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01

妾心如水: 锦绣良缘/谁许我锦绣良缘 31-完


  31

  陶黎贺是很晚的时候过来的。
  罗雪青开门,他倚在门边,人形憔悴,像是刚刚打了一场大仗回来。
  而且一看就是输仗,她从没看过他这副样子,伤心,失望,原本清峻自信的面容颓丧落魄。
  不过一天而已,天地变色了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他没动,只是看着她。
  “怎么了?”
  无形之中,她感觉到了他的压迫。
  “李嫣自杀了。”
  罗雪青张大了嘴,跟着这句话陡然蹦出来的就是自己问她那句:“没有他你会死吗?”
  陶黎贺说:“这段日子你常跟她见面?”
  点头。
  “你知道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要我告诉你,没有我她真的会死!”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高亢,眼神像把刀似地刺地罗雪青身上。
  “你就那么想改变我们的现状吗?看到我喜欢你而不爱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罗雪青,我真是没想到你会利用她,你利用她认识我妈妈,你以为讨好了我妈我就会娶你了吗?”
  “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天真!”
  陶黎贺走了很久,罗雪青耳里回荡的还是这几句话。
  她想,这一切像不像烂俗言情剧里的戏码?男主为任性的女配之伤来质问女主:“你怎么敢伤她你怎么敢伤她?!”
  她怎么敢伤她?她还以为自己成圣母了呢,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倒成了凶手。
  也是设想过和陶黎贺这样相处下去的结局。
  比如,她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去嫁的另外一个男人,像他说的那样,她挽着那良人的手走到他面前,炫耀自己终于先他得到了世俗所认为的圆满。
  然后陶公子或者失望或者落寞或者干脆无动于衷地跟她说恭喜。
  再比如,他们过腻了现下这种日子,陶公子终于另外有了新对象,开始新的游戏,他们潇洒地说再见,云淡风轻地挥手作别不带走一片云彩,自此以后,君行大道我过小桥。
  再再比如,那或者是另一种完美的结局,他们最后终于爱上彼此,他愿为她而走进婚姻,完成她心里那个世俗但要求圆满的愿望。
  但是,她没有想到,这结局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这样“与众不同”让人哭笑不得。
  信任,原来游戏里的这东西比爱情里的更薄更脆更易断。
  他从来不信她,就像她也轻易不相信他一样。
  本来很犹豫要不要去看看李嫣,毕竟她是她自杀的导火索。
  那么多年,她一直活得很好,却因为她那句话而差点误了性命。
  怎么着,她也该去赔赔罪,或者最不济,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她如果是女主,也要表现一下非凡的大度。
  然后正踌躇着,飞李打电话来说李嫣想见她。
  好吧,正主儿召见,比她自动送上门去该要好得多了。
  下了班,罗雪青稍作收捡就去了医院。李嫣住在VIP病房里,室内鲜花环绕香气薰人,走进去,不像是病房倒像是少女闺阁。
  只是躺在床上的女子脸色素白,看着还很虚弱。
  但即便是这样,依旧无损她的美丽,病弱的样子反倒让她多了一份惹人心疼的怜惜少了张扬跋扈的戾气与倔强。
  罗雪青想,这便是美女的功力,如果今日躺在这里的是她,只怕再无面目见世人了。
  听到声音的李嫣睁开眼睛,看见她,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流了很多血。”
  不知怎么的,可能实在是自己太没心没肺,听她这样说,本来还很纠结的罗雪青陡然有点想笑,看着她手腕处的层层白纱,只得问她:“疼吗?”
  “痛死我了。”李嫣答。
  罗雪青再忍不住,失笑:“怕痛还玩自杀?”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没有他和死之间哪一样更可怕一些。”
  “得到结论了?”
  “嗯,死更可怕。”
  如此敢以身试“法”,罗雪青佩服她的勇气,看着她的目光无限景仰:“大小姐好勇气!”
  “就知道你会笑我。”她瘪嘴,很失落的样子,“陶黎贺去找你了?”
  很好啊,死过一回,连对他的叫法都换了,罗雪青点点头:“是啊,准确地说,是兴师问罪了。”
  “我醒过来,觉得好没脸见她,只好说没有他我会死。其实,我真是不想死,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但是他们来得那么晚,他们都不信我会自杀……罗雪青,你会恨我吗?”
  她摇摇头。
  如果此时躺在床上的李嫣以一种胜利者的模样跟她炫耀,她或者会恼她会看不起她,但她像个孩子似的,坦白而委屈,也许任谁都是恼恨不起来的。
  “我没有假装喜欢上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和他以前的女人们都不一样,我只是觉得受到了威胁。”
  女人可怕的第六感,但罗雪青想她这回是感觉错了,再不一样又如何?他是那种心智坚定的男人,岂会为了一点点不同而有所改变?
  总是女人们痴心妄想了。
  和李嫣再说了一会话,她把话题转了个向,从男人转到了吃喝玩乐,罗雪青说:“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去吃羊肉火锅,怎么着也得把丢了的血再补回来。”
  李嫣笑笑:“那你得请我多少餐啊,上回陪陶妈妈她们我就已经大失血了。”
  “那次不是你活该的么?何况你也算大小一富婆,不像我,小小工薪族,要养家糊口为未来打算呢。”
  李嫣不满:“你就是小气,我都这样了还被你斤斤计较着。”
  罗雪青想,这话倒是对了,若不小气一点的过,后半辈子,靠谁呢?
  但这会,看着李嫣平和下来的脸,又不禁庆幸,失了男人倒得了个朋友,于她来说,也不算太亏。
  临走的时候,李嫣忍了又忍还是问她:“你是爱他的吧?”
  抡到肩上的包包又滑下来,罗雪青扶好,慢慢回头,笑:“没有,我们从没相爱过。”
  李嫣一副很糊涂的样子。
  她再笑:“等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就明白,爱情那东西早隔得远了。”
  她已经不做梦了,尽管每次有好梦总不想醒来,但醒来了,还是要照常地活着,不是么?


  32

  出了病房,飞李正提着一大盒吃食走进来。
  罗雪青略略有些尴尬,因为那句话,李嫣这场祸事,再怎么说她都难逃教唆之错。
  幸好飞李一脸淡然,看着她含笑问:“来这么早,还没吃晚饭吧?”
  的确,她是一下班就赶过来了,因而点头。
  “那你等等我,我请你吃饭。”
  说着推门进去,也不管她答不答应。罗雪青站在外头颇有点忐忑,看飞李的样子明显是有话要说,心里揣摩他原先打电话时语气可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但这会想起来,竟是茫然得厉害。
  出了医院,飞李载着她行了好远才在一家装修朴实的饭店门前停下来,饭店的招牌很打眼,红底黑字,写着大大的“人民公社”几个大字。
  不由得笑:“公社饭堂倒也给你找着了。”
  飞李回头:“很好吃的,包你回味。”
  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菜是四川菜,麻辣当道,吃得罗雪青差点眼泪都流下来,但却很有味道。
  席上飞李一句话也不提李嫣的事,罗雪青也不主动去点到,各管各的吃得很是欢畅。
  吃得差不多时,抹一把汗,他这才舒服地摸摸肚皮:“很久没吃得这么饱过了。”
  这话一听便是假了,这地方,看他熟门熟路该是常来。她也不说破,只饮一口水静待下文。
  果然,飞李接着说:“以前我在这里吃一次饭回去就得喝好几粒牛黄解毒丸,所以想来但怕来。但我妹妹出事后我就想,人这一辈子指不定哪时哪刻自己或者命运想不开了就让它完结了,所以得享乐时该享乐。不过我认识的人里面,真正能率性这样做的大概也只有陶黎贺一个人了,他是真的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似的,尽情地享受,锦衣,华食,还有女人。”说着他自嘲笑一笑,“所以我妹妹遇到他,还真算是冤孽了。”
  他说女人,而不是爱情,有意无意,明似提醒却是暗含贬损。
  她知道,他对她其实是不满的,只是这警告,说得还算委婉。
  但这罪名,人家没坐实,她也不会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提到李嫣莫明地却想起那句话: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有些人,只是比较执着,尽管自己也不知道执执念念的是什么。
  飞李说:“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尽力撮合他们两个,我说是他们不配,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是觉得陶黎贺配不上我妹妹。但往往,不定性的男人却总是优秀又固执女人的最爱。”
  这话在她心头辗转几次,想了想,罗雪青说:“你怎么知道陶黎贺不是因为太珍惜她而不敢去爱她?”
  就他所知,他是愿意宠她的,就像飞李这个做哥哥的,愿意偏疼自己的妹妹一样。
  他听了有些错愕:“你这是,在帮他说话?”
  她答得佻皮:“怎么,不可以?”
  飞李很是尴尬:“不是,我以为你是爱他的。”
  罗雪青失笑:“你怎么知道我和陶公子不是因为太寂寞而走到一起去?”
  想起陶黎贺在李嫣自杀后跑到她家里逼问她的样子,不禁冷笑,爱,他和她之间,太稀奇了。
  回到家里,依旧的空落落。
  陶黎贺虽然常过来,但留在这里的东西几乎没有。把浴室里的毛巾牙刷一扔,她看看自己的家,两个男人来来去去,不管时间长短,最后留下的仍是她自己买的那一双拖鞋。
  买的时候促销小姐说:“情侣专用,双栖双飞。”
  现在想起来觉得好笑又凄凉,这鞋子,与其说是有着男男女女对幸福的期待,还不如说仅仅只是一种情浓情薄的见证。
  只是,她遇到的好像都是很寡情的男人,一转身,不留一点余地,连让她自恋地伤感一下都不可能。
  或者,总是她自己少了点什么,所以即使不要爱情,她也留不住男人。
  自作聪明了罢?
  此后一夜夜,坐在客厅里抱着柔软的枕头看电视,耳朵却总疑心门铃在响,这种幻觉就跟手机幻听症一样。终于受不住,下班回家便改了地方,坐在房里重操以前旧业--网上斗地主。
  懒懒地斗了两盘,无法得味只好放弃,于是挑电影看,网页上寻来寻去,别人推荐的经典在自己看过去,不到十分钟便想放弃。
  空虚像一头影子,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冒冒然地突然跳出来。
  叹一口气,她登录进Q,小何在线上,给她发了一个网站地址,神神秘秘地说:“青姐,这个很好玩的,一定要点进去哦。”
  实在无聊,她点了,却是一个桃花贴,不由得怔怔地想笑,过后却觉得又有点凄凉--看着实诚少根筋的小何居然看出了她这几日的反常,所以说,爱情与时间没有关系,有时候,你只爱过某人一天却能回味一生,爱过某人一生却在他离开一天后就忘记了。
  虽然,她嘴上说得很潇洒,可有些东西是悄无声息的,像时间,默默地堆积在你的眼梢眉尖,以致旁人都可以察觉到你的不同,还有失态。
  那个网页做得很漂亮,粉色的桃花一瓣瓣往下落,如一场绯色梦境的布景,明媚而娇艳如花的女子,立在桃花树下,捧着清丽雅致的花束,脸上是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贴的主题是求一场锦绣良缘。
  锦绣良缘,她反反复复念这四个字,字如滚石,一字一字碾过,灼人灼眼也灼心。
  锦绣良缘,小何倒是明白,她的心不在事业,而唯得一场美满姻缘。只是他可知道,年纪越大,拥有的青春越少,对所谓美满幸福的期待就已经越来越少了。
  上班午间,李一一路过公司,约她出去吃饭。
  老板最近龙怀大悦,风投公司终于决定给他们投资,丁奇总算摆脱了要靠岳父资本再兴江山的束缚,一改颓丧。
  不过,他还是决定同意由一一的哥哥出任动漫公司的副总经理。
  关于这件事,罗雪青有诸多不解,当初他之所以跟李家扛上不就是因为不想这个小太子插手他的事业么?
  谁知丁奇却摇头晃脑地对她说:“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容度,明白么?”
  罗雪青不明白,因为虽然丁奇融资成功后倒是搬回家住了,可事情也没往他想象的那个程度去发展,而且本来开始改善的关系因为一一的哥哥插手丁奇最心爱的动漫事业而再次变得紧张,最近公司里也是人怨沸腾人心惶惶,原因不外是那个空降过来的龙太子随随便便调动或解除人事关系。
  这种容度哪有什么智慧可言,简直就是作蛮自缚!
  丁奇给他缠得烦了,又一次怒气在胸,自然也不会给一一好脸色。
  所以,这位本来尚算幸福安稳的丁太太,颇多委屈与怨气,只是找不到发泄处。
  “他还从没跟我生过这么久的气。”一一叹气,她清减很多,这场纷争变故,她是事件的最中心,就像一块两头都讨不到好处的夹心饼,“连妞妞都没那么活泼了,整天小心翼翼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敬重丁奇,自然不好在一一面前说他坏话,只是老板性格里的缺撼,大概也是多数中国男子内心的反映--靠老婆起家,再怎么发达也是遗憾,所以找准机会只怕就会发泄这股“怨气”,轻则像丁奇这样有事无事冷战,重则大概就是金屋多藏娇吧。
  但说到妞妞,罗雪青不禁有点心紧,现在的小孩特别早慧,父母一点点不同都会让她们相当敏感。
  一一在家里也过得很憋气,自然对孩子照顾就不会那么周全,这种家事,罗雪青无法插嘴,只能尽职尽责当一个旁听者。
  抱怨听得多了,对婚姻会慢慢生出一点失望,年轻的时候,总认为像丁奇这样的男人是好的,在他身边待得久了却发现,原来外人认为的好男人并不一定就是他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就像对身边习以为常的事物很容易变得孰视无睹一样,对自己最亲密的那个人给予的也往往是不遗余力的漠视和伤害。


  33

  待一一安顿好妞妞后,罗雪青跟李一一第一次携伴旅游。
  计划是李一一提出来的,她想去散心,但找不到合适的旅伴,因而力邀罗雪青一起,但地点却是罗雪青建议的,跟一一说的时候她说:“江苏杭州,人家都说好比天堂,我一直是想去的。”
  两人游山玩水好不逍遥地玩了几天,那天傍晚时分回到宾馆,堪堪在大堂坐定,回过头发现门口进来一大群人,领先的便是罗雪青的老板李一一的丈夫丁奇,而当中最打眼的,却还是好久已没有和她联系的陶黎贺。
  罗雪青想:“为什么他会来?”
  几乎是同时,一一也在耳边问她:“为什么他会来?”
  罗雪青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倒也不敢隐瞒:“公司保健品这个月上市,杭州是主攻城市。”
  一一再傻这时也知道自己给拉来了个什么地方,叹一口气,嗔怪地说:“现在连你都帮他了!”起身一扭头便回房去了。
  丁奇此时早已看见了她们,罗雪青迎上去,他劈头就问:“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听语气并无责怨,只是觉得意外。
  撇开其他人,罗雪青这才解释:“一一姐想出来旅游,她一个人我怕有什么事,只好让她来这边了。”
  是不是假装不懂他们之间的矛盾会比较好?
  丁奇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看着她淡淡地说:“别忘了你还有工作。”
  言下之意,不该她插手的事就不要管了。
  看着老板毕挺的背影,罗雪青叹气,很好啊,她好事没做成,自己倒先两头得不到好了。
  大部队已来,罗雪青自然不能再陪一一四处闲逛,她也没为她的自作聪明而说过她,两个女人睡同一间房,晚了还是一起聊天,只不聊彼此情事,说的都养儿育女的小心经。
  只有一次,李一一问她:“还没遇到合适的人么?”
  她笑一笑:“在等啊。”想起一句话,又说,“等得到,我幸,等不到,我命。”
  戏谑似的,并没多少认真的成份。
  当然,心底是含着一点凄凉的。报上都说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一女都可派两夫了,但,真正搁到现实里,抬目所见,剩女比比皆是。
  她不想将就,年纪越大,越想得到幸福,便也会越加挑剔和谨慎。
  聊了一会,家里有电话打过来,罗雪青不想吵一一休息,就起身拿着电话出了房门,楼道里遇见从外面回来的丁奇和陶黎贺。因为她戴着耳机,又是一直沉默地只听那边母亲的念叨,所以丁奇并没注意她是在通话中,拉过她就问:“今天的资料呢,都整理好了怎么也不拿给我看?”
  罗雪青拍拍脑袋,指了指自己的电话,把房匙递给他,轻声说:“在我房里的桌上,要不您去拿?”
  丁奇犹豫地接过,转身却没有半点打顿。
  或者,他也需要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罗雪青摇头笑了笑,一转眼,却看到陶黎贺正深思地看着她,她像这几日的很多次一样,礼貌地点头,微笑,然后擦身而过。
  心里却不由控制地漫过一阵阵酸。
  加快脚步,她下楼,扬着声音叫:“妈,我知道了,今年过年要是再不成,我一定回家,到时随你怎么安排。”
  说到后来,已成尾声,赌气似的语言,她不知道后面的陶黎贺听去了多少。
  丁奇跟一一顺利和好,一路过程毫无悬念。
  身处异地,那种熟稔的亲密也会给陌生的地方染上一点异样的不同,彼此冷淡的时间已经够长,只是有时候,待在太熟悉的地方便会冲不破心中的自尊跟倔强。
  所以说,幸福也是需要距离的。
  陶黎贺在一旁看得清楚。吃完晚饭看见罗雪青一个人站在酒店外面的河岸边看风景,走上前说:“你倒是有点小聪明。”
  其实他本意是夸她的。
  她听得出来。但她闻言只是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陶总最好就离我远一些,不然小心哪天我把你也算计进去了。”
  他没理她话里的刺,叹息似地说:“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你,明明有颗七窍玲珑心,为什么对爱和婚姻却那么参不透。”
  她仰起头,笑,他这会是来说教的么?自以为冷落她一段时间,她会反省,然后他勾勾手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转头,看着他,模仿他的口气:“有时候我也很不明白你,明明对爱十分渴望,却偏偏要假装自己毫不在乎,你不累么?”
  这回轮到陶黎贺笑了:“你从哪里看出我对爱十分渴望了?”
  她仰起脸,看着他冷冷的神情,对面的这个男人,他给你的失望和期待,犹如冷与热的交替,只是瞬息。她也叹息:“如果不是十分渴望,就不会借着游戏的名义妄图得到他人的爱情。”
  “妄图,你说妄图?那么你又敢说你没爱上我?”
  他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把话说狠了:“我承认,我对你也有妄想。不过,聪明如你,难道不知道,我爱的是你的钱你的身家而不是你本人?我若爱你,只需要好好守着你也就够了,断不会设计去亲近李嫣,再利用她去结识你妈妈,希望讨得老太太欢心后我便能顺利嫁到你家。”
  陶黎贺顿时哑口,这一切,她忽然全部承认他觉得既失望又隐隐有点欣慰,望着她,一时神情复杂。
  罗雪青却冷然失笑,在他心里他果然是这样设想她的,以为她会为了改变他的想法而心计全施。
  爱如游戏,在这场游戏里,她曾经很想一心就认定了他,哪怕没有婚姻,哪怕这爱的时间很短,可是,他却在处处猜疑她。
  把一颗心冒冒然地投进去,她是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缘份书上说,遇到一个人,便成就了一个结。
  对罗雪青来说,她此前遇到的男人都是劫。但自我反省之后,说来说去总是她奋不顾身先扑下去的。
  为了谢谢罗雪青的善意帮忙,一一也是怕冷落了她,所以每天吃饭总会固执地叫上她一起,罗雪青起先想躲,后来见避不过,就拿杭州分销处的一个代理商做挡箭牌。
  他叫王实,虽身形略嫌单薄,为人处世倒还相当圆滑通达。他和罗雪青能够特别认识也只是她花一天时间帮他店里设计了一款十分适用的财务软件--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于他,却是相当感激涕零,言谈之下,对她颇多景仰和欣赏。
  那天丁奇作东四人一起吃饭。罗雪青对王实因为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席上喝多了酒,不由得对丁奇诉苦说:“丁总,你手下有得一个罗雪青,便胜过人家强兵无数,人家是水池土墙总有城门,她却是铜墙铁壁围住了四面江山。”
  丁奇笑问:“怎么,你碰壁了?”
  王实摸摸额头,一脸无奈地自嘲:“何止碰壁,简直是不忍目睹的血溅当场,却偏偏还让你要笑着回身。”
  一时之间,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拿她调侃。
  她脸皮再厚,也微醺了脸,垂眼笑一笑说:“王先生真是错爱了,只是可能我年纪大了,遇到人,不管合适不合适,总会不由自主地近乡情怯不知道应对,跟你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你看你就是会说话,人家这种情况大概会说‘是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这话说得稀奇,倒是不由自主让我相信你的实在。”摇摇头,王实苦着一张脸,“怎么办呢?我可能会因此而更喜欢你了。”
  丁奇在一旁瞎鼓劲:“那就上啊,鼓足马力再往前冲,往前冲不了了向上冲,向上冲不了了那就挖地洞冲,她铜墙再厚总不会是顶天而建又掘地三尺吧?”
  还是一一比较体贴,桌子底下踢了丁奇一脚,却不小心,狠狠踩到了罗雪青,疼得她钻心刺骨却又无法申张。
  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了。


  34

  杭州的上市促销做得很成功,丁奇一时之间笑意满脸,天天的嚷嚷着如果破了陶黎贺公司的销售记录就请大家上哪吃吃喝喝去。
  罗雪青留在杭州的最后一天,上午的时候所有的工作都已经交接完毕,下午横竖无事,就一个人跑出去闲逛。
  不知怎么会走到花鸟市场,百花耀眼,众鸟齐鸣,闹哄哄的人群,很是热闹。
  她穿行其中,左顾右盼,也不买,纯享受看的乐趣,大多的花和鸟鱼她都叫不出名字,当真是看稀奇来了。
  在一对鸳鸯鸟前驻足良久,忽地听到身后有人说:“要不要买一对?”
  回过头,却是陶黎贺,也不知他在她身后看了有多久。
  罗雪青转过视线,语气平淡:“陶总这样突然出现,我会以为你是有意跟在我后面。”
  他笑一笑,并不掩饰自己的刻意:“我当然是有意,若是无意,杭州这么大,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遇见了你?”
  她打着文艺腔,戏谑:“那么,您又意欲何为?”
  “有个小侄子生日,能帮着选件礼物么?”
  她立定了,看他,而后叹一口气:“陶公子明明无意,为何要偏偏装作很有心的样子?”
  话有深意,听的人却跟她大打太极:“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意?我本来特意腾了半天时间出来选礼物的,只是才出门就看见了你,所以想和你结伴同行,也算无意了?”
  说着盯住她,眼里汪汪尽是笑意。
  他是伶牙利齿,她自是说他不过,转回身再不跟他分辩,直接走到买乌龟的档位前,挑了两只小龟递到他手里:“好吧,我当你是真有心,不过你若问我意见,我建议你就买这个吧。”
  陶黎贺微微瞠目:“有孩子会喜欢这个?”
  “因为特别,也因为好养,上千年的寿命呢,随你怎么折腾去。”
  说着,促狭笑笑,转身便走。
  耳里只听得陶黎贺在后面问:“那要是真折腾死了怎么办?”
  她回头,笑:“死了以后你再来找我吧。”
  晚上节目丰富,丁奇果然请了所有分销处的负责人一起吃饭玩乐。
  满满的一大桌人,大家无拘无束地谈笑。照说,这本是一场开心的盛宴,但不知为什么,虽然她也始终开心地笑着说着,但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融合到这个氛围里,确切的说是她的精神没有融入到她的躯体,晃晃荡荡地在周围神游。
  后来转战到了KTV,气氛越来越high,她努力地把自己湮没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默默地坐在旁边听他们唱歌,看他们玩游戏、喝酒。
  丁奇怕冷落了自家爱将,要一一叫她唱歌,罗雪青本想拒绝,谁知老板突然很伤感地来一句:“唉,我们的雪青长大了,心事已经不在公司上了。”
  跟个失意的老父亲似的,她大汗,紧跟着讶然,分辩说:“我怎么没放心事在公司上了?”
  “以前的你,若遇这种大的胜利,必是眉头带笑真心喝彩,但现在,你已经把自己置身事外了。”
  说得罗雪青略略有些惭愧,嘴里却仍是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随时准备跳槽似的,放心吧,我还准备让公司给我养老呢。”
  于是挽起一一的手,两人一口气合唱了好几首曲子。间中抬起头,会看到欢场上眉飞色舞的陶黎贺,他围在一众男男女女中间,玩得得心应手畅快淋漓,偶尔寻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罗雪青也不避开,只是淡定笑笑。
  音乐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丁奇跳出来带头邀一一跳舞,王实突然离席拉住罗雪青的手,也要和她跳。他酒量一般,玩游戏又老是输,这会功夫早已经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样子,但握住罗雪青的手却很有力,让她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跳舞的时候,王实并没有说话,只是扶在她背上的手使了劲,让她必须按照他控制的距离与他共舞。在舞曲快结束时,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她,众目睽睽之下,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一瞬间,罗雪青很是尴尬。
  正不知所措,听到他在耳边很轻地说:“请让我抱一抱你。”
  抬头看他,幽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亮亮的,他没醉。罗雪青觉得心底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一种怜爱亦自怜的情愫漫上心头,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也紧了紧。
  王实拥着她,继续说:“回去以后,快点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不然,我怕我会追过去的。”
  罗雪青顿时觉得眼神有点潮,轻轻回拥了一下他,语带轻快地说:“好呀,满大街那么多男人,我一定努力抓一个跟我回家。”
  然后,王实放开了她,各就各位,包房里又恢复了喧闹,似乎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曲终人散时已是夜尽时分。
  她一个人躺在宾馆的大床上,熄了灯就着窗外的光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上细密的花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过无数场景。
  回来的时候,一一问她:“你真不考虑一下?”
  她指的是王实和她的机会。
  罗雪青当时摇摇头,略微疲倦地笑应:“你这是想我跳槽么?”
  她本是玩笑,谁知一一却当了真:“如果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我想丁奇大概是愿意忍着这断臂之痛吧?”
  这么看得起她?罗雪青一阵感动,可她心底一直都是有答案的,如果她还年轻,她或者有勇气抛家弃业远山远水来投奔一个男人,一切从头开始,一切以他为中心。
  但现在,经验告诉她,钱财可靠,房子可靠,甚至努力的工作都很可靠,唯有男人,没有无敌幸运的女人找不到那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
  但心里也会不甘愿地问自己,如果王实不是在杭州,而和她同在一个城市,她会不会答应?
  脑子里却浮现出陶黎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个晚上,他看着她,以这副面目和表情,唯一一次相对而坐,他只是在不停地喝酒,眼神停在他处跟他人调笑。


  35

  或者真是小何那张桃花贴起了作用,自王实始,回家之后,身边的男人突然多得有点热闹。
  连她最初一起私奔的男人都跑回头了。那天两人见面,没想竟遇到李嫣,小姑娘状态好很多了,还知道跑过来跟她取笑:“罗雪青你也转目标了么?”
  抬起头,看到她身后不远立着一个男人,近三十的样子,简洁的装束,整齐的发型,看上去就像是潮湿天气里晒得很干的棉被,干净而温暖。
  笑一笑,一语双关地反问:“你好了?”
  李嫣点头,笑得很甜:“死过一回,总算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了。”
  她闻言假作伤感:“陶公子会很寂寞的。”
  “他寂寞个头,他的身边从来就是莺莺燕燕不断。”说着还是扭回正题,嘴巴朝罗雪青男伴消失的地方呶一呶,“他是谁啊?挺帅的。”
  罗雪青想起一句话,忽而笑:“老男人了,再帅也就那样。”
  他的确老了,虽然被拒绝后他的背影依旧很从容,就像那年,他被她当场捉住后还能够很镇定地起身穿衣,很淡定地叫那个女孩子离开一样,不管内里如何慌张,表面上他永远都是让自己显得特别光鲜自信。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当初她才会那样迷恋他。
  这么些年,他结婚离婚,她依旧在围城外徘徊,他以为她该是很寂寞很渴望的吧?所以跑过来跟她说他还爱她。
  或者,他以为她还是那个疯狂迷恋他到抛家弃学的小女孩,哄一哄便会一直一直是只爱他的了。
  所以听到他说那些话,她觉得好笑且荒唐,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总希望自己拍拍屁股离开之后,那个留下的人痴痴念念的还是自己。
  李嫣说:“明明看你们聊得很开心的呀,告诉我,他怎样?”
  小女孩八卦心理严重,罗雪青摇头:“一个朋友而已,你怎么这么好奇?”
  “当然啊,我希望,全天下的女人都赶快结束单身,这样就有得陶黎贺去后悔了。”
  她说得恨恨的,但或者也是意识到这种想法的幼稚,不禁吐吐舌头,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罗雪青想起陶黎贺叫自己做他女朋友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分明会让女人觉得他是喜欢你的,只是因为不好表白才选择那样的方式来跟你玩场游戏,也就是那种眼神让人不自觉地陷进去,让女人相信自己会是他最后的终极救赎。
  所以,就算全天下女人都结婚了又怎样?他自己说的,有夫之妇更好勾引。
  和李嫣一样,她其实也是恨的,但她的恨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目标,每回一出头,就像做好准备想去啃一块硬骨头,谁知道却啃到一块水豆腐,劲用在哪里呢?
  公司保健品上市之后,和陶黎贺公司的接触越发频繁。
  有一次从他们财务室出来,走道上遇见陶黎贺,他大概也正要出门,于是两人一起进了电梯。
  把所有楼层的键都按遍,他回过身,微笑着叫她:“雪青……”
  他大概是想说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或者,他伸出手其实是想抓住远远地站在对角的她的,但这回只是稍稍犹豫了下,电梯门开,有人进来,他的话和他的意图都淹在涌进来的人潮里。
  她把自己隐在人群背后,虽然,他的气息还是会隐隐透过来,和着电梯门开开合合的风。
  等下了楼,一直走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可还未到门口,忽然听见有人惊喜交加地叫她:“罗雪青!”
  广场上停了一辆加长车,王实从其中跳下来,直直地奔她而来,大力地将她抱住。
  那么严实而密切的拥抱,写满了渴望和想念,罗雪青不禁有点感动,她抬起手,轻轻回拥了一下他,然后略略使力将其推开,很惊奇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想你了啊,所以我专门跑过来看你来了。”
  油嘴滑舌,一看就知道是不算数的甜言蜜语。抬起头,看到大开的车门里坐了好些个有些面熟的经销商,个个笑容促狭,不怀好意。
  更退远一些,假装是在打量他:“才半月不见,变帅了啊,嘴都甜多了。”
  她其实也很想加一句,连胆子都大了很多,以前在杭州,他想抱一抱她还是借酒壮胆的。
  旁边有人远远地帮腔回应:“他嘴甜,罗小姐是尝过的么?”
  哄然大笑,罗雪青红了脸,那么多男人面前,她一个女人的力量太显单薄。
  幸好站在一边当了布景的陶黎贺发话:“好了,私事办完,我们要办公事去了。”
  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说着他看一眼罗雪青,问:“我们有经销商活动,罗小姐要不要一起参加?”
  公事似平板单调的邀请,纯属礼貌并无诚意,但王实却在一边很期待地看着她。
  她很想同意,然后在他面前和王实上演一出你侬我侬的郎情妾意。可总觉得他太了解女人,只怕未先示威于人,倒先让自己贻笑了大方。
  因而也是公事公办似的微笑,拒绝:“谢谢陶总好意,不过丁总那边还一堆事等着我呢。”
  她离开,他们也跟着上车,车子驶过,只听见王实在喊:“雪青,晚点我请你吃饭。”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已经走得远了。
  晚上没等到王实电话,倒是下班时又在自己公司遇到了陶黎贺。
  她正在清捡东西准备走人,陶公子推开财务室的门,倚在门口望着她:“王实说晚上想请你去叙香楼。”
  她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他若请我,恐怕用不着陶总来转话吧?”
  “你倒了解他。”索然无趣的声音,他走近来,拿起她桌上一本资料,“你知道我现在回家干什么吗?”见她没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跟神经了似的天天就盯着那两只乌龟。”
  她嘲弄:“这么用心,你的乌龟一定能长命千千岁了。”
  “错了,我只是在想,杀死它们算不算有效?”
  罗雪青不解,转而才想起自己那句话:“死了以后你再来找我吧。”
  心里一时既酸又甜,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放下资料,伸手向她:“雪青,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看着他:“如何开始?”
  “做我女朋友。”
  “以结婚为目的?”
  他沉默,她失笑:“你看,我们追求的东西永远不同,再重新开始一百遍也仍是一样结局。但是我老了,岁月不等人,我已经等不得你腻了我或者我腻了你。”
  “你为什么不试着仅是只享受一个过程?”
  “什么过程,爱情还是情欲?”她转身,把最后一些资料收放好,淡淡地说,“等千年乌龟的寿命自然终结了,或者我的想法也真的就会改变了。”


  36

  硬生生地从陶黎贺张开的怀抱里转开,只有罗雪青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他其实真是抓住了她的心的。
  过程,无论是爱还是欲,他给她的都让她觉得很欣喜也很享受。
  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他从没做过什么顶浪漫的事,也没有和她有过共患难的经历,两人交往更算不上是日久生情,甚至,她都感觉不到他对自己有哪一点上心的地方,可是,她就是觉得喜欢,像喜欢一件夏日里至凉的汗衫,冬天里至暖的内衣,慰贴而舒适,无可取代也不想舍弃。
  认识陶黎贺之前,她以为女人是精神类的动物,先爱而后性,认识他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女人也可以是肉欲的,因欲望的舒解和释放而爱上那个让自己尽情尽性了的男人。
  只是男女之别,在于女人容易把身体和爱情一起献给男人,而男人,则把爱和身体分得一清二楚。
  罗雪青还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廉价,她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所以,如果得不到他的爱,她希望至少可以得到那个男人的尊重,还有永不能再得到她的那点期待。
  她需要一个男人了,但那人,不是陶黎贺。
  真是遗憾了。
  王实说:“跟我走吧,杭州是个很美的城市,在那里,我会让你过上最好最幸福的生活。”
  他是临走的时候专门抽时间出来请她吃饭,席快散尽,他才说出这句话来。
  实话说,罗雪青没有拒绝男人的经验,当初,郑东平跟她朋友之交淡如水地过了六年,六后他说:“我们都这样知根知底了,要不就在一起吧?”
  她就那样同意了,那几年,跟着丁奇创业,见多了身边男人的花花肠子和花花心思,她轻易没有接受过一段感情。
  唯想着,到时候了就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不赌不贪不恋色就行的,结婚吧。
  她看着王实脸上诚恳的期望,真想说:“好吧。”
  这年纪了,有一个男人还能如此真心实意地想牵自己的手,太难得。
  但,她不是那时候的罗雪青,她苦笑一笑:“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点矫情,但,王先生,很对不起,我还没有做好离开这个城市的准备。”
  这个城市,是以老城的基础建的,到处都能看得到斑驳的痕迹,就像王实说的,这里拥挤,嘈杂而且混乱,但,她在这里站起来的,在这里一手一手垒了自己的窝,即使它留给她再多伤痛,她也没想过要离开。
  说到底,她是个过份贪图安定的女人,总认为幸福不会在远方。
  王实叹一口气,脸上却还是笑着:“我能理解,但能有机会对你说出这些话,我很满足,这几天一直很忙,忙得我都怕自己没机会在这里见上你一面了。”
  他的大度越发让她觉得自己很不懂事,而且说到底,心里头是茫然的,她不知道,放弃王实,她以后还会不会遇到比他更好的。
  王实看出了她这一点踌躇,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仔细再想想,或者有一天你会觉得我是能让你信任的……但,不要想太久了,我怕我们都等不及也等不起。”
  最后一句话,让她感觉到了他的诚实和诚恳,有的人这时候大概会说,我会等你,一直一直,但一直是多久呢?一天一年还是一个月?
  他们都算是大龄青年,比不得小年轻们,可以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地仰望和等待。
  快睡觉时,接到陶黎贺的电话,他在那边顿了好久这才问她:“晚上忙什么了?”
  “没忙什么。”
  “见到王实了?”
  她没应,心想管你什么事呢?他却笑一笑:“他对你还真是上心。”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句就挂了,尾音里罗雪青只听到汽车急速的蜂鸣,她想他应该是在下班的路上吧,半夜里路上常有飚车的疯子。
  没多久,又收到他发来的短信,说:“有一只乌龟真的要死了。”
  她想一想,语气平静地回过去:"真死了再说吧。"
  等了半天,那边再无动静,想是觉得无趣,终于掉头而去了。
  未过几日,早上才去上班,丁奇把她叫到办公室:"陶总车祸住院了,你能不能代表公司去表示表示慰问?"
  罗雪青愕然:"车祸?"
  想起那夜他发的短信,直觉是在开玩笑,或者老板只为了一时好玩想试探试探她对陶黎贺的用心,笑一笑:“是皮肉之伤还是半身不遂?”
  丁奇听她说话脸色一沉:“雪青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冷漠,什么叫是‘皮肉之伤还是半身不遂’?我记得你以前虽然性情冷淡了些,但为人处世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说得她有些讪讪,难道是她表现太过?不由得叹气道歉:“好吧,恨嫁恨嫁,嫁不出去我更年期提前了,老板莫怪。”
  不管真假,立即殷殷问候:“陶总没什么大碍吧?”
  殷勤太过,让人一听就知很假,老板语重心长地批评:“怎么说你和陶总私下也算处得不错,他今日有事,你去慰问一下不应该么?”
  “当然应该。”说着笑笑,模仿他的口气,“不过你和陶总在公是合作良好的伙伴,在私是相交极好的朋友,于公于私,不是你更合适去探望他么?”
  丁奇闻言瞪她:“如果事事都要老板亲自出马,那我还要你这号称是最懂老板心的属下做什么?”
  罗雪青摸摸鼻子,自他手里接过写了陶黎贺所住医院的地址和房号认命出门,再不敢说那一句“不是还有外联部门和人事部门”的话来。
  因为丁奇一脸轻松,所以她也没太把陶黎贺车祸当一回事,总不会太严重吧?否则老板早就亲自飞奔前往了。
  心态良好地过去,随便买了些上好的水果和点心,惟念着见了陶公子应该摆一副怎样的脸孔?
  门敲半晌,并无人应,轻轻推开,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只硕大的打了白色石膏的大腿,直直吊在床上。
  走近去,陶黎贺已经睡着,眉心微皱,嘴唇紧抿,或者是在做一个并不顶好的梦,他的样子看上去忧郁而惆怅。
  那么寂寞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37

  陶黎贺便是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眨眨眼,又眨一眨,笑:“我做梦了么?不然怎么醒过来你就站在我面前了。”
  罗雪青把东西放下,撇了一眼他的伤腿:“丁总很挂心您的伤势,嘱我特意要来探望。”顿了顿又问,“没什么事吧?”
  “粉碎性骨折,有可能终生残疾,怎么办呢?”
  话说得可怜巴巴的,可骗谁呢?进病房的时候她就已经上医生那了解过他的情况了,也不点破,罗雪青微微沉吟,认真问:“要不要我给你买个顶好的轮椅或者定制最舒服的拐杖?”
  给噎了一下,陶公子颇是失望:“我以为你会说,‘要不要我来照顾你呢’。”
  她笑:“等着来照顾你的人只怕排队排到西伯利亚了,怕是怎么也轮不到我的。”
  磨了一会牙,多少觉得无趣,罗雪青起身告辞,陶黎贺躺在床上看着她:“这么赶,是不是急着想去见新欢呢?”
  “新欢?”
  “王实啊,他不是就住在楼下病房么?”
  “他也受伤了?”
  “你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以为他第二天该是回杭州了的。
  陶黎贺深悔,他这是干什么呢?跟个没水准的怨夫似的,可又改不了口,眼睁睁看着罗雪青推门出去了。
  去服务台问明,王实住在楼下的普通病房。罗雪青一路走过去,只觉得拥挤嘈杂又湿热不堪,空气中满满都是消毒水呛辣的味道。
  推开门,一个阿姨迎身出来,两人差点撞着。她让了让,转身便看见躺在里间的王实,被一张薄被盖着,倒看不出伤在哪里。
  见进来的是她,他微微动了动,脸上挂起惯常的笑:“你怎么来了?”
  她没解释,只问:“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回杭州了。”
  王实略有些尴尬:“那天跟你分开后,陶总叫我们一起去飙车,路上出了点意外。”
  这便是了,难怪那天晚上陶黎贺打电话给她,隐隐能听到车子急速的蜂鸣。
  “半夜飙车,你们的命不值钱,可未免也把别人的命看贱了些。”语气淡淡,不由自主隐含埋怨,想一想又问:“伤到哪了?”
  “老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没通知家人过来么?”
  王实闻言苦了一张脸:“哪敢跟他们实说啊,杭州那边的销售正热火朝天,我不回去他们都要急疯了,还敢让他们抽身过来?”
  “那你一个人?……”
  “公司有给请护工。”
  “还习惯吧?”
  “就是饭菜难以下咽。”
  罗雪青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都这样了还挑剔医院饭菜。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想他也是可怜,一个人在外地受了伤。临走时一时心善,忍不住问:“那你想吃什么?得空我做了给你送来。”
  王实惊喜交加:“当真?”
  不想他误会,因而不得不说明:“这没什么,我只是尽尽地主之谊,在杭州你对我也算是多有关照。”
  可对方明显没注意到这句话里的意思,一脸欢欣模样,罗雪青隐隐不安,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
  或者,他因伤留下,也是机缘。
  她和他,都需要机会。
  她本身也是忙的,并没真的多有空给王实做好吃的送过去。
  第一次褒了汤,想着是不是要给陶黎贺也去一份,念头一转还是罢了,如此献殷勤,他不误会,她也会鄙视自己。
  自此进了医院门,当真便只是去看王实。虽然每次离开时,很想上楼去看一看,他的腿伤可好了几成。
  硬忍着没去过问,久了倒像是强迫性遗忘了似的,忘记一楼之隔的那边还住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陶公子。
  所幸秋凉,于伤口恢复有益,再加上罗雪青搜罗的都是对伤口愈合有益的食材,虽然伤筋动骨要一百天,王实的腰伤还是比想象中恢复得要快。
  已经能下床稍稍走动了,出院便是这几日的事情。那天罗雪青照常过去,王实正练复健回来,不知怎么说到陶黎贺:“本以为我好得要比他晚,没想到他的腿到现在还不能碰地……我不是幸灾乐祸,不过要不是当初他硬追着撞上来,我哪会受伤啊,若非他待我不薄,我都会觉得他是跟我有仇的。”
  她这才察觉细节有异,心念一动,问:“他还撞你了?”
  “是啊,我们那么多人一起,他就盯我的车来赶。唉,实话说,我也是年轻气盛不想让他,否则哪会有今天这事?不过幸好这边有你,要不我也不可能好这么快。”
  说着眉眼含情地望过来,可惜罗雪青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只顾垂了头想自己心事,顿了会这才抬起眼,口气很平常:“飙车的哪有不气盛的?不气盛的就都不去飙车了。”
  看她心不在焉,王实失望,尽力想要讨好:“对了,还有件事,挺有意思的,陶总出事后给挤在车箱里,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据说他还在抱着手机写遗言呢。”
  “写遗言?”
  “是啊,后来问他,他说以为自己要死了,在写遗言呢。”
  王实说着笑了起来,罗雪青应景似的也笑一笑。脑海里却想起出事那天他挂电话后给自己发的那条短信,他说:“有一只乌龟真的要死了。”
  不由自主去揣摩那一刻他发那条短信的心境,慢慢竟在这看似平静的一句叙述里感受到了一点哀凉和悲伤。
  对自己的处世决择,在生死那一刻,他后悔了吗?
  出门,等电梯上来,她想自己要不要去看看他。
  门开,里面站着的却是陶母和李嫣,想来应该是携伴看陶黎贺才下来,见着她,李嫣笑着拉她进来:“咦,你怎么在这啊?”
  她转头和陶母打了声招呼,这才回答李嫣:“看一个朋友。”
  瞄一眼她手中保温盒,陶母问:“这朋友应该是挺要好的吧?看你还亲自送吃的过来。”
  本想解释,可又觉没有必要,只笑了一笑。
  李嫣在旁边又说:“黎贺哥哥也在这住院,你没上去看过?”
  她撇清关系:“看过,陶总是我们公司非常重要的合作商,他的健康我们自然是十分关心的。”
  这句话官面十足,陶母奇怪地望过来,再看一看李嫣,脸上颜色并不十分好看,而后全程都没再说话,出了电梯就径自朝前走了。
  李嫣有意留在后面,瞅着她笑:“即便你们真分手了,也不用把关系撇得这么干净吧?看他女朋友换得这么勤,小心陶公子没给车撞死倒给他妈妈念死。”
  罗雪青也开玩笑:“若给念死也是你的错,当初要不是你多嘴,陶妈妈怎么会知道我?再说他死了岂不更好?世上便少了一祸害。”


  38

  祸害这个词,她本只是跟李嫣说说,没想到会传到陶黎贺耳中。
  王实出院的前一天,因赶着是她休息,特地帮王实跑了一趟腿,再回到医院,他那间拥挤的小病房里居然还等着陶黎贺和飞李。
  “我们准备出去吃饭,就等你了。”王实说,“去什么地方吃,你来定,好不好?”
  语气亲昵,好男人讨好自己的小情人似的。
  罗雪青笑一笑,平平淡淡地:“随便吧。陶总是为你送行,我当然客随主便。”
  他们两人身上都带伤,吃不得辣所以不能去人民公社,于是便选了家客家菜馆。出门的时候,罗雪青对手上的饭盒颇有点为难,不知道是该拿走还是留下算数。
  陶黎贺正好站在她旁边:“这个放车上就行了。”
  于是她就拿走了。陶黎贺脚伤未愈开不得车,飞李便被叫来充当了临时车夫。车上的时候飞李调侃说:“陶黎贺其实你蛮可怜的,因为家里人都不想照顾你,所以到现在还把你塞医院里住着。倒比不得王先生啊,有大美女细心照顾,住院比住家还滋润。”
  王实说:“这倒是实话,这社会像雪青这样心细的女孩子已经很少了,我记得头前几天那夜壶,护工清洗后总是湿嗒嗒地放在床下,搞得我很不方便,正准备跟护工去说呢,结果她就开始给擦干了,然后有一天护工阿姨跟我说,‘你那女朋友真细心,这点事都为你想到了’。”说着他望过来,“那会我就想,原来有个贴心的女朋友也是可以这么幸福的。”
  最后一句话,其实可以多重理解,不熟悉他们关系的人或会认为这两人定是男女朋友了,但听在罗雪青耳里,却类似于单恋的男人向女人求婚,女人可以不同意也可以予以默认。
  所以她的重点并没有放在这一句上,她一开始就让王实提到的夜壶事件给冏到了,等他说完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顿了半晌这才道:“都要吃饭去了,这时候提夜壶……”
  所以说,王实比不得陶黎贺的浪漫,风花雪月的时候决不提世俗污物。
  但这种男人,或也有他的可爱吧?罗雪青只得让自己努力去认同。
  吃完饭出来,华灯初上,飞李有事先行告退,他们三人只好打的回了医院。
  进门的时候也不知道陶黎贺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疼得当场就白了脸,王实伸手过去想扶他,被轻轻推开:“你扶我就算了,等下把你腰又伤到我罪过就大了。”
  “严重吗,要不叫护士过来?”
  “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他直起身,咬着唇,说这话时谁也不看,倒像跟人赌气似的。
  或者,是怪罗雪青的不解风情,她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打量般仅是观望。
  王实犹豫片刻,望过来:“雪青,要不辛苦你一下?”
  她叹一口气,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倒底是老实人,比不得某公子九曲十八弯的小心肠。却也没推辞,上前扶住看上去疼得相当厉害的陶黎贺:“陶总若不怕我不小心摔了你,就让我送你回病房?”
  陶黎贺微微沉吟,状似为难,而后才答:“辛苦你了。”
  表面看去,客气周到,压下来的身体却有如千斤,毫不客气几乎全部都靠到她身上了。
  王实想要随行,陶黎贺依旧客客气气地阻拦:“晚了,你明天要办出院还要赶回杭州,还是早点休息吧,有罗小姐送我就可以了。”
  两人握手,告别,她看着王实走出电梯门,门合那时,她当然也看出了王实眼里的留恋。
  陶黎贺便在这时捏了一把她的手掌。
  回头过来,陶黎贺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苍白和虚弱,客气与礼貌。
  罗雪青不由得摇头:“在一个真心实意的人面前演戏,你心里可有愧?”
  他大喇喇地:“没有办法,我不想你去陪他。”
  叹气:“不要把自己表现得像个情痴,这角色不适合你。”
  “难道只有情痴才会吃醋?”
  “你吃醋吗?”罗雪青大大意外了,笑容泛到脸上,“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陶黎贺目光直直射过来:“我不是木头。”转而一脸疲乏地叹气,“结婚真有那么好么?”
  她笑,神情略略有些感慨:“我不知道结婚好不好,但是我喜欢结婚时的那句誓言: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很多时候,能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爱和被爱都是一种幸福。”
  她站在那里,耀眼的灯光下,念着那古老誓言的时候,一脸凝结的对幸福的期望。
  如此世俗,陶黎贺却第一次觉得感人。
  送他回房,她即时准备离开。
  陶黎贺说:“有时候,真是嫉妒王实,真心实意的追求毕竟是换来你真心实意的对待。”说到后来已略有伤感,“你对我,可有过真心实意的时候?”
  这男人,自己没有诚意,倒先来强求他人要付出真心。
  罗雪青冷嘲:“那是游戏,你想要人付出多少真心实意?”
  “游戏也有全情投入的时候吧?”
  “你诱惑太大,有哪个女人敢跟你全情投入地玩一场游戏?”
  这一句,半真半假,陶黎贺想起李嫣说的话,皱眉不满:“我不是祸害,你看我住院这么久,除了形同世家老妹的李嫣,有哪个女人来看过我?”
  所谓的祸害,不该是美女环绕勾手即来挥手即去的么?
  罗雪青没想到李嫣会把句玩笑话说给他听,微微滞了滞这才浅浅一笑:“祸害不是魅力大么?”
  轻佻的玩笑,本来也没太当真,谁知陶黎贺眼光一转,突然勾手过来,拦腰将她抱住:“那么我的魅力足可以勾引到你么?”
  气场惊人,牢牢把她圈在其中,余下那只手一边捂住她的眼睛,一边俯身下来牢牢吸住了她的唇瓣。


  39

  这一吻,急切迫人而又缠绵,良久之后,陶黎贺这才放开她,两人眼中都有浓浓的情欲。
  罗雪青退后一步,因为攥得太紧,手被保温盒的提杆硌得生疼。
  掩去面上神色,她微微撇嘴:“你就这么急着想试试自己的魅力?要不要我现在就宽衣解带来侍候你?”
  缠绵之后,举刺相向,陶黎贺似早已料到,并不理会,只是问:“你会嫁给他吗?”
  “谁?”
  “王实。”
  好意外,“你居然知道?”
  “他说要跟你求婚,然后来问我意见。”似笑非笑的,“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看到了,觉得我应该很了解你。”
  想一想,跟她说那番话前,王实心里的忐忑。
  罗雪青心里一热,想起那句话,我和你,不是相遇太早,而是太迟。
  不由得叹气:“我在考虑。”
  实话实说,倒轮到陶公子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告诉我说你同意。”
  她冷冷一笑,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故意说谎,无非就是穷途末路之下的激将法,他若在乎,根本不需要你的答案光知道有男人向自己求婚就会抓狂了,他若不在乎,谎言只会让自己骑虎难下,自丢颜面。
  这样一想语气很淡:“你想多了。”到底不甘心,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没那心意,就不要表现得好像对我很在乎,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是木头,爱恨怨憎,燃起来很容易,想灭掉却很难。”
  她和他,少有推心置腹的时候,如最开始游戏的设定,他们之间,萍水相逢似的欢爱一场,不求互相了解,只求能带给对方迷幻似的快乐。
  但如今一切都已变形,她还未努力他便扼杀了她对他全部的期待,这时候,他再表现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只会让她更觉得不堪。
  “男人最不应该挽留一个女人的情况,就是当他根本就不能也不愿给她以幸福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心里对他本还有最后一点怜惜的,可却让他轻佻的一吻完全终结。
  何苦对他再心生妄念?
  她不是圣母,所以从不相信,爱情能够救赎别人,就像她从不相信,她可以成为一个浪子情感漂流的终结者。
  王实走的时候,罗雪青叫朋友开车送他去机场。
  隔着人在,两人之间并无多话。因他行动仍不算很方便,她便上上下下地为他办好手续,再回来,王实看着她笑:“你让我觉得,只要有你在,哪怕就算残疾了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份内而已,在杭州你不是对我也很关照?”
  出入随行,尽职陪伴,寂寞当中的独身女人,特别需要来自异性的肯定,是他让她觉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魅力。
  “什么时候会再去杭州?”
  她踌躇,不知道他这话里可有深意。
  王实了然微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这次真是多谢你的照顾,哪次要是来杭州了,请一定通知我,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对我没那份心思,我不迫你,毕竟我们之间隔了太远的距离,你舍不得你在这里辛苦积攒下的半壁江山,我也不可能放弃我在那边已经累积的一切。”
  他们都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爱情不再伟大到可以让自己抛弃一切,生存才更符合现实。
  “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她苦笑一笑。
  想再说点什么,却无法。
  于是握手,寒喧,老朋友般地告别,风花雪月的心思再不涉及。
  进道闸,要走的时候他却突然回身:“对了,尽管陶总不乐意,但有件事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天出事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我和陶总飙车,他跟我说,如果我输了,就要断了向你求婚的念头。他是喜欢你的吧?”
  场景转变太快,罗雪青的惊谔无所遁行。
  好似很得意自己的意外之举有这效果,王实笑笑:“他其实是个好男人,挺不容易的。”说着也不忘自嘲,“帮情敌说话,我是不是很伟大?”
  调适已过,她瞬即回神:“我怎么知道你其实不是在帮你老板说话?”
  “那你总会知道的。”催着登机的提示又发一遍,王实挥手,“结婚了记得要通知我。”
  她无语挥手,也不知道他是哪只眼睛看到了,觉得她和陶公子的前途会恁般光明。
  只是,心仍悸动于王实的那句话:他是喜欢你的吧?
  陶公子若听到不知道会不会吐血,他和她的游戏,本以为可以瞒尽了世人,谁知道却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傍晚回家,陶黎贺居然等在她家楼下,昔日潇潇洒洒的公子哥,还拄了根很不相称的拐杖。
  有孩子跟他同坐在凉亭,想是放学后进不了家,就在那里铺开本子做作业。
  陶黎贺掰着手指在教他:“你看,这是十个手指,放下这四个,应该还剩下几个?”
  他神色平和语调温柔,远远看,还真像一个爱心泛滥了的好爸爸。
  罗雪青没见过这样的陶黎贺,忍不住倚在旁边看了半晌,直到他发现了她,抬起头笑:“怎么样,我还算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吧?”
  一说话便坏了形象。
  罗雪青懒懒的:“做一时老师有什么难的,难的是一辈子做人老师。”现在的学生多刁钻啊,为人师表又岂是一时兴之所致的耐心细致,“你怎么来了?难不成这小孩子恰好是你的亲戚?”
  “不是,我不认识他,偶遇而已,我是来找你的。”
  “有事?”
  “请你吃饭。”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你没有欠我人情。”
  “赔罪算不算?”
  桌上埋头写字的小孩子这会抬起头来,捂着嘴笑。
  陶黎贺显然是跟他混熟了,听见笑声回头轻叱:“小孩子不许偷看也不许偷听。”
  那孩子反倒笑大声了:“叔叔原来你做错事了,阿姨你晚上要不要让他跪床角?”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有点发窘。怕陶公子再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少儿不宜,罗雪青转身便走,陶黎贺随后跟来,在她耳边轻语:“就醉香居了,好不好?”
  “你赔什么罪呢?也没得罪我啊。”
  怕他误会,这话说出来极度温和诚恳。
  陶黎贺叹一口气:“雪青,我其实真的很想认真,爱情还有婚姻,都想认认真真试一次,要不给我一个机会?”


  40

  她回头,研究他眼里的神色:“你喝酒了?”
  “腿痛,医生说不能喝。”
  “头晕了?”
  “没有,出院之前检查过,一切正常。”
  “那么,你肯定是受刺激了。”
  陶黎贺这回沉默。
  罗雪青微晒:“下次说话前先考虑好,不吓着自己也别吓着人家。”
  继续往前,他一把拉住她:“你不信我?”
  立定,站好,深叹一口气:“陶总,前日里上网,看到这样一段话,说男人二十是成品,三十是精品,四十是极品,你现在算算正好算是精品,你说给你一个机会,其实是抬举我呢,怕是想给我一个机会。不过,我即便不嫁王实,也不会选你。”
  “为什么?”
  “你只是暂时还舍不得放开我,也许你和其他男人一样,觉得女人离开你了,应该哭天喊地憔悴抹泪,哪怕至少,也得像李嫣那样,死心踏地痴心不改。但凡遇到我这样的,便起了一点小小的征服欲,不成则穷追猛打,成了只怕就会弃之如履。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来作贱我自己?”
  陶黎贺一脸无奈:“你这是高看了我,也低看了你自己。”
  “我自己么……”罗雪青微微沉吟,而后笑笑,“我明白自己的斤两,所以我从不做灰姑娘或者不切实际的浪子回头的美梦。”
  回到家里,心情莫名的好。
  或者是为了自己居然也有勇气在那种情况下对他说不。
  糖罐里还有没吃完的炒碗豆,很久没吃了,嚼一粒,因为保管得好,还是脆生生的响,在空洞的房间里听起来,就像咬断一截截骨。
  洗澡的时候脱了衣服站在镜前,皮肤依旧很白,但却已经不得细看;灯光下的脸似乎仍然紧致光洁,可只有自己明白,只要灯光隐去,只要在阳光下照上一照,所有的细纹,暗斑,所有年龄累积出来的东西,根本就藏无可藏。
  更不要说,那一脸根本就掩不去的岁月沧桑。
  她是真老了,保养得再好,护肤品用得再多,也不过是一只老妖精了。
  陶黎贺凭什么就看上了她?无非是另一场游戏的重新开锣。
  上班,丁奇一早传召,说是哪里哪里又出了问题,让她火速解决。
  新产品上市,她这个财务经理俨然竟成了灭火大将。
  或者心里有愧,待她回来复命,丁老板问她:“雪青啊,我这样差谴你你没意见吧?”
  她静静回答:“没有,只要您记得给我多加点工资就行。”
  “这个当然。只是啊,一个女人,自己会赚钱没有用,还得找个会替自己赚钱的男人。”
  罗雪青闻言悲摧:“您这是故意点我死穴是吧?明知道我现在最找不到的就是男人。”
  “可就是有,你也看不上啊。”
  似笑非笑的,不知道说的是谁。她冷眼望过去,丁奇补上一句:“王实到杭州了还打电话回来问我你的情况。”
  她这才应他:“真选了他你可舍得?从此之后就少了一个全心全意替你卖命的人了。”
  “舍不得,所以我才帮了陶公子。”话一说完,便摆出一副“我怎么说漏嘴”的懊悔表情。
  罗雪青摇头失笑,丁老板办事,向来滴水不漏,这种错误,除非是有心,不然怎么也不可能会犯。
  因而浅笑:“行了,别装了,他许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连我也出卖?”
  丁奇尴尬,恨不能发誓明志:“没有,我就是觉得,怎么着也不能让你远走他乡啊,这根据地你占下来多不容易!”
  她笑,心想事实的真相大概是,你丁老板舍不得失了一个这么可靠的给你管财务的人吧?钱财大事,岂可儿戏!
  也不辩,只斜眼睨他:“越矩了啊,我是你下属,可不是你女儿,感情的事,我自己自然会拿捏。”
  “误会了,实话说我也没帮他什么,只不过是他住院了用身份压你去慰问慰问他一下而已……还有就是,周三他生日,有个聚会,他希望你去。”
  “多少大寿,莫不是要隆重庆祝?”
  “平常生日,这日子无味,总得找点由头寻点乐子不是。去不去吧?”
  “去,为什么不去?陶总大庆,这么好的码头,于公于私,我怎么也是要去拜会拜会的。”话毕微微俯身看过来,轻言问,“只是私下小问一句,以前你不是挺不赞成我和陶公子的么,怎么,什么时候改变想法了?”
  丁奇也俯身上前,细语道:“那我也私下小答一句,他躺在病床上跟我说想见你的时候,老实讲我还从没见过那样的陶黎贺,或者我们对他都存了误解……而且我是相信你的,相信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能陪我征服天下,小小一陶黎贺,算什么?”
  罗雪青抽身,离开,哭笑不得,这人自恋惯了,赞别人也不忘夸自己一把。
  强将,感情上,谁是?
  不过是人自以为是的错觉而已。
  陶公子的生日宴,设在醉香居三楼,整层全包,排场巨大。
  大而豪华的餐桌,摆在大而豪华的饭厅里,人坐上去,和布的小菜一样渺小。罗雪青踩着钟点过去,人已差不多到齐,迎宾小姐按主家意思给她布坐,竟然是在陶黎贺隔壁。
  她踌躇,席上李嫣兄妹也在,陶母也在,陶公子的一众狐朋狗友也在,这位置,不摆明了想让她如坐针毡么?
  说话的依然在说话,但眼神都不由自主地飘过来,各自揣测,诸多好奇。
  陶黎贺在她进来的时候便站了起来,这会毫不避讳地要拉她入座:“雪青,就坐这吧。”
  手下暗劲微使,望过去,眼神里分明有一点讨好,还有祈求。
  她还不习惯当众甩人脸色,这情境之下就更不可能质疑他这样做的原因,只好笑笑,坦然坐下。
  桌子太大,人人说话都恨不能配个喇叭。除了先前跟认识的李嫣兄妹还有陶母寒喧几句,菜一上桌,罗雪青也不含糊,要么是跟着众人起哄祝陶黎贺生辰大喜碰一碰杯,要么就是埋头痛吃。
  陶黎贺看着似甚愉悦,挑着她眼色挟她喜欢的放她碗里,到最后,人家说话说饱了,她吃也吃撑了。
  完了陶公子还不忘凑过来问她一句:“饱了?”
  她真想摸摸肚皮,感叹一句,这是她吃得最饱的一顿宴席!
  也凑近了笑笑说一句:“席上规矩,主角人等负责聊天闹场,小配角负责解决饭菜没人吃的问题。”眼神飞过去,“我这小配角当得可是称职?”
  他温言:“原来是生气了,气多伤身,再加上你吃了这么多入肚,小心消化不良。”
  语调柔柔,贴心情人似的!罗雪青无语,看着他正想堵他一句,他的神色却让她微微一滞。
  明明在笑,眼里却无半点暖意,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愉悦的,可看着,却惆怅而阴郁。
  当下讪讪垂头:“这么多人为了个平常生日来为你庆祝,还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他的话响在耳边,因挨得近,气息可闻,“是他们想拢络人心,又不是真的为了让我高兴。”
  “他们?”
  “来,吃饱了,也让我给你介绍一下,那个,”他指着那边一个白发老者,“我父亲,他旁边的,继母;那个,我母亲,她旁边的,继父。”
  她心里一惊,那个那么年轻的女子,艳丽如花地坐在陶父旁边,她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也和李嫣一样,痴痴看中的只有陶黎贺,却原来竟是他继母。


  41

  罗雪青好奇心本不强,这会也忍不住对着陶公子年轻的继母看了又看。
  感觉到她的视线,她也望过来,温柔笑一笑。
  好感顿生,不管她嫁的人年纪多大,至少,她这一眼里,心态很好。
  陶父也察觉到她的好奇,趁机看向她,扬声问陶黎贺:“黎贺呀,身边的小姐是谁?你倒是给我们介绍介绍。”
  桌上声音顿时一小,陶黎贺还没说话,陶母倒是笑着对罗雪青说:“雪青啊,这周末,我有空,你和黎贺一起来家玩吧。”
  摆出与她如此熟络的姿态,分明就是在跟陶父暗战。
  罗雪青好汗,果然,陶父不满:“你这家伙,真成材了啊,有女朋友了也不说一声。”
  陶公子的声音懒洋洋的:“这不是妈妈早就知道了么?”
  于是,盖棺定案,她的身份就这样敲敲打打被陶家人给定实了下来。
  想反抗,桌下陶黎贺突然握住她的手,心下一荡,最舍不得便是这点温柔,那个男人牵住自己的手,手心温热潮湿,温暖无限。
  直到宴席散尽,他仍是牵着她的手,送那些长辈平辈和晚辈离开。
  李嫣留到最后,跑过来看着他们:“我说,我都迷糊了,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呢?”
  罗雪青笑一笑:“新戏,过河搭桥。陶公子许诺,若以女朋友身份帮他这一忙,环球一月游,要不要同去?”
  陶黎贺说:“喊冒价了啊,我只说是环岛一月游,就是珍珠湖心里那小岛,一月游。”
  那小岛,湖心里面冒出的一座大石山而已。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可又不甘心问不出什么,李嫣直接就想把罗雪青拉走:“行了,我管你们去哪里环游,反正现在戏是散场了,雪青姐姐我们走,赶个好晚场,放松放松去。”
  陶黎贺急忙挡在她前面:“她今晚,定给我了。”
  “是么?”李嫣挑眉,看向关键的当事人。
  “要不这样。”她打商量,“我回家,你们两个好好去赶个晚场,放松放松?”
  她看他们也真是累了,说是陶公子的生日聚会,更贴切点其实是他父母老少朋友的大团圆,关他什么事呢?
  但,又关她什么事呢?
  撇开两人回了家,才进家门,门铃即响。
  打开来,是久已未来的陶黎贺。
  “有什么话还没说完么?”堵在门口,淡淡地问。
  “不请我进去喝一杯?”
  “你今晚喝得还不够多?”
  “我想要一杯白开水。”
  白开水暖胃,很久以前她这样跟他说过,他倒还记得。真想硬硬心肠说拒绝,可是,他的眼神让她只能无声地退开。
  他的眼神,自信而深情,好似能让所有见着的女人都相信,她在他眼里,是唯一而独特的。
  各倒一杯水捧在手心,相对而坐。
  陶黎贺说:“谢谢你今晚能来。”
  她淡淡的:“没什么可谢的,不过,丁总说之前可没讲到我还要配合你演那么一出戏。”
  “那不是戏。”
  “那又算什么?”
  “我说过我认真了。”叹一口气,“看到我父母,你想说什么?”
  她沉吟,想起一句话,各自求欢,各得其乐。
  但转念,这话是不合适的,都离婚了,自然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但这评价,她是外人,不好说,于是默然笑笑。
  陶公子长呼一口气,放下水深深靠进沙发里面,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我爸爸九几年的时候开始下海经商,然后终于与我妈越走越远,以离婚收场。他们的离婚闹得很凶,最过份的时候是,同一幢房子里,除我之外住了四个人,我爸爸带了外面的小情人,我妈妈也就负气找了个替代品。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小情人在饭厅,妈妈和……在客厅,而我……我是看着那一幕走过来,婚姻最无味最无情的的时候,我是看到过的。”
  九几年,那时候的陶黎贺还才十几岁吧?青春期的小家伙,正需要家庭温暖和抚慰的时候,他却身处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他一直强调要得到快乐,那或者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因幸福的缺失,他就从未享有过快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黎贺说:“这么多年了,身边朋友结婚离婚,忙得不亦乐乎,我都是看过来的。结婚的时候,誓言如火,情意浓浓,离婚的时候,冷语恶言,互相攻击,即便有不离婚的,日子多也是过得鸡飞狗跳,或者是,各自出墙,各得精彩,那样的一家人,还有什么意思?一纸婚书,得不到自己想到的幸福保证,那拿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直直问到她眼前,罗雪青叹口气,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的。前阵子读了个童话,说是这世上有面魔镜,如果镜子的碎片掉进人眼里,那么那个人看什么东西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都看不顺眼的;如果碎片掉进人心里,那么他的心就会结出比雪山还要厚重的冰。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看山不是山,只是因为,你记着的永远只是父母婚姻生活里的不幸?”
  “那还有别人的婚姻,摆在面前的,不幸福的依然很多,还不如一直相爱着,爱到爱不动了,不能爱了,就分开,那样,因为没有婚书的束缚与苛求,或者,幸福还能更长久一些。”
  “可是,没有婚书,又拿什么要求你的忠诚,又凭什么在需要你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要求你?”
  “罗雪青,为什么,你对婚姻那么执着?”
  她微笑,反问:“陶黎贺,为什么,你不相信自己可以经营一份更好的婚姻?”
  沉吟,自语似的再加一句:“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谁是模版,谁又能成为他人的模版?
  她仰起脸,看着天花上灯光晕出来的淡黄,眉目浅淡,笑容从容,陶黎贺忍不住深望她一眼,以前总觉得想结婚的女人是顶傻的,抱着一抹执念,妄想得到男人的忠诚和一切。
  可是,她给他的感觉却是,能一直对一个执着下去,对一个人忠诚下去,很不易,也是很幸福的事情。
  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街边,人潮汹涌的地方,她神情冷清地立在那里。他总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冷静也冷情,却原来,她对生活,一直执着一直热爱,不管经历过什么,从痛苦中碾转过来,她依然相信,在爱和婚姻中,她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42

  罗雪青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扭转谁对生活长期以来已经建立的认知,同样,她也并不期望陶黎贺会突然转性,相信和她在一起可以创造美满幸福的生活。
  生活很复杂,不是几句口号,也不是说自己相信或坚持什么就能获得幸福。
  那就像是努力,人家都说,有努力就有收获。可现实的真相是,你努力了也未必就有收获,反倒另外一句,不努力便一定没有收获,成为了事实生活里的至理名言。
  有时候,她也会分析,陶公子和王实,谁更适合她。
  往往的,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王实。
  陶黎贺的生活离她太远。她和王实才是真正的世俗男女,经受一样的压力,也有一样对婚姻的期待和憧憬,哪怕是结婚了,有婆媳之间的纷争和姑嫂之间的暗战。
  可那才是生活。
  但王实也离她太远了。
  远山远水地投奔过去,她能经受住外人的考验,却没有勇气去经受自己所选择男人的背离,这便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一想到自己最初的那次恋情,她便选择性似地失忆。
  几日之后,恰逢周末,李嫣相约吃饭。
  她不怕小姑娘找茬,她就怕人家纠缠,缠着你向你示好,然后问一些你自己或许都不是很明白的坊间八卦。所以推了又推,最后还是没有推掉,李嫣说:“中午没空?那晚上吧,要是你晚上也没空,吃夜宵行不?总之,我是要见你的。”
  如此坚决,她倒不能避而不见,只得应了。
  晚上按时间赶到吃饭地点,李嫣已经到了,身边还坐了一个男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穿着品味也很讲究,一看就是生意人里出来的老精品了。
  罗雪青向来有个习惯,看人不看第二眼,第一眼溜过去,大体印象有了便不会再盯着人家穷看。走过去,想着李嫣应该会介绍一二吧,谁知道她才过去,人家就起身接电话去了。
  李嫣看着她问:“这人怎么样?”
  她含糊:“年轻的时候该是挺帅的。”
  “和陶黎贺相比?”
  敢情小姑娘还惦着那个没心人呢,心里忘不了,于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男朋友走马灯地变着换。
  只是,这一个,再老来帅,光年龄,就没有优势了啊。
  可终究是人家选择,她又不爱撒谎,只好说:“我还是觉得上回的那个好,简洁整齐,高挑的个子,又斯文又儒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词,句句真心实意,都是因为心里实在为李嫣叫屈。
  这么年轻一姑娘,怎么能让一老头来糟踏?
  谁知李嫣闻言瞪她:“你想什么呢?”
  呃,难道是她想错?“你不是要我来见你男朋友的?”
  “什么啊,他是陶黎贺他爸!”李嫣哭笑不得地捅她,“人家上回见了你,知道我认识你,非让我约你今天出来见面不可。”
  说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才几天啊,你不会就不认得人家了吧?”
  好吧,这虽然是她的弱项,但也不是顶见不得人的弱项。罗雪青尴尬笑笑:“那天的桌子太大,灯光又亮,我还以为主人家特地那样选了那地方就是为了让人家别把他们认得太仔细。”
  “你就贫吧。”李嫣摇头,看一眼陶父出去的方向,凑过来说,“他爸爸因为陶伯母先认得你,所以觉得特没面子,有意刁难呢,你可得注意点。”
  说到这里,罗雪青这才记起:“你跟他是怎么说我的?”
  “我说是你陶哥哥的女朋友啊,那天在饭局上,你的座位,还有他对你的态度,不就是这意思了么?”
  有好久作声不得。
  陶父挂了电话走过来,极认真地审视了她一眼:“罗小姐年纪不小了吧?”
  年龄是女人的死穴,再豁达开朗的女人听到人家这样问也不禁头上多冒出几根黑线。
  看来,这陶老公子应该是刻意要来找她麻烦了。
  深吸一口气,罗雪青浅笑:“还行,如果青春有尾巴,或者我正好抓住了它。”
  这话或是新奇,陶父差点挂不住面子笑出来,但说话仍不放松:“你倒挺自信的,女人过了三十,再生个孩子,青春就是有再长的尾巴也未必抓得住了吧?”
  “伯父说笑了,都有孩子了,还要抓住那尾巴干什么?自有嫩芽芽儿在为自己长大。”
  应完这句话,想起他那年轻的太太,其实说她还不如说自己呢,或者就是不服老,所以老男人才会要个年轻的恋人,想在年轻人身上寻找自己已经永不可再获的青春。
  说到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男人比女人更害怕变老。
  陶父听她说完脸色又沉了下去,太牙尖嘴利,并不讨他欢喜。于是直接的开门见山:“你真是黎贺他女朋友?”
  罗雪青饮一口水,把杯子握在手里,微垂了眼睛:“伯父为何不去问他?”
  叹一口气,她不知道这些人都在敏感什么,女朋友而已,既无法律名份,又没有道德约束,随时都可以让别的女人以爱的名义将那男人自由竞争走。
  她本无意,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噎了人家一下,陶公子历来对陶父找个小女友不满,有什么事绝不会找这个父亲,自然,除非是结婚,其他的,大概是他想问也问不出什么的。
  李嫣在桌下轻轻扯了她一下,正不明所以,听见陶父问她:“听说你是快结婚的时候被男朋友甩了?”
  话里暗含怒意,罗雪青脸色一白,只觉得这人,明明是商场上打滚混过来的,说出话来却怎么这般无礼?
  不由得也冷了脸,寒声:“这是我的私事,伯父这样问不显得很失礼么?”
  借口去洗手间,再没回转,出了饭馆大门才有些后悔,她这是干什么?看在别人眼里,是不战而逃,还是心虚避开?
  心情很灰败,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郑东平依旧是她的死穴,本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从容,却原来仍是纠心疼痛着的,别人一碰,便失了分寸。


  43

  李一一和丁奇出国,把读书的妞妞托在她家。
  和妞妞买菜回来,不知道怎么说到怀孕的问题,妞妞把脸凑到她肚前:“青姨,为什么你不怀孕?”
  这话若是成年人问出,她大可笑一笑说:“我还没男人啊。”
  但是妞妞,还是个孩子,于男女关系一知半解。想了想便说:“因为我还没到时间。”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间?”
  什么时候呢?她仰头笑笑,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前一天,罗母还在电话里问她:“你到底找了对象没有?”
  她开始是敷衍:“总是还没到时间吧。”
  罗母的声音里含了惯常的凌厉:“那什么时候才到时间?”
  有时候真是烦,为什么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却偏偏,要受到外界亲或不亲的人那么多制肘。
  想狠狠地回一句:“到老了总不要你养罢!”
  可是,不忍心也狠不下心,做为母亲,她总是担心自己的:一个人在外边,头疼脑热,连个可召唤的人都没有,到老了,没有老年伴,也没有人老来养。
  有时候也会突发其想,找个男人,一夜情里暗偷了种子生个孩子,那样,结婚和没结婚又怎么样?她总算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只属于自己的人。
  但是,一看到妞妞,便知道,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先不管家里父母的质疑,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勇气和能力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单单是孩子在妞妞这般大的时候,如果稚言稚语问她:“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彼时,她又该情何以堪呢?
  晚上正吃饭,陶公子打电话过来。
  避开接了,听见他在那边笑:“真遗憾现在不是春天。”
  “什么意思?”
  “春雷滚滚啊,春天雷多且大,我还可以报着保护的名义冲过来找你。”
  她想说:“你要过来什么时候还需要找个名目了?”
  可事实是,李嫣出事之后,他对她,一如她对他,都小心了很多。
  中间隔了一层,外面的人看不过是一层纱,里面的人看着却不啻是竖了一道墙。
  他这样说,无非是想等着她出言邀请他过来。
  无声微笑,只能当是听不懂:“那我倒庆幸现在不是春天了。”
  “为什么?”问完,沾沾自喜地代答,“是不是因为,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不。”一本正经地否认,“秋冬平和,没有春雷也没有台风,所以像我这样的单身女子就少了许多被骚扰的机会。”
  “唔,口是心非,可是欢迎我来骚扰?”
  “错了,言行统一,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改过自新了。”
  “你什么时候做错过?”
  “感情上的弯路也是错吧?”声音不自觉地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严肃,“如果真如你所说,爱情像是一场场游戏,要不断高潮才能获得刺激,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得那些刺激,所以,请允许我还是找回我想要的平和吧。”
  “我不能给你平和?”
  叹气:“你对我们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自信。”
  如果他能给,如果他自信,如果他觉得,他真是有心想要和她好好走下去,那么,他必不会每次见她前都这般小心翼翼地打电话过来问一问。
  他或者真是开始在乎她了,但是,他还没有信心自己会好好爱她。
  又是冬天,临近圣诞节。
  日子不愠不火地前行,她和陶黎贺像是突然都变纯洁了,小文艺青年似的,偶尔见面吃吃饭,看看电影,有时他也会吻她,但仅限于额头。
  虽觉得隐有遗憾,那罗雪青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日渐变寒的岁月里,他嘴唇上的那点温暖,也能触碰到她心里最柔软的情怀。
  她真想自己能和他一样不紧不慢地等待,等待并且相信,冬天过去了,春天一定会来。
  春天还没来,但郑东平却回来了。
  下班,开门的时候她便已感到钥匙的不同--离开时反锁的门居然没有反锁了。
  心紧紧地推开,客厅里坐着一个很久前熟悉的影子。疑是眼花,罗雪青还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心里顿时觉得懊恼,为什么这么久了,她怎么从没想到要将这门的钥匙换一换?
  郑东平像以往一样,男主人似的坐在那里,优雅,从容。
  他剪了个小平头,本来尖瘦的脸居然微微有些发胖,凌角也已不似往日那般鲜明。
  但看着,仍旧是一副很忠厚老实的模样。这会看见她回来,忙站起来,微笑:“雪青,我等你好久了。”
  暗暗运了好久的气,可那股子想泼他硫酸的恨劲硬是无影无踪,只得暗地叹息,问他:“你怎么会来?”
  “本来只是想看看的,可是忍不住开门,发现那钥匙居然还能开开。”
  果然,总是她疏忽了!
  掩过情绪,淡淡招呼:“坐吧,要不要来杯水?”
  心里却奇怪,要多么强的心理,才能让他在回到自己背叛过的地方,面对自己背叛过的爱人的时候,还可以如此淡定从容。
  郑东平点了点头。
  罗雪青放下东西,平稳地迈步,稳稳地倒水,安静地坐到他面前。
  倒是想知道,他为何而来。
  “雪青,你变漂亮了。”
  目光闪烁,可见语不由衷,仅仅只是寒喧。她仍是笑讷:“谢谢,你也福态多了。”
  “这次回来,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这算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还是有意显得他自己的大度?真想磨着牙齿说:“还好,托你的福没死掉半截反留了全尸。”
  可想一想,这样的酸言酸语,说了倒显得是自己小气,于往事梗梗于怀不能忘似的。
  因而口气淡淡:“劳你挂心了。”
  “你跟我,怎么这么客气?总是我对不起你。”
  她冷笑,想起流星花园里那句着名的话,“道歉要是有用,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从来都相信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豁地抬起眼睛,或者是没想到她真会如此泰然,闷了半晌没有再说话。
  罗雪青于是安静地等待,那么多年相处下来,多少能感觉,他今天来,绝不会仅仅只是道歉的。
  果然,像是最恶俗的肥皂剧似的,郑东平跟她拐弯抹角地谈了许多,最后才含混似地问她:“你还没有男朋友么?”
  “没有。”
  “那么,雪青,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么?”


  44

  她忽然很想仰头大笑。
  今年于她,到底是什么年份?新的老的情人都在问她:罗雪青,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重新?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能好好一直继续?
  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一下,男人们在外面玩得腻了,终于还是觉出她的好来了。
  她看着郑东平,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态问他:“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总是可以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吧?”
  他的神色有点扭捏:“过去了的,能让它就那样过去么?是我不懂事,不知道珍惜你。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以后,谁相信呢?冷笑:“连过去你都没办法正视,你还想跟我重新开始?”
  郑东平看着她,诚恳地:“我只是怕伤害了你。”
  伤害,现在才想到怕伤害了她?“我以为你的刀子早已刺进我胸口里了,只是你没有意识到我会痛罢?”
  他叫:“雪青……”
  她撇开:“不要以为我没有换锁,是因为对你有所留念,也不要以为这近一年过去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人就一定会再给你机会,郑东平,好好对待现在的这个女人,我不恨你,但是你,也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言已至此,逐客之意明显,郑东平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罗雪青一直以那样的姿式坐在那里,脑子里依旧是乱乱的,她拼命回忆之前的对话,回味自己和他所说的每一句每一个词,不由得同自己冷笑,她这是显得哪门子的豁达?
  如果真俗,她应该伸出手,问他:“那二十万的钱呢?”
  什么都是虚的,唯有钱财才是真的。哪怕虚以委蛇,先拿到那二十万也是好的,总好过她现在这样,像是欠着老板天大人情似的,不卖身卖命干活就对不起人家。
  又是一年圣诞节,到处喜气洋洋,灯光辉煌下是一片泊来的五彩斑谰的圣诞树。
  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这一派看了许多年仍是觉得陌生的节日气氛,她一直奇怪,这节日跟这个国度的人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是让有情人的人多掏腰包,让没情人的人多伤点神罢?
  谁也没有来找她:陶黎贺早在前几天就去外地了,圣诞前赶不回来;郑东平自那次后也没再来找过她,或者是真是不好意思了。只有王实,真是实在人,这种时候还记得打电话过来问一声。
  可她当时正忙,随随便便聊了几句也就挂了。
  哦,还有孙正义,那个孙公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在走道上遇见了,客客气气地同她说:“圣诞快乐。”
  她微笑而应,看着这个曾给自己带来不少流言的男人,不由得有点妒忌,一年过去了,他看着仍旧是那般的意气风发,而自己,透过茶色玻璃映出来的映像,都已经可以看见眼角的鱼尾纹了。
  想起自己负气似的跟陶父说的那番话,这会兀自好笑,说什么青春的尾巴,即便没嫁男人没生孩子,她也早已没抓住了吧?
  天气异常冰寒,早上还下了点雪豆子,想来,是快要下雪了。
  快手快脚在超市里挑了点东西,回家,却发现门口的不同--也不知道是谁在上面结了一个大大的圣诞环,上面还挂着一个彩色的长筒袜,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塞了不少东西。
  浮上心头的第一个猜测是,谁跟她有仇啊,送这种甜蜜炸弹。
  脑子里想象,自己触手摸上去,轰一下炸开,然后魂飞天外,尸身不全。
  若果真是,那倒真是幸福的谋杀了。
  伸手摘下袜子,当然不会有想象中的爆炸,打开,里面是一盒包装很精美的巧克力,还有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引人欲醉。
  没有卡片,所以她猜不出除了陶黎贺,还有谁会如此浪漫地对待她。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忙不迭地接听,居然是郑东平,也许是在某个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嗡嗡的:“雪青,下班了吗?”
  多家常的问候!多厚颜的健忘!
  她笑:“有事?”
  “礼物收到了?”
  “你送的?”
  她倒是吃惊了。
  他们两个本都是对节日没什么感觉的人,人家都兴相识相爱甚至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亲吻纪念日的时候,别人问起他们还得努力回想都不一定想得起是哪天才相识才相爱的,比起恋人,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和郑东平更像是两个相互取暖的人,在节日情人爱意浓郁的日子里抱团取暖,以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
  他什么时候送过自己一枝花一盒巧克力了?唯一记得的一次,好像是某个情人节,他们在商场采办东西,走到干花专柜的时候,她笑着说你还没送过我花吧?
  他顺手便取了一朵塑料花递给她:“这个如何?还永不枯败呢。”
  而现在,他倒会送鲜花加蜜糖了,还会情深款款地问她:“喜欢吗?”
  她喜欢吗?罗雪青握着电话,只觉得好笑:“这是开始追求还是想要弥补?”
  脸皮很厚啊,郑东平居然能言语如常地说:“都有。”
  她于是沉默。
  郑东平从转角处走出来,他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她缓缓回头,看着他:“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很容易回心转意的脸?”
  他黯然:“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她开门,他随后跟进,仍旧像以前的郑东平,做错了事无赖似地跟在她后面讨好和道歉。
  曾经,她是喜欢的,她性子凉薄又有点骄傲,他能放下自尊来讨自己欢喜,说起来,也算是恋人之间的绝配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任何错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平复来言和。
  坐在沙发上,她冷冷地看着他,桌上精美的巧克力盒子,映着的却是她一脸平静。
  郑东平坐过来一点,再坐过来一点,然后终于试探似地半搂着她:“雪青,其实我当初是逼不得已的。”
  “上人家的床也是逼不得已么?”
  他沉默。
  她冷笑,又说:“跟人家私奔也是逼不得已么?”
  他面色顿时难堪:“你不了解。”
  “我要了解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直到有人来告诉我说,你攀上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和人家玩潮流闹私奔去了。郑东平,这些你都可以摸着良心告诉我说,你都是逼不得已么?”
  他走得那么决绝,连一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给她,他还敢说他当初是逼不得已?
  他的肩膀抵上她的肩膀,脸挨着她的脸,居然有冷冷的液体落下来:“雪青,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喃喃自语似的,嘴唇凑上来,她冷冷地看着他努力地想撬开她的唇,嘲讽似的。
  他是不是以为,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寂寞至深,又缺少男人爱慰,所以搂一搂便会在他怀里化成了水?
  透过他的肩,能看见桌上有把水果刀,光芒冷冽,锋利非常。
  她想象着自己出其不意地捅出去,血红遍地中,是他最不可置信的脸。
  有这种想法,她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恨着他的。
  门铃突兀地想起,阻断了她无谓且近乎荒唐的想象,她优雅地推开身边的男人,起身开门。
  门才打开,还没看清来人,她即被人紧紧抱起,然后听见陶黎贺愉悦地问她:“我回来了,惊喜吗?”


  45

  言情剧里最最最俗的剧情是,新女友回家想给男友一个惊喜,却发现他的前女友正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罗雪青看着陶黎贺在见到郑东平以后阴晴不定的脸,陡然便想起这种荒谬的乔段,只是,现在的情况是,面面相碰的是她的新旧男友。
  郑东平似乎很吃惊,这种意外让他几乎是措手不及地起身想逃。
  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叫:“陶总。”
  陶黎贺的神情冷冷的,恍若未听见,只是望着罗雪青:“有客人?”
  她笑一笑:“不速之客也算是客人吧?”
  陶公子对这答案状似很满意:“吃饭了吗?”
  罗雪青答:“还没呢。”
  被彻底无视,郑东平狼狈退场,再不复先前深情公子的模样。
  屋内两人都一阵沉默,或者都同在消化,也同在酝酿:怎么解释,怎么圆融?
  最后还是罗雪青先开的口:“你好像并不奇怪,他是谁。”
  陶黎贺在沙发上懒懒地伸长了腿,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脸上却很平静:“你也好像并不奇怪,他认识我。”
  她心里一痛,怎么会不知道?追根问底是女人的天性,要结婚的男友突然凭空消失,任谁都会千万百计打听点根底。
  更何况,她认识郑东平那么多年,去过他的公司,也听他发过不少牢骚,公司里当家的是谁,除了没有见过面,名字总是听得耳熟能详的。
  陶黎贺说:“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曾经在我公司做过事的吧?”
  罗雪青说:“那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
  他望着她,目光淡定,她看着他,面目从容。
  相视一笑,陶公子说:“没有法律规定我不可以喜欢前下属的前女友吧?”
  罗雪青没接话,仰着头她无声笑了一笑。
  他不明说,她自然也不会挑得那么明白。
  只是,喜欢,这个词,在他心中所包含的内容与意义,还是有待商榷的。
  到底忍不住,陶黎贺问她:“他又来找你干什么?”
  其实摆在桌上的玫瑰和巧克力早已说明了一切。
  罗雪青语气戏谑:“前男友鲜花蜜糖地探访前女友,大度吧?”
  终究是没说出实情,也没有抱怨,总觉得,那仍是自己喜欢过的男人,选择过的男人,给他一留一点颜面,便是为自己保全了一点自尊。
  男人变心出轨或劈退,世人总说是那男人的错,但,何尝不是女人眼光的问题?没有深入了解,便要死要活地爱上了,想托付一生了,总也是自己愚蠢。
  陶黎贺坐过来一点,抱着她:“要不要我们回请他一顿?”
  心下一动,这便是这个男人的聪明,我们,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事情就这样掩过去了,还顺便讨了她的欢欣。
  要知道,女人总是喜欢炫耀的动物,前男友主动探访,要么是失意要么是想回头,她带着身份地位和财富都比他强的现任男友去招待他,此时的幸福便是对他当初无情最好的报复。
  罗雪青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回过头去深深地看着他:“陶黎贺,你说这话,是真心的么?”
  他要给她的幸福,他想给她的幸福,是真心实意的,还是纯粹只为了帮她报复那个男人故作的姿态?
  她盯着他,想在他眼里看出一丝犹疑或者闪躲,但他微笑着,从容地:“我的幸福已缺失得够久了,我想也许我们一起,能把它找回来。”
  在外面出差,一直反思,也一直想念。中午吃饭的时候,席上一个年轻的经销商说晚上的节目自己没办法参加了,因为不放心女朋友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人。
  一个人,节日里倍显了孤单,他于是也便坐立难安,吃罢饭稍做安排便提前回来了。
  他是从来没有这样挂记过一个女人吧?
  罗雪青也笑了,她微微倾身过去,仰起脸,第一次主动吻上他。
  他的唇,软而凉,就像这个男人的心。
  沉迷的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惊喜地叫:“下雪了,这是第一个下雪的圣诞啊。”
  那真是值得纪念的幸福,迷迷糊糊地,她想。
  收音机里早间天气预报说,气温仍会持续降低,但雪已停了。
  陶黎贺从后面抱住她:“还会更冷啊,要不要我送你一个暖气机?”
  罗雪青窝在他怀里,没出声。突然却想起一个片断,那是很多年前了,她催郑东平去上班,他窝在被窝里,枕着她的手说:“冬天里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缠绵,早起上班是最痛苦的了。”
  她深深认同,其实她家的空调便是冷暖式的,只是冬天里她从来不开。
  身体的温暖总是好过机器的控制,两个人的冷是相互取暖,一个人的冷,可以让自己因寂寞而变得清醒。
  “在想什么?”不甘被忽略,陶黎贺捏她。
  “在想冬天里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什么?”
  “赖床。”
  他笑:“那不是最简单的事么?”
  “可惜,能赖床也是讲福气的。”
  有福气的女人不用上班,有一个能让自己衣食无忧的男人,心无牵挂地每天睡到自然醒来,然后窝在被窝里想一些甜蜜的心事。
  这些话,陶黎贺自然懂得,所以她不说,语气里纯是评论并无怨忧。
  她羡慕那样的生活,但未偿能真正过得惯。或者生活也像是郑渊洁里面的那个童话,城里的小鸡想去农村,农村的小鸡想活在城市,生活好像总是想象比现实要美好许多。
  像是陪衬她这句话似的,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
  拿起来一看,是老板丁奇,她把手机在面前一亮,笑:“你看,催我起床的来了。”
  起床,披上晨缕,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准备东西,她有时为一一感叹,丁奇是典型的工作狂,想到什么哪怕是半夜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做完,大概他是不会想到冬天里最幸福的事便是和心爱的人一起赖床这种事吧?
  陶黎贺在床上看着她,看她在屋里忙来忙去的穿梭:粥是夜里便煲好的,电饭煲里一直保温到今早,她打开冰箱,拿出几个小菜,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然后再蒸两个荷包蛋,很快一顿尚算丰盛的早餐就摆在桌上了。
  她早已穿戴整齐,走过来俯身拍拍他:“起床了,懒虫。”
  她说这话,语气里含点宠溺,亲昵得有点醉人。陶黎贺握住她的手,好冷,他把它们放进自己胸口,望着她:“小姐,我能邀请你去我家吗?”
  认识这么久,他总是来这边,她从未去过他住的地方,也从未做过类似的要求。
  罗雪青微偏着头,十指在他的熨贴下慢慢变暖,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但嘴里却说:“对不起,我还不想去。”
  “为什么?”
  玩笑地:“我怕有一天我们分手了,因为太爱你,我会天天跑到你楼下去等你。”
  而爱的仰望,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情。


  46

  堪堪才忙完,便接到郑东平的电话。
  消失几天,他又出现了。她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他总是可以很容易就找到她。
  以前两人吵架也是这样,楼下的花园,附近的电影院,或者某个邻近的酒吧,她不会走远,也走不远,所以他总只去那几个地方,直到后来,他都干脆不去找她,等着她自己回家。
  现在想想,她以前其实是很迁就他的,或者就因为这种迁就与忍让,让郑东平觉得,他再回来,还是有希望的。
  郑东平说:“雪青,我们谈谈。”
  言辞恳切认真,并没有半点想重修旧好的讨好。
  “谈什么?”
  他在那边顿了一顿:“能见面谈么?”
  “告诉我内容我再考虑要不要去。”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么?”
  “我对过去的事已经没有了兴趣。”
  “那你对陶黎贺接近你的目的呢,这个,你也不感兴趣?”
  罗雪青沉默,这的确算不上死穴,但是她会好奇,因为这个问题曾在她心里盘旋了好久,她无处可问,于是只好自以为是地自我消化了。
  “好,不过今天不行,明天吧。”女人的弱点,便是经不起好奇心的引诱,良久,她这样回答。
  郑东平本来定好地方的,但罗雪青改了,她点的地方是她和郑东平常去的一家咖啡屋,离家,确切地说,是离她家不远,以前想花钱找点腐败的时候他们就会来。
  她是发短信过去通知的,郑东平没回音。
  可她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来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她走到位置上,他才发现她,急急地站起来说:“雪青你来了,这边坐。”
  抢在服务员之前拉开椅子让她坐进去,一边掩饰似地问:“要喝点什么?”
  他有心事,而且心事还不浅,罗雪青几可断定。
  以往,他从没等过她,他并不是耐心很好的人。
  但现在,他不但在等她,而且等来后连问她为什么迟到都没有。不过,他的心不在焉恰好掩盖了罗雪青对整件事情因好奇而占据的小小下风。
  “来杯咖啡吧,不加糖。”忽而心情很好,她倒想尝尝这苦苦的东西了。
  郑东平有些奇怪地看向她,并没有说什么。
  “是直入主题还是拐会弯抹会角?”看他讷讷无言,她戏谑问道。
  可能没想到她这么简单直接:“雪青,你变了。”
  “你不是也变了,这世界,变化才是生存之道吧?”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一口气堵在心里,这道歉也太迟了些:“别说伤害,没那么严重,我们那时毕竟没有结婚,你有你选择的权利。”
  “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谁都有迫不得已,只有她,当她打电话回去跟至亲的人解释婚礼为什么取消时没有了迫不得已。
  但这些,都已过去,此时的云淡风清才是对自己走那一段辛苦路的最好犒赏。
  “那是你的事了。”她淡淡的。
  一句话,她阻断了他呼之欲出的祥林嫂般的倾诉。郑东平索然看着她,顿了半晌,这才回过味来,讪讪言道:“雪青,你不能跟陶黎贺在一起。”
  抛弃自己的前男友此刻苦口婆心地对自己说,你不能跟谁谁谁在一起,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么?
  罗雪青垂下眼睛,笑了笑:“你这会倒有功夫来关心我了……不过,理由呢?”
  “他对你用心不纯。”
  “哦?”
  “他接近你是因为他想调查我的事,他以为是我和你联手设局,所以想通过伤害你来报复我。”
  “真像是悬疑片了。”罗雪青轻笑出声,“或者是二流的言情剧目?”
  “相信我。”他抓住她的手,恳切地,“在我心里,我总是最爱你的,而陶黎贺也相信,我从来就没有爱上过向心萍。”
  “向心萍?”这个早就出现在她心里的女二号,这会忽地听到这个名字,很陌生也很熟悉。
  有段时间,咬牙切齿地恨过,睡着了甚至都会磨着牙床诅咒这两个比翼双飞的人中途落空,没得好下场,但一转念,她竟忘了她。
  “我当初是鬼迷心窍,才会着了她的道。可是,当时我要是不答应她离开你,她就有本事弄得我身败名劣。我不想那样,我原来只是想着,骗她去了外地,然后就回来找你,但她拿了公司那么多钱,我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那是多么纠结的过往,罗雪青在心里鄙视了一下面前这个男人,这就好比一个已婚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讨好说,我不爱那个谁,我们两个合不来,她既粗鄙又没文化,还很泼辣,我早就受不了她了,诸如此类的恶言恶语污水一样泼向原来还爱过的那个人。
  她听过整个故事的版本,大体也相信那是真实的。
  向心萍是陶黎贺的表妹,在他公司主管财务。某一天或者是突然发现,也或者是工作接触,和郑东平有了深切往来,并且喜欢上了他,然后某一天,他们喝醉了酒,发生了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事情。向心萍身有残疾,离过婚却没有孩子,和郑东平好上以后两人抛家别舍,拿了陶黎贺公司的钱远走高飞谋富裕去了。
  听的时候是在陶黎贺的公司,向心萍早已和郑东平远走高飞了。她可能在位的时候并不大得人心,所以说的人也是放开了捡最坏的去损她,说她逼着郑东平跟他女朋友分手,郑东平不同意,她就拿巨款诱惑他,威逼利诱之下,这才不得不跟她离开。
  但,郑东平走的时候把东西收拾得那么齐备,甚至走之前一点征兆也没留下,罗雪青相信,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考虑过的,那么也必定是在半推半就之下同意了的。说不定,心里是暗喜的,他不用谋划什么,只需要做出一副勉强的姿态顺从了向心萍的意思就行,某一天东窗事发,比如现在,他便可以安然地置身事外,然后向人数落向心萍当初种种逼迫他行事的可恶行径。
  他是无辜的,他跟所有人大概都是这样说的吧?可是,他有多无辜?
  她看着他,无声冷笑:“都走投无路了,怎么现在又回来了?我听说陶黎贺可是报了案的。”
  郑东平的脸上有一丝尴尬:“他撤了。”
  “他倒是大度。”一百万啦,说放过就放过了,总是亲戚面子最难舍弃。
  “他哪里是大度,他分明是阴险,一边报案,一边派人找到了我们,把我们的新公司整跨,等我们破产之后,才假装仁慈地同意他姨娘的求情,把案子撤了。整件事情,他是好人,只我们……”
  我们,我们,只我们,这话端,这抱怨,大概是他和向心萍说得最多的吧,所以说起我们来既顺口又顺当!
  感觉到罗雪青脸色的变化,郑东平立时收口,看着她,又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雪青,离开他吧,他真的是条狼。”
  “你说他是条狼,那么骗我拿钱出来,跟你一起远走他乡,现在我表哥把案子撤了,又要求回来,一边准备跟我结婚,一边又在跟前女友套近乎的你,算是什么?”
  陌生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郑东平错愕抬头,只看到被他贬损得面目全非的向心萍此刻形容完整地立在他面前。


  47

  闻名已久的向心萍,罗雪青终于见到了。
  她望过去,面前的人,个子高挑,眼神清亮,只可惜鼻挺唇薄,相书上说,这样的女子多好胜而寡情。
  而这个让郑东平不惜在结婚前夕弃她而去的女人,如果不是那张歪到一边的嘴,光看其它五官,也应该算得上是秀丽的。
  那真是动乱的一刻,向心萍五指下落,措手不及的郑东平脸上伤痕立现,她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一时间真有兵慌马乱之感,夹在里面无法动弹的罗雪青这条池鱼也给无辜央及--郑东平将她推开闪身避后,向心萍的巴掌一个转向就扇到她的脸上。
  她再挥手过来的时候,罗雪青已然醒过神,伸手抓住,冷冷地说:“向小姐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有你这么勾引人的么,他都要跟我结婚了,你这时候横插一杠子算什么?”
  “我……”
  “你要真舍不得,当初就抓紧了他不要放手啊,既然放手了现在又想要回去,世上有这样的好事么?”
  “……”
  “就你这样,我跟你说,我找人做死你们,轻而易举,罗雪青,郑东平,你们今天这样欺负我,就不怕遭报应么?”
  罗雪青哭笑不得,这人骂起人来如放连环枪,别人一点插嘴的余地也没有。
  无端端送给别人笑话看,这种女人既泼又傻,甩开她的手,罗雪青见了个缝扬声说:“这个男人我不要,你要喜欢尽管拿走。”
  向心萍目光如刀剜着她和他,冷哼:“说什么漂亮话,都背着我偷偷跟他约会了还不要?!”
  罗雪青无奈耸肩:“信不信由你。”
  拎起包,她准备离开,经过向心萍身边的时候,她轻声说:“不要侮辱我了,这种男人,你把他当宝,于我,不过是路边草。”
  在向心萍的目瞪口呆里,她很愉快地走人了。
  她承认自己是小心眼,很久以前,她就想象过这幅画面,不过内容略有不同而已。
  那时候,她常常想,若是有一天向心萍眩耀似地挽着郑东平的手走到她面前来,她一定要用最后那句话去回敬他们。
  只是,那时候她想说的是,于她,郑东平不过是尘土是垃圾是废物是……
  你看,现在她果然平和很多了,她只说,他不过是路边草。
  时间真正是修复伤痛与怨恨的良药,她对他的恨这么快就没有那么多了。
  她跟了他那么久呢,却原来,淡忘是这么快的事情。
  出门,却看到李一一跟几个朋友站在外面,进退失据,里面的好戏她大概是看完全程了。
  因此笑得有些尴尬:“真是凑巧啊。”
  罗雪青无所谓:“嗯,是挺凑巧的。来吃饭?”
  一一说:“是啊,要不要一起?”
  回头看一眼惹得一团乌烟瘴气的那两人:“还是不要了,你们慢用。”
  寒喧几句,然后离开,才上车,一一从后面跟进来。
  罗雪青说:“不吃饭了?”
  “不了。”
  她只好随了她去。也不说话,一味转头看着外边天色。
  一一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人就是么?”
  “嗯。”
  很坦然,以为一一要说什么惊世之言,谁知她却说:“配不上你。”
  罗雪青听着笑:“这安慰不错,听在耳里无限受用。”
  “不是安慰,是陈述事实。以前丁奇说你找了个男朋友准备结婚,我还以为是什么青年才俊,没想到竟是这种货色。”
  罗雪青苦笑:“是我眼光不行。”
  李一一一脸的气愤填膺:“不是,应该说越是烂人越懂得伪装。”
  她没说话,还是笑笑,却突然想起以前妈妈说她的话:“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为了他肯这么被人刁难受气!”
  她们其实都不知道,她选择他,不是有多爱多喜欢,而恰恰是,她是多么的想要一份安定。
  老实的男人,她曾经以为,那是郑东平身上唯一吸引她的好。
  所以,说来说去,不管他人事,总是自己行偏踏错看差了人。
  上班,还没开始做事,大老板果然旋风一般旋进她的办公室。
  “听说昨天有人找你麻烦了?”
  “没那么严重,争风吃醋,在你们男人看来,不是女人间常有的事么?”
  丁奇皱眉:“你不会还真是想吃回头草吧?”
  罗雪青挑眉看他。
  丁老板这才笑逐颜开:“我就说嘛,昨天一一回来说她讲那男的坏话你好像还不爱听,说你肯定是有所留恋,我说你肯定是绝不会回头的。”大手挥到她肩上,“果然还是我比较了解你啊。”
  “然后?”
  “告诉我经过,听说这事还扯到了陶黎贺?”
  罗雪青放下笔,仰脸看着他:“这事要说就很话长,老板你要是很闲,就放你放我三天假,我们找个地方叫上一一姐好好说一说?”
  呃,三天啦,年终正是销售旺季,会白白错过很多赚钱机会。丁奇遗憾地咂咂嘴:“那就算了……”
  不再理他,罗雪青垂头看自己手中文件。
  大老板状似怜惜地看着她,摇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找个人真正爱一场?”
  微微气滞,罗雪青默了一默。
  良久,到底不甘心,看着丁奇走远的背影懒懒辩一句:"谁说我没有爱过?"
  只是尽遇到了些坏男人,白白把人生蹉跎了。
  坏男人里还有陶黎贺,明明早就知道了所有事情,晚上吃饭偏还做出一副好好情人的样子,比平时更加体贴。
  罗雪青看着一桌子菜,笑说:“什么话也不要说,容我先吃饱吧。”
  便依了她,她吃得很是香甜,陶公子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得不感叹,比装聋作哑,她是高手,那陶黎贺,必然是高手中的大高手。
  可有些事,总是要点破的。
  吃饱喝足,罗雪青说:“现在可以谈了。”
  陶黎贺看着她笑:“是不是怕倒了胃口,所以谈之前拼命先吃饱?”
  罗雪青摇头:“如果这样,一有不好的事就没有胃口,那我岂不早就饿死升天了?越是感觉不好的时候越要吃得好好的,这是我的人生原则。”
  “那不谈好不好?反正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
  “是么?”挑眉,她笑。他若有这般心境,大概也不会这么急着叫她出来。
  说到底,他们都是平凡人,是平凡人就有看不透的东西,也会受到诱惑和挑衅。
  “中午不是我叫心萍过去的。”陶黎贺老实孩子似的交待。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通知她的。”
  陶黎贺惊讶:“你?”
  该怎么说呢?是她故意的,明明知道郑东平晚上一定会和向心萍在一起,她便挑了某个特定的时候发短信给他更换两人吃饭的地点,她只是想一劳永逸,想让郑东平明白,她和他,没有以后了。
  罗雪青看着陶黎贺,笑了一笑:“是我,有些事我想我不说你其实也猜得到,没错,丁总决定做保健品时,是我力劝他与你合作,我知道你不但帅而且有钱,更重要的是一直是单身,所以也是我要求丁总帮我接近你,郑东平在的时候他常常说,他有一个能力高杆的老板,郑东平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如果我能遇上你,能不能让你爱上我?那时候,他会不会因为放弃我而后悔?”
  这么久了,她一直端着姿态对待他,现在,终于要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做回她自己了。
  所以,没错,他只是她的一颗棋子,因为不甘心被一个男人抛弃而找上的他,就像他说的,她挽紧他的手,只是想跟前边的男人们炫耀她此刻的幸福。
  陶黎贺果然如预期中的脸色苍白。
  但他看着罗雪青,仍然笑了笑:“你还爱着他。”
  是肯定,不是疑问。
  而后他开始反击,反击得既狠又准:“我们果然是天生绝配,连接触对方这种事都有相同的心机,只不过,你是为了报复爱人,而我则是为了挽回损失。”
  顿了顿,他又说:“只是我不明白,你不说明岂不更好,或许我会爱上你,然后如你所愿,娶你。”
  “那么,你爱上我了吗?”
  “还差一点点。”
  “那不就是了。”罗雪青定定望着他,努力地微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感情这种事,差一点点有可能付出一生努力都没有办法。对我来说,能和你在一起,做出一种相爱过的假象就可以了。”
  “假象。”陶黎贺咬着她的话,大笑,“原来你的要求只是这么低。”
  “本来很高的,我曾经想过,你会真的爱上我,然后或许我真的会嫁给你,那是最圆满的一种结局,但是,”她咽了口口水,垂下头,粉色桌布下她的手指微微打颤,左手捏右手,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继续说下去,“你从来就不相信婚姻,而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你心甘情愿地跳进去,所以,如果你能念在在找回损失上我也贡献了点小力量的话,你可以配合让我至少还可以要到另一种假象,那就是,让我甩了你,在这几天里假装意志消沉地喝喝酒,绝绝食,玩一玩小颓废。”
  “如果我不配合?”
  “那我也算赢了吧?在这场游戏里,我比你早一步宣布,THE END。”
  他和她的游戏,这一回,是真真正正正正式式结束了。


  48

  又是一年新春,为了犒劳她这一年工作中加班加点的辛苦,丁奇派给她的年终红包都比往年要厚。
  但看在罗雪青眼里,她更觉得是老板为了体恤她的又一次“失恋”。
  去年如是,今年又如是,真是流年不利年年不利她婚恋寻偶。
  红包的红,血一样,偏偏上面还印着很喜庆的几个字:大吉大利。
  大吉大利。
  人果然是贪心的,期望一年顺利都难,更何事事大吉大利。
  一一迷信,年三十了拉她去庙里烧香还愿,顺便再许新年愿。大雄宝殿烟雾缭绕,菩萨们端身而坐,宝相庄严,妞妞挣脱她的手好奇地走来走去,蹲在一一面前看她口中念念有词地丢卦抽签。
  然后跑到罗雪青面前来问:“妈妈说那么小声,菩萨能听得见吗?”
  罗雪青应得勉强:“应该能吧。”
  妞妞又问:“那我可以求菩萨保佑我考试年年得第一么?”
  罗雪青默然,想了想说:“不能,我们只能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哦。”妞妞小大人似地叹一口气,颇有些失望的样子,“原来菩萨也不是什么都能保佑的呀。”
  说得罗雪青微微莞尔,你看,连孩子都知道,求菩萨是顶没有用的事情。
  但她还是在佛前烧了几柱香,默然静立了许久。
  不为求神,只为求得一种心净。
  自和陶黎贺摊牌后,她总觉得心浮气躁的,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很心烦。
  就是小何,她一手提拨他升了职,只不过年会上漏敬了自己的酒,她便油然升出了对方过河拆桥的愤慨。
  于是过年工作安排中,他本来早和她说过想带女朋友回老家,她却硬安排他留司值班。
  直到前一日,小何带着女友去看她,很诚恳地对她道谢:“青姐,我工作出来,最为感谢的就是你的赏识跟提拨,在公司我不能表示什么,我怕人家说你闲话,也怕人家说你公私不分,但你这份情我还是要谢的。”
  原来人家还是为她着想。
  不由惭愧得脸红,这种小事,要搁以前,她从不挂心上,可她居然也开始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了。
  半老徐娘的心事,唯恐自己给这个世界抛弃和遗忘。这种心理,或许就像女人用化妆品,年轻的时候可以不当一回事,顶着一张素脸很自豪地说,自己天生皮肤好,从来不保养不化妆;再大一些,岁月风尘沾多了,细纹慢慢上了脸,便唯恐家里瓶瓶罐罐不够多,逛街走市唯一最爱就是选购护扶的。
  不管面上如何淡定,心里总是着急的,年华渐老,风韵不存,她拿什么去抓住她的幸福?
  如果注定她该有的话。
  年初五的时候,家里又打电话来催她回去,那时她正一个人在逛商场,人潮涌动间,只听到罗母说:“快点回来,人家孩子都等着你的。”
  “我忙啊。”
  “过年过节的,一个星期假也请不到?”
  “嗯。”
  “那你辞了回家,没钱我养你!”
  罗雪青苦笑,她老妈妈看来这回是铁了心要把她嫁出去了。
  老女不出门,家门都蒙羞啊。
  更是劳动得堂姐都打电话来要她回去,明目很正当--她终于怀孕了,吃了那么多中药调理身体,一下倒得了个双胞胎。
  罗雪青说不出的替她高兴,缩在被窝里跟她嘁嘁喳喳地聊到半夜,挂了电话看着枕头上手机那点莹莹白白的光,一时有些怔忡。这场景多么熟悉,年少的她和堂姐,常常你到我家睡一晚,我到你家去睡一晚,情窦初开的年纪,枕着外面的毛月亮,懵懵懂懂地幻想着自己另一半的样子。
  那时候,堂姐说,能找个爱自己的男人,生个双胞胎就好了。
  她还笑她不知羞,连男人都没有,就想到孩子了。
  可现在,堂姐的人生果然如当初期望般圆满,只她,残缺着,依旧地残缺着。
  一如当时。
  怎么甘心,怎能甘心?
  论长相,她不比别人差,论工作,她也没比别人弱,论谈吐,她自觉还是可以给男人增点荣光,但,她偏偏奋斗到今天,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或者,要是她当初没有跟人私奔出逃,也许她现在也必是和堂姐一样,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是,她偏偏选择了另一种人生,过另一种背离的日子。
  她以为她从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可现在,深夜冷寂,她终于尝到了后悔的苦涩。
  年少冲动,怎学不会三思而行?
  回家,去商场买了很多东西。
  多年未回,所有生近亲远的亲戚大约都是要拜会拜会的,于是父母的衣服,堂姐的礼物,还有姑姑阿姨大伯小叔……问娘亲大人自己的堂姐堂弟表姐表弟等等等等可有结婚可有小孩。
  娘亲大人硬绑绑地来一句:“都有孩子了!”
  言下之意,就你了。
  罗雪青苦笑:“妈妈,我没结婚没生孩子不犯罪吧?”
  她真是受不了自己的老妈妈,明明疼她疼得紧,却偏偏什么压力都往她头上压。
  犹记得那年,跟那人分手之后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母亲大人穷追猛打只要她一句“她做错了”,她也硬脾气,偏不说,最后逼狠了,流着眼泪问罗母:“要不要我切腹自杀?”
  一句话,噎得她老娘亲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狠狠撂了电话许久都不跟她通话。
  罗母这性格,罗雪青其实是深得其传。
  一样的死犟、死倔、死扛!
  血拼半天,战利品缩缩减减也有七八袋,提在手里很费力也勒得很疼。
  幸好过年黄金购物时间已过,逛街人不多,罗雪青才不要提着大袋小袋左冲右突。
  下楼,却没想会遇到久未碰面的陶黎贺。
  他正陪着一个女伴从珠宝店出来,那女子罗雪青没细看,唯只注意到她一脸甜笑,且满意满足。
  不由得微笑,陶公子果然还是旧性情,永远用最有效也最简单的办法收买女人心。
  正在想是装不认识擦肩而过还是当朋友打打招呼,他却径直走过来,看一眼她手上的东西,问:“买这么多?”
  罗雪青只好也站定了,笑一笑:“要回老家。”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
  便相顾无话,他看样子并不想给她们做做介绍,那个女子显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倚在陶黎贺身边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罗雪青干脆不看她。望着陶黎贺再笑一笑:“陶总慢慢逛,我还有事先走了,祝新年快乐。”
  转身即走,面目平常,步履平稳。
  罗雪青很满意。
  出乎意料,陶黎贺从后面追上来,自她手上捞过东西:“我送你吧。”
  这下两个女人都有些吃惊,陶公子的女伴更不能置信地大叫:“那我呢?”
  “你自己打车回去,回头我找你。”
  很干脆地抛下这句话,伸手便抓住罗雪青空出来的另一只手。
  也许,这时候,正常情况,会做人的女子大概会娇滴滴欲拒还迎地说一句:“还是不要了吧,耽误陶总多不好。”
  可罗雪青只是稍稍犹豫了一小下就跟着走了。
  她想,自己真不厚道,陶黎贺这动作,让她觉得很窝心也很开心,她抿着嘴忍不住地在一旁偷笑。
  那女子就更是气疯了。


  49

  路面宽阔,车少人少,这城市,越是过年越显冷清。
  陶黎贺转头瞄她一眼,冷冷的:“还笑?再笑嘴都要开裂了。”
  罗雪青干脆大乐,望着他:“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明知道这样做会让我小人得志,怎么还肯这样迁就?”
  “哟,承认自己是小人了?”
  她眉眼微抬,风情无限:“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他只是回瞪她一眼,显然全无绊嘴的意思。罗雪青心情倒是很好,手指随着车上广播的音乐在膝上轻叩,极是自在。
  陶黎贺说:“你心情很好?”
  罗雪青说:“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嘛……”
  本想说“新年该有新希望”,却不其然想起去年元旦前夜,她和陶黎贺站在最高处,在一片灿烂烟火中举杯说“为新年干杯,为重生干杯”。
  重生。她这才省起那会他说的这个词,别有用意。
  转头再看一眼他,他也正看来,笑意全无,目光却深沉如海,像要把她狠狠地吸进去。
  心头一涩,罗雪青转过脸,反视镜中,脸上笑意慢慢退却。
  陶黎贺语音喃喃,接着她的话头:“又是新的一年了……该有新的希望么?”
  “为什么不能有?”犹自嘴硬。
  陶公子嘿嘿一笑,叹息似的:“你倒很乐观。”
  终究忍不住,罗雪青问“那你呢,明明样样春风得意,怎么看着倒很不开心?”
  “我哪里春风得意了?”
  这么会装?不由得口气微酸,细细数来:“事业顺遂,前程似锦,美女如云。”
  “罗雪青,取笑我呢?”
  “不敢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
  她叹口气,她不敢的可多着去了,其中之一便是不敢再去爱他不敢再去亲近他。可她没说,只笑笑,顿了顿这才道:“我不敢的可多了,杀人放火抢劫偷盗,种种种种,我都不敢。”
  “偷人敢不敢?”
  ……她不解其意,瞪他:“你敢?”
  “是啊。”
  说话间方向盘一转,在一岔道口车上了高速,看着正是出城方向。
  罗雪青惊呼:“你要干什么?”
  陶黎贺正好在道口取了通行卡,回头看她一眼笑得别样开怀:“偷人啊,不刚才说了么?”
  “偷……”本想说“偷人也不用偷她吧”,及时改口,“偷到哪去?”
  “到了就知道了。”
  “可我还要回家!”
  但车速飞快,在高速路上疾弛而去,唯余她的话音袅袅飘散。
  陶公子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她和他第一次信步出游的海边。
  这一次没住宾馆,他领她进了一幢海边别墅,日式结构的房子与海的蓝完美融合。
  罗雪青好奇打量,说:“上次来,这里是藏了娇吧?”
  陶黎贺没理她,顾自开门进去。
  房内所有物品一应俱全,看得出这里虽久未人居,但还是经常有人进来打扫的。罗雪青逛商场的时候正好买了点菜,陶公子翻出来把她推进厨房去做饭,自己蹬蹬蹬上了楼。
  等罗雪青做好了去叫他,陶黎贺正愉快地在梦周公。
  此时日已薄暮,深冬的阳光斜斜投了半边影子进来,懒洋洋像片绒绒的羽毛。探头过去,身边的男人毫无心机的沉睡,她一直都很喜欢他的眼睫毛,长而浓密,像把扇子似的覆在眼上,看上去比女人的还要妖娆。
  这样的男人,谁有把握去掌握,可偏偏,他还要来招惹自己。
  更偏偏,她其实真的很喜欢他的招惹。上次硬生生揭穿所有真相,她以为像他这样的男人,必不喜欢心机太深对自己动机不纯的女人……
  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陶黎贺突然睁开眼睛,罗雪青吓了一吓,心下狂跳,暗道幸好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陶黎贺学她样也叹一口气:“哎,我长这么帅,还以为你会趁机劫个色呢。”
  “让你失望了。”平复心情,罗雪青笑,“我这人,很有自知之明,只劫劫得动的色。”
  陶黎贺不动声色:“我怎么劫不动了,这不是送上门来给你了么?”
  语气微辣,呛得罗雪青一咳,转而道:“饭好了,还要不要吃?”
  冬天真不是去海边游玩的好季节,到了晚上,风吹刺骨,比平地更显寒冷。
  没法坐在屋外看夜景,只能窝在有暖气的房里听海声,吃过饭,陶黎贺在楼上卧室洗澡,罗雪青把自己整个地陷在楼下沙发里看电视。
  转来转去没几个好看的,于是摸着遥空器百无聊赖地打转。屋外海声阵阵,风声呼呼,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睫只一动,还未睁开眼睛,唇即被堵上了。
  没有多少欲拒还迎的动作,明明喜欢所以干脆也迎合得很彻底。
  人在异乡,情感澎湃得比往常更热烈些。等激情过去,陶黎贺搂着坐在床头,她偎在他怀里,按下床头的小开关,窗帘慢慢升上去,屋外灯光所及的海边,潮起潮落卷起点点明灭的星光。
  就那样依偎地坐着,罗雪青不由得又想起那句话:如果这能是一辈子。
  以前她总认为说这句话的人大约是怕担未来,看似情深无边其实没心没肺。但此刻,由衷地,她觉得这句话真是好欢喜也好悲怆。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开车去市区买菜,剩下的时间两人足不出户,连钟点工的例常打扫都免了。
  谁也不去问这种关系算什么,罗雪青是懒得去提,得过且过吧,反正即便自己不找,回家后她娘亲大人塞也要塞一个老公给她的。
  到这地步,她多少已有些自暴自弃。
  陶黎贺就更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两个人日夜颠倒黑白不分,白天睡觉,晚上打牌--做爱就算了,他们到底比不上小年轻,开头的时候还兴味颇浓,到后来,躺在同一张床上也是纯睡觉只聊天。
  打牌打到深夜,起因是罗雪青看长夜漫漫着实无聊,跟他说自己斗地主输了几千分,陶黎贺骂她笨,这么幼稚的游戏也会输到那么惨。
  于是架两台电脑,一台式一笔记本,各掌一台各开一个账户,窝在被窝里联合起来打黑牌。偏还遇到一个实心眼的人,没看出网络这边的两人其实是一伙的,不但牌技普通而且还很爱抢地主,三人斗得起劲,约了夜夜会战,眼看着罗雪青的分数蹭蹭蹭就上来了。
  陶公子不是很谙此道,刚开始打的时候不是出错牌就是看错对象,搞得罗雪青不得不抛弃温婉淑人那一套,时不时地吼:“诶,我说你拿A去顶就行了啊,没看到我有三个2?”
  “别炸别炸,人家炸弹比你大。”
  “你笨啊,三个炸都顶不上人家一对王霸?”
  打到后来,更多的时候是陶公子骂她:
  “诶,你压他干什么?要我打才好出牌啊!”
  或者“猪头啊你,明知道人家有连子,你出这个不是送死?”
  两人是半躺在被窝里只伸出一只手来摸鼠标的,陶黎贺存心报复,说话间手就挠过来,罗雪青抵不住,陷到被窝深处去躲,一不小心动了鼠标,白白就送了人家一着好棋。
  陶公子干脆挂了自动档,压过来挠她痒痒咬她耳朵,罗雪青敏感得很,痒得无处可藏,呵呵笑着瘫在他怀里。
  于是凝望,于是情动。
  心潮澎湃却一分感情都未言外。
  这样的日子,感觉上好像已到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极致。


  50

  如此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罗雪青的假期忽忽已过了一半。
  这天起床腻了没多会,陶黎贺开车出去补充弹药,罗雪青留下打扫战场。等买菜回来,拉着他帮忙洗菜,她负责烧制,不一会功夫好菜便上了桌。
  色香俱全,陶公子开了酒,点上两支红蜡烛,端到桌前来望一眼,沾沾自喜道:“哎,毕竟是自己手上出来的,比外面的满汉全席有味道多了。”
  恰逢罗雪青从厨房出来,走过去虚搂着她坐下,俯头在她耳边文绉绉地说:“夫人请坐,现在到为夫来伺候你了。”
  她一抬头,入眼尽皆浪漫非常,美酒佳肴,红烛高烧,一个男人在她耳甜密地叫她夫人。
  这一切,恍似梦中早已见过千百遍,相似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
  无端端心里头却冷冷笑了:此情此景,拍下来,该也算是人间典范了。
  端起杯顾自先喝了一大口,陶黎贺笑她:“如牛饮水,一点风情也无。”
  罗雪青看着他笑:“那这房里,恐怕有无数美女来过,陶公子觉得谁最有风情?”
  陶黎贺眼光微睐:“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吃醋么?”顿了顿这才看着她,状似认真,“如果我说,这房里,你是第一个进来的女人,你信么?”
  “那我肯定要受宠若惊。”
  语意微酸,语气却很尖刻,陶黎贺低喝:“罗雪青!”
  她挑眉,他忍耐。
  大概真是极少见到像她这样不解人意的女子了吧?罗雪青叹气,可她真是受不了男人说那句话,说什么哪里哪里是第一个女人去,明着可能是讲她最独特,实际呢?还不是悬着一腔子自得和优越的劲头,等着脚下女子俯首称臣,心甘情愿说臣服!
  两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平等,平等的心境,平等的姿态!
  气氛一时有些凝窒,好日子总是要到头的,有这几天为他们两个的那段相处收尾,已算完美了吧?
  想了想,她笑一笑,试图缓和:“好了,我是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陶黎贺深看她一眼,举杯跟她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罗雪青忍不住莞尔:“刚才是谁说如牛饮水呢?原来也不是就我这头牛嘛!”
  陶公子终于没忍住,笑着点了她一下:“本来嘛,说你是牛,我也沾不到便宜去,不然这几天都跟谁在那啥呢?人兽是不可能,当然只有是兽兽了。”
  罗雪青:……
  晚上打牌,斗兴正浓。
  罗雪青问:“我们在这里过了几天了?”
  陶黎贺盯着屏幕未转眼,手下却有停顿,平平板板地答她:“大概五六天吧。”
  “七天了吧?”罗雪青放开鼠标,转首看他,“我的假期也过一半了。”
  “然后?”
  “我妈妈又打电话来了,再不回去便说不过去了。”
  “那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好,我送你。”
  说到这里,都有些干巴巴的,陶黎贺又点开了局,看她这边半天未动,提醒道:“点‘开始’啊!”
  等开了局,挂了自动,罗雪青起身越过他身说:“我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靠着背海一面,窗户已关,里头静得仿佛能听见头上节能灯的电流声。
  她推开窗,寒风嗖嗖灌进来,打在她单薄的衣着上,冷得刺骨。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被暖气薰了几天的她,瞬间就清醒了。
  再回转来,陶黎贺已关了电脑半倚在床上看书。
  罗雪青笑问:“怎么不玩了?”
  “没劲。”
  她哦一声,也钻进被窝,把自己这边灯熄了:“那我先睡了,明天还得坐很久的车。”
  “你不是坐飞机?”
  “不是,我赶火车。”
  陶黎贺问:“为什么?”
  罗雪青已整个地缩进被窝里,应得闷声闷气的:“便宜啊。”
  陶黎贺哦了一声,然后专注地看自己手上的书。过了半天又说:“你要不要坐飞机?我可以帮你买票。”
  罗雪青却没有应,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其实还是睁着眼睛的,可是她要怎么回答他?坐飞机太快到家了,还是坐火车好,七天行程,来去都占了一小半了。
  那样的话,父母想安排也没有太多时间了吧?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他们睡得格外的早,也显得出奇的生份。
  两人各占一方,一个朝里,一个向外,中间有一条无形的沟,谁也没有打算将它模糊掉的意思,谁也没有先跨过去。
  这情景,罗雪青太熟悉。
  以前和郑东平偶有怄气,漫漫长夜便是这样过去。
  那时候,往往他已经鼾声大作,她却依旧的辗转反侧。时常恨得咬牙,恨不能狠狠一脚踹过去--凭什么他能装聋作哑,她就不能没心没肺?
  叹一口气,她转身,他的背影垒得很高,罗雪青手伸过去都只能半环而无法全抱。
  陶黎贺的身体很僵,但很暖。她让自己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手心贴进他怀中,她听见自己说:“我爱你。”
  太微小了,他果然没听见。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回家拿东西,然后赶火车。
  陶公子很体贴地一路送她到车上,安顿好了这才嘱咐她:“路上小心。”
  小鸟依人似的应了。
  陶黎贺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转身准备离开,忽而又回头,问她:“昨天睡觉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什么?”
  他俯耳过来:“就是你贴在我身上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罗雪青笑:“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
  她挑眉,她说那话时除了呵出的气息几乎没有声音发出,他会听见?
  果然,陶黎贺说:“我感到你嘴动了。”
  罗雪青瞠目,而后脸红,看一眼对铺人好奇暧昧的表情,垂首低嗔:“你感觉错了。”
  “没有,你嘴巴动了。”
  ……
  好吧,陶公子是犟上了,罗雪青见抵不过去,只得说:“我睡觉了。”
  “三个字!”
  这人感觉也太可怕了,罗雪青无限佩服:“你好厉害哦,是三个字还是四个字你都知道?”
  播音员在提示列车将要开出,送行的离开车厢。
  陶黎贺眸光发亮,催道:“快说!”
  “我睡了。”
  他盯着她,她也回视,目光里一片坦诚,他眼里的神采一点点黯了下去:“是么?”
  罗雪青再点头。
  这一次,陶黎贺再未有任何停留。
  等车开了好远,方才收到他的短信。
  第一条:新年快乐。
  第二条:一路顺风。
  第三条:罗雪青,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吧?
  她细细读,越读越觉得他心里好像满怀悲愤似的。
  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摩挲,一字一字地敲出:陶黎贺,我爱你。
  但点的却是保存,并非发送。
  她爱他,现在,她终于可以对自己这样说了。但爱又如何?他们是如此的不合适,她在他身上找不到她要的安全感。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摔倒在地,他拿着她散落的钱财,俯视着她,居高临下。


  51

  回到家,令罗雪青没想到的是,父母动作之快远远超过对她经年没回的期待。
  一进门,才热乎了口气,她妈妈就把她拉到一边说:“今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就跟人家见个面吧。”
  她惊叫:“妈,我才回来,总得去亲戚家里拜个年吧?”
  罗母的声音很冷静:“不用了,我跟她们都说好了,等你结了婚,明年全家一起去。”顿了顿又说,“人家男方已等了你很久了。”
  试图挣扎:“也不用这么急吧?我才回来。”
  “你早就说要回的,又为什么拖到今天?”说着罗母眼圈微微泛红,抱怨,“你要是能多为我们想一想,就不会到这时候还不结婚了,你说,我跟你爸爸还有几年可活?你是存心想让我们死都闭不上眼么?”
  每次一到这里,罗雪青立即无话可说。
  三十几岁没嫁出去的老女,父母脸上无光,压力比她还要大似的。
  叹一口气,她应了,或者说,是认了。
  是好是赖,都认了吧,结婚就结婚。
  不得不说,她娘亲大人这回所言非虚,这个男人整体条件还不错。
  大名丁健,做零售生意起家,现在在本城开了很大一家批发城,据说光是租金收入就很可观。也是独子,父母健在,三十五岁,虽然略有啤酒肚现世,但长得其实还算不错,俊眉深目,高大威武,军人出身,往里一站,还很有风度。
  要说唯一的缺点,便是结过一次婚,但也不错,一旦她嫁过去,就有了个五六岁的儿子,生都不用生了。
  第一次见面,他对她感觉还算不错,便约了她第二天上他家去吃狗肉火锅。
  傍晚回家,堂姐跟她父母早在屋里候着了。
  拉她进门,叽里呱啦问她见面情况如何,有无戏乎。
  她一概答曰:“可以。”
  她不挑了,再挑只能是给他人嫌弃。
  好不容易借口乏了躲回房里,堂姐立时跟过来。她躺在床上,斜眼看她微凸的小腹,笑说:“你厉害啊,连双胞胎都整出来了。”
  堂姐呵呵一笑,腻过来挽着她的肩膀:“要不要我给你秘方?是中药哦,对身体没有损伤的。”
  这么多年,堂姐结婚后一直为怀孕大事奋斗操心,如今总算如愿,那些寻医问药的日子剥去痛苦的外皮迅即成了她教导友人的资本。
  罗雪青失笑摇头,敬谢不敏:“免了免了。我真要生也算是高龄产妇了吧?再怀个双胎,你想我把命都搭在这上头么?”
  堂姐很鄙视地啧啧嘴:“我比你还大吧?看我,就没那担心,现在医术这么发达,人家明星四十岁生子都可以,何况我们?”微抬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审视她,“我说,你不会是学人家也玩丁克吧?”
  罗雪青懒洋洋的:“我男人都没有,哪来丁克不丁克?”
  “那你总会结婚的嘛,不是说这个不错么?”堂姐摇摇头,顾自谆谆教诲,“千万别丁克,我觉得玩丁克的说是前卫,其实说到底是怕担责任,怕负责行,太自私了,怎么能连孩子都不要呢?”罗雪青半晌无言。
  堂姐念了半晌看她没什么反应,戳戳她:“怎么,真累了?”
  罗雪青睁开眼睛,不答却问:“那如果一个人连婚都不想结,算什么?”
  堂姐目光立刻谨慎:“是感情受过创伤吧?”
  感情以为是她自己了,罗雪青懒得解释,答:“没有。”
  “是还没有找到爱的人吧?”
  “不算,应该是喜欢对方的。”
  “就是不想结婚?”
  “嗯。”
  堂姐一拍床头柜,怒声:“那就是自私,太自私了,超级自私!喜欢一个人怎么能不让她幸福?”
  你看,果然她不算是另类,她只是太世俗,而世俗里的女人都是以结婚为幸福的最终点。
  第二日去丁健家,除了介绍人她还拉上了堂姐,男的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也都来了,看着相当热闹。
  昨日单独相处算是互相了解,今天,大概应该算是亲朋好友帮忙相一相双方是否合适。
  罗雪青寻了个空躲到阳台上,看一屋影影绰绰的人群,微微冷笑。
  袋里微鼓,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装了包烟,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点燃了,对着户外阴霾的天空吐了好几口。
  丁健家所处的位置很好,目光所向,全城风景有半数一览无余。
  一一看过去,尽是陌生,这个她出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却找不到一点相熟的影子。明明应该是她曾经读书的地方,可如今高楼环绕树木林立,也不是她印象里的样子。
  立在这里,很是惶恐。
  不得不叹息,她已经是这方水土里的陌生人了。
  有声音传来,罗雪青不自觉地将烟往身后一藏,望过去,阳台那头的窗户上,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应该就是为免尴尬而没有让他出来的丁健的儿子--此刻,他看着她,目光好奇但不掩恶意。
  “你还抽烟啦?!”他叫,声音很大,大得足以让客厅里的人能够听见。
  回到家里,罗父罗母果然异常生气。
  这里是内陆小城,经济上来的时间还很晚,所以女人抽烟在传统的父母眼里,无异于宣告了自己放荡不羁的身份。
  被他们痛心疾首捶心顿足地教训了好大一通,到夜深方放她回房睡觉。
  并且,彻底搜查了她的房间和行礼,缴没了那唯一一包可憎的“战利品”。
  她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上她也不懂抽烟,所有的烟叶在她嘴里都是一样呛辣的味道。可她,事实上,在那一刻,真的不是有意去触人家的那点雷区。
  她以为点燃了或许都只是个哑炮,谁知,却是根真正的雷管,一点就着。
  翌日和堂姐说起,她只觉得好笑。
  堂姐说:“你不满意就说,至于这样么?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她不说,那层意思她自然是懂的。
  她,以往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年纪轻轻书也不读就跟了别的男人私奔出去,文化不高却在外乡打工还能拿到优厚的薪水,再加上,临结婚的时候给男朋友一脚抛弃。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正常人家的正经女子,哪可能有这些遭遇?
  父母是知道她到底是在做什么的,堂姐也了解,但外人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所以父母才那般震怒吧?
  总是她做错了,罗雪青微垂了眼睛,叹一口气:“我当时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
  堂姐倒想得比她开,很快就安慰她:“算了吧?那男的要是因为这点事就看不起你,那我们更看不起他,都结过婚的还牛什么呀?不急不急,姐姐明儿给你找个更好的。”
  她只是笑笑。
  有短信过来,罗雪青埋头回复。
  完了继续接受堂姐教导,听了没多久肚子又不舒服,只好说:
  “我去上个洗手间。”昨天大补的狗肉没吃到,倒吃得肚子消化不良。
  堂姐挥挥手放她去了,小嘴微嘟,可能觉得自己说半天也是对牛弹琴。毕竟,他们都大了,每个人要走的路不一样了。
  她的手机还放在桌上,很普通的款式,想着她穿得也很中规中矩,并不像一般前卫女子那样一味地只追赶潮流。
  所以,罗雪青,也不能算是前卫的人吧?
  那么,她的问题在哪里?堂姐看一眼手机,再看一眼,然后理所当然地拿了起来。
  于是,晚上,罗雪青回家后看手机,莫明其妙看到陶公子发来这样一条短信:“你在哪里?”
  问题很普通,她回复:“在老家。”
  回过去半天也没反应,她看看时间,那短信是中午她跟堂姐在外面逛的时候发的,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回不回都是可以的。
  走了一天,脚底生疼,罗雪青洗洗睡了。
  一夜无眠。
  到早上,还很早,隐隐听到外面罗母叫了声:“怎么又下雪了!”
  然后她的手机便响了,陶公子语调轻快地在那边问:“起床了吗?”


  52

  他居然也到这里来了!
  罗雪青确定这件事情后,当场呆掉,大脑没运作,问出的问题傻气十足:“你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陶公子只在那边嘿嘿嘿地笑。
  罗雪青忍不住的心旌摇荡,细细化妆,小心打点,打开衣橱翻了半天,总觉得没有合意的衣服,试着试着又觉得颓然--自己的样子他还有什么没见过呢?
  干脆平平常常地过去。
  陶黎贺早已在一家宾馆安顿好了,她甫一进门,即被他热情撂倒。
  事出意外,罗雪青实在搞不清楚他这热情从何而来,满腹疑问地推开他:“您这是穿越了?”
  都不像他本人!
  陶黎贺点一下她的鼻尖:“还装?!”而后再度拥紧了她,密密麻麻的吻跟着细细辗过来。
  有点透不过气,但与无助和绝望的溺水感不同,那更像是幸福的张力,把全身的细胸和血液都箍紧了。
  如果这是梦,她也想抓紧了,回手用力,她紧紧攀附着他,依偎着他,抓紧着他。
  陶黎贺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罗雪青打了个哆嗦,手上顿了顿,听见他又说:“和你不同,这句话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
  所以,他才远山远水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若如是,那时候他天天见得了她,为何不说?
  是因为什么让他突然变了主意?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试探她,一如她也总是犹犹豫豫地接近他,防备他。
  亦悲亦喜,罗雪青身与心,都在冰火二重天中反复煎熬。
  终于亲热已毕,陶黎贺把她搂在怀里,罗雪青闭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
  猛地听见陶黎贺说:“我们结婚吧。”
  太意外,若非他很坚定地搂着她,她一定会吓得滚到床下去--这是幻觉还是真的现实?
  狐疑地望过去,陶黎贺洁白的牙齿很晃眼:“怎么,在床上求婚不够浪漫?”
  他不是开玩笑,他不是开玩笑。
  罗雪青闭了闭眼睛,气息终于匀了些,这才睁开来,看着他,笑:“我差点以为是幻听了……不过,你是如此的自信,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非你不嫁?”
  陶黎贺望着她,出乎她意料的直率:“我不喜欢你这样,像个刺猬。”稍用点力,将她的头摆放在他心口的位置,“现在,我们坦诚点相对吧。”
  状况突发,罗雪青想开开玩笑,想确定他是不是在逗她玩儿,所以,她本来想说:“我们现在还不够坦诚吗?都算是裸逞了。”
  可她说不出口,不是不够色,是不够有勇气。
  在他面前,她好像突然就胆小了。
  陶黎贺的心跳,快而有力,看得出,他也紧张。
  这种心跳声让她慢慢平静了下来,也奇异地安心了不少。
  所以,她说:“好啊。”
  陶黎贺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雪青笑,低垂着的头刚好能看见宾馆洁白的床单,视野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白,像她多年前跟郑东平拍婚纱照时穿的婚纱,摊开来,铺就一地的纯净。
  也许,当初婚纱设计者设计成白色的时候,大约也是想告诉世人,婚姻是一张纯净的白纸,如何着色,端看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想这些。
  陶黎贺说:“能不能就在这一刻,不要猜疑,不要猜测,不要戒备,跟着你的心,回答我?”
  罗雪青心动,也是,他们总要有个了断的,如果这是结局,不管是何种,她总是争取了。
  所以,她说:“愿意的。”
  陶黎贺笑,继续问她:“你知道我当初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吧?”
  罗雪青说:“知道。我对你,曾经也是动机不纯的。”
  陶黎贺说:“我本来以为你跟郑东平联手。”
  罗雪青说:“我曾经只是为了报复一个人。”
  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跟人承认这件事情,谁心里都有点阴暗的东西,因为不崇高所以没必要跟人分享。还跟郑东平在一起的时候,她对陶黎贺其实算是被迫神交已久,郑东平非常推崇自己的这个老板,并且渴望也成为他那样的人--白手起家,年轻有为。
  郑东平离开自己以后,她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要陶黎贺,哪怕得不到,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任人仰望。
  被贱踏的自尊,似乎只有这样想的时候才能得到一点安慰,被弃之如履的自信与女人的魅力,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肯定,才能够让她相信,她还是有吸引力的还是可以被人所爱的。
  陶黎贺说:“你看我们是多么的相配。连要在一起的理由都那么雷同。”
  他揽紧了她,微微叹息,说不出是心事平定后的安然还是自认幸福已到手的愉悦。
  她很心动,这种彼此间难得的平和与妥协,不过,她还是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怀疑我的?”
  “从你为了丁奇一连三天等在廖董公司门口开始。”
  罗雪青惊讶:“你知道?”
  “廖董跟我父亲是好朋友,我们也有生意往来。”
  “丁奇的融资你也帮忙游说了?”
  “没有。”陶黎贺笑,“你不了解生意人,生意人向来是没有赚头哪怕就是亲娘舅也不见得会跟你合作上同一码头。我是清楚你和丁奇关系的人,他看重你所以绝对不会动你,但你能这样帮他,只有一个解释,你比我想象的要重情义得多,而如此人品,想必也不可能同意自己的男人借口与他人私奔换取财富。”
  “还有呢?”
  “还有就是,第一次去你家,打扫得那么干净,如果是合谋,你不可能允许我去你家里,同样的,你也不可能把他的痕迹清扫得那样彻底。”
  他想起那一张被压在碟片最底层的婚纱照片,那是她唯一的遗漏吧?却坐实了他对她的猜想,所以后来,他才慢慢放任了自己对她的感觉。
  罗雪青半晌无言。真相摊开过来,她显然要比他更小人得多,她一直都是怀着不安好心的目的在接近他的,说到底,她才是那个想得到他人与心却不想付出自己真感情的人。
  想起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她是真不认识他。
  随口问:“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哪里吗?”
  “我知道,你从银行取钱出来。”
  “你不会那时就认出我了吧?”
  “事实是之前我就跟踪了你很多天了。”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他抱歉笑笑,“那两个人是我雇的,那件事也是有预谋的,我是想在和丁奇合作认识你之前先演一出英雄救美。”
  罗雪青无语,最后只好掐他一记:“算你狠!”
  连这种戏码都出炉了,也不怕她会真的受伤。
  陶黎贺搂着她的肩:“所以,我比你想象的还要恶劣,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我。”
  她微微沉吟,面容渐渐冷峻。
  陶公子终于开始紧张,也许是自己坦白过头?
  气氛沉闷中,终于,她说话了,她说:“陶公子,介不介意去认识一下我父母?”
  带着他出现在父母亲朋面前。
  父母很满意--如此良人,女儿这般大龄能遇到,何其有幸?
  可,罗母到底有心,悄悄把她拉到一边,问:“你不会是相亲搞砸了,租个男人来骗我吧?”
  罗雪青啼笑皆非,母亲大人最关注人世新闻,这样看来倒不是无的放矢,因而笑:“何以见得?”
  罗母说:“你看他名片,一个头衔也没有,八成是那家公司的最高层……”
  罗雪青笑:“这你也看得出来?”
  罗母很得意,说:“你以为我老,我清楚得很!这年头,越有钱越低调,要是一般平头小百姓,当上个经理就恨不能在名片上打一堆头衔,越是职务高的大老板越不肯轻易跟外人亮出自己的身份。”
  罗雪青受教地频频点头。
  罗母又说:“这么一个有才有貌又有钱的男人……他离过婚有儿有女?”
  罗雪青沉吟,据她所知,“没有。”
  “坐过牢身世不清白?”
  罗雪青笑,“也不是。”
  “生意不好债台高筑?”
  若如是,倒安生了,罗雪青莞尔:“他生意好像好得不得了。”听丁奇说,陶公子数年前在某地贱买的一块地皮被纳入开发,升值不是一倍两倍。
  罗母两手一摊:“所以你看!”
  潜台词是,这么好的男人,有什么道理,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儿们不爱,偏偏挑了她这么一个年纪已大青春将近的大龄剩女?
  罗雪青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罗母又问:“那之前怎么不见你说,还跟我玩儿相亲?”
  真正是不到黄河不罢休,罗雪青无奈:“妈,你不就要一个结果?那我实现它不就行了,你管我是为了什么理由。”
  以为这下可以轻松了,谁知罗母还是问:“那这结果什么时候实现,不会到我眼闭闭了还没出来吧?”
  罗雪青:……
  以为带个男人出来,终于可以解气似地扬扬眉了,谁知道,在父母眼里,她永远还是那个容易受骗上当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的小丫头。
  其实结果何时出来,她也未知。
  他只跟她求婚,未说明什么时候结婚,他只说要她嫁给他,却是婚期未定。
  总之,她都不清楚,她说的那句“我愿意”,他可听清楚了。
  他问的那句“你愿意嫁给我吗?”会不会还未到婚期就速速收回了。
  他转变得太快了,她防不胜防,她料所未料。之前的他与她,彼此是有好感,可却一直都是欲拒还迎地交往,暧昧不清地纠缠,喜欢着也防备着,两人相处,就像是踩在同一独木桥的两端,谁也不敢先迈出一步,谁也不敢多付出一些。
  总害怕,前进一步,等着的不是锦绣良缘,琴瑟相和,而是粉身碎骨。
  她一直都在疑惑,让他突然走前这一步的原因。
  是什么?


  53

  直到晚上堂姐闻讯积极邀请他们去吃饭。
  堂姐看到陶黎贺,说:“原来你就是陶公子。”
  陶黎贺望一眼堂姐微凸的肚子,也笑着应:“原来你就是雪青口中那个幸福的堂姐。”
  堂姐笑得花枝绽放,嗔一眼罗雪青:“她跟你乱说了我什么啊?我哪有幸福,哪有?”蹭一蹭身边的男人,娇娇望着他,逼问,“我幸福吗?我幸福吗?你又不宠我!”
  她男人耸耸肩,只是无辜而宠溺地回望她。
  幸福得不言而喻。
  被暂时无视的两人相视一笑。
  陶黎贺俯耳过来,问:“我也好奇,你跟你堂姐说了我什么?”
  罗雪青笑一笑,她相当非常以及一万分地肯定,她从没有跟堂姐提到过陶公子,与陶黎贺的交往,一开始她就没认定会有个圆满结果,她避世都来不及,哪还会跟这个有“世界喇叭”之称的堂姐论到他?
  可他问起,这时候再多疑虑也必须放进心里,因而眼风微扫,说:“总是骂你不开窍之类的,我没说错吧?”
  没想到陶黎贺点头:“没错,生意场上练多了,总是谨慎过头。”情深款款望过来,又说,“所以我对你,还真是迟不开窍。”
  一餐饭,两对男女,各有各的应酬,各侃各的风景。
  堂姐的男人也是生意人,跟陶黎贺臭味相投,两杯酒下肚自是从初次见面你好我好之类的寒喧进入到哪里哪里好赚钱哪行哪业已拥挤得太过时的话题中去了。
  罗雪青和堂姐坐在一边,咬耳朵。
  堂姐说:“他好,他比那个丁健好了不止一百一千倍。”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大约还是痛恨他家对罗雪青的评语猜测太恶毒了些。
  如此度己体人的好友,罗雪青很感激,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说着说着,堂姐微露得意:“他是不是收到你的短信跑过来的?”
  罗雪青意外:“短信?”
  不要说回家之后,就是之前,她主动发短信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也是寥寥可数,回家之后的短信,哪可能?
  堂姐洋洋而笑:“呵呵,是我啦,那天我们出去吃饭,你上洗手间时我看了你的手机,看到你的文件夹里有一条写给陶公子却未发出的,所以,我替你发了喽。”
  说完,娇娇蹭过来,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罗雪青望着堂姐那张天真爱撒娇的脸,以前总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好,像是缠人的藤蔓,注定了无法独活。
  可现在,她忽然发现这可能只是这种人的保护色,或许,堂姐才是真正的女人,外柔内刚,无声无息之间绕了百尺刚,染了万丈柔。
  她怎能怪她?
  若她是堂姐的性子,在写这条短信时她就不会紧张得手心出汗,就不会只存在那里打算当作自己跟他人结婚前的一点可怜的安慰。
  不,若她是堂姐的性子,大约她才不理陶黎贺是不是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机不纯,才懒得理会自己是为了报复郑东平而接近的他还是因为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而想接近他。哪怕陶黎贺不喜欢她,想推开她了,她也一定会,望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凄惨娇弱地说一句:“我爱你!”
  难怪陶黎贺会说“谢谢你”,他以为是她先有勇气跨出了那一步。
  罗雪青笑,在爱情面前,在堂姐面前,她和陶黎贺,是多么隐忍多么胆小的两个人。
  她一直以为,她的生活,与旁人无关。
  但,她认为是个人最私密的爱情,竟需要旁边人的助力,才得有今日这局面。
  从餐厅出来,和堂姐两口子分开。
  冬日深寒,不到九点街道冷清。她和陶黎贺牵手慢行。
  她仰起脸,快十五了,月色分明,已渐露圆满。
  陶黎贺在耳边问:“怎么了?吃完饭出来就一直很少说话。”
  罗雪青呼一口气,嘴里的雾气在眼前慢慢飘散,转过头,她看着陶黎贺,含笑说:“在想一些事情……在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
  陶黎贺说:“你说了,不过我还想亲耳再听你说一遍。”
  罗雪青说:“我爱你。”慢慢地,又说,“我爱你。”然后,叠声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陶黎贺,我罗雪青爱你,很爱很爱你。”
  说着说着,泪水慢慢涌了出来,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又说出这句话了,说出来了,原来,感觉是这么的好。
  这辈子还能有个人让自己说出这句话,真好!
  陶黎贺伸手为她轻轻地拭去泪痕,笑说:“真像个傻瓜。”
  是啊,她真是个傻瓜。
  回去上班,真正的春风满面。
  丁奇惊奇地说:“怎么?才休了半个月假而已,不会是有什么艳遇吧?”
  罗雪青笑:“我这把年纪了,若还能撞上艳遇,那肯定也是骗财的主。”
  丁奇咦道:“你有财吗?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富婆?”
  罗雪青两手一摊:“所以,艳遇是没有的,因为没钱。”
  给老板奉上些家乡的土特产,然后就年前年后的事略做商讨,罗雪青回到自己办公室,甫一坐下,接到陶黎贺的电话:“晚上做什么吃?”
  罗雪青笑:“您老惦记得早讷,这才早上刚起。”
  陶黎贺说:“有什么办法?从现在开始我得让你适应,有一个人时时刻刻要等你喂饱。”
  她闻言只是笑一笑,没说话。
  心里却无端端想起郑东平,陶黎贺说错了,她其实不用习惯,也无需适应,她的厨艺便因为想喂饱之前那个人而练好的。
  这种适应,早已让时间,印在了她的生活里。
  这年头,想曹操曹操也到。
  郑东平在她下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雪青,我想见你。”
  他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这样,要致向心萍于何地?”
  郑东平沉默,电波里听起来,呼吸急促压抑。良久,他说:“我想见你。”
  异常的固执。
  罗雪青也沉默。
  郑东平说:“就算,给我一个说对不起的机会。”
  对不起,他终于想起来,他还欠她这样一句话,那时候,她多想他给一个交待,多想他说一句抱歉!
  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但她需要了断。


  54

  其实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她都得见一见郑东平。
  打电话的时候他就等在她公司楼下,罗雪青一出门,便看见立在广场上的他。
  有那么一瞬,时光恍惚里,她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与她谈婚论嫁中,偶尔来公司接她上下班。
  那背影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她突然想起,当初她为什么会下决心跟他走一辈子,也是这样的黄昏,他来这里等她,傍晚的夕阳中,他的背影因光影的晕染而无限放大在她的面前,带着令她心动的宽厚与安稳。
  安稳,她曾经孜孜以求生活里的唯一一点浪漫。
  他们都没有车,两个人步行到最近的咖啡店里坐下。
  点好餐,郑东平深望她一眼,叹口气,语意寥然:“我要回家了。”
  罗雪青说:“嗯。”
  郑东平又说:“不再过来了。”
  罗雪青点点头:“回去也好,祝你们幸福。”已是由衷的,并无任何埋怨。
  “我们。”郑东平苦笑,“分手了。”
  伸手递过来一张银行卡,又说:“这里是十二万,都是我自己的钱,替我还给你爸妈吧,我对不起他们。”
  罗雪青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男人,临走时他的这点温情,让她彻底原谅了他。
  本来,他可以离开,他可以不要她,但不要走得那么猥琐,也不要走得那样无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出分手,然后给彼此一个好合好散的机会。
  这才算得上不枉。
  把卡推回去:“拿着回去好好创番事业吧。”她知道,他心比天高,“我不是大方,我只是觉得心里有愧,向心萍的事,我很抱歉。”
  “不关你的事,其实她自己也清楚,我从来不爱她,不过你却帮我下了决心,离开她。”
  微微冷笑,男人对一个女人一旦决绝起来,比任何刀枪都要锋利都要狠。
  从来没爱过,那么,当初他决定跟向心萍私逃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对她说过,他从来就没爱过她罗雪青?
  大概是猜出罗雪青心里所想,郑东平面上略显尴尬,顿了顿这才说:“有一件事,虽然你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想说,陶黎贺对你,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罗雪青笑:“怎么个不简单法呢?他想骗我财还是想骗我人?若为财,不要说我没有,就怕是有,也比不上他手头上的一支股票吧?若为人,我在这啊,他若想骗,又有何妨?”
  以婚姻的名义,把她骗过去好了,总好过眼前这男人,以婚姻的名义,将她抛弃。
  郑东平说:“雪青……”
  罗雪青打断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郑东平茫然望着她,不解其意。
  可细细回想,两人在一起那么多年,她确实没有跟他说过她爱他,不由得讷讷无言。
  好像,她从来没问过他是否爱她,他也忘记去问她了。
  他突然就有点明白了。苦笑:“那我祝福你。”
  罗雪青走得步调轻快。
  郑东平一直看着她走远,走到街头的转角,消失不见,她没有回过头。
  心下一阵惘然,想起她问他:“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以前,他总以为她一定很爱很爱他,爱得忘记像一般女孩子那样追着问他爱不爱她,爱得他以为他就算离开了,再回头,她还会在原地等他。
  不然,那么多年了,以她的条件,何苦一直守在他身边。
  可原来,她其实并不爱他的。
  罗雪青回到家里,陶黎贺早已到了,还特特买好了菜,正在厨房里洗洗切切忙得不亦乐乎。
  听见声响,他回头,笑:“回来了?我今天准备做红烧狮子头。”
  罗雪青说:“可我不会啊。”
  陶黎贺指指桌上摊开的书:“没有关系,我买了菜谱,我们一起学吧。”
  罗雪青微微莞尔,走过去,从后面拥着他:“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陶黎贺回身抱住她,点头:“是的。”
  想起一事,赶紧擦净了手,把她拉进卧室里。
  床上,赫然平铺着一件大红的锦绣嫁衣,大红的颜色,金银织就大朵大朵的荷花,袖口各有一龙一凤。
  陶黎贺说:“其实圣诞节前去出差的时候突然看到的,觉得你穿着一定很好看,就心血来潮买下了,本来……”
  本来,是想她结婚的时候送给她的。
  “本来想早点送给你的,可没勇气。”笑一笑,他接着说,“你一直想要一分安稳的生活,我但愿,我可以给你一场锦绣良缘。”
  锦绣良缘。
  她想起小何给她的那个桃花贴。
  坐在办公室里,回头想这一切,不能不觉得,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注定一般。
  电话响,老板丁奇传召。
  罗雪青敲门进去,他正倚窗而立,见她进来,头也没回,说:“你瞒得倒好。”
  她不明所以。
  “都结婚了,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罗雪青这才释然地笑一笑:“这不你消息还是很灵通?”
  丁奇没有解释他消息的来源,转回身,看着她:“我想问一句,当初我选合作对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陶黎贺的那一份做得特别详细漂亮?”
  罗雪青说:“不是,那是因为他的公司的确做得很好。”
  丁奇问:“没有私心?”
  顿了顿,既瞒不过,她大方承认:“有的。”
  “所以就算我当初不挑中陶黎贺的公司,就算我极力不赞成你跟他交往,你还是会知难而上?”
  罗雪青挑眉,这等私事,老板知道她向来不会同他报备,可现在他既问起,她也不防以实相告:“那时候,我不要结果,所以你的劝阻无效。”
  “那现在?”
  “结果既然来了,那我何不顺其自然。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会不会过得幸福的吧?”
  “他家境比你好,你就不怕人家笑你贪图富贵?”
  罗雪青垂下眼,微微一笑:“这世上,事情大多不圆满的,有哪份婚姻从头到尾都完全合心合意的?你自己不也说过吗,外人看到的锦绣良缘背后,不一定就没有一点伤疤裂痕。他家境好不好,那是我们都没办法改变的事情,过日子,若管得他人评说,还用不用朝前走了?”
  而后轻叹:“我们只不过都想试一试。”
  试一试才知道,共度一起的时光,能不能任岁月慢慢磨平那些痕迹,能不能抚平一段一段的疤痕,换得垂垂老矣后晚年美满。
  总要试一试的。
  丁奇微笑点头。
  罗雪青已经离开了,办公室里很静,静得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结婚,他父亲问他:“她家境比你好,你就不怕人家笑你贪图富贵?”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但他还记得自己那会的心情,也和罗雪青此时一样,想试一试,想在俗世流言里找到另一种可以平衡可以圆满的方法。
  这么多年,他确实是努力了吧?
  眼睛落在桌上,移开上面的文件夹,下面有一份陶黎贺刚刚送过来的大红请贴,打开来,上书:送呈 丁奇先生 台启,谨定于五月一日(星期六)于 锦绣大酒店  为 陶黎贺 罗雪青 举行结婚典礼 敬备喜筵。
  陶黎贺递过请贴的时候说:“雪青不想办酒,可是我很俗气,我想要一场俗世的婚礼,想要很多很多亲朋好友的见证与祝福。”
  所以,还是祝福他们吧。

  (全文完)


【番外】之罗雪青初恋--年少爱轻狂

  遇见她之前,罗雪青一直都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是个好孩子。
  虽然成绩不怎么好,但是很努力,虽然爱上课偷偷看点言情小说,但总体来讲不是那种很会搞事让老师家长都头疼的人。
  那天是放学,夏日炎炎,回家的弄堂里停了很趟亮的一辆车。
  隐隐约约听见邻居甲跟人在说是谁谁谁的儿子在外面发大财回来了。
  都很相熟,罗雪青还记得那个人以前的样子,他向来是与众不同的,高挑身材,白衫青裤很出尘的样子。他会画画,炫丽的油画,还有简洁的山水,在他笔下,跟活着似的。
  每天黄昏,别家的孩子都在街上走东串西的时候,他的窗口总晾着一幅幅颜色不同着笔各异的画。罗雪青记得自己以前还跟人兴兴轰轰地去他家偷过一幅。
  很小的一张纸,画上是一只小狗,有洁白的毛色,爱怜的眼睛。
  罗雪青当时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虽褪了色,但这时候还挂在她自己的书架上呢。
  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好从他的窗户中探出来一个脑袋。
  他的样子变了很多,以前跟个豆牙菜似不爱笑也不多说话的人现在都珠圆玉润活泼了,罗雪青一眼望过去,便看到一双清亮的眼睛,看见她,弯弯儿一笑。
  那笑,跟春风一溜似的,从她面前吹过。
  他恍惚叫她的小名,罗雪青没听清,低低应一声,红着脸垂头跑了。
  晚上罗父叫人一起打牌,没想到他也过来了。
  四人一桌的麻将,罗雪青以前总嫌很吵,但那天晚上却很欣喜,她觉得自己很兴奋,就像吃得过多不消化似的,总想围着院子跑上一跑。
  他的声音很清亮,笑起来也很爽朗,有两个人吃饭要晚来点,他看见她站在一边,就问她:“你会打字牌么?好多年没打了,一直手痒痒着呢,要不你来陪我们先玩一玩?”
  罗雪青赶紧摇头,罗父也说:“小孩子家的,打什么牌嘛,先等等。”
  谁知他笑了一笑:“没事,输了算我的,赢了归她。”
  那么久了,他第一次回来,他不知道,那条弄子里其实是没人敢叫她去打字牌的。
  因为,她不爱打,但是逢赌必赢。
  每输一圈,他总爱凑到她面前来,掀一掀她手里的牌:“哎,奇怪了,你手气怎么就这么的好?”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干净,纯和,就跟晒过的棉被似的,闻起来特别清新也特别的温暖。
  罗雪青每到这时就会微微垂下头,微红了脸,不作声。
  等那两个人吃完饭过来,她面前已经堆起一堆钱了。
  她站起来,也不点数,自己拿了一张二十的,给了父亲一张二十的,余下的全推到他面前:“还有五十三,还给你吧。”
  他很惊奇:“你数都不数,你怎么知道是五十三?”
  罗雪青只是笑笑,没解释。
  倒是罗父说:“她记性好,都记得讷。”
  他硬是不收,说是她赢的,罗雪青摇摇头,扬扬手中的钱,笑了一笑:“我和爸爸都分到红了,剩下的算是给你的啦。”
  回到房间里,看到那钱,她总觉得他的气息还在她耳边,暖暖的,有一点点痒。
  那时候她不知道,那不是不好意思,那是情动。
  第一次情动,因为不知情,所以陷得无声无息,陷进去也很深。
  她坐在书桌前写字。
  打小就练的毛笔字,以前罗父之所以让她学写这个,是因为小时候她太皮,想练练字沉沉性。
  只是不知道是练字的缘故,还是慢慢长大了,她倒是真的越来越沉稳柔和了,内敛得甚至都有些内向。
  他进来了,站在一边看。罗雪青故意不看他,越加凝神静气努力端着最好的姿态写最好的字。
  但总不在状态,她觉得每一个字都没有平常的一半好看。
  他笑了笑,气息温和,说:“这墨宝,能送一幅给我么?”
  罗雪青几乎是受宠若惊。她还太小,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场面,只得红着脸看他拿在手里,轻声说:“写得不好讷,没你画得好看。”
  他看着她,逗小猫似的:“我的画好看么?”
  罗雪青点头。
  “那你想不想学画画?”
  她一惊抬头,听人家说他在外面教人画画都是论多少多少钱一个钟的,那么贵,她父母肯定不同意,因而直觉回答:“太贵了呀!”
  他笑:“算起来,我都可以称得上是你哥哥了,教你,不要钱。”
  罗雪青的嘴巴张成了O字型。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了。
  自此便真跟了他学画画,放学回家就往他家里跑。
  谁也没真放心里去,在所有人包括双方父母眼里,她和他就像是她和她父母一样,不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不可能在儿女私情上有交集的人。
  她也是,她觉得自己喜欢跟他相处,但从没想过,这种喜欢不是单纯只欣赏他的才华,而是他这个人。
  她仰望他,但他在云端,站在她触手不可能及的地方。
  直到,他给她画了一幅画,画里面,他和她依在他家的窗户边,画里的窗户是作了艺术处理的,有藤蔓如绞缠的心,缠缠绞绞挂在窗口,绽放黄白的花,她手扶在画板上微微沉思,他倚在她旁边,只手轻搂她肩膀,脸上是盈然笑意。
  他给她看的时候,她脸腾地就红了,她忽地就想起一首诗: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那样的诗情画意,她不多想都要多想了。
  而他,居然轻声取笑:“你脸红的样子真是好看。”
  正不知所措,顿了顿他又说:“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这里除了父母不会有我任何留恋的东西,但是认识了你,我突然觉家乡的水都特别甜了些,真正有些乐不思蜀了。”
  说着,他轻轻搂了搂她的肩,隐隐约约地叹息了一声。
  罗雪青之前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喜欢或暗恋过人,但言情小说是读了不少的。
  她知道那声叹息的含义。
  青春的魅力,在于一旦爱上了,便拥有义无反顾绝不退缩的力量。
  他走之后,有半年的时间,他们一直书信往来不断,信里面,他的言辞越来越火辣辣。
  有一天放学,她才走到巷子口,入口处小卖部的老爷爷叫住她,说有她的电话。
  她很奇怪,跑过去一接,居然是他:“你怎么打到这来了?”
  他笑:“不想打你家里,你爸妈会偷听。”
  罗雪青郝然:“那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在这里?”
  “我会算啊?怎么说我们在家也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嘛。”
  她脸红,心虚地望一眼正半躺在摇椅上的老爷爷,这话不算暧昧,可她却听出了暧昧的味道。
  他像是会读心术,笑说:“又脸红了?可惜我看不见。”
  然后又说:“我很想你讷,你想我吗?”
  罗雪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答,老爷爷看似悠闲,实则竖起耳朵在一边一字不落地听着的。
  她“嗯“了一声。
  他在那边几乎跳起来,像个孩子,迭声问:“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她又“嗯”了一声。
  隔着电波,她听见他飞吻的声音。
  然后晚上,他就开车回来了。
  第二天零晨到的,她早上背着书包出门,第一眼看到他觉得自己真像是做梦。
  她们高中,已兴早读,要起得很早,深秋渐寒,早起人的并不多,只路上三三两两稀落过去的行人。
  他迅速抱了抱她,拉着她的手进到车里,续又拥着她,嘴唇探上来,寻到她的唇角,带着恨不能把她一口吸进去的蛮横与力量。
  他是那样的急不可耐,那种赤裸而毫不掩饰的欲望把她吓住了,她想推开他,可却使不上一点儿力。
  慢慢,她的抗争都融化在他水草一样缠绕的亲吻里。
  一经情动,不可收拾,他离开后,罗雪青觉得本来就像是熬在油锅里的日子更漫长了。
  然后,第二年初春,当所有她的同学都全力以赴准备高考的时候,她放弃了,她跟着回家过春节的他,出走了。
  她是那样的相信他,相信和他在一起,考不考大学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相信他会给她一份安定的幸福的她想要的美丽新生活。
  她住在他的房子里,为他学做饭,为此不但买了书,还专门去近旁的大饭店打了份工,努力讨好厨房的大师傅,想偷师到一招半式好喂饱他那张刁钻的嘴。
  他初初对她是真的很好的。
  但他太念着她的身体,每到这时,她不得不求他:“再等一等好么?”
  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十八岁,离她十八岁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啊。
  有一次聊天,她说:“古人说最幸福的事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们,能不能等到那天晚上再那个?”
  他的手正在她胸前游走,闻言大惊望着她:“你不会以为现在还有人真会守到结婚再奉献出自己的初夜吧?”
  说着笑她:“人家外国人十六岁要是还留着初夜就跟我们这边三十岁还没嫁出去一样,很丢人的呢。”
  她只是不以为然。
  那时候,她是真的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两人之间最大的惊喜,莫过于,新婚之夜的那种初体验之痛。
  如果连那种痛都提前了,那么在离婚日渐盛行的世风下,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在她可笑但坚定的支持下,他始终没有得逞“二合为一”的愿望。
  但他对她还算是好的,虽然有时候他会开玩笑说他身为男人的欲望都快让她的坚持搞没了。
  可她以为,那只是玩笑。
  她以为,他是真的爱她的,而不仅仅只为了得到她青春洋溢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之间,是真的有爱情的。
  然后,某一天的台风夜,她中途跟人调班,回家撞见他跟别的女人在那张他和她纠缠过无数次的大床上,赤身裸体,缠绵欲死。
  她站在门边不知所措,言情小说里这时候的女主都应该是淡定离开,然后坚决分手吧?
  她做不到,她想要他一个解释。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慢条斯理地送那个女人离开,然后这才回过头来,坐在沙发上,拍一拍身边的位置,说:“坐过来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罗雪青看着他,心里痛得跟有人在扎似的,可她还是很悲哀地觉得,他长得真好看,哪怕就是给捉奸在床,他的样子,依旧那么的自信娴雅,毫无半点猥琐之态。
  他一点悔意也无,这更加刺痛了她。
  罗雪青问:“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他点燃烟,看着她,颇有些无奈而委屈的样子:“只怪你年纪还小,而我,我已经为你忍得够久了。”
  台风雨夜,她一个冲出了那个房子,冲出了那间她以为会给她幸福与美好未来的地方。
  她一个人,在瓢泼的大雨里孤单哭泣,无处可去。
  她青春的爱情,就这样早夭在一个男人成熟了的欲望里,早夭在她的年少轻狂不识人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她开始平和地回望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堂姐,为她的初恋总结了四句话:
  只怪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就算疯狂爱上了
  终是太早

  
【番外】之李嫣--怪你太温柔

  1 沉迷

  五月一日,地球人都很热闹的日子,陶黎贺和罗雪青大婚。
  李李嫣是伴娘。
  她隔着汹涌的人潮审视新娘,罗雪青穿着旧式的锦绣婚纱,头发少见地挽了一个繁复的花样,边上插一根素净的荷花簪子,新娘头花衬得她整张脸若一树粉透了的桃花。
  正娇艳的时候。
  她很妒忌。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走到她面前去说,罗雪青,我讨厌你,或者说,罗雪青,我妒忌你。
  因为相信,不管她说什么,他们大概都只会把她当成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时间,会让她慢慢长大,然后忘记前世今生所有在他们眼里近乎偏执的坚持。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已经不是那个跟在哥哥李李飞和陶黎贺他们那一帮朋友后面的小跟屁虫,好像忘了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忘了她已经长大,已经是一个如花似玉正青春的小女人了。
  是的,他们都忘了,所以,陶黎贺正常地,也忘记要来爱她了吧?
  就像现在这时候,她望过去,望过去,人潮远远地从她身边走过去,慢慢地聚在新郎和新娘的周围,而忘记了,她,李李嫣,这个应该站在新娘身边的伴娘。
  他们都把她忘记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陶黎贺。
  但她倒是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候,她才十岁,陶黎贺和他哥哥是同学,正读初三,同是荷尔蒙急速分泌叛逆期迅速发酵的十五岁。
  她回去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偷偷摸摸地躲在家里看黄片。
  其实她打开门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客厅里的电视不对着大门,但她隐隐约约似听到了动静,那种暧昧的无法言语的呻吟。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也许是回忆把那天的事情放大加强了,以至于她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那种呻吟声满满地挤挨在整间房子里。
  那种暧昧,总让她想起来就有点脸红。但那时候她是不知道的,她只看到醒悟过来的李飞和陶黎贺,手忙脚乱地关电视,取碟片。
  她还很迷糊的时候,哥哥李飞塞给她十块钱,要她保密。
  然后,她就看到转过身来的陶黎贺,那时候的陶黎贺高高瘦瘦的,穿一套墨绿的运动衣,看着,就像她床头那个活动的衣架。
  不像李飞的佯作镇定,端着姿态硬着脖子,他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微红了脸,讪讪然地看着她。
  那神情,不像是哥哥的同学,倒像是她的朋友,贴心的,知道彼此秘密的,和她处在同一视线上的朋友。
  她变得爱跟在李飞后面,蹬着两条小象腿,努力地想赶上他和他那些朋友们的步伐。
  李飞常常是很不情愿。倒是陶黎贺,看她哭得凶了,很温和地望她一眼说:“李李飞,带上她吧,你妹妹很好玩儿。”
  她听了,欣喜得不知所以,那时候,有人夸过她漂亮,有人夸过她聪明,也有人说过她很特别,但没有人讲她很好玩儿。她一向骄矜,高傲,自负,脾气很大还爱跟父母老师告小状儿,没有人喜欢她。
  她的童年其实很寂寞的。
  可陶黎贺却愿意带着她玩。
  他们骑车去郊区,他在他的自行车上装了把小椅子,让她坐在他怀里,他的怀抱,不像爸爸的宽厚,也不如妈妈的亲切,他的怀抱,有很有力的心跳,也有很撩人的温柔;
  他们暑假去远游,在两千米高的大山上,她淋雨感冒了,就是李李飞都只过来陪了她一小会儿就去隔壁和朋友们海阔天空胡聊去了,只有他,留下来为她熬姜汤,做推拿,老庙里昏暗的油灯下,他的面色温和沉静,他的手,有一种神奇的温暖安定人心的力量;
  读初三的时候,她第一次来月信,父母都去外地了,保姆去买菜了,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在打蓝球,她一个人,因为无知,蹲在厕所里哭得肝肠寸断,最后打电话,本是哥哥的手机,来的却是他,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地说:“没事没事啊,是女孩子都会经历这种事的。”
  他为她买来了卫生巾,顺便,还给她买了一本健康生理书。
  那时候,她开始做王子和公主的美丽的梦。
  她以为,陶黎贺就是她落难时来救她于危难的王子。
  所以,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第一次跟陶黎贺表白说:“黎贺哥哥,我爱你。”
  他白了脸,她以为他是欢喜,却原来是受了惊吓。
  也是从那以后,陶黎贺开始刻意地与她保持了距离,也是自那以后,他不再像哥哥那样嫣儿嫣儿地叫她,他叫她李嫣,陌生地,客气地,有礼地。
  她却是真缠上他了,固执地,顽强地,毫不讲道理地。
  他20岁开始第一次谈恋爱,在那些朋友里算是很晚的了,第一个女孩子,贴在陶黎贺身上娇声娇气地叫李嫣妹妹。李嫣冷了张脸,说:“我和黎贺哥哥很早就私订终身了,你来晚了。”
  然后毫不客气地推走她,把陶黎贺的胳膊牢牢抓在手里。
  那女孩子白着一张脸,望着她,呆呆地几乎没什么反应。
  后来,陶黎贺的女朋友像换衣服一样普通平常,她对她们也渐渐普通平常,因为每一个女孩子,不管环肥燕瘦,到最后,能够站在他身边的,还是只有她。
  她以为,以后的以后,等她长大了,也只有她。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陶黎贺和其中一个亲吻。
  在酒吧里,昏暗的格子间中,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
  她痛恨死了,那天是她生日,二十岁的生日,但他却那样对她。
  李嫣跑过去,随手甩了那女孩一巴掌,那女孩也不是吃素的,当场回了她一耳光。
  所有人都懵了。
  当然,最后,那个女孩被赶走了,但李嫣很伤心,因为在她为他跟别人争吵的时候,在她为他被别人打的时候,陶黎贺,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她问他为什么,他说:“李李嫣,你别烦了,我不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很明确地跟她说他不爱她。
  第一次听的时候她像给雷劈了,望着他,不知所措。
  后来,他说得多了,越说也就越顺溜了,她听得多了,她的心也像麻木了,不知道痛了,甚至于,他说与不说都一样,她似乎根本就没听进去。
  很多次,她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和陶黎贺身边的一个又一个女人作比较,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的。
  她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划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饱满圆润,他实在是没有道理不喜欢她的。
  也许,他愿意接受她们,亲吻她们,拥抱她们,只是因为,没有尝过她的美,她的好。
  有一天,她清清楚楚听到陶黎贺跟李飞说,这辈子,他不结婚。
  陶黎贺说:“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负得起责任的男人。”
  李嫣在门外等着他出来,他一出来,她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抱得他都透不过气来,李嫣说:“我也不想结婚,这辈子,我只要你给的爱情。”
  陶黎贺任她抱也任她吻,他一动不动像根木头,最后,还是李嫣放弃了,她停下来,退开一些,望着他。
  陶黎贺说:“李嫣,我们不适合。”
  李嫣问:“为什么?”
  陶黎贺说:“我们太亲近了,你更像是我妹妹,而不是我的情人。”
  李嫣怒了,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自己美好的胸膛:“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会成为你最好的情人?”
  陶黎贺没有言语,推开她,顾自走了。
  她从来没有那么难堪过,可她同时也很欣慰,她看得出,他说话的时候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他的视线不敢触碰她的身体。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只是怕自己不肯结婚而耽误了她。
  原来,他对她,是多么的好啊。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来让他相信她是真的也不想要婚姻只要享受爱情,他的生命里就出现了罗雪青。
  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李飞,他闪烁其词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是跟陶黎贺在一起。
  很久以来,因为她的痴缠,陶黎贺早已不接她的电话,李李飞他们有聚会,也都瞒着她。
  她不顾一切地过去了,她才不要有别的女人坐在陶黎贺的身边!
  可那一天,只一眼望过去,她就知道,罗雪青,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因为她看她的目光里,没有敌意,只有好奇,甚至,还有和陶黎贺一模一样的,宽容,忍耐,还有纵容的宠溺。
  很久以后,当她学会了平和对待一切的时候,当她从容地爱和被爱的时候,她才明白,那目光,其实是时光淬练而成的淡定和从容。
  在他们看来,她其实只是一个不懂爱的小毛孩子。
  所以,她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原谅,也可以被遗忘。
  这种感觉让她很颓丧。
  因此在以言语刺激无效后,才要求玩她从未输过的“女王游戏”。
  陶黎贺在一边忍耐地拉拉她的衣角:“李嫣,不要太过份了。”
  李嫣挑衅地看着他:“你是怕谁输呢?她,还是我?”
  可没想到,竟真是她自己输了。
  罗雪青,自始至终,都是淡定而无所谓的。就是她的淡定和无所谓,让她一下子跟陶黎贺此前的女人显示出不同来。
  甚至于,她都把她的结果让给了她。
  李嫣很想说不要。
  可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就像陶黎贺身边的那些女人,没法让自己想不要去抓紧眼前这个男人。
  李嫣也很想抓住他,她一直都想找的机会,居然是由她最痛恨的女人给予的。


  2 惊醒

  她问罗雪青为什么。
  谁知她只是笑一笑,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李嫣发现自己很羡慕她那种笑,不,不是羡慕,简直是嫉妒,云淡风轻的,不当一回事的,很多次在吃了陶黎贺闭门羹在让她伤透了心之后,她都想象自己可以这样笑着转身走开,然后,永不回头。
  最绝望的一次,陶黎贺跟一个女人去海南旅游,她知道了,把他堵在家门口不让他去,陶黎贺给她缠得烦了,说了很狠的一句话,他说:“李嫣,你就没有自尊的么,你的爱对我来说是负担,而不是美好了。”
  她伤心极了。
  她一直以为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只是,怕伤害了她所以才拒绝她。
  她看书,书上说当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负担的时候,再爱下去只会是伤害。
  所以,她最后还是放他走了,她给他发短信,就发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另一种意思,便是永远不见。当时她真是发了誓呵发了誓,她一定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她一定要让他后悔他没有好好把握住她。
  但她还是回头了,追根究底,她没办法像罗雪青这样,嘴角噙着浅淡的微笑,毫不在乎地离开。
  她叫来一大帮知道她心事的朋友,半强迫地抓着他,去了宾馆。
  反抗不过,陶黎贺一直都沉默地由着她,所有人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终于。
  只有他和她了。
  李嫣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直到,可能陶黎贺觉得气氛太重了,对她笑了一笑说:“你至少应该跟她说句谢谢吧?”
  李嫣直觉地驳回:“我才不要。”想一想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挺不甘心的?”
  她就那样放弃了他,在陶黎贺的生命里,大概还没有女人会这样,敢这样吧?
  陶黎贺仍然只是笑,可她看得出那笑容里的落寞。
  她还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以往那些女人,不管她们做什么,他都是可有可无,没什么所谓的。
  这一次,他是真的陷进去了吗?
  李嫣很紧张。
  她包里有药,是一个小姐妹告诉她的,如果想让一个男人为自己疯狂,那就先让他疯狂。
  这是最后的,或许可以留住他的办法了吧?
  陶黎贺去洗手间,她偷偷把药往饮料里倒,可是,该放多少呢?人家没说--看着挺小一包的,应该是全部放进去吧?
  她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陶黎贺的反应。
  开始,他仍旧不遗余力地想劝她放弃。
  然后,他额角开始流汗,他的面孔红红的,像醉酒了一样,眼神开始变得迷茫,他看着她,李嫣的目光恶狠狠的,他似乎省觉了一点什么,问她:“你在茶里面放了什么?”
  李嫣笑:“没什么,我想让你能为我疯狂,哪怕一晚,哪怕就这一晚就好。”
  陶黎贺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起身就想往外面走。
  李嫣拦住了他,他在发抖,不是兴奋,而是害怕。他用尽力气把她推开:“李李嫣,你不要胡来,你会后悔的!”
  李嫣坐在地上,抱住他一条腿,仰起脸望着他:“你就这么抗拒和我在一起么?”
  她慢慢站起来,解开自己的衣服,这些年,她为他保存得洁白而完美的胴体,终于,可以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绽放。
  陶黎贺像看到鬼一样避开,哑着声音说:“李嫣,你不要这样。”
  李嫣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爱你,你能爱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把爱分一点点给我?”
  是的,她也不想这样,她也想有尊严地爱一个人,也想快乐地被一个所爱。
  然后,再心甘情愿地彼此融合。
  她贴上去,他想推开,滚烫的手一碰到他的皮肤自己倒先吓得倒退了一大步。
  李嫣笑了,自己果然对他还是有很大吸引力的。
  她再贴近他,笑得很亲切:“黎贺哥哥,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你推得我越远,我就会跟得你越近。而且,如果这时候我跑出去,你说,人们会怎么说?”
  陶黎贺果然不再挣扎。
  她的手像蔓草一样缠上他,细长的手指从他的眉尖一点一点划过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形真的很漂亮,圆润,柔软,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她吻他,先轻而柔,慢慢便加了力,她的手抚上他的胸,她能感觉他的心跳,跟他的喘息一样,急剧的,忍耐的,快要跳出心腔一般的。
  她迷失在这种美好的碰触里。
  陶黎贺一直没有动作,这会儿突然发力把她扑倒在沙发上,看着她,近乎凶狠地说:“你以为我以前不敢碰你是真的疼惜你吗?我是怕我毁了我跟你哥十多年的感情!你以为今天就算我上了你,我就会娶你就会爱你吗?你太天真了,我不爱你,你长得再漂亮,我都不爱你,从前不,现在不,以后也一定不会爱你!你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那盏茶!”
  他吻她,用力地,粗鲁地,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疯狂蹂躏,她感觉不到一点激情的愉悦,只有疼痛,只有他毫不怜惜所制造的粗暴的疼痛。
  她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陶黎贺冷笑:“你也疼了么?等会只怕你会更痛。我不会怜惜你的,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这种没有自尊不自爱也不自重更不懂得爱人只知道痴缠的女人,我厌烦透了!”
  他脱了衣服,强行抵开她的双腿,眼看着就要直入城池。
  他的话,他的动作,也终于,成功地激怒了李嫣。
  她不停地反抗,捶打,他不断地打压她,想要征服她,两人一路激战,从床上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到床上,耳光,指甲,甚至是随手可摸到的一切东西,都是战争的工具。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过那么疯狂,那么肆意的一个晚上。
  疯狂地打一个人,肆意地反抗,反抗自己心里的悲哀,也反抗自己和他人对自己的伤害。
  尽管她不承认,但她无法否认,这种感觉,真的很痛快!
  原来解决一切的办法,就是让身体痛一点,再痛一点。
  直到凌晨,他们都停了下来,是不得不,因为太累。
  李嫣躺在床上,陶黎贺瘫在地上。
  他大大地躺在那里,衣裳不整,形象不整,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说:“李嫣,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李嫣问他:“那你又为什么不敢来爱我?”
  陶黎贺苦笑了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我不是不敢爱你,而是真的没有爱上你。”
  李嫣激动地坐起来:“我不信!”
  陶黎贺摇摇头,叹息:“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呢?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爱你,原来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太爱我了,所以我不在乎你,也以为是因为我父母的原因,让我觉得这样让你追着跑下去有一种很变态的满足感,直到我遇到她,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一直在等一个人而已。”
  “什么人?”
  “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地陪她在家里吃饭,一个能留住我待在一个地方的女人。”
  李嫣很悲哀:“就是今天晚上那个女人么?”
  陶黎贺点点头:“是啊,她看着很无情,可其实很执着,对爱与婚姻,都一样。”
  “你心动了?”
  不是心动,而是想行动,而是想在她身上试一试,他有没有可能会停下来。
  这么多年了,他厌倦了吃外面的食物,再精致都没了味道,他也厌倦了回到家里的冷清,有不同的女人进去又怎么样?没有一个真心肯为他洗手做羹汤的人。
  他慢慢整起衣裳,慢慢站起来,望着李嫣:“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长到现在,朋友陪我的时间比父母还长,所以我很在乎,别让我失去他们。”
  他的声音里,乞求的意味那么明显。
  李嫣刹那被打压下去的心就软了,她看着他离开,因为她发现自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把他留下来。
  他说的一切,都不新鲜,过去的日子里他说过很多遍,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震憾。
  因为,他真的没有动她,哪怕药物把他摧残得再厉害。
  他真的不爱她,真的不爱,是真的不爱吗?
  他对她一向的温柔与怜惜,都是假的么?
  想起罗雪青说:“他不要你,或者不是不爱,而是太珍惜。”
  也许,他的温柔,是她理解错了,他对她的珍视,只类似于亲情,而无关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