给臣子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他们潜意识里根本不觉得这个郁王赵浔能是个例外。
却没想到,这位郁王殿下竟然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笑道:“侍卫何在?三殿下吃多了酒,恐是醉了,帮孤请出去罢。”
三皇子再如何落魄,母家都是将军府出身,正经一宫贵嫔。这位民间出身的郁王被这样一位皇子指着鼻子骂,泼这种脏水,竟是一副都懒得与其对答分说的模样。
大臣们暗暗交换了个神色,觉得这郁王别的不说,倒像是个沉得住气,心思格外深沉的,反而更加静若寒蝉。
却在这时,上首有一人淡淡道:“既然三殿下醉了,回去若是跌了撞了,有所损伤,后日不能按时出京,前往封邑,反而不美。便由谢某的人送他回府吧。”
说话人正是谢燃。
谢侯如今在朝堂自成一派,位高权重,不知为何,又对赵浔看起来分外不假辞色,冷淡远胜其他皇子。因此人人皆以为他和郁王不睦,或者压根就是世家子看不上赵浔这个民间出身的皇子,这是要借护着三皇子敲打他。
刚才懒得分给三皇子一个眼神的郁王殿下抬起头,望着谢燃,就在众人以为又要看到一场兵不血刃的纷争时,只听这位殿下轻轻一笑,道:“全凭侯爷安排。”
宴后,郁王府,内堂。
房门紧闭,内侍退出,唯独他们二人。
谢燃和赵浔隔着案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一个棋盘。谢燃却似乎并没有下棋的兴致,赵浔伸手碰了碰他面前的茶杯,笑道:“老师,茶凉了吗?可要为您温一温。”
谢燃摇了摇头:“我如今过午不饮茶酒,否则难以入眠。”
他这是随口闲言,赵浔却心中微微一动。
对于谢燃的习惯偏好,他可能比谢燃本人都要清楚。知道对方几年前并没这种习惯,尤其最爱好茶,很有点无茶不饭的意思。因此今天这些茶,还是知道谢侯爷要来,特意搜罗的新茶。
定睛再看,只觉谢燃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几日不见,似乎又苍白瘦削了几分,衬着朱红朝袍,甚至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你可是身有不适?”赵浔忽然不笑了,握住了谢燃手腕,似要探其脉搏。
谢燃曾请人教授过赵浔一些医术,他也不知是真怕被赵浔探出了点什么,还是只是忽然不太适应对方突如其来的强势,蓦然抽回了手,声音近乎冷硬:“我没事,体虚旧疾罢了——刚才我让我的人护送三皇子回去,殿下不多心?”
赵浔缓缓收回手,目光细细笼在谢燃身上:“老师是怕有人害了他,推在我头上。又或者他自己想弄出苦肉计,摔个半残,拖延出京吧?您用这话试我,是觉得我草包不识事体,还是不觉得我当真全心全意地信你?”
“殿下觉得呢?”
赵浔注视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仿佛自嘲:“我宁愿是前者。但我知道,老师以为是后者——你不认为我会信你,是因为,你从来不曾全然信我。”
原本谢燃忽然提三皇子的事,其实并没什么高深想法,只是纯粹不想赵浔探脉,转移话题罢了。
但不知为何,赵浔此话出口,谢燃忽然觉得心头一软一痛,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再看赵浔神色,竟让谢燃没来由的品出了几分破碎落寞。
封王拜爵,寻常人一生至高不过如此,原本应该是荣光四射的一天。赵浔却仿佛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神情只在早上看到谢燃来时亮了亮。仿佛再大的好事,再重的官爵,都抵不上这匆匆一面似的。
谢燃忽然正色,对赵浔道:“谢某生于阴诡,天性多疑,难以安眠,信与不信,与我而言……的确难辨。但偌大朝堂天下,谢某只敢将身家性命、志向筹谋,交托与你一人,殿下觉得——够吗?”
在说话时,谢燃甚至都以为自己只是想安抚宽慰赵浔。但等话当真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愣,意识到竟是情感罕见的压住了理智,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竟脱口说了句真心话。
赵浔似是一愣,而后缓缓笑开:“老师,您还是不懂我。莫说有你这句话,即便不是,即便你对我毫无情感,只是想利用牺牲,我也别无二话。哪怕你要把刀捅进我心口,我也会亲自给你递刀。只是……”
赵浔想,只是我虽然这么说,却知道心底里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你若要杀我,我的确会亲手将刀递给你。
但与此同时,我也想彻底占有你,我要你属于我,只属于我。
所以,不够……永远不够。
——但赵浔不舍得,也不敢。
他表面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怕极了看到谢燃一丝半点厌弃的眼神,这些事情,他永远只敢放在心里,也不觉得能有对谢燃说出来的一天,更不觉得会成真。
所以,赵浔永远只敢对谢燃说出前一半——“老师,你若要我的命,我亲自给您递刀。”
谢燃却只当他在说笑表忠心,轻轻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盼你活得长长久久,妻妾和睦,子孙满堂,宗室昌盛,海晏河清。”
——如此,九泉之下,谢某可安。
【第63章】 无觅
这时,一阵惊人心魄的脆响传来。谢燃回过神来,却见那竟是茶杯碎裂,赵浔指腹渗出鲜血,竟像是他生生捏碎了茶杯。
“抱歉,”赵浔垂眸低声笑道:“刚才走神,失礼了。”
他的血溅在雪白的茶席上,红的刺眼。
——赵浔想,’妻妾和睦,子孙满堂’?刀……还真这么落了下来,捅进了心里。
谢燃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微微沉默,便说回了正事。
“血脉命盘虽然都验了,按理说此事已经揭过,但我还有一事担忧。”
赵浔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哑,声音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师是奇怪为何三皇子对我身世如此笃定吗?”
谢燃点头:“是。凭他自己不敢也不能做到这个程度。我已派人跟着他,想来很快会有答案。”
赵浔却没立刻作答,反而抵着下巴,抬眼看着谢燃。
谢燃没来由觉得不太自在:“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赵浔笑了:“老师,那日验血之时,趁着我和三皇子闹的混乱,你在我手心塞了一个空心珠子。在钦天监要用水玉盘验我血时,我便趁乱捏碎了它,滴了你给我的血,果然,那玉盘便发了光,庆利帝便认为我的确是他亲子。”
他看着谢燃,轻轻笑道:“但那其实是您的血。所以老师,直到最后,那东西其实也只是证明了你的确是皇室血脉,老皇帝所言不虚。”
谢燃不愈多言,只道:“也幸而你那日反应快,不然我也没机会给你珠子。”
赵浔微微沉默,忽然问道:“那命盘怎么说?”
其实谢燃一直都不太会说谎。最多也只会装装傻和面无表情。
闻言,他一侧头,轻轻“嗯?”了一声,道:“什么命盘啊?”
赵浔:“……”
赵浔:“就是白玉盘最开始验的那个。说起来,我不通阴阳八卦之术,也不知命盘到底有何影响,只是看起来似乎比帝血还要珍贵重要。我很奇怪,若我真不是皇子,为何命盘对得上。若我是皇子,为何三皇子如何笃定?”
谢燃毫不犹豫地打断道:“没必要多想,自寻烦恼。命盘之说,不过迷信罢了。你不必胡思乱想,此事已结。你留心好三皇子便可,到时候或许也就知道你的身世了,问我做什么。”
谢侯爷真的太少说谎,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接的太快,语气又太绝对。和他平时不疾不徐,遇事留三分的态度截然相反。
赵浔深深地看了他一样。
谢燃只觉心头一跳,尽量面无表情道:“又怎么了吗?”
赵浔微微一顿,笑道:“我想知道……若我当真并非皇家子,还有资格做你的棋子吗?”
谢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从刚才起便有些古怪就是在想这个?——我从不认为血脉决定了什么,之所以要扶持赵氏皇子即位,也只是想尽可能避免权力更迭的冲击,不因我一己之私害人罢了。”
他微缓语气,凝视赵浔:“谢某曾立誓,此生行事从不后悔。既然选了殿下,以后刀山火海,谢某只要活着,便陪殿下走下去。”
赵浔看他良久,点头道:“老师,您不要食言。答应我的,就别想拿回去。”
谢燃道:“我从不食言。”
谢侯的确从不食言。但当时赵浔并不知道,从那刻算起,谢燃的一生,也不过只剩寥寥几年了。
当时氛围太好,赵浔温温柔柔地笑着,两人又喝了几杯茶。赵浔便对谢燃道:“老师,我就快及冠了,能为我取字吗?”
谢燃微微一怔:“皇子取字,应由钦天监卜卦,尊皇室排辈,最终交由帝王择选。”
赵浔笑道:“庆利帝并不如何把我放在心上,前阵子他许我一个救驾恩典,我便准备拿这个换。”
谢燃不赞同道:“儿戏。”
“及冠取字是男子一生最重之事,代表亲长祝福祈愿,”赵浔微微垂眸,神色落寞:“阿浔不愿此事由庆利帝来做,请老师垂怜。”
他姿态放的很低,又有了那种惹人堪怜的脆弱感,话又说的实在好听。谢燃自己都不愿承认,心头最嫩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弄了一下。
谢燃没来由的不太自在,干巴巴道:“……取字不是小事,即便你要我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待我回去查查经典——”
赵浔在意的哪是字取得好不好,他在意的是谁来取这个字,一听谢燃这话,就怕是托辞,连忙道:“老师曾连中三元,文采斐然天下皆知,取字这种小事何必参书,您现在随便说一个便可。”
谢燃有点震惊:“随便说一个?”
赵浔这才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演,还说什么“取字是男儿此生最重之事”,连忙将话圆回来:“阿浔的意思是,老师即便随便说一个,那必然也是最好的。”
谢燃:“……………… ”
若是常人,忽然被架得这么高,恐怕不太适应,反而紧张。但谢公子是从小被夸耀才华捧大的,赵浔话说至此,他倒也不再推脱矫情,凝眉细思起来。
“……我还记得,五年前,你同我说,你娘原为你取名’寻’,意为寻找。你不喜,因为觉得心神寄于他人外物,未免可悲。”谢燃缓缓道。
那是他们只是桥下偶遇,赵浔还是个狼狈肮脏的乞儿模样,万万没想到谢燃竟能将这番随口说的话记那么多年,饶是郁王殿下惯常花招百出,最会勾人心绪,一时竟也心神激荡,不知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谢燃轻轻道:“‘无觅’——这个字如何?殿下,我祝你所愿皆成,无须觅,无须求,所念常伴,所爱不渝。”
直到许多年过去,生死两隔,谢燃都不明白赵浔为何对他执念如此深刻。但其实在赵浔看来,这是无比简单,必然的事情。
当赵浔快死在阴暗的地下时,谢燃是他的光。
当赵浔卑贱落魄的时候,谢燃教他读书,为他指明是非黑白。
当赵浔终于觉得自己能回报谢燃,成为谢燃的棋子,让谢燃利用时……谢燃却用这么简单的一个字,泄露了他最隐秘的温柔。
谢燃表面冷淡,说着冷厉的话,仿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牺牲赵浔也在所不惜。但其实,谢燃对赵浔,并无所求。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祝福,他不会期望赵浔成为自己的剑、完美的学生、有用的皇子,他只希望赵浔所愿皆成,所念常伴。
多么普通……又美好的一生啊。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美得不真实,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赵浔微微垂眸,沉默了很久,直到谢燃有点奇怪地望来,他才轻轻眨了下眼,起身,一揖到底:“无觅谢过老师赐字。”
谢燃起身还礼。
赵浔忽然笑了笑:“但是老师,有件事您说错了。”
谢燃疑惑地望过来。
赵浔道:“如今,我并未觉得心神寄于另一人有多可悲,反而……我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我念着想着,为之而活,实乃幸事。”
赵浔说这话时,眼神热烈而专注地看着谢燃。
谢燃竟觉得仿佛有一团火,顺着赵浔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竟然有种不堪其重,不敢和赵浔对视的冲动。
谢燃平生,即便面对庆利帝,面对父母惨死,都算得上堂堂正正,竭尽所能,从未有过这种落荒而逃的念头,自己都觉得甚是莫名其妙。
赵浔见谢燃神情躲闪,心中微微一黯,却也谈不上失落。他主动转了话题,笑道:“老师为我取字,我自然也当还礼,您看此物如何?”
谢燃低头望去,见赵浔手中握着把纯黑匕首。正是那日围猎刺杀庆利帝那把。
他不由皱眉:“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回去了?若是有心人编排……”
赵浔笑着轻轻打断:“老师安心。东西已查完了,是皇帝亲自还我的。我想把它带回来,送给你。”
谢燃微微一愣,接过匕首。他手指微动,利刃出鞘,照亮他雪亮的眸光。
赵浔道:“老师,我也想送您一个祝福。原本凶器不详,但我想您这样的人,也并不拘泥。我想赠这柄匕首,是因为它沾着庆利帝的血,却也沾着我的血。我祝您仇怨得报,也愿……生死相随。”
【第64章】 鸳娘之死
说完话后,谢燃少见地陪赵浔下了一局棋。
外人盛传,谢侯棋艺贯绝天下,且只执黑子。但却没人知道,谢燃偶尔也会执白的,只在和赵浔下棋的时候。
最初是因为赵浔年纪小时,棋艺是谢燃教的,谢燃擅长黑子,便让赵浔执黑,方便教学。
但等赵浔长大一些,事情变慢慢变得有些微妙。
黑子后出,本质上是技高者让,来源于高位的自信和傲慢。但谢燃很早便看出,赵浔表面温容不羁,言笑晏晏,其实骨子里又疯又犟,不愿屈居人下,因此,有时,谢燃便也哄一哄赵浔,愿意让一让他,做一次低位者。
而更少见的是,这日,谢燃执白先行,却反而竟然输了。
这是赵浔十多年来,第一次赢谢燃。
赵浔却并未面露喜色,反而微微皱眉:“老师,您是否身体有恙?刚才下棋时,我看你似乎神思不属,气息不继。”
谢燃将棋子掷回棋篓,淡淡道:“想多了,你进步很大。我昨日吹了风,有点头疼,再加上执白反而有些不习惯罢了。怎么,人有失足……还只许你老师赢,不许偶尔输一回吗?”
他甚少用这种带些慵懒的调子说话,甚至还带出了些隐秘的亲近感。听的赵浔心神一动,一瞬都忘了词。
赵浔见谢燃确实面露疲色,便起身为他披上裘衣,笑道:“天色不早了,那我便送老师回府休息吧。”他亲自给谢燃系上披风,又递来一个暖手炉,温声道:“既然昨日吹了风,老师一定要仔细保暖。我瞧着今日这天气晚上还得下雪。回去后务必叮嘱仆役多烧点炭。我上回去,觉得您那边的炭多少有些烟尘味,这回封王宫里赏了些东西,我已经把好用些的银骨炭和金丝炭都送至侯府了,您且记得用。”
赵浔披外套、奉手炉、系披风等一连串小动作,总是无可避免的发生一些肢体接触,其实动作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谢燃年少时,也有书童侍女会整理衣着。只是赵浔似乎做的格外细致缓慢,谢燃甚至能敏感的感到对方温热指尖划过皮肤的触觉,赵浔每动一下,他都觉得那片皮肤一酥一麻,一件披风传完,简直要整出半身不遂。
谢燃一看赵浔还要给他整理交领,不知为何,只觉头皮一麻,脑海里不知怎的又出现了那阴魂不散的温泉渡血之景。
他后退半步,强笑道:“殿下折煞臣了……谢某自己来,自己来。”
但谢公子不知是因为实在金尊玉贵,不食人间烟火,没干过活,还是太过紧张,竟然手一抖,直接把自己的领口扯散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和一片苍白的锁骨。
谢燃:“…………”
赵浔注视着他的锁骨,喉结动了动。
谢燃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领一拢,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了,抱着那手炉,一揖道:“臣告辞了。殿下还是不必送了。现在朝局混乱,你我关系不被外人所知,一明一暗,更好筹谋。”
或许是被“你我关系”、“外人”这用词说法取悦到了,赵浔竟也没和他争,分外乖巧地点头送他离开了,口中还笑道:“炭火的事老师别忘了,明日我私下来侯府拜见,看您用了没有。”
早在赵浔还未成为皇子前,他就知道侯府有条自酒楼出的密道。谢燃不想外人知道他们来往过密,赵浔便想着,自己便悄悄从那密道走。否则又要这么久不见谢燃,他怕自己真疯了。
谢燃身形一顿,迎着风出屋去了。
赵浔心里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听到了。那既然没有拒绝,便是答应。
只是,他第二日并没能见到谢燃。
因为,就在赵浔封王那日,前厅觥筹交错,宾客满座。而内院,一名妇人却在喝完一碗银耳莲子汤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她死的实在安静,自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口鼻也没有流血。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人,才悚然发现,通报了赵浔。
——死的是赵浔生母,鸳娘。
验明赵浔皇子身份时,鸳娘也一并被认作是一名宫女,曾因碍了当时皇后的眼,和另一个在宫里作绣娘的同胞姐妹一起被逐出了宫。之后怎么会流落匪手,是否是前国公故意为之,如今已不得而知。
庆利帝收了赵浔这个便宜皇子已是极限,万没有把一个疯疯癫癫、很可能还被匪徒糟蹋过的宫女收回后宫的心思。
赵浔也乐见其成,有了自己的府邸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鸳娘接了进来。
他每日再忙,都会回家和鸳娘一起用膳,然后再抽出一个时辰给鸳娘读那些才子佳人的民间话本子。
那些内容词藻俗套乏味的很,鸳娘的疯病又不见好,总是听着听着,就要去玩胭脂玩拨浪鼓,哼着没人听得明白的歌谣绣花,不像人家的娘,反而像个孩子。赵浔却永远很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河流,那些无聊的故事由他缓缓读来,竟也带了几分温柔缱绻的灵性。
赵浔的确又疯又犟,他生命里只有过鸳娘和谢燃两个人。
或许是小时候被锁在那阴暗地下真锁出了什么毛病。郁王殿下的世界向来小的很,所有的温柔和不设防也只给了这两个人。一个寄托了他的亲情和来处;另一个寄托了他的祈望、欲求与归处。所以,他才可以为鸳娘孝顺温和,耐心细致;为谢燃死生倾覆,神魂颠倒。
就在昨日开宴前,他还陪鸳娘用了午膳,她中午比平时多说了几句话,还嚷着要喝银耳莲子羹,看着像是清醒了几分。
赵浔当时还难得天真地想,她的疯病是不是慢慢也快好了?
他们是母子,但是又不那么像母子,赵浔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是他照顾鸳娘。
即使是他,有时也会想……如果鸳娘清醒过来,是不是也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与他温和慈爱地说几句话,问问他活得累不累,怕不怕。恨什么人……又爱什么人。
侍女发现时,鸳娘的尸体已经僵冷,万无回天之力。府里管家匆忙去做灵柩棺椁,遗体也送到祠堂冰存。
赵浔眼底赤红如血,屋中侍女跪了一地,瑟瑟不敢抬头。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从昨日晌午至今,都有谁来过老夫人的院子?”
侍女泣不成声,结结巴巴道:“奴婢想不起来了,似乎一切如常……只有,只有——”
赵浔厉声道:“说!”
那侍女小声嗫嚅:“只有……谢大人来过。”
赵浔一怔,竟像是有一瞬间的迷茫。
侍女低头不敢看他,索性一股脑将话都说了出来:“殿下叮嘱过,谢侯出入府邸有如另一个主子,和老夫人也是相识的,因此奴婢们虽然觉得稍有奇怪,却也没多想,放下银耳粥便出去了。等婢子干完活回来,只听得定军侯爷最后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奴便进了屋,看粥喝完了,看老夫人似乎有些困倦,便扶塌躺下歇了,谁知道,就……就……”
赵浔一言不发。
一旁管家窥他脸色,呵斥那侍女道:“大胆贱婢!谢大人也由得你攀污?你说有毒的银耳粥是你放的,岂不就是认罪了!来人,将这婢子拖走——”
那婢女吓得泪流满面:“奴不知道啊,奴怎敢构陷谢侯爷!那粥的确是婢子倒的,但不止经过婢子一人的手,从采买、厨子,再到伙房奴婢、下人,连带管家您,都碰过的啊!”
管家脸色大变,更催着人将她拖走,眼看就要成为一出闹剧。始终沉默的赵浔终于开口了。
赵浔道:“他说了什么?”
侍女一愣,才意识到赵浔说的这个“他”应当是谢燃。
她哭着道:“婢子没读过书,谢,谢侯爷用词复杂,奴记不清具体的了。只大概听到他提了几个词,大约是’皇子身世’,’不能被人怀疑’,’你活着便是隐患’,’恐被有心人利用’之类的。”
四周寂静如死,只有侍女的啼哭声,如杜鹃泣血。
赵浔默然,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声:“你这记得的不是很多吗?”
侍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因为赵浔豁然拔出佩剑,横在她颈上,剑锋锐利,可吹毛断发,划破动脉,立时见血!
管家吓得脸色苍白,那侍女摔倒在地,已昏死过去。
赵浔神色漠然,血迹溅在他精致俊美的面颊边,犹如修罗鬼魅。
一众护卫噤若寒蝉,院门口跪满了仆役侍婢。
赵浔无声无息地深吸了口气,按耐出喉口激荡而出的血腥味,对管家道:“查查这女人谁安插到我府上的。一口一个婢子,却描眉画眼,十指纤纤没一块茧,还知道谢燃封侯定军,字字句句都把事情往他身上引。谢侯何等人,就算心有忧虑,也做不出这么蠢、这么下作的事。”
管家诺然称是,他跟着赵浔有段时间了,知道这位主子面上常笑,其实心机深沉,这话自然不可能是自言自语,而是对他们这些下人说的,更是对明里暗里打听的“眼睛”说的。
但他离去前,还是踌躇说道:“但是殿下,草民又盘问了另外几名奴仆,谢大人来找老夫人,应该确有其事。”
赵浔的手下意识地扣紧了佩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万事以……我娘的丧仪为先。”
赵浔走回了鸳娘的院子,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闭上了院门。
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生母最喜欢的玉簪和口脂还放在桌上,拨浪鼓一晃一晃,仿佛马上就能听到女人的笑声。桌上还放着鸳娘还未绣完的帕子,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有时候,赵浔也会想,鸳娘疯了,或许是件好事。对她自己好,对赵浔也好。
赵浔虽然没有真正体会过母爱,却也没有接到传承的恨意。鸳娘许多时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少年的他度过了一段最暗无天日的时光。
赵浔按着眉心,一个人坐了整夜。
仆役早被他打发走了,因此那一夜,没人能听到里面是否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是他送走的第一个重要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亲人。
第二日,鸳娘丧礼。赵浔扶灵。
整场葬礼,谢燃未至。
那或许是他们关系开始变质、从此爱很难辨的开端。
【第65章】 回宫
被赵浔垫在枕头下的那柄熟悉的匕首,这一回并没让谢燃更能安寝。
相反,他梦里浮沉混乱,梦到了许多往事。往事时间颠倒混乱,似真似幻,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湿热难辨的幻境。偏生他还惦记着掩盖身份,有些记得这是梦里的往事,生怕自己脱口喊出“赵浔”的名字暴露。却似乎反而起了反作用,后半夜那些梦境渐渐不再是正经的回忆,而莫名其妙地活色生香起来。
温泉、匕首、鲜血、吻、混乱的床幕、强势的掠夺,是回忆,却又不完全是回忆。
比如,温泉那日,谢燃其实记得赵浔一直是昏睡的,但不知为何,这场梦做到最后,梦里的赵浔竟睁开了眼睛。
清醒了的皇子没有却没有惊诧,也没有推开他的老师,反而扣住谢燃的后脑,强势地加深了吻。
直到两人似乎都失去呼吸的意识,尝到了对方口中的血腥味,感到了对方如雷的心跳声。
梦中的赵浔吻着谢燃,钳制住他老师纤细的脖颈,另一手勾开了谢燃湿透贴在身上的薄薄寝衣。
那衣裳就像一层纱一样褪下,沉入水中。
于是,在梦里,赵浔的手便握住了谢燃的腰,异常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殷红。
谢燃猝然睁眼,梦醒了。
谢燃:“……”
居然梦到这种鬼东西,他忽然觉得非常绝望。
更绝望的是,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眼睛——来自梦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赵浔眉眼笑弯了,十分自然地递过去一杯水:“醒啦?梦里喊那么大声应该渴了吧。老师,请喝。”
谢燃原本刚咽了一口,闻言差点喷出来,教养又不允许,只好生生咽下去,差点把肺咳成麻花。
赵浔连忙把杯子端走,为他抚背顺气。
这片刻时间,谢燃也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反应过来,意识到赵浔那句话应该是半开玩笑半诈他,多半是胡扯的。
道理很简单。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意志力还是稍微有点信心的,哪怕在病中,也不至于这么胡言乱语,口无遮拦。另一方面,他又对赵浔太了解了。他活着时,哪怕身体上亲近,哪怕行动言语强势,在情感上……赵浔永远带着点隐秘的克制。
谢燃其实知道,若赵浔当真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反而绝不会是这种半玩笑的亲热态度了。
因为……直到最后,有许多事他们都没有说开。
他忽然想,赵浔那日下朝后,便毫无准备地看到了寝殿中冰冷的尸首,不知内心是何想法?
谢燃心中有了考量,当下平静对答道:“陛下怎么又这么叫我?草民不敢当。”
赵浔笑道:“李兄不想知道自己梦里说了什么?”
“向来无非是些胡乱呓语。在下一无长物二无秘密,若真说了什么也是小事。”
谢燃看起来十二万分的坦然,就和忘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似的。
赵浔微笑着审视他一会,忽然自己转了话题:“李兄,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的了吗?你的烧已退了,咱们今天便要启程回宫了,朕真是迫不及待。”
谢燃反应了一瞬他迫不及待什么,然后想到了此人扣了自己的身体,打算给他来个逆转阴阳。
谢燃觉得十分糟心。但回宫毁了尸体也是他想要的,于是懒得多说什么,只道:“遵命。陛下,容我整容更衣。”
这就是说要换衣服,委婉地赶赵浔走了。却没想到,赵浔笑道:“李兄倒也莫急,有人一直在等你醒,想和你聊很久了。你们单独说几句再走不迟。”
他话音落下,第数十次假装不经意路过帐前的贺子闲便觉出不好,刚想溜,就和拉开帐帘的赵浔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年轻的帝王笑眯眯道:“你说是不是啊?贺卿。”
贺子闲:“……”
赵浔转头对谢燃笑道:“从昨日起,我便听禀贺帅便在你帐前盘桓,却又不进来。想来是顾及朕在,无法和李兄这位一见如故、初见便如十年好友的朋友说话。我识趣得很,这便自己先出去了。两位慢谈。半个时辰后我们再启辰。”
说罢,他还当真说走就走。贺子闲僵在边上,连行礼都忘了。
赵浔甚至帮他们体贴地合上门帘,命守卫士兵退开。
贺子闲:“………………”
谢燃叹了口气:“………贺兄啊。”
贺子闲小声委屈道:“谢兄,抱歉啦。你这事太刺激了,又是死而复生又是瞒着皇帝送密信的,都是谨小慎微的细致谋略活。我现在年纪大反应慢了,又在军中久了,肠子都直了,学的那些文人细致谋略早不知扔到哪里了。”
谢燃已经懒得纠正称呼,事已至此,赵浔肯定是怀疑了,只要不做实,便暂且破罐破摔吧。
“算了,暂时不要紧。贺兄找我何事?可是我画的那茶杯送出去了?一切顺利?”
贺子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谢燃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贺子闲道:“谢兄,点头是告诉你东西的确送出去了,我派得人将信放在钦天监门口,第二日早晨便不见了。我留在那盯梢的属下看到一个麻衣道人把那纸拿了,虽然没看清楚脸,但听着和你描述的中一大师倒有几分吻合。”
谢燃展颜道:“好极了!那你还做什么摇头?”
贺子闲道:“我派去那士兵其实试着跟了那道人一段,发现他转头就飞鸽寄出去一封信。今早我看到陛下收到一封信,火漆和道人寄出信的似乎很像。”
贺子闲同情地看着谢燃:“谢兄,所以你真确定人家会帮你吗?毕竟钦天监历来只尊皇室。即便是方外之人,护的也是紫薇命盘,只听帝星之命。”
“而且,那中一大师毕竟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的吧,”贺子闲试探地说:“哪怕人家两不相帮,就说实话,你的身份不也暴露了?”
谢燃其实也没把握,只是觉得自己还欠中一一个条件,对方应该会对自己感兴趣。
两人谈话结束前,贺子闲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真的要这么瞒着陛下?我看他对你是真的上心,昨儿一晚上硬是一直在你这帐子里守着,好像生怕你跑了不成。即便你不想复生,与他好好说来,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