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1

郑媛: 玻璃鞋 第四集


玻璃鞋 第四集 不可能的邂逅


第一章

飞机抵达中正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间七点半钟了。

午後一场雷阵雨,迫使班机停候在新加坡樟宜机场,等待起飞,致使飞机误点将近两个小时整。

谭智珍原本以为,今天恐怕无法按照预期行程,飞抵台湾。也许一会儿座舱长会走出来宣布今日停飞,必须等到明日天气转好,才能再度登机启航。

但稍後雷雨忽然减缓,一直等候在停机坪的飞机,终於能够顺利启航,於是在晚间七点半钟左右,她总算顺利抵达台湾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台湾天气不错,比起这时节已接近酷热的新加坡,淡淡六月天,台北的气候算是宜人。

入境後智珍走进机场。一切如她所愿,候机室内没有寻人的名牌,也没有等著接人的司机,她步履轻盈地穿过候机室,直接步出机场大门。

事实上,她到台湾的行程原本预定在三日後,当天台湾分公司必定派人到机场等待接机,但过去她飞行世界各地,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有人接机反而让她觉得不自在。所以,她私自将抵台时间提早,反正六月底前到达台湾是董事长的命令,她确实在六月抵台,所以无论六月中哪一天抵达,都没有违反董事长的意志。於是她自行更改搭机时间,在董事长发现之前,她已经离开新加坡。

一丝笑意掠过唇边,她有些得意、有些窃喜,因为她知道,抛开那重大的「任务」,这几天她有的是「自由」——让董事长找不到人的自由。

迈开脚步,她正打算招徕一辆计程车,一部宾士房车忽然自停车道上移动,车子开到她正前方停住。

智珍疑惑地瞪著这辆挡路的车子,直到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

「谭智珍小姐?」一名陌生男子跨出车外,满脸堆笑。

「您是?」

「敝姓伍,我是马国程先生派来的。」伍志浩从皮夹内取出名片。

智珍接过名片,看到名片上的头衔,是红狮金控高级助理。「很抱歉,」她倩然一笑。「我以为这几天不可能『会见』任何人,所以我的名片全放在行李箱内。」她拍拍推车上的行李。

「惊扰到智珍小姐,实在很抱歉。」

对方很客气,智珍原本被打扰的「度假」心情,稍稍释怀。「马先生怎麽会知道我今天到台湾?」

伍志浩抿嘴一笑。「一个星期前,利先生已经吩咐下来,务必注意每日各航空公司,自新加坡飞抵台湾的旅客名单。」

「听起来,这位利先生待客倒很『周到』?」智珍似笑非笑。

「利先生跟谭先生的交情不同,再加上您远来是客,所以利先生特别交代,一定要好好招待智珍小姐——」

「很抱歉,我先谢过利先生的好意,但这几天我另外有打算。」

伍志浩的笑容僵在脸上。

「请您代我向利先生致意。」智珍点头微笑。

然後她推著行李车走到一旁,预备招车离开机场。

「智珍小姐!」伍志浩唤住她。

「还有事吗?」智珍回头问。

「能否请智珍小姐告知,您即将下榻的饭店?」

「刚才我已经说,不希望人打扰。」她礼貌拒绝。

伍志浩搔搔头,显得有些不意思。「如果连智珍小姐的住处都不知道,我怕不好交差。」

智珍笑出来。「那麽就麻烦您回报利先生,我会主动与利先生连络。这几天我只想放个假、好好休息,所以我住的地方并不适合告诉您。」

她嫣然一笑随即伸手招车,扬长而去。

伍志浩呆在原地……

毫无疑问,这是个漂亮的女人!

谭智珍非但明艳动人,而且自信十足。虽然来接机前他早已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女性,但谭智珍身上倒没有任何骄恣的气质。

「糟糕,连住址都要不到,这该怎麽办才好……」伍志浩喃喃自语。

现在他该烦恼的是,回去後要如何跟他的老板——马国程交差!

☆☆ ☆☆ ☆☆

刚到台湾,智珍住的地方,是位於台北近郊半山上的小镇。

小镇附近有一所私立大学,每到下课时分,镇上唯一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就塞满了车潮和学生。

智珍的暂时住所,是一幢漂亮的米白色的公寓。

这是她在新加坡的女性友人,回台湾时小住的房子,朋友本身就是台湾人,她知道智珍即将到台湾出差,於是大方地将房子提供给她暂住,省去她住饭店的不便与困扰——

其实住饭店并不麻烦,但以那位「利先生」如此广大的神通,包准不到半天时间,便会查出她下榻在哪家饭店,然後不得安宁。

所以,她由衷感激朋友的大方。

这幢小房子是一间楼中楼公寓,屋里头的布置十分素雅,桌子上、窗台边,四处铺挂著蓝色印花布与风景油画,朴素中不减清爽与艺术气质,让智珍几乎一来到这里,就喜欢上这所小房子。

约略将行李整理妥当後,智珍从随身皮包中,取出一张小字条,上面是朋友写给她的电话号码和人名。

侯佩怡,电话:02-8877XXXX

朋友告诉她,这个女孩目前就读半山上这所私立大学法语系二年级,课馀时间非常愿意到公寓来,担任打扫工作。

智珍试了试电话,发现电话是通的,於是她试拨纸条上的号码,希望能找到这位名叫侯佩怡的女孩。

「喂?您好!」电话响不到三声,随即被接起。接电话的女孩,声音听起来十分开朗、有朝气。

「您好,请问侯佩怡,侯小姐在吗?」

「我是佩怡,请问您是哪位?」

「您好,我目前借sally的房子暂住,她告诉我可以打电话联络您——」

「啊,我知道,您是谭智珍,谭小姐对吗?sally小姐已经事先打过电话通知我了,您叫我佩怡就可以了!」

女孩开朗的声音具有渲染力,电话这头,智珍露出微笑。「那麽,佩怡,我在台湾这段期间,就要麻烦你全权负责屋子的整洁了。」

「我知道了,智珍小姐您放心,我的服务一定会让您满意!」佩怡俏皮地道。

她本来还担心,sally的新加坡朋友不知道友不友善,这下她可安心了!

「那麽先谢谢你了,佩怡。」智珍微笑,她一向喜欢开朗的女孩。

与佩怡约好明天早上到公寓打扫,智珍才挂上电话。

放下话筒後,智珍爬上二楼小隔间。隔间内是一间小型办公室,里头有电脑、电话、传真机与各式办公用事务机。

虽说是休假,实际上她根本闲不下来,这几天她仍会利用时间,充分分析并进一步了解她此行的工作。

智珍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她敲出HR file,里面搜集了利曜南个人的资料档案。

到台湾前她已经完成资料建档,并详细调查红狮金控资产与台湾内需报表,短期内她已熟读这些资料,这将有助她争取竞标台湾新干线工程。

资料显示,利曜南的确是一名手段凌厉、并且有勇有谋的杰出企业人才,细看他的发迹过程,就如同一则人们会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传奇,尽管年纪尚轻,但他的资历与传奇,绝对称得上是一代金融枭雄。

唯一令智珍好奇的是,自从接手红狮金控正式坐上董座大位後,以往活跃於政商圈的利曜南,反倒不如以往那般频繁出现在公开场合,他就像遁世了一般,自台湾商场上消声匿迹,无论红狮金控或者他名下的创投集团,所有业务皆由他身边的私人助理出面处理。

对於这样的改变,她确实好奇。试想一个正站在名利与权势巅峰的男人,为何突然隐退,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也许,他失恋了也说不一定。」瞪著电脑里的档案资料,智珍眨眨眼,喃喃说笑。

然後,她敲出利曜南的档案照片,那是三年前他第一次坐上红狮董座的照片,三年前的他年轻英俊,全身散发一股凌厉气势,但眉宇间却隐含一抹若有似无的哀伤……

盯著男人的照片,智珍深思起来。

今年红狮董座即将再次改选,料想利曜南必定不会放弃,再次角逐红狮金控董座之位。这也是利曜南与董事长能维持多年友好,最重要的「目的」。

迅速浏览一遍资料,回覆几封电子邮件後,智珍合上电脑,然後闭目养神。

到台湾前,她得到的消息是——红狮金控已放出风声,表明有意竞标捷运工程案的立场——

但是这件事,红狮金控并未事先知会智珍所属的公司——联合营造工程。

她知道,自己此行台湾要达成目的,其实十分艰难。

但尽管工作困难,智珍却忽然笑出来——要怎麽令一个「足不出户」的男人点头合作,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但她明白,以董事长的个性,是不可能轻言放弃的。叹了一口气,智珍决定离开小公寓,到附近走走散心,并且了解一下居所周遭的环境。

走在马路上,智珍观察这附近的街道,看起来像是产业道路所开发,因为原本是山路,所以道路自然曲曲折折,别有特色。

许是因为附近这所大学的学生带来商机,虽然走在半山上,街道上来往行人与车潮居然络绎不绝,街道两侧早己布满各式商店与餐馆。

嫌马路上商业气息太浓厚,智珍看到路边开出一条小径,看起来较为幽静,索性拐个弯步入小径。

起初是漫无目的走入这小径,後来两旁树林渐渐深邃,软泥上铺著一层厚厚落叶,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清新的绿草香,这自然和谐的绝妙景色,让来自绿树昌茂之国的智珍,不自觉越走越深入,越来越陶醉,未曾发现小径两旁曾经出现过一道拱门……

她已误入私人领地范围,却浑然未觉。

直到遇见一幢密林深处的两层楼房,她才惊觉自已似乎闯进了私人物业禁区。

但她却又止不住好奇——仅仅瞥见那楼房一眼後,楼宇壁面那独特的石墙,就在她的脑海中烙下了深深印象。

这幢两层楼的屋宇庄严美丽,沉静深邃,矗立在一片绿色的密林中,阳光透过树梢照射到屋顶的斜棚上,古典的砖瓦折射出黑铜色的沉著味儿,在一片湖绿的景致中,别有一股神圣不容侵犯的意味。

彷佛朝圣一般,智珍小心翼翼、充满探险精神地悄声趋近……

明知这是他人属地,仍掩不住胸口满涨的好奇,驱策著她踏进屋宇周遭,那块丰美如羊毛厚毡的嫩绿色草地。

密林深处十分安甯,沉静的彷若午夜凌晨,只有细细碎碎、间断停歇的啁啾鸟呜,伴和著沁人心脾的静谧。

智珍明知道她不该在这块私人属地逗留太久,甚至不该四顾张望、探人隐私,但这座深邃幽静如世外桃源的宅院,彷佛有股魔力,让智珍身不由己、深深受到吸引……

彷佛一个小偷,她悄悄踩进草坪中的阴影——

那大屋背面的阳光,在前方草皮投下湖绿色的阴影,翠绿与深邃的湖水绿仅一线藩篱。她就像就一名探人私密的小偷,悄默无声地踅进大屋,直到双手能触及屋墙上那一大片冰凉的石板……

那石砌的墙面如一堵厚重的城垛,摸起来坚硬如铁,石块内饱藏点点金属的光泽,让智珍感到自己就像中世纪的旅人,到一方陌生城池,正思维著城门不开,该如何进城……

她贪恋地抚摸著这厚实的石板,不禁臆想著,是什麽样的主人,竟然会以如此厚实贵重的石料,筑起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垛?

智珍曾听商场长辈说过,一个人选择住什麽样的房子,与他的性格有关,屋子的建材就代表主人的心防,越是厚重坚固、越是难以亲近!与这样的人做生意,一定要先突破他的心防,最好要能跟这个人做起朋友——那麽一旦登堂进屋,这厚重坚固的屋墙反而成为自己的堡垒,别人进不来,你却得到主人的允许、随心所欲进出,做的就是独门生意……

智珍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小说,想像小说中主人翁住的大屋,就像眼前这幢石墙大宅一般。

这幢古意盎然的大宅,让人启发太多想像,智珍的脑子里思绪纷飞,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

咯咯、咯咯——

背後突然传来夹杂著喘息的咯咯声,那像是一个人过於惊恐时,哽在喉头的声立曰。

智珍想到自己是闯进私人宅院,一时间她屏住气息,站在原地凝止不动。

然後,直到後方的怪声消失,智珍终於回头——

她没料到,会看到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老人的手指停在轮椅的电动按钮上,他痴呆的眼神,在看到智珍转过头那一瞬间骤然瞪大……

咯咯、咯咯——

老人像是想讲话,声音却哽在喉头,半天只能发出「咯咯」作响的怪声,无法正常运作声带,像平常人一般随意表达。

智珍呆立在石墙边,她同样睁大了眼睛,回瞪著神色惊骇、似乎因为一时间过於激动,导致身体四肢大幅度左右摇摆、剧烈颤抖的老人……

两人就这样瞪视著对方,智珍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她僵立在草皮上,背部紧贴著屋墙那片冰凉的石板、双眼胶著在激烈地摇晃著四肢的老人身上,对这诡异的情景感到一阵阵发寒……

「老太爷!」

一名妇人突然自屋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四顾张望著。

「老太爷?!您不是在後院晒太阳吗?怎麽跑到这里来了——」

妇人像是突然意识到智珍的存在,她停顿说了一半的话,转过头茫然地注视这名陌生的访客……

接著,妇人不但瞪大了眼睛,还张大了嘴巴——

「对不起!我无意走进来的,并不知道这里是私人宅院!」智珍打破沉默,心虚解释。

一开始她确实无意走进来,但在看到这座宅院同时,她已猜到这一片隐世密林应该是私人土地。

妇人骤然冷静下来,却面带迷惑地凝望她……

但妇人脸上那困惑与惊惧的表情,让智珍无比歉疚,她担心自己给屋主带来了骚扰。

她试著微笑,然後深吸一口气。「真的对不起,我立刻就离开。」转身低头,她匆匆走开——

「请等一下!」妇人突然开口说话。

智珍已经走到草坪的阴影外。

「你是……」妇人像有千言万语,但她脸上迷惑的神色却比刚才还要深沉,以致她似乎无从开口。

「我是住在附近的人,因为沿著小径散步,不小心走进来的,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智珍只好重复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妇人张开口,似乎想讲什麽,却在看了老人一眼後,仅发出一声叹息。「没关系,只是……只是这里从来没有其他人进来过,所以我和老太爷有一点惊讶,就是这样而已。」

智珍浅浅微笑,感激妇人的宽容。

「你说你是住在附近的?我时常出去买菜,好像没见过你?」妇人打量智珍,观察她的气质,然後问道:「你是附近这所大学里的学生吗?」

智珍笑出来。今天她穿得简便,仅一件白衬衫加一条牛仔裤,脚下趿著一双白色的露趾凉鞋,长发飘飘,气质清新。「我是——」她欲言又止。「我是一名大学旁听生,到台湾学中文的,刚搬到这附近。」仔细解释恐怕会太过复杂,她乾脆伪造一个「身分」。

「你不是台湾人?」

「我来自新加坡。」智珍回答。

「是吗……」玉嫂喃喃自语。

太像了!

这位小姐太像她的孙小姐了!

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老太爷会如此激动!

虽然仔细一看,两人其实仍有些微不同,这不同在眉眼口鼻之间,这小姐生得明艳俏丽,与五官秀气温柔的孙小姐其实有很明显的不同。

然而就算两人一模一样,玉嫂心底也很清楚,眼前这位小姐绝对不会是死而复生的孙小姐!虽然她曾经绝望地祈求过老天爷,祈求著那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会降临在朱家……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这三年来,奇迹从来也没有降临过。

玉嫂慢慢回复冷静,她意识到,这位小姐与孙小姐毕竟也只是相像而已,她当然不可能是已死去的孙小姐,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可能会复活的,那只是科幻电影里的情节。

咯咯……

老人发出咯咯声,玉嫂的注意力转回老人身上。「老太爷,这外头冷,咱们回屋里去吧!」

老人手脚突然晃动起来。

「怎麽了?」玉嫂问。

老人不断发出咯咯声,同时手脚晃荡得更厉害。

「也许他冷吧?或者,老先生想晒太阳?」智珍忍不住问。

她在大学时上过一堂幼儿护理,而她向来认为,老人跟小孩都是一样的。

老人不断晃动四肢,在玉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老人险些从轮椅上跌下来——

「小心!」智珍奔上前,伸手扶住。

智珍与老人僵硬的五指交握……

那一刻,连智珍都能感受到老人正使用他平生最大的力气,紧紧抓握住一件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

见到如此玉嫂呆住了,忽然间她的眼眶就泛红,喃喃地哽咽道:「老太爷,您放手呀!这位小姐不是孙小姐,您认错人了。」

玉嫂的眼泪滴到轮椅的扶手上,她忍著鼻酸,将老人僵固成爪型的指头,一根根掰开。

智珍明亮的眼眸凝望著哀伤的妇人,这情景太诡异,她希望能从妇人脸上找寻到答案。

玉嫂避开智珍的目光,过了片刻,等到情绪稍微平缓她才能再度开口:「对不起,这位小姐,让你受惊了……」

「不要紧。」智珍道。

她的眼神触及老人的……老人灰浊的眼珠,正固执地瞪视著她。

「小姐,还没请问你贵姓?」玉嫂突然问。

「我姓谭,你叫我智珍就可以了。」智珍别开眼,协助妇人将老人扶回轮椅上。

「我是玉嫂,是这幢屋子的管家。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照顾老太爷的生活起居。」

「老先生不能说话吗?」

玉嫂神色黯然。「已经三年了,一直是这样。」

「是生病的缘故吗?」

「一二年前老太爷心血管栓塞病发,引起中风,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那麽,老先生做过复健了?」

「孙少爷请了最好的医生,但一直没有起色。」玉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想老太爷是因为太过悲伤,所以失去了求生的动机……他能活下来病情不再继续恶化,已经是老天给的奇迹了。」

智珍没有多问,玉嫂口中的「孙少爷」是谁。从玉嫂的称呼中可以想见,这位「孙少爷」应该是老人的孙子。

今天,她已经探人太多隐私了。

「老先生要晒晒太阳吗?」智珍问玉嫂。

玉嫂摇摇头。「老太爷该回屋里吃药了。」

朝智珍点个头後,玉嫂转动轮椅,推著老人往大屋而去。

午后炽盛的阳光下,智珍站在嫩绿的草皮上,看著老妇人蹒跚地推著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慢慢走回大屋,然後消失在大屋那厚实的核桃木大门後。



第二章

第二天佩怡来的时间,才早上八点钟。

「你来的真早。」智珍笑著开门。

门口站了一个个头袖珍的女孩,圆脸上堆满笑容。

「打扰您了吗?」佩怡站在门口,礼貌十足。

「没有,我习惯六点钟起床,新加坡跟台湾没有时差,我适应的很好。」智珍对女孩的印象很好。

「这就好,我还怕来得太早,打扰您休息了!」

「进来吧!」智珍迳自走进屋内。

佩怡随後跟上。这间屋子她打扫惯的,屋内格局她很熟,立刻就找到储藏室,取出放在储藏室内清洁用具。「谭小姐,你真漂亮,我们通过电话後我就一直在想像你的长相,没想到你就跟我想像的一样漂亮耶!」

年轻女孩吱吱喳喳地叨念,笑声像风铃一样好听。智珍笑著问她:「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得自己完成,而且这是我的兴趣!」

「兴趣?」这话引起智珍的好奇。这倒是头一回有年轻女孩对她说,清洁工作是一件「兴趣」。

「是啊!我的志愿是成为一名管家,一幢大宅里负责全家大小事项、指挥全部佣人、专门发号施令的管家——就跟我的奶奶一样!」佩怡骄傲地宣布。

「你的奶奶也是一名管家?」智珍饶富兴味地问。

「是啊!她的工作可重要了,老太爷缺她不可呢!」

老太爷?

这名词引起智珍的注意。「台湾管家,称呼家里的男主人都叫老太爷吗?」

「当然不是!」见智珍有兴趣,佩怡求之不得。「这是奶奶的特别称呼。」只要是有关朱家的事,她恨不得能找人聊上三天三夜。

智珍深思片刻。「佩怡,你知道……你知道沿著门前这条马路走下去约莫十分钟路程,左前方有一条小路,那条小路尽头——」

「啊!」佩怡忽然大叫一声。

「怎麽了?」

「你说的是朱家吗?!」

「朱家?」

「那就是我奶奶管的大宅,奶奶她就是朱家大宅的头号管家!说起朱家大宅,那可是一幢了不起的大房子啊!」

「原来是这样。」智珍笑道:「那真是一幢大房子没错。」

更特别的是,那是一幢看似有些诡异的「大房子」。它彷佛藏著许多秘密,历经过一些人世的无常。

「您才刚到台湾,怎麽会知道朱家呢?」佩怡好奇极了。「那里绵延数公亩密林全是私人土地,一般人是绝对进不去的,当然啦,除非我带路就可以,因为我奶奶是那里的管家嘛!」她充满骄傲地,再强调一次。

「我是不小心走进去的。」智珍问:「那幢屋子那麽大,难道就住老太爷跟奶奶两个人?」智珍跟著佩怡叫奶奶。

聊起朱家的事佩怡就来劲,她一高兴,连扫帚都扔下,已经完全忘记她身为临时「管家」的职责,挨到智珍身边开始聊天。

「当然不是啦!」佩怡压低声音,突然神秘起来。「大屋里头有管家、佣人、园丁、司机|还有一名一年不出现一次的『男主人』。」

智珍还没开口,佩怡已经接下去说:「其实我想到大屋当管家,是为了利先生的缘故!」

利先生?「利先生?他是谁?」智珍问。

碰巧,她到台湾前仔细研究过一个男人,外界也都称呼他「利先生」。

「就是『失乐园』真正的男主人啊!」佩怡叫道。

「失乐园?」又是一个谜题!

仅仅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无意中,智珍已经打探到许多秘密。

「失乐园就是朱家大宅,朱家大宅就是失乐园,你入园时,没注意到门口的牌子吗?失乐园的男主人,就是利先生。奶奶告诉我,失乐园这个名字就是利先生亲自取的。」

「你刚才说是为了那位利先生?还有失乐园——它为什麽叫做失乐园?多奇怪的名字。」智珍听得有些出神。

「如果你知道朱家的往事,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佩怡道。

智珍犹豫片刻。

她想听故事,但又唯恐太过探人隐私。

但佩怡已经接下道:「利先生之所以把这座园子取名叫『失乐园』,当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个『原因』是一段好长、好复杂的故事,当初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实在乱糗的!所以我才会对利先生好奇得要命呀!」

「一个故事?」智珍笑出来。「没想到,我初到台湾,认识你这第一个朋友,还能从你口中听到故事。」

听到智珍说自己是「朋友」,佩怡高兴极了。「其实严格说来,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真实的事件,事件发生在三年前,那一年春天……」

然後,佩怡开始跟智珍讲述起这个好长、好复杂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一段历经生死诀别,关於爱的故事。

佩怡离开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智珍送佩怡出门,她抬头仰望深蓝天空,这一整天,只为听这个故事,彷佛已经历了一个世纪。

铃铃——

屋子里电话忽然响起。

智珍匆忙跑回屋内,接起电话——

「你居然一声不响,就自己跑到台湾了?」

熟悉的声音,智珍一听就笑开脸。「我想清静几天,又怕您交代工作,所以只好不告而别了。不过您瞧,这会儿您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这证明我再怎麽躲也没用,您还是比我神通广大。」

电话彼端,谭家嗣呵呵笑起来。「嘴巴越来越利,胆子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将来姜文还管得住你吗?」

姜文是智珍的未婚夫。想起姜文,智珍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他不需要『管我』,他与我之间有充分的默契,这一点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在我面前别提什麽爱不爱的!姜文可是我的得力助手,你把他拐跑了,可别占了便宜又卖乖!」

智珍倒抽口气。「董事长,您怎麽这麽说呢!」

「怎麽?我哪点说错了?」

「您没说错,全说对了,只是用词粗鲁了一点。」

谭家嗣怔住片刻。「好啊!你这小丫头片子,居然敢拿话来嘲弄我!」

智珍笑出来,笑声清脆愉悦。「不敢,董事长,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小小智珍我千千万万个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可敢了,这些年都怪我把你宠坏了!我看就算只剩半个胆子,你都敢!」

电话这头,智珍娇笑。「亲爱的父亲,您怎麽能这麽说自己的女儿呢?」

「那麽我亲爱的女儿,下回离开家门前,记得告诉你老爸一声!」

「我就知道您打电话来是抱怨这个的,」智珍摇头。「我出门前我已经留了字条在您的书桌上,您应该看到了。」

「留字条不算数,哪有女儿给父亲留字条的?!我可要亲耳听到。」做父亲的拗起来。

「是的,亲爱的父亲。」智珍叹口气。「请问父亲大人,我预定搭乘前天的飞机离开家,您能否允许呢?」有时,她真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像个大总裁,而是个大孩子。

谭家嗣终於笑开。「这样就允许。」

智珍失笑。

收起笑声,谭家嗣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你见到利曜南了?」

「才刚说我想休息几天的。」智珍娇瞠,但她仍然回答父亲。「人没见到,不过倒听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这故事太长了,长途电话说不完。等您到台湾,我再跟您好好的说说这个故事。」

「新加坡这边炼油厂有点状况,我必须留下来处理,恐怕得耽误两个礼拜的时间。」

「什麽状况?严重吗?」

「再严重又如何?对你老爸有信心一点!」

智珍笑道:「我当然有信心,您是大总裁嘛!」

「怎麽我听起来有股酸味儿?这电话没问题吧?」大总裁在女儿面前,不忘耍宝。

智珍笑不可支。

「乖女儿,好好玩吧!这几天就别惦著工作。」

「这当然。」她笑著挂了电话。

其实她明白,父亲最关心的是自己。

工作上他要求严格,但实际上,他才舍不得自己受苦。

挂上电话,智珍看见屋外开始下起小雨……

她望向窗外,看到雨滴沿著屋檐一颗颗落下,在阳台上碎成一地水花。空气变得潮湿,於是窗玻璃上起了微雾。

她伸出手指,不自觉地在覆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上写下三个字——

失乐园。

这三个字彷佛有股魔力,激荡著她血液里的好奇因子……

如此悲伤的名字,再加上那让人叹息的往事,构成一幅神秘的画面,深深地吸引著她。

如果不曾造访过失乐园,也许她还不会如此深陷在故事之中。

再如果,倘若这位「利先生」,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位「利先生」——

那麽,她承认,她对这位「利先生」的好奇,已经凌驾了这趟来到台湾,最主要的目的……

叮当——

智珍失神时,门铃忽然响起。

「会是谁来按铃?」她喃喃自问。

她在台湾没有朋友,除了佩怡外,应该不会有人找上门。

智珍才刚打开门,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子,不发一语突然张开双臂,给她一个偌大的拥抱——

「姜文?!」

智珍惊讶极了!

她根本想像不到,姜文居然会出现在台湾、突然现身在她面前!

「吓到你了?」姜文英俊的脸孔堆满笑意,宠溺的眼神,蕴含著无限的温柔与爱意。

「你真的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她不敢相信地低喃。

即使亲眼看到姜文站在自己眼前,到现在为止,她还有一种作梦的感觉。

「你把我丢在新加坡,我可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台湾!」他唇角噙著笑意,好看的脸孔上那双深情的眼睛,专注地凝望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你怎麽会知道我到了台湾?」话才问出口,智珍忽然想到,这问题的答案只有唯一可能——

「董事长告诉我你已经到台湾,即将在台湾停留一个月。我一得到消息,立即请董事长把我一并调到台湾出差,想不到董事长立刻答应了!所以我一订到机票,就迫不及待飞过来找你了。」

果然,问题的答案如智珍所料。

她愣了三秒钟,怔怔地瞪著姜文深情的眼眸,脑子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爸爸他老是这样,总是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片刻後她忽然露出笑容,神色飘忽地道:「他告诉你我人在台湾,不但答应你暂时请调到这里,一定还交代你要好好『照顾』我,对不对?」

姜文的笑脸灿烂。「人家说知女莫若父,在你们家恐怕得倒过来,叫做:『知父莫若女』!的确,董事长答应我请调同时,就交代我在台湾要多照顾你。」

智珍推开他,故意噘起双唇。「难道你也认为,我需要人『照顾』。」

「你向来很会照顾自己,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他似笑非笑。

「那麽你干嘛跟我爸狼狈为奸?」她质问。

姜文瞪大眼睛。「冤枉!我是因为太想见你!况且我也不能忍受,一个月不能见到你的折磨——」

智珍掩嘴笑出来。

姜文这才知道,智珍在逗他。「好啊,原来你在整我?」他眯起眼,故作生气的模样。「此仇不报非君子,一定要让你见识我的厉害——」

他知道,智珍最怕痒了。

「啊!你要做什麽?不要过来啦——」

智珍果然吓得满屋子乱跑,姜文一路追著她,高举双手作势要搔痒……

室内充满笑声,任人见了,都能感受到这对小情侣甜蜜的感情,而露出会心一笑。

☆☆ ☆☆ ☆☆

American Commerical Chamber美侨商会

近年来,红狮金控积极从纯粹消费银行转型,拓展工业投资业务。

利曜南十分懂得与外商驻台高级代表保持关系,每月十五号,固定以银行名义包下美侨商会定期聚餐,例如今夜这场餐会,便是银行为拉拢外商,举办的夜宴。

这是family gathering,以家庭聚会的方式,邀请外商驻台一级主管全部家庭成员,参加家庭式的BBQ。

今天这场餐会,与往常一样,气氛十分融洽愉快,餐会举办得十分热闹、也十分成功。

只不过整个聚会过程,男主人从头到尾不曾现身,然而客人们也似乎习以为常地非常自在。

事实上,例行餐会举办两年来,男主人从来不曾到过现场,客人早已习惯并且了解。毕竟或多或少,大家都听过关於利曜南本人的传说,与他当年如何坐上红狮董座的故事,因此大家多少或能猜测到,利曜南突然遁世的理由……

至於那个「故事」,那彷佛是个很久以前的古老故事了!

因为这故事现在变成了一桩传说,流传在台湾上流社交圈里。奇异的是,这故事居然还有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充满了传奇色彩,并且佐以一桩赚人热泪的悲剧爱情故事……

每个月餐会进行中,头一回受到邀请参与餐会的来宾,总能在会场内听到数种不同版本的故事情节。这些充满传奇式的耳语,与生动的故事内容,绝对保证让听者动容……

例如智珍,今夜她也不例外地,一再重复自宾客口中听到,关於这则在上流社交圈流传已久的故事,众多不同的内容版本……

「所以,你知道了吧?利先生不会出现在这里真正的原因了!」

智珍朝眼前这位十分热心,跟她说了将近半个钟头故事的胖太太微笑。胖太太口中的故事版本,跟佩怡告诉她的有些出入,因为在胖太太的故事里,女主角最後成了植物人。

「利先生就是为了照顾她,所以足不出户,闭门三年,几乎跟外头的人全断了消息。」胖太太神神秘秘地对智珍附耳道。

智珍微笑不语。胖太太所叙述的,关於利曜南的情况,与她所知道的有很大出入。

据她所知,利曜南从来不曾与商界断了消息。

相反地,透过私人助理,他的商业活动范围不但扩大,而且以银行为据点,投资发展了亚洲网路、生科与媒体,最近她听到消息证实,利曜南的事业触角已延伸到医疗工业。

「不过,话说回来,你长得真是漂亮呀!」胖太太突然转移话题,还对智珍东看西瞧的,似乎十分满意。「我有个儿子现在正在美国念电脑工程博士,下个月他会回到台湾,到时候你一定要到我家里来吃顿饭——G「不好意思,我去要点酒。」智珍笑嘻嘻地摇晃手中空杯,脱身为妙。

逃到楼梯边,她从往来穿梭的侍者手上取了一杯新红酒。稍稍喘了一口气,她不自觉笑出来。

今夜,她穿了一袭桃红色低胸小洋装。她知道自己惹人注目,然而之所以选择这袭桃色洋装,只因为姜文曾说过,鲜艳如花般娇丽的桃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你今晚很美!」

一双男性的手臂自身後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个轻柔但热情的拥抱,以占有的姿态拥住她的美丽。

「姜文?」回身看到未婚夫,智珍灿斓地笑开脸。

「你今晚真美。」姜文重复一遍,屏住呼吸,有些情不自禁。

「要不要再说第三遍?我保证不会听腻。」她调皮地眨眨眼。

姜文笑开脸。

这一对俊男美女,顿时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眼光。智珍是典型的东方美女,纤细白皙的气质与美丽,令在场许多西方美女也心生羡慕。

会场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忽然间,所有的人又全部安静下来……

「利先生,这边请!」马国程先一步走进会场大门。

利曜南身边的头号爱将马国程突然出现,他口中的「利先生」,就是这阵骚动最主要的原因了!

利曜南随後进门,他身上笔挺的西装,跟餐会里穿著轻松猎装、或运动衣裤的宾客们十分不同。

马国程走在前头,在众人好奇与错愕的目光中,尽量轻描淡写地介绍了这位从来不曾露面的男主人——

「各位,这位就是利曜南,利先生。」

半晌,众人彷佛集体自催眠中清醒,头一位想起该鼓掌跟主人致意的客人,激动的掌声带起热烈的涟漪。

这位「利先生」,也同时引起智珍的好奇……

她从姜文怀中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失焦片刻,忽然一种被注目的奇异感觉,让她的眸光很自然地转移到门口,那名身著黑色西服的男子身上——

利曜南犀利的目光,错愕地凝止在智珍脸上。

那一瞬间,时光停住。

会场内的喧哗,在他耳中忽然静止无声……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温柔脸蛋,让他全身的血液在这刹那间突然沸腾——

「利先生!」马国程脸色大变,因为他同时看见谭智珍。

他转头,惊异地望向利曜南——

後者灼热的目光如火焰狂烧,专注地凝止在前方那名女子身上。

然而马国程却无法平静!当他第一眼看到谭智珍的时候,整个人完全被震慑住了!他震惊而且困惑,因为亲眼见到极度惊人的事——

利曜南冷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黝黑阴沉。

此时女子忽然微微侧脸,朝身後的男人嫣然一笑,两人开始喁隅私语……

马国程这才看清,男人的双臂正环抱著女子的腰肢,状极亲密。

「利先生,她是……」马国程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

马国程虽努力控制音调,仍然不免颤抖!

尽管利曜南此刻的激动并不亚於马国程,但他很快的控制住情绪,强迫自己先调开视线。「Vincent,做好你的工作。」他的声音低沉阴冷,明显正以最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绪。

马国程幡然醒悟,他挺起肩膀,深吸一口气,对在场众人露出控制不得宜的怪异笑脸……



第三章

搂著智珍,姜文无法不注意到门口那名风度翩翩、气势不凡的男子。「想不到利曜南这麽年轻。」他有感而发。

「难道你以为他是个老头子?」智珍促狭地嘲笑。

「我看只有你有这种想法!」姜文揶揄她:「我的意思是,利曜南在商场上的名声很大,虽然我听说过他年轻有为,但万万没料到,他看起来年纪居然跟我们相差无几!我还曾听说他是白手起家的,当年他为夺得红狮金控,使用的手段,连老谋深算的商场老奸都栽在他手上!我实在佩服,像他这麽年轻的人,怎麽能有这麽不凡的历练与手段?」

智珍露出笑容。「但是你听说过吗?他也付出了代价。」

「代价?」

「传说,当时他只爱江山,不爱美人。舍美人换江山,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姜文笑开脸,深情款款地对智珍道:「听你这麽说,我就一点都不羡慕他了!要是换成我,我一定选择美人,不要江山。」

「真的?」智珍双眸发亮,巧笑嫣然。「那就可惜了,你没有试炼的机会,要不然我倒真想看看,男人口是心非的模样。」

「你这鬼灵精!」姜文笑著低骂,却情不自禁,低头轻吻智珍白皙的颊畔。

「难道你就这麽有自信,自己会与众不同?」她似笑非笑地,垂眼笑问。

「我倒真希望有这个机会,让你了解我的真心。」姜文执起智珍的右手,温柔真诚地吻上她白皙的手背。

姜文信誓旦旦的承诺,当然感动了智珍。

她忽然想到,关於利曜南的诸种传说……

智珍别开视线,目光投向远处,停留在「男主人」身上,她深深地、好奇地注视著眼前这名神色冷漠的男人……

毫无疑问,他十分英俊,即使面无表情仍然不减他的丰采与气势。他站在那里就彷佛君临天下,目光一瞥,周遭的人就能感受到一股真正的压力!

就在智珍发呆当下,利曜南的目光再次投向她——

两人凝眸对望,智珍解读不出,他眼眸中那深奥的复杂与深邃。

但他的眸光仅只短暂停留,短得让人察觉不出他的目光曾经停顿,但其中却似乎包含著千言万语……

「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利曜南!」

「啊?」智珍回过神,姜文的声音唤醒她。她感到刚才她彷佛被蛊惑了……

「来台湾之前,我知道这次我们必须交手的人物就是利曜南,所以我已经打听过他的事,知道他从来不参加美侨商会举办的聚会。」

这点智珍也知道。

「如果知道他今天会到现场,我一定会有安排。」遥望站在门前的利曜南,姜文仰慕的视线放射出光芒。

优秀的男人,难免有互相较劲的企图心。

「姜文,我觉得你好像反客为主了?」智珍露出甜美的笑容:「这次到台湾,我才是被董事长赋予任务的人才对。」

姜文笑开脸,他的注意力回到智珍身上。「这几天你真的只打算度假,即使现在见了面,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走过去拜会他?」

出乎姜文意料,智珍笑著摇头。「不想。」甜甜地道。

姜文挑起眉,暗示他的惊讶。

他知道智珍十分在意她的工作,见到此行最重要的人物,她实在没有放手不管的理由。

「因为我不著急,我知道绝对有与他正式见面的机会。而且你说对了,这几天我确实打定主意要给自己放个假,何况你来陪我了,所以我更不急著见他。」她柔声低语。

听到这番话,姜文的心窝,瞬间涌起一股激动。「智珍……」

她微笑以对,悄悄附在他耳边道:「今晚天气真好,我们溜回去吧!我知道台北市郊有一个地方,最适合看夜景。」她想起在阳明山上有一个地方叫擎天岗,在台湾是情人会去约会的地方,她一直想到那里看星星。

姜文立即赞同。「那就走吧!」

「现在?」她瞪大眼睛。

「还犹豫什麽?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管天涯海角,我一定陪在你身边。」他比她还冲动。

与姜文对望,他深情的眼眸,让智珍心底充斥著满满的幸福……

「走吧,反正神秘的主人到场,他才是主角,没人会注意到有两名宾客悄悄溜走。」姜文拉起智珍的手,绕过众人从侧门走出。

她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地期待起夜游……

马国程瞪著侧门口那一男一女的背影,喃喃地问:「利先生,那个女子……她到底是谁?」

见到谭智珍那瞬间,他就像中了邪一样,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因为她长得跟已经死亡的朱欣桐小姐,几乎一模一样!

「我实在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长得这麽相像的两个人……」跟在利曜南身边多年,尽管早已见识过大风大浪,马国程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静,他的表情依旧充满困扰。

「Vincent,把你的汽车钥匙借我。」利曜南没有回应,反而突然借起马国程的钥匙。

「啊?」

马国程纵然不解,仍然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钥匙一掏出,他还没反应过来,利曜南已经伸手取走——

他迈开大步离开会场,直往停车场而去。

「利先生?!您要去哪里啊——」待马国程回过神,在利曜南身後大声呼唤,利曜南却充耳不闻。

他跨进马国程的跑车,刚转动引擎立即用力踩下油门——

即使三年前,他在火葬场亲眼看见欣桐的遗体火化,对於另一个与欣桐面貌相似的女人,他根本就不该存在任何幻想……

然而他却仍情不自禁的,被刚才的幻影所蛊惑!

但无论如何,这抹根本不该存在的「幻影」,毕竟撕裂了他胸口至今仍在渗血的伤痕……

就算那只是一道捉弄他的幽魂、就算那道幽魂出现是要索取他的性命——

今晚他也一定要把这抹「幽魂」,弄个清楚!

☆☆ ☆☆ ☆☆

坐进姜文的车子,智珍掩不住好奇。「你什麽时候换的国际驾照?从哪里弄来这部车子的?」

姜文才到台湾不久,居然能弄到这部性能卓越的德国敞篷跑车,实在让智珍惊讶。

事前她与姜文约好了在会场见面,她是坐计程车到会场的。

「刚才到手的车子,全新的高级租赁车,租期是一个月。」他得意地按下车顶盖按钮,然後踩下油门在夜风中驰骋。

「一个月?」

「你出差时间是一个月,所以这部车子我只与车主签定一个月租期,一个月後我们就能回新加坡了。」姜文在车上对她道:「届时董事长答应过我们的事,就必须实现了。」

智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事。「爸他舍不得我,你很清楚。」她柔声提醒他。

「董事长再怎麽舍不得,早晚也得点头同意我们办婚事!我们两个人总不能订一辈子的婚吧?」

智珍别开眼,若有所思。「对了,你知道往擎天岗的路怎麽开吗?」她看著前方道路,忽然想起这个重要问题。

「车上有导航系统,」姜文笑嘻嘻地打开他所谓的导航系统。「连你都知道『擎天岗』,那一定是很有名的景点,不可能找不到路。」

智珍露出笑容。「原来你不笨。」

「我再聪明,也还是比你笨一点。」他捏捏智珍的脸颊。

亲密的动作与宠溺的眼神,说明他的爱意深浓。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车子渐渐开上山路。

但随著车速加快,智珍开始担心……

姜文的性格温柔斯文,是一个难得的好情人。若真要挑剔他的缺点,就是喜欢开快车,智珍猜到这也是他租赁跑车的缘故。

「姜文,开慢一点。」她提醒他。

「放心,你很清楚我的开车技术。」他没有放慢车速,反而用力踩下油门。

智珍皱起眉头,她心里担心,却劝不动他。

姜文是一名F1业馀赛车手,智珍与他正式订婚之後,才知道这件事。自从知道他有如此危险的业馀嗜好,一遇到他有赛事,智珍就无法不为他担心。

察觉姜文的车子越开越快,几乎已经到了飞车的地步,她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他:「你开慢一点,我快要晕车了……」

车子早已开进山路,随著海拔升高,前方道路蜿蜓向上。

「别怕,有我在你放心。」姜文嘴里这麽说,却继续踩下油门,加快车速。

也唯有超速驾驶这件事,智珍根本无法劝动姜文!

她的心跳已快到心脏不能负荷。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注意到姜文的视线不断扫过车右方的後视镜……

背著风,智珍转过头才发现,两人车後跟著一个疯子!

对方开著另一部百万跑车,在後方,以更疯狂的速度加速追赶——

姜文本来就痴狂於赛车,他当然不甘示弱,开始跟後方那部车在山路上不断加速竞飙——他们竟然把危险的山路,当成了赛车场!

「天呀!」智珍低喊,惊恐的声音在狂风中很快被淹没。「停下来,姜文,快停下来!」智珍喊道。

但他根本充耳不闻!

她相信,陷入疯狂的姜文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

瞪著车後那部比姜文还疯狂的车子渐渐的逼近,智珍感觉到姜文焦躁与不安的情绪,正随著对手的车子接近而攀高……

前方路况突然出现一个急转弯,姜文来不及减速,以致车身在转弯时产生巨大的离心力——

智珍的呼吸,差点因为过度惊恐而停止。

然而後头那部车子——那部疯狂的车子——居然还继续加速转弯!而就在转弯那一瞬间,她清楚看见後方那名驾驶者的面孔|一刹那间,智珍整个人呆住了。

那张脸孔她绝对不陌生。就在数十分钟前,她还仔细审视过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孔……

他是利曜南。

智珍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她知道自己没看错,绝对不会看错……

利曜南的车子仍然在加速,车子渐渐接近,透过挡风玻璃,智珍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孔。

利曜南深邃的眼眸很执著,却非专注在危险的路况上,而是停留在她的眼眸深处,他眼中燃烧著两簇狂热的火焰……

彷佛察觉智珍已经发现他,利曜南的行径更接近疯狂,在几个危险的转弯中他猛踩油门,根本不顾自身的安危!同时那火般的眸子紧紧地胶著住她的,彷佛深怕她就此消失或转开视线……

智珍感到,自己完全被困住了!

她无法呼吸,迷惑於利曜南执著的眼神,无法理解他的疯狂是为了什麽——

「智珍,抓紧了!」

姜文突然大喊一声,然後在一段下坡路上,猛踩油门——

车子快速下降然後上升,随後数个急转弯,极度的恐惧让智珍紧闭双眼……

等到她回神,再睁开眼,车子已经开进一条岔道。

从後视镜後,她再也看不到後方那部车子的踪迹。

「终於把那家伙甩掉了!」姜文的口气充满胜利。「智珍你看——」

「你真的疯了。」她冷冷地打断他。

姜文这才发现,智珍的脸色惨白。「对不起,刚才我太兴奋,一时忘了你也在车上……」他充满内疚。

「请送我回去,我想回家。」她别开脸,不愿听他解释。

姜文知道,这回智珍真的生气了!

以前,他们也曾因为他开快车而争执过,但智珍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根本不听他解释。

「好……我先送你回去。」相处多年,他深深了解智珍的个性。他知道智珍平时冷静讲理,但要是真的惹她生气,解释再多她也不会接受。

智珍的确陷入深思,她别开脸望向车窗外,思索著姜文刚才的行为……

一直以来,姜文都是以斯文儒雅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的性格中,仍潜在狂野不羁的这一面。

智珍轻蹙起眉头,迷茫的双眸窥视到後视镜……

自後视镜中,她瞪著後方漆黑一片的马路,这条渐渐弥漫起大雾的弯曲山路,彷如鬼魅般诡谲……

而後方那部疯狂的飞车……

包括车上的男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姜文送智珍回到家中,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

她连一声「再见」都不愿多说,当著姜文的面,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

「智珍,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姜文不放弃,仍旧站在门外不肯离去。

智珍站在门後,她背靠著门,沉默无语。

「智珍,你开门好吗?我知道今天晚上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後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姜文甚至在门外举手发誓,但门後仍然是一片沉默。

他终於明白,自己犯了多麽严重的错误,严重到连道歉,智珍都不愿接受!

门後一直没有回应,姜文只好离开,他只能等待明天再请求智珍的原谅。

听到公寓楼下车子发动、然後离去的声音,智珍紧绷的情绪才渐渐松弛。

她知道刚才自己发的脾气太大,但姜文今晚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疯狂了!直到现在,她都无法自山路上,那场疯狂飞车竞赛中平静……

走到厨房,智珍打开冰箱替自己倒了一杯冰开水,然後靠在窗边那张小型餐桌前,手握冒著著水气的冰冷杯身,试图回复镇定。

她生气的是,姜文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更何况,当时她也坐在那部跑车上,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她会受伤吗?

智珍的思绪回到当时,回想起当时除了疯狂的车速撼动了她的心灵,还有那个男人那双执著深邃的眼神……

他为什麽会有那样的眼神?智珍问自己。

放下杯子,她爬到二楼的小隔间,打开随身笔电,从资料库中叫出利曜南的档案。

在利曜南的档案资料中,并未提及他擅长或者喜欢开快车。

然後她敲出另一则资料档案,萤幕上立即出现一张男女合照——

那是近三年来,利曜南在公开场合唯一一张携带女伴的照片,而照片中这名外貌美丽、气质出众的女子,就是利曜南的未婚妻。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而已。」盯著照片,智珍喃喃道。

在传说中那则爱情故事里,利曜南因为女主角朱欣桐死亡而濒临崩溃,几乎放弃争取董座的野心。

但现实里似乎不尽如此……

三年,纵使历经生死离别的痛楚,那伤痛也已随时光而湮没。再深的牵系,时间都能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淡,思念能保存多久,要看在世的人,对已逝故人的爱有多深。

如金石般坚定不移的爱情,毕竟只是传说……

三年过去,他还是订婚了。

再看那张合照一眼,两人确实很相配。智珍一笑置之,关掉电脑。

叮当——

客厅忽然传来门铃声。

她这才注意到,刚才公寓楼下似乎传来一阵车声。智珍犹豫著是否下楼开门,最可能按铃的人就是姜文,但现在她实在不想见他。

叮当——叮当——

门铃再度响起,这回更急更促,在这深夜中似乎打定主意,坚定不挠,与此同时,大门上开始传出一阵有力的拍打声。

智珍深吸一口气——她实在生气了!

担心影响到邻居的安宁,她三步并两步跑下阶梯,憋了满肚子的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不敢相信,你怎麽能这麽任性——」她数落到一半突然顿住,因为抬起头看见的男人并不是姜文。

利曜南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视著她!

这一刻,智珍知道她该立刻质问这名「陌生男人」,为什麽这麽晚敲门,甚至应该立即将门关上——

但这一瞬间,她就是无法做任何事。

他灼热的眼神像一块吸引力强大的磁铁,那其中复杂、深邃的情感,让她深深困惑……

「欣桐?」他低嗄地、诵念咒语一般虔敬地呢喃。

彷佛害怕话一出口,她就即将消失,利曜南甚至伸出手企图触摸她的脸颊……

但他口中吐出的话,迅速将智珍拉回现实——

她骤然避开男人的手,深深蹙起眉头。「你认错人了!」突然意识到他似乎陷入疯狂,智珍急於将门关上。

利曜南伸手挡住大门,霸道地阻止她关门的动作。但他没有再开口,只是睁大眼睛地瞪视著她的脸庞,他聚拢的两道浓眉如盘根错节,彷佛正有什麽事深深困惑著他……

「利先生,请你自重,现在已经很晚了!」她不似一般女子畏缩害怕,反而果决冷静,直斥其非。

「你知道我是谁?」似乎因为她的傲气,让他回过神。

「我们在美侨餐会上见过面,我能参加餐会,就不会不知道你是谁。」

他眯起眼。「刚才那真的是你……」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山路上疯狂追逐的,真的是一个鬼魂。

刚才前方那部车,根本不曾摆脱他!但他意识到,一旦自己追得越紧,对方就越急於逃脱——於是他转而跟踪姜文的车子至此。待姜文离去,他又等待片刻後才上前按铃。

利曜南的神态语调,看起来稍微回复镇定。虽然他仍未移开搁在门上,阻挡她关门的大手。

「利先生,现在已经是深夜,改日我会与您的秘书联系,再亲自登门拜访。」智珍镇定地望入他阴沉的眼睛。

她的自信与冷静绝对能让男人印象深刻,但对利曜南而言,她不似另一名女子的口吻与性格,却让他瞬间陷入深沉的沮丧……

利曜南双唇紧抿。片刻後,他终於开口,嘶哑的声调显得疲惫:「很抱歉,我以为你是一个故人……」

他忽然警醒,意识到今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看著这张几乎与欣桐一模一样的脸孔,利曜南的背脊发寒……

就因为这张太过相似的轮廓,他居然疯狂到将眼前这名绝不可能是欣桐的女子,认作是欣桐死而复活!

他一直以为,事过三年,心头的伤口已经愈合。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了解欣桐的死亡在他心底不只是一道伤口,而是永远无法平复的烙痕!

因此,只因为一张神似欣桐的脸孔,居然就能让他失去理智!

「是因为朱欣桐小姐吗?」

对方突然而来的话,再一次激起利曜南的情绪——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的表情僵硬。

「很抱歉,因为工作需要,所以我对利先生的背景资料十分清楚。」她的回答很含蓄,事实上她曾经深入地调查过他。

因此,她早已见过朱欣桐的照片,自然知道两人外貌的雷同。对於利曜南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只是没料到,他会这麽激动。

毕竟她难以预料,一个已经有了新欢的男人,还会对旧人有几分怀念?

「你『对我十分清楚』,而我,居然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利曜南的神情转为深沉。

他为自己的疏忽扼腕,工作上,他从未犯过如此严重的错误!

「我姓谭,谭智珍。是谭家嗣董事长派驻台湾的临时代表。」智珍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

两人初次会面竟然在这深夜时分、如此意外的景况下邂逅。

智珍等了许久,利曜南才慢慢伸出手——

「谭小姐,久仰大名。」他紧紧握住这只温暖的小手。终於确定,她绝对不可能是一名鬼魂。

听到她自我介绍,利曜南立刻得知她的身分。

一周前,马国程曾经跟他报告过,谭家嗣派驻台湾的特别助理已经抵台,却坚持不需要红狮金控的招待。

但马国程没提醒他,这名软硬不吃、性格十足的助理,竟然是一名女性。

智珍欲抽回手,却被牢牢掌握住。「利先生?」她屏住呼吸。

他的手心异常灼热,牢固的紧握令她挣脱不开!

「初次见面,你让我很震惊。」利曜南南终於放手。他低嗄的语调,挟著压抑过後的嘶哑。

智珍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诚实地,对自己说出内心的感受。「就因为……我与朱小姐长得很相似。」

「不仅相似,你们几乎一模一样。」他道。

「真的一模一样吗?」她的笑声透露好奇。

相对於他的认真,她如银铃般清脆写意的笑声,莫名地割伤他的心。於是,利曜南终於明白,今夜让他发了狂追求的,确实是一抹不存在的幽魂……

三年前欣桐的遗体就在他面前火化,她已不可能复活。

「抱歉,今夜打扰了。」他敛下眼,没有答覆她的问题。

智珍有些失望,不过笑容很快又回到她充满光采的脸庞。「那麽,晚安了!改日我一定特别至贵行拜访利先生,只希望到时候您还愿意见我。」

利曜南已收回手,不再阻挡她关上大门。

谭智珍关上门前微侧了侧螓首,她露齿一笑,明媚的笑容艳丽可人……



第四章

深夜两点,马国程冒大不韪,不死心地一连拨进数通电话到利曜南的住处——

利曜南接起电话,正好是两点十分,他刚回到信义区的豪华寓所。

「利先生?」

「明天一早,我会把车子开到银行还你。」利曜南语调平静,不掀一丝波澜,彷佛今夜一连串事件从未发生。

「不是的……」找到利曜南,马国程反而欲言又止。

刚才,他已经迅速查过餐会名单,得知那名貌似朱欣桐的女子,是谭家嗣的特别助理——谭智珍,她的相貌居然跟已经死亡的朱欣桐小姐,一模一样!

「还有事?」

「利先生,」马国程欲言又止,终於鼓起勇气开口。「今晚在美侨商会出现那名女子,她是——」

「她不是。」

利曜南突然打断马国程,彷佛想藉此令自己清醒。

今夜他已经犯了严重错误,他不该企图在任何长相相似的女子身上,寻找欣桐的影子——

因为那伤痛……

那深刻的伤痛,不该被任何肤浅的表相取代。

在欣桐死亡那一刻,他已经很清楚,这世上再不会出现第二个欣桐。如果不是因为如此神似的相貌,他不会失了魂……

「利先生……」

毕竟是利曜南信任的人,马国程能感受到利曜南的情绪波动。

他忽然想明白,这世上的确有容貌百分之百相像的可能性存在,但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即使容貌再相像,也还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朱欣桐死亡那幕,马国程仍记忆犹新,然而他竟然忍心,再次勾起当事人的伤痛——

「很抱歉,利先生,我不该深夜打电话给您。」他内疚地道。

话筒这端,利曜南没有表情。「明天见。」

未等马国程回覆,他挂上了电话。

☆☆ ☆☆ ☆☆

虽然明知道这不干他的事——

但马国程毕竟不是当事人,没有感情因素牵绊,对於疑点重重的事件他一定要追根究柢,这也是他独特的个性。

於是,隔日他就开始调查起,这名叫谭智珍的女子,真实来历与身分。

「谭智珍小姐,她是谭老的亲生女儿,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拿毕业,是拿奖学金的高材生,九九年留美,是宾州大学华顿商学院的高材生。」

一拿到资料,马国程即刻到利曜南的办公室报到。

即使明知道做这些事一点都不讨喜,马国程还是很执著。

利曜南没有表情,仅淡淡问一句。「拿到她的生活纪录了?」

听到老板问话,马国程微振奋。「查到了她在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的在学照片,」但很快的,他知道自己的报告并不具任何意义。「谭智珍与欣桐小姐,两人的外貌确实十分相似。」

马国程将到手的一整叠女子的生活照,全部摊在桌面上,包括一张学士、与一张硕士毕业证书影本。

他做事向来彻底,而且本事高超,别人弄不到的资料与文件,他往往能手到擒来易如反掌,这也是利曜南之所以信任他办事的道理。

利曜南瞪著摊在桌上的照片,这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这预期中的答案,仍然令他早已封固的心,骤然问回复知觉,狠狠地抽痛起来!

「还有一件事,」马国程顿了顿,才接下道;「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应该跟利先生报告。」

利曜南不置可否。

马国程迳自往下道:「谭小姐在新加坡已经有未婚夫。两人是大学同班同学,相恋於七年前。没有意外的话,这趟谭小姐自台湾返回新加坡後,两人应该很快就会宣布婚期。」

七年!他忆起昨夜,谭智珍依偎在其怀中的男子……

他们相恋,甚至比他与欣桐相识还久!

「利先生,我想……我想,谭小姐的背景很单纯,没有任何复杂、或者不可告人之处。」马国程补充。

事实上,他不必补充,也能从桌上这些生活照看出,「谭智珍」这个名字并非虚幻或者捏造,而是确有其实的人物。

「谭小姐刚到台湾,她住哪家饭店?」利曜南刻意问。

「谭小姐不住在饭店,她在美国留学时,与一名台湾留学生的感情特别好,现在这位谭小姐的好友也已经前往新加坡工作,她在台湾的房子空著,谭小姐目前已住进这幢房子里。」

有人事物佐证,马国程一番解释,更证实谭智珍的身分毫无疑问。

「利先生,您需要谭小姐的住址吗?」马国程问。

「不必了。」利曜南转身面向窗外。经过昨夜,他已经知道她住在哪里。

马国程明白利曜南不需要任何人打扰,叹了一口气,他沉默退下。

他明白,自己的调查是毫无帮助的,但他不能不做,即使可能性是零,他都必须为利先生完成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一个曾经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根本无法积极面对任何可能性,因为面对,就是再一次撕开伤口的行为……

即使像利先生这麽坚强的男人,亦不例外。

跟在利曜南身边整整六年,在他身上,马国程见识了何谓「强悍」二字。但也因此,马国程更清楚地预见,一个越是坚毅强悍的男人,倘若一朝崩溃,越难以承受生命之轻……

假期未结束,智珍已经商请台湾公司派给她的秘书,打电话给利曜南的助理,相约见面时间。

「谭小姐,很抱歉,利先生的助理回覆,一个月内利先生实在安排不出时间,与您见面。」秘书回电,语带歉疚地告知她以上回覆。

老板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她就没能办妥,自然心虚。

「安排不出时间?」智珍沉思片刻。「助理是否有把讯息传达给利先生?利先生知道是我亲自邀他的吗?」

「这一点我已经问过马国程先生,他答覆:利先生知道是您亲自邀约,但一个月内实在排不出时间——」

「我知道了,Sandy。」智珍挂掉电话。

很明显的,利曜南不想见她。

她揣测他不愿见她的原因——即使她并非是他自以为是的朱小姐,然而冲著她是新加坡「联合营造工程」派驻台湾代表,未来在业务上,他们将会密切往来,他实在没有理由无故延误一个月的时间,不与自己见面!

更何况,她相信利曜南明知道,这趟她到台湾停留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月。

挂上电话,智珍看了一眼手表,距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三十分钟,她拿起皮包准备出门,身穿著一点都不正式的白衬衫、牛仔裤,择日不如撞日,她决定不请自来,亲自上红狮金控找人。

因为她向来不会被动等待。

中午时分,阳明山上总是塞车,搭乘计程车来到红狮金控大门口,已经中午十二点零五分。

她走到一楼行政部门,要求见一楼业务最大的业务经理。

「小姐,您有什麽事,我替您服务就可以了!」银行行员瞪著智珍一身朴素衣裤,态度淡漫地道。

「我要开一个户头,必须银行经理出来,亲自服务。」智珍不以为忤,微笑著重复一遍她的要求。

「您要开户那还不容易?我来——」

「我说第三遍,也是最後一遍,我要求经理出来服务。」她仍然保持微笑,只不过态度强硬。

行员皱起眉头,招呼也不打,掉头就往後走,跟坐在大後方一名桌上放著「经理」牌的男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智珍站在柜台前等了三分钟,那名行员终於走出来,後面跟著那名态度更散漫的「经理」。

「我们经理来了,您有什麽事可以告诉他了。」行员表面虽然客气,但语调显得有些不耐烦。

「小姐,您找我有事吗?」经理上前一步问,还不敢太过无礼。

「我要找马助理。」

「啊?」经理瞪大眼睛。

「我要找马国程,马助理。」智珍脸不红、气不喘地重复一遍。

她知道马国程是利曜南身边一级大将。

「不是,我说小姐,」经理不耐烦起来。「你怎麽会到这里来找——」

「这里是港币五千万,香港汇丰银行开出的期票,麻烦经理您立刻替我开一个港币户头,将这五千万港币存进我在红狮银行新开的户头,同时帮我找来马国程助理,找到人後,我预计於贵行再存入港币五千万。」

经理与起先那名行员都睁大了眼睛,瞪著智珍放在柜台上的期票——

那还真是汇丰银行开出的期票,如假包换!

「我……我立刻给您找人!」经理退了三步,不但脸色大变声调还微微颤抖。

待在红狮二十馀年,他见过的有钱人多了,这张期票票额虽然惊人,但还不至於让他如此失态,但是这麽美丽又这麽阔气的女子,他倒前所未见、从来没遇过!更何况——

更何况他刚才可看清楚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三年前曾经出任红狮代理总裁的那位朱欣桐小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难怪他刚才一见到她,就觉得眼熟……

而他之所以如此震惊,正是因为那位朱欣桐小姐——她明明已经死了!

「等一下。」智珍笑盈盈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麻烦经理,将这张名片交给马特助,他会知道我是谁。」

经理慌慌张张地上前一步接过名片……

他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正抖得厉害。

马国程走进银行大厅,一眼就见到坐在等候区的女子。

即使衣著朴素,她出众的美貌与气质,在众人间依旧如同一颗明星般耀眼,让他一眼就看到她。

「谭小姐?」马国程一个箭步上前,率先伸出手——

原本他已结束一日工作,正打算离开红狮前往其他事业分部,却收到一楼业务经理递上来的这张名片。

他没料到,谭智珍竟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您好。」智珍伸手与对方交握,落落大方。

有那麽一瞬间,马国程甚至期待她的手是冰冷的。

也就是说,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她真的是朱小姐的一缕幽魂……

但马国程握到的,是一只细腻温暖的女性手掌,他竟荒谬地感到绝望。

「我亲自到银行,希望您能为我引见利先生,只要耽误利先生十分钟即可。」她面露微笑,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马国程面露难色。

「我双脚已经踏进银行了,只请求耽误十分钟就好,难道这样也会让利先生感到为难?」她巧笑倩兮,清灵的脸庞竟然丝毫没有市侩气味。

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是一名商人才会行使的手段。

「我可以代您请问利先生,但是——请原谅,我无法直接承诺您的要求。」马国程实话实说。

「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忙,马先生。」笑容始终挂在智珍脸上。

马国程苦笑。看起来,这名女子绝对不可能是朱小姐。五千万港币换来一场十分钟会面,这样的气魄遑论朱小姐,就算经年在商场上打滚的女中豪杰,也不必然能拥有这样的气势。

但谭智珍出身豪绅世家,出手毕竟不同。

只是如此豪爽的出手,与她纤细动人的外表,实在是不相称。

看著谭智珍,他忽然有种错觉……

如果这是老天爷的安排,那麽这个「安排」并不完美……

马国程太了解利曜南,他知道利曜南永无法忘怀曾经失去的「遗憾」,更明白现在的利曜南只渴望什麽样的女人——

才能弥补,他曾经失去与错过的那一位。

婉拒谭智珍的会面要求,是利先生做的决定。

马国程原以为,就算谭智珍亲自到银行也必定被打回票,毕竟他从未见过,利先生曾因为任何要求,而突然改变决定。

但令马国程意外的是,利曜南竟然答应下楼见她。

「利先生,我不明白——」

「之前我拒绝她,是因为行事历上确实排不出时间,但既然她亲自来了,就没有不见面的道理,何况她只要求十分钟,并不为过。」走出电梯前,他淡淡地道。

马国程却仍然不明白。

看起来利先生并不是故意拒绝谭智珍的,但如果愿意见面,利先生应该会尽量安排时间与她会面,毕竟谭家嗣是利先生最重要的合作夥伴之一,但情况却又好像并非如此……

更奇怪的是,利先生居然愿意下楼见她?!

「智珍小姐吃过饭了?」刚见面,利曜南便问她。

智珍第二次见到西装笔挺的他——他似乎永远没有放松的时刻。

「还没吃过饭,利先生呢?」她笑脸盈盈。

「一起吃饭吧!我知道有一家餐厅的义大利菜不错。」

利曜南话一出口,马国程差点跌破眼镜。

「利先生要请客吗?」

「智珍小姐愿意赏光吗?」午后日光斜射入银行的琉璃窗,他背著艳阳,英俊的脸孔揉入一丝阴沉。

「荣幸之至。」她笑得灿烂。

马国程张大了嘴瞪著两人,不可思议地听著两人对话……

不只是他,连起初那名行员与经理,也已经被弄晕了。

司机开车,利曜南邀请智珍到距离银行六条街外,一家常有名流光顾的知名义大利餐厅用餐。

「我听马国程说,你花了一亿元港币,只为了见我一面?」用汤时,利曜南忽然问她。

智珍没放下汤匙,仅露出一排整齐的编贝玉齿,然後边喝汤,边回答。「利先生不知过手多少五千万港币,也会觉得稀奇吗?」她烟视媚行,故作俏皮地朝他眨眨眼。

「通常只有男人一掷千金,女人能够如此,实在很少见。」他冷峻的脸孔,第一次露出微笑。

智珍失笑,他居然——把自己比做了名妓!「那麽,这一回让您见笑,下回我想再重施故技,恐怕就再请不动您了。」

他撇开嘴。「不觉赌注太大了?」

「值得。」她眉眼都在笑,白皙的脸颊透出均嫩的粉红。「能让你惊讶,实在太难得了!」

「你确实让我很惊讶。」他粗嗄地低喃,若有所指。

「不过,这个『难得』当然是有代价的。」搁下汤匙,她微微眯眼直视男人。「总数一亿元港币只是保证金,接下来『联合营造工程』会展现更大的诚意并投入更庞大的资金,以证明『联合营造工程』确实有足够的实力,未来能够与『红狮金控』联手,标下总预算一千亿台币的新干线工程案。」璀璨的星眸随著话题转移,流转一丝媚光。

她惊人的言辞,并未改变他淡定的表情。

「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吃饭时间,切忌谈论公事?」

「我与父亲向来在吃饭时间处理公事,如早餐会报就是例子。」她娇声倾诉,彷佛在闲聊是非。「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除去六小时睡眠,若再花掉六小时饮食,全然无所事事,岂不太过浪费人生?」

「你忘了算进一件『无所事事』的事。」

她沉默,挑眉询问。

「智珍小姐,连跟未婚夫约会的时候,也谈论公事?」他紧盯著她的眼睛。

智珍愣住,片刻後,立即回复笑靥盈盈。「利先生倒是已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了?」

「要调查智珍小姐不难,但是要了解你这趟到台湾来的目的,就不是那麽容易了。」他淡道。

智珍失笑。「利先生说话,好像处处充满玄机?刚才我不是已经跟您报告过,我这趟到台湾,就是代表『联合营造工程』,正式对利先生提出合作邀请——」

「红狮银行从来都是独力接下公共标案,不曾与他人合作。」

「您回答得太无情了,谭家嗣董事长是您重要的合作夥伴,难道连他也不能让您破例?」

「独资竞标是银行惯例,即使我个人愿意与谭董事长合作,这项合作提案,也必须在股东会上投票表决。」

「这是当然的。但首先,也必须要利先生您,愿意将我刚才提出的合作案列入考虑。」她轻轻巧巧,反将一军。

利曜南咧开笑脸。

眼前这名女子让人迷惑。她星眸飘忽水媚,容颜似花,已不易让男人设防,再加上这张极似欣桐的脸孔……

他不得不承认,谭家嗣替自己选了一名有利的谈判对象。

「智珍小姐与未婚夫订婚多久了?」

智珍料不到,他会忽然转移话题。「利先生似乎对我的婚姻很感兴趣?」

「我说过,你很像一位故友。事实上,她是我今生最深爱的女人。」说话时,他深深凝望她的表情。

「您是指——朱欣桐小姐?」她问得坦率,直视他探索的眼睛。

利曜南的眸光转为深邃。「你猜对了。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他重复,仍然直视她。

智珍收敛起笑颜,幽幽低诉:「我听过关於您的传说……倘若朱小姐还在世,能听到您说这句话,那该有多好。」

短短数句,却重重地击伤了他!

利曜南的脸色黯下,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十分钟已过去够久了!」他突然撂下话,然後转身就走。

餐厅里经理一脸错愕,哈腰鞠躬地将贵客送出大门。经理还以为是自己的餐厅上菜太慢、服务不佳才会让利先生发这麽大的脾气!

智珍留在座椅上,并未尾随利曜南走出餐厅。

她瞪著利曜南走出的餐厅大门,明媚的眸子闪烁著隐逸的流光。



第五章

利曜南的脾气大得出乎意料,这点智珍倒是领教了。

原本调查资料上明载,利曜南冷静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有些出入。

也许这三年来他不常现身,媒体及商场上的朋友,已经摸不清他的性格。

周五清晨六点,智珍一袭白色清凉衣裙,由一名风度翩翩的男伴开车,送至杨梅附近一处高级高尔夫球场,这是北台湾最高档的小白球俱乐部。

到周日下午,智珍看到一名女子,以两百七十六杆打完十八洞。

「九十二杆,差强人意。」女子脸颊通红,香汗如雨,打完十八洞後准备回到休息室。

旁边忽然有人鼓掌。

女子转头,看到智珍正对著她微笑。

「您好!」智珍落落大方,微笑点头。「这三天我一直在旁边看你打球,你球打得真好。」

「是吗?我的目标是两百六十杆,距离还远著呢!」女子有些得意。

智珍微笑。美丽的女人就是有骄傲的本事。

「相信不久,你一定能达成目标。」智珍主动伸出右手。「您好,我姓谭,谭智珍。」

犹豫了两秒钟,对方才讪讪地伸手。「我叫李芳渝!」

她这才正眼望向智珍,但在这一瞬间,李芳渝的表情愕然僵住——

智珍彷若未觉,迳自往下说。「打球就是这样,很花时间,只有多上球场球技才会进步!」

「你、你……」李芳渝睁大了眼睛瞪著智珍,艳丽脸上浮现极度困扰与惊吓的神情。

智珍若无其事,收起自己的球杆。「我?刚才我说过了,我叫谭智珍——」

「不是!我是说——我是说你跟她——」李芳渝话说一半,突然闭嘴。

「我跟『她』?」智珍直视李芳渝,笑著问她:「李小姐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李芳渝瞪著智珍,美丽的脸蛋饱含惊吓……

智珍优雅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她与杨日杰约好的时间已到。「不好意思,我的朋友大概已经开车到球场接人,我先走一步了。」

李芳渝呆在原地,她惊恐地瞪著智珍的背影,久久无法移动脚步……

李芳渝正是利曜南的现任未婚妻。

三年前,李芳渝在朱欣桐死亡前一刻,留守在加护病房。李芳渝非但亲眼看见朱欣桐死亡,在利曜南身上打了一剂麻醉针的人,也是她。

朱欣桐死後,利曜南曾在医院住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李芳渝就近照顾,早晚嘘寒问暖,比任何人都温柔贴心。而事实上,她也是医院院长千金,她的哥哥李奕豪,未来更将接掌院长一职,两家婚配,李芳渝就近照顾不会是最主要的原因。

据智珍所知,近两年来,利曜南的事业版图已横跨海峡对岸,积极布署大型医疗事业,而这项颇具专业的投资计画,没有李家成就,利曜南虽不致办不成,却势必要花费数倍时间与金钱,用於培养人材并突破进入障碍。

关於李芳渝的资料,当然也存在智珍的电脑档案之中。智珍自然知道李芳渝是谁,连打三天小白球,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智珍刚走在球场的停车场门口,已经看到杨日杰惹人注目的红色朋驰跑车,等在停车场内。

「杨总,您真准时。」智珍走到杨日杰车门边,笑意盈盈。

杨日杰一看到美人,赶紧下车开门。「这是当然的,谭小姐愿意赏光,一道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

杨日杰的态度十分客气,同时绅士风度极佳,再加上他身为企业第二代,年轻多金,外貌英俊,自然也自信十足。

「杨总,我似乎没答应要与您一道吃饭?」话里机锋,她的笑容却极尽妩媚。

杨日杰的表情一度尴尬。但这样有个性的美人越不容易到手,杨日杰的占有欲就越深。「我以为,谭小姐既然愿意让我接送,想必不讨厌我,」杨日杰机警地道:「因此我才大胆推断,你必然不会拒绝我的邀约——」

「杨总,实在抱歉,今晚我确实已经有安排。」她柔语细语,若即若离。「这样吧!改天我一定亲自回请您,届时您可愿赏光?」

她很清楚,杨日杰虽然风度翩翩,事实上却花名在外,像他这样的男人,如果轻易尝到甜头,就不会觉得奇货可居。

杨日杰笑得尴尬,英俊的脸孔有点扭曲。凭著过人的家世与外貌,他可从来不曾碰到这等软钉子。「当然。」为了维持风度,他只得点头同意。

不过一块看得见、却吃不到的肥肉,再怎麽说都是挠著心窝的疙瘩!

这晚过後,对於谭智珍,杨日杰可不只会经著心。

车子开到台北,智珍要求在交流道附近下车。

「杨总,谢谢您了!」站在窗门边,智珍笑容可掬地朝车窗内挥手。

杨日杰咧开嘴,乾笑两声。

智珍看著杨日杰把车开走後,转身走进交流道附近一条肮脏的小巷子,最後停在一幢四层楼高的破旧公寓前面。

天色渐渐转暗,公寓顶楼住户屋里的灯亮起。智珍见到狭小的落地窗後越过一抹人影,接著窗门打开,一名神色憔悴的妇人提了一桶塑胶篮子走出窗外,正准备在阳台上晾衣服。

智珍仔细地观察著妇人,出神地凝望著她的一举一动……

「阿英!阿英!」

遥远的,在对头街道上,智珍听见一道又尖又利的嗓门自顶楼屋子里传下来。

妇人呆了半晌,然後扔下衣篮,匆勿忙忙跑回屋内——

智珍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妇人走出来,随著暮色渐浓,那本就不明亮的阳台也变得阴暗深沉……

「小姐?你要买东西吗?」一名中年妇女站在智珍後头,语气不甚和善。

智珍这方发现,她站的位子正挡在一间店家门口,难怪店主人不高兴!

「不好意思。」她陪笑道歉,店主那张晚娘面孔才稍微舒缓。

走出巷口,笑容自智珍脸上褪去……

来到台湾已经数天,直到今天晚上,她终於见到朱欣桐的生母,吴春英。

夏季暑热,周末夜晚智珍坐在家中,闲闲吹著山上凉风,一通电话忽然打来,扰她清静——

「谭小姐,我开始怀疑,你到台湾的目的是什麽!」利曜南的声调阴沉。

话筒这头,智珍抿嘴轻笑。「劳驾利先生主动找我,还真是不容易。」她幽幽道,这可是实话。

「你找上我的未婚妻,让她受到惊吓,我想谭小姐早已料到我会主动找你。」

「您的未婚妻?」智珍语调无辜。「我刚到台湾与您的未婚妻并不熟识,又如何能让她受到惊吓?更何况,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这麽吓人——」

「谭小姐,如果你想谈生意,大可以跟我的秘书另约时间,不需要拐弯抹角,特地到高尔夫球场结识我的未婚妻。」

「我想利先生是误会了。」她轻笑,十分惬意地玩弄起发梢。「您提到球场,指的是近三天的事吗?这三天正逢周末假期,帝华银行杨日杰杨总约我打球,盛情难却,他那麽热心又那麽好客,我实在无法拒绝。更何况,未来『联合营造工程』,与杨先生也许会有合作机会。」

彼端忽然陷入沉默。片刻後,利曜南冷冷地道:「我以为谭小姐已经有未婚夫了,似乎不适合与杨日杰这样的人走得太近。」

「利先生,您想到哪儿去了?况且我实在不了解,您所谓『杨总这样的人』,指的是什麽意思?」智珍掩嘴嗤笑,娇懒之声十足妩媚。「再说,刚才我已经解释过,杨总与我只是事业上的合作关系。」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谭小姐到台湾的目的,打球吃饭?」利曜南的声音很冷。

此时马国程正敲门走入利曜南办公室,见老板正在讲电话,他转身想走,利曜南却打个手势示意他留下。

今天是周日,况且此刻已经晚间七点,然而对利曜南与其助理而言,并无一般人所谓的「休息时间」。

「利先生有兴趣想知道我的目的,不妨约个时间深谈?」她未轻易被激怒,反而巧笑倩兮,柔媚以对。

利曜南沉声低笑。「这就是谭小姐花了三天时间,接近芳渝的目的?」

但电话这头,利曜南冷峻的脸孔却没有丝毫笑容。即使明知她不可能是欣桐,但对於谭智珍,他始终有一股疑虑,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怀疑……

先是一掷千金、出手阔绰,再来显然别有目的接近他的未婚妻——纵然到现在为止,谭智珍的动机不明,但他肯定这绝不是一般女子的作为,更不会只为一般目的。

「利先生,请恕我直言,我在想——您是否认为我的年纪太轻,不足以与您谈论投资专业?否则为何我每回邀您见面,都如此的不容易呢?我想今天如果换成董事长邀请您,您必定不会三番两次一再拒绝吧?」

「依我对谭董事长的了解,一旦知道杨日杰的目的,他绝对不会赴约。」利曜南冷淡的回答很迂回。

智珍露出微笑。如此谨慎富含机心,这才像传闻中的利曜南。「利先生以为,杨总的目的是什麽?」她笑问。

「这要看谭小姐此行来台湾的目的是什麽。」

「如果利先生一直不肯与我见面,那就永远不会了解。」

话筒传来利曜南低沉的笑声。「谭小姐,你的手腕很高明,我不得不佩服,令尊教导有方。」

「利先生?」她故作不懂,心中却雪亮明白,鱼儿上钩了。

「今晚十点,红狮金控顶楼总裁室见面。」

不等谭智珍回覆,利曜南挂掉了电话。

马国程已等候许久,他知道利曜南必定有事情吩咐。

利曜南坐在办公桌後,沉思片刻才开口。「Vincent,欣桐去世那一刻,你也在医院。当时我被打了一剂麻醉针,数分钟後不省人事,而你是清醒的,那时候医院做了哪些措施?」

「如之前我跟您报告的,医院按照急救程序,做了一切该做的措施。医师於两个小时後宣布朱欣桐小姐脑死,并且放弃急救。」尽管残忍,马国程仍然只能如实回答。

这是利曜南意料中的答案。事实上,他知道一切急救措施只是程序,无济於事实,因为他已亲眼看见欣桐停止呼吸……

而那一刻,至今想起,仍然狠狠地凌迟著他的心脏。

「急救当时,你应该不在现场?」

马国程愣了愣。「是这样没错……但是急救当时,芳渝小姐也在病房内,更况且——」犹豫半晌,他狠下心把话说完。「况且朱小姐送进火葬场之前,我们亲眼看见她的棺木盖上——」

「我知道。」利曜南嘶哑的声调显得疲惫。「你找我有事吗?」

「我已经遵照利先生您的指示,将芳渝小姐送回家。」马国程答道,脸色显露一丝困惑。

「有事?」

「芳渝小姐她——她似乎受到惊吓,精神状况不佳……」

「她可能太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利曜南冷淡地道。

「是。」马国程没有多言。

刚才等候利曜南讲电话同时,他已听到部分对话内容,大概猜测到李芳渝已见到谭智珍。之前朱欣桐急救无效时李芳渝也在场,难怪她见到容貌酷似朱欣桐的谭智珍会如此惊吓。

「今晚我会睡在办公室,你先下班。」利曜南头也不抬地道。

马国程欲言又止,他犹豫再犹豫,最後终於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开门离去。

三年来,利先生时常睡在办公室,马国程明白,利曜南是用工作麻痹自己。

利曜南甚至连住家都甚少回去,更遑论那一座他马国程只去瞧过一遍、位於阳明山上的深院大宅……

据马国程所知,自从那座大宅建成後,利先生到大宅的次数前後加起来——

总共还不到三次。

晚间九点整,智珍开门下楼,正准备出发到红狮金控,应邀赴约。

她没料到,一走出公寓,姜文竟然就站在门口。

「三天避不见面也不接电话,智珍,这实在不像我所认识的你。」姜文神色憔悴,脸上的胡渣并未清理。

智珍看著他。「有事吗?」沉默半晌,她淡淡地问。

「会没事吗?」姜文反问,他苦笑。「你的惩罚已经够了!我可以再跟你道歉一次,但是请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

「姜文,」她打断他激烈的控诉,直视著他。「我知道你是业馀赛车手,但你也清楚,我一直不赞成你参加赛车。过去我也曾经多次劝过你,为了你年迈的母亲,请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这一次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难道这三天你对我不理不睬,就不过分?!」他反驳。

智珍深吸一口气。「我们的重点不同,就不会有交集。」她冷静地道。

姜文冷笑。「是吗?!我倒觉得,自从董事长调派你到台湾出差後,你就像变了一个人——起先是对我隐瞒调派到台湾出差的事,之後你竟然连搭机到台湾,都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他进一步指控。

「这是公事,公私不分的人是你。」智珍仍然冷静。「你要求董事长一并将你调派到台湾,你明不明白这对董事长而言,是非常为难的事——」

「好了!」姜文突然大喊一声。

智珍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她感到姜文的情绪失控。

看到智珍脸色苍白,姜文後悔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他急忙走到智珍面前,握住她的手臂,急著寻求原谅。「我是说算了,我们不要再争执什麽你对我错了!你明白我现在心里很慌,我们在一起这麽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麽严重的争执……」

「我还有事。」她忽然挣开姜文的掌握,然後退开。

他愣住。

「对不起。」智珍面无表情,沉默地转身走开。

公寓大门前,姜文就像个木头人般,一动也不动地,怔立在原地。

***

智珍提早十分钟到达。

她伫立在对街,凝望夜色中灯火璀璨的红狮金控。

这座壮观的建筑物,可说是大安区指标。看得出整幢建筑物曾经过灯光设计师精心规画设计,夜幕中,红狮金控在灯光的投射下被妆点得妩媚神秘,与白日的壮丽宏伟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银行大门已经深锁,准时十点,智珍看到银行前方的固若金汤的铁网门,居然缓缓开启。

她站在大门前,瞪著自门内走出来的男人。

「你好像很惊讶?」利曜南神态轻松。

意外地,他的心情看似颇好,脸孔不似平常那般冷峻。

「我没有猜到,你会从正门走出来。」她见到侧门处灯光明亮,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

「迎接贵客,自然要敞开大门。」他咧开脸。

看到他的笑容,因为太过出乎意料之外,她愣了半晌。

「请进。」他没有忽略她的错愕,然而他的神色诡谲得云淡风轻。

智珍跟著他走进银行,这气派的大厅她不是头一回光临,然而夜里不似白天人多,此刻显得空荡荡的,六百坪的空间大得吓人。

「除了大厅,你没到过银行,也许我该请你四处参观一遍——」

「利先生的兴致真好,不过要参观贵行,我想也不必选在夜里。」她微笑著,却没有欣喜之色。

他的行为与往常不同,忽然让她警惕。

「白天人多口杂,如果你不介意遇到很多惊奇的目光,明天上班时间,我可以带著谭小姐游览一遍。除非,谭小姐对本行不感兴趣。」他似笑非笑。

相反地,智珍的笑容僵住。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很清楚,他指的是她与「朱欣桐」如此相似的容貌。

利曜南沉默著,深沉的眼光毫不避讳地直视著她,似乎在等待智珍的答案。

「利先生真爱开玩笑,」数秒後,她笑开脸,若无其事地道:「我对贵行的『兴趣』,绝对超乎您的意料之外。」

回视他的眼神明亮稳定,在其中,利曜南找不出任何一丝似曾相识的迷蒙与温柔……

他撇开脸,迳自走进电梯。「那麽我们就逐层参观。」

「利先生不介意耗上整夜,我绝对奉陪。」她笑脸依旧。

利曜南走进十五人座的大电梯内站定,深沉地注视著她迈开脚步,以明快自信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跟进电梯。



第六章

智珍虽然猜到,利曜南能成为如此成功的企业家,耐性必定高人一等,但她实在想不到,即使当一名大楼导游,他依旧兴致盎然而且十分称职!

「现在只剩顶楼办公室。」

随著电梯门打开,利曜南的声音忽然转为低沉。

「这就是您的办公室?」智珍率先跨出电梯,环目四顾。

「这间办公室里的一景一物,三年来,不曾移动或改变过。」利曜南慢慢步出电梯,深邃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

确实,相对於其他楼层,这间总裁办公室的装潢反而显得较为陈旧。不过总裁室内的装潢原本考究,一切保持良好,办公家俱一尘不染,天然大理石地板饱经岁月浸润,虽有少许裂纹,却光可鉴人。

「是因为利先生念旧吗?这似乎是许多知名企业都具备的可贵风范——」

「不是。」他的回答简单俐落。

她没有反应,以等待他的回应。

「我拥有一幢位於信义区的住宅,平均一年更换一次装潢,三个月更新全部家俱,我喜好改变与前卫设计。」他顿了顿,然後沉声道:「关於这间办公室,之所以维持三年不变,完全是因为欣桐的关系。」

智珍继续保持沉默。

他凝视著她的双眸,语调深沉:「欣桐是我最爱的女人,此生不渝。就因为她死前曾经在这间办公室内,所以这里的一景一物将为她保留,永远不会改变。若有意外,除非等到我死後那一天。」

他的答案令人震撼。

「此生不渝?」智珍回视他,忽然微笑。「利先生既然这麽痴情,又为何在朱小姐死後不久,就与李小姐订了婚?」

「你想知道答案?」

「如果利先生愿意告诉我,不过,」她淡笑。「我可不是心理医生。」

他靠在办公桌前,凝视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相信我,我也想弄清楚,你到底是谁。」

智珍还来不及问他,这几句话是什麽意思,利曜南忽然说出这麽一段话:「每个人在这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但这个人,却不一定是会与自己相爱的人。」

智珍听著,沉默地屏息。

「真美的一段话,这一定是女人讲出来的。」片刻後她吁出一口气,幽幽地道。「这段话太美、太凄凉了!听到的人,肯定都会莫名其妙地伤心。不过这样凄美的一段话,与李芳渝小姐有任何关系吗?」

利曜南沉下脸。「以谭小姐的智慧,不必一直跟我打哑谜。」

无惧他的怒意,智珍笑出声。「感谢利先生的褒奖,不过即使我再有智慧,仍然不够资格成为利先生的红粉知己,利先生心底想什麽,我实在不清楚——」

「我不认为婚姻关系必定存在爱情,但是我却时常思考,如果当时我选择与欣桐一起离开人间,那麽在失去她之後,就不必经历人世间难以抉择的问题。」

他的话十分隐晦,不似他往常的强悍与敏锐。「利先生到底想说什麽?」她收起笑容。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欣桐死了,然而我依旧存在。这是一个错误,但是错误已经造成。」

智珍等待他最後的解答。

「『对一个深爱你的女人,绝不辜负』。这是我生存下来,唯一的信念。」他终於道出不为人知的内心想法。

偌大的办公室内突然陷入沉默。

「李小姐确实非常深爱您。」片刻後,智珍打破沉默。「很冒昧的,我必须承认来台之前,我曾对您做过一番调查。所以我知道,自从朱小姐去世後,李小姐曾经在病房内不眠不休地照顾过您。我相信,如果朱小姐知道,您的人生因为她而有如此正面的改变,那麽她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这一次,沉默的人是利曜南。

「但是,」智珍忽然微笑。「即使是善意的,只是因为不愿意辜负一个深爱您的女人,而承诺一桩没有感情的婚约,这麽做对李小姐公平吗?」

利曜南阴沉的脸上,忽然有了笑容。「公不公平,你应该问芳渝。」

他的回答,令智珍愕然。

「她很清楚,这一生我只爱一个女人,朱欣桐。」利曜南的笑容丝毫没有喜悦之色。「订婚之前,我曾经明白地告诉过芳渝,这一生,我的爱已经给了一个女人,永远不渝。」

她不懂。「那麽,李小姐仍然同意这件婚事?」

「应该说,当时如果我执意否决,那麽我毫不怀疑芳渝会再次以自残的行为,明确地传达她的意志。」他冷静的声音,叙述著曾经发生过的事。

事实上,芳渝已经在他面前自杀过一遍了!那一次他亲眼看到她划破手腕,她的手腕流满鲜血,然而她的表情就像一名勇於赴死的烈士,义不容辞。

他承认,那一刻芳渝的勇气让他受到震撼,但即使如此,他知道自己仍然无法爱她。

智珍看著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他所说的话,强烈暗示了李芳渝曾经为情自杀的可能。而利曜南却毫无激动,平静、冷淡地述说著一个女人曾经以死威胁,换取他对婚姻的承诺,说明了他拥有超乎常人的坚毅与冷静。

情况似乎与她的调查有所出入。原本她以为,李芳渝与利曜南的婚事是纯粹建立在企业联姻之上,没想到其中会有如此复杂的隐情。

「利先生,我必须跟您道歉。」她很坦率。

利曜南震了一下,他凝视她的目光又变得深沉起来。

「我没想到,今晚到这里,会听到这麽多秘密。」她的笑容揉入一丝女性的温柔。「如果只是因为我与朱小姐的容貌十分相似,那麽我愿意做一名倾听者,或充当一名心理医生。当然,前提必须是李小姐不反对的情况下。」

看著她明亮的眸子,利曜南的目光却是阴暗的!

他僵硬地靠在桌边,口气转而冷硬。「我并不需要一名心理医生!」他冷冷地道。

智珍屏息著,感受到他说来就来、莫名所以的怒气。「利先生,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利曜南打断她的话。但很快的,他似乎找回了他的理智。「已经很晚了,耽误谭小姐不少时间,我还有一堆公事,不送客了。」

一时间,气氛如同上回在餐厅一样尴尬。

不同只在於上次他拂袖而去,这回却是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真没想到,利先生约我出来,就只为了当我的银行导游。」智珍毫无怒气,平静的语调揶揄著他放肆的任性。

利曜南不怒反笑。「那麽,谭小姐以为深更半夜,适合谈论公事?」

「未尝不可。」她弯起嘴角,呈现迷人的弧度。

他眯起眼。「不曾听令尊提过你,我一直不知道,谭董事长有一个这麽优秀的女儿。」冷淡的语调,明显地充满讽刺。

「我的父亲向来以我为荣。」

「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冷笑。「小学?中学?还是三年前?」

智珍愣住,然後她的笑容消失。「利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今晚您约我到银行到底有何用意?」

「你很清楚我的用意。」

他明白,他的固执已经接近疯狂。但他绝对有理由,任由自己陷入这种错乱、不受约束的情绪陷阱——

因为她们太相似了!

他可以接受——却宁愿选择永远不接受,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存在!

但他的激烈,并未得到智珍的认同。她的冷静,讽刺地对比著他异常灼热的眼眸。

「我可以忽略您在山路上疯狂飞车的行为,也愿意暂时充当一名没有执照的心理医生,但您的执著实在已经接近疯狂,甚至伤害了『联合营造工程』与您合作的诚意。」她冷淡地陈述。

她的言辞并未如他一般热烈。

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未忘记今晚前来赴约的目的——她要得到的,是利曜南的另一种承诺。

事关金钱,与庞大的利益。

利曜南望进她冷淡的眼底,他胸口的火焰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被浇熄,然而她眼底并没有他热烈寻找的东西……

那里头没有一丝一毫,他曾在另一名女人眼中见过的温柔与深情。

「利先生,我认为还是等到白天,您冷静下来後再约时间见面。」说完话,她优雅转身走进电梯。「您不必送我,我会请侧门的警卫替我开门。」这一回,她赢得潇洒。

利曜南僵在办公室内,英俊的脸孔上,布满了阴霾。

☆☆ ☆☆ ☆☆

假期出乎意料地延长,等智珍回到工作岗位,到「联合营造工程」上班已经是十天後的事。

联合工程是新加坡豪绅谭家嗣,透过亚洲创投,在台湾投资的新事业体,主要竞标大型公共工程案,与前富门集团留下的建地开发案。

上班第一天,她的私人秘书即在办公桌上留下两张卡片。

一张白色卡片上写道:红狮金控利曜南,邀请谭智珍小姐,下周三晚闲餐叙。

下一张白色卡片上写道:帝华银行少东杨日杰,敬邀谭智珍小姐莅临下周三帝华夜宴。

非常有趣的是,这两个邀请,都在同一个时间。

利曜南的邀请函虽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激烈的行为与她来到台湾前所做的调查有很大的出入,深沉冷静的利曜南,几乎可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两则讯息,两个邀请。智珍放下前一张卡片,拿起第二张卡片,仔细端详,然後露出微笑。

三秒钟後,智珍拿起电话,要求秘书代为拨到帝华少东的办公室。电话接通,知道是谭智珍打来,秘书连忙接通老板——

「Hello?」

「杨总?」

听到如此妩媚的声音,杨日杰精神一振。「智珍小姐!」

谭智珍年轻貌美、精明能干,最令他心动的,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居然拥有如此温柔动人的声音!一时间,杨日杰在电话彼端想入非非……

「杨总?」

「噢,不好意思!」杨日杰回过神。「智珍小姐声音太美妙了,让我太过陶醉,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日杰乾笑两声,接不下话。

智珍知道他想说什麽。电话这头,她无声轻笑。「是我不懂事,没立即给杨总打电话,该罚我请杨总吃饭。」清清柔柔的女音,悦耳动听。

「哪里的话!」杨日杰受宠若惊。「您初次到台湾,应该让我做东,哪有让美女请客的道理!」上回吃了个闭门羹,这回又尝到甜头,他一颗心已经被这个小女人吊起胃口。

「杨总,您真是太客气了!那就这麽说定了,今晚七点让我请您在君悦酒店吃顿饭,下周三帝华夜宴您再邀我为伴,有来有往,咱们就算扯平了?」

杨日杰没想到对方如此主动。「那就这麽说定了!」他喜出望外。

传闻美艳动人的谭智珍居然主动约他,杨日杰仗著英俊多金本来就自命风流,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智珍刚挂上电话,台湾分公司的业务经理Amy正好推门进来,一脸困惑。「智珍小姐,您不回覆红狮金控吗?」

「不必了。」她漫应一声,然後低头打开电脑。

Amy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麽了?」智珍抬头问。

「利先生那边,您真的不打算联络了?恐怕智珍小姐不了解状况,利先生如果知道您错过他的约会,却赶赴帝华杨先生的宴席,一定会有所反应的,况且董事长如果知道您这麽做的话——」

「董事长把这件事交给我全权处理。」智珍温柔坚定地看著Amy。「我知道该怎麽做,你不必担心。」

「可是——」

「Amy,这件事与你的工作范畴无关。」

智珍当然明白,Amy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

这位总公司委派给她的台湾区高级干部,之所以质疑她的判断,是因为Amy在台湾分公司有很高的工作绩效与行政权力,因此自以为理所当然干涉她的决定。

确认智珍态度看起来绝不动摇後,Amy垂下眼,冷淡地应了一声。「是。」她不再多话,推门离开。

「等一下!」智珍叫住她。「以後我放在桌上的东西,请你不要随便乱动。你应该明白我桌上的文件关系公司机密,除非一级干部,任何人都没有浏览的权力。我所说的这些话,你听清楚了吗?」

Amy脸色一变。

「你听清楚了吗?」智珍再问一遍。她看著Amy,温柔的声音沉著,冷静的眼神稳定。

Amy的表情僵硬,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明白了。」

「很好,」智珍露出笑容。「你可以离开了。」

等智珍开口,Amy才狼狈地步出主管办公室。

Amy走後,智珍低下头继续办公。

直到下午,她到台湾前办的临时手机突然响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留言讯息。

智珍按下电话,听到佩怡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智珍小姐?本来今天已经跟您约好,下课後要到您家里打扫。但是刚才奶奶突然打电话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奶奶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实在很担心,所以现在我必须回到园里找奶奶,对不起……」

智珍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

她立刻拨了一通电话给佩怡。「佩怡?」

「智珍小姐?」

「你今晚回那座园子里?」

「是啊,我奶奶她——」

「事情这麽紧急,我可以请助理开车送你过去。」

「真的可以吗?」佩怡有些受宠若惊。

「我现在就过去,正好接你下课,等会儿我们校门口见。」

挂断电话後,智珍先拨了一通内线电话给助理,备妥车子後,还不到六点下班时间,她已经拿起皮包离开办公室。

智珍不否认,那座神秘宅第,确实引起她内心深处的好奇。



第七章

五点钟一到,在电话尚未打到马国程的办公室前,他已主动来到总裁办公室报到——

马国程敲过门後,才走进总裁办公室。「利先生。」

礼貌性地,他先出声招呼。

「收到回覆了?」利曜南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他。

「我仍未收到谭小姐的回覆。」马国程屏息地答。

利曜南抬头,望向他的得力助理。「不可能,你是否遗漏了讯息?」他面无表情地质问。

「我亲自检查过每一通讯息与留言,不可能会有遗漏。」马国程神态认真,只差没举手发誓。

谭智珍早已收到邀请函,但这一整天过去,她却没有任何回覆。

「很好。」利曜南居然露出笑容。「她再不回覆,我会亲自上门请她。」虽然他的笑容没有丝毫笑意。

马国程神色有异。

「既然她想玩游戏,那我就奉陪到底。」利曜南交代马国程:「八点过後准备车子,我要上山一趟。」

「利先生,您的打算是——」

「如果有必要,我会请出红狮前任董事长。」

听到这里,马国程再忍不住。「利先生!」他忧心忡忡。「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以他对利曜南的了解,马国程猜测,利曜南刚才既已撂话要「奉陪到底」,那麽他疯狂的思想一旦形成信念,牵连出朱老太爷就不足以为奇了!但这真的是——真的是太过火!

利曜南锐利的眼神,缓缓射向他忠心耿耿的部属。「有话就直说。」他的语调意外轻柔。

马国程心口一紧。

这眼神他了解,也明白利曜南的口吻往往与内心世界成对比。但他对利曜南毕竟太忠心!即使明知不该说,他还是鼓足最大的勇气——

「利先生,我认为……」屏住气,马国程一口气说完:「我认为您在谭智珍小姐身上,似乎用了太多的精神!」

利曜南一反冷峻,他甚至咧开嘴。「你以为不妥?」

「不是的,而是——而是我担心利先生,您的期望过大,万一结果根本不是您想像的那样|」

「Vincent,」利曜南沉下脸制止他。「你的担心已经超过界限,这并不属於你的业务范畴。」

尽管利曜南的口气严厉,马国程仍不怕死地直谏:「我知道,利先生,但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著你继续沉陷下去!老实说,过去您一向那麽冷静,就连当年动摇瑞联根本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您有过一丝慌乱,更遑论感情用事。但现在,我却看到您对於这位谭小姐过度的执著,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马国程神色凝重。「请原谅,即使这是您的私人事务、即使明明知道是我逾越了本分,但我仍然必须提醒您。」

「你明白自己逾越本分,就不需要再多言。」利曜南的态度出奇冷淡。

马国程急起来。「利先生,谭智珍明明急於跟您合作,现在收到邀请函却又迟迟不回覆,我认为她富於心机、并不简单,她根本就不可能是朱——」

「Vincent!」利曜南口气凌厉。「你立刻出去!」

马国程这才醒悟,一向冷静沉著的利曜南,居然动了气。

他实在不敢相信,他睿智的老板在短短时间内,究竟得了什麽失心疯?难道就因为谭智珍与朱欣桐,两人容貌上过火的相似?!

「是……」沉重地吁出一口气,此时此刻,马国程只有无可奈何与挫折。「我明白了。」他喃喃道,垂头丧气地拖著步子,准备走出总裁办公室。

「十分钟後备妥车子,我要上山一趟。」

马国程未走出办公室前,利曜南再次丢下话。

马国程的脚步顿了一顿。「是,利先生。」声音掩不住的沮丧。

然後,马国程疲惫地走出总裁办公室。

利曜南当然清楚,马国程试著警告他什麽。

但是,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陷入看似荒谬的陷阱,更遑论马国程企图劝他……

倘若不曾见过谭智珍,他的执著也许不会如此深沉。

但就因为突然出现了谭智珍这麽一个女子,他一直潜藏在内心、对於欣桐的执著,才真正发挥出力量……

那是一股他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

过去,因为欣桐无边无际的爱与包容,令他无法窥见自己的自私与任性,盲目地看不见他的爱,已经在一个女人身上根深蒂固。

而现在,在失去她後,老天爷又残酷的给了他一丝称不上希望的希望——在这个时候,他愕然见到与欣桐如此相似的谭智珍,唤醒了他强迫自己深埋在心中的感情……

对於欣桐的爱,正如江河反噬,滔滔威胁著要将他淹没……

☆☆ ☆☆ ☆☆

智珍的助理将两人送到大门,就停车在车内等待。

佩怡拉著智珍下车,走进失乐园内。因为好奇,智珍当然不会拒绝佩怡。

但这一回,当玉嫂再次看到这名貌似已故小姐的女子,走进失乐园内的时候,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一回,智珍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欢迎,尽管这次她是跟著佩怡,一起走进园子里的。

「佩怡!你忘了我的吩咐吗?怎麽带一个陌生人进园子里?!」玉嫂厉声质问孙女。

佩怡一脸无辜。「奶奶,智珍小姐是我的雇主,她听到我要到你这里,好心请人开车送我过来的!再说你不是见过她嘛……」她嘟嚷道。

玉嫂不以为然的眼神转到智珍身上,两人就这麽对视著。

「您好,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了。」智珍对妇人微笑。

她落落大方,笑容可掬。

突然间,玉嫂有点恍惚……

半刻後玉嫂回过神。毕竟,这美丽、充满自信的女子不可能会是她柔弱、内向的孙小姐。

玉嫂松开眉头,然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老天爷安排的吧……你来了也好。」她看著智珍,嘴里喃喃念道。

「奶奶,你说什麽啊?」佩怡狐疑地问。

「这位小姐,上次匆促见面,还没请教您贵姓大名?」玉嫂懒得回答孙女的问题,迳自问起智珍。

「我姓谭,谭智珍。」智珍礼貌地回答。

玉嫂点点头,然後看著孙女佩怡,幽幽地道:「真是太巧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老天爷是不是刻意安排的。」

「玉嫂,」玉嫂介绍过自己,智珍记得她的名字。「您说『太巧』了,究竟是什麽事『太巧』了?」她笑问,璀璨的眸子晶莹闪烁。

玉嫂抬起头,凝望智珍的眼睛。「佩怡看过你的照片,难道那多嘴的丫头没告诉过你吗?」

智珍掉头望向佩怡,只见後者连忙低下头。「我承认嘛,我是告诉过智珍小姐『那个』故事,不过那也没什麽的嘛!很多人都对於利先生的故事……」

佩怡的辩词明显在避重就轻。「佩怡,玉嫂说你看过『我的照片』?」智珍问她,没让她模糊焦点。

「我——」佩怡才刚抬起头,看到奶奶严厉的眼神,赶紧又低下头去。

「我不是警告过你,少到园子里来,更不能把外人带进来,看来你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玉嫂忍不住责骂孙女。

「我……」佩怡咽了口口水,眼看著解释不了,索性大著胆子直言:「我是觉得智珍小姐真的很像『她』嘛!奶奶跟老太爷既然已经见过她,干嘛不让利先生也见见她呀?」

「利先生不必见她!」被佩怡这一抢白,玉嫂气得不得了。「你想看好戏还是想把老太爷给害死?你知不知道,打从上回老太爷见过她,已经生了一场大病了!」

佩怡张大嘴巴,一时间答不出话。

玉嫂气得不理她,三人间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智珍问佩怡,她巧妙地打破沉默。

佩怡看到奶奶气嘟嘟的脸孔,却连半句话也不敢伉了。玉嫂瞪著孙女,过了半晌总算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

「谭小姐,」叹了一口气,玉嫂终於对智珍道:「若真是老天爷安排的,我看……你来了也好!这些日子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老太爷才好,如果今天你不主动找来,那麽我就可能被迫必须登报找你了。」

「玉嫂,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智珍朝老妇人微笑。

玉嫂再叹一口气,双眉紧紧锁成一道。「如果你真的有兴趣,那麽你就跟我进来吧!我有东西让你看。」

不再多言,玉嫂看了智珍一眼,然後踏过草坪,转身走进屋内。

「快走吧!」佩怡压低声催促智珍,一迳朝她挤眉弄眼。

在佩怡的催促下,智珍被半推半就的,拱进了大屋……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踏进被大屋阴影所覆盖的草皮时,智珍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著的深思……

淡淡地揉进她美丽的眼眸。

☆☆ ☆☆ ☆☆

「想必,我这个好事的孙女,已经把失乐园的故事,详详细细说过一遍给你听了?」

在大屋内一座豪华的壁炉前,玉嫂打算从头开始,娓娓道来。

玉嫂边说著,边钜细靡遗地,观察著智珍脸上的反应。

後者手里握著一本厚厚的相簿,出神地看著相簿内几张轻微泛黄的照片,那照片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是谁?」她明知故问。闪烁的眼眸,离不开相簿里,那少得可怜的几张照片。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关於「朱欣桐」的生活照。她的电脑资料里,有的是朱欣桐出席股东会议、或者曾经出现在八卦杂志上被偷拍的照片,但那些照片,当然不可能是朱欣桐的「生活照」。

照片里,面对镜头的朱欣桐正微笑著,但明明是笑容,却让人感到忧郁。

「她是我的孙小姐,也是老太爷的孙女。」每回翻一遍照片,玉嫂的心头就无比沉重。「孙小姐,她与你确实长得一模一样吧?」

「奶奶,你说重点嘛!」佩怡急著插嘴,接著就被瞪了一记白眼。

「孙小姐已经去世了。」玉嫂虽然嶝了孙女一眼,但她果然很快就提到重点。「三年前,孙小姐的肚子里怀有身孕,她死亡的原因,是因为血崩。」

「血崩?」智珍的眼神说明她的疑惑。

「血崩,因为太多太多的因素……请恕我无法在一时半刻之间,将完整的故事全都说给你听。」玉嫂避重就轻,不愿提及连佩怡都不知道的往事。

佩怡听说过的,只是利曜南与朱欣桐之间生死契阔的爱情故事,但佩怡并不明白,当时导致朱欣桐死亡的因素,与两人之间的爱情纠葛……

合上相簿,智珍聪慧的眼眸望向妇人。「那麽,您愿意让我走进屋内,观看这一本相簿,究竟是为了——」

「自从上一次老太爷见过你之後,他的手脚就抖得非常厉害,连半夜睡觉的时候,都还在抽搐著!」玉嫂终於说出她最忧虑的事。「我猜想,老太爷可能以为你是孙小姐,你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对老太爷来说,这样的刺激实在太大了!」

「我听佩怡说过,朱小姐并不是老太爷的亲孙女。」智珍平静的眼眸,美丽如冷淡的玻璃珠。「况且,老太爷中风之前已经知道这件事。既然如此,老太爷对於朱小姐,还会如此关切吗?」

玉嫂忍不住转头,再瞪了多事的孙女一眼。佩怡吐吐舌头。

「老太爷已经中风了!这三年来,他无法开口讲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想些什麽。但是事实上,据我的观察,今天就算是利先生出现在老太爷面前,我也不曾见老太爷这麽激动过!」玉嫂回道。

「这是真的,有一次我刚好碰见利先生到这里看老太爷,但老爷爷见了他,竟然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佩怡猛点头,以表示同意。

「你们——」智珍察觉祖孙俩的用意。「你们希望我怎麽做?」

「应该说,我诚恳地请求你,谭小姐,我诚恳地请求你到老太爷的房间里去看看他,」玉嫂急切地补充。「当然这不必占用您太多的时间,只要您陪他聊聊天、说上一两句话就可以了。」

玉嫂的态度恳切,如果不是佩怡在场,智珍毫不怀疑玉嫂可能朝她下跪!

这是一名多麽忠心的仆人!她为了自己的主人,正卑颜地请求一名陌生人的眷顾。

「谭小姐?」见智珍没有答案,玉嫂开始著急。「谭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这张老脸——说实在的,我这张老脸也实在没什麽面子,但你跟我们孙小姐长得这麽像,我知道你也一定跟孙小姐一样那麽善良!我求求你答应我,到房间里头去看看我们老太爷,我求求你了——」

玉嫂说著说著,竟然真要下跪——

「奶奶?!」佩怡愣住了,她被玉嫂的举动吓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智珍在第一时间扶住老妇。「玉嫂,我没说不答应。」她的神色变得严肃。

玉嫂转忧为喜,脸上终於露出笑容。「那麽你答应了?」

智珍点头。「我现在就进老太爷的房间。」

一时间,玉嫂高兴过度,反而流出眼泪。「我来带路!」她伸手擦泪,赶紧走在前头。

玉嫂如此哀求她,智珍根本拒绝不了。这已经是第二回,她为朱家的人充当朱欣桐的替身。

玉嫂领著智珍走上二楼,二楼楼梯口是一道长廊,长廊尽头是一道双扇大门。

「老太爷的房间就在里面。」来到门前,玉嫂低声对智珍道。

看情形,她希望智珍自己进去。

了解玉嫂的意思,智珍没有犹豫,她伸手推开眼前这道沉重大门,迈步跨进房间内——

立即地,房间内一股浓重的消毒味道扑鼻而来。

房内不仅空荡、而且幽暗。等到智珍适应房问内的光线,她终於看清楚,白色的大床上正躺著一名虚弱的病人——

老人正睁大眼睛,瞪视著站在门前的智珍……

☆☆ ☆☆ ☆☆

利曜南的车子,在半钟头後开进园区内。

园区内的小径蜿蜓曲折,车速不快,抵达大屋约莫需要五分钟时间。马国程陪著司机坐在前座右侧,利曜南在後座低头审视文件。

小径不宽敞,前方一部来车频闪车灯,两部车在小径上交会。

「奇怪,这是私人土地,怎麽会有外来车辆……」马国程喃喃自语。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急促地叫了一声:「利先生!」

利曜南抬头,刚好看到一部别克与自己的座车擦身而过——

飞逝的车窗内,他乍然见到一张熟悉的女性脸孔……

谭智珍跟玉嫂的孙女,有说有笑的坐在同一部车上,车头往失乐园大门而去。

「利先生,她怎麽会出现在这里?!」马国程神情错愕,这一刻他脑中思绪纷飞,对先前无比笃定的事开始产生了怀疑……

利曜南的神色却意外冷静。

他冷峻的脸孔深沉,陷入长考……

「利先生?」

明知道不该出声打扰,但马国程实在忍不住!他对谭智珍的怀疑,在这一刻升到了最高点。

「调头,跟上。」利曜南道。

他沉著的脸色,慢慢渗入一抹阴沉……



第八章

送佩怡回到宿舍後,智珍赶回公寓迅速换了一套白色洋装,五分钟後仍由助理开车,直接赶赴君悦酒店。

杨日杰显然提早到达,很早就站在酒店门口等候。

「杨总?您怎麽站在门口?」智珍一下车就见到站在侧门口的杨日杰。

「我刚到。」杨日杰不愧是情场老手,他笑著陪伴美人走进酒店,对於等了半个钟头的事,只字不提。

智珍笑颜灿烂,她当然明白,杨日杰绝不可能是「刚到」。

杨日杰显然刻意营造气氛,现场还有小提琴演奏,晚餐进行的十分愉快。

「我听说,智珍小姐这一趟到台湾,主要为了捷运新干线竞标案?」餐後,一杯美酒在握,杨日杰巧妙地将将话题转移。

虽然美酒佳人,他实在很不愿意破坏气氛,但事关帝华下半年度投资重点,他不得不提。

「杨总的消息真灵通。没错,这一趟到台湾,我的确是为了捷运BOT工程案而来。」她笑得妩媚,语调轻盈点水。

她知道杨日杰憋了一个晚上,迟早要提到这个问题。

「这麽说,联合营造工程的确有意参与竞标捷运BOT案?如果真是这样,想必贵公司的合作夥伴,首选必定是红狮金控集团?」

「杨总真是料事如神。」智珍笑答:「没错,我们董事长与红狮金控利总不但有私人交情,长期以来在事业上也合作愉快,联合营造确实考虑与红狮金控联手,标下捷运BOT案。」

「这麽说来,如果帝华对BOT案也有兴趣,恐怕会十分吃力,标到案子的可能性也非常低了。」杨日杰乾笑。

但他这话是试探。杨日杰是聪明人,知道谭智珍愿意与自己吃饭,表示红狮与联合营造之间表面和谐的关系,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变数……

红狮金控在此次竞标案中,是帝华唯一劲敌。如能拉拢联合营造这间三年内迅速窜起、具有外商背景的公司,对帝华来说无疑增加一位盟友、同时减少一名敌人。

「帝华银行也有兴趣?」智珍故作不知。

「不瞒谭小姐——」

「杨总,别这麽见外,您叫我智珍就可以了。」她水媚的眸子巧笑嫣然。

杨日杰吞了一口口水。「智珍小姐……我的意思是,」谭智珍的笑容,居然让他结巴起来。「帝华对於BOT案不只有兴趣,而是十分有兴趣!如果联合营造的合作对象能考虑帝华,那将是我们的荣幸——」

智珍笑出声。她银铃般的笑声,以及如花笑靥让杨日杰一时间呆住,连话都说不下去。

「杨总真是太客气了,谁不知道帝华是台湾第二大工业银行,如果联合营造能与帝华合作,应该说是联合营造的荣幸。」

「这麽说,智珍小姐认为联合营造与帝华有合作可能?」杨日杰眸光放亮。

「当然。」她的笑容甜美。

杨日杰兴奋莫名。

就算谭智珍运用两手技俩,他今晚也绝对不虚此行!

原本帝华内部评估,帝华与联合营造合作的可能几乎为零,但现在两造合作露出曙光,这是超乎他期待的好消息。

「那麽我们应该进一步深谈——」

「杨总,今晚我们只是吃饭聊天,公事就等白天再说。只要您说出一个时间,我在办公室内随时候教。」

「当然、当然,是我不对。那麽在这里我就先敬谭——敬智珍小姐一杯!我先乾为敬!」杨日杰仰头一饮而尽。

「乾杯。」智珍轻笑,优雅地饮尽杯中的酒汁,举杯笑酬,不遑多让。

杨日杰看傻了眼。

再怎麽说,谭智珍也是一位千金大小姐,却丝毫没有骄奢之气,而且年纪轻轻便颇富手段,这可是头一回,他见识到一名年轻貌美、家世傲人的女子,如此深谙致胜之道。

谭智珍的笑容虽然让他晕了头,但杨日杰仍有足够的理性肯定,谭智珍必定十分明白,年轻美貌就是她最好的利器与本钱。

饭後杨日杰十分有风度地,开车将智珍送回寓所。

杨日杰车子才开走,智珍刚打算关上公寓大门,姜文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就是这阵子,你对我这麽冷漠的原因?!」姜文的口气激动,语带质问。

上班时间智珍根本不接他的内线电话,等到下班後她已不见踪影,姜文只好到她的公寓等人,没想到这一等,就在公寓门外等了一个晚上。

「你喝酒?」智珍在姜文身上闻到一丝酒味。

刚才等不到人,无奈下,他的确在便利商店买了几瓶啤酒,藉酒浇愁。「我问你是因为刚才那个男人吗?!你回答我呀!」

原不想解释,但姜文的模样让她心痛……

不知不觉地,她放软了口气。「杨总是帝华少董,今晚我陪他吃饭,只是正常的商务往来——」

「商务往来?我们跟帝华根本没什麽交集,你有必要陪他吃饭吗?!」智珍的温柔,显然无法让姜文的语调稍微冷静。

姜文的不讲理,让智珍难以再释放善意。「姜文,请你理智一点,记住你到台湾是协助我,不是干涉我。」

「我为什麽不能干涉你?」他甚至反常地动手,抓住智珍的手臂。「我是你的未婚夫,你随随便便跟陌生男人出去吃饭,我不该干涉吗?!」

「你放手!」她摆脱他,不能再平静以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到台湾後你完全变了,你变得跟我以往认识的你,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为什麽改变要问你!」姜文彷佛被激怒,他吼得很大声完全不管夜色已深。「你先问你自己,为什麽执意到台湾,再问我为什麽会变了一个人!」

也许因为姜文大吼大叫,这失控的行为,让智珍完全沉默下来……

「你的话是什麽意思?」半晌後,她打破沉默,一字一句冷冷地反问。

似乎被智珍这态度警醒,姜文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麽话——

「我没有什麽意思,」他终於冷静下来,神色有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的存在,特别是你到台湾之後,我感觉到……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害怕,我怕你离开我,这是我们在一起这麽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的声调变得温柔虚弱。

智珍凝望他,她脸上冷漠的神情,渐渐被他脆弱的神色冲淡……

「你太傻了。」她喃喃道。「我怎麽可能忘了你的存在?我怎麽可能离开你?你是我的未婚夫,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实。」

听见她的承诺,姜文紧张的神色没有和缓,相反的他居然流出眼泪——

他忽然一把抱住智珍,激动地问她:「智珍,你爱我吗?」他问。问得无助、问得软弱。

「傻瓜……」她怔住,然後笑出声。「傻瓜,你是我未来的丈夫,我怎麽会不爱你呢?我怎麽可能会不爱你……」

她白皙的脸颊忽然淌下两道泪水……

她也流下眼泪,那眼泪不受控制地泛滥成灾,融揉在她苍白的笑容中。

即使得到她的答覆,姜文仍然紧紧地抱住她,彷佛他一放手,智珍就会从他手中逃逸。

「很晚了,回去睡吧!」她无法松开姜文的双手,於是温柔地笑著。「听话,听我的话,回去休息了,好吗?」

抚摸姜文的乱发,她诱哄的口吻如安抚一名任性的孩子。

他抓住智珍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答应我,尽快结束台湾的工作,回到新加坡!」

智珍深深地凝望他。「好,我答应你。」她温柔地承诺。

姜文阴郁的脸色瞬间明朗,终於他慢慢松手……

「回家後好好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她柔声笑语。

姜文露出笑容,用力点头,英俊的脸孔上已不复阴霾。

路边的停车道上,一部黑色宾士内坐著一名司机,与两名西装笔挺的男人。公寓前恋人争执又复合的一幕,马国程全看在眼底。

黑暗中,他沉默地转头望向利曜南,看到後者脸上的神情,异常冷肃。

原本智珍以为,她拒绝红狮金控的邀约,转赴帝华夜宴,至多会引起利曜南的注意。却没想到,他竟然会进一步主动释出善意,将红狮金控内部关於BOT竞标案之预算评估草书,直接送到联合营造工程公司。

「利先生,我不了解您的意思。」於情於理,她必须回覆一通电话。

「『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可以合作,那份送到你办公桌上的预算草书,就是红狮金控的诚意。」

「利先生的『诚意』太大了,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相信联合营造内部已经做过评估,这份草书应该是多馀的,谭小姐心中对於BOT案的基本预算评估,绝对不会陌生。况且,」利曜南咧开嘴。「即使再『受宠若惊』,相信以谭小姐的智慧与历练,想必很快就会回复冷静。」

智珍眯起眼。「利先生似乎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个改变,与谭小姐的目的契合,相信你应该感到高兴。」

「我不能说十分了解您,但我确实研究过您。可是自从来到台湾之後,我发现即使再万全的准备,也不足以应付您睿智明敏的心思,我必须坦承,您实在不容易捉摸。」

利曜南冷锐的眼神掠过笑痕。「谭小姐似乎话中有话?」

「是吗?」她笑答:「也许是您释出的善意太大,令我太过於意外,所以话不得体了。」她迷蒙的眼神内敛深藏,找不到一丝笑意。

「我释出的善意,并非没有条件。」坐在他偌大的办公室内,利曜南等这通电话已久。

智珍终於等到他的目的。「任何条件,利先生请说。」她敛起笑容,语调却一迳轻缓。

「条件只有一个。」他稍微停顿。

她沉默等待。

「关於这件案子,我指定必须由你本人负责,除非决标後取得优先议约权,在这之前你必须留在台湾,亲自督导完成本案。」他提出要求。

「这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只是促成,自然会有专业人士接手。」

「你就是最专业的人士。」利曜南果断得不容拒绝。「在我眼中,你是最佳斡旋人材,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

电话这端,智珍保留存疑。

「利先生,数天不见,我认为您似乎比先前理性多了。」她的神色,并不如语调那般轻松。

利曜南却笑出声。他低沉的笑声,有一股危险的磁性。「谭小姐的口才却是没变,一样灵敏锋利。」

倘若不是对他的「善意」质疑,智珍会因为这句话笑出声——

「如果我不能答应利先生这个要求,是否代表,我们之间的合作将破灭?」

「谭小姐是聪明人,」他的声音与表情一样冷静。「在商言商,相信谭小姐不会因为私人因素,放弃彼此的合作机会。」

「您说的对,我的确有私人因素——」

利曜南神情冷肃,屏息地等待她的答案。

「老实说,利先生您的要求,让我非常为难。」

她已经答应姜文,尽快结束台湾这边的工作,回到新加坡。

「谭小姐不妨慎重考虑我的提议,我会等待你的好消息。」

话说完,他毫不犹豫挂掉了电话。

智珍拿著话筒,脑中顿时掠过千头万绪。

她相信,如果拒绝利曜南的提议,这桩合作案绝对会破裂。

然而,如果答应了,她势必又会滞留在台湾一段时间,届时她又该如何跟姜文解释……

嘟嘟——

智珍的手机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智珍?」谭家嗣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话筒彼端传过来。「我现在在飞机上,预计四个小时後飞到台湾。」

「爸?」她以为自己听错。「你现在在飞机上?」

「对,四个小时後飞到台湾。」谭家嗣重复一遍,然後匆匆道:「飞机快要起飞了,我必须关掉电话,不多说了!」

话筒中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智珍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计画飞到台湾,虽然早已安排在行程表中,但他原本打过电话表示行程将要延期,现在却又突然宣布将立刻飞到台湾,仍然令她始料未及。

接连两个意外的变化,都让她措手不及,但现在实在没有时间让她思考——

「sandy,」她迅速拨了一通内线给秘书。「备好车子,准备到中正机场迎接董事长。」

「董事长?!」sandy显然被这个突来的消息吓住了。

「对,麻烦你尽快通知董事长的私人司机,告诉他董事长到台湾来了。」她仔细吩咐一遍,然後放下话筒。

挂掉电话,智珍试著理清头绪……

如此匆忙,看似脱序,这完全不像父亲的作风。但她隐约可以猜到,父亲再次排除原已否定的行程,突然再次恢复预定行程的原因……

取过公事包,智珍从皮包内拿出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笑容温柔的年轻女性。她保守的发式与服装,在那个年代,仍然算是十分朴素的。

智珍瞪著照片发呆,直到秘书敲门走进办公室,她才回过神,匆匆收起这张收藏多年的照片。

☆☆ ☆☆ ☆☆

智珍打电话给利曜南同时,他其实已经坐在车子内,他的私人座车正开进中正国际机场第二航厦。

「利先生,这是总顾问公司刚送到的预算评估报告。」利曜南身边的马国程,将一份厚重文件交到老板手上。「後续土地开发报告,会在近日送到。」

这份报告关系捷运BOT案的利益分配与股权结构,仅仅事前规画红狮金控与捷运团队已投入六亿台币,包括三亿保证金与外商顾问研究费。

换言之,「联合营造工程」想中途插花,首先必须说服以红狮为首的捷运竞标团队。

马国程分析。「利先生交给谭小姐的那份预算评估草书,利益分配部分几乎已经没有空间,联合营造工程评估後加入的可能恐怕不高——」

「内部评估只是草书,况且联合营造如果要加入团队,他们必须先花费数亿资金投入人事布局。」利曜南分析。

马国程不懂。「利先生,倘若真是这样,谭小姐根本不可能考虑合作。」他实在不明白,如果送到谭智珍面前的报告,对联合营造工程如此不利,利曜南为何要这麽做。

利曜南咧开嘴。「Vincent,你的话说反了。」

「利先生,您的意思是?」

「这件案子掌握在我们手中,合作与否,由我们决定。」

「利先生?」马国程更糊涂了!

「联合营造想半途介入合作,花费两倍、甚至数倍人事运转金就是代价。」

「但是,利先生,您将预算评估送到谭小姐的办公室,不就是为了输出合作诚意?如果一开始要投入数亿人事疏通费用,恐怕联合营造内部评估就过不了关。」

「我刚才已经说过,合作与否,由我们决定。」

马国程实在想不通。

利曜南沉声问:「如果帝华知道,我们送出预算草书,他们会有什麽动作?」

「为了竞争,帝华必须先安抚团队内部成员,然後释出合作计画,将联合营造直接纳入捷运团队。一旦如此,帝华必须自行吸收人事运转费用。」

「结果是什麽?」

「帝华为负担人事疏通费,必须压缩预算。但是利先生,这些对红狮金控而言都不是问题。」

「数亿投资,确实不是问题。但问题在於,联合营造半途杀出,这个举动已经成为红狮与帝华团队的竞争筹码,联合营造注定成为一颗关键棋子。」

「利先生?」马国程原以为,联合营造只是一名纯粹夥伴,但在利曜南眼中,联合营造却是一颗关键棋子?

「人事疏通费不是关键,却是导火线。Vincent,如果你是杨日杰,就算不计较这笔特支费用,但日後利益你要如何重新平衡?」

经利曜南一提醒,马国程很快想到。「倘若新势力加入瓜分,必须增加土地开发件数,以平衡利益。」

利曜南露出笑容。「增加土地开发,看似一条财路,但是土地开发效益,却是一张空头支票。」

马国程瞪大眼睛。「利先生?!您的意思是——」

「你评估一下帝华用於内部人事疏通的费用数字,这笔预算你平均摊入预估利益,同时在预估利益项目中,减少土地开发成数。」

「是……但利先生,如果按照您刚才所分析,我们与联合营造的合作势必破局,那麽谭董事长这边我们要如何安抚?」毕竟利曜南与谭家嗣的关系匪浅,一旦捷运工程案两方合作不成,势必影响两人关系。

而现在他们已经到达中正国际机场。马国程稍早已经得到消息,得知谭家嗣将搭乘今日班机,事实上数分钟内他应该即将出关。

「谭家嗣是生意人,没有利益就没有交情。一旦还有利可图,交情就不可能破灭。谭家嗣仍然是红狮股东,等一下我们按礼数正常替谭董事长接风就行了。」

「是,利先生。」马国程打从心底佩服!

车子停在机场前,马国程正要下车,他的手机忽然响起。

「利先生,谭小姐现在才正要出发前往机场。」听完内容,马国程盖上电话立刻向利曜南报告,但他语带疑惑。

「现在?」

「Amy打电话来,她说谭小姐的秘书十分钟前得到指示,四个小时後谭先生的飞机会抵达。」

Amy是马国程安插在联合营造的自己人。换言之,谭智珍的动向利曜南一清二楚,包括周三晚间她将出席帝华夜宴。

「这倒有趣。」利曜南若有所思。

谭智珍的消息不应该错误,除非谭家嗣亲口释放假消息。

但,这麽做又为了什麽?

「利先生?」

「看到谭家嗣出关,不必急著招呼。」利曜南眸色深沉。「跟著他,就会知道答案。」

马国程眯起眼……

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他已经无法继续坚持自己原先的判断,因为现在看来他自以为合乎常理的「判断」,最终似乎并不一定——

会是正确答案。



第九章

智珍赶到机场的时候,谭家嗣搭乘的班机,数小时前已经抵达。

「怎麽会这样?」她看著航班表,秀眉微蹙。「父亲明明说四个小时後到达,我还提前了三个小时——」

「接不到人?」

智珍愣住,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下一刻她调过头,看到利曜南嘴角噙著一丝笑,就坐在她正後方候机室的椅子上。

「你看起来很惊讶。」利曜南淡淡的笑,英俊的脸孔有一丝慵懒。

「我只是没想……会在这里遇见利先生。」她很坦白。

「我跟你一样到机场接人,也跟你一样没接到人。」

「利先生如何猜到,我没接到人?」她不以为然。

「你的表情回答了一切。」他微笑。

她微微眯眼。「利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

「是不错。」他不否认。

他可疑的笑脸,让智珍不愿再与他周旋。「不好意思,改日我再专程拨出时间陪您聊天,今天我到机场来,是为了——」

「既然遇见了,何妨一起喝杯咖啡?」他提出邀请。

智珍回过头。

「我希望,与谭小姐能有喝一杯咖啡的机会。」他的语调跟表情一样诚恳。

「有何不可?」智珍露出笑容。

咖啡厅内,飘散著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利曜南是不喝咖啡的人。

但他知道,曾经有一个女人,最爱的咖啡是拿铁。

「很荣幸,你愿意赏光。」他的目光深沉,专注地凝望坐在对面那名正端起咖啡杯的女子。

智珍轻啜一口杯中拿铁,那浓郁的咖啡加奶味,是她的最爱。「就像您说的,既然见面,喝杯咖啡又何妨?」

「我以为你只喜欢谈生意,对喝咖啡没有兴趣。」

「利先生——」

「叫我曜南。」他咧开嘴。「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面,每一次都这麽客气,显得很生疏。」

智珍挑起眉。「我确实喜欢谈生意,所以我还是称呼您利先生比较妥当。」她淡淡地道。

利曜南不以为忤。「你去过失乐园,见过玉嫂了?」他忽然问她。

智珍愣住片刻。「不只玉嫂,」很快的,她回过神。「我还见过您的外祖父,朱狮、朱老先生。」

「看起来,你的兴趣不只生意。」利曜南的表情没有情绪。「你对我的好奇,也算兴趣之一?」

「利先生,您误会了。」她微笑,平静地回望他的眼眸。「我对您个人,一点都不好奇。第一次误入失乐园是一个意外,我并不知道那是一处私人土地,至於第二次到失乐园,只因为我认识佩怡的缘故。」

「但是你对於我的了解,确实比我对於你的了解还要深入。」

她望进他的眼睛,那里头有某种不被了解的深沉,但是那深沉智珍无意追究。「如果利先生指的,是我误入失乐园这件事,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那确实是一个误会。」她别开眼,低头凝望桌上的咖啡杯。

「世界上的事,不会有误会。」他道。

尽管她别开眼,他的目光仍然专注。

「您的话太过深奥,我难以理解。」她淡淡的笑,没有笑意的眼眸有清楚的距离。

「世上的事,只有巧合。然而巧合也不仅仅是巧合。」他的眸光专注、而且深邃。「冥冥中,有许多事是早就注定好的。」

智珍笑出声。「利先生,我不知道原来您还是一名哲学家。」她回眸,与他的眸光对视。

「你不同意?」

她摇头。「我没有意见。」笑容冷淡。

利曜南低笑。她的冷漠并未打击他,相反的,她的冷漠让他狂热——

「既然你没有意见,就表示同意。我们一致同意,这样的巧合是一种预言。」

智珍眯起眼。不明白,他在卖什麽关子?「利先生,您请我喝咖啡,难道就为了讨论所谓的预言?」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性,应该会对这类话题感兴趣。」

「何以见得?我认为自己的表现应该相当务实。」言下之意,他的话充满不切实际。

他咧开嘴。「你不像这麽无趣的女人。」

「多谢利先生招待的咖啡,」她优雅地微笑,随即霍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想我也该回去处理正事了。」

「谭小姐仔细看过,我送过去的预算评估草书了?」

智珍转身後,利曜南突然提起。

她回头。「很抱歉,我今天的会特别多,还没有时间仔细研读利先生送来的评估报告。」

「我很希望,与谭小姐有合作的机会。」他道。

「谢谢。请您了解,这也是谭董事长的希望。」她笑的得体。

正打算转身,利曜南再一次唤住她——

「谭小姐!」

侧著身,她的笑容饱含耐性。「还有事吗,利先生?您我的时间都很宝贵,有话就请您一次说完。」

利曜南咧开嘴。「我的一位故友,她最爱喝的,碰巧也是不加糖的拿铁。」

「噢,是吗?拿铁是最平常不过的咖啡,这样的巧合,实在不足为奇。」她的笑容灿烂,潇洒转身而去。

凝望著智珍的背影,利曜南的笑脸渐渐收敛。

☆☆ ☆☆ ☆☆

整个下午,谭家嗣的手机一直未曾打开,智珍一直联络不上父亲。

智珍联络航空公司,登机名单上,确实有谭家嗣这个名字。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现在确实已经到了台湾,但自从他搭上飞机那一刻起,却与所有的人失去联系,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智珍终於联络上父亲,却是谭家嗣主动打给她的电话。「智珍,是我。」

「爸?」听到父亲的声音,智珍如释重负。「爸,你现在人到底在哪里?」许许多多的疑问她先暂放在心底,现在她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安危。

「我现在已经回到酒店,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

「你已经回酒店了?」智珍不敢相信。「爸,这一整个下午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我有多担心你的安危?!」

「我知道,我只是去见一个老朋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那麽飞机抵达的时间——」

「你想想看,机场里有那麽多人,我跟你一样,可不喜欢看见一堆陌生面孔来接机!要是我告诉你飞机抵达机场的正确时间,那不等於找来一堆人,跟前跟後的对我说董事长长——董事长短的,你想想看,那会有多烦人、多不自在?!」

智珍沉默下来。

片刻後,她沉声问:「爸,你怎麽突然说来就来?事前不先告诉我一声?」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你这孩子就一个缺点——凡事太死心眼了!心要放宽一点,别老是那麽迂腐,一定要按行事历来才算数!」

迂腐?智珍不由得笑出来。尽管她实在不想这麽轻易,就原谅任性的父亲。

「好啦,我已经没事了!你早一点休息,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进会议室听你的简报。」

智珍叹气。「你也早点休息,下回,不许再这样吓人了。」

「我知道了!真唠叨。」谭家嗣抱怨两声後,笑著挂了电话。

话筒还捏在智珍手上,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一抹疑云渐渐锁住她的眉心……

曾几何时,她一丝不苟的父亲,竟然反过来说她迂腐?

慢慢放下话筒,智珍清莹的眼眸中,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迷雾。

一早谭家嗣就坐进会议厅内,主持早餐会报时他显得精神奕奕。

「以上是关於这次捷运BOT案,红狮金控整本评估报告书的内容。昨天晚上我已经仔细研读并且推敲过,我以为,红狮金控并未进一步提出详细的合作计画书,很明显的,他们并未开始进行内部股东徵询,换句话说,倘若我们要在这个时候进入捷运筹备核心,势必要先拨出一笔预算,投入人事成本。」智珍站在投影机所投射的萤幕墙前,沉稳的做出详细报告。

结论告一段落,她暗示秘书开灯,然後接下道:「然而,如果要我们在这个案子尚未拍板定案前,就投入高额人事资金,对联合营造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事,同时在动员投入资金,到确定成为核心小组成员之前,估计有一到两个月的空窗期,我方无权过问红狮团队实行利益瓜分後,最後定谳的利益配给蓝图。综合以上结论,我方风险过高,目前看来这项合作案对我方十分不利。」她做出最後结论。

姜文不以为然。「如果利曜南有合作诚意,我们可以要求他在我们加入之前,先提供利益配给目标与保证——」

「利曜南是一个商人,他比你我所能想像的还要精明!」谭家嗣冷冷地打断姜文。「红狮金控有的是资本!这一次中途加入这个案子,事前是我们先丧失先机,事後根本不可能从利曜南那里,要求到这种自以为是的保证。」

会议室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够资格参与这场会议的,只有谭家嗣、智珍、姜文,与随同谭家嗣抵台的机要秘书两名,此时众人皆屏息,没有答案。

「董事长,」智珍打破沉默。在公司内她一向尊重体制,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董事长。「那麽依您之见,利先生既已送来这份预算评估草书,我们该如何回应?」她问。

谭家嗣眉头深锁,似乎正在沉思这个问题的答案。

「放出消息。」半晌後,他忽然沉声道:「在市场上,放出红狮金控有意愿与联合营造合作捷运开发案的消息。」

「董事长,这麽做会有什麽好处?」姜文问。

谭家嗣老谋深算。「这是台湾第一件BOT案,里面牵涉到十分庞大的利益!所以,对这个捷运案感兴趣的,绝对不止利曜南所领导的红狮新干线团队。但是其他也想竞标的对手,却不见得握有如红狮金控这般响亮的招牌,更重要的是,这些对手绝对没有红狮金控这麽雄厚的资金做为後盾!所以,我们手上现在握有的资金,就是联合营造最好的筹码。」

「况且,」谭家嗣接下道:「我是红狮股东,也是既得利益者。倘若未来联合营造工程不能与红狮团队合作,那麽不管谁胜谁负,我们等於握有一双筹码——毕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头。」

姜果然是老的辣!

谭家嗣一席话,立刻将危机化为转机。

「但是,一旦这麽做的话,也等於告知对方,我们的企图与打算。」智珍立即想到。

「智珍,这段日子你学得很快!」谭家嗣呵呵笑出声,脸上明显有赞赏之意。「没错!只要在市场上放出消息,这麽一来,利曜南绝对能猜得到我的动机。但是我并不担心他猜到,相反的,我认为他早就知道我一定会这麽做了。」

「董事长?」姜文不明白。

谭家嗣知道姜文想问什麽,他笑而不答,转而望向智珍。「智珍,我问你,如果你明知道,对手已经料到你将要走的下一步棋,你还会按照对方心底所想的去做吗?」

「那要看,这麽做能得到多少实质利益。」她没有犹豫。

「好,很好!这也正是我心中的想法。」谭家嗣笑得很开心,甚至拍手鼓掌。「我看,你越来越有乃父之风了!」

「但是,董事长,既然明知道您下一步会这麽做,那麽利曜南将预算评估草书送到联合营造来,他心中究竟盘算著什麽?关於这一点,我仍然需要您的解释。」

智珍坦承心中所不了解的。

谭家嗣收起笑容,脸色瞬间变得深沉起来。「老实说,有关这一点,也是我唯一想不透的地方。」

谭家嗣的回答,给在场众人留下一个不解的疑惑。

散会的时候,姜文握住智珍的手,将她拉到走廊转角。

「看起来,这件案子似乎无法在一个月内解决。」他对智珍道,神色凝重。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希望你以公事为重。你也看到了,董事长非常在意这件捷运开发案。」智珍平静地回答。

姜文神色一凛。「这麽多年来,我自认一直以公事为重。但是公事永远也处理不完,如果我们再这样年复一年的拖下去,我担心根本等不到结婚那一天!」

「姜文,你太多虑了!」智珍笑开脸。「你实在想太多了,董事长是不可能留我一辈子的。」

「但是刚才你也听到了,董事长夸奖你『越来越有乃父之风』——这是不是意谓著,未来董事长会将更多重责大任,交到你的肩上?一旦如此,我们的婚事势必又会延宕——」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明确的告诉父亲,我们已经决定好的事。」她凝望著姜文的眼睛,坚定地回答。

这一刻,姜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喜,他屏息地听著。

「我保证,最快一个月、最慢三个月,我一定会实现我的承诺。」她柔声道:「这样,是不是能让你稍微放心了?」

「智珍!」姜文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我真的很高兴,能听到你这麽说!」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吗?」她温柔地凝望他。

姜文用力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

智珍敲门的时候,谭家嗣正坐在办公椅上,闭目沉思。

「进来。」谭家嗣沉著的声音十分威严。

「董事长。」智珍走进董事长室,顺手将门带上。

「坐下来,咱们父女俩有一段时间没好好聊天谈心了。」

智珍依言在沙发上坐下。她有种感觉,父亲比起以往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你可知道,这次我要你到台湾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麽?」谭家嗣突然开口问。

「参与台湾BOT捷运工程案。」她回答。

「这只是原因之一。」谭家嗣注视著女儿。「严格说来,这尚且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智珍沉默,她选择不去猜测父亲的用意。

「其实,我想你心底应该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什麽吧?」

她明灿的眸子闪烁。「爸,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我认为你没有必要留一个谜题,给我猜测。」

「智珍,从头到尾都没有谜题,如果你不愿意面对它,那麽——」

「爸!」她打断父亲的话。「您知道失乐园的存在吗?」智珍突然问。

谭家嗣的表情僵硬。「我听说了……」

「那麽,你认为该去面对的人是我吗?」

谭家嗣无语。

「我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是您的女儿,不管我心底的意愿为何、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您都无须考虑我的感受!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您,去挽回一个过去的错误。」

智珍说完这番话,室内突然陷入寂静。谭家嗣不开口,智珍也只能凝视著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谭家嗣伸出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其实,」智珍幽幽地道:「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回您要求我到台湾,已经透露出某些不寻常的讯息了。」

谭家嗣抬头注视女儿。

「爸,别再自欺欺人。这麽多年过去,如果您仍然无法放下,那麽就按照您心底所期望的去做吧!」她凝望著父亲,温柔地道。

谭家嗣再一次陷入沉默……

这一回,智珍悄悄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将值得深思的问题,留待给自己的父亲去决定。



第十章

市场才刚放出风声,经媒体一炒作,联合营造工程有意与红狮金控合作一事,已经在商场上沸沸扬扬地喧腾开!

隔日上午,马国程已经将一份报告交到利曜南手中。

「这一份,正是当年的化验报告。」马国程脸色凝肃地道。

「市场上的传言,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利曜南并未打开报告,反而将其搁置在办公桌上,问起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是的,利先生,昨天下午我已经听说了。」马国程很快地答覆。

「那麽,杨日杰应该有动作了?」

「我得到消息,杨总的办公室传出,昨天晚上他突然召开紧急会议。我预料,两天内帝华就会有所行动。」

利曜南眼色深沉。

「Vincent,你跟余医师联络,安排老董事长的身体检查。」他突然吩咐。

马国程愣了数秒。「是。」很快他就会过意。

他明白,利曜南如此吩咐必有他的目的。如同利曜南预料,联合营造必将放出风声,以进为退路——

单只这一点,马国程就不由得深深佩服利曜南高瞻远瞩的谋算。

☆☆ ☆☆ ☆☆

对於老太爷必须定期做身体检查一事,玉嫂十分清楚。

只是马特助突然打电话到山上,说是已经安排好老太爷的身体检查,这点让玉嫂感到有点奇怪。

因为以往老太爷每一次的身体检查,都是由家庭医生安排的。

约定好的这一天下午,马国程开著车子,随同利曜南一起上山接老董事长,到安排好的医院做定期身体检查。

「Vincent,确定事情都安排好了?」在车上,利曜南再一次确认。

他深沉的目光,却停留在邻座失语的老人身上。

「利先生,事前我已经详细调查过值班表,同时我也已经一再确认过时间,绝对不会出差错。」马国程明白,利曜南话里问的什麽。

「很好。」利曜南沉声问:「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清楚今天的目的?」

「是的,医院很清楚今天的目的,已经做好了准备。」马国程回答。

得到答案,利曜南慢慢自老人僵硬、毫无表情的脸孔上收回目光……

车子终於开下高架桥,约莫经过十分钟路程,终於转进医院所在的巷口。

马国程将车子开进停车场内停妥後,随即下车,欲帮助利曜南将行动不便的老人抱下车。

「我自己来。」利曜南阻止马国程,他亲自将老人抱到展开的轮椅上。

随後,利曜南推著轮椅,马国程随侍在侧,一同护送老人走进医院……

吴春英正非常卖力地,做著她的清洁打扫工作。

她使劲拖动笨重的拖把,来回擦拭著医院的大理石地板,直到地面上的石板光可鉴人为止。

这家医院的清洁部主管十分严格,但尽管如此,吴春英到医院工作两年来,一直非常卖力而且勤奋,她努力不懈的工作,为她争取到稳定的收入与主管的信任,在主管眼中,善良、凡事不计较的「阿英」,是一名很好支使的清洁妇。

因为太专注於手上的工作,吴春英并未注意到一辆轮椅正经过她身边,吴春英用力将拖把一推,潮湿的拖把忽然打到了轮椅的脚架上!

「啊!」她惊叫一声,然後连忙一迭声地哈腰、鞠躬道歉。「对不起、实在很对不起……」她实在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你太不小心了。」马国程语带责备,眸光诡异。

利曜南凝视著妇人的脸孔,神色沉著若定。

听到对方生气了,吴春英慌张地抬起头,准备诚恳而慎重地再道歉一次!然而就在她抬头见到轮椅上的老人那一刹那——

她整个人就突然呆住了。

这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彷佛逆流,全数灌进了她的脑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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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嗣并不意外,会在第一时间接到利曜南的电话。

虽然谭家嗣感到疑惑的问题,经过十天之後仍然没有答案。

「我听说,谭董已经与帝华杨总达成初步合作协定?」利曜南单刀直入,十分直接就切入重点。

「这是我与幕僚一起决定的。」谭家嗣微微眯起眼。「你应该很清楚,要联合营造工程在未见利益之前,就先付出数亿人事资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实话实说,并无隐瞒。

对利曜南,谭家嗣向来有一股爱才惜才之情。也因为如此,三年前利曜南欲夺得红狮金控董座之位,他才会力挺到底。

「关於这一点,我能理解谭董事长的考虑。」话筒彼端,利曜南的声音沉著。

「既然如此,你打电话来是为了——」

「谭董到台湾已经数日,我还未给您接风。所以,我非常诚挚地邀请谭董与令千金谭智珍小姐,下周一道用餐。」

谭家嗣犹豫片刻。

「如果谭董顾虑杨总的感受,我们可以另外约地点见面,不一定要在眼目众多的银行里会面。」利曜南道。

「曜南,你该知道我与帝华这件事一旦决定了,再改变主意的可能性不高。」

「我很清楚谭董向来做人做事的原则。」

「那麽你还要请我吃饭?」

「这是两回事。我与谭董多年的交情,没有不为您接风的道理,请两位务必赏光出席。」

谭家嗣顿了一顿。「曜南,我听智珍说,你把她与已故世的朱小姐——」

「谭董,也许谭小姐对我有误会,但在您面前,无论如何我不会失了分寸,这一点请您放心。」

「对你,我没有什麽不放心的。」谭家嗣回答得很快。「我只是不希望,你仍然陷在三年前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利曜南陷入沉默。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就想让你见见智珍,但是我曾经见过朱小姐的照片,所以……」谭家嗣乾笑两声。「所以,我才没有让你见她。而在派智珍来到台湾之前,我原以为你已经从三年前的伤痛中,回复过来了。」

「谭董,刚才我已经说过,智珍小姐对我有误会。您放心,现实与虚幻,我分得很清楚。」他深沉地道。

谭家嗣眯著眼。「这就好。」他的目光低敛、神色若有所思。

「那麽,谭董答应我的邀约了?」

「当然!」谭家嗣忽然开朗地笑出声。「你很清楚,我一向非常地欣赏你!不论在捷运BOT案上,我们是否会合作,我对你的欣赏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那就这麽说定了!下周三晚间七点,请到家里便餐,届时我恭候谭董与令千金大驾光临。」

「好,不见不散!」这是谭家嗣豪气万千的口头禅。

挂上电话,利曜南阴沉的目光,移到电话机旁一份文件上——

经过比对,朱狮与朱欣桐两人,有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血缘关系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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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一回在医院,突然见到红狮金控前任董事长——朱狮,吴春英的内心就再也不能平静。

「阿英,你又在发呆什麽呀?」医院清洁部的股长老陈,突然走到吴春英身边问她。

「陈股长!」吴春英回过神,紧张地找寻她的拖把——

「我看你最近好像经常心神不宁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老陈皱著眉头质问她。

「我……没什麽,可能是最近比较累一点吧!」

「嗯,」老陈仔细打量吴春英一番。「你做事一向很认真,不过最近看到你这种情况,实在让我很不放心。」

「陈股长……」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医院的工作很辛苦,早晚必须轮班,如果你有困难尽管告诉我无妨。」

吴春英的神情显得很低迷。「陈股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老陈举手制止她。「我有个亲戚,他在一家大公司帮老板开车,但是他老板长年搭飞机国内国外奔波,家里需要帮忙打扫照顾的佣妇。因此我那亲戚要我帮忙找一个可以信任又勤恳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如果能成,那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听到陈股长所说的话,吴春英先是一愣。

「怎麽?你不愿意吗?」

「不是……」吴春英忽然想到,如果能换一个环境,也许不会再遇到她不想遇见的人。「陈股长,谢谢你给我这麽好的机会,我很愿意试一试。但是我只在医院里做过清洁工,不知道大老板愿不愿意用我这样的人?」她鼓起勇气,振作起来。

「不要紧,我那亲戚说了,老板要用的是老实可靠的人。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我会请我那亲戚大力推荐你的!」老陈笑开脸。

「谢谢您、谢谢您,陈股长!」吴春英充满感激。

自从欣桐死後,每天半夜她几乎以泪洗面,人生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当年,她明知道纪碧霞的打算,却还是把欣桐过继给纪碧霞!

是她一手把欣桐推入火坑的!老天爷不该带走欣桐,这一切的罪过都该由她来承担,她才是罪人!

想起欣桐,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儿,吴春英的心又纠结成一团……

欣桐还在世的时候,她还有女儿可以陪著谈心,尽管因为纪碧霞的缘故,吴春英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自从欣桐死後,已经很久,她不曾尝到人情温暖、拥有这种感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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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珍原不想与父亲一同赴宴。

然而利曜南的心思太缜密深沉,她总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在暗地里谋算一些什麽,而她与父亲却猜不透他的动机。

但就因为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反倒要看看,利曜南究竟怀著何种心机,邀请他们父女两人参与这场鸿门宴。

这一晚,她留宿在父亲所住的饭店,打扮得极尽娇媚美艳。在酒店大厅等待智珍的谭家嗣,乍见自电梯内走出来的女儿,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智珍,这不像平常的你。」谭家嗣挑起眉,语调保留。

「爸,『平常的我』又是怎麽样的?」她笑问。

「平常的你,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刻意打扮,除了姜文之外。」

她的笑容加深,搭配著脸上的浓妆,十分妩媚。「爸,你说错了,我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打扮,而是为了一场『目的』而打扮。」

「目的?」

「一场商业目的。是您说的,利曜南毕竟是个商人,所谓在商言商,我想吃饭应该算是一种应酬。」她美丽而妩媚,身上昂贵的蝶衣,就是她最好的伪装。

「但是,我不希望他将目标投注到你身上,」谭家嗣微微眯起眼。「更不希望,你太过於投入了。」他的目光深沉起来。

智珍凝视著父亲,笑容慢慢自脸上褪去。「爸,既然你已经派我到台湾来,就该料到我无法不投入。」语毕,她忽然又报以一笑。「如果不是全心全意投入,我如何能达成您交给我的任务?」

谭家嗣怔在原地,一时无语。

「走吧,爸,」灿斓的笑容重回她娇媚的脸庞。「既然利先生是您在商场上这麽重要的夥伴,我们如果迟到了可不好意思。」她率先迈出酒店大门,直往停在饭店大门口的进口私家车而去。

司机为智珍打开车门,她毫不犹豫地跨入车内。

还停留在酒店大厅内的谭家嗣,深沉的目光追随著女儿窈窕的身影……

他深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放开过。

准时七点,谭家嗣与女儿连袂抵达利曜南位於信义区的豪宅。

屋内灯火通明,利曜南已经站在大门口迎接。

智珍妩媚的倩影令他惊艳,他毫不保留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连谭家嗣都注意到利曜南的不寻常。

「咳,」谭家嗣不得不引起注意。「曜南,你打算让我们在门口站多久?」

「谭董,谭小姐请进。」利曜南神色从容,丝毫不为自己的失礼而慌乱。

经过利曜南身边时,智珍报以一笑。「利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像总是让您请客?」她甜美的笑容极其妩媚。

利曜南微微欠身,笑而不答。

他反常的绅士风度,让智珍另眼相看。随即,她别开眼,跟上父亲的脚步。

用餐时大厅内灯火俱熄,仅点起数盏腊烛,屋内呈现晕黄半暗的浪漫景致。

餐点是国内最富盛名的五星级饭店外烩,自豪宅大厅内一片长达五米宽的玻璃墙往外望去,整个城市的夜景一览无遗。室内优雅的音乐搭配著高楼居高临下的夜景,这一顿晚餐不仅色香味俱全且情调宜人,吃得宾主尽欢。

直到晚餐结束,甜点与饮料上桌,谭家嗣的心情也开始放松。

「我本来想,如果你在吃饭的时候提到BOT案,那麽我可能要食不下咽了!」酒足饭饱,谭家嗣开始有心情开起玩笑。

他明知道利曜南保证过的事,是绝对不会自毁诺言的。这也是谭家嗣信赖利曜南,喜欢与其合作的原因。

利曜南淡淡地道:「今天既然吃的是接风饭,那麽就只适合聊一些非关利益的家常事。」

谭家嗣大笑。「说得对!吃饭聊天,就只该聊些非关利益的事!」

利曜南紧抿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事实上,自从欣桐去世後,这三年来我从未在家中宴请任何亲友。」

利曜南话锋一转,谭家嗣的笑容僵在脸上。

「所以,今天晚上谭董与谭小姐愿意赏光,实在是我的荣幸。」他敛下笑容,目光投射到智珍脸上,後者正眯眼冷视著他。「特别是,智珍小姐与欣桐的容貌如此惊人的相似,就算是我,凝望著智珍小姐时,也常分辨不出您与欣桐的分别。如同刚才我居然有种错觉,觉得陪我吃饭的就是欣桐本人。」

利曜南的话一出口,室内原本热络的空气,忽然降到了冰点。

「曜南,在电话里面你不是跟我说,你分辨得出虚实?怎麽现在你又把智珍当成朱小姐了?!」谭家嗣板起脸孔,把不高兴全写在脸上。

智珍冷眼看著利曜南,她不说话也不反应,一迳冷淡地迎视他热烈的眼神。

「智珍小姐到底是不是欣桐,也许还没有答案,」他的视线重新转回到谭家嗣身上。「但是,关於您,谭董。您与欣桐的关系,却有耐人寻味的答案。」

利曜南平静的口气,却叙述著一件指控——

至少对谭家嗣此刻铁青的表情而言,这是最令他愤怒的「指控」!

「利曜南,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麽?!」谭家嗣怒不可抑。

他已经伸手拍桌子,怒气冲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利曜南抿嘴而笑,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里,他似乎没有站起来为自己辩护的打算,也不安抚谭家嗣的怒气……

利曜南毫无反应,让谭家嗣大发雷霆!

「莫名其妙,你实在太过分了!智珍,我们走!」

谭家嗣叫唤女儿,转身正欲拂袖而出时,大门突然先一步被人打开——

一名妇人手里拿著钥匙,站在大门口吃力地眨著眼睛,彷佛想尽快适应屋内昏暗的烛光……

吴春英被告知,今晚九点,必须准时到老板的屋子里打扫。

三天前她才通过老陈亲戚的推荐,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所以一点都不敢怠慢。

昏暗的室内可以看见有三个人,吴春英只知道老板今晚在家里请客,所以要求她到豪宅清洁用过的杯盘并且收拾餐桌等家务。

吴春英眯著眼睛关上大门,走进屋内时不忘有礼地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只是,当吴春英的视力终於适应屋内微弱的烛光时,她愕然呆住,如泥雕塑像一般怔立在大门前——

谭家嗣的脸色苍白、双唇蠕动著,他睁大眼睛瞪著站在门前的妇人,彷佛不敢相信「她」是真实的……

而吴春英的脸色比谭家嗣更为惨白!她呆滞地凝立著,瞪著眼前发色斑白的男人……

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她根本无须辨识,就能一眼认出是「他」!

「耀……」吴春英乾渴的喉咙粗嗄嘶哑,语不成句。

谭家嗣垮下的脸孔,忽然流下泪水……

咽下苦汁,吴春英虚弱地叫出声——

「耀文?」

她苦涩的喉头,终於挤出一个早已湮灭数十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