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1

花卷:不想了 51 - 完

【第51章】
 
  皇帝这病来得突然,大半个太医院都守在皇帝宫里。
  诊出季寰中毒的是个姓宋的院正。
  此人精于药物,医术虽高,却是个软弱的。杨贺直接将他困在宫里,拿了他家人威胁他对皇帝中毒一事守口如瓶。
  杨贺瞒下了季寰中毒的事,只让宋院正去寻解毒之法。
  太医哆哆嗦嗦地说,不知道皇帝中的什么毒,无法解。
  一来二去,对外称季寰患的是怪疾。
  病来如山倒,季寰精神不振,疲乏倦怠,心绪起伏剧烈之下咳血昏厥,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了下去。
  杨贺为防生变,着御马监中的禁军严守宫门,更挑了几个得力的去查季寰是怎么中的毒。
  杨贺几乎不消多想,就知道这事儿和季尧脱不了干系。
  可皇帝生活起居都有内侍照看,杨贺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他想起季尧把玩在手中的糖豆,那些糖豆他亲眼看着季尧吃过,宫中内侍也不乏尝过的,甚至他自己都被季尧按着以口相度吃过,都安然无恙。
  他后来还让人查过那些东西,确认过,糖豆不过普通糖豆,无毒。
  不过几天,季寰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眉宇间有些病气。
  杨贺去看他。
  季寰正在吃药,小内侍先吃过,一口一口喂季寰。
  杨贺说:“我来吧。”
  他将内侍屏退,跪坐在一边,拿勺子舀了黄汤,吹了吹,才送到季寰嘴边。
  季寰看着黄澄澄的苦汤,皱了皱眉毛,说:“太医这回开的什么药,怎的如此苦?”
  杨贺浅浅一笑,“良药苦口,陛下先将药喝了,奴才给您拿蜜饯。”
  季寰说:“朕记得你极怕苦。”
  杨贺心中动了动,抬起眼睛看着季寰,他又舀了勺,“陛下怎么知道?”
  季寰喝了口黄汤,满嘴都是苦味,将咽下去,杨贺适时地递上了一颗蜜饯,季寰含着蜜饯缓了缓,才说:“有一年春夏交接,你得了风寒,硬挺着当差,朕听你咳嗽,就让请脉的太医给你开两剂药,你当时脸就苦了。”
  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杨贺早已忘了,季寰声音带笑,娓娓道来,竟让杨贺呆了呆。
  一碗药见了底,杨贺侍奉着季寰漱了口,季寰脸色才好看一点。
  季寰突然问,“贵妃怎么样了?”
  杨贺说:“贵妃身子还虚弱着,奴才已着太医守着,陛下放心。”
  季寰笑了声,靠着软枕,脸上露出疲惫:“贺之,你办事,朕一向放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菀菀那儿,你帮朕瞒着她,不要让她知道朕患怪疾之事,她年纪小,不要吓着她了,等朕好一些了再说。”
  杨贺看着季寰,点了点头,轻声说:“陛下会好起来的。”
  季寰笑了笑,说:“自然,朕的问瑶台还未搭完呢。”
  杨贺莞尔。
  他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珠帘落下,挡住了皇帝苍白的面容,俊逸柔和的一张脸,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是睡不安稳的样子。
  杨贺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直起了身,往外走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雕琢了一半的木头。
  木头是稀罕的紫檀木,色泽深沉,品相极好,都是各地上贡的珍品。
  杨贺抬腿走了过去,拿起一段放鼻尖闻了闻,思索半晌,握在了手心。
  季寰卧病在床,早朝也停了,朝中大臣纵有不满的,可阉党势盛,薛戚两家的血还未干,无人敢发声。
  宫中戒严,季尧隔了几天都没有进宫。
  他进宫那天正好下了雨,午后一场雨来得突然,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是乌云遮日,颇有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迫人感。
  季尧没让宫人给他打伞,自己打着,伞面描的是翠竹,苍翠欲滴,好像也不堪滂沱的雨势摧折,不复刚劲不折,竟有些扭曲颓败。
  季尧踩着水小跑过来的,嗒嗒地溅起一路水珠,他束着玉冠,绣云纹的素白广袖锦衣在雨中多了几分跳脱的少年气。
  “淋死我了,这雨来得可真突然,”季尧还没到杨贺面前,声音先送了过来,小孩儿似的抱怨,“前脚刚进宫,雨就砸下来了。”
  杨贺立在檐下,看着季尧,季尧举起伞,露出带笑的眉眼,“看看,我衣裳都湿了。”
  内侍知机地凑过去接下季尧手里的伞,候在一边。
  杨贺说:“夏天的雨下不久,殿下想进宫,也未免太心急了。”
  他说的不咸不淡,又像是含沙射影。
  季尧眨了眨眼睛,道:“我这不是挂念皇兄,还有——公公嘛。”
  杨贺淡淡地看着季尧,吩咐内侍,“去伺候殿下把湿衣服换了。”
  季尧说:“不用这么麻烦,一会儿就干了。”
  “我先去向皇兄请安。”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杨贺慢慢地让开了路,说:“殿下,我先让人通报一声。”
  季尧笑吟吟道:“那就有劳公公。”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天色暗,浓云翻滚,伴随着几声雷声,轰隆隆的,压抑又沉闷。
  杨贺没有再说话。
  不过须臾,皇帝召见季尧。
  杨贺远远地站着,看着季尧亲昵地和皇帝说笑,俨然担心兄长的幼弟,贴心乖巧。
  杨贺只觉一股子凉意自心脏漫向四肢百骸,手脚冰冷,恍惚间竟生出几分恐惧来。
  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哄骗着别人,享受着别人的善意温柔,却又眼也不眨地置对方于死地,满口谎言,让人分不清真假。
  真正的口蜜腹剑,残忍狠毒。
  杨贺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手中沾过很多血,可季尧的阴狠毒辣,却让他觉得不寒而栗,竟连季尧那挂在嘴边的喜欢,都成了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张着獠牙,阴森可怖。
  “公公,”面前陡然出现一张脸,眉眼带笑,凑近了,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杨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季尧眉毛挑了挑,看着杨贺,杨贺这才回过神,干涩道:“陛下呢?”
  季尧小声说:“累了,睡着了,”他的目光仍留在杨贺脸上,说:“公公有心事呀?”
  杨贺轻轻吐出口气,神情变得平静,道:“出去说吧。”
  季尧翘了翘嘴角,抬手捋起杨贺鬓边的一绺头发细细地别在耳后藏入冠帽中,说:“好啊。”


【第52章】
 
  一段紫檀木被扔在桌上,古朴厚重,色泽精致如锦缎,微微泛着雅香。
  季尧看了眼,道:“这不是皇兄的紫檀木么?”
  “南燕紫檀木大都产于燕南一带,近两年来进贡入宫的紫檀木十有八九是出自钦州、柳州几地,”杨贺声音冷静,道:“谢家就起于燕南。”
  季尧眨了眨眼睛,说:“哎呀,公公好博学!”
  杨贺屈指在紫檀木上叩了叩,眼神冰冷,看着季尧的眼睛,说:“你还想瞒我。”
  他冷冷道:“你当真以为皇帝是患了怪疾?!”
  季尧歪着脑袋,不闪不避地和杨贺对视,笑了下,不紧不慢地说:“皇兄患的不是怪疾?那可太好了,不过公公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该找太医啊,再不济找那满朝重臣——”
  “季尧!”杨贺凌厉地瞪着季尧,怒不可遏。
  季尧看着他,半晌又笑,虎牙尖尖的,他一只手撑着桌子坐了上去,将那截紫檀木拿了起来凑鼻尖闻了闻,咕哝道:“味道还挺好闻的。”
  “在特殊的毒液里浸泡了半月,味道恰好不浓不淡,混着紫檀木本身的香自然又不突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他笑盈盈地对杨贺说,“江湖术士特意配了许久的方子,公公觉得怎么样?”
  杨贺恨声道:“果然是你!”
  季尧笑道:“公公不都猜到了么。”
  杨贺说:“不止于此——”
  “紫檀木的异香我找人辨别过了,根本不致命。”
  季尧赞叹地抬手拍了拍掌心,夸道公公果然缜密,说完又叹了口气,“其实公公何必问的这么清楚呢,你心中早已明白,把话摊这么开就没意思了。”
  杨贺冷声说:“怎么,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季尧无谓地道:“我有什么不敢让人说的。”
  他笑了声,看着杨贺,好整以暇地说:“我倒是很奇怪,公公为什么露出这幅表情?”
  “公公十几岁就能眼也不眨地杀人沉尸,这一路走来,手中的人命沾的不比我少,”季尧拿掌心的紫檀木轻轻敲着手心,“公公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仁善忠良之人,为什么——”
  他停了停,直直地盯着杨贺的眼睛,“独独对皇兄就分外心软?”
  少年人有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看着杨贺时攻击性极强,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剥出那颗心脏好好地盘问一番。
  杨贺心头颤了颤,袖中的手攥紧,面上神色不改,淡淡道:“你又为什么要对皇上动手?他拿你当亲弟弟,对你不薄。”
  季尧说:“亲弟弟……”
  “是啊,皇兄对我很好,”季尧恍了恍神,怔怔地看着杨贺,“他就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疼我,待我好。”
  “公公问我为什么 ?”
  季尧垂下眼睛,苦笑说:“要是我能选择,你以为我愿意谋害皇兄?”
  杨贺看着季尧,没有说话。
  季尧抬起头,少年人眼睛微微泛红,别开脸,低低地说:“我没的选择,我不过外祖父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傀儡,他们要做什么又岂会真的事事都告诉我?”
  “公公,杨督公,”季尧看着杨贺,说:“从小到大,没有人像皇兄一样毫无目的的对我好,如果真的可以,我也不想害他。”
  杨贺看着少年人通红的眼眶,愣了愣,突然就见季尧对他一笑,慢悠悠地说:“公公是不是想听到我这么说?”
  季尧嗤笑道:“公公,别装了。”
  “你我都不是好人,何必在这悲天悯人。”
  杨贺气得胸口起伏,怒道:“你!”
  “我怎么?”季尧突然凑近,抓着杨贺的手臂将人扯近了,他本就高,坐在桌子上越发显得凌人,居高临下俯视着杨贺,步步紧逼道:“公公若真的担心皇兄,大可告诉他,他这是中毒,中的是能要他命让他死的毒药, 何必瞒着他,瞒着这满朝文武!”
  “陛下中毒一事一旦泄露了出去,必然朝野动荡,举国难安!”杨贺抬起脸,冷冷道。
  季尧啧了声,“好高风亮节,好讲大义。”
  “公公是怕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得知皇兄病情,趁机群起而攻之吧。”季尧哂笑一声,他抬手捻了捻杨贺薄薄的耳垂,黏糊道:“咱俩多熟啊,就不必说那那些违心话了。”
  杨贺心底藏着的事被他轻飘飘地揭了出来,仿佛赤裸裸地在嘲笑他的伪善,还有那点微不足道,本不该有的怜悯。
  杨贺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季尧。
  季尧说:“公公,你扪心自问,皇兄出事,你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吧。”
  “皇兄子嗣单薄,你便是能力压朝臣,却找不出一个能名正言顺扶上帝位保住你煊赫权势的……”季尧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笑吟吟地说:“我除外。”
  “只有我,或许可用。”
  季尧看着杨贺抿紧的嘴唇,凑近了,一口咬住他的嘴唇,舔了舔,低声说:“公公,我说的对不对?”
  杨贺却捏住了季尧的下巴,堪堪退开,抽回手拿拇指擦了擦自己的嘴唇,说:“那又如何?”
  “季尧,你这个人,”杨贺顿了顿,“至今为止,当真有过一句真话么?”
  季尧一怔,一言不发地盯着杨贺。
  杨贺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季尧猛的捏紧手里的紫檀木,狠狠扔了出去,脸色变冷,“杨贺,够了吧。”
  “你屡屡因为皇兄和我过不去,为什么?”季尧说:“爱你的是我,护着你的是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的也是我。”
  “你以为皇兄能一直容你?”季尧冷笑道:“你真当他是傻子?来日世家扫定,你大权独揽,皇兄当真会一直觉得你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是他可亲可信的贺之?”
  “不过一个太傅,皇兄就能疑你,他能保你长久?别做梦了!”
  杨贺呼吸一顿,反唇相讥:“敢情殿下弑君是为我?篡夺帝位也是为我?可笑!”
  季尧却一下子又变得平静了,甚至勾了勾嘴角,坦诚道:“没错,我是为我自己。”
  “我皇兄命好,什么都有他母后给他挣,我只能自己抢自己骗了嘛,”季尧说,“宫里就是这样,我要是不想争不想抢,早和我母妃一起疯了。”
  季尧道:“皇兄很好,对我也好,可我就要因为他对我的好痛哭流涕,感激涕零?乖乖地听之任之?公公说,有这样的道理吗?”他问得好乖,好像个天真的少年,杨贺沉默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季尧自桌子上跳了下来,看着杨贺,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轻声哄道:“好啦,至少我对公公说的话是真的。”
  “我说过,我会永远喜欢公公,”他低下头亲杨贺的嘴唇。他一靠近,杨贺浑身僵住,心尖儿不自觉地发起颤,凉意蔓向四肢百骸,如冰冷的潮水一般。季尧亲昵地捏了捏他凉凉的手指,说:“公公,这天底下,只有你不要怕我,你明明知道,我最听你的话了。”
  杨贺越过季尧的肩膀,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子未关,暴雨簌簌地闯了进来,淋得一片潮湿阴暗,仿佛见不得光。
  恍惚之中,杨贺听季尧说,“杨贺,我窃国篡位,你弄权祸国,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他日遗臭万年,咱们也是要一起的,一辈子都分不开。”


【第53章】
 
  杨贺想,他确实不是好人。
  只是梦里总梦见季寰对他说,连你也骗我。
  上一世季寰的面容和这一世渐渐重合,变成一张瘦削苍白的脸,伤心又怨恨地看着他,看久了,杨贺心中竟变得波澜不惊。
  其实季尧说的没错,他卑劣自私,那点子悲悯根本微不足道。
  季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把玩了那些紫檀木太久,毒已浸入肺腑,此前一直潜而不发,如今一朝发作,太医只能拖延,根本配不出解药。
  季寰早晚要死的。
  季寰起初还能强撑着上朝,后来在金殿龙椅上当众吐血昏厥了过去,朝野哗然。
  他不过而立之年,尚年轻,不曾立储君,如今一倒,朝中上下开始议论纷纷,有意让季寰先立太子。季寰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正当六岁,生母原是季寰为太子时府上伺候的宫人,还有一个就是戚贵妃的小皇子,不过三岁。大皇子背后无人,小皇子又年幼,更同戚家有关。立储一事,朝中争执不休。
  不知为何,季寰却迟迟没有做决定。
  南燕天气慢慢地凉了,季寰这一日精神尚好,召了小贵人伴驾。
  他将杨贺屏退了,单独留了小贵人,二人在殿内说话。杨贺站在门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碧蓝的苍穹,颇有几分秋意将来的征兆。
  谢家坐不住了。这两日,朝中突然出现了立季尧为储的声音,说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小皇子,都太过年幼,难当重任云云,季尧则表现的很惶恐。
  季寰依旧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杨贺却从中嗅出了几分压抑和冷眼旁观的味道。
  他和季寰两世君臣,他太了解季寰了。
  上辈子,季寰是病故的。临驾崩前几年,朝中大事皆有杨贺一手掌控,他堵住了季寰的耳朵,蒙了他的眼睛,季寰所见,是朗朗太平盛世,在杨贺的有意纵容和蛊惑下,终日越发不思朝政。
  直到季寰快死的时候,梦才碎了。
  难道季寰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吗?
  突然,殿里猛地响起一声物件砸地声,杨贺皱了皱眉毛,叫了句:“陛下?”
  只听殿里季寰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杨贺,进来。”
  杨贺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菀菀伏在地上,身子颤抖,脸色煞白眼里也含了泪水,不住地磕头。满地都是散落的“问瑶台”的亭台楼阁,一幢幢,一栋栋,七零八落。
  杨贺当即止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季寰咳的脸颊通红,恼怒地拂了袖,指着小贵人,说:“恃宠而骄,仗着朕宠你目无尊卑,毁朕心爱之物,”他闭着眼睛缓了缓,对杨贺接着说:“让人把她押下去,罚入浣衣局。”
  杨贺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不过须臾,就应了声是。
  小贵人呜咽地叫着陛下,一边着去抱季寰的腿,季寰看了她一眼,却退开了,只说:“押下去,朕不想再见到她。”
  过了许久,内侍将她带走了,杨贺奉上一杯热茶给季寰,季寰余怒未消,将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杨贺说:“陛下息怒,别伤了身子。”
  季寰轻轻吐出口气,看着满地的楼阁,说:“枉朕这般疼她……”
  杨贺蹲下身,将散落的紫檀木楼宇捡了起来,问道:“陛下,这是?”
  季寰说:“不必捡了。”
  杨贺动作一顿,抬起头,跪坐在地上看着季寰,眼神温驯又柔和,“陛下消消气,这些东西只消费些时间,还能搭回去。”
  他声音缓慢,字字清晰,能抚平人心绪。季寰垂下眼睛,看着杨贺,不知怎的,杨贺竟觉得季寰这双眼睛和季尧有几分相像。
  季寰说:“搭回去,也不是原来模样了。”
  杨贺笑了笑,“可陛下为这'问瑶台'费了这许多心血,若是就这般丢弃,委实可惜。”
  季寰一只手搭在桌上,抬起眼睛,看着崩塌的楼阁亭台,低低地说:“是啊,朕费了这么多心血,可这世上的事,朕待之以诚,结果却总是让人遗憾痛心的。”
  杨贺心尖儿一抖,几乎承受不住季寰的眼神,面上神色没变,对着季寰笑了下,将地上的楼阁一一拾到一起,说:“小贵人年纪小,冲撞了陛下,陛下小惩大诫也是应当。”
  季寰收回目光,却忍不住又咳了几声,杨贺将东西放在一边,温声道:“太医嘱托过陛下情绪起伏不宜太大,不宜劳累,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季寰说:“太医……诊来断去还是一个怪疾,无用,贺之,朕这当真是怪疾么?”
  他起了身,杨贺跟在他身边,低声说:“如今除了太医,还广纳天下名医,相信不久就能寻得杏林圣手治愈陛下的顽疾。”
  季寰哼笑了一声,“怕是都盼着朕死吧,一个个地催着朕立太子。”
  杨贺还没说话,季寰坐上龙榻,看着杨贺,轻声问:“贺之,你说,朕该立谁为储君?”
  杨贺心头一跳,低声道:“陛下,此等大事,奴才岂敢妄议。”
  季寰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说:“朕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你不要紧张。”
  又问:“你觉得阿尧怎么样?他虽自小养在冷宫,却是个聪明懂事的,若是他为储君——”
  杨贺抬起头,看着季寰的眼睛,平静地说:“储君一事事关国本,想必陛下心中早有裁决,奴才不敢妄议,更不敢揣测圣意。”
  季寰摆了摆手,说:“罢了,你也下去吧。”
  “是陛下,奴才告退,”杨贺轻声说,边往外退了几步,却没有出去。珠帘外,隔着晃荡的珠帘,季寰只见杨贺跪坐在地上将那些他亲手毁了的楼阁一一捡起来。
  季寰恍了恍神,脑子里却浮现那日季尧来看他,临了要走,他将睡未睡,想起外头还下着雨,又醒过来打算让杨贺留季尧在宫里多待一会儿,等雨停了再送他回去。
  没成想,却见季尧站在杨贺面前,抬手撩起了杨贺的鬓发,姿态暧昧又亲昵,言语之间熟稔莫名。
  刹那间季寰如遭雷击。
  隐约听得几个字眼,直觉来得突然又强烈,他们有事瞒着他。
  季寰脑子里浮现当初郑太傅对杨贺的弹劾,还有季尧为杨贺的百般维护辩驳,如今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不堪多想。
  病中人本就多虑多思多疑,曾经埋下的疑心刹那间发了芽。无论是朝臣抑或王侯皇子,勾结内侍都是大忌。朝中又正当权势倾轧,因立储一时争论不休,季尧仿佛成了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成了最大的得利者。
  只消这么一想,季寰生生吐出一口心头血,满脑子都是被他二人算计背叛的痛楚怨恨。
  季寰无端地想起他母后,他母后强势了一辈子,临终时却看着他直落泪,嘶声说,皇儿,你这样的性子,让母后怎么瞑目,怎么放心去啊。
  季寰耳中嗡嗡作响,喉头发甜,他忍了忍直接咽了下去,说:“杨贺,出去。”
  半晌,杨贺才应了声是。
  杨贺走出寝殿,手指尖沾染了紫檀木的木香,混着殿里阴凉压抑似乎带了几分血腥气的味道。
  杨贺深深地吐出口气,拿素白的手帕擦了擦手指,招了个心腹内侍,吩咐他,“看好贵人。”


【第54章】
 
  “皇兄把他那心肝儿宝贝贬了?”
  书房里,季尧饶有兴趣地问。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靠着椅背, 抬手按了按眉心。
  季尧说:“皇兄一向宠爱她,竟也舍得,莫不是以退为进想保下她?”他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凑过去问杨贺,“公公怎么看?”
  杨贺不咸不淡地说:“宫中失宠不过寻常事。”
  “哦,是么?”季尧笑道:“公公这不在意?可我怎么记得同她一起的这批伶人是公公挑进宫的,就连她,都是公公送到皇兄面前的?”
  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波澜不惊地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季尧笑了一下,说:“公公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杨贺直勾勾地看着季尧,二人目光对视了半晌,杨贺说:“不过一个江湖丫头,惹不出乱子,殿下大可放心。”
  “哎——”季尧说:“我可不是怕她惹乱子,只不过是想提醒公公,不要一时心软伤了自己。”
  杨贺没有说话。
  陈菀菀是他送进宫的。
  他知道季寰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上辈子,陈菀菀是无意入的季寰的眼,这辈子,却是他将陈菀菀送到季寰面前。
  就像上辈子一样,季寰一眼就看中了陈菀菀。
  陈菀菀被罚入浣衣局之后,隔了好些时日,杨贺都在等着看季寰想做什么。后来发现,季寰是想找机会送陈菀菀出宫。
  人被杨贺拦下了,杨贺也见着了陈菀菀。
  四更时分,宫中寂静,天色将明不明,正当宫中守卫巡逻换岗之时,浣衣局每隔三天也会有宫人出宫。
  季寰想让陈菀菀逃出去。
  高高的宫墙,天上闪烁着零星的几颗星子,宫灯幽幽地亮着,衬得浣衣局的院落有几分凄清压抑。
  陈菀菀跪在地上,杨贺衣裳齐整地站在她面前,身边是几个内侍。
  杨贺轻声问她:“为什么不走?”
  陈菀菀惨然一笑,扬起一张煞白的脸,反问杨贺:“公公会放过我么?”
  杨贺说:“陈姑娘可别忘了,在你们无处可去,要被赶出燕都时,是我给了你们一个容身之所。让你入宫伴驾,享尽荣华,你的师父师兄弟都不用再流离失所,受人冷眼。”
  他一提起师父师兄弟,陈菀菀哆嗦了一下,眼泪簌簌往下掉。
  杨贺蹲下身,曲起手指擦她脸颊边的眼泪,说:“你一直很听话,我也无意为难你。”
  “那日,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陈菀菀恍了恍神,过了许久,才用手捂住脸颊,呜咽道:“陛下让我出宫,离开燕都……”她泣不成声,“以后,好好地活下去。”
  杨贺无动于衷,收回手站了起来,说:“还说了什么?”
  “陛下还说,还说——”她低着头,声音太小,杨贺皱了皱眉,突然只觉浑身一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陈菀菀已经攥着一把匕首朝他刺了过来。
  “督公躲开!”一记年轻清朗的嗓音陡然传来,一支飞镖击在寒光闪烁的刀刃上,激得陈菀菀身子踉跄了半步。不过须臾,萧百年身影极快地掠了出来,已赤手同陈菀菀对了两招。陈菀菀常年行走江湖,会武,对上萧百年竟也过了十余招还未显露败相。
  杨贺心有余悸,脸色阴沉地看着二人交手,斥道:“傻着干什么!”
  当即,几个内侍也拔刀迎了上去。
  陈菀菀不是萧百年的对手,更遑论还有内侍,片刻后就被夺了匕首按在了地上。
  杨贺说:“陛下让你杀我?”
  “呸!”陈菀菀恨恨地啐了口,她性子烈,一双杏眸哪儿还有半分软弱,烧着火,恨不能将杨贺生生烧死,“阿寰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反而恩将仇报谋害他,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得好死!”
  杨贺气笑了,眉梢眼角透着股子寒霜似的凛冽冶艳,“不知死活。”
  杨贺说:“其实你应该听陛下的话,离开燕都,毕竟——”他凉凉地笑了一下,阴柔又冰冷,“陛下他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
  陈菀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恨恨地瞪着杨贺,杨贺神态冷漠,陈菀菀到底年少,转眼就崩溃地哭了出声,哀求杨贺,“公公,你放过陛下好不好,我求求你,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他是真的将你当做知己朋友的,公公,我求你。”
  她不住地磕头,青石地板冷硬,脑袋磕上去闷声响。杨贺垂下眼睛看着她,突然一抬腿,让她磕在了自己的靴尖上。陈菀菀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抓住杨贺的袍子,啜泣道:“公公,阿寰可以不当皇帝,你们放了他,我们走得远远的,躲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求求你……”
  杨贺说:“贵人,晚了。”
  杨贺折身回去的时候,萧百年跟在他身后。
  杨贺说:“季尧让你跟着我的?”
  “是……不是,”萧百年有些无措,“殿下让我保护公公。”
  杨贺淡淡道:“在这宫里,是监视吧。”
  萧百年讷讷无言,不过片刻,又听杨贺说:“你从诏狱里救走了一个戚家人?”
  萧百年脸色变了变。
  杨贺冷笑了一声,说:“我不追究,你回去,今日起不要再跟着我。”
  萧百年低声道:“谢督公!”
  桌上摆了点心,季尧拿了块塞嘴里,心满意足地说:“好甜,公公这儿的点心怎么比我府上厨娘做的好吃。”
  杨贺突然道:“陛下起疑了。”
  季尧不置可否,将整块糕点吃完了,舔了舔指头,笑道:“还以为公公犹念旧情,对皇兄心存不忍呢。”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季尧道:“宫里都在公公的掌握之中,出不了乱子,可燕都之外,一旦皇兄发出去密召,诏边军入京勤王,只怕要生事端。”
  杨贺说:“陛下发不出密诏。”
  “公公这般笃定?”季尧笑了笑,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那皇兄是怎么找来人要把小嫂嫂送出宫的?”
  “莫说宫里还有司礼监李承德,就是朝中也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没死,皇兄如果联络了他们……”
  杨贺眼神一冷,没有说话。
  季尧叹了声,孩子气地嘟哝道:“这药效起的太慢了,夜长梦多啊。”


【第55章】
 
  季寰对杨贺、季尧不再信任,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揭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正当雨夜。
  司礼监的门紧闭着,禁军闯进去的时候,杨贺就站在门外,内侍在他身后打了伞,雨水淅淅沥沥地沿着伞面滑落,溅起一圈圈涟漪。
  他今夜肩上搭了斗篷,薄薄的,暗奢的黑底,衬得里头的朱红越发夺目,波澜不惊地听着里头的刀刃和惨叫声。
  直到内侍躬身说:“督公,人都清干净了,”杨贺才慢慢地抬腿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中庭,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开了,清出一条淌血的路。堂里已亮起了灯火,亮堂堂的,昔日司礼监大权宦狼狈地穿着白色亵衣,一张老脸煞白,上了年纪,干瘦如将折的落败枯枝。
  杨贺看着他,颔首笑了一下,说:“李督公,别来无恙。”
  李承德咬牙切齿,“杨贺!”
  杨贺漫不经心道:“说来我能有今日,当日也多亏督公施以援手,我心中一直很是感激。”
  “呸,竖子!”李承德冷冷地说:“要杀要剐你只管动手,不必多费口舌。”
  杨贺眉梢挑了挑,抬手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我竟不知督公这般刚烈,倒是我小瞧督公了。”
  “督公这个年纪,该颐养天年,为什么又要管宫中事,像以前一样装聋作哑不好么?”杨贺撩袍反身坐在主位上,看着李承德。上辈子李承德就是告老还乡,离开了燕都,没有今日这一出。这一世,一切都变了,好像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出现了偏差。
  李承德冷笑道:“我虽是个阉人,却也知忠君二字!尔等贼子毒害君王,谋朝篡位,不但妄为人臣,他日必定不得好死!”
  杨贺轻轻笑了笑,说:“可今日,要死的是督公啊。”
  李承德梗着脖子不言不语。
  宫中内侍十有七八都是听命于杨贺,独独剩了那么些,归在了司礼监李承德名下。杨贺原本无意动他,可帮陈菀菀出逃却有内侍帮衬,杨贺直接将目标锁在了一直隐而不发的李承德身上。
  雨夜有几分凉意,杨贺手指冷,倒了杯茶,茶水却是冷的,闻了闻,茶叶也不是顶好的茶叶,又搁在了一边。
  杨贺说:“你我到底是同僚,我也不想为难督公,只要督公告诉我,陛下除了让你救陈菀菀,还让你做什么——我便让督公安然告老。”
  那日他和季尧见面之后,杨贺就发现季寰的虎符不见了。
  南燕历来见虎符如见君王,能调动南燕数十万边军。自季寰病重后,宫门就守得严了,朝臣鲜有入宫面圣的,便是见皇帝,杨贺也会让人在场。
  如今虎符消失,只能是季寰已经将虎符连同密诏送了出去。季寰出不了宫,能帮他的,只有李承德。
  李承德冷笑道:“你今日既敢大肆屠我司礼监,又岂会放我离开,真当我老糊涂了?”
  杨贺歪头笑了笑,轻声说:“督公说的有理,可督公要是配合,我至少能让督公死得体面一点。”
  李承德冷笑道:“我早已想到会有今日,不过一死!”
  杨贺哦了声,尾音上扬,看着李承德,昳丽的面容露出几分笑,“我听说公公之所以一直留在宫里,是在燕都找一件宝贝。”
  李承德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你……”
  杨贺屈指敲了敲桌子,微笑道:“巧的很,我帮公公找到了。”
  他屈指叩了叩桌,当即有内侍捧着个老旧木匣走了进来。
  李承德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木匣。
  “当年为督公掌刀的是燕都何一刀,他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是他的儿子承了父业。此人迷信不成器,这些年来屡迁家宅,东西搬来迁去,督公去赎买时,他们告诉你不慎弄丢了。督公,是不是?”杨贺声音不疾不徐,看着李承德的眼神,说:“他不知,何一刀有个习惯——将东西都埋在了旧宅的后院底下。”
  李承德攥了攥拳头,冷声说:“口说无凭,焉知不是你满口胡言!”
  杨贺说:“木匣上刻了名字,督公未入宫前,是叫李绥印?”
  李承德霍然白了脸色,肩膀抖了抖,整个人都像萎缩了几分,怨恨地瞪着杨贺,尖声骂道:“杨贺!行事如此歹毒,你也不怕损了阴德!”
  挨过一刀的宦官六根不全,发迹之后都是要去将这东西赎回的,以便他日死后一并放入棺椁下葬。否则,死了都是残缺的,踏不上轮回路要成孤魂野鬼。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一世,李承德寻这玩意儿还闹出了不小动静,整个何家的人都被他随意拿由头下了大狱,费了许多功夫才找了回来,安安心心地告老返乡。
  杨贺无意从碎嘴的小内侍嘴里说来的,他们当笑话,杨贺也是听过就罢,没想到会成为他拿捏李承德的把柄。
  杨贺说:“我这是成全督公啊,督公紧张什么。”
  “再说,阴德这种东西,”杨贺哂笑道:“我只管活着的事,死后谁管他怎样。”
  李承德眼眶凹陷,一双眼都红了,半晌膝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良久,才说:“陛下给了我三封密诏,让我交给……”他颤了颤,闭上眼睛,“交给户部尚书邱大人,安国公……还有,还有兵部陈大人……”
  这三位都是朝中默不作声的,尤其是兵部陈大人,杨贺生辰时,他还送了白银千两,一副稀罕的玉如意,几乎可说是阉党。
  “几时将密诏送出去的?”
  “三,三天前。”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虎符呢?”
  “……我不知,”李承德痛苦道:“我真的不知。”
  杨贺说:“督公,我不想问第二遍。”
  李承德身子颤了颤,“三封密诏俱已火漆封实,我真的不知道……”
  杨贺看着他,过了许久,轻轻一笑,“如此多谢督公了。”
  “叨扰多时,告辞了,”杨贺起了身,越过李承德往外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外头雨下的更大了,杨贺说:“备马车,去城防营。”
  天还未明,阴沉沉的多雨天,像等不来天明一般。
  杨贺说:“我查过城门出入登记,陈家长子陈意和邱家邱明书,于两日前,安国公家中三子却是三日前就离开了燕都。”
  季尧皱了皱眉毛,看着桌上的地图,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纸上虚虚一划,说:“他们想出城求援,要么北上安北军,南下三卫,西边——西边赵王和老太后有旧隙,发誓有生之年不入燕都,皇兄不会和他求援,就剩下东边的平海军。”
  “北赵虎视眈眈,一旦安北军返京,北赵必会挥师南下,陛下不会调动安北军,”杨贺说。
  季尧说:“这四条路——他们昨两日才离开,锦衣卫脚程快,能直接截杀陈意和邱明书,至于安国公……”
  季尧忍不住骂了句:“老狐狸。”
  杨贺平静地说:“天明之后,以造反之名让禁军围了安国公府,广而宣之,发缉捕令缉拿那三人。”
  季尧想了想,说:“其实平海军地远,皇兄等不了,最有可能的是南边戍守的三卫。”
  “这些边军常年戍守在外,性情倨傲,非帝王亲临或虎符不肯听宣,虎符只有一个,”杨贺道:“安国公二子曾参军,虎符和密诏极有可能在他身上。”
  季尧道:“若是有所遗漏?”
  杨贺素白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抬起眼睛,看着季尧说:“殿下不是想除了谢家么?”
  季尧道:“公公有何高见?”
  “遂他们的意留一卫入京勤王,”杨贺语气冷静,“再调北府卫入城,让锦衣卫谢轩,谢泽,还有你舅舅谢辙亲自戍守皇城安危。”
  半晌,季尧才笑了起来,“公公一下子让他们三个都折在这场动乱里,谢家就完了,我外祖父怕是要活生生气死。”
  杨贺说:“殿下心软了?”
  季尧啧了声,咕哝道:“真是记仇。”
  他说:“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的,我真不舍得的,只有公公。”
  “公公,要是咱们输了呢?”
  “事已至此,”杨贺看了季尧一眼,眉宇冷冽如艳极的花,“那我便陪殿下共赴黄泉。”


【第56章】 结

  翌日,杨贺去看季寰。
  季寰坐在窗边喝药,他瘦了很多,脸颊白,几根手指干瘦而伶仃,看着竟有几分孤独。
  杨贺抬手行礼叫了声陛下。
  季寰看了他一眼,神态冷淡,既没叫他起也没叫他过来。杨贺径自站直了身,看着季寰,说:“陛下,李公公自戕了。”
  季寰手一抖,怔怔地看着杨贺,“……你说什么?”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重复道:“李承德李公公,昨夜在司礼监自杀了,三尺白绫自缢而死。”
  消息是他自城卫营回宫后就过来的,杨贺走后不久,李承德就上吊了,死得无声无息。等到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僵硬了。
  季寰脸色更加苍白,说:“是你杀了他?”
  杨贺抬起眼睛,淡淡道:“不是我,他确实是死于自缢。”
  季寰猛地将手中的药碗朝杨贺砸了过去,啪的一声,药碗在杨贺脚边四分五裂,溅起的一块碎片划过了杨贺的手背,落下一道血痕。
  杨贺吃了疼,抬起手,看着滴血的手背,说:“陛下,解恨了?”
  “解恨?”季寰惨然一笑,怨恨地盯着杨贺,“你和季尧如此背叛朕,朕恨不能杀了你们!”
  杨贺看着季寰,想,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这么想着,心中竟变得十分平静,冷漠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杨贺一步一步走近季寰,季寰怒道:“你给朕滚出去!”
  杨贺不说话。
  季寰气得嗓子眼发甜,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杨贺,你敢弑君!”
  杨贺慢慢地说:“陛下多虑了,贺之不敢。”
  季寰满嘴都是血腥气,强忍着咽了咽,冷笑道:“不敢,还有你们不敢做的事!”
  杨贺平静地说:“陛下其实不用将贵人赶走,让她陪着您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不是更好?”他看着季寰变得难看的脸色,“这样,她也不会天真到对我动手?”
  季寰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说:“菀菀,你将菀菀怎么样了!”
  杨贺脸上终于浮现几分笑,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手背仍在流血的伤口,道:“陛下觉得呢?”
  “杨贺!”季寰又急又怒,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血溅上了杨贺身上的内侍服,几滴落在手背,温热又滚烫,“你不要动她……”
  杨贺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寰,季寰踉跄了几下,几乎站不住,杨贺这才伸手扶住了季寰。季寰攥着他的手臂,捏得紧紧的,脸颊煞白。
  杨贺笑了一下,轻声说:“和陛下说笑的,怎么还真急上了。”
  季寰盯着杨贺,杨贺扶着他往床边走,一边说:“她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季寰剧烈地喘了几声,哑声道:“你不要动她,看在……”他闭了闭眼睛,“看在往日朕和你的情分上,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杨贺说:“这就要看陛下了。”
  “原本李公公可以安安心心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若是没有陛下的密诏,陈大人,邱大人,安国公也不会有无妄之灾,祸及满门,”杨贺看着季寰,他神态温和如往昔,眼神却冷冰冰的,看得季寰恍了恍神,遍体生寒,心都似乎阵阵生疼。
  季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骗朕?”
  杨贺轻轻笑了下,道:“这怎么能算骗,宫中本就如此,是陛下以前过得太安逸了。陛下若有太后的两分雷霆手段,今日也不至于此。”
  他声音轻,也慢,好像以前君臣二人坐在一起无话不谈。
  季寰怅惘地想,或许只是他的无话不谈。
  杨贺说:“陛下,来生不要再做帝王了。”
  “陛下的药洒了,我去让宫人再煎一副,”杨贺又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殿门关上,眼尖的小内侍见了他的手,凑过来问道:“督公,给您叫太医过来?”
  杨贺看了眼自己的手背,说了句不用了,兀自拿左手揩了季寰溅上去的血,他伸舌尖尝了口,和别人的,自己的并无二致。
  恶人也好,善人也罢,除了裹在皮肉下藏深了的一颗心,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过两天,锦衣卫传来消息,陈意和邱明书都已就地格杀,身上并未携带密诏。
  安国公幼子在路上被人发现了,是在逃的钦犯,为了讨好杨贺,直接被当地郡守拿下,押送入燕都。
  次子死在了萧百年手中,身上却只有密诏而无虎符。
  虎符不言而喻,在安国公大公子手中。
  消息送进燕都时,萧百年只留下了几个机敏的锦衣卫跟踪大公子,其他人都撤回了燕都。
  日子一天一天变得缓慢,京里真正乱起来那天,是个月圆夜。
  皎月挂当头,银霜凄清。
  一切已经部署妥当,杨贺和季尧都在宫里。毒入肺腑,季寰已经不行了,躺在床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溘然长逝。
  在宫中的还有朝中的几个老臣,包括谢老侯爷,零零散散地跪在殿外,大都苦着脸,如丧考妣。
  宫门外是另一番天地。长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恐殃及池鱼,不似往日灯火通明,熄了灯,越发显得阴暗可怖。
  北府卫是戍守皇城的第一道防线。
  禁军是第二道。
  远在宫中,似乎都能听到传来的厮杀和刀刃相交声,马蹄交错,好像要将皇城换个天地。
  季尧和杨贺跪坐在龙榻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季寰,季寰已然油尽灯枯了,双颊瘦削,毒浸染肺腑,苍白的嘴唇都显出一点乌黑。
  季寰到底是没有立储君,也不曾写遗诏,他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沉默地宣泄心中无处可去的苦闷和绝望怨恨。
  他要他们一辈子背上骂名。
  季尧突然说:“公公,我想和皇兄单独待一会儿。”
  杨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季寰,到底是起身走了出去。
  殿中变得越发安静,宫灯内烛火长明,一盏又一盏,徒然地照着明。
  季尧看着季寰的脸,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冰凉凉的,索性握着塞进了被褥。
  “皇兄,是不是很恨我?”季尧自言自语。
  季尧笑了下,像个要寻长辈撒娇的孩子膝行着靠近了龙榻,挨着床沿坐了下去,说:“是我我也要恨的,不过我不会给别人这样对我的机会。”
  他说:“皇兄,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小时候母妃疯疯癫癫的时候总骂你母后恶毒,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你说你怎么就这样好。”
  “可是你好又怎么样,”季尧一只手搭在床边,枕着下巴,叹气道:“皇帝只能一个人做。”
  “皇兄,你拦着我的路了。”
  季尧又笑,看着季寰,道:“皇兄,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
  这是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包括杨贺。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季尧皱了皱眉毛,神情却罕见的,有几分惊惧和心有余悸,“梦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底下也没有人。”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独,他像是被套进了华贵的囚笼里,冕毓沉重,压着他,一串串的缀珠垂着。刻骨的孤独如冰冷的潮水,让人喘不过气。
  那个梦就像一个可怖的预兆。
  季尧鲜少有恐惧的情绪,梦醒之后却浑身冷汗涔涔,梦中的感觉太过孤独无望,仿佛这就是他的将来。
  季尧怕极了。
  直到他看见了杨贺。那年隆冬,季尧爬上了墙头,一眼就看见了杨贺,杨贺仰起脸,对他笑了起来。冬日里的阳光透着暖,少年内侍肤色雪白,眼睛漂亮,一笑起来能迷人眼,干净柔软得不像话。
  尽管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季尧轻声说:“皇兄,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梦中那样的。”
  就是死,他也要把杨贺绑在他身边。
  这一夜变得漫长,滴漏一地一滴地漏着,喊杀声渐渐逼近皇宫。
  道道宫门告破。
  宫中人心惶惶起来,殿门外跪着的老臣也开始对望不安。
  杨贺始终波澜不惊,冷静得不像话。
  晨光微吐,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朝阳映亮出了宫中的红墙琉璃瓦,勾勒出精巧金贵的飞檐。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百年和几个禁军统领出现在杨贺视野之中。
  一颗心陡然落了地。
  杨贺不动声色间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几人浑身浴血,利落地单膝跪在地上,扬声道:“天佑我大燕,贼子悉数伏诛,臣等幸不辱命!”
  声声振耳,浩浩荡荡传了开去。
  身后的门慢慢地开了,季尧走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轻声说:“皇兄驾崩了。”
  杨贺怔了怔,周遭已经响起了一片哭声。
  杨贺恍惚地看向季尧。
  季尧看着杨贺,眼神不闪不避。
  帝王驾崩总是要哭的。
  过了片刻,便有老臣一边掩泪一边说:“陛下可有遗诏?”
  季尧说:“皇兄病重,无力开口立遗诏。”
  旋即,又有大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爷平叛有功,英明睿智,老臣恭请王爷登基!”
  季尧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地看着杨贺。
  杨贺闭了闭眼,退了半步,当即行了一个大礼,伏地长声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贺一表态,此起彼伏俱是臣服声。
  季尧浑然不管,像是没有听见,任朝拜声一记又一记传远。
  不过须臾,他就倾了身,将手递给杨贺。杨贺抬起眼睛,对上季尧专注的目光,心尖儿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季尧的手。
  刹那间,杨贺好像终于踏着了实处,真真切切地重新活这一遭。
  他不会死于季尧登基那一年。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走,无论是好或坏,季尧都会和他一起。
  宫中血腥气重,季尧和杨贺仿佛踏着尸山血海,周遭声音和人都已远去。
  从今往后,声名狼藉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们的名字将永远留载于史册,被钉在一起,至死不休。

  ——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