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花卷:不想了 番外 3

【番外之前世】

杨贺醒时身边落了道黑逡逡的影子。
季尧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盘腿坐在床上,正盯着他看。宫灯晦暗不明,天色也尚早,杨贺迷迷糊糊的,还有几分睡意。
他皱了皱眉毛,细细的声音有几分哑,说,几时了。
季尧没有说话,一只手搭在腿上,眼神直勾勾地审视杨贺,嘴唇抿出了锋利的弧度。
杨贺没等来回答,不耐烦地拿脸颊蹭了下枕头,咕哝道,盯着我看作甚,没睡醒就接着睡。
这话大胆得堪称放肆,可又透着股子不可言说的熟稔。
季尧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冰凉凉的,啧了声,说,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这么对朕说话了。
季尧凑过去,道,私闯朕的寝宫,还爬上龙床,你是什么人?
杨贺霍然睁开双目,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双眼沉寂森寒,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恶劣,不似作伪。
四目相对。
杨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叫了声季尧。
季尧眯了眯眼睛,似乎也发现了什么,看了会儿杨贺,杨贺肤白,穿着亵衣,细腻的脖颈间几道咬痕分外惹眼。
季尧抬手想摸,杨贺却用力拍开了他的手,冷冷道,你是谁?
季尧看了眼自己的手,歪着脑袋倏然笑了一下,直言朕的名讳,你问朕是谁?
杨贺只觉一股寒意传遍四肢百骸,季尧的神情太陌生了,若换了平时,季尧已经黏在他身上了。
他心里隐约有个荒唐的揣测,心沉了下去,一时没有说话。
殿里死一般的沉默。
季尧陡然提声说,来人。
他话一落,几人鱼贯而入,捧着盥洗之物,早朝的龙袍也备着,旁边竟还有一身蟒袍。
季尧看了那身朱红蟒袍几眼,偏过头,杨贺已经坐直了,盯着他,如同见了什么可怖又荒谬的东西。
自睁眼季尧就觉出了有点儿不对,可到底将醒,如今那种感觉分外强烈。季尧看着那身蟒袍,又看了眼坐在床上的陌生男人,倏然转头看向了镜子。
镜子里还是他的脸。
底下的内侍道,“陛下,督公,该准备早朝了。”
督公——太监,季尧脸色更为微妙,盯着杨贺那张脸看了许久,杨贺脸色煞白,可眉眼之间却有些眼熟。
杨贺突然开口,说,“都下去。”
左右很顺从,直接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仿佛习以为常。
季尧看着,想了好一会儿,陡然想起了什么,露出几分匪夷所思,旋即,却变成了玩味,他对杨贺说,“朕记得你。”
季尧抬手碰了碰杨贺的脖子,贴着他,询问似的,轻声说,“杨督公,你不是被朕下令砍了么?”
杨贺身体一下子紧绷了。
季尧记得杨贺。
二人有过数面之缘,季尧记性好,他记忆里的杨贺漂亮凌人,权势煊赫,很得他皇兄的器重。不过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太监,却傲得很,眼高于顶,瞧人都是居高临下,堪堪分那么一丝半缕的眼神。
季尧那时已经从冷宫里出来了。
二人在皇帝宫门外打过一次照面,季尧那时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声,杨督公。
杨贺穿了身艳极的蟒袍,那张脸比宫里的那些女人也不遑多让,他懒懒地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小王爷啊。
说罢,擦肩而过。
后来处斩杨贺的折子送到季尧面前,季尧不期然地想起杨贺,提起朱笔,冷漠平静地落了墨。
季尧盯着面前人,这人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又不一样。
季尧想,呵,可真有意思。
杨贺哪儿还能不明白眼前人是谁。
他是季尧,是上辈子的帝王。
杨贺手指尖都是冷的,盯着季尧,季尧同他对视,眼神让他心里发冷,脑子里嗡嗡作响,杀意瞬间漫了上来。
可不过须臾,杨贺却想起这是谁的身体。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看着季尧,说,陛下在说什么?
季尧盯着杨贺,笑了声,随口胡诌,朕大概是睡糊涂了。
杨贺垂下眼睛,道,奴才去叫太医给陛下瞧瞧。
季尧靠着床头懒洋洋地坐了回去,不置可否地抬了抬手。
杨贺吐出一口气,支起身,神情却是一僵,他底下光着,两条腿赤裸裸的,亵衣也穿得不周整。
大腿白皙,几根手指印和牙印分外扎眼。
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季尧看着,神情倏然变得更微妙了。
太医自然诊不出什么问题,这点季尧和杨贺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
季尧看着殿里迥然不同的陈列,自然明白,这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
季尧聪明,纵然此事匪夷所思,荒唐至极,他却不得不信,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当天的早朝杨贺以帝王龙体欠安为由,停了,直接回了内官监。
季尧心里惊大于恼,他是大权独揽的,朝中上下,断无人敢如此逾矩。
过去那些妄图掌控他的人都死了。
满朝文武,无不战战兢兢,唯他命是从。
季尧身边跟着几个小内侍,他从他们嘴里问话,将这个世界的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最让他震惊的莫过于杨贺。
上辈子的季尧清算了杨贺,抄家处斩,这辈子的季尧——啧,几个小内侍言辞隐晦,含糊不清,可季尧自然能明白。
当真是可笑。
他竟然和这么个阉人谈情说爱,还宠得要命。
季尧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陌生又熟悉。他并不在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他是帝王。
临了传午膳,太监照例问季尧,可要请督公一道?
季尧瞥了那太监一眼,说,什么督公。
太监愕然。
季尧顿时想了起来,杨贺。
他屈指敲了敲桌子,说,传杨贺。
太监领了命,谁知杨贺却没来,只称病说是身体不适。
季尧气笑了。他想起早上杨贺的神态,季尧从里头剖出了几分震惊、畏惧和厌恶,以杨贺不设防间的那两句话,以及从小内侍口中问来的东西。
杨贺断然不会对季尧如此。
除非,杨贺看出了什么,甚至,这个杨贺,知道他是谁,更知道自己杀了他。
季尧指尖儿敲在桌上,慢慢的,一声一声地响,他对内侍说,既然身体不适,朕就去看看督公。
杨贺只要一想到现在的季尧到底是谁就头疼,杨贺本就是重生而来,他不敢想,原本的季尧去了哪里。
越是不敢想,越是无法让自己平静地去看现在的季尧。
大抵是前世留下的阴影,杨贺对这个季尧很是忌惮。这么多年,在杨贺眼里,前世今生,季尧已经是两个人了。可前世的季尧,却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鬼神之说荒诞而又无法可破,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犹如一场噩梦,来得毫无征兆,让人无力又惊惧。可无论如何,杨贺决不会允许这个季尧鸠占鹊巢。
杨贺按了按眉心,后背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突然,门外响起了几声内侍的行礼声,是季尧,杨贺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门开的一刹那,杨贺眯了眯眼睛,抬头看着门外,不咸不淡地说,陛下怎么来了?
季尧步子悠闲,语调散漫,听说督公身子不舒服,朕来看看你。
季尧出入内官监是常事,内侍早已见怪不怪,更没有人敢来打扰。杨贺一只手搭在桌上,拇指摩挲着案上的折子,说,不过是有些头疼,休息休息就好了。
季尧一双眼睛盯着杨贺看了会儿,透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说,哦?
他伸手要碰杨贺的额头,杨贺直接抓着折子一挡,季尧看着,拿过他手中的折子扫了几眼,一双眼睛毒蛇似的,凉凉的,似笑非笑,说,督公怎么一个晚上就同朕如此见外了。
杨贺波澜不惊地看着季尧,季尧对他笑,直接坐上了桌子,拿着奏折轻轻地敲掌心,你我二人本该十分亲近的。
季尧说,难道督公和朕做了同一个梦?
杨贺淡淡道,陛下坐了什么梦?
季尧抬手撑在梨花木桌上,捏着折子轻轻左右一比划,惋惜地说,朕啊,朕梦见自己将督公斩了。
抄家,斩首,曝尸于乱市,受万民唾弃。季尧好不解困惑的语气,问杨贺,说,督公,朕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恍惚间,经年噩梦死灰复燃,杨贺仿佛回到了诏狱死牢,传旨的太监倨傲地站在牢外传旨,圣旨明黄,定了他午门斩首。那刀是极锋利的,饮过血,杀过人,悬在他的头顶。
闹市乱哄哄,耳边尽是谩骂嘲讽。
杨贺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拼命自控着,说,陛下不要说笑了。
杨贺攥了攥自己的掌心,脑子里浮现上辈子季尧的模样,少年脸色苍白,眼瞳黑漆漆的,死水一般。
两世模样互相重叠,变成了面前这张脸,恶鬼似的,季尧凑近了,拿奏折沿尖角在他的脖颈间滑了一下,轻声说,朕可没说笑。
他笑盈盈地问,督公,疼不疼啊。
过了许久,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尖锐冰冷的目光,说,不过一个梦而已,陛下何必当真。
季尧笑了起来,梦?于朕而言,那的确是梦,于督公而言,当真是梦?
奏折尖角下移,堪堪在杨贺锁骨间暧昧地点了下,季尧说,朕同督公如此亲厚,督公如今却视朕如虎狼蛇蝎,避之不及——啧,他反问杨贺,督公,你说奇怪不奇怪?
杨贺挥开那本奏折,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尧,说,陛下想说什么?
季尧道,督公何必在朕面前装傻,朕是什么人,督公是什么人,你我一清二楚。
他姿态闲散,言语却步步紧逼,非要撕破杨贺那副镇定的伪装,让杨贺的恐惧愤怒都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二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儿,杨贺盯着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容,他从来不知道,同样一张脸,神态竟会陌生得令人生厌,他慢慢靠在椅背上,说,陛下说什么,奴才听不懂。
季尧笑了起来,杨贺,杨督公,朕听说督公一向睚眦必报,朕杀了你,毁了你的一切,你是不是恨极了朕?
杨贺冷漠地看着季尧,没有开口。
季尧道,为什么不动手呢?
他看着杨贺,又笑,莫不是——舍不得?可真是情深义重,朕只知督公心高气傲,原来竟有此好。
杨贺眼神更冷,嘴唇抿得紧紧的。
季尧说,不知督公——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哂笑道,和这么个人颠鸾倒凤,午夜梦回,会不会做噩梦,突然想起朕,想起前世种种,嗯?
季尧——杨贺霍然起身,盯着季尧,冷冷道,不过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赝品,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赝品二字一出,季尧脸色沉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杨贺,赝品?
督公,什么是赝品?他浑不在意地翻着手中的奏折,奏折中是谢家谢轩请旨辞官,书桌上还放了许多折子,奏的都是朝中要事,足见二人亲厚,非比寻常。
季尧说,督公和朕来自同一个世界,前尘是真还是如今是真,督公分得清么?
再者——他顿了顿,看着杨贺的眼睛咧嘴一笑,你要的真货,回得来吗?说不得督公以后日日见的就是朕了。
杨贺眉宇之间浮现几分阴霾,嗤笑道,休想。
杨贺看着季尧,语气冷静残酷,道,他若回不来,我就杀了你。
季尧眼神一凝,随手将折子丢在桌上,啪的一声响,督公何必如此,皮囊是这副皮囊,里头是谁的魂有谁在意,督公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一样能给你。
他是季尧,朕也是。季尧说。
季尧目光落在他衣襟里若隐若现的锁骨间咬痕上,咬得狠了,牙印犹存。季尧拿舌头顶了顶齿尖,看着杨贺那张清冷冶艳的脸,季尧从未碰过太监,可想起晨起时杨贺的模样,想起这具身体和杨贺或许做过的种种,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恶劣的兴味。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不是。他看着季尧,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嘲弄,你算什么东西。
杨贺说,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一向睚眦必报,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季尧听着那把淡漠冷静的声音,话里却透出毫不掩饰的维护,心里莫名的不快,扯了扯嘴角,哦?督公能做什么?杀了朕?
杨贺不置可否。
季尧凉凉地笑了声,督公可当真狠心,杀了我,你要的,可就也死了,彻底回不来了。
杨贺漠然道,你也说我要的,既已经不是我要的,留着何用。
杨贺和季尧之间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迟钝如赵小夺,都觉察出了什么。
赵小夺问杨贺,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杨贺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皇帝宫中的内侍都换成自己人。
这些年朝中两派分庭抗礼,季尧深谙权衡之道,养了些心腹,却又拿捏着分寸,不至于让杨贺生出危机感。
这个季尧虽说不知朝中局势,可他太聪明了,杨贺自然不会由得他任意妄为,搅乱朝纲。
谢轩辞官叩别帝王那一日,正当晴天,杨贺也在。谢轩曾任锦衣卫副指挥使,当年登基前那一次动乱,谢轩折了手臂,谢家元气大伤,这些年江河日下,越发没落,再无半点世家大族的风光。
季尧看着谢轩,谢轩为人严苛,也是季尧的亲舅舅,他在冷宫时,谢轩没少来看他,教他。
可在季尧的世界里,谢轩早死了。
他登基之后,谢轩仗着是他舅舅,以帝师自称,横行无忌。
不但是谢轩,还有整个谢家。
季尧那时就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后来季尧一场鸿门宴,将他们都杀了个干净,季尧还将谢轩的膝盖都削了下来,提着淌血的剑,好整以暇地坐在帝位上,看着谢家众人怒不可遏、既惊且惧的眼神,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如今的谢轩不但活着,还想带着谢家残余的老弱妇孺辞官归隐。
季尧屈指叩着扶手,一手支着脸颊,笑盈盈地说,舅舅正当壮年,本该是为君效力的好时候,何必急着走呢?
谢轩伏在地上,说他一介残躯,已是有心无力,恳求帝王恩准。
杨贺冷眼看着,季尧摆明了是故意刁难谢轩,这些年谢家再无余力,很是安分,就连谢轩都从锦衣卫退了下来,任个空有职而无实权的闲官。
季尧很满意,对他们也没有过多为难。
如今谢家想必是已经彻底明白,季尧在位一日,谢家绝无出头之日,索性离开这是非之地。
谢轩没想过季尧竟有不放之意,一抬头,帝王神态散漫,瞳仁漆黑透着股子冷意,谢轩看着,脊背一凉,垂下头磕在地上,长声道,请陛下成全。
季尧笑了,刚想开口,杨贺打断他,说,谢大人回去吧,此事陛下允了。
季尧偏头看着杨贺,杨贺平静地和他对视着,眼中露出几分警告。
季尧无所谓地笑了笑。
季尧知道杨贺防着他,可越是防着他,季尧越觉得有意思。
他所知的杨贺和这个杨贺不一样,他记忆里的杨贺冷心冷情,争权夺利,是世人又恨又惧的权阉。
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有所顾忌。
而这个让他如此顾忌的人是“季尧”,这感觉,就像是顽石里凿出一颗心,触手温软,季尧心里生出几分微妙的嫉妒。
季尧喜怒无常,他知道宫里的内侍都是杨贺的人,毫无忌惮地拿他们取乐,看着他们奔忙服从,丑态百出,聊以慰藉。
当中一个叫赵小夺的,季尧有些印象。
上辈子的赵小夺死了,听说是万箭穿心,死在杨贺的院子里。
如今活得好好的。
区区一个小太监,竟也像是改了命一般。过去的那些熟悉面孔,都似重生了,本该千刀万剐的寒章成了刑部侍郎,就连辞官退隐的沈凭岚同何峭都好生生地立在百官当中,意气风发,俨然南燕脊梁。
南燕不再是他所憎恶的垂垂暮已,死气沉沉。
一切都变了。
季尧看着,烦透了,头隐隐作痛,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阵强烈的毁灭欲,阴毒地叫嚣着,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毁了,偏偏却滋生出另一股本能,两两不退,角力一般撕扯着。
季尧忍了下去,笑盈盈地问赵小夺,小夺啊,朕和你义父,是何时相识的?
赵小夺有些困惑,陛下这些日子是有些奇怪。
季尧说,他前些日子突然有些不记得前尘旧事了,就连和杨贺之间的事都记不大清。
赵小夺一听,这哪儿能行,陛下岂能将他义父忘了。
他说,陛下尚在冷宫时就和义父相识,已经好些年了。
季尧坐在丹墀上,曲着长腿,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点点头,说,后来呢?
赵小夺就将这些年二人如何从微末登得大宝,琐琐碎碎的,挑捡着自己知道的倒给季尧,季尧越听,笑容越盛。
赵小夺说,陛下,你可不能忘了义父。
季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朕这么喜欢督公,怎么会忘了他呢?
赵小夺眨了眨眼睛,看着季尧,说,陛下以前不是只管义父叫公公的么?
那日下了雨,檐下雨声淅淅沥沥地作响。
自季尧消失后,杨贺已经好几天没有睡着了,翻来覆去,惊醒就是噩梦。
屋子里燃着安神香,杨贺恍恍惚惚地想,三天,季尧不见整整三天了。在他看来,那个季尧,根本就不是季尧。
季尧会去哪里?
鬼神之说非人力所能及,杨贺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他这几乎将季尧软禁的法子,却引得帝党不安。
若非季尧余威犹在,平日里又处处以杨贺为重,只怕他未必能如此轻易震得住朝中局势。
杨贺闭着眼睛,强烈的疲惫不安摧得意识有些模糊。
季尧会去哪儿?既然出现的是上一辈子的季尧,他去了上一世么?
上一世的自己已经死了。
季尧这人黏他黏得要命,若是当真在那个世界,怕是要——要怎么样呢?杨贺心里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自得和满足,隐隐的,又泛上了几分惶然焦虑。
季尧离不了他,离了他要发疯的。
可这么个人就不见了。
杨贺心头空落落的,若坐在帝位上的不是季尧,杨贺就该备下后手了,留着一个能随时要他命的帝王不是好事。
可杨贺竟全无别的心思,他听闻朝中有朝臣请镇国寺的和尚去府上做法驱邪,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在想,不如让那些和尚来试试。
可这不过是瞬间的念头,将将萌芽就被杨贺掐灭了,太荒唐。
杨贺又想起季尧,雨声在耳边渐渐远去了,他竟好像看见了季尧,季尧拿手碰他的脸颊,低笑着说,公公,想我不想?
杨贺直勾勾地盯着季尧,一言不发,季尧又笑,叹气似的,说,真是我啊,公公是不是被吓坏了,连我也认不出了。
杨贺心想,他有什么可怕的,顶不了一拍两散。
可还没说话,季尧就不见了,他睁大眼睛,却猛地惊醒了。门外有步履匆匆,混在雨声里,不知何时起了惊雷,轰隆一声响。
门被用力地推开了,有人转过屏风,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还带着淌过雨水的湿迹,有些狼狈又急切。
刹那间,杨贺竟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季尧喟叹似的,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意思,看着杨贺,轻声叫了句杨贺。
杨贺眼睛微睁,怔了怔,一声喝斥停在舌尖竟未出口。
季尧笑了一下,走近了几步,看着散发,穿着亵衣的杨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儿冷得如冰凉的蛇,低声问,公公,想我不想?
季尧手是冷的,衣袍沾了水汽,看着他,眼神热烈,杨贺偏头躲了躲,冷冷地看着他。
季尧攥住了他的手,不高兴地咕哝道,躲什么?
他笑,凑过去问杨贺,真被吓着了?
杨贺身上还带着安神香,散了发,眉眼间的锐利笼在灯光里,无端削弱了几分。脖颈细,锁骨的痕迹淡了,白生生的,如两截伶仃的玉,让人想捏碎折断又想用力咬上一口。
梦里的季尧也问他,公公,是不是被吓坏了?
杨贺垂下眼睛,看着他攥紧自己的手指,目光慢慢移到那张脸上。
季尧看着杨贺的眼睛,不闪不避,过了半晌,杨贺说,季尧?
季尧哼笑了声,跪坐在床沿,有几分亲近的意味。
杨贺眼里却仍带着戒备和审视。
季尧捏了捏他的手指,说,我回来了,公公不高兴?
季尧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出现在了另一个世界。他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杨贺,道,梦里没有公公。
杨贺神色微动,说,然后呢?
季尧垂下眼睛,却紧紧攥着杨贺的手,声音有些低沉,我怎么都找不着公公。
他有些孩子气地抱怨,吓死我了。
杨贺愣了下,抬起头看着季尧,眉梢眼角的凛冽堪堪化了几分,半晌,问,他呢?
季尧随口道,换回去了吧。
杨贺没有说话。
季尧掐着杨贺下巴,说,怎么,公公舍不得?
这话酸里酸气的,听着分外熟悉,杨贺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道,别胡乱呷醋。
季尧低哼了声,松开手,指尖好像还残留着杨贺脸颊的热度,他咂摸着杨贺那脱口而出的熟稔语气,笑了一下,说,公公都惦记别人了,我怎么能不醋?
杨贺瞥他一眼,心里却仍有几分不真实感,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声音低低的,仿佛松了口气似的。
季尧怔了下,看着杨贺,应了声。
杨贺眯了眯眼睛,仰着脸,倏然对季尧笑了下,语气冷静残酷,轻描淡写地说,真可怜,你是有多嫉妒可悲,才想成为季尧。
季尧霍然变了脸色。
季尧脸上浮现冷笑,漠然道,朕为什么想要成为他?
他脸色恢复如初,真真的喜怒无常,懒洋洋道,成为这么个费尽心思就为了抓住一个阉人的废物?
季尧嘲弄道,登上帝位,却天天围着阉人转,甚至费尽心机去和那些伪善至极的朝臣周旋,可不可笑。
杨贺脸色一寒,他看着那张脸,那是季尧的脸,神色却尖锐如刃,仿佛一只露着柔软肚皮的野兽骤然间獠牙相向。
杨贺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接受。
杨贺在那张脸上见过许多神态,痴迷的,执着的,漫不经心的……却从未见这张脸对自己露出厌恶,他听着刺耳的阉人二字,神色越发阴沉。
季尧挑剔地打量杨贺,倏然一笑,凑近了,说,不过,朕倒是真的很好奇,阉人有什么好的。
杨贺冷冷道,滚开。
季尧笑了声,说,公公别这么冷漠嘛,其实他之所以执着于你,无非是孤独惯了,不愿寂寞至死,随手抓着一个人陪自己困死在这个帝位上。这个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甚至是什么猫猫狗狗,你以为真的是爱?
季尧说着,伸手去碰杨贺,杨贺狠狠打落他的手,怒道,来人!
季尧却粗暴地捂着他的嘴巴,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按在床上,盯着那张恼羞成怒的面容,莫名地兴奋起来,低笑道,公公气什么呢,嗯?
他捏着那截手腕,垂着眼睛,欣赏着杨贺的愤怒,冰冷傲慢都似雪化了一般,是刺骨的春水,疼,却刺激。
杨贺虽然清瘦,不肯配合,用力挣动起来力气不小,竟一口咬住季尧的手掌,咬得狠,直接就见了血。季尧低哼了一声,脸上露出阴鸷之色,杨贺身上穿着亵衣,不禁拉扯,半个白皙胸膛都敞了出来。
仿佛杨贺咬着的不是自己的手,季尧将手掌往他口中送,一边由得他咬,喂他吃自己的血肉,冷静地垂眼看着那双凛冽森寒的眼睛。目光若能杀人,季尧想,他该死了千百回了。
季尧舌尖顶了顶齿关,短促地笑了笑,鬼使神差地凑近了舔了下清凌凌的眼睛。
如吻刀锋。
杨贺脸色更难看,嘴唇被血染得更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季尧脸上,受辱了一般,怒道,季尧!
他盯着季尧,眼里有愤恨,屈辱,凶狠,却夹杂着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委屈压抑,嘴唇抿得紧紧的。
季尧身登帝位多年,只有别人怕他跪他的份,几时受过这样的巴掌,一时整个人都愣了愣,旋即又惊又怒。
他对上杨贺的眼睛,杨贺恨恨地盯着他,那目光,不知怎的,竟让季尧心头颤了颤,手脚都似僵住了,灵魂仿佛要被生生剥离出这具躯体。
其实季尧并不了解杨贺。
他所知的杨贺是上辈子高高在上,而后一败涂地的权阉,是眼前冷漠的杨贺杨督公,他乍醒时所见的那个柔软不设防的样子如同昙花一现,可遇而不可得。
偏偏杨贺越是对他百般抗拒,季尧就越想起那个瞬间。
就像没人会想敲开一块顽石,可一旦窥得里头的一缕玉质,好奇心作祟也好,贪心也罢,便念念不忘,非要敲个四分五裂赏玩个够才心满意足。
季尧忍不住想看杨贺的温驯,柔软,顺从,甚至是更多,他有时想,这么个阉人,贪婪慕权,心狠手辣,有什么值得另一个季尧如此费尽心思。
他按了按心口,离魂似的,莫名地有些身体发冷,心脏都停了停一般。
杨贺直接将季尧软禁了。
朝臣来探视时,降了重重帘帐,隔得远,杨贺立在帐内,漠然地看着季尧。
报复一般,杨贺将季尧的手脚都拿铁链锁了,拷在龙床上。
季尧摸着手腕的镣铐,银色链子长,透着冰冷的光芒。
季尧说,没想到公公还喜欢玩这个。
杨贺冷淡不言。
季尧顶着这么一张脸,除了他,旁人根本辨不出真假,纵然聪明如沈凭岚之流,看出了古怪,可鬼神之说荒诞无稽,季尧又是帝王之身,也不能多说什么。
何况,这个季尧,并非善类。
锦衣卫这些年一直握在季尧手里,自萧百年走后,季尧一手提拔了年轻的林之远任锦衣卫指挥使,林之远对季尧忠心耿耿。
不过这么几天,季尧就将朝中局势看了个七七八八,竟有意挑动锦衣卫生事端,妄图打破两党平衡。
可季尧到底低估了本尊对杨贺的执着。
锦衣卫固然是一把利刃,在季尧手中,却是一把永远不会对着杨贺的刀。
季尧将链子拖得响,说,公公能拷朕多久,不出三日,朝中那些大臣就能翻天,齐齐跪去宫门外要见朕。
他眉宇有些阴霾,却笑盈盈的,露出两颗虎牙,公公何必自找麻烦呢?
杨贺垂着眼睛俯视他,淡淡道,季尧回不来,三天之后就是国丧。
季尧神色一顿,抬起眼睛看杨贺。
杨贺道,从今往后,你会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你一日不滚出这具身体,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地过一日。
季尧脸上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盯着杨贺,说,公公把事做得这么绝,就不怕季尧回来,你们离心离德,一拍两散?
杨贺看着他,脸上浮现几分笑,矜傲又艳,淡淡道,季尧不会。
他微微俯身,看着季尧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轻易就知你是假的?
季尧没说话。
杨贺轻声说,因为季尧爱我,爱得要命。他将整颗心都捧给我,任我摆弄处置,只要我不离开他,这区区帝位,他弃之如敝履。
杨贺说得言辞笃定,那股子劲儿,不知怎的,竟让季尧心都抖了下,涌起莫名的情绪。
可他分明很确定,那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刻在血肉,镌入骨髓,轻轻一碰就能掀起滔天海浪。
一如那天晚上,他看见杨贺的眼神。
季尧阴郁又冷漠地想,可笑,太可笑了,哪有这样——所谓的爱。
少时他母妃疯疯癫癫地说爱他,说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加诸于他的,却是恨,是辱骂,是冷冰冰的巴掌。
就是后来称帝,不乏后妃说爱他,可尽都是轻飘飘的,他一捏就碎。
杨贺又凭什么笃定他毁了季尧所有,季尧仍会对他如初。
季尧仅着了身单衣,被囚禁了,墨发散乱,他浑然不管,拖着银链子走了几步。殿中有面大铜镜,季尧看着锃亮的精巧铜镜。
镜中人脸色苍白,瞳仁漆黑,眉宇之间拢着阴霾,望去分外阴沉。
季尧耳边回响起杨贺的声音,他说,季尧爱我,他爱得要命。他将整颗心都捧给我,任我摆弄处置,只要我不离开他,这区区帝位,他弃之如敝履。
如一团火,热烈又滚烫,目眩神迷得让人想碰一碰。
季尧愈发觉得孤寂寒冷,他看着镜中人,为什么……凭什么?
季尧几乎控制不住心里的暴戾,不甘,怨怼。这么多年,他步步为营,借世家之力爬出冷宫,杀了皇兄坐上帝位,而后又戮尽世家,满朝文武无不奉他为尊。
季尧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他赢了,他才是真正的赢家。可现在,季尧仿佛听到了来自这具身体伸深处的一声讥笑。
季尧下颌绷紧,猛的一抬手,铁链子绷紧了,死死锁住了手腕。突然,季尧脸上露出几分痛色,踉跄了几步,脑中一阵阵尖锐的痛处,仿佛要将颅脑生生剖开。
季尧疼得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浑身冷汗淋漓,兴许是疼得狠了,他竟出现了幻觉,脑中走马观花似的,强硬地闪现许多陌生的光景画面,那是这具身体留下的,是季尧本尊的记忆,如同沉睡已久骤然苏醒的猛兽,一点一点地撕裂桎梏,来势汹汹,要将他直接抹杀驱逐。
季尧攥着桌角,痛苦不堪地喘了几声,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恍惚之中,见了另一个季尧,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他。
季尧突然凉凉地笑了一下,这个季尧不过是踩着他的痛苦,有意走了另一条路,自此柳暗花明,乾坤朗朗。
可凭什么,他却要至死都待在冰冷的深渊里,不见天日。
季尧明显能感觉到本尊妄图拿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如同一场争夺,折磨得季尧痛苦不堪,可他越是头痛难忍,便越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
季尧的反常传到杨贺耳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要去看,可想起什么,又止住脚步,只说,由得他去。
杨贺疑心季尧。
内侍说季尧将殿里的镜子砸了个粉碎,送膳时,陛下脸色苍白,神态暴戾,吓人得很。
后来又道,季尧夜里被梦魇住了,说起胡话,叫的是杨贺的名字。
杨贺忍着两天没去看季尧。
囚禁帝王非寻常事,纵然这些年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季尧一手攥着的帝党非好相与之辈。杨贺囚禁了季尧,就已经触及了他们的底线,朝中暗潮汹涌,沈凭岚府中的灯火亮至天明,兵部,吏部等诸多朝臣齐聚,似是有闯宫之意。
寒章几人忧心忡忡,杨贺却冷静得不像话,只着他们调兵遣将,严守宫门,胆敢擅闯宫门者,杀。
杨贺不信季尧会回不来。
季尧那样的人——怎么甘心就这么被人取而代之,何况,他还在。
就是爬,季尧也会爬回来。
若是季尧当真回不来……真回不来,杨贺漠然地想,这帝位上不需要一个假的季尧。或许留着那人是明智之选,可杨贺无法忍受。
他行事历来要权衡利弊,掂量个值不值当,可唯独这件事,杨贺自己都惊异,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
要么季尧回来,否则,就是掀他个天翻地覆再背个弑君之名,他也要这人生不如死。
宫中戒严,侍卫林立,几步就是一列禁军。
杨贺去看季尧已经是深夜了,长夜死寂,一轮弦月冷清地挂在穹顶。
门吱呀一声开了,杨贺慢慢走过去,他一身冠帽齐整,暗奢的红底蟒袍,描了若隐若现的金,眉眼凌厉,嘴唇红,透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
这么一身,宜迎人,宜送葬。
季尧坐在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他就瘦了一圈,眼下有青黛,散着发,脸上没什么表情,银链子在地上长长的拖着。
季尧闻声抬起眼睛看了过来,不过一眼,杨贺就知道,季尧没有回来。
杨贺袖中的手攥紧了,脸色没变,就听季尧笑了一声,公公很失望,是不是?
杨贺兴致缺缺,冷淡地看着他。
季尧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有些狠色,其实公公倒也不必难过,这个季尧倒是好本事啊,他拼命地想回来,折腾个不休,想拿回这具身体——
杨贺目光颤了颤,落在季尧身上,季尧见状,笑出了声,拖着手上的银链子,又轻又慢地说,可惜啊。
杨贺漠然道,为什么不回去?回你的世界,接着当你的皇帝。
季尧无所谓道,谁知道呢,可就这么成全你们,朕心里不痛快。
杨贺冷笑一声,你留在这儿,除死无他路。
季尧也笑,那就死啊,朕死了,说不定就回去了,可这个季尧,就真是死透了。
杨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季尧笑道,犹豫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说,这人可真是烦死了,朕好像总能看见他,听见他——
季尧冷冷道,烦透了。
季尧又拿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头,阴郁道,他在这里,从头到尾,无时无刻地不想出来,季尧对杨贺笑,公公啊,他可想你呢。
杨贺勃然怒道,你——
季尧脸上又露出几分痛色,他皱紧眉毛,忍着,兴许是杨贺在,这一回痛得分外强烈,几乎将他撕裂一般,脸色惨白,银链子都抖得细碎作响。
杨贺看着,忍不住叫了声季尧。
季尧痛到极处,怒道,闭嘴!
他凶狠地瞪着杨贺,困兽一般,喘了几声,说,你既都死了,为什么又要再活一回去装什么好人,做什么救世主,啊?
杨贺怔了怔,季尧踉跄了两步,杨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扶住了季尧,轻声说,季尧。
季尧冷汗涔涔,几乎站不住,季尧将手压在杨贺肩头,声音低哑,疼极了,分不清因果道理,只说,为什么,都在冷宫里,你去管他,不管我?
季尧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希望,不给我?
杨贺听着他压抑癫狂的质问,不知怎的,想起当年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年帝王。
杨贺恍了恍神,可只这么一个恍神的瞬间,季尧却已经攥住了他的脖颈。
季尧贴在他耳边,说,你没了就好了,我们就一样,本来就该是这样——
在那一瞬间,季尧是真的想杀了杨贺。
季尧被囚在宫殿里几日,他曾想起那道他亲自下的处斩圣旨。
他想,若是他没下那道圣旨——可旋即,季尧就很清醒地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扼杀了。
不说他当时身不由己,那时的杨贺于他而言,是皇兄的心腹,甚至可说是政敌。季尧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他于杨贺而言,只怕是同仇人无异。
他们之间永远只会是陌路。
可愈是如此,季尧心中愈发难平。他攥着那截修长的脖颈,皮肉温热,太监喉结小,女人似的几乎摸不出。
季尧强行压下满身的本能抗拒,那股子偏执不甘不住地发酵膨胀,烈火似的,烧灼着五脏六腑。季尧收紧手指,看着杨贺艰难地喘息,徒劳地妄图拉开自己的手腕,二人都似成了困兽,拼死挣扎着。
季尧蛮横又凶狠,破釜沉舟一般,力气大,杨贺只觉越发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发黑,他胡乱地抓了细长的银链子用力拉扯,声音沙哑,骂道,季尧,你个混账!
那一声名字,季尧疼痛更甚,受了凌迟似的,刀刀都落在灵魂上,恍惚之间,只有那一声发颤的季尧震在心尖儿。季尧脸色阴冷,用力攥得更紧,不过须臾,骤然间强烈的危机感爬上脊背,季尧猛的推开杨贺,锋锐的尖刃堪堪划过他的手臂。
季尧冷漠地看了眼自己淌血的手,说,公公对朕可真是防备之至。
杨贺攥着匕首没说话,一手捂着脖子急促地喘了几声,心有余悸,可还未等他退开,季尧却近了,仿佛要挺着这几分余力,非杀了杨贺不可。
那到底是季尧的身体,杨贺有所顾忌。
临了,匕首被季尧夺了去,他一手捏着杨贺的肩膀,攥着刀柄,手指却隐隐发颤。
杨贺脸色煞白,盯着季尧,季尧几乎受不住他的眼神,浑身都凉,冷得彻骨,好像下一息就会离开这具身体。
季尧说,杨贺。
他的匕首贴在杨贺脖子上,胸口起伏着,冷汗涔涔。
季尧漫无边际地想,该说点什么呢?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他和杨贺,本就该是陌路人,无话可说。
季尧突然觉得很是疲惫,他意兴阑珊地看着杨贺,清晰地感受着身体一点一点的失控,想,算了,真没意思。
咣当一声,季尧扔了匕首。
杨贺睁大眼睛,季尧看着杨贺,突兀地一笑,恶意地拿沾血的拇指抹在杨贺脸上,他说,杨贺,记着,是朕不想玩了。
宫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季尧昏在了杨贺身上,杨贺惊魂未定,心跳得仍然急促,睁着眼睛,有几分劫后余生,不知梦里梦外的意味。
仿佛一场噩梦终于将醒,可大抵是因着季尧那句,是他不想玩了,就这么扔了匕首,杨贺心中竟有几分难言的感觉。
二人的身体挨着,杨贺清晰地感受到了季尧的心跳。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一点儿力气,搂着季尧想坐起,季尧却动了动,手臂紧紧地圈住了他,说,别动,让我抱会儿。
季尧声音嘶哑,透着浓浓的疲惫。
杨贺顿了顿,四肢百骸都似放松了,微不可查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再动,任由季尧压在自己身上。
季尧却没有抱多久就支起身,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杨贺的手,二人就这么坐在地上。杨贺一抬眼,就对上了季尧直勾勾的目光,顿时不自在地想抽回手。
季尧捏得更紧,还凑唇边亲了一下,叹息似的,说,杨贺啊。
他握着杨贺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轻声说,别怕。
不用怕了。
季尧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身陷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里,意识散乱而恍惚,怎么也醒不过来。季尧心里惦记着什么,下意识地想挣扎着醒来,可却力有不逮。
直到他听见杨贺的声音,远远的,在他脑子由含糊低弱变得清晰,是杨贺在叫他。
一声比一声迫切,不知怎的,听在季尧耳中竟像是要哭了,季尧心疼的不行。他不由地越发焦躁疯狂,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撞击铜墙铁壁以搏一线生机。
后来,季尧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要杀杨贺。
季尧险些发疯。
杨贺怔了下,冷声说,哪个怕了?
他漠然道,你若是回不来,我便立新君,我为何要怕?
季尧笑了声,很纵容地说,嗯,是朕怕了,公公可厉害得很。
他还扬手给杨贺看自己的手腕,银链子分外夺目。
杨贺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
季尧看着杨贺,抬手摸了摸他的脖颈,拇指眷恋又轻柔地按着掐痕,眉宇间却有几分阴沉,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模样,混账。
杨贺偏过脸,嘲道,确实混账。
季尧又笑,凑过去亲了亲脖颈,伸舌头舔着指印,像是要将别人的痕迹一一拭去。杨贺想躲,说,干什么。
季尧语气很平静,含糊不清地说,弄干净。
他咬住了杨贺的脖颈。
杨贺低哼了声,抓着季尧的头发,季尧的吻自脖颈落在脸上,脸颊白皙,印着斑驳的血迹,杨贺眼睫毛长,一抬一落间多了几分艳色。
季尧看着杨贺的脸,想着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季尧说,让杨贺记住他。
季尧突然攥着杨贺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上去,亲得凶,杨贺跌坐在地上,鼻息都变得急促,感受着身上人的失控和粗暴,抬手按住了季尧的后颈。
唇齿分开时,季尧垂下眼睛,说,忘记他。
公公能记住的季尧,只有我。
季尧臂上有伤,杨贺想让人去叫太医,季尧现下不想有别人相扰,没让,只说,小伤,不打紧,公公给我包扎就好了。
匕首划得浅,杨贺索性由了他去,吩咐内侍拿了药箱,亲自挽着袖子给季尧处理伤口。
天色尚暗,殿门关着,外头是肃杀凛冽,里间却闲适,谁都没心思再理会那些足以让人惶惶不安的兵戈。
季尧手脚都锁着银链子,季尧新奇得很,晃了晃,让杨贺给他解开。
杨贺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指沾着的血迹,淡淡道,铐着吧。
他说,焉知陛下不会梦醒又成了别人,麻烦。
季尧爱极了他这样的语气,笑得更开心,捏着杨贺的手指尖儿,说,我要是真回不来,公公不是得守寡?
杨贺冷笑了一声,将绷带扔回药箱,没有说话。
季尧登时乐了,说,心肝儿,一边说着,凑过去碰杨贺的脸颊,公公在这儿,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他很认真地说,不会了。
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季尧重复道,只这一回已经险些让我肝胆俱裂,不会再有下次。
不知怎的,杨贺一时间也有几分酸楚。
季尧虽喜欢杨贺这点外露的小情绪,却舍不得他伤神,黏糊糊地挨过去低声对杨贺说,娇娇,解开朕吧。
他摇着银链子,玩笑道,难不成真打算锁朕一辈子?
杨贺说,我便是想锁着陛下,陛下当如何?
季尧笑盈盈地道,朕求之不得。
杨贺不置可否,伸手拽了把银链子,季尧也配合地抬了抬手,说,公公,太寒碜了,朕怎么着也是皇帝,公公不说用条玉的,怎么也得换条金的。
杨贺道,陛下若是真想,我便让人去做。
季尧说,做,多打几条,弄漂亮些,再缀些玛瑙宝石,锁公公身上想必极衬肤色。
杨贺:……闭嘴。
天色将明时,林之远和赵小夺立在帐外,赵小夺语气里有几分慌乱,说,义父,朝臣都在宫门外,说要面君,城防营荣将军也在。
季尧和杨贺互相看了眼,这才想起外头的局势。
杨贺脸色如常,给季尧解开了脚上的链子,季尧直接开口道,他们想见朕就见罢。
小夺,传朕的旨意,让他们都去奉天殿候着。
赵小夺怔了怔,季尧掀帘而出,身姿挺拔,眉眼之间一派冷静。
杨贺站在季尧身侧。
赵小夺下意识地看向杨贺。
杨贺点了点头,赵小夺当即扬声道,是,陛下!
门吱呀一声大开,天已经亮了,黎明熹微,晨光笼罩着错落的宫墙。
季尧换了身玄色贵重朝服,冕旒垂落,衣冠齐整,石阶之下帝王仪仗已经候着了,寂静无声。
季尧偏过头,看了眼杨贺,杨贺正安静地看着他。这世上许多人都恨极了杨贺,他知杨贺的所有,亦知他慕权贪婪,狠毒势利,可那又怎么样。
季尧根本不在意,豺狼虎豹又何必和麋鹿羊羔为伍。
何况,像杨贺这样的人,季尧想,其实远比许多人纯粹通透的多。
季尧费尽心思将他们的生死荣辱绑在一起,非要强求个圆满和美,为此倾尽所有,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季尧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公公陪朕去上朝吧。
杨贺说,嗯。


【 番外】十一之兴亡

皇城被破那一日,正当秋分,已经半年没有下过雨了,一场秋风乍来,就多了几分寒意。
入了夜,寒意更深。
季尧近来头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屡屡失眠,黑白都颠倒了,性子也愈发阴鸷无常。
他醒时,西方已是日落虞渊,残阳如血,泼泼洒洒笼罩了整个巍峨宫廷。
外间嘈杂喧闹,到处都是惶惶的惊叫声,叛军已经入了城,直逼皇宫。
宫中上下,逃的逃,慌的慌,御林军也维持不住以往的肃然有序。
季尧这一觉睡得长,罕见的没有做梦,一觉醒来,很是舒服,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没有发怒,只是舒坦地坐在床上,想,叛军打过来了。
叛军攻进皇宫了。
南燕亡了——他成了亡国之君。
季尧无波无澜地想着,殿里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御林军统帅何卓急声道,陛下,挡不住了,锦衣卫焦指挥使已经殉国了,趁他们还未杀来,您先走吧。
季尧曲起一条腿搭在床边的踏板上,赤着脚,冰凉凉的,他说,哦?去哪儿?
何卓道,臣先护送您出宫……
何卓,季尧打断他,懒洋洋地说,朕不走。
何卓急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季尧笑了一下,直接赤着脚走了出去,说,他们都走了,何卓,你为什么留下?
何卓怔了怔,看着季尧,垂下头,低声道,您是皇上,臣自当效忠。
季尧嗤笑道,效忠?何卓,你们当真想为朕效忠?你们不走,甚至不惜以身殉国,不过是想全你们的忠义之名,他日留名青史。
何卓脸色微变,一声不吭。
季尧摆了摆手,说,朕不是什么好皇帝,殉国,你也落不得什么好名声。
季尧径直地越过他,往前走了几步,门未关,通明的宫灯点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奔逃的侍卫宫人,抱着行李,甚至有轰抢打起来的,一个捡了刀,捅了进去,细软混着血跌在地上,露出沾血的珠宝银钱。
季尧无动于衷地看着,兴许是他积威太甚,门口又立了几个禁军,无人敢上前。
空气里都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季尧靠着高高的殿门,悠悠扬扬地说,天冷了。
他对何卓说,给朕办一件事,办完了,寻死也好,逃生也罢,随你去。
何卓沉默片刻,慢慢抬手行了一个礼。
季尧从小就觉得这宫里的楼阁都修得太高了,高得他踮着脚看不到更阔更远的天,后来又觉得它太多了,一幢一幢,他爬上墙头也找不着他父皇会住在哪儿。
他母妃总是打扮得光鲜,说,他父皇会来看他的,会接他们出冷宫。
她说,只要阿尧争气,你父皇子嗣单薄,你要是最优秀的,将来说不定你父皇还会立你为太子。
她母妃总是在做梦。
季尧起初是信的,后来他突然醒悟,他母妃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怎么能信。
季尧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寝殿,殿里已经烧了起来,冒着黑烟。
本就是干燥了许久,又是有意纵火,添油倒酒的,一把火下去,转眼火势轰然而起,将偌大宫殿都吞噬了。
周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帝王寝殿走水不是小事,可到底生死当前,尊卑也变得微不足道,白着脸惊惶地瞥几眼,加快脚步匆忙而逃。
季尧拿火折子敲着掌心,轻轻吹了吹,一点猩红的火光若隐若现,随手一扔,星火燎原,须臾间紧邻的宫殿也烧了起来。
火势愈旺,将黑色苍穹都映亮了,诡谲的焰火映亮了季尧苍白的脸颊,漆黑的眼瞳中闪烁着兴奋。
宫里彻底乱了。
御林军何卓身亡,最后一道防线溃败,叛军已经杀入了皇宫。
季尧听着远处的喊杀声,无非是什么诛杀暴君,老生常谈,无甚新奇。季尧闲庭漫步似的,轻快又自在,随手就连着焚了几座宫殿,大火连绵,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
轰然一声巨响,是房梁坍塌的声音,火星子四溅。
季尧伸手捉了缕黑灰,不远不近的,季尧似乎都能感觉到烈焰舔舐皮肉的热意。
风卷动着黑色衣袍,猎猎作响,季尧面色透着病态的白,清瘦,孑然地站在燃烧的宫殿外,竟有几分像是人世间的游魂。
突然,身边有人叫了声,“陛下?”
季尧垂下眼睛,一个小太监,瘦匍匐着,瘦小小的,身边放了盏宫灯。
季尧随口嗯了声。
他不开口,小太监不敢动,脑袋贴在地上。
季尧说,不逃命,在这儿作甚?
小太监抖了下,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说,逃……逃命?要逃去何处?
季尧怔了怔,旋即笑起来,你问朕?
小太监猛的磕了头,奴才不敢。
季尧说,行了,起来吧。
他问那小太监,哪个宫的?
小太监小声道,回陛下,奴才司礼监的。
季尧哦了声,看着烧得更大的火,风卷着火,沿着相接的飞檐又点燃了一座宫殿。
火光给季尧苍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血色,他伸手一指,慢悠悠地说,你看,像不像上元节的焰火?
小太监看了眼,摇头又点头,低声说,走水哪儿能和烟花一般。
季尧道,都是火,有什么不一样。
小太监想起季尧的身份,不敢忤逆他,只说,陛下说得是。
季尧不置可否。
他说,你叫什么?
小太监受宠若惊道,回陛下,奴才邓莲生。
季尧笑了笑,名字倒是不错,新进宫的?
在宫里待久了的宫人莫不畏惧他如虎狼,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远不会这般青涩。
小太监说,奴才两个月前才入宫的。
季尧说,为什么要入宫?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说,活不下去了,今年旱灾家里收成不好,又打仗,爹娘养活不了这么多人。
季尧想了想,北境人?
如山的折子,朝臣忧心忡忡,这个说旱灾,那个说叛军,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了一堆,季尧听得不耐烦,头都疼了,折子悉数返了回去,不予理会。
小太监腼腆地笑了笑,陛下英明。
英明?季尧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百姓都咬牙切齿地骂季尧是昏君,暴君,就是在这宫里,没有人不畏惧季尧,邓莲生起初还在想,季尧是不是如他们所言,生得青面獠牙,恶鬼似的。后来进了宫,远远见过一回,才发现只是个清瘦阴郁的青年。
如今再见,季尧竟比传说中的好相处的多。
小太监听着远处的杀伐声,小声说,陛下,您不走么?
季尧说,朕为何要走?
小太监愣了愣,不知怎么说,嗫嚅道,叛军,叛军都要杀过来了,他们想——
季尧不以为意。
他说,邓莲生,你为什么不逃,拿几件值钱东西,逃出宫去,就能重新开始。
小太监提着宫灯,脸上露出几分茫然,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奴才是阉人,爹说,进了宫就不要回去,家里就当没我了。
季尧瞥了他一眼。
小太监又道,陛下您还是逃吧,万一叛军来了——
季尧淡淡道,朕是帝王,帝王不会逃。
小太监愣住了,似懂非懂地看着季尧。
季尧问他,你不愿朕死?
小太监抿了抿嘴唇,低声说,能活,总是好的。
季尧一怔,难得地哈哈大笑,他说,可惜了。
季尧道,若是早些时候,高官厚禄朕都能给你,现下就不成了。
他说得平静又坦然,不知怎的,竟让邓莲生觉得有些难过。
小太监说,陛下,您想去哪儿?
他抬头四处望了望,嘀咕道,宫里如今可不好,乱糟糟的,不知谁放了火,吓人的紧。陛下,这大晚上的,您想去哪儿,奴才给您掌着灯。
季尧目光落在小太监那张年少清秀的面容上,心想,黄泉,地狱,这灯你掌得了么,你敢掌么,不知死活。
季尧说,不必了。
他语气有些懒散,如同要去赏月弄花似的,负着手,道,你走吧。
小太监望着季尧,期期艾艾地叫了声,陛下。
季尧不容置疑道,下去。
小太监一颤,提着宫灯躬身道,是,陛下。
他退了几步,转身离开,将将走之际,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见一道颀长单薄的背影,广袖飘摇,瞧着竟有些伶仃的意味。
不过片刻,季尧就慢悠悠地朝火海中走去。
小太监睁大眼睛,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却突然想起季尧说,他是帝王,帝王不会逃。
小太监心头颤了颤,止住脚步,手抬了抬将宫灯一提,灯火幽幽,仿佛要以这萤火之光,照亮帝王赴死之路。
轰地一声,宫殿彻彻底底地坍塌了。


【寒章】

1

寒章倒台那一年,冬天格外的漫长,白雪纷飞,燕都里银装素裹,干净得近乎凄凉。
凄凉。
寒章咂摸着这个词,燕都一贯以繁华闻名于世,烟柳画桥,他登高远眺,昔日热闹浮华的燕都笼罩在皑皑白雪里,天地白茫茫一片,刹那间,什么名利权势,好像都是一场空。
偏偏他为此经营了一生。
寒章想起少时住在寒家的偏院,那时寒家虽仍在南燕十大世家之列,其实已经没落了,剩个空壳子。
寒家最出息的是寒章嫡出的大哥,也不过任个从六品官,这样的官,在燕都一抓一大把。他父亲看重他大哥,腆着脸四处为他大哥铺路,至于寒章这么个庶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寒章这人生来心气高,自认文韬武略样样不比他大哥差,但凡他父亲给他一分机会,寒章想,他做的不会比他大哥差。
可全府上下都笑他痴心妄想,不过一个卖花女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寒章的母亲是卖花女,无意间被他父亲看中,一夜春宵,后来就有了寒章。
寒章不甘心碌碌一生,他要证明,即便是庶出,即便他母亲是卖花女,他寒章,不比任何人差。
为了这么个念头,寒章受尽冷眼,磕得头破血流,世家傲骨磋磨得七零八落,临了,自断后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自请投入当朝大权阉杨贺帐下,屈膝长身一跪,认阉人为父。
起初寒章没想到杨贺会当真收下他,可那个年轻的权阉只是盯着他看了会儿,当真饮下了他敬的茶。
寒章从此摇身一变,成了杨贺的义子,人人忌惮的大公子。
世家无不以他为耻,可那又如何,寒章掂着一纸调令,凉凉地嗤笑了一声。这是调他入刑部的文书,认杨贺为义父的第二天,他就入了刑部。
官高于他的也好,昔日瞧不起他的也罢,当着他的面,都要赔着笑,称他一声寒大人。
寒章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
权势着实是个好东西。
难怪人人都愿为了它生,为了它死。
寒章想,他要位极人臣,要权势在握,要这天底下的人再不敢轻视于他。

2

杨贺权倾朝野那十几年,寒章仕途坦荡,官至刑部尚书,后来擢为当朝右相,同左相沈凭岚成鼎立之势。
寒章聪慧谨慎,深谙人心,在朝中如鱼得水,虽然不乏有人背地里骂他是阉党酷吏,可寒章根本不在意。
他们越是骂,就证明他们除了口舌之利,拿他根本没办法。这样的人,寒章有的是让对方再也开不了口的办法,他心情好时不予计较,可这话要是落在赵小夺耳朵里,那小子就会气恼不已,皱着眉毛,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寒章发现这么多年了,赵小夺生气时的表情他竟然记得清清楚楚。
不但生气的,他笑的,害羞的,情动的,发愣的,伤心的,点点滴滴,竟然鲜活如昨。
分明赵小夺已经离开燕都,守皇陵已经整整八年了。
八年啊。
赵小夺这人长不大似的,横冲直撞的,像头生龙活虎的小豹子,明明是个残缺的阉人。
寒章知道相较于他,杨贺更信任赵小夺,更喜欢赵小夺,起初他心里有些不平。
不过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太监,凭什么和他平起平坐,轻易就得了杨贺的信任。尽管寒章心里通透,杨贺了解他,若换了他是杨贺,恐怕也会更信任一个唯自己命是从的人。
赵小夺总喜欢叫寒章义兄,义兄,义兄,义兄,上下嘴唇一碰,声儿蹦出来,亲昵又信赖。
那小子抠得很,活脱脱的小财迷,有一回他佯装生气,赵小夺竟舍得花了大价钱给他弄了把沉香木的折扇,还说,留着钱以后买大宅子给义父养老,要买很大很大的宅子,很多很多仆人伺候义父。
寒章心中嘲笑他愚蠢,杨贺用得着他来养老?却鬼使神差地问他,义兄呢?
赵小夺眨巴眨巴眼睛,说,义兄你不是有府邸么。
寒章说,你一口一个义兄,果然是随口叫的,心里根本没有义兄。
赵小夺嘟囔道,哪儿能,义兄你胡说。
他看着寒章,不情不愿地说,那我给义兄留间院子,义兄要是想来住了,就来。
寒章气笑了,掐他的脸颊,把腮帮子肉都掐红了,赵小夺嗷嗷叫地掰他的手,才说,省省吧,真当义兄稀得你的破烂屋子。
赵小夺揉着自己的脸,说,我的才不是破烂屋子。
后来赵小夺去守皇陵,成了守陵太监,一辈子要守在皇陵。守陵太监是苦差,不啻于发落,屋子年久失修也没人管,很是简陋,雨时顶上漏雨,淅淅沥沥的,门前栽了两树枣儿树,歪歪斜斜很有些年头。
有一年寒章喝醉了,不知怎的,发了酒疯,竟孤身骑马疾驰几十里,去了皇陵,醉醺醺地倒在赵小夺门口,叫,小夺,开门。
赵小夺披着衣服,被吵醒了,脸色不好看,眉眼沉郁地看着寒章。
寒章看着赵小夺,恍恍惚惚的,好像时光回溯,面前的青年还是那个会软乎乎地叫他义兄,满心信赖,被他折腾得不行,只要他随便哄哄,就又会气鼓鼓地钻进他怀里咬他的小豹子。
寒章胸口情绪激荡,失了控,对赵小夺露出个笑,轻轻叫了声,小夺。
寒章说,小夺,义兄……义兄来看你。
他朝赵小夺伸出手,赵小夺却退了一步,说,寒章,要撒酒疯去别处撒。
他冷冷道,你看看这是哪儿!
寒章听着他口中的寒章二字,心口发疼,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说,这里不好,小夺,义兄来接你回家。
赵小夺漠然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喝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寒章说,你的家?
他恍了恍神,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没清醒,说,小夺,你说你家里会给义兄留个院子。
赵小夺愣了下,脸色露出几分复杂,沉默地看了寒章一会儿,说,你回去吧。
寒章望着赵小夺,问,你不要义兄了?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说话,半晌,赵小夺说,不要了。
寒章说,你不是喜欢义兄么?
赵小夺道,不喜欢了。
他疏远冷淡地看着寒章,说,寒大人,请回吧,皇陵重地,不要扰了义父和陛下的安宁。若再纠缠,别怪我动手了。
说罢,赵小夺直接将门关上了。
寒章倏然间,酒就醒了。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会儿,不过须臾,里头的灯也灭了,世界一片漆黑。寒章抬手按了按心口,闭了闭眼,慢慢挺直脊背,踏着黑暗,转头朝着来时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3

八年里,寒章和赵小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明明他们此前亲近得像是一不留神,就要一起过一辈子了。
可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寒章能从爱里清醒过来,回到现实,想起他追逐的权势,想起他立下的宏愿。
寒章到底是舍了赵小夺。
寒章和老相爷的千金在一起时,想起赵小夺,心中竟会心虚,抗拒,迟疑,他想,不若再拖一拖,反正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可这两年杨贺身体出了问题,皇帝无心朝政,朝中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隐隐暗潮汹涌,沈凭岚和何峭不是好相与之辈。平日里有季尧在,局势平稳,一旦他松手,原本平衡的局势就会被打破。
寒章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被动的地步。
何况,寒章想,难道他们要这么走一辈子么?
寒章原以为依赵小夺的性子,说不定会同他打一架,没想到,他只问过一回,得了结果,就平静地走了。
寒章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像丢失了最珍贵的一块,再无法修补。
就连杨贺都没有问责。
后来他和老相爷的千金成了亲,那是个婉约娴静的姑娘,满燕都都是赞美之声,都道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洞房花烛夜,二人拜了堂,寒章挑开新娘子红盖头时,看着她含羞带怯的面容,却走了神,不期然地想起了赵小夺。
有一年,他们奉命去东海剿匪,那时他们还暧昧,正逢着当地有新娘子出嫁,十里红妆,热闹极了。
一路都是撒的鲜花,赵小夺兜了满头满脑,红的,粉的,鼻尖还落了一片,他仰脸顶了顶,不知哪个姑娘的红手帕掉了,被风卷着,直接盖在了他头上。
寒章压着他脑袋上的红手帕,玩笑道,小夺,你今天这是也想做一回新娘子,嗯?
赵小夺晃着脑袋,还扒拉他的手,咕哝道,谁要当新娘?
寒章说,你啊,红盖头,新娘子。
赵小夺道,我是男人!哪有男人做新娘子的!
寒章笑道,做义兄的新娘子啊,干不干?
赵小夺噎了噎,握住他手臂的指头蜷了蜷,声音小了,嘟哝道,不干,你占我便宜。
寒章笑了几声,一抬手,帕子就掉了,赵小夺正垂着眼睛,若有所觉,眼睫毛扇了几下,就抬起脸,目光和寒章的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一片喧嚣声里,阳光和暖,花香盈鼻,寒章心跳都快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竟然低着头,嘴唇堪堪碰上赵小夺的。
赵小夺猛的回过神,嗷地叫了一嗓子,捂着嘴,耳朵脖子都红透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慌得四处乱瞟。
寒章咳嗽了一声,难得的有几分不自在,折扇一开,若无其事地瞥赵小夺一眼,说,鬼叫什么。
赵小夺还捂着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干嘛呀你,大街上呢。
寒章反将他,你也知大街上,还叫得那么大声。
赵小夺不干了,说,明明是你先亲我!
他话一落,周遭的目光刷地投了过来,寒章哑然,拿扇尖抵着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小夺悻悻然,顿时抓着寒章的手拔腿就跑,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北风如刀,刮着脸颊,送来了模糊不清的脚步声,齐刷刷的,寒章再熟悉不过,是锦衣卫的脚步声。
他曾让锦衣卫去拿过许多人,只是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锦衣卫会闯入他的家,将绣春刀对着他。
寒章心里很平静,他突然记起有一年,杨贺对他说,寒章,这些年,你后悔过么?
寒章愣了愣,杨贺性子冷淡,二人虽是义父子,却和亲近一些的上下属无异。
寒章聪明,自然知道杨贺的意思。
他跪坐在杨贺面前,说,义父,寒章行事,从来不悔。
杨贺深深地看着他,靠着软榻,一只手搭在锦被上,他抬了抬手,五指细长瘦削,不堪摧折似的,却握着南燕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杨贺说,义父握了两辈子权势,权势虽好,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东西和权势相比,更为重要。
寒章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杨贺,杨贺面容苍白,神色平淡,眼神也从容。
这话实在不像是杨贺说的,寒章太惊讶了,一时间竟没注意到他说的两辈子,轻轻叫了声义父。
杨贺笑了一下,道,都说权势如过眼云烟,其实对也不对。寒章,你叫了我这么多年义父,我有一句话,听不听由你。
他说,待我百年之后,离开燕都吧。若你舍不得,在你有生之年,照顾好小夺,权当你欠他的。
寒章心里动了动,又叫了声义父,他退了两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低声说,是,义父。

4

新帝继位后,寒章和沈凭岚,何峭,顾行晏奉旨同为辅政大臣。
新帝是南燕皇室里的一位王爷,平庸无奇,被季尧下旨从封地接入皇城时,吓得战战兢兢,连连上折子自陈资质平常,不堪如此重任,季尧一封也没有理会。
他那时什么都不在意了,留下四位辅政大臣共商朝政是他对这个王朝最后的仁慈。
好景不长,新帝到底不是季尧,没了杨贺,阉党失控,帝王一没野心手段,二没根基,便是有何峭和沈凭岚尽心扶持,却如同傀儡一般,朝政大权落入四位辅政大臣手里,朝中两派之间的摩擦愈演愈烈。
新帝原本很是信任何峭和沈凭岚,可他闲散惯了,不是当皇帝的料,又痴迷长生一道,寒章投其所好,慢慢的,让沈凭岚二人失了帝心。
那几年朝中清党和阉党斗得厉害,比之季尧初登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时寒章深受帝王信任,位极人臣,可谓烜赫一时。
第五年的时候,开始有旧案重提的声音,朝中矛头直指阉党,讨伐声此起彼伏,浩浩荡荡如雪山将崩的前兆,波及甚广,就连远在皇陵的赵小夺都在其列。
寒章怒不可遏。
他知道,这一切蓄谋已久,都是冲着他来的。
这些年,赵小夺一步也没有踏出皇陵。寒章远远地去过几回,有时能见着赵小夺爬那两颗歪脖子枣儿树摘枣子,有时能见他在皇陵门口扫落叶。
赵小夺还学会了下棋,他是最跳脱没耐心的,性子又急躁,寒章去时,赵小夺在院子里摆了棋盘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边儿上还放了碟果脯。
那是季尧的习惯,季尧是帝王,却酷爱甜食,以前同杨贺下棋时,总要在棋盘边摆着果子蜜饯,手指沾了甜腻腻的糖霜捏了果子就往杨贺嘴里送。
杨贺正思索棋局,皱着眉,很嫌弃,时间久了,季尧一伸手,杨贺就会张嘴,尽管杨贺还是会说甜。
后来季尧牙疼了好一阵,杨贺因此嘲笑了他许久,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恍惚间,赵小夺还没有长大,还是那么个天真耿直的少年人,豁达自在,快活地围在义父义兄面前撒欢。
寒章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赵小夺,他也答应了杨贺,会看好他。
谁都不能打扰赵小夺。
朝中有人列了赵小夺的罪状,说他在杨贺尚在时,枉杀无辜,寒章气狠了,在书房里发了好一通火。
后来定了策,书房里的幕僚陆续出去,寒章抬头一看,就发现他夫人端着汤站在门外。
他们成亲很多年了,昔日的少女成了少妇,挽着发髻,端庄秀美,她说,夫君,妾身给你煲了参汤。
寒章按了按眉心,说,辛苦夫人,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
二人一贯如此,相敬如宾,她将参汤搁下,看着寒章,轻声细语道,夫子今日说棠儿功课大有长进。
寒章心不在焉地说,是么?
她道,夫君前些日子答应棠儿,若是他功课有长进,就带他去骑马,棠儿这两日一直在念着。
寒章说,等我忙完这几天。
夫人看着寒章,突然伸手想碰碰寒章紧攒的眉头,寒章抬起眼睛,她又垂下了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低声说,夫君,参汤你趁热喝。
她走到门口,寒章突然听她又叫了一声夫君,抬头看了过去,只听她问,夫君,这个赵小夺,是你在梦里也会叫的那个人么?
寒章愣住,他夫人却已经退了出去,隐约之间,眼底似有涟涟水光。

5

锦衣卫抄家拿人素来利落,寒章下了阁楼,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带的人,说,寒大人,得罪了。
寒章波澜不惊,他看着府中的家眷,夫人正搂着寒棠,柔声安抚着年幼的孩子,身后仆从面色惊惶,脸色颓败。
寒章走过去,蹲在寒棠面前,寒棠不过七八岁,年纪小,眉眼之间像极了他,眼睛却像他母亲,婉约秀致。
他强作镇定,一边挨着母亲,一边仰着脸,乖乖叫了声父亲。
寒章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怕不怕?
寒棠摇了摇头,小声道,棠儿不怕。
寒章笑了,拇指摩挲着小孩儿凉凉的脸颊,说,好孩子。
他直起身,看着他夫人,自三年前她问了那么一句,二人生疏了许多。月前,寒章自知雪山崩塌,再无力回天,亲手写了份和离书给她,让她带着寒棠离开。
她父亲是老相爷,老相爷门生极多,声望颇隆,纵然已经辞官归隐,庇护他们母子当是无恙。
寒章都为她筹谋好了,可她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将和离书撕了,矜贵地扬着下巴,露出世家贵族的傲气,眼中有几分倔强,脆弱又坚定。
她轻声说,夫君,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离开。
寒章说,棠儿呢?
她眼睛微红,过了半晌,说,我不能让棠儿背着罪名一辈子苟活。
寒章沉默不语,怔怔看着她,抬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头一回说了声,对不起。
寒章是从刑部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他对刑部大牢无比熟悉,坐在里头的时候,心中竟毫无波澜。
他这一生,为了权势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临了都成了一场空。
杨贺曾对他说,让他离开燕都,他想,或许杨贺那时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想让他悬崖勒马。
偏偏他执迷不悟,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为权势生,为权势死。
其实他这一生,念念不忘的权势他得到了,昔日欺辱他的人一个不落地都被他踩在脚下,更是以一己之力重振家族,谁人不称颂。
寒章没什么后悔可言。
寒章被处斩那一日,雪还未停,风雪迷人眼,他被押在行刑台,周遭都是打着伞观刑的人,他抬起脸,雪花落在眼睛上,冰凉透骨。
寒章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一张一张都是生面孔,他想,也好——也好,赵小夺不要来最好,他这样落魄了,让他看着,心里指定要难受很久。
赵小夺这人看着干脆利落,可念旧又一条筋,对自己人心肠软。
寒章昔日煊赫登天,如今一杯断头酒也没人相送,他心里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赴死,只是想,其实倒也不是没人相送。
至少,还有这一场风雪。
风雪过后,世间又是一番新模样。
他这一生薄情寡义,为行其道,所负之人良多,独独成全了自己。
求仁得仁,寒章不后悔。
至于值得与否,孰是孰非,寒章根本不需要他人评断。
日头渐高,行刑的木签甩了下来,寒章闭上眼睛,雪下得更大了。


【童敏舟】

赵小夺快烦死童敏舟了。
童敏舟仗着一手轻功出神入化,看守皇陵的侍卫发现不了他,出入无忌,就跟进自己家似的,隔三差五就来一趟。
赵小夺院子里栽了两棵枣树,枣树很老了,枝丫歪歪斜斜,结的枣子却大,一颗一颗缀在树上,青的,红的,很诱人。
赵小夺看了就高兴。
他搬了棋盘在树下摆着,自个儿盘腿坐着,一旁照旧放了碟果脯,是甜腻的蜜饯儿。前阵子采买的人买了送来的,久了,皇陵里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
守皇陵孤寂又清闲,赵小夺虽无显赫的官职,可他到底是杨贺的义子,顶上二位虽不在了,却远不至被发配至此。他初来时,看守皇陵的人都有些忐忑,时日一长,却发现赵小夺根本就懒得理人,终日守在陵前,沉默寡言,活像半个傻子。
有人胆子肥了,克扣吃穿用度到赵小夺头上,赵小夺也不在意,一来二去的,就有人得寸进尺。后来有一次,一贯用的顶好香烛被换了次品,赵小夺直接提刀上了门,那杀气腾腾的阴冷模样,让在场的人都骇破了胆,从此再没招惹他。
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赵小夺多了些人气,和守皇陵的侍卫宦官都多了些来往,他们会时不时地孝敬赵小夺一些好东西。说是好东西,其实不过是一些时鲜的果蔬,山下的小玩意儿,赵小夺不嫌,逢年过节的,彼此也能凑在一起,喝上一两壶热酒。
日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至少赵小夺心满意足,他想,这样一辈子也好。
谁知道半路突然杀出个童敏舟,天杀的小贼!
这小贼不知听谁说的,说当年季尧修陵寝时极尽奢侈,陪葬品不知多少,都是稀罕的宝贝,竟敢跑来打皇陵的主意。
二人头一回交手的时候,正当冬末初春,一个寂静长夜。赵小夺从来不曾荒废武功,他心静又专注,天赋本就高,这些年下来武学已臻化境,就是当世也鲜有敌手。
赵小夺听见动静的下一息就睁开了眼睛,他摸着床边的刀,纵身而起,直朝声音处掠去。
刀光惊破月色,本是凶狠刚猛直取要害的一刀,没成想,对方竟刁钻地避开了。
赵小夺借着月光,和对方打了个照面,那是个戴着滑稽年娃娃面具的男人,坊间随处可见,独独一双眼睛清亮慑人。
他惊咦了一声,显然没料到,这皇陵里还有这样的高手。
赵小夺提刀立在屋脊上,赤着脚,怒道,何方宵小,胆敢擅闯皇陵。
男人笑了一下,说,昏君佞臣的陵,我如何闯不得,我不但要闯,我还要掀了它。
赵小夺眯了眯眼睛,冷笑道,狂妄!
那天晚上二人交了百余手,难分胜负。
其实这人若论武功,根本不是赵小夺的对手,可他却凭借一手轻功游刃有余地在赵小夺的刀下游走。
赵小夺的刀走的是刚猛霸道的路子,一力破百会,久战之下,对方渐渐露出不敌之兆。可这人却知机的逃了,还扬言道,这陵他探定了,你若能守,便看好了。
将赵小夺气得够呛。
后来果真是贼心不死,二人又交过几回手,那人对赵小夺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竟将目光自皇陵转到了赵小夺身上,陵不盗了,时不时地来赵小夺的住处走一遭。
“错了错了,你这一手下去,你的黑子就没活路了,”陡然一记清朗声音传来。
赵小夺眉毛都没抬,捏着棋子,反手一抬,接住了飞来之物,却是两颗红枣儿。他翻了个白眼,啪地将黑子落下,说:“我乐意下哪儿就下哪儿。”
“你又偷我的枣儿。”
童敏舟利落地翻身落在赵小夺对坐,笑吟吟的,说:“你枣儿熟了,再不摘要坏了。”
赵小夺说:“坏了也是我的枣儿,干你什么事!”
童敏舟戴着他那个滑稽的面具,笑道:“巧,某见不得浪费。”
他要伸手拿棋,却被赵小夺拍开手,“臭棋篓子,别碰我的棋。”
童敏舟道:“上一回谁输给我的?”
赵小夺说:“别想糊弄我,上次明明就是我赢了,你藏棋。”
童敏舟一只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笑道:“哎呀,哪个说的,你看见了吗?”
赵小夺冷笑一声,“迟早砍了你那只手。”
童敏舟道:“可别,赵大人,某还靠手混江湖呢。”
赵小夺皱着眉,盯着童敏舟那双眼睛道:“你一个江湖人,总在此处作甚,我告诉你,皇陵你休想碰一下。”
童敏舟道:“你也知我们江湖人最讲究名声,我要是不从皇陵里拿走东西就是砸了自己招牌,以后还怎么混。”
赵小夺漠然道:“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打皇陵的主意。”
童敏舟叹了口气,道:“那我只好和赵大人继续纠缠了。”
赵小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脸,心想,烦人,太烦人了!

童敏舟死皮赖脸地把赵小夺留在了童家堡里过了个年,童家父母对自己这个儿子已经要求不高,好赖活着就成,对于他带回一个男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说赵小夺一出手就给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简直被童家上下奉为大侠,恩人。
没成想,童敏舟年夜饭前就跪在爹娘面前说这人是他要过一辈子的,生生气得他爹指着他骂他孽子,半晌又叹口气,说,就不能让我过完这个安生年,不孝子!童敏舟咧一口白牙,笑道,您二老宽宽心,这就是安生年了。
他爹妈差点拎花瓶砸他。童敏舟看着二老的脸色,最会得寸进尺,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嬉皮笑脸地说,谢爹娘成全。他又说,对了,这人胆子小,你们就装着不知道就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探个头,别给我又吓回去了。童爹骂道,滚滚滚,看着你就心烦。童敏舟:好嘞!年夜饭当晚,童敏舟拉着赵小夺喝酒,赵小夺说不过他,被灌了个半醉。二人回去时踉踉跄跄的,童敏舟搂着赵小夺,他个儿高,嘴唇贴人耳朵边,呼吸湿润,说,明儿就是新岁了,小夺,日后年年岁岁我都陪着你好不好?赵小夺打了个酒嗝,愣愣地看着他,拿手撑开他的脸,说,不要说醉话。童敏舟闷声笑,不是醉话,我要真醉了就要撒酒疯了。
赵小夺哼笑一声,掐他的脸,胡说八道。童敏舟抓着他的手,啄了一下,道,我说真的。赵小夺脸上的笑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看着童敏舟的眼睛,青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赵小夺脸颊更热,咕哝道,你怎么这么讨厌。童敏舟似真似假地叹气,这大过年的,我爹娘嫌弃我烦心,你也嫌我讨人厌,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赵小夺抓了抓头发,憋了半晌,说,我是太监。
童敏舟嘴角露出几分笑,说,我知道。赵小夺道,我比你年长。童敏舟在他耳边说,放心,照样疼你,往死了疼。赵小夺捂着耳朵,满脸都是红的,说,不要脸。童敏舟道,要脸做什么,我要人!他拖着嗓子,小夺,小夺,小夺哥哥,小夺大侠,你应不应我?赵小夺被他叫得害臊,说,应应应,你不要乱叫……话还说完,就被人摁住了,亲了个结结实实,迷迷糊糊的,他听童敏舟玩笑似的说,小夺,可算把你偷回来了,以后爷就金盆洗手再无所求了!

除夕那一天,上海的季家小少爷抓周宴,他将将周岁,粉雕玉琢的被母亲抱在怀里。偌大的桌子摆满了东西,金算盘,小金条,书本,毛笔种类齐全,甚至还有胭脂盒,桌子尾巴上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小孩儿年纪小,却已经生得很漂亮了,不哭不闹见人就笑,很招人喜欢。抓周宴一开始,小孩儿爬上桌,周遭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是着锦穿罗,满堂富贵,却无不看着那孩子。没成想,小孩儿蹬着腿哒哒哒地踢开算筹,一脚踩着书,尚坐不稳,直接就趴在了桌上。
周围的大人都惊叫了一声。小孩儿不闹,又往前爬了两步,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就抱住了桌尾的枪,周遭人抽了口气,旋即一哄而笑,纷纷说,看来季家几代经商,要出个不一样的了。季家老爷子摆摆手,笑说,就是个混小子。同是 除夕,远在北平城外的杨贺头一回杀了人。他手里攥着抢来的手枪,那是个清兵小头领,脑袋已经绽开了血花,死透了,血水溅了杨贺一脸。他手还在抖,不知怎么开的枪,争抢之下走了火,只听砰的一声,那个人就死了。已经天黑了,天气冷极了,簌簌地开始飘雪。杨贺打了个寒颤,登时就清醒过来,他手里的枪落了地,转头去找他娘。母子本就是逃难出的北平,结果路上遇见了几个散兵。杨贺母亲生得貌美,布衣荆钗,狼藉不堪也掩不住姣好的面容。他跪在地上将母亲身上的衣裳紧了紧,哽咽着叫了几声娘,女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满脸血的儿子,吓坏了,她抖着摸了摸他。杨贺眼眶泛红,却忍住了,小声说,娘,没事了,我们走。他拿瘦小单薄的肩膀支撑起纤弱的女人,二人走了几步,杨贺说,娘,先等等。他跑回去,摸黑捡起了那把枪塞进了怀里,看了眼那具尸体,竟在他身上摸出了两张沾血的银票,团了团,放了起来,这才若无其事地撵上他母亲。他攥着母亲冰凉的手,轻声说,走吧。
女人惊魂未定,全然不知儿子做了什么,抓着那只小小的手踩着野径踉踉跄跄地走。
那一年,杨贺八岁。


【一点点】

杨贺和季尧较了十几年的劲,季尧没登基时就开始了,登基之后,君臣,阉清两党,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听着是斗,可在季尧眼里,那和调情无异。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春意迟迟不至,四处下雪,泛滥成灾,就连燕都都飘了三天的雪。冰灾严重,季尧无心拉着杨贺赏雪,终日在御书房里耗着,待诸州赈灾事宜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才松了一口气。
冰雪天灾非同小可,重则动摇国本。季尧揉了揉眉心,手指都隐隐发胀。他年幼时在冷宫磋磨了许多年,每至寒冬,手都会生冻疮,严重时冻烂都曾有过。
直到碰见杨贺,每年都仔细地养着,已经许久没有生过冻疮了。兴许是今年分外冷,竟勾得旧疾蠢蠢欲动,有复发的征兆。季尧合掌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没在御书房久坐,直接就往寝殿里去了。杨贺这些年对他是越发放心了。
杨贺的放权松懈不但季尧察觉了,就连朝中人精似的臣子都有所发现,当中一个是新擢入吏部的侍郎,年轻,有野心,他递了折子给季尧,措辞委婉,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大意是阉党终究是祸患,留不得。季尧转头就寻个由头把他贬去了偏远州县。他这几年脾气见好,杀心也淡了许多。季尧回宫的时候想着杨贺,天灾严重,杨贺前几日还陪着他在御书房议事,诸事将定,天又冷,便不爱来了。
啧,好也不好,换了以前的杨贺,生怕不留神就中了算计,定是走一步都要细细思索的,尤其是季尧刚登基的那几年。季尧可太喜欢逗杨贺了。那时他的督公像极了外头捡回来的野猫,常年风雪里漫步,乍一踏入新领域,时刻弓着脊背,谨慎又谨慎,自尊又自傲。季尧有事没事撩拨他一下,就要被咬指头,被挠。季尧还乐此不彼,一度让杨贺认为季尧是当真有什么大病,还是太医也查不出来的那种。
如今野猫被宠软了爪子,吻去了尖牙,季尧有些自得,又有些怅然若失。杨贺不和他较劲了。季尧刚踏入寝殿,就闻着了一阵酒香。杨贺在温酒。赵小夺跪坐在一旁,说了什么,杨贺懒洋洋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赵小夺见了季尧,站起身行礼后就退了下去。季尧看着裹在大氅里的杨贺,他畏寒,天一冷腰身都能裹粗一圈。
季尧叹气道:“可怜我在御书房里劳心劳力,挨冻受冷,公公却在这同旁人喝酒。”他说着就往杨贺身边靠,杨贺嫌他一身寒气,要躲,季尧不肯,二人挤在榻上,临了,季尧把杨贺当暖炉似的抱在怀里,手捏着他软乎乎的肚子才罢休。杨贺无言,支起身倒了杯酒,道:“尝尝,刚热的。”
季尧咂摸着刚热两个字,笑盈盈地就着他的手喝了,酒水温热,带了熨帖肺腑的烫,整个人都热了起来。酒确实是刚热好的,季尧事情一议完,他身边的小太监就报给了杨贺,杨贺才慢腾腾地吩咐赵小夺拿酒。
二人靠着窗,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季尧那点怅然若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口满胀而踏实,恍惚间,反应过来,杨贺不同他较劲,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怕的。不是怕杨贺布局同他争权夺利,他从来不怕杨贺争。
季尧只怕杨贺不争。他不争,季尧想,他能给杨贺的就更少了。


【新年番外】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每年过年,季尧就有了给杨贺封压岁钱的习惯,红纸里封着金锞子,就压在杨贺枕边。
杨贺头一年发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有人给他拿压岁钱已经久远的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杨贺还记得幼时他爹还是秀才,没有染上赌瘾那几年,家中和乐,他爹就会给他封上一串铜板放在枕头底下。
不过,这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杨贺都忘了这回事。
季尧见杨贺盯着那纸红封,心中也有分忐忑,他从前是不受宠的皇子,后来做了皇帝,自也没有什么人会给他做这些事。
季尧笑道,都是民间的小玩意儿,凑热闹添个喜气。
杨贺慢慢收回目光,轻轻嗯了声。
过了一会儿,季尧又凑杨贺耳边问,公公喜欢吗?
杨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季尧笑盈盈的,也不恼,勾杨贺掌心的时候,杨贺却没有抽出手。
这就是喜欢了,季尧心中笃定。
后来这个习惯就一年一年沿了下来。
有一年,杨贺给赵小夺备了压岁钱。
那时赵小夺咋咋呼呼地边叫边进来,说,义父,义父!
见了杨贺,先朝季尧行了一个礼,转向杨贺的时候,笑容更大,抬袖躬身喊了声义父,新年好!
寒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面上也带了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杨贺点头道了声好,他看了身边的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心领神会,从托盘上拿了个红封双手奉给赵小夺和寒章。
赵小夺眨了眨眼睛,大声叫了句谢谢义父,又不吝惜地说了一通吉祥话,就揣着红封,嘿嘿嘿直笑。
季尧瞧了杨贺一眼,哼笑一声。
二人独处时,季尧叹了口气,说,公公好偏心。
杨贺不理他。
季尧哼哼唧唧,赵小夺都有的东西,我竟然没有。
杨贺瞥他,小夺是我干儿子。
言下之意,就是爹给儿子备压岁钱,天经地义。
季尧气笑了,掐杨贺腮帮子,朕给你备了这么多年,那你该管朕叫什么?
杨贺拍他的手,季尧狠狠揉搓了一把,看着他脸上一片红才放开。
后来季尧还是在自己枕头底下翻出了一纸红封,也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一抽就倒出了一大把金稞子。
金光闪闪。
季尧满意了,开心了,临到床上又折腾杨贺,说,怎么朕有的东西,赵小夺和寒章也能有?
不行。
杨贺:……
第二年,赵小夺巴巴来时,就什么都没有了。
寒章: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