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1

郑媛: 玻璃鞋 第五集


《玻璃鞋》第五集 以爱为名


第一章
 
  「耀文」这两个字,显然深深地撼动了谭家嗣!

  他猛然回神,脸色从错愕转变为复杂……

  吴春英已经泪流满面,她情不自禁地呼唤谭家嗣:「耀文──」

  「利曜南!」谭家嗣撇开脸,突兀地打断吴春英。「我看今天这顿晚餐,你的目的就只为了让我们父女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他眨干从眼眶里流出的两滴泪,彷佛只是因为不小心,让砂子螫进眼睛。

  利曜南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谭家嗣的反应。

  然而利曜南的冷静,反而令谭家嗣更忿怒。「利曜南!从今天开始,我谭家嗣就此跟你中断合作关系!」

  语罢,谭家嗣拂袖而出,经过吴春英身边他视若无睹、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而去。

  吴春英怔怔地瞪着谭家嗣的背影,她神色哀戚,彷佛有无尽的苦、与无尽的愁压在心底,使得她惨白的脸色有如枯木死灰……

  「谭董事长在机场消失的那个下午,所到之处,就是吴女士工作的医院。」利曜南打破沉默。

  他低嗄、平静的音调,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件。

  然而对于并未跟随父亲一道离开的智珍而言,父亲失去音讯那数小时,却是极重要的关键。她面无表情地回视利曜南,沉默无语。

  「谭董从机场直接搭车到医院,并且站在医院外等候了数小时,直到吴女士下班才再度驱车,跟随其后,直至抵达吴女士的住所。」他对智珍道:「之后令尊又在吴女士住家门口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才折返饭店。」

  「你到底想说什么?」智珍冷淡地凝视他,清莹的眸光没有情绪。

  「吴女士是欣桐的亲生母亲。然而相貌与欣桐一模一样的妳,却是谭董事长的亲生女儿!因此,基于以上数重疑点,我开始合理的怀疑,令尊与吴女士之间的关系。为了这个『怀疑』,我安排前任红狮金控的朱董事长,也就是我的祖父,到医院做了健康检查,然而这并不仅仅是一般的健康检查,在这之前,我已经拿到欣桐当年的DNA检验报告,当时这份报告比对了纪碧霞以及吴春英两位女士,与欣桐的亲子关系概率,却独漏了祖父与欣桐的比对报告。因为在当时,无论任何人都会以为,祖父与欣桐的比对,是绝对没有必要的!所以这个『遗漏』,也就不会引起任何的注意。」

  他平静地往下揭示。「因此,这一回祖父所做的『健康检查』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比对他与欣桐之间的DNA亲子关系概率。」

  「原来你是故意的!」因为利曜南这番话,吴春英猛然觉醒。「你故意安排朱老先生到我工作的医院检查?」她激动地问。

  「没错,我的确是有意的。」利曜南不否认。「因为在检验之前,我想了解这么多年过去,吴女士见到祖父后的反应,以左证我的推断。」他几近冷血地道:「今天晚上,吴女士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我的安排。」

  「那么,你的答案呢?」智珍毫无激动,她冷淡的眼眸始终直视他。

  「答案并未让我意外,欣桐与祖父的DNA比对,证实她与祖父的亲子关系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换言之,欣桐确实是祖父唯一的儿子──朱耀文的亲生女儿,朱家真正的公主,祖父一直在寻找的嫡孙女。」

  利曜南平静的声调,所宣布的结论却宛如晴天霹雳!

  尽管早已知道后果,吴春英仍然重重地闭上双眼……

  「只不过,任人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朱家的嫡孙并非朱耀文的妻子纪碧霞所生的女儿,」他幽冷的目光望向吴春英。「却是吴女士所生的女儿。至于这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为何会演变至此,那只有问当事人才能知道了。」

  「呜!」吴春英骤然抽噎一声──

  她完全崩溃了!

  她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匿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识破看穿!更叫她彷徨的是,那不堪回首、羞愧内疚的往事从此见了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费尽心机,揭发当事人极力隐瞒的往事?」智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只为了证明妳没有死,」利曜南的口吻不再平淡,他热烈的目光炽热地投向她。「欣桐,只为了证实妳没有死,所以,我必须找到最终极的原因,说服妳承认妳就是欣桐本人。」他深深地凝望她,一向平静的语调因为激动而哽咽,热切的眼神布满了火花……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觅妳仍然活在这世间的可能。」他深切地接下道:「我曾经祈求过老天,祈求妳根本没有死亡,妳只是暂时离开。而妳的『死亡』只是为了惩罚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因为我曾经那么深刻的伤害过妳,伤害过一个用生命来爱我的女人。」

  她沉默着。利曜南继续道:「如果是为了惩罚我,那么让我面对妳的『死亡』,已经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他深深地凝望她,过往的痛苦深切地揉进他阴闇的眼眸底。「妳可知道,当我祈求老天时,我发誓愿意以我所拥有的一切,换妳回来,包括我的生命。」

  她怔视着他,清莹的眸子闪烁着冷热交织的波澜,静静地聆听着一个男人最深刻的忏悔……

  「你错了,她不是欣桐!」

  吴春英却突然开口,打破这一刻存在两人间的魔咒──

  「她是智珍……她是我的另一个女儿,欣桐的孪生姐姐,智珍!」

  这惊人的话语,让在场的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吴春英哀凄的眸子,望向那张与欣桐一模一样的容颜……

  「妳出生四十天后,我就没再见过妳……妳是我的亲生女儿,是被耀文抱走的女儿。妳是智珍,是欣桐的孪生姐姐,智珍。」她哽咽地低喃。

  吴春英的告白如同一把利刀,骤然将利曜南的希望全数斩断──

  他眼中热切的火焰骤然熄灭,这一刻,利曜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

  智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部表情戏剧化的转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揭开一件秘密前,要先顾虑当事人的感受?」她淡然的眸子凝若寒星。「不然,这件不该被揭露的『秘密』,可能会反噬你自己。」

  利曜南猛然一震!

  这确然是他没有料到的结局。

  然而这真是他没有料到的结局吗?还是他根本在自欺欺人……

  因为不愿意承认欣桐的「死亡」,所以这个理论上极可能出现的「结局」,自然而然被他排除在外,根本不列入考虑。

  「很惊讶?很失望?因为事实并不如你所想象?」她笑得苍白。「我知道,你向来料事如神,这样的结果,一定让你感到很挫折吧?」她冷淡的言辞虽不是利刀,却比刀锋还伤人。

  「智珍?」因为这一席话,吴春英注意到她的「女儿」。「智珍……妳知道我的存在吗?」她畏怯地走上前,颤着声问智珍。

  「我知道妳,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知道妳的存在了。」智珍回答,但是平板的声调几乎没有感情。

  「那么,妳──」

  「我以父亲的决定为决定。因为我不能理解一名母亲,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亲生孩子?又如何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继给一名残忍的女人?」她没有表情地问。

  吴春英愣住了。

  这一席问话她难以解释,况且,这么多年来她习惯将酸苦往肚子里吞,一时间她竟然语塞,根本找不到言辞响应……

  智珍忽然微笑。「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欣桐她已经死了。就算纪碧霞再残忍、再无情,从此再也伤害不到她了。」

  短短几句话,吴春英已经泪流满脸,她的心脏狠狠地揪痛了起来!

  「戏落幕了,」智珍笑着,重新转向利曜南。「如何?利先生,这出戏还精彩、还好看吗?」她冲着利曜南嫣然一笑,眸底眉梢却凝结着冷意。

  话说完,她转身走出门外……利曜南蓦然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目瞪住他,与他对望。

  「还不死心吗?还想找欣桐的『影子』吗?」她的笑容很冷,一字一句地对着他道:「那么,你就是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会拿一把刀,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的心口割。」

  利曜南僵住,握住她的五指失去掌控的力道……

  她轻而易举挣脱他的掌握,转身消逝在大门外。

  ☆ ☆ ☆

  夜半时分,智珍回到公寓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发呆。

  客厅的茶几上摊着一张照片,照片里头是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巧笑倩兮,证明她年轻时代,曾有过一阵短暂的美好时光……

  那是吴春英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是智珍一直随身携带、极为珍藏的一张照片。

  就着客厅里留下的一盏小立灯,智珍怔怔地凝视着照片里的女子,忽然发现,自己与她其实非常相像。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她喃喃自问。

  然后,她慢慢伸出手,怔怔地抚摸着照片里的女子肖像……

  昏暗的灯光,渐渐折射出她眼底闪烁的水光……

  直到那断线的泪珠,濡湿了她白皙的脸庞。

  ☆ ☆ ☆

  隔日晌午,智珍来到董事长办公室前敲门。

  「进来!」办公室内传出谭家嗣浑厚的嗓音。

  得到允许,智珍开门进入。「董事长,我听说您今天早上,已经交代助理邀请杨总餐叙?」

  谭家嗣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妳来得正好!帝华的合作书在这儿,妳仔细看一下。」他将一份合作文件推到智珍面前。「杨日杰开出的合作条件优渥,利益分配也合情在理,我没有不见他的理由。」

  顺从父亲的意愿,智珍拿起合作文件,仔细阅读。「正如您说的,那么您见了他,难道不会答应他的合作要求?」看过文件,她提出问题。

  「妳猜对了!」谭家嗣咧开笑脸。「我确实很满意杨日杰的条件,也找不到否定这件合作案的理由!」

  「但是合作书上所承诺的土地开发分配,对我们而言并不是绝对有利的。」

  「怎么说?」谭家嗣挑起眉问。

  「捷运支线所在的土地价值,会跟随周遭配合环境与新干线的运客数量,而有极大的落差。况且地方土地是否能如预料,因捷运停驳站的增设而被炒作,还有很多问号。再者,帝华与外商银库的关系,不若红狮一般稳固,未来倘若贷款部分出现问题,那么即使得标,中途停摆的损失就难以计数了!」

  「我以为,妳会支持我与帝华的合作,而不是论他人之长、较己之短。」

  「董事长,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您是因为利曜南找到母亲而震怒,因此执意与帝华合作──」

  「我是一个商人!」谭家嗣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突然发起脾气。「连利曜南都知道这一点。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来激我,就因此做出错误的判断!」

  智珍沉默。

  「如果妳来找我,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帝华的条件十分优渥,如果餐叙中我跟杨总谈得愉快,不排除立刻签定草约,择日举行盛大、正式的签约仪式!」

  听到这番话,智珍明白,父亲其实早已决定与帝华的合作案。

  「我刚才说的话,妳听明白了?」谭家嗣冷冷地问。

  「我知道了,董事长。」智珍轻声回答。

  谭家嗣皱起眉头。「妳出去吧!」

  智珍却站着不动。

  「还有事?」谭家嗣沉声问。

  「关于,」她回目凝望父亲,面无表情地问:「关于母亲的事,您打算逃避一辈子?」

  谭家嗣震了一下。

  「如果您的逃避是因为爷爷,那么就更没有必要了。」智珍接下道,不因为父亲的脸色难看而退缩。

  智珍这一番话,让谭家嗣怒目瞪向女儿。

  「爸,您可知道,爷爷他的病情十分严重,除了肢体不自主地颤抖外,全身瘫痪的他,已经是一名植物人了。」她对着父亲,幽幽地低诉。

  谭家嗣全身僵固,他怔然地呆站着、瞪着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二十多年过去,如果您能释放自己,那么以您的成就早就衣锦荣归回到台湾。所以我其实很清楚,此刻说再多也没有用。」她望向父亲,深切的眸光里,有一抹温柔的怜悯。「只是我到失乐园去见过爷爷,现在的爷爷只是一名风烛残年,病弱无助的老人。如果能够的话,我请求您也能到失乐园去见他……最重要的是,能让爷爷也见到您。」

  说完话,智珍转身悄然走开。

  留下谭家嗣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深沉地咀嚼着回忆的苦汁……

  离开父亲后,智珍并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搭乘电梯直接下楼,到达一楼大厅后她走出大门,伸手招了一部出租车。

  「小姐,上哪儿去?」司机问。

  「往前开,我不知道地址,但我认得路。」

  「好。」司机应声,车子已经发动。

  智珍知道现在仍然是上班时间,她不该擅自离开公司。但昨夜她已经决定,今天无论如何……

  必须见到她该见的人。

  ☆ ☆ ☆

  知道利曜南的企图,吴春英当然不可能再为他工作。

  但她已失去医院的清洁工作,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而经历过昨天晚上那件事,今天一整天,吴春英在马路上盲目乱逛,完全失去找工作的心情。

  直到天色快黑时,她才想到丽玲已经失业三个月一直住在家里,太太更是个从来不知「工作」为何物的人,如果自己不认真找工作,那么全家人的生活就会顿失依靠!于是她厚着脸皮,在街口打了一通公共电话回医院找老陈。

  「喂?」

  「陈股长!」

  「阿英?这一整天妳上哪儿去了?妳现在人到底在哪里呀?!」老陈一听到吴春英的声音,连忙一迭声地问。

  「陈股长,您在找我?」她问。

  「不是我找妳,是一位马先生找妳!他说妳今天根本没到老板的住处打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说来话长,我是想问……」吴春英鼓起勇气开口。「我想问,我还能不能回到医院工作?」

  「妳想回医院工作?为什么?下午那位帮妳介绍新工作的马先生才刚打过电话来,他说如果妳不喜欢那个工作,他会给妳安排另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必了!」吴春英知道,这一定是利曜南授意的。「谢谢您,陈股长,我没什么事了!」

  「喂?阿英?阿英──」

  吴春英用力压下通话键。

  她茫然地握着电话筒,过了半天才记得挂上。

  她忽然想到,陈股长是介绍她到利宅当佣妇的人,那么陈股长介绍工作给她的动机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医院是回不去了。她不怪耀文无情,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因为害怕面对过去那不堪的往事而退缩……

  不知不觉地,吴春英失魂落魄地走回她与欣桐一起,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公寓。

  每每回到家中,她就会思念起欣桐,思念起她曾经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然后陷入深深自责的情绪……

  蹒跚地走到公寓前,吴春英站在楼梯口,突然感觉一道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未见到半个人影……

  她垂下眼露出惨淡的笑容,然后摇摇头,告诉自己不必因为利曜南那一席话而疑神疑鬼,因为耀文出现并不代表任何意义,那也许──也许只是对往事与故人的一股好奇,而促使他来到这里。

  但是当吴春英再次抬起头时,却见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孔──

  有那么一度,她以为时光又回到了从前,欣桐下班后刚搭公车回到家里……欣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但很快的,她就想起这位站在她面前数公尺远的距离外,那个与欣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是谁……

  那是她的另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

  智珍?



第二章
 
  很快的,谭家嗣果然在餐叙过后,立即决定择日与帝华签定合作意向书,并且连手举办盛大的签约仪式,正式公开帝华与联合营造的合作关系。

  三日后,联合营造与帝华正式对外宣布,即将在一周后举行意向书签定仪式,签定地点选在台北君悦酒店。

  谭家嗣所指定的时间地点,与红狮金控的周年庆酒会在同一日、同一家酒店,其中宣战与较劲的意味浓厚。

  签约典礼这天,现场来了许多工商记者与媒体,一部分是为了报导红狮金控周年庆祝酒会实况,另一批人收到邀请函,特地前来酒店,专程拍摄并报导联合营造与帝华的签约仪式。

  走进酒店之前,智珍遇见正要步出酒店的利曜南,她冷淡的目光掠过他深沉的眼睛,两人错身而过,智珍毫不迟疑地朝酒店内而去。

  利曜南却停在原地,回目凝视智珍的背影。

  签约仪式十分成功,直至仪式将届,杨日杰忽然片面宣布,联合营造承诺将以初步预估投入的两亿资金,用来回馈未来捷运案通过后、开发捷运支线时,支付予地方发展与建设的经费。

  这很明显的,是一份变相的政治酬庸声明,目的用来平衡负面与反对此案的声音。只是杨日杰如此迫不及待将联合营造与金权挂勾,实在居心叵测,恐怕他正在利用联合营造,让自己脱勾。

  回到联合营造总公司,智珍语重心长地将以上看法提出,藉以提醒父亲。

  「我当然知道他的目的!但这又如何?人人知道这是必定要干的事,要怎么干没有人会在意的。」谭家嗣不以为然。

  「但帝华是帝华捷运团队的主导者,这件事根本不必落在联合营造的头上。」

  「怕什么?!」谭家嗣刚愎自用。

  「联合营造不是怕,但这种事只可做不可说。即使要说得这么明白,也应该以『帝华捷运团队』的名义,对外发表声明,今天杨日杰以联合营造的名义擅自对外放话,势必造成我们的困扰。」

  届时无论黑白两道,各方势力都会找上联合营造要钱!

  智珍不难想见,杨日杰将最棘手的事扔到联合营造头上,主要的目的与原因。此番联合营造与帝华合作尚未得到好处,已经先惹来麻烦。

  她再一次提出警告:「董事长,我认为与帝华这件合作案,必须三思──」

  「好啦,不必说了!」谭家嗣的不高兴摆在脸上。「难道现在,妳的意思是叫我回头去找利曜南?如果是这样,那我只有三个字回答妳,就是『不、可、能』!」

  丢下话,谭家嗣臭着一张脸,调头走出董事长办公室。

  凝望着父亲的背影,智珍的眉头深锁。

  ☆ ☆ ☆

  利宅的书房内,利曜南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他反复思考着,数日前发生在这个房子里的事,他回忆着当时谭智珍脸上的表情,以及她所说的那些话……

  他不认为吴春英会说谎,就算说谎,以吴春英的性格,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临时编出一个借口,何况,吴春英没有理由骗他!

  这么说来,谭智珍的确不是欣桐?

  灯下,利曜南紧闭双眼,深深吸气……

  即使亲耳从吴春英口中听见,即使有如此充足的人证与物证,但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谭智珍不是欣桐──

  因为在见到谭智珍之后,他的心跳一直如此澎湃,从来不曾止息!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两个不同的女人。但他的直觉却无法将两人的影像,从他的脑海里分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只因为她们相貌过火的相似吗?

  书房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他倏然睁开眼,回到现实。

  「哪位?」拿起话筒,他沉声问。

  「曜南,是我,你准备好了吗?」话筒另一端,传来李芳渝愉悦的声音。

  「准备?」

  「不是说好了吗?每个月单周周末晚上,我们一定回家陪妈一起吃饭?」李芳渝指的,是利曜南的母亲,朱凤鸣。

  经李芳渝一提醒,利曜南想起他对母亲的承诺。隔周聚餐一次,这是朱凤鸣的要求,利曜南答应过她。

  「我记得。」他漫声回应。

  「那么我等一下到你家找你,你等我,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他没有回答。

  李芳渝对他毫不在意的态度,并不高兴。「曜南,最近,我觉得你好像魂不守舍的,」她的口气迟疑,然后决心大着胆子往下说:「你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了!你这个样子就好像是三年前──」

  「如果妳不想迟到就尽快赶来,我不想浪费时间讨论『个人感觉』,这种言不及义的问题。」言毕,不等她回复,利曜南已挂掉电话。

  李芳渝瞪着「嘟嘟」作响的话筒,愣了五秒钟后,她回神忿而摔掉话筒──

  利曜南刚挂断电话,电话声又响起,他迟疑三秒才接起。「还有事?」

  「利先生,我是谭智珍。」

  话筒彼端忽然陷入沉默。

  「利先生?」

  「我以为,谭小姐跟令尊一样,决心与我『誓不两立』。」他低笑,冷淡的音调却没有笑意。

  「我有事想见您,只要几分钟就好,希望您能拨出时间跟我见一面。」她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

  他敛下眼,半刻后才回答:「什么时间?」

  「现在,我已经在您的住处楼下。」

  智珍原以为他会迟疑,没料到利曜南立刻就道:「我现在下去。」

  然后,他挂上了电话。

  ☆ ☆ ☆

  中庭花园里,智珍站在路灯下,她一身黑色裤装,如一名夜游天使。

  利曜南走出电梯,一眼就瞧见她站在灯下,如此美丽的女子,任何人都会情不自禁多看她一眼。

  「我以为,您不想见我。」智珍淡淡地道。

  「这应该是我说的话。」利曜南的眸光深沉。

  「很抱歉,这么晚了,又这么突然请您出来,」她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往下说:「今晚,我请您下楼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我的父亲。」

  「谭董?」利曜南咧开嘴。「最近他的动作不小,在商场上颇有斩获,似乎不需要谭小姐为他操心。」

  「我父亲曾经说过,您早已料到他的一举一动。」智珍不受影响,她沉着地往下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您必定也已经料到,帝华会在签定合作意向书的同时,宣布联合营造将支付地方建设款目?」

  「何以见得?」

  「因为利曜南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她坦率地道。

  「是吗?」利曜南收起笑脸。「不过,现在已经证实妳的结论只是传言。毕竟,数日之前那晚,我曾经让自己错误的推论彻底打败过。」

  她别开眼,避开他别有寓意的眼神。「利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只谈公事,不谈私事?」

  「我们有私事可谈?」

  智珍语窒。「如果利先生没心情谈公事,那么我们也可以择日再谈。」她转身欲走。

  「谭小姐还未说出目的!」

  一句话,唤住欲走的智珍。

  他走到她身边,停在她身侧沉声道:「我想,妳会主动来找我一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妳一定不希望今夜空手而返。」

  智珍抬起眼望向他,半晌后她确定他的神色正常,至少应该不会再重提「莫名其妙」的话来困扰彼此。

  「我不希望联合营造,卷入太过复杂的事件。」她直接说出内心想法。

  「令尊意图跨足这件公共工程案,就不可能清白。」他也直言。

  「但是,涉足公共工程可能产生的负面评价,不能全由联合营造承担。」她指的是杨日杰片面宣布,联合营造将付款酬庸一事。

  利曜南撇开嘴。「谭小姐的意思是?」

  「我们只与帝华银行签定合作意向书,帝华擅自对外发言,等于不顾双方合作默契,联合营造有充分的理由,中止与帝华的合作关系。」

  他摊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她深深凝望他一眼,利曜南的沉默让智珍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往下道:「在那之后,我会尽力说服父亲,再次考虑与红狮金控合作──」

  「谭小姐来找我,与令尊商量过?」利曜南忽然问。

  智珍迟疑片刻。「我爸他并不知道。」

  「那么,我现在就能回答谭小姐,」他直视她。「我可以保证,以我对令尊的了解,谭董事长百分之百不可能回头与红狮合作。」

  「我会尽力劝他──」

  「不必白费心机了。」他的眼神放淡。「与其苦口婆心劝令尊放弃与帝华合作,还不如谭小姐点头答应与我方里应外合,协助红狮击溃帝华,让红狮团队赢得捷案BOT案,取得优先议约权!相信这样的『阻止』,会比任何方法都有效。」

  智珍瞪大眼睛,他几近冷血的话让她死了心。「你可以拒绝,但实在没有必要冷嘲热讽!」

  丢下话,她忿而转身离开──

  利曜南捉住她的手臂。「我是认真的。」深深望进她布满怒意的双瞳,他一字一句低柔地道。

  她摇头,如见一名疯子。「我不该来找你!」甩开他的手,智珍疾步向前。

  她实在后悔找他!

  利曜南轻易追上,再次捉住她──

  「吴春英终究是妳的母亲,如果妳不在乎自己的亲人,又何必到失乐园去见祖父?」他质问,不容她逃避。

  「放手!」这次她甩不开他的掌握,遂忿而指责他:「从我见你第一眼到现在,你的行为举止从来没有正常过──」

  「我根本不相信妳是谭智珍!因为欣桐最在乎的人就是祖父,为了祖父她可以到香港求我,甚至不惜失去生命!」他的语调极快,但一字一句却清楚无比。

  「我不是谭智珍,你也不是利曜南!」智珍终于甩开他的手。「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她甩头离去,发丝翻飞,掀起一道炫目的发瀑……

  利曜南本应追上前,但他却忽然愣在原地,冷峻的脸孔霎时满布惊滔骇浪,他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直至智珍走出中庭,利曜南瞪着她走过的小径,仍兀自怔立着,深沉的神色布满深思。

  中庭内,路灯映照下,小径上忽然反射出一道隐逸的流光,吸引着利曜南的视线──

  他终于回过神,意识到那闪烁的折射光。他慢慢蹲下身,找到一件晶莹剔透的心型饰品,那是一枚精致的钻石耳环。利曜南将耳环紧紧握在手心,复杂的眼眸渐渐露出一道曙光……

  「曜南?」李芳渝自正门走进中庭,她的目光闪烁。

  利曜南站起来,他看到李芳渝正走近自己。

  「曜南,你在等我吗?」李芳渝抿起嘴,露出笑容。

  她站在距离利曜南五步之外,双眼搜索着,捕捉他的表情……

  利曜南慢慢站起来。「我的确在等妳。妳迟到了。」他的语调平静,彷佛刚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我……刚才路上堵车,所以迟到了几分钟。」她笑着,但那笑容里彷佛有一丝慌乱与隐晦……

  事实上,她早已来到中庭,见到了她不应该也不愿意看见的一幕……

  「走吧!」利曜南咧开嘴。「见我妈绝对不能迟到。」他如鹰般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李芳渝盛妆雕琢的脸庞上。

  在他的注视下,李芳渝忽然垂下眼。「对,妈最不喜欢我们迟到了。」她喃喃地道。

  「没错,如果迟到,她一定会不高兴的。」盯着未婚妻,利曜南露出笑容。

  ☆ ☆ ☆

  利曜南的执着,让智珍的心情被打乱。

  回到家后,她仍然强烈地受到影响……

  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智珍问自己。

  坐在房间的梳妆镜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唇色苍白,发丝凌乱。

  就算他再固执、再不讲理,她也不该慌张……

  利曜南没有理由对她死缠不放。他只是不甘心,所以暂时不愿放弃,只要时间一久,他一定会知难而退……

  瞪着镜子,智珍忽然发现自己左耳上的耳环不见了。耳环应该是在挣扎中遗失的,至于掉在哪里,她根本回想不起来。

  智珍瞪着镜子发呆时,电话忽然响起。

  「喂?我是智珍。」她走到床边,接起电话。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姜文温柔的声音传来。

  他稳定的声调,适时地安抚了智珍茫然的情绪。她看了一眼闹钟,才发现自己回到家后,已经在梳妆镜前呆坐了很久。「我正要上床。」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你呢?还没睡吗?」

  「等一下就上床,先打个电话给妳。」姜文敏感地问:「智珍,妳还好吗?妳的声音听起来──」

  「我刚躺到床上,蒙着被子跟你说话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姜文的敏感与过度关心,让智珍必须更温柔、更小心。

  「那妳快睡吧!明天……明天公司见?」

  「好。」

  「智珍!」

  她正要挂电话,姜文忽然又叫住她。

  「还有事?」

  「我……我想提醒妳,别忘了妳答应我的事。」

  她陷入沉默。

  「智珍?」

  「别对自己没信心,也别对我这么没信心,好吗?」她轻叹。「你能答应我吗?能真正的、打从心底答应我吗?姜文?」

  姜文屏住气。「我……」他想答应,但心底却是空虚的。「我知道,我很抱歉,但是我──」

  「我只是完成我爸的心愿,你应该了解,我一直希望能为爸爸他分忧,所以我暂时无法放下这一切,就这么跟你走,虽然我明知道你心底不好受,但是我真的真的只能对你说抱歉……」

  「我了解了,智珍。」姜文似乎感觉到异样。「妳不必再对我解释了,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明知道妳一直很想协助董事长,回到台湾面对过去。」

  他的话让智珍惊讶。「你知道台湾的事?」

  「我知道妳的生母住在台湾。以前妳跟我提过,妳忘了吗?」

  「我……」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妳回到台湾我才会这么紧张。我一直担心妳给自己的压力过大,但是妳却不让我为妳分忧。妳好像忘了我是妳未婚夫,把压力都往自己的肩上扛,一点都不让我分担,所以之前我才会那么生气。」

  智珍无语。

  「但是,其实我也有错!我明知道妳一直为了董事长的事烦心,妳的压力其实比我还大,但我却还一再给妳压力……好!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拿结婚的事烦妳了,我相信妳,我打从心底相信妳。这样可以吗?」他反过来安慰智珍。

  听到这席话,智珍反而无语。半晌后,她垂下眼幽幽地道:「谢谢你。」

  泪水忽然掉下,垂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她感觉得到自己鼻头的酸楚,与心口的绞痛,也看得见眼前景物,已呈一片模糊的泪光……

  姜文的话,却让她的心头更沉重。然而她还能再承受多少的「沉重」?

  「很晚了,快睡吧!」姜文故作轻快地道:「要是害妳早上爬不起来,那就是我的错了!晚安!」他笑着轻轻挂上电话。

  电话线彼端,智珍手握着话筒,泪水已经爬满了两腮……

  ☆ ☆ ☆

  利曜南开车将李芳渝送回家中后,她并没有立刻下车。

  「曜南,」李芳渝盯着自己的膝盖,幽幽地问:「今天晚上,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

  「何以见得?」知道她一时半刻不会下车,利曜南干脆关掉引擎。

  李芳渝转头望向他。「刚才这一路上你都不开口说话,我知道你的心情一定不好。」

  「今晚,妳不该跟我母亲提到结婚的事。」他直视挡风玻璃前方,眼神冷淡。

  「为什么?」李芳渝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我只是传达父亲的意思而已,何况我们订婚已经一年多了,跟妈提结婚的事有什么不对?」

  「妳下车吧!」他淡道。

  「你不要赶我下车!」李芳渝忽然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虽然是你的未婚妻,可是你一直对我很冷漠?」

  「妳可以选择,不要这种有名无实的『关系』。」他的声调更冷淡。

  「我不会放弃的!」在密闭的车内空间,李芳渝大声喊着像是在跟自己宣誓。「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放弃的!」

  利曜南的脸色始终很冷淡,让她的过度激动彷佛成了笑话……

  「没关系,我知道你并不是完全不在乎我,」她抹掉眼泪,逞强地笑着道:「否则当初你就不会跟我订婚了!你只是还忘不了那个女人而已──」

  「妳下车吧!」他干脆横过身替她打开车门。

  李芳渝愣住。她本想再开口说一些什么,最后终于忍住,她咬住唇忿而下车然后甩上车门。

  利曜南立即发动引擎──

  李芳渝再回头,利曜南已经将车开走……

  她怔立在原处,失神的双眼慢慢浮上一抹冰凉的冷意。



第三章
 
  李芳渝虽然是院长千金,但她的另一个身分是专业护士,虽然这只是她用来打发时间的工作,但在父亲的要求下,她仍得有模有样的打卡上班,只不过她仍然拥有特权,不必像一般护士那么辛苦,必须轮值日夜班。

  今夜李芳渝换下便装后,再次返回医院,自愿轮值大夜班。之后趁护理长换班之际,她很轻易就取得医院档案室的钥匙。

  李芳渝记得很清楚,当年朱欣桐被推进急救病房的时候,因为大量失血,情况非常危急……

  她悄悄走进一般人不得进入的医院档案室内,坐在计算机前并打开电源后,毫不犹豫就打下一串数字,计算机随即开启,她很容易就从计算机主机里叫出病历数据。

  她听哥哥说过,档案室里计算机的密码,就是父亲的出生年月日。

  随着日期往前推,资料一笔笔显示出病患的名称与编号,她终于找到朱欣桐的档案──随着档案内容在她眼前显现,李芳渝的眼睛慢慢瞪大、又渐渐瞇起……似乎有某些事情正困扰着她。

  十分钟后,李芳渝恍然回神,连忙按下计算机里的打印键。数秒后,打印机吐出数张数据,她匆匆离开座位取走打印文件后,又重新坐回计算机前。

  李芳渝右手紧握着鼠标,怔怔地瞪着计算机荧光幕许久……

  最后,她终于将鼠标箭头移到「删除」标志,用力按下──

  彻底清除了朱欣桐的病历记录。

  ☆ ☆ ☆

  马国程一大早就接到电话,上午十点,他已经站在博济医院的大门口。

  「是利先生要求我到医院,请贵院协助调出朱欣桐小姐的病历资料。」马国程直接走进急诊室主任医师办公室,对院长的独生子李奕豪医师道。

  「既然是利先生要求的,医院责无旁贷,一定会尽力协助。」李奕豪比马国程还要客气。

  他很清楚,利曜南早已介入医院董事会,只要利曜南愿意,随时可以在股东改选时召集董事,高票当选董事长,并行使董事长职权授命院长一职。

  换言之,李奕豪的父亲,李国鼎的院长宝位能否续任到下一届,就系在利曜南的喜怒上。

  「太好了,我就知道这种小事不需要劳驾院长大人。」马国程露出微笑。

  即使是病患本身或者其亲属,想要调病患的病历数据并不容易,通常要经过好几道程序,等上一段长时间,甚至必须动用关系才能得到数据。

  病历调阅不易,这实在是医疗体系里,较为黑暗的一面。

  「请马先生在办公室里等候一下,我到档案室里印一份朱小姐的数据,马上回来。」李奕豪殷勤地道。

  他甚至不假助理之手,自愿充当跑腿小弟,亲自到档案室内打印数据。

  马国程在李奕豪的办公室内,等了约莫三十分钟,却不见他回来。

  等到李奕豪终于回来的时候,距离他前往档案室已经过了五十分钟,马国程的耐心刚好用尽。

  「李医师,只不过是一份病历数据,由您亲自出马调阅,应该不必花这么久的时间──」

  「不是的,」李奕豪脸色很难看,他吞吞吐吐地说:「刚才……刚才我在计算机里找了半天,居然──居然没找到朱小姐的病历资料!」

  马国程瞪大眼睛。

  「是真的!马特助不信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到档案室!」

  为了取信于马国程,李奕豪甚至将马国程带进档案室内,亲眼盯着他操作档案室的计算机,在朱欣桐住院前后数日期间,焦急地搜寻朱欣桐的档案──

  「等一下!」马国程突然大叫一声。

  李奕豪吓得僵住手,丝毫不敢动弹。

  马国程瞪着计算机,他的眼睛慢慢睁大……

  他没有找到该找的答案,却意外地,搜索到一个可贵的契机。

  ☆ ☆ ☆

  前夜莫名其妙的哭泣,只是一时的脆弱。

  已经多久了?

  她好像快要忘记,哭泣的滋味是什么了……

  无法想象……她曾经是一个那么爱哭的女孩。

  早上九点,智珍准时抵达公司打卡,办公室内气氛已经开始沸腾起来。

  「谭特助!」秘书Sandy一看到智珍走进办公室,就忙不迭地跑过来。「马国程先生从十分钟前就开始打电话,一定要找到您本人。」

  「马国程?」智珍猜不到,马国程为什么急着找她?

  她回到办公室,按下分机。「马先生?」平静的声音,与前夜已有明显不同。

  「谭小姐?」马国程声调异样。

  「我是。」

  「谭小姐,昨夜利先生发生车祸,请您立刻到博济医院一趟──」

  「很抱歉,」智珍脸色苍白,语调却轻描淡写。「我与利先生并无亲属关系,他发生车祸应该与我无关……」

  「事实上,不是只有车祸这么简单。」马国程声调沉重。「虽然我知道,您不希望任何人随意揣测您与朱欣桐小姐的关系,利先生也曾经警告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但是……但是我认为还是应该让您知道!」

  沉重的告白,让人屏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利先生发生车祸的原因并不单纯。」马国程道:「前夜利先生曾经剧烈头痛,当时头痛程度十分严重,必须依靠两颗止痛药才能制止剧痛。今天早上利先生开车到公司时,却突然发生晕眩,以致经过路口时煞车不及,才导致这场车祸。」

  马国程顿了顿,然后接下道:「这半年来,已经有无数次这种情况发生,医师表示,发作性晕眩不能忽视,目前利先生已经住院观察,但是他却坚持出院……我希望您能帮我劝他住院三天,接受彻底的身体检查。」

  马国程说完话,耐心地等待对方回复,但话筒却迟迟未传来任何声音……

  「谭小姐?」

  「我有什么立场劝他?」

  智珍沉默的时间,长到让马国程以为电话已断线,她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彷佛极度虚弱。

  「这正是我要求您原谅的地方。」马国程的声调放柔。「刚才我已经说过,我知道谭小姐并不喜欢别人将您与朱欣桐小姐混为一谈,但现在情况特殊,即使明知道您不高兴,我仍然必须为了利先生恳求您,恳求您到医院一趟──因为利先生始终认定……他始终认定,您就是朱欣桐小姐。」

  话筒彼端再一次陷入沉默。

  「谭小姐,我知道自己的请求很过分,但请您务必答应我──」

  「他在哪家医院?」

  马国程喜出望外。「博济医院。」他回答得很快。

  ☆ ☆ ☆

  病房内,医师与不听话的病人,正陷入争执。

  「利先生,不是我恐吓您,如果您坚持不肯入院做断层扫描,恐怕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立刻替我办出院,现在。」利曜南态度冷硬而且极端不合作,他已经掀被下床。

  「既然住进医院,就应该听医师的话。」智珍若无其事地走进病房。

  她忽然出现,让在场两个男人顿时陷入沉默。

  利曜南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站在病床前的她。

  「呃,小姐,您是……」陈秋生医师微微瞇起眼,神情有一丝困惑。

  「我是利先生的朋友。您是利先生的医师吗?」

  「是的,您是?」

  智珍点头致意:「敝姓谭,请教医师贵姓?」

  「我姓陈。」陈秋生瞇起眼睛,他专注地端详起眼前这名女子。

  「陈医师,」智珍索性对医师道:「没事了,利先生不会出院,他会与医院合作彻底做好检查。」

  「可是……」

  「您尽管去准备检查事宜,需要我们配合的时候,您只要请护士到病房来,通知我们一声就行了。」

  「好的。」陈秋生医师吁了一口气,但他的眉头却皱起来……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谭小姐,他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妳以为自己是这间病房的女主人?」

  利曜南淡漠的语调,提醒了智珍,病房内还有一名执拗的病人。

  「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健康,那么我没有意见。」她回身,脸上挂着微笑。「但是有一个人请求我来劝你,我答应了他,这是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间病房的原因。但是如果你根本不爱惜自己,而且固执到底,那么我无话可说,而且可以现在调头就走。」

  「是妳来求我看病,对一个病人,妳的态度需要这么高傲吗?」

  「我是劝你,不是求你。」她走到床头径自将病床上的枕头铺平,然后伸手拉他的手臂──

  「而且在尚未检查之前,你没病,所以不算病人。」

  「妳的意思是我必须得到绝症,生命垂危,才能换取妳对我稍许和颜悦色?」他嘲弄地问,神情不悦。

  她忍不住轻扯嘴角,再也装不了严肃与冷漠。「上床。」她拉得用力,故意压着他手臂上还没拔下的点滴针头。

  利曜南眉头没皱,也没有喊痛。

  他意外地听话,意外地合作。

  「这样才是一名好病人。」她嘲笑他,声调却掩不住温柔……

  明知道他为什么「合作」、明知道他为什么「听话」,但智珍就是无法再板起脸孔。

  「为什么愿意来看我?」他忽然问。

  她顿住,然后转身倒水。「我不习惯见死不救。」她将水杯递给他。

  利曜南毫不抗拒接过水杯,尽管他并不渴。「妳好像很肯定,只要妳一到病房,我就会乖乖听话?」

  她再次笑出来。「难道现在你还打算出院?」却故意板起脸孔。

  利曜南冷峻的脸孔难得露出笑容,他看着她的脸庞出神……

  智珍忽然警觉起来,她别开脸,习惯性地避开他专注的视线。

  「怎么了?」察觉她的异样,他收起笑容。

  「你很任性,」她小心地垂着双眼,避开他的凝视。「我不知道,原来大总裁也会这么任性。」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为了哪一个女人。」他看着她,认真地道。

  智珍屏息,随后她的态度又疏远起来。「既然你已经愿意接受检查,那么我可以离开了?」

  「不可以。」他答的很直接。

  「你不但任性,而且很霸道。」她无畏地数落他,就像在教训一名孩子。

  「只要妳离开病房一步,我随后就出院。」他不在意耍赖。

  「你──」她生气起来。「水杯还我!」伸手欲抢她给的杯子。

  利曜南闪过她,智珍重心不稳,突然跌在他怀中──

  「呀!」她低喊一声。

  利曜南的大手已经握住她的纤细的手臂……

  在智珍来不及反应前,利曜南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他瞇起眼,以情人的手法玩弄她白皙的耳垂……

  智珍倒抽一口气,猛地抽身往后退──

  因为动作太急切突兀,她差一点撞倒身后的椅子。

  「妳害怕?」

  「你太过分了!」她责骂他。

  利曜南却笑起来。「是妳自己投怀送抱的,我可没有强迫妳。」他躺在床上,以臂为枕,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

  智珍气结。

  但看到他的刚毅依旧,英俊的脸孔没有一丝病容,她的气忽然就消失了……

  她很清楚,一直以来利曜南扮演的都是强人的角色,没有任何事,能够摧折他过人的精神与意志。

  「我要走了!」她丢下话。

  「我刚才说过,如果妳离开的话,我会立刻出院。」他闲闲地道。

  「你在威胁我?」她不生气,反而失笑。

  利曜南撇嘴一笑。「我不认为,妳会接受威胁。」

  「你倒开始了解我了。」她气极失笑,眼角余光见到走廊上匆匆奔来的人影。「我不会走,只怕有人会赶我走。」

  智珍才刚说完话,李芳渝已经奔进病房──

  「曜南!」李芳渝不由分说,直接扑到利曜南的床前就开始放声大哭。「我刚才听哥哥说你出了车祸,住进医院……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她哭到一半,才想起刚才奔进病房时,在病床边似乎见到另一个人──

  看到谭智珍,李芳渝眼珠瞪得老大,泪珠滑稽地挂在眼角……

  「她为什么在你的病房里?!」她调头质问利曜南。

  「我不请自来的。」不等利曜南开口,智珍先回答。「既然利先生没事,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利曜南叫住她。

  李芳渝神色紧张,她盯着利曜南,似乎害怕他开口留下谭智珍……

  「代我问候令尊。」利曜南仅淡淡地道。

  但他灼热的眼神异于音调,智珍别开眼,凝视医院光洁的地板。「我会的。」她转身走出病房。

  智珍走后,李芳渝忍不住质问。「曜南,谭智珍怎么会知道你住院了?」

  「她必须知道。」利曜南的答案吊诡。

  「必须?」李芳渝瞇起眼,她不明白。「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利曜南撇开嘴,随即掀被子下床。

  他的大动作让李芳渝愣住。「曜南,你要做什么……」

  「出院。」他丢下话。

  「出院?可你不是出了车祸──」

  李芳渝愕然,她忽然明白,刚才利曜南说谭智珍「必须」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故意把她骗到医院来的?」她急切地质问:「为什么?!」

  利曜南没有回答,径自大步走出病房──

  「曜南!」李芳渝追上去。「你到底怎么了?我觉得你好像得了失心疯!自从这个女人出现后你几乎不把我放在眼底!」

  利曜南停下来,冷眼凝视挡在他面前的女人。「妳明知道她像谁,对不对?芳渝?」

  「那又如何?」

  「妳明知道她像谁,却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吗?」他沉声问。

  「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很多,一点都不奇怪!」她嘴硬。

  「是吗?」利曜南低笑。「但是我却看到,妳眼中有很明显的惊慌。」

  李芳渝神色一凛。

  「最近妳查过欣桐的病历资料,对不对?」利曜南忽然冷冷地问。

  「我……」李芳渝双唇颤抖。「我没必要……没必要查一个死人的病历!」她坚持否认。

  利曜南的眼光冷下。「是吗?」他忽然露出笑容,骤然调头走开。

  李芳渝愕然张大嘴,因为感到呼吸困难──

  她瞪着空无一人的病房,脸色惨白。

  ☆ ☆ ☆

  智珍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就接到李芳渝的电话。

  「谭小姐,我必须见妳一面。」李芳渝开门见山地道。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交集。」智珍同样直接。

  「我们当然有交集,」李芳渝撇撇嘴。「因为我们都认识一个男人,他就是利曜南。」

  智珍沉默片刻。「李小姐,我与利先生只是商场上的朋友。」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我想见妳,我已经在妳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我会等到妳出现为止。」

  李芳渝说完话后,就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智珍来到李芳渝指定的咖啡厅。

  「我知道妳一定会出现。」李芳渝微微瞇眼瞪着站在面前的女子。

  智珍大方地坐在桌子另一端。「我来见妳,只希望妳不要误会。」

  「妳希望我不要误会?」李芳渝抿嘴冷笑。「我为什么要误会?我该误会什么?」

  「刚才妳在电话中,提到我与利先生的关系。」她回答得冷静,并未因为李芳渝的嘲讽而动气。

  「谭小姐,可否冒昧问妳一句,妳来台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李芳渝收起嘲弄,脸色冷肃。

  纵然李芳渝的口气接近质问,但智珍仍然平静地回答:「为了公事。」

  「公事?」

  「家父派我到台湾,是为了一件工程标案。」

  「那么,妳到台湾之前,知道曜南跟朱欣桐的事吗?」

  「很清楚。」

  李芳渝眼色冷峻,布满疑窦。「妳知道,自己跟朱欣桐长得很像?」

  「那又如何?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本来就不少。」

  谭智珍的回答,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李芳渝愣了一愣。「我不知道,曜南为什么对妳的容貌这么执着?」她瞪着智珍的脸孔,微微瞇起眼。「难道就只因为,妳跟那个已经死掉的朱欣桐,长得一模一样吗?」她疑惑的声调,就像在自己问自己。

  「这一点,李小姐应该去问利先生才对。」她答道。

  对方冷静的笑容,让李芳渝回过神。「我很想问他,但他不会告诉我的。」

  智珍一笑,没有接话。

  李芳渝挺直背脊,神色回复从容自若。「妳一定觉得很奇怪,身为利曜南的未婚妻,我为什么会这么没有自信?」她优雅地搅拌杯中咖啡,像聊天一样淡淡提起:「妳可能会觉得好笑,曜南为了想见妳,今天早上居然制造了一起假车祸。」

  李芳渝有意无意地「泄漏」真相,果然引起对方的注意。

  「妳是说,利先生今天早上的车祸是假的?」智珍脸上的笑容消失。

  「妳不相信我?」相反地,李芳渝露出微笑。「如果妳不相信我的话,可以马上打电话到医院,问医院里的护士,利曜南还在不在医院?」

  「马特助说过,利先生坚持要出院。我离开后,他会立刻出院并不意外。」原本以为能劝住他,但利曜南终究不是女人能够摆布的男人。

  李芳渝嗤笑。「曜南在医院挂的是急诊,但他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不信的话,我可以要求急诊室的主任调病历数据给妳看!」

  「不必了。」智珍问她:「李小姐,妳特地来找我,对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我不希望曜南一直沉湎在过去。」她盯着智珍,眸光如刃。

  她很冷静……

  她在谭智珍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诡异的踪迹。

  「那是利先生的问题,妳找错对象了!」

  「我没找错对象,我也知道,妳比曜南冷静。」李芳渝眸光深冷。「我只是提醒妳要注意曜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旦执着起来,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妳应该相信我,谭小姐。」

  她忽然客气起来。智珍思索着李芳渝的话……

  「不过,我并不怪他这么做!」李芳渝突然故作大方。「我知道他会这么做,是因为还思念着故人,只要一想到曜南这么重感情,我反而感到很欣慰。」

  智珍垂着眼,始终没有回应。

  李芳渝瞪着智珍,她盛妆的脸孔含着一抹诡异。「我听说,谭小姐已经有未婚夫?」李芳渝笑着问,她忽然提起姜文。「我还听说你们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几乎是青梅竹马?」

  「我跟姜文,确实是大学同学。」智珍淡淡地回答。

  李芳渝咧开嘴。「那么,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结束台湾这件案子,回到新加坡,我们就会举行婚礼。」智珍的声调肯定,她说服李芳渝,也说服自己。

  李芳渝露出真正的笑容。「太好了。我已经知道,曜南只是一厢情愿,他的『幻想』不会有结果的。」她的眼神倏然放出光芒。

  「李小姐,妳的联想,实在让我太意外了。」智珍自始至终很清楚,李芳渝的弦外之音。「我可以告诉妳,即使没有姜文存在,我也没有兴趣与妳争夺利夫人的宝座。」说完话,她从咖啡座内站起来转身离开,完全未顾虑到礼仪。

  李芳渝却不以为意。

  如谭智珍所言,她的确已经知道答案──

  知道谭智珍无意构成威胁,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第四章
 
  陈秋生原以为,自己被请到院长室内,应该是院长要找他一起讨论医院未来发展规画,但在院长室内等待他的人却不是院长,而是他的病人,利曜南。

  「利先生?你……」

  陈秋生愣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瞪着利曜南和他的特助马国程。

  「Vincent,你先出去,记得把门关上。」利曜南嘱咐马国程。

  马国程推了推金边眼镜,冲着一脸错愕的陈秋生露齿一笑。他谨从老板吩咐,出去后随手将门带上。

  「利先生,您不是应该待在病房里,等候脑部断层扫描──」

  「陈医师,你对于刚才在病房里遇见到的那名小姐,应该不陌生吧?」利曜南打断他的话,突然这么问他。

  他冷定的目光直视陈秋生。

  陈秋生愣了一愣,经利曜南一提醒,他的记忆恍惚回到三年前──

  「啊!」陈秋生忽然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低喊,他的两只眼睛陡然间瞪得老大!

  难怪!难怪一直觉得那个姓谭的年轻女子很眼熟……

  「你知道她是谁。」利曜南盯着陈秋生,沉声道。

  他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陈秋生喉头突然发出「咕嘟」一声……他显然因为太过于慌张,而全身僵硬,就连吞咽口水都产生困难。她姓谭!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是「她」……

  「她是谭智珍,你很清楚。」利曜南忽然移动脚步走到陈秋生身边,他对陈秋生露出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对于这个人名,你应该不会感到陌生才对。」

  「我……」陈秋生脸皮簌簌地发起抖。

  「你想解释?还是想否认?」利曜南咧开嘴,目光森冷。「陈医师认识谭小姐,不过,谭小姐看起来,对你好像没有任何印象?」

  「我……」陈秋生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无法完整地表达出来。

  现在的他,内心的惊恐已经到了极点!

  这件事──这件三年前的事要是被抖出来,他不但会被医院驱逐出去,还将被吊销医师资格,甚至被提起公诉!

  何况利曜南既然查到了这件事,那么他可能已经发现其它蛛丝马迹!一旦利曜南查到这件事背后欲掩盖的事实,当他知道真相,那么……

  利曜南绝对不会饶恕自己!

  陈秋生失魂落魄地瞪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他的冷汗已经滑进眼眶,几乎螫迷了他的眼睛……

  陈秋生开始全身发冷,同时不由自主地发抖……

  就好像末日将临!

  ☆ ☆ ☆

  帝华与联合营造再度连手于酒店开记者招待会,会上宣布举行正式签约仪式,现场一片气势如虹。

  如此大动作,宣战意味浓厚。

  尽管事前智珍已经一再劝阻父亲,并且表现反对之意,然而谭家嗣的决定不曾动摇──

  他对于利曜南擅自揭开他不欲面对的往事,感到极度的忿怒!

  而谭家嗣的反应,智珍看在眼底。

  她了解父亲的心情,这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情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化解,但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父亲得到补偿。

  智珍默默地站在会场内聆听一切,记者会开到一半,台前拍摄与采访的记者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发生什么事了?」智珍问秘书。

  「好像是红狮金控在隔壁会议厅,也召开了一场记者会。」Sandy回答。

  「隔壁?」智珍不敢相信。「妳是说现在?」

  「是啊!」Sandy皱着眉头回答。

  智珍看到场内记者几乎跑了一大半,整个会场显得七零八落,原本营造出来的气势已经溃败。

  「他到底想怎么样?」她喃喃自问,随即自会议室后门走出。

  隔壁场地只有帝华与联合营造租赁的会议厅一半大,利曜南很聪明,他不虚张声势,反而让闻声赶来的媒体挤满了红狮的会议厅。

  智珍走进红狮的会议厅时,记者会刚好开始。

  记者会一开始,利曜南的心腹特助马国程立即宣布,记者会只开二十分钟,每家电视台记者只可问一个问题,但来者不拒!

  这句「来者不拒」,造成会场一阵莫大骚动!

  利曜南已将近三年不曾在公开场合出席,即使偶尔出现在自家银行酒会亦来去匆匆,惜字如金,从来不回答媒体问题,总是由身旁助理代表发言。现在这句「来者不拒」对于现场记者媒体,的确造成了非常大的吸引力。

  同时红狮记者会是临时召开的,事前媒体完全不知情,况且记者会说明只开二十分钟,以致电视台无法临时调出第二组人马,赶赴现场采访。

  而「来者不拒」四个字一宣布,原本还留在帝华会议厅的记者,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先抢镜头要紧!众人纷纷跑来凑热闹,这样即使抢到的不是「独家」新闻,也不致于成为「独漏」新闻!

  利曜南完全成功了!

  智珍站在门口,见识到利曜南的行为与手段,心凉了一半。

  他太强悍了!

  智珍知道,利曜南的目的很简单,他这么做最主要的目的,只为了打击帝华与联合营造的士气。他总是知道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样的方法打击主要的敌人。

  而她竟然错误地以为,他已经改变……

  利曜南曾经一手导演那晚不预期的相认,她相信在那之后,利曜南完全了解谭家嗣与吴春英的关系,更清楚谭家嗣就是朱老太爷唯一的子嗣!

  然而,现在利曜南仍然要从朱家嫡子手中,夺走他想要的一切──

  就像三年前,他从朱家嫡孙朱欣桐手中,夺走红狮金控的情景,一模一样!

  ☆ ☆ ☆

  记者会结束后,谭家嗣的怒气冲天!

  「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回到联合营造的办公室,谭家嗣气得拍桌子。

  智珍从酒店一路跟到办公室,试着安抚父亲。「爸,您先坐下来,不要这么生气──」

  「为什么不生气?利曜南摆明了跟我呛上!」谭家嗣紧握拳头,神色阴沉。「他害死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现在竟然把主意动到我头上来?!利曜南真以为我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他搓圆掐扁?!」

  智珍神色苍白。「爸,您这么说并不公平,他没有──」

  「不公平?!」谭家嗣突然发狂地大吼。「我为什么要公平?!老天爷就对我公平吗?!」

  智珍怔怔地瞪着父亲,眼底浮现一抹悲哀。「如果真要怪老天爷,那么老天爷对妈妈难道公平?对爷爷又何尝慈悲?」她平静地,一字一句低诉。

  谭家嗣倏然瞪大眼睛。「妳刚才叫她什么?」他冷着声问。

  「我已经去见过母亲了。」她凝望父亲,决定说出实话。

  谭家嗣愕然僵住。

  智珍望着父亲,眸子里已然氤氲着泪雾。「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见到妈伤心欲绝的模样,却置之不理。爸,为什么?为什么您要选择伤害的方式,而不是试图去弥补──」

  「居然连妳也背叛我?!妳忘了?妳曾经答应过要孝顺我!答应过妳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妳难道全都忘了?!」谭家嗣怒问。

  「我没有忘记。我记得,我全记得……」泪水滑落她的脸颊。

  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永远记得当年自己曾经发过的誓,流过的泪……

  「既然记得,妳为什么背叛自己当初的誓言?!」

  「我没有……我一直听您的话,尊重您的决定,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她没有后悔。「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父亲,但是,我同样不能背叛自己的母亲。」

  「好,很好!」谭家嗣冷笑。「妳有理由,妳都是对的!再接下来妳就要开始认妳的『爷爷』,然后你们『一家人』同心协力,连手开始算计我!」

  「爸……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听到自己微抖的声音。

  谭家嗣的额头浮现青筋。「难道不是吗?!妳敢再发一次誓,敢说妳不会再背叛我?!」

  智珍容色惨淡地垂下眼,过了半晌,她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好,我答应您,除非经过您同意,我不会再跟爷爷见面。」她幽幽地承诺。

  「我暂时相信妳的话。」谭家嗣的神色冷酷。「不过,我要妳拿利曜南发誓。」

  「爸?」智珍倏然抬起头。

  「拿他发誓!」谭家嗣固执地命令。「我要妳发誓,如果妳再背叛我一次,今生今世就让利曜南再也见不到妳的面!」

  智珍脸色惨白。

  「怎么样?妳不敢吗?」谭家嗣面目深沉。

  他阴鸷地凝视着女儿,智珍的行动,将决定他举刀伤人自伤,或者平息疑虑!

  「好,我发誓。」智珍终于举起手,苍白的脸庞已然没有血色。

  看透了父亲的心,她知道一个以恨填充二十年岁月的男人,这深刻的伤口,只能以爱弭平。

  「我发誓,倘若我再背叛父亲,那么……那么今生今世,就让……就让利曜南再也见不到我。」她平着声,读出誓言。

  为了父亲,她以利曜南的名发誓做为赌注……

  谭家嗣紧绷的脸孔,蓦然垮下。

  他阴沉的脸色回复平和,他终于相信女儿不会蓄意背叛自己。

  「好了!妳出去吧!」谭家嗣神色复杂。

  他的眸光交织着愧疚与冷傲的情绪。纵然他明知道自己对女儿极度不公平而且残忍,但他没有办法在一时之间说服自己,去面对二十多年来的伤痕……

  智珍沉默地离开父亲的办公室。

  她知道,有些事是无法以言语来弭平的,她只能等待,只能被动地等待。

  「智珍!」

  刚走出办公室,智珍见到姜文。

  姜文对着错愕的她露出笑容。「董事长找妳进办公室,是为了利曜南在酒店召开记者会的事?」

  「嗯。」她点点头。「你一直站在办公室外面?」

  「没有,我在办公室等不到妳回来,才过来找妳,本来打算董事长再不放人,我就拿报告敲门进去帮妳解围。Sandy也在妳的办公室,就是她告诉我,董事长一回来就找妳进去。」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董事长为难妳了吗?」

  她垂下眼,然后摇头。「没有,董事长他只是心情不好。」

  「可想而知,那个利曜南真的太奸诈了!想不到他也搞了一个记者会,还跟我们选在同一个时间,根本就是故意的!」

  「姜文,」她别开脸,不想再听。「我头有点痛,想先回去休息……」

  「那我送妳回去──」

  「没关系,我自己坐出租车回去就好,你帮我跟Sandy说一声,请她替我请半天假。」她柔声道。

  「不行,我一定要送妳回去,否则我不放心。」他坚持。

  智珍不再拒绝。因为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与姜文辩论。

  「走吧!到车上我再打电话给Sandy,让她帮妳请假。」他搂住智珍的手臂,护着她走进电梯。

  智珍跟随着他的脚步……

  沉重的心情让她根本没注意到,姜文眼底潜伏的阴霾。

  ☆ ☆ ☆

  智珍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因为担心父亲被杨日杰利用,她不得不再一次来找利曜南,而这一次,她是来求他的。

  隔天晚上,智珍透过马国程约到利曜南,因为马国程欠她一个人情。

  「约会地点需要这么隐密?」利曜南如时赴约。

  智珍坚持在饭店见面,事前订好席次,安排谈话包厢。

  「帝华与联合营造召开记者会后,我不希望被记者拍到我们私下会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看到他一个人进来,她知道利曜南的贴身保镳已经站在包厢门口守护。

  「妳担心八卦记者想起三年前的事,拿妳的容貌大做文章?」他嘲弄。

  「我担心的是,产经记者会拿我们会面的事,在捷运竞标议题上大肆炒作。而我爸他,这段期间不会喜欢看到太多关于你的新闻。」

  利曜南低笑。「妳与我见面,向来必须有理由,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的父亲。」她认真地回答。

  利曜南没接话,等着她往下说。

  「昨天早上,你导演了一场好戏,这一场戏确确实实的打击了我的父亲。」她道。

  「令尊并非如妳所想象的,是那么脆弱的男人。」相较她的认真,他仅淡淡地道。

  「那要看他的敌人是谁。倘若利曜南回复三年前一样,开始不择手段,那么我父亲即使再坚强,也很难成为你的对手。」她直视他,一字一句地道。

  利曜南为她的直言不讳鼓掌,他索性迭起修长的腿,咧开笑脸。「三年前?妳的口气,就彷佛妳有多了解我一般。」

  「我当然了解你。」她回避他探测的眼光。「我彻底研究过你,了解你的一切,也许比你自己还要清楚你自己。」

  利曜南低笑。「我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名女子,这么深切的研究着我。我很想知道,妳的动机是因为纯粹好奇?还是因为某种连妳自己都不清楚的狂热?」

  她当然听得懂他的暗示,但她不生气。「我之所以研究你的目的,只跟业务有关,过程没有任何你自以为是的『狂热』。一直表现得像个疯子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利先生。」她反击。

  利曜南不怒反笑。「妳生气了?」口吻却像个情人般温柔。

  智珍愣住,疑惑他反复无常的反应。「生气?」她蓦然朝他微笑,然后冷淡地说:「我为什么该跟一个脱序失常的疯子生气?」

  利曜南咧开嘴,粗嗄低喃:「真的生气了。」

  「够了,」她别开脸,试图挥开他莫名的温柔。「我实在受够了你莫名其妙的话,跟你莫名其妙的行为!也许你愚弄人的行为是一种习惯,我无法制止你,但我再也不会陪你演任何自欺欺人的戏!」

  「什么意思?」他瞇起眼。

  「你根本没发生车祸,也根本没病,为什么把我骗到医院?我不明白……你明知道我跟欣桐是孪生姐妹,我不是欣桐,欣桐也不是我!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

  她的话击中了他,利曜南震了一下,笑容自他的脸上敛去。

  「芳渝找过妳?」他很快猜测到。

  因为只有李芳渝,知道医院发生的事。

  「谁找过我重要吗?」从利曜南的反应看来,她知道李芳渝没有说谎。「对你来说也许什么人都不重要,你只在乎自己的感觉,却不顾别人的感受。」

  她后悔,为什么要相信马国程的话?

  即使他真的生病又如何?她不该去看他,不该关心他!因为她是智珍,不是欣桐……

  「妳恨我?」他嗄声问。

  突如其来的问话,揪紧了她的心。

  「不……」她的脸色苍白,强迫自己剔透的双眸注视眼前的男人。「你戏弄我的事我不在乎,也无法在乎,因为现在我有求于你。」她面无表情地,冷淡地带开他试图转移的话题。

  然后她接下说:「利先生,现在我很严肃地告诉你,我爸他……他当年离开台湾有不得已的苦衷,以致现在每次回到台湾,他就必须面对心底的挣扎。你也算是半个朱家人,这一次如果你愿意高抬贵手,我代表朱家永远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利曜南收起笑容,他冷星般的眸光低敛。「妳要我放弃捷运工程案?」

  「是的。」她屏息。

  「妳在做一个完全不理性的要求。」

  「我知道请你放手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请你『暂时』放弃,或者应该说,在父亲冷静下来之前,不要再试图刺激他──」

  「谭董是一名成年人,我认为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应该考虑过后果。」

  「这次不一样!我爸他明知道杨日杰正在利用他,却执意往火坑里跳!」她垂下眼,语调忽然忧郁。「我不忍心看见他如此,但我相信他只是一时无法面对……毕竟你也有错,你不应该擅自安排那一晚,在爸爸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之前。」

  利曜南面无表情。

  她忧愁的脸庞像一块磁石,深深吸引他的注目。

  「你可以答应我吗?暂时的,只要一次就好,请你放手。」她再一次求他,轻声柔语,为了父亲抛掉自尊。

  「如果我不放手?」他的神色阴郁。

  「那么,我也不会让你伤害我的父亲,我不会让你有机会那么做的。」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宣誓。

  「妳想保护他?」他瞇起眼。「但是妳看起来,甚至没有妳父亲坚强。」

  智珍纤细的身体微晃。「你错了,我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坚强。」她平视他的眼睛。

  「是吗?」他粗嗄低喃。

  「为了我父亲,为了他,我会尽一切努力。」她平板的语调宣誓着。

  时间彷佛静止,过度寂静让室内的空气令人窒息。

  然后,她凝雾的眼眸望向沉默的他,再一次请求:「请你放手,只要暂时的放手就好,我一定会说服父亲,因为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利曜南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氤氲。「那么,就尽妳所能,将我击败。」他残忍地回绝。

  智珍的脸孔瞬间刷白。

  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

  一个唯利是图的男人,即使曾经沧海,终究无法改变他追逐名利的野心与冷血的事实。

  「绝对,」利曜南站起来,临走之前轻柔地、几近温存地倾身对她呢喃:「绝对要记住,千万别对妳的敌人心软。」他低柔地对她道。

  然后转身走出包厢。



第五章
 
  最近这几天,下班后姜文总是坚持带智珍外出吃饭,之后再开车送她回家。每天晚上都要到十点钟左右,智珍才能回到家中。

  对于婚事一再拖延,智珍对姜文感到十分亏欠,因此她很难拒绝他的好意,只因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这晚她仍然强颜欢笑应付了姜文一整个晚上,智珍的脸庞堆积着疲累,深锁的眉宇诉说着千丝万缕的愁虑……

  「连续三天,准时六点离开办公室,十点过后才回到家。跟男人在外逗留到这么晚,这种行为实在应该打屁股。」

  公寓楼梯口,传来熟悉却让她心惊的低沉男声!

  「你怎么进来的?」她惊讶地张大眼睛,瞪着不请自来的男人。

  利曜南从楼梯转角的阴暗处慢慢走出来,他的眸色深沉,冷凝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我告诉妳,我正好认识管理员,这个理由妳会相信?」

  楼下根本就没有管理员!她屏息。他看起来不高兴,甚至……在生气?

  「你来做什么,我跟你之间,应该没什么交集了。」她别开眼取出皮包里的钥匙,打算以漠视忽略他的存在,让他知难而退。

  然而利曜南居然上前一步,直接捉住她的手腕。「真的没交集?还是妳一直在自欺欺人?」他直接将智珍压上墙面,手段霸道,口气却异常温柔。

  「你疯了?」她忽然紧张起来,因为他今晚不太对劲。「你快放开我……」

  「我为什么要放开?一直保持风度的结果,就是让别的男人乘虚而入,与其如此,我宁愿不做绅士。」他粗嗄地道。不费吹灰之力擒住她的双腕令她不能反抗,然后他伸手意图触碰她的脸庞──

  「你看清楚,我不是朱欣桐!」智珍急切地撇开脸,狼狈地避开……

  可利曜南竟然回答她:「我知道。」他低笑。「妳,是谭智珍。」

  她愣住,直到利曜南的脸孔突然朝自己压过来──

  「利曜南!」她死命推挤他,却发现根本推他不动后便下意识地大声喊:「利曜南,请保持你过人的理智!」

  因为这句话,利曜南暂停下压的举动。

  他英俊的脸孔定格在她面前数公分处,冷沉的双眼盯着她逃避的眼眸,灼热的男性气息喷拂在她紧绷的肌肤上……

  然后,他忽然撇开嘴,贴在她耳边粗嗄地低诉。「没错,妳说的对,我的确还剩理智。」他沉声低笑,喃喃的语调如同情话。

  智珍心底忽然鼓起鸣钟──

  彷佛,在上一个世纪,同样的对话蓦然在她的脑海显影,如钟鼓般余音波荡地缭绕起来……

  注意到她的错愕,他慢慢敛下眼,性感的薄唇咧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智珍回过神,用力挣开他的掌握!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朱欣桐。况且姜文也不是一般人,他是我的未婚夫,不久后我就会嫁给姜文成为他的妻子。」她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瞪视着他,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失去冷静……

  何况,他才拒绝过自己,而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今后两人将成为「敌人」。

  「我们曾经讨论过婚姻的意义。」他沉定地看着她,过于平静的音调彷佛刚才的事不曾发生。「虽然我说过,我不认为男女结婚必定存在爱情,但是这个定律,不适合用在妳身上。」

  她蓦然失笑。「利先生,」因为他的过于自信,她禁不住嘲弄。「我与姜文的感情如何,不需要你来评论。」

  「我不评论,只是说出事实。」他露出笑容。

  他的话,令她一窒。「我确定,与你之间实在有严重的沟通问题。」

  她迅速掏出钥匙,转身开门──

  利曜南出手挡住半开的大门。「那是因为,妳根本就不打算敞开心扉,跟我『沟通』。」他又再一次将她困住。

  这次是把她包围在大门与他之间。

  智珍屏息着,因为两人之间几乎没有间隙的距离,贴近到她的背脊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

  她强迫自己深深呼吸,然后转过身面对他──

  「请你离我远一点,我已经再三说明我不是你以为的『她』!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承认,好,那么我承认欣桐是我的妹妹……但,她就只是我的妹妹而已!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她瞪着他,声调平板。

  但很快的,她发现转身的动作根本是一个失策!

  两人间暧昧的姿态,完全不利于她。

  利曜南咧开嘴,冲着她微笑。他可疑的笑容把她弄迷糊了,她眨着眼疑惑地瞇视他……

  「妳是谁都好,从现在开始,我准备追求妳。」他低柔地回答。

  他突然而来的宣誓,让智珍错愕。

  但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开玩笑……而且她不认为,利曜南会半夜跑到她的住处来,跟她开如此莫名其妙的玩笑。

  「是吗?那么你对于朱欣桐的爱呢?」她质问他,藉此保卫自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你也曾经说过,这一生你只爱一个女人,朱欣桐。」

  她的话饱含指控,然而问着他的同时,她自己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窒息……

  利曜南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我不记得了。」他简短地道。

  利曜南无赖的回答,让智珍感到不可思议!

  她睁大眼眸,然后一字一句地指控他:「你真是一个冷血而且奇怪的男人!就算你不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爱情,但应该不会忘记数天前你曾经拒绝过我的请求!就算我也『忘记』了你的海誓山盟跟信誓旦旦,但是你真的以为,我会答应一个曾经那么无情拒绝过我的男人,对我的追求?」

  「Business is business,这是两件事。」他露出毫不在乎的笑容。

  智珍神情严肃。「你以为这是游戏?」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很苍白。

  利曜南的无情她很清楚,但就因为太清楚了,所以心口充斥着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的……不知是痛楚还是麻痹。

  「答应我,明天晚上,不许再跟那姓姜的出门。」他要求,恣意地伸手拂开她颊畔乱发。

  她的话,他如同耳边风般置之不理。

  智珍避开他的触碰。「不要──不要碰我!」

  然而他手指拂过处,却带起一道令她心惊的灼热……

  利曜南目光深沉,她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他的视线下,就连她眼眸深处细致的表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松手,忽然放开她。

  如获大赦,她迅速退到门后,与他隔开一道铁门的安全距离……

  「我准备追求妳,妳逃不掉。」隔着铁门,利曜南低嗄地对她道。

  智珍出神地凝望他眼底温柔的狂妄……

  「只能接受。」

  他笑着,轻松宣誓。

  ☆ ☆ ☆

  用力关上铁门,智珍把利曜南关在门外,然后转身逃回黑暗的屋子里……

  在没有一丝灯光的黑暗中,智珍奔走时撞到沙发椅背,疼痛让她顺着椅背滑下地板,然后有一段好长的时间,她就这样怔怔地坐在地板上,忽然感到寒冷,于是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膝头,想到利曜南在门外坚决的表情,她忽然感到害怕……

  铃铃──

  一阵吵嘈声让智珍回过神,她这才发现家里的电话已经响了很久。

  执意响个不停的电话骚乱着她的心绪,不肯放弃,最后她叹息着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讶异于自己如此柔弱的音调。

  有多久了?她不容许自己软弱……

  「智珍吗?我在楼下等了很久,一直没看到妳公寓里的灯打开,妳没事吧?」姜文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我……」她深呼吸,然后强颜欢笑。「我没事。」

  「妳还好吗?」姜文不放心。「要不要我上去陪妳──」

  「不必了!」察觉到自己的口气太急,她徐徐缓下声,用力闭起眼睛然后慢慢睁开。「我没事,只是很累,所以回到家后就坐在沙发上休息,没有立刻打开灯。」她愉悦的声调听来坚强。

  「是这样吗?」姜文口气疑惑。

  「真的,就是这样。」

  「那么,妳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她柔顺地回答。

  只有对姜文,她没有任何坚强的伪装。

  「智珍?」他忽然唤住她。

  「我在听?」她真心微笑。因为她答应过……

  答应过一个人,她会真情真意地对待姜文,一生一世,永远不能辜负他。

  「董事长今天,主动跟我提到了婚事。」他忽然道。

  姜文突如其来的话,令她无法反应……

  片刻后,智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爸他,他真的跟你提起婚事?」然而她必须努力控制,才能保持声调的平静。

  「对,就在今天早上。妳知道吗?能听到董事长主动提起,我真的很高兴。」

  「为什么……」她喃喃自问。「为什么爸爸他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我也很惊讶,不过我看董事长不像临时起意。他似乎早有打算,好像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计划我们结婚的事,老实说,我真的很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董事长根本不放心把妳交给我。」

  她怔怔地,陷入沉默。

  「智珍?妳怎么不说话?」

  「我……」智珍脑中一片空白。

  「我知道了,妳听到这个消息,跟我一样太高兴了,对不对?」姜文敛下眼。

  彼端的他,脸上并没有笑容。

  他坐在车内,车子依然停在智珍公寓楼下。一部高级朋驰突然开到智珍的公寓大楼前,车门打开后,他看到利曜南走出公寓大门,纵身跨入驾驶座旁。

  然后,朋驰车迅速开走。

  「姜文,很晚了,我很累……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她实在无力再强颜欢笑下去。

  「当然好。」姜文笑着说。

  「晚安。」

  「晚安。」他仍然笑着收线。

  姜文合上手机盖,他瞪着前方开远的朋驰车灯,冰冷的脸孔没有一丝笑意。

  ☆ ☆ ☆

  「利先生,他的车子从刚才就停在公寓楼下,一直没开走。」马国程的视线自左前方的后照镜,转回挡风玻璃凝视前方路况。

  「我知道。」利曜南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深邃的眼眸凝望窗外,若有所思。

  「那么──」

  「我想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如果他还不知道,那么现在知道,还不会太晚。」

  「利先生?」

  利曜南转回目光,灼亮的双眼盯着车内的后视镜。「他不可能毫无疑问。」

  马国程抬起眼,看到镜中利曜南的眼睛。

  他知道利曜南的意思,但是却不明白利曜南的做法。

  「甚至于,应该在一开始……」利曜南侧开眼,沉冷的眸光掠过一抹星芒。「他就已经知道,『她』不是『她』。」

  马国程不由得屏息。「利先生,您的意思是说,姜文他根本就知情?」

  「不,他不知情。」

  「利先生,我不明白──」

  「不会等太久。」

  利曜南从西装口袋拿出一枚女性耳环,握在手心上把玩……

  马国程瞇起眼深深疑惑,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利曜南往下道──

  「答案,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 ☆ ☆

  博济医院是一家高级私人医院,能到博济医院身体检查,或者入院就医者皆非富即贵,因应这些富人的需要,特别是住在特等病房的病人,博济医院的门禁特别严格,任何探视者都必须留下身分证件,并且得到院方与病患的同意,才能进入院内特等病房探病。

  李芳渝并非一个被动的人。

  自从在朱欣桐的病历上发现了可疑之处,她就开始怀疑着谭智珍!

  但在见过谭智珍后,因为实在从她那里得不到任何线索,于是她想到上班时间利用医院计算机──拜博济医院门禁森严之赐,她找到数日前利曜南住院当天的访客资料──

  李芳渝很快就查到当日谭智珍留下私人证件时,值班护士登记的个人基本资料内容。

  之后,她伪造谭智珍的住院数据,然后利用博济医院的名义,十分有耐心地,将谭智珍的个人数据传送到新加坡各大医院。

  终于,她在新加坡樟宜综合医院得到了回音。

  「三年前,博济医院也曾经来要过资料!」樟宜医院的挂号柜台查到这件事。

  李芳渝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撇开疑虑,她很快地回答:「是的,」她已猜到,三年前谭智珍必定到博济医院就诊过。「但是因为谭小姐再次就诊,所以我们必须知道她近三年来的病历数据以免误诊,最好是能把过去病历档案一并送传过来。」

  「这样呀……可是我们实在不能随便将病人的病历转给你们,除非──」

  「有博济医院的证明也不行吗?您也了解,谭小姐她目前住院,不方便自己到贵院申请病历数据。」

  「可是……」对方显得很为难。「有医师的签名吗?」

  「当然有。」她有把握,能将兄长李奕豪的签章伪造到九成相似。

  「那么,妳先把医师的签名文件传真过来,我们会再跟贵院求证,如果签名没有问题的话,病历应该可以转送过去。」

  对方医院十分谨慎。

  「没问题,我现在就把签名文件传真过去。」

  「麻烦妳了!」

  挂了电话后,李芳渝立即着手传真。

  她心底觉得奇怪的是,事实上后来她曾经回到档案室内,回头寻找病历档案,然而却未曾发现任何关于谭智珍的病历!

  之所以回头寻找谭智珍的病历,是因为她实在想不通一些直到现在看来,仍是极为关键的事──

  她一直认定朱欣桐的死因可疑,现实让她难以忽略!更何况,利曜南的态度在改变,她不得不提防忽然出现的谭智珍……

  然而当初她回头到档案室找寻时,却未发现谭智珍的病历。

  那时她原以为自己的预设是错误的,但樟宜医院既然透露博济医院曾经要过谭智珍的病历资料,那就证明谭智珍曾经在博济医院就诊过!也因此推断,谭智珍在博济医院的病历应该是存在的,只是现在忽然「不见」──或者应该说,谭智珍的病历档案是被人为「有意」或者「无意」删除了!

  就如同朱欣桐的病历资料,被她删除了一样!

  「到底会是谁做的事……」

  李芳渝喃喃自问。

  因为数据被删除,她无法找到当初治疗谭智珍的主治医师是谁!而当年为朱欣桐急救的医师,早已经离开博济医院,出国进修不知去向。

  李芳渝只记得,当年朱欣桐急救前她负责挡住一干亲友,并在急救当时,忙于安排因注射镇静剂而昏迷的利曜南住进另一间病房,因此并未进病房跟随医师一起参与急救步骤……

  那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

  为什么到最后,血崩的朱欣桐竟然会死于肺部感染?



第六章
 
  在签约记者会上遭遇挫折后,谭家嗣的行动反而更加积极。

  智珍看到父亲不但主动要求到帝华开会,并且积极插手报价规画,毫不避讳他取得团队主导权的野心,而杨日杰碍于联合营造所投入的合作资金,占总投资比例庞大,在极机密的报价规画部分,也不得不让父亲插手……

  即使智珍仍想阻止联合与帝华合作,到这个阶段也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了。

  中午休息时间,一则因为姜文坚持,二则智珍实在身心俱疲,她同意姜文的提议到外面的餐厅用餐。

  「妳最近精神不太好,一定要多吃一点,好好补充营养。」点完菜后,姜文特别叮咛她。

  智珍忽然感到,难以承受他太多的感情……

  「吃中饭?」

  一个男人忽然走到智珍身边的走道,低嗄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利曜南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智珍的椅背,那姿态,就似雄性动物的生物本能,霸道而且张狂地宣誓占有权。

  智珍全身僵住,她愣在座位里,没料想会遇见利曜南,更想不到他明知姜文是她的未婚夫,竟会当着姜文的面直接挑衅……难道,他竟然跟踪自己?

  姜文脸色骤变,利曜南嚣狂的肢体语言,瞬间在姜文眸底酝酿出风暴──

  「利先生,如你不介意,我想与未婚妻单独、安静地吃一顿饭。」他特别强调「未婚妻」三个字。

  「当然!」利曜南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是我的餐厅,这顿饭我请客,你们随便用。」

  姜文的脸色剎那间难看到极点。「你的餐厅?」他阴鸷地问。

  利曜南抬起手表,状似淡漫地笑道:「五分钟前,应该说自从你们走进这间餐厅十分钟后,我刚好买下这幢物业。」

  利曜南身后的马国程,伸手推高金边眼镜,以掩饰他脸上的笑意。

  智珍看到姜文的拳头握紧,她由衷感到不忍……

  「谢谢你,利先生,」智珍抬起脸,苍白地对着利曜南微笑。「不过,我跟姜文不习惯让陌生人请客。」

  利曜南沉下脸。

  智珍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姜文,我们走吧!」

  「不需要!」姜文竟然开口拒绝。「既然利先生这么大方,我们自然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坐下来,智珍,我们一定要好好享用,利先生免费提供的这顿『烛光午餐』。」

  智珍怔立在餐桌旁,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出神地凝望姜文冷酷的表情,难以置信向来谨慎温文的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妳太多虑了!看起来姜先生很赏脸。」利曜南如情人般对她柔声耳语,同时出手将肢体僵硬的智珍,重新按回座位上。

  她身不由己地坐回椅子内,看到姜文睁大眼睛瞪着利曜南的一举一动,他看起来冲动的想要伸手打掉利曜南放在她肩上的手。

  似乎看穿姜文的心思,笑容重回利曜南英俊的脸孔上。

  「自己的餐厅,好好吃饭,嗯?」利曜南咧开嘴,倾身特别低柔地叮咛智珍,如哄爱人。

  接着他宛如来时一阵风,转身走开,马国程紧随其后。

  姜文瞇着眼,拳头狠狠地握得死紧……

  他的的确确是来挑衅的!智珍清楚地看见他的动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利曜南会从不确定,到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

  智珍怔怔地坐在位子上,她甚至完全没有心思注意到姜文的反应。

  「利曜南对妳很特别?!」

  直到姜文突然开口问话,智珍才回神。「他……」轻咬着下唇,她突然感到难以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真的感到茫然。

  她不明白利曜南的动机,更不了解他为何突然转换态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利曜南正在改变游戏规则──

  他不再被动,而是扭转态势,成为主动的掌控局势者。

  然而,十分钟内决定砸钱买下一间餐厅,只因为她跟姜文在这间餐厅一起吃中饭?智珍知道利曜南不在乎金钱,却完全看不清他意欲为何。

  「是吗?」姜文的笑容很冷。

  看到姜文不信任的表情,智珍心口一寒,整个心脏忽然狠狠地揪紧。

  「Waiter!换菜,换成全餐厅最贵的菜!另外给我点蜡烛、找琴师演奏,再来一瓶1988年份的波尔多红酒!」

  得不到智珍的回答,姜文泄恨一般,花利曜南的钱尽情发泄。

  然而最让他感到可恨的是,就算一顿饭花上一百万,利曜南也完全不会在乎!

  尽管现在是中午时间,要求点上蜡烛显得十分怪异而且不合情理,但侍者显然被特别叮嘱过,对于姜文的无理要求一概照单全收。

  智珍沉默着,直至感觉到晕眩……

  「姜文,我……我去一下化妆室。」她苍白着脸庞强颜欢笑,不待姜文回答匆匆起身奔到化妆室。

  她无法继续坐在位子上,与姜文面对面……因为他隐而不宣的怒气,实际上给了她非常大的压力。

  利曜南等于宣告了两个男人的战争!

  她忽然想通……利曜南绝对是故意的,他故意捏造暧昧的误会,让姜文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即使,姜文才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智珍走进化妆室前,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拉到角落。

  「妳看起来很不安?」利曜南低嗄地笑问,索性环住她的腰,制止她的挣扎。

  他早已等在附近守株待兔,他根本不曾离开。

  「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我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智珍掰不开他的手,于是紧张地望向餐厅另一头,姜文所在的方向。

  幸好,姜文似乎并未发现她被「挟持」,否则可能引来另一场更大的风波。

  她正经八百的问话,惹利曜南嗤笑。「妳很清楚我想『怎么样』!况且,昨天晚上我已经警告过妳了,是妳太不听话。」

  「你简直是疯子!」她唾弃他。「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该听你的命令行事?」

  「错了,」他笑着扣紧她扭动的腰肢、箝制她纤细的手腕,彷佛制服她是件有趣的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跟我作对,唯独妳例外。」

  智珍瞪大眼睛。「你到底想怎么样……」

  「妳问第二次了!同样的问题,我向来不答第二遍。」他低笑,忽然倾身压向前……

  太过贴身的距离,让他们几乎热唇交接,她吓一大跳,急忙撇开脸!

  彷佛他是瘟疫,她急急避开的反应,反而惹利曜南失笑。「妳逃不掉,总有一天……」

  他灼热的视线锁紧她迷蒙的眼眸,智珍浑噩地凝定住,如泥雕塑像一般丧失知觉,困缚在他炽烈的目光下。

  「妳会回到我身边。」他沉声宣誓,然后放手。

  智珍愕然瞪视着他。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察觉了什么?!

  这回他真的放手,并且离开餐厅。

  智珍愣在角落处,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匆忙奔进女生化妆室内──

  就怕他神出鬼没,再次忽然出现,纠缠自己。

  姜文在座位上等了半晌,不见智珍回来,他心底起疑正要站起来找人,忽然听到智珍忘在座位上的皮包内,手机响起。

  他犹豫三秒,就伸手打开皮包,拿出手机──

  「喂?请问是谭智珍,谭小姐吗?」

  「她──智珍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是她的未婚夫,有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他擅自决定。

  「噢,我们这里是樟宜综合医院。因为谭小姐在台湾就诊,台湾院方要求我们转出谭小姐的病历,我们已经求证过台湾医院提供的主治医师签名,签名完全没有问题,所以病历这两天已经寄出,我们特地打电话通知谭小姐一声。」

  「智珍在台湾就诊?」姜文瞪大眼睛。

  「是的,我们打电话通知谭小姐,只是医院例行公事,请您转告谭小姐一声,谢谢!」

  对方不等姜文回答就挂掉电话,果然打电话的行为只是「例行公事」。

  姜文瞪着断线的手机,眉头深锁。

  直到看见智珍的身影往回走,他不动声色,将手机放回皮包内。

  「怎么这么久?我都打算到化妆室去找人了!」他开玩笑,态度已经回复平常。

  看到姜文的笑容,智珍不自禁松了一口气。「你点了什么菜?」她重拾笑颜,借机转移话题……

  虽然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昔。

  ☆ ☆ ☆

  收到樟宜综合医院寄来的资料前,李芳渝已经针对她起疑的事,做过全盘思考。

  虽然利曜南精明深沉,但她也绝对不是一个笨女人。

  她知道,利曜南也已经开始起疑,更明白调查谭智珍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一旦证实事情发展是她所担忧的情况,那么她将无立足之地!

  但倘若坐以待毙,那可完全不符合她做人做事的风格!

  如果她能早一步得知真相──只要比利曜南早一步就好,那么,情况也许就能按照她所期盼的,被她所扭转……

  届时不管实情真相如何,她自有她的盘算!

  但即便如此,李芳渝仍掩不住对「某个人」的怀疑。

  她唯一感到大惑不解的,是姜文这个人──这个谭智珍的「未婚夫」。

  于是这天下午,李芳渝再次来到联合营造大楼楼下,直接要求见谭智珍的未婚夫姜文。

  「我并不认识妳,李小姐。」姜文原不想见这个莫名找上门的陌生女人。

  但当这个要求见他的女人,自称自己是利曜南的未婚妻时,他就不再排斥见面的可能,同意到公司一楼会客室,与李芳渝会面。

  「很好,因为我也不认识你。」李芳渝咧开嘴。「我们彼此不认识是最好的,因为我们没有利害关系,不必对彼此说假话。」

  姜文瞇起眼。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不是普通角色。「请问,妳要求见我,有什么目的?」

  「很简单,我只是想请教你,对自己朝夕相处数年的『未婚妻』,你到底有多深刻的了解?」

  「李小姐,这似乎不干妳的事。」他冷淡地答。

  「说得是呀!」李芳渝笑容不变,她直视姜文。「表面上看起来,这的确不干我的事。但是您的未婚妻,谭智珍小姐,她跟已经被医师宣判死亡,并且开具一张死亡证明书的朱欣桐长得一模一样──而我呢,我这个人向来不信邪!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巧合』,所以,我认为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于你和我实在是大大的有关系!」

  「也许朱小姐和智珍是孪生姐妹,那就不足为奇。」

  「那也得有证据!再说,即使如此也不怕你见笑,我的未婚夫利曜南,他可不会同意所谓『孪生姐妹』这样的解释!事实上,他根本认定朱欣桐就是谭智珍、谭智珍就是朱欣桐──这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胡扯!我是智珍的未婚夫,怎么可能不知道智珍是谁?!」姜文立即反驳。

  「对了!」李芳渝虚伪地笑出声。「这正是我所要请教你的,姜先生。」

  姜文愣住,他神色阴沉地,瞪视着眼前满脸伪笑的女人……

  同样的,李芳渝也巨细靡遗地,观察着姜文的表情与反应。倘若对方有一丝犹疑或者有别于平常的反应,她绝对能看得出来。

  「李小姐,我怀疑妳是否闲着没事,生活过得太优渥,导致丰富的想象力太过度发展了!」

  出乎李芳渝意料的,她并未激怒姜文,相反地,他的神态反倒轻松起来。

  「你不必装做一派轻松的样子,我相信以曜南的个性,他应该已经对你的『未婚妻』展开行动了!」诱导不成,她索性进一步激怒他。

  姜文的笑容却仍然挂在脸上,彷佛已经打定主意,不为所动。「那又如何?我根本就不在乎!」他一摊手,轻松自在。「智珍很清楚她的未婚夫是谁,我们彼此相爱,无论利先生做些什么,也动摇不了我跟智珍七年的感情。」

  李芳渝的笑容消失,她瞇起眼研究姜文──他要不是有了防备,就是真的如他所言完全不在乎!

  「李小姐,如果妳没其它事的话,我还有工作,恕不奉陪了!」他站起来,拉开椅子。

  「等一下!」李芳渝不甘心。「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未婚妻,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女人吗?」她干脆直接挑明了。

  姜文挑起眉,彷佛这是他所听过,本世纪最荒谬的笑话。「李小姐,我再重复一次,我还有工作恕不奉陪。改天没事,我可以考虑抽空陪妳闲聊。」

  姜文笑着转身后,挥手走开。

  他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他根本就当李芳渝在说疯话。

  李芳渝愣坐在会客室里,不耐地皱起眉头……

  看来这回她白跑了一趟!她的疑惑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深了!

  ☆ ☆ ☆

  马国程在突然收到一份来路不明的传真文件后,立刻将这份不具名的文件,送进利曜南的办公室。

  「利先生,您要的东西已经到了。」马国程神情由衷佩服。「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有反应。」

  利曜南并未拿起传真文件,仅嘱咐马国程。「你了解一下,看文件内容是否动过手脚。」

  决定竞标捷运案,并且笃定帝华是唯一竞争对手后,红狮在帝华委外之营运效益评估顾问公司内,就派遣了一组监视人马。

  「这我明白,但是──难道他会给假东西?」马国程问。

  「就算是真东西,也要验明蛛丝马迹。」

  「利先生,我知道怎么做了。」马国程露出笑容。一切都在利曜南的掌控中,对方受不了刺激,已经开始伺机而动了。

  利曜南推开座椅,站起来走到马国程面前。「姜文非常小心。」他越过马国程身边,冷峻的脸孔没有表情。「选择以传真方式,输出帝华委托顾问公司制作的预算企划书,就绝对不会在文件上留下指纹。」

  「利先生,这一点事前竟然又给您料中了!」马国程很清楚,利曜南最厉害也是最可怕的能力,就在制敌机先。因为他总是能够料到敌人内心的想法与谋算,对于敌人的性格更了如指掌。

  事先利曜南已经叮咛他,故意在名片上标示马特助办公室私人传真号码。

  利曜南早已料到,倘若姜文有所行动,他所选择的方式只有三种:第一直接传真泄密;第二透过海外转寄;第三让不知情之第三者,最好由法人顾问公司泄密。其中最可能、最直接、最不需假手他人的方式,就是透过传真。

  为了造成这等天时地利人和假象,让姜文「主动」选择传真这一个便捷、不费力且不留把柄的方式,早在一个月前利曜南已经叮嘱马国程,借助名流交际宴会,开始散布马国程私人名片,名片上载马特助办公室私人传真号码。

  「Vincent,去查明他传真的地点,只要他在公共场合行动,就调到现场当时的监视录像带。」

  「是!」马国程恍然大悟。

  姜文当然不会笨到用私人传真,泄漏公司机密文件。

  「跟在他身边的人,回电报告了?」利曜南再问。

  「整点后,一定会打电话报告。」马国程回答。「即使缺乏现场录像,我们派去跟住姜文的人也能提供监拍光盘,拍摄当时将核对当日超商贩售报纸日期,与墙上时钟所指的时间,这些证据足以核对传真日期与关键时刻。」

  这是第二重布局。两个星期前,马国程已经派三个人轮流跟住姜文。这也是姜文的行踪,利曜南之所以了如指掌的原因,也因为如此,日前姜文与智珍用餐时,利曜南才会「碰巧」出现。

  利曜南派去跟踪的人,跟住的对象是姜文,而非智珍以为的自己。

  「利先生,」马国程虽然自信满满,但他忽然有一丝犹豫。「您确认这件传真文件,是姜文所为的可能性是……」

  「如果你在博济医院找到的数据没有错误,陈秋生没有说谎,」利曜南目光深沉。「那么,可能性就是百分之百。」

  「我料想陈秋生没那个胆对您说谎,但是倘若博济医院的数据属实,那么谭小姐她可能就是──」马国程不解。「如果这是真的,您为何要利用姜文与谭小姐之间的矛盾,夺得捷运案标案?这样一来,您似乎重复了……」马国程没再往下说,眉头却紧紧皱起。

  利曜南很清楚,马国程想说的是:这样一来,他又重复犯了三年前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再次利用了「她」。

  「以父之名,所行之事,可以为我作见证。」利曜南喃喃低诉。

  马国程是基督教徒,他自然知道,这是出自新约全书约翰福音。

  但是他实在不明白。「利先生?您……」

  利曜南却不再回答。



第七章

  在最后规定日期到来之前,以红狮与帝华为首的两大集团,在投标日当天分别由集团董事长率领团队成员,将投资计划书送进捷运局分别进行简报,再由捷运局甄选委员提出质询。

  同时在土地开发上,帝华新干线比捷运局原规画之土地开发处,整整多了六个区块,这是为内部利益摊平所致。然而甄选委员有诸多疑虑,对于目前土地开发效益,感到不如预期乐观!

  而在机电系统方面,红狮新干线早已与外商日本新干线公司谈妥条件,日本新干线承诺未来高铁兴建,将出资认股10%,在技术提供与投入这方面,红狮新干线所做的努力也令甄选委员十分满意。

  然而让甄选委员判定最后胜负之最重要关键是,红狮新干线公司得标之兴建评估经费为2050亿新台币,帝华新干线公司之兴建评估经费为2365亿新台币,而红狮新干线在风险评估一栏超估15O亿新台币,总计为2200亿新台币,仍然比帝华新干线公司的2365亿新台币,少了165亿新台币。

  同时,红狮新干线公司以优渥的财务规画能力,使得其评估之未来捷运票价,比帝华新干线公司整整低了十元以上。

  在长达十二个小时的会议后,甄选委员召集人宣布,由红狮新干线公司筹备处,取得高铁捷运优先议约权。

  这一仗,帝华为首的团队打得灰头土脸,竟然占不到一丝便宜!

  「利曜南就像长了第三只眼睛!他居然面面俱到,处处针对我们不足之处下针砭,就连增估风险预算150亿,总预算都还比我们低了一百多亿元!就好像他事前已经看过我们的投资计划书,才会对我们的计划书内容如此了如指掌、得以克敌机先!」在会场上简报时一路溃败,让谭家嗣气急败坏,回程路上已经忍不住发飙。

  「董事长,杨总已经提出声明,针对红狮新干线公司认股36.3%,与帝华新干线公司已认股43.5%,有明显落差。红狮新干线公司认股不足,高铁捷运局不该忽视这个问题。明天杨总就会委请律师团提出严正抗议,要求高铁捷运局成立项目调查小组。」姜文看见智珍脸色凝重,于是他代为发言安抚谭家嗣。「董事长,这件工程标案还有转机,您先别丧气。」

  谭家嗣神色阴鸷,突然闭口不言。

  智珍当然清楚,父亲不豫的脸色代表着什么意义。

  事实上,加上日本新干线公司承诺未来将认股的10%,红狮新干线公司认股高达46.3%,纵然认股不足50%容易落人话柄,未认购之股权成数太高,容易让人产生利益输送的联想,但如此巨大的工程案,所牵涉之利益太过庞大,本来就有多方势力等待安抚,即使今日换做帝华团队取得优先议约权,也将导致同样的结果。帝华新干线公司的抗议,几乎没有胜算可言。

  回到办公室后,已是晚上十点。谭家嗣的情绪看起来较为和缓,似乎已经得到控制。

  「姜文,已经很晚了,你先送智珍回去,我还要留在办公室里看一些文件。」谭家嗣对姜文道。

  「是,董事长。」

  「爸,您也累了一天,应该回去休息了。」

  「没关系,妳现在就跟姜文一起回去,我还要留在公司处理事情。」谭家嗣丢下话后,就径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内。

  智珍本来不愿离开,但父亲的意志很坚决,而现在这个时刻也实在不适合再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这样也好,这件事总算告一个段落。」车上,姜文劝道:「事实上董事长的年事已高,早就应该退休享清福,实在不适合全心全力,投入这种激烈的工程竞标争夺战。」

  「你说的没错。」智珍怔怔地望着前方,神情苦涩。「但这是我的错,是我太不争气了,所以不能为爸爸分忧。」

  「妳怎么这么想?」姜文蹙着眉,回头看她一眼。「这么沮丧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妳!早知道我刚才就不说那些话,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智珍忽然转头,认真地问姜文:「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吗?难道一直以来,我给你的印象总是那么积极?那么勇往直前?从来不退缩的?」

  姜文怔住,视线胶着在挡风玻璃前。

  「你真的觉得……我一直都是那样的吗?」她再问,仍旧认真。

  「妳在说什么啊?!」姜文忽然笑出声。「我看妳今天受的刺激太大,情绪快比董事长还要难以捉摸了!」

  智珍深深凝望着他。

  问这个问题的她是认真的,然而姜文故作轻松的态度令她不解……她忽然感到,也许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了解姜文。

  「妳的公寓到了!」他停下车子,下车替她打开车门。「我送妳上去吧?」

  智珍摇摇头。「不必了。」轻声回答。

  「也好,」姜文一反常态,并不勉强。「今天晚上妳好好休息,相信明天进公司后,董事长一定会交代很多工作下来,毕竟这场仗还没打完,我们得有始有终。」

  智珍没有回答他,仅淡淡一笑,然后转身下车走进公寓大门。

  姜文站在楼下,依照往常习惯,他看到智珍公寓楼层的灯光亮起,才回到车上开车离去。

  ☆ ☆ ☆

  回到家中,智珍的心情更为沉重。

  这阵子,有很多时候她感到一股无力感深深困扰着自己,她开始后悔,到台湾的决定也许是错误的。

  智珍慢慢走到窗前,心事重重地凝望着窗外夜色,父亲如此积极争取捷运工程案,不仅仅因为利曜南那天晚上设的饭局激怒了他,她担心的是,父亲这趟回到台湾别有目的……

  就在智珍陷入愁思时,手机声忽然响起,她犹豫了半晌才从皮包里取出手机。

  「喂?」她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开门,我要见妳。」利曜南沉声命令。

  智珍愣住。

  「我现在就站在妳的公寓门外,快开门。」他理所当然地催促她。

  她倒抽口气,因为这是一幢旧式公寓,楼下根本没有管理员,所以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如入无人之地。「已经很晚了,我要休息不想被打扰。况且我有选择开不开门的自由。」她平声拒绝。

  利曜南低笑。「听话,快开门,别跟我闹别扭。」他的嗓音低沉嘶哑,有一抹浓浓的磁性,彷佛情人的低语。

  闹别扭?「请你不要误会,也不要扭曲我的意思!我不想替你开门,是因为我与你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同时,我也完全没有跟你闹情绪的必要和心情。」她严肃地「纠正」他的一厢情愿。

  利曜南沉默数秒,忽然在话筒另一端深深叹息。「如果妳不开门,那么我会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妳愿意打开大门为止。但是今天晚上天气很冷,我昨天才得了重感冒,如果妳希望我的病情加重,那么妳可以一直不开门,让我在门口站一整夜。」

  他的话听似合情合理,实则却是威胁!

  智珍握着手机,这一刻,她实在好后悔接起这通电话。「我不会开门的,如果你坚持站在门外一整夜,那么我也不能阻止。」说完话,她便合起手机盖。

  关掉手机,她便将行动电话抛到沙发上,自己则缩在沙发另一角,蜷起膝盖,让身体完完全全陷入柔软的椅垫里……

  她了解利曜南,知道拒绝他的后果堪虞,但不管他有多不高兴她的「拒绝」,今晚她真的没有心情面对他……

  她没有心情,在面对他的时候戴起面具。

  忽然感到疲惫不已,智珍蜷在沙发里不知不觉地睡着,直到寒冷将她唤醒,她抬头看到墙上的小熊维尼钟,才发现已经深夜两点。

  已经两点了……

  智珍迷迷糊糊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回房间途中,她听见大门外似有声响。

  她忽然想起,利曜南说过他会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她愿意打开大门。但是……但是他真的还会站在门外吗?

  她知道自己不该好奇,更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她仍然走到门前,屏息着慢慢将门打开……

  隔着铁门,她看到门外的走道上空无一人。

  「真可笑……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她喃喃自问。

  就在她要将门合上之际,忽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楼梯间走出来。

  「妳终于开门了。」利曜南站在楼梯口,深邃的眼神牢牢地紧盯着她。

  智珍呆在门口,忽然之间,一股强烈的、逃避的冲动驱策着她──

  她反手迅速而且用力地关上大门,然后紧贴着大门背面,无法呼吸……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开门,妳逃避不了。听我的话,开门。」

  利曜南低沉沙哑的声音传进门内。智珍无法回答,她掩住嘴奔逃到客厅里,远远地逃开那扇薄可传音的门扉。

  之后,有十分钟的时间,不再有任何声音传进来,就在智珍以为他已经放弃离开时,铁门的锁孔忽然被插入不明物体,短短两秒钟后大门外的铁门被打开的「依呀」声传进智珍的耳朵里,接着是大门传出锁孔开锁的声音──

  智珍还在发呆,利曜南已经登堂入室。

  「你……」

  她的话未说完,利曜南走到她面前整个身体忽然往前倾──在智珍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利曜南沉重的身躯骤然压到她身上!

  智珍呆住了!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整个人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在沙发上,完全动弹不得……

  智珍根本喘不过气!利曜南的体重是她的一倍半,她被压得就快要窒息了……

  「我说过,我得了重感冒。」他皱着眉头,嘶哑的声调挟着浓重的鼻音。然后像是突然发现她的脸色不对,他呻吟一声,右手臂慢慢撑起半边身体。

  她看见,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却在冒汗。「你还好吗?」她问,心脏忽然揪成一团!

  「快爬起来……我撑不了太久了。」他沙哑地呢喃,粗嗄的声调已经有点含混不清。

  智珍终于确定,他正在发高烧!

  她怎么会这么狠心?知道他在生病,为什么说不开门、就真的不开门?「我、我马上起来……」

  等到她从身下爬出来,利曜南立刻重重地跌回沙发椅垫,智珍这才注意到,他的衬衫背部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

  愕然看见他背上大片汗湿,眼泪忽然如掉线的珍珠般,滑下她苍白的脸庞。

  她原以为他只是恐吓自己、威胁自己,根本不会真的守在门外等她开门,然而她错了,错得好彻底!利曜南甚至有她家里的钥匙,但他并没有在她拒绝后立刻使用,她相信如果不是快撑不住,他也许根本不会使用那两把钥匙……

  此时此刻,她已无心追究他为何拥有自己家里的钥匙。

  一时间,智珍陷入极度慌乱!然后她才想到该打电话、该对外求救,因为她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体重多出自己数十公斤的利曜南搀扶起来,她得打电话叫救护车──

  利曜南忽然捉住智珍拿起话筒的手。「让我留下来……让我留在这里休息,我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他捉住她的手仍然有力,但那似乎是他最后的力气了!现在,他甚至连转过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你看起来病得很重,你不能待在这里,你得去医院看病!」她不同意,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在一颗颗往下坠……

  利曜南撑着疲惫的眼皮,他忽然露出笑容。「不要哭,我没事……」他叹息着嘶哑地低语。

  似乎想伸手替她拭泪,但他举到一半的手却颓然垂下。

  直到这时,智珍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漫湿了整个脸庞。「曜南?曜南……」

  她颤抖的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他却不再响应自己……

  利曜南已经失去了知觉。

  ☆ ☆ ☆

  利曜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

  才睁开眼,他就看到坐在病床旁边的智珍。

  昨夜利曜南失去知觉后,智珍半夜打电话叫救护车到家里,在急救人员的协助下将他送进附近的医院挂急诊。之后她就坐在病床边陪了他一整夜,直到巡房的医师确定病人的病情已经稳定,她才昏沉地伏在病床边睡去。

  他沉默地凝望她疲惫的睡容,如呵护一件瓷器般,细腻轻柔地拂开她脸颊上紊乱的发丝……

  智珍蹙着眉渐渐清醒过来。

  「早安。」他嘶哑地,对着刚睁开双眼、眸光迷蒙的她低喃。

  意识到自己趴在病床上睡着,智珍蓦然清醒。「你──你没事了吗?」她挺直背脊焦急地询问。

  「暂时死不了。」他低笑。

  知道他没事,她完全放松下来,可忽然有些生气了。「你明明生病,为什么要坚持站在大门外?」她忍不住质问他。

  「因为妳不让我进去。」他理所当然地道。

  没想到,他竟如此回答!这分明是赖皮的答案!「不对,如果我不开门,那么你就应该立刻走开,而不是守在门外站到深夜。」

  「但是妳终究开门了,所以我的守候绝对有价值。」

  她无法相信他的答案。「我很认真的在问你!」

  他收起笑容。「我,也很认真的在回答。」

  「你……」她忽然语窒。

  分不清楚是生气还是无奈,不想再跟他纠缠不清,她转身欲走──

  他却忽然抱住她。

  智珍无法动弹……

  「别走,让我抱着妳,只要一分钟就好。」他嘶哑地低喃,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不放开。

  智珍僵在床边,这一刻,拒绝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口……

  这刻病房沉默得犹如死寂,窗外白色的日光照射进来,她的脸色苍白剔透,漆黑的眸底蓦然凝聚了一层透明的水雾……

  ☆ ☆ ☆

  一个晚上打电话找不到利曜南,李芳渝直接质问马国程──因为自从那个谭智珍出现后,她开始患上严重的焦虑症!

  「你给我说清楚!曜南现在人到底在哪里?!」早上九点整,李芳渝不顾秘书阻拦,直接冲进利曜南的办公室,却见不到人影,她只好转向马国程的办公室。

  为掩饰自己做为一名未婚妻的失败──她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一夜去了何处?!于是她气焰嚣张地,以骄傲的口吻质问马国程。

  马国程挑起眉,他不怒反笑。「李小姐,利先生是您的未婚夫,他去了哪里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他可不是被吓大的!他从不奉承主子,而是以能力取胜。

  李芳渝瞪大眼睛。「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如果今天你不告诉我曜南的行踪,我就让曜南把你开除!」

  闻言,马国程更觉得好笑。不过他还未开口,手机就突然响起来。

  「利先生?」

  马国程还没开始讲话,没想到李芳渝就立刻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手机。「曜南?!我是芳渝!你人在哪里──」

  李芳渝言辞激动,但瞬间彷佛被一桶冰水浇灌,她突然闭起嘴,脸色很难看。不一会儿李芳渝讪讪地伸手,把手机推到马国程面前。「快接啊!曜南说他要跟你讲话。」她脸色铁青。

  「谢谢!」马国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接过李芳渝手中的电话,这让挫败的李芳渝更形狼狈。

  马国程接到指令,三十分钟内赶到医院接人,然后直接到总顾问公司开会。「不过,李小姐现在正在办公室,她似乎急着要找您。」他好心地提及这个得罪他的女人。还好他向来大人不计小人过,况且引起李芳渝泼辣且蛮横的动机,其实也算可怜。

  李芳渝颓丧的神情,总算再度出现笑容。

  「是。」马国程挂了电话。

  「怎么样?曜南在哪里?我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因为马国程刚才帮自己说话,她的口气明显客气许多。

  「利先生请您先回去,今天下班后如果还有事,再请您Call他。」这是马国程意料中的答案。

  「可是我打电话根本就找不到他啊!你为什么不让曜南跟我说话?!」李芳渝摆起脸色,口气又泼辣起来。

  李芳渝是典型的大小姐性格,事情一不如己愿,脾气就摆在脸上,在她身边的人好像活该倒霉受气。

  马国程脸上没什么表情。「李小姐,您想跟利先生说话,应该不必经过我同意才对?」这女人!真叫人想同情她也难。

  李芳渝涨红脸,顿时无话可说。

  马国程看了一眼手表。「很抱歉,我得去接利先生,不奉陪了。」

  他懒得啰嗦,转身走出办公室。

  马国程走后一分钟,咬牙切齿的李芳渝才猛然回过神,急急忙忙跑到电梯前按钮下楼,奔到街上后她招了一部出租车,然后要求司机把车子开到停车场出口。

  「快点,跟着那部车!」

  一看到马国程开着车子从车库里出来,她立刻指挥出租车司机,跟住马国程的车子。



第八章

  等马国程到达医院,智珍才得以脱身。离开医院后她直接到公司上班,到达联合营造已经是下午一点钟。

  「智珍,妳上哪儿去了?董事长找了妳一整个早上。」姜文一见到她出现,立刻跟进办公室。

  「董事长找我?」她神色苍白。

  「对,应该跟捷运案后续处理有关,今天早上杨董打过电话,跟董事长谈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姜文观察她的神色。「妳的气色看起来很差,怎么了?昨晚睡得不好?」他关心地问。

  「我没事,可能是昨天压力太大了。」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担心着利曜南的病情,她知道自己的气色一定不好看。

  「也难怪,任谁都很难接受失败。」姜文的语调非常温柔。「妳赶快拨一通内线电话给董事长,他一直在等妳进办公室。」

  「好……我知道了。」她勉强自己微笑。

  姜文走后,智珍直接走到父亲的办公室前敲门。

  「进来。」谭家嗣的声调听起来很严肃。

  推门进入后,智珍看到父亲脸色严肃,正低头看一份文件。

  「智珍吗?」谭家嗣的头顶彷佛长了第三只眼睛。

  「是我,董事长。」她回答。

  谭家嗣抬起头。「今天早上为什么没进办公室?」他一开口便质问女儿。

  「我……我睡过头了。」她不由得撒谎,同时别开眼睛。

  谭家嗣挑起眉。「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昨天晚上,他去找过妳了?」他的脸色很阴沉。

  智珍愣住,她屏息着问:「董事长,您口中的他是──」

  「少跟我装蒜了!妳以为瞒得过我的眼睛?利曜南抢了我们的捷运标案还敢去找妳,是不是想跟妳示好?!」谭家嗣口气转为严厉。

  父亲的质问接近无理,智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是我猜中了?还是现在连我的问题,妳都拒绝回答了?!」谭家嗣的口气冰冷。

  屏息数秒,智珍终于不再保持沉默。「爸,您明知道答案,何必一定要我回答您的问题?」

  谭家嗣双眼瞇起,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妳是不是开始不听我的话,想跟我作对了?」

  「不,」听到父亲的话,智珍的鼻头忽然涌起一阵酸楚。「没有人要跟您作对,我是您的女儿,怎么会跟您作对呢?」

  「妳跟利曜南在一起就是跟我作对!况且妳不但跟他见面,还睡了一晚!这样还不算跟我作对?!」

  智珍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咬着唇噙住涌入眼眶的泪水,苍白地呢喃:「爸?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怎么可以这样指控我?」

  「难道这不是事实?!」谭家嗣忽然发起脾气──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用力往墙上摔去!凌空飞过的档案夹撞击到墙面后反弹,尖锐的档案夹边缘,刚好划过智珍的手臂,那瞬间,她的手臂上蓦然出现一道血痕。

  但她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彷佛毫无知觉。

  谭家嗣眼眶发红,气息急促。「妳为什么不闪开?为什么不闪开?!」对于自己粗暴的行为,谭家嗣没有懊悔,反而歇斯底里地对着智珍吼叫。

  泪水蓦然滑下智珍的眼眶。「爸,不要这样,不要再这样了……」她用力咬着下唇,心痛地呢喃,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

  已经很久很久,她不曾再见到失控的父亲,久到她以为一切已经控制住……

  然而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从来没有过去。

  谭家嗣的表情僵硬,他瞪着自己的女儿,胸口仍然不断地起伏着,过了有一分钟之久,他才渐渐控制情绪。

  「妳发过誓,不会背叛我的。」谭家嗣的声调冷硬,但他的情绪似乎已经慢慢平缓。

  「我没背叛您,真的没有……」她的眼泪无法停止。

  谭家嗣面无表地瞪着泪涟涟的女儿,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暴戾之气却忽然软化了。「智珍,妳受伤了?」他看智珍手臂上淌下的鲜血,声音意外地颤抖以及脆弱。

  「我没事……」她虚弱呢喃。「已经没事了。」

  谭家嗣的表情垮下,他呆住,怔怔地瞪着女儿手臂上的伤口。「刚才……刚才我出手伤害妳了吗?」他喃喃问。

  「我没事……这点小伤无所谓,您不要担心了。」她走到父亲身边,没有一丝责怪,反而流露出深浓的关切。「爸,不要这样对待我,也不要这样对待您自己了,好吗?」

  谭家嗣眉宇深锁,半晌后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脸,然后抬头问智珍:「那么妳会答应,离利曜南远远的,永远不会因为他背叛我?」他突然捉住她,几近逼迫又带着哀恸的眼神,警告且悲伤地质问她。

  智珍悲切地看着父亲。「我不会,我当然不会为了他背叛您,永远永远都不会的。」她的眸子里重新凝聚了重重水雾。「您忘了?我发过誓,我以他发过誓,您忘了吗?」

  「对,妳发过誓了!」谭家嗣放开女儿,脸上露出笑容。「所以,以后妳会听我的话,跟我一起对付利曜南?」

  智珍没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智珍。」谭家嗣的理性显然尚未完全消失,他的笑容变得冷酷,不容女儿规避问题。

  「您……想怎么样对付他?」智珍沉重地反问自己的父亲。

  「他既然要捷运案,那就给他!」谭家嗣的笑容更深,隐含阴沉的算计。

  智珍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望着父亲脸上贪婪的表情。

  谭家嗣瞇起眼,突然反手捉住她──

  「他想要捷运案,我可以给他!他想纠缠妳,那么妳也不必拒绝他!」他阴沉地道:「既然他一定要纠缠妳,妳就顺理成章地让他接近。」

  「爸?」她酸楚地看着父亲疯狂的表情。

  「听见没有?!妳要让他以为还有机会,让他彻底失去抗拒妳的能力!」谭家嗣沉声命令她。「妳听见没有?!」

  智珍的表情绝望……

  她知道父亲并未放弃与利曜南的战争。利曜南从父亲手中夺走「成功」,就是一个错误,也许连她也无力去弥补的错误。

  总裁办公室门外,室内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进姜文的耳朵里。他冷静地守候在门外,深沉的脸孔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

  ☆ ☆ ☆

  谭家嗣似乎故意安排智珍,出席红狮金控的股东会。

  这一是场自助式筵席,在一名红狮股东的阳明山别墅上举行。晚宴上,谭家嗣故意避开利曜南,也不与其针锋相对,彷佛对捷运案一事已经释怀。但智珍知道,父亲心中根本不曾放下,他似乎另有野心……

  晚宴上,智珍见到往常根本就不出席的利曜南。

  而她居然逃难似地奔离父亲身边,远远地避到前院侧边的花园一角,躲藏在隐密的花坛边。尽管父亲曾经警告过她,要求她不必刻意躲利曜南,然而父亲闪烁的言辞似乎包藏着机心!

  这一切的一切已然乱了调,她已经完全丧失判断是非的能力。

  站了许久,智珍的腿终于酸了,她慢慢坐到花坛的矮墙上,心事重重地仰首凝望着天边一弯新月……

  「见到我就躲,这不像妳的作风。」利曜南早已跟随在智珍身后,站在花园中许久。

  听见他的声音,智珍的身体微微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跑开,但终究没有逃走。因为她知道,利曜南一定会追来。

  利曜南索性走到她身边,陪她坐在矮砖墙上。「妳不必从医院逃走,因为躲开我是没有用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我家大门的钥匙?」她幽幽地问,与他的对话似乎没有交集。

  「想要钥匙,只要找一名锁匠就能得到。」

  她回眸凝望他。「你是说,你找锁匠打开我家大门,然后复制钥匙?」

  「这只是其中一种办法。」他低笑。

  「你一直,就是这么横行霸道吗?」她没有表情,淡淡地问他。

  「不是。」他收起笑脸,眸光专注。「只有在妳试图逃开我的时候。」

  她别开眼,回避他过于深邃的眼眸。

  「回家后,我会换一副钥匙,再扣上十道内锁。」她下结论。

  「就算这么做也避不开我,除非妳把自己锁在笼子里,永远不见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固执?你的固执又凭什么影响我的自由?」

  「妳一直就是自由的。倘若妳不在乎我的存在,那么我的固执就再也影响不了妳。」他低柔地回答。

  「那么我求你,走开,离我远远的。」

  「不可能。」他送还她三个字,温柔且坚定。

  她屏息对峙,直到确定他无比坚持,金石也无法摧折。她溃然丧败,无可奈何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利曜南深深地凝望她。「同样的话,我也想问妳。」他不为所动。

  智珍别开脸不看他的眼与眉,因为那儿有一种太过深邃,她承受不起的东西。「我爸的个性很执着,他从不放弃想得到手的东西。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因为我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妳在担心我?」他英俊的脸孔乍然露出笑容。

  智珍骤然从矮墙上站起来。「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何必担心你?」她的眸光闪烁,然后调头欲走。

  利曜南突然拉住她的手──

  智珍一时挣脱不开,她回首瞪视他,却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坚持不下这一刻,利曜南突然使力──智珍一失足便跌进他的怀里!

  「你……」她挣不开他有力的双臂,随即一个湿热的吻,就重重地落在她苍白的唇上……

  这一刻,时间彷佛停止了!所有的挣扎与后悔都已经无济于事,她根本就摆脱不了他坚固的执着。

  「放开我……」她挣扎着低泣。

  但利曜南强壮的手臂如两条铁钳,固执地箝住她的身体与心灵,火热的舌早已窜入她柔软的唇内,饥渴地吸吮、狂烈地索求着她的软化与臣服……

  智珍完全崩溃了!

  她根本就料不到他会如此大胆,如此放肆……

  「不要!」喘息空档,她骤然推开他。

  然后她踉跄着,狼狈地退到花园另一头。「你太过分了!」她苍白地指控他,眼泪却莫名地流下来。

  为掩饰自己的泪水,她调头跑开──

  利曜南面无表情。他深沉的双眼,骤然浮现一层浓重的阴影。

  ☆ ☆ ☆

  跑进别墅前,智珍用力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她惊讶地看见姜文正站在父亲身边。

  「智珍,妳跑到哪里去了?快过来!」谭家嗣召唤怔立在大门口的女儿。

  智珍走到父亲身边,她出神地凝望姜文。

  「怎么了?妳看起来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姜文开玩笑。

  「你……你怎么来了?」她不明白。

  「是董事长要我来的。」姜文的笑容开朗。

  谭家嗣脸上浮现一闪即逝的狡狯。「等一下我要回饭店,妳自己一个人上山我不放心,所以刚才出门前我打电话给姜文,我吩咐他等到九点钟再开车过来,宴会结束后可以送妳回家。」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叫车自己回去。」智珍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父亲会突然如此依赖姜文?

  「姜文是妳的未婚夫,他来接妳是应该的。」谭家嗣淡淡地道:「我刚才已经答应他,等回到新加坡后,你们两人立刻就举办婚礼。」

  智珍愣住。

  「智珍,」姜文拉住智珍的手。「今天晚上我有很多话想对妳说,我先送妳回去吧!」他的语调温柔。

  尽管智珍对父亲若无其事的表情,感到怀疑,她下意识地觉得父亲的行为并不单纯。

  虽然她确实答应过姜文,回到新加坡后两人立刻结婚。然而父亲也曾经要求过她,不必拒绝利曜南的追求!那么他突然承诺姜文结婚一事,又是为了什么?

  「智珍?怎么了?爸刚才提的事,难道妳不高兴?」姜文轻轻搂住她的腰,他伸手温柔地抚平她折起的眉头。

  姜文的话让她震撼。「我没有,」她急切地,冲着姜文微笑。「我只是累了,你送我回家吧!」尽管她的笑容是苍白的。

  「但是妳看起来很不一样,只是因为累吗?我是妳的未婚夫,如果妳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他看着她,认真地道。

  然而姜文的认真,却差点让她泫然欲泣──

  她为什么无法承受姜文的「认真」?她问自己,却又想回避答案……

  「妳看起来,真的是累了。」姜文叹息一声。「走吧,我的车子就停在大门口,我马上开车送妳回去。」

  智珍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姜文拉着自己的手往前走……

  然而,她早知道自己不能如此轻易幸免!

  她跟姜文在前院遇见了利曜南。

  他的眸子看来异常冷厉,并且正瞪视着姜文与她交握的手。

  然而他仅仅固执而且阴沉地,瞪着她与姜文从他面前走开,而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就在智珍以为自己可以喘一口气时,身后却突然传出玻璃砸碎的尖锐声响,以及女宾客的尖叫声──

  她愕然呆住,然后就再也无法移动脚步。

  姜文的脸色突然陷入凝重,然而他蛰伏着、没有动静。

  「利先生,您流了好多的血!」一名女宾客尖叫着。

  终于,智珍再也抗拒不了转身的冲动──

  前方草皮上散布着破碎的酒杯残骸,利曜南的右掌流出大量的、可怕的鲜血,转瞬间他昂贵的西装下襬已经沾染了大片血迹!

  他看起来伤得很重,脸上却毫无表情。

  「不……」眼前这幕,让智珍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呢喃。

  利曜南瞪着她,突然大踏步朝智珍走来──

  「跟我走!」他站在智珍面前,直接提出要求。

  她不动,也不能说话,脸色惨白。

  「利曜南,你疯了?!」姜文上前斥责这个掌上严重流着鲜血的男人。

  利曜南根本不理会姜文,只对智珍说话。「除非妳跟我走,否则,我们就站在这里耗着!」

  他明知道自己受伤,伤口还汩汩地流着鲜血,然而他却拿自己的伤来威胁她!

  智珍木然地瞪着他,心底不断回荡着:他是疯子!他完全失去了理性,他已经疯了……

  旁边有人走来,试图将利曜南送到医院,但他却动也不动,任谁都拉不走。

  她明白,他是铁了心。

  利曜南手掌上的伤口仍然在淌着血,她的心一阵抽搐与绞痛……

  「好,我跟你走。」她对着利曜南,脸色惨白地承诺。

  「智珍?!」姜文猛地调头,严肃地凝望他的未婚妻。

  然而智珍却恍若未闻,她主动松开姜文的手。利曜南立刻以未受伤的左手,拉起智珍调头就走。

  「智珍!」姜文跨出一步,在后头呼唤。

  然而他终究没有追上前……

  因为他明白,即使将智珍追回来,她仍然会转身跟随利曜南离开。这是智珍的选择,而他应该在她尚未抉择之前,就做出跟利曜南同样的事,这样就能阻止她离开自己……然而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他是否缺乏勇气?

  「不,他是疯子……我才是智珍的未婚夫,我才是智珍未来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咀嚼着苦涩,姜文寒声提醒自己。



第九章

  待利曜南手掌上又深又长的伤口包扎妥当,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乍见清理好的深长血口,实在叫人触目惊心!那伤口总共缝了三十多针,庆幸的是未伤到末梢神经,影响手部运动功能。

  「明天新闻一定会以头条报导这件事,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们会以为这则新闻是杜撰的,因为这一点都不像利曜南会做出来的事。」瞪着他包扎好的手掌,智珍喃喃地道。

  「妳认为,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问,自始至终,医生包扎伤口时他的视线不曾离开她。

  「至少,不会是这么不理性的事。」她神情严肃,始终拒绝直视他的眼睛。

  利曜南知道她避开自己的视线,代表什么意义。「酒杯不小心摔到地上,我只是在捡起碎片时被割伤。」他道。

  「但是你拒绝包扎。」她指责他。「你不应该这么任性的。」

  「在那个时候,在那样的情景下,看到别的男人即将要把妳带走,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口中的『那个男人』是我的未婚夫。况且,不是他要把我带走,而是我决定跟他一起走的!」

  利曜南表情僵硬。

  智珍站起来,脸色沉重。「既然你已经没事,那么我也该走了。」

  「妳就这么急着走?」他沉声道。

  智珍站在急诊处门口。「今天晚上陪你来包扎的人,应该是李芳渝小姐才对,如果你在红狮大楼那晚跟我说过的话是真心的,那么,就绝对不要辜负她。」

  说完话,她默然走开。

  利曜南没有追出去。他坐在急诊处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瞪着医院地上光洁的石板,握紧右拳,直至右掌雪白的纱布上,一点一滴渗出血水……

  ☆ ☆ ☆

  智珍失神地走出医院,她脸上毫无表情,心中却压抑着莫大的痛苦……泪水在她走出急诊处大门这一刻悄声滑下。

  「智珍!」

  急诊室外,突然有人叫住她。

  她停住脚步,匆匆抬起袖子擦干泪水,因为从声音她已能判断对方是谁。

  「妳还好吗?他为难妳了吗?」姜文跑上前,脸上写满关切。

  她摇摇头,无言地回望他。

  「他受伤了,难免情绪激动,我真的很怕他会伤害妳,所以一路跟在后面保护妳。」他温柔地解释。

  利曜南的行为,似乎未引起姜文的怒意。

  「他这么做……你不生气吗?姜文?」智珍不解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刚才我已经说过,他受了伤所以情绪激动,更何况我知道他之所以激动的原因。」他甚至对智珍露出微笑。「事实上我很同情他,同情他一直活在幻想中。利曜南也只能把妳想象成另一名他深爱的女人,朱欣桐,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平衡他的失意。」

  智珍掩不住惊讶。「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自从我发现他开始纠缠妳,我就调查过原因了。」他道。

  智珍凝望他的眼睛,不确定他真的毫无怒意,但他看起来是真的不生气。

  「妳不相信我,对不对?」姜文伸出手轻拥住她,柔声道:「我承认,刚才看到他把妳带走,我的确很生气,因为他是用威胁的方式,带走我深爱的女人。」

  她沉默,心事重重。

  「所以,这不是妳的错,就算生气,我也只会对利曜南生气,但是我不可能、也永远不会针对妳。」他强调。

  他的话让智珍感动。但面对姜文的包容,她却感到极度的心虚。「姜文,你真的对我太好了,但这真的是我的错。明知道他见到我可能会有的反应……我实在不该让你陪我一起卷入这件事。当初我根本就不应该答应爸爸,到台湾来工作。」

  「我知道妳研究过利曜南,也知道妳对他身边人事物的了解,但妳实在不必因此自责──就算妳明知道妳的容貌跟朱欣桐如此相似,但谁又能料到利曜南会失去理智?他居然疯到把妳跟朱欣桐,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子,混为一谈!」

  她眉心深锁,没有回答。

  「但是妳听从董事长的安排,到台湾出差并没有错,」姜文接下道:「如果我因为利曜南失去理性的疯狂行为,而责怪妳、甚至要求妳违背董事长的命令,那么这就是我的错了!」他笑着,低敛的眼眸却掠过一道深沉的诡光。

  姜文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智珍眸子却渐渐蓄着湿意。

  她多么想就这么顺着他的话,不去自寻烦恼!但姜文的体贴,却突显了她心中的罪恶感。「可是,姜文,其实我……」

  「别说了,」他忽然打断她,不让她往下说。「我了解妳处处为人着想的个性,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怪妳。现在就让我送妳回家,折腾了一个晚上妳应该休息了。」接着他拉起她的手,走向医院停车场。

  他的温柔,让智珍心头的压力更加无边无际地扩散,到口的话,终于再没有勇气提起……

  利曜南站在急诊处门口,面无表情看着姜文拉起智珍的手,一起走向停车场。

  他忽然明白,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场没有把握、却绝对输不起的仗……

  ☆ ☆ ☆

  谭家嗣对于杨日杰向捷运案甄选委员提出抗议之事,表现得并不积极,这一点已经让杨日杰很不高兴。另外谭家嗣还对外放话,表示红狮金控得标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红狮金控本身体质与团队水准,整体远超过帝华银行。

  谭家嗣是红狮大股东,即使失去捷运工程承包权,仍然有利可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为红狮金控讲话虽然不算意外,但如此过河拆桥的行为,却让杨日杰非常不高兴!

  然而谭家嗣看来似乎承认失败,却又不急着回到新加坡,他心中究竟在打哪种算盘,令姜文如何也想不透。

  谭家嗣已经开始隔绝与杨日杰的接触,这天中午姜文奉命敷衍杨日杰的来电,他才刚挂断电话,立刻到董事长室报告。

  「董事长,帝华杨董刚才打电话问您,明天帝华团队将正式对甄选委员会提出抗议,要求捷运局成立调查委员会,他来电请教您是否会出席?」

  「不必了,败兵之将不言勇,我不会去凑这种没多大意义的热闹!」谭家嗣冷笑。

  「这么说来,董事长到台湾的目的算是告一段落了。」姜文试探地问:「董事长打算何时回到新加坡?」

  姜文很清楚,捷运承包商取得优先议约权后,接着就是展开长达半年的合约协调会,换言之,这件捷运案倘若由帝华夺得优先议约权,那么他的目的就不会这么快实现──届时谭家人势必为了合约议价一事,停留在台湾长达半之久。

  谭家嗣撇嘴一笑。「姜文,你是不是希望,我尽快把这边的事结束,让你跟智珍早一日回到新加坡?」

  姜文的目光很镇定。「不瞒董事长,我的确是这么希望的。您知道,我一直盼望着,尽早将智珍娶进门。所以,上一回董事长主动提到我与智珍的婚约,我实在非常高兴。」他暗示谭家嗣,脸上不忘挂着笑容。

  谭家嗣挑起眉。「你倒是很诚实。」随即又瞇起眼凝视姜文。

  「在董事长面前,我不敢隐瞒任何事。」

  「真的是这样?」谭家嗣吊在嗓子眼的声音,隐含着一股不信任,但他随即笑着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智珍,不过暂时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姜文的笑容僵在脸上。「董事长,您的意思是?」

  「我跟智珍还要留在台湾一阵子,」他脸色深沉地补充道:「我另有目的。」

  「董事长,您的这个『目的』,也需要智珍参与?」姜文冷静地问。

  「当然。」谭家嗣咧开嘴。

  谭家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姜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算。

  谭家嗣是商场上打滚过来的人,姜文忘了把他的利欲熏心计算在里面!平白到台湾一趟,谭家嗣岂会甘心无功而返?

  「那么,董事长这一回,需要智珍帮您什么样的忙?」他的声音远比内在平静数十倍。

  谭家嗣微微瞇起眼。「我老了!财产迟早要交给你跟智珍。你也清楚,除了联合营造外我还是红狮金控的股东,我要你们趁这个机会留下来,多花一点时间了解金融投资事业。」

  谭家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毫不避讳地提出要求,目的在警告姜文必须同意并且支持他的决定。然而这么一来,智珍与利曜南接触的机会将会增加!

  「这是当然的,董事长。倘若我跟智珍不能为您分忧,那么又有谁能分担您的忧劳与烦心?」面对谭家嗣,姜文非但未显露出任何反对之情,还意外地诚恳:「就算智珍不愿意,我也会说服她,一切要以您的健康与心愿为主,相信智珍考虑到这一点,一定会依照董事长的意愿留在台湾。」

  谭家嗣沉默一阵子,因为姜文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事实上自从上回他故意跟姜文提到结婚一事,就看出姜文急欲回到新加坡的意图。

  然而此刻听到姜文诚心诚意的一番话,谭家嗣不无感动。「你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放心吧,我不会留智珍太久,而且我答应你,只要一回到新加坡就立即着手筹备你们的婚事。」

  听到此,姜文由衷地露出笑容。「谢谢您,董事长。」

  这一回,他是真心诚意的。

  ☆ ☆ ☆

  三天前,谭家嗣开口要求智珍出席红狮金控举办的慈善拍卖晚会,智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然而一旦出席股东宴,将无可避免地与利曜南见面,除非他回复这三年来一贯的行径──在大多数的社交场合上缺席。

  拍卖会预计晚间七点半开始,七点钟不到,大批记者与SNG车已经前来架设机器,准备采访。

  谭家嗣带着女儿,准时在七点半钟出席。

  走进会场,智珍就无法控制自己忐忑的心跳,直至她终于见到利曜南的那一刻──

  主办人非但姗姗来迟,还打破他向来独来独往的惯例,携伴出席红狮金控主办的慈善活动。利曜南唯一仅有的一次携伴出席,立刻引起现场媒体一阵哗然!

  此时此刻,站在利曜南身边的,是身着一袭火红色露肩晚礼服、容色美艳性感的李芳渝!

  她挽着未婚夫的手臂走到台上,微仰着那张粉妆细琢的艳丽脸庞睥睨全场,骄傲喜悦的神情溢于言表──

  然而在这之前,她却连打电话,都很难找到自己的未婚夫。

  可现在她却光荣地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仰慕与嫉妒──她的目光投射到台下的谭智珍脸上,随即朝对方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她始终知道,利曜南对自己不可能毫无感情。但要不是她一直努力追求,幸福就会从手中悄悄溜走,直到最后她将真正的失去利曜南!

  这段期间她紧盯着马国程,与他保持密切的「互动」,一天早中晚餐三通电话准时「问候」利曜南的情况。因为马国程不能拒绝接她的电话,更不能不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前天一大早,她才从马国程那里得知利曜南受伤的消息!

  她虽然心急,仍然不忘小心翼翼──去探望利曜南之前,她故意打一通电话给朱凤鸣,告知利曜南受伤的消息,然后再「跟着」她未来的婆婆一起看望她的未婚夫。

  但她没想到,这一次见面利曜南竟然对自己改变态度,而且还邀请她参加今晚红狮金控举办的慈善晚会。

  李芳渝相信,今晚将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智珍凝望着台上光鲜亮丽的人物,尽管她脸上没有显露出表情,却无法忽略心脏莫名地抽痛……

  她看到李芳渝挽着利曜南的手臂,利曜南没有拒绝,而且他开口了──

  「各位,首先介绍我身旁这位美女,她就是诸位关心已久,想要知道的所有谜底──我的未婚妻,李芳渝小姐。」在这如此盛大而且名流聚集的公开场合里,他面色深沉,正式对媒体介绍了他的未婚妻。

  拍卖会场再度掀起一阵哗然!

  李芳渝喜不自胜!她没料到,利曜南竟然愿意在媒体前,承诺两人的关系。

  「利先生!您今晚介绍李小姐跟媒体见面,是否意谓着你们的婚期将近了?」一家报社记者兴奋地趋近台前问。

  利曜南抿嘴淡笑,不发一语。

  「就快了,一有好消息会立刻通知大家。」李芳渝眉开眼笑地代为回答。

  李芳渝的配合,已使她成为今晚的焦点!记者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利曜南与他的未婚妻李芳渝身上,慈善拍卖反而成了配角。

  「他还真会炒新闻!」谭家嗣冷冷地批评。

  智珍无法移开视线,她怔怔地瞪着站在台上的那个男人。

  利曜南的视线同时投射在她身上,然而她却无法猜透他的表情……她终于强迫自己别开眼,木然地瞪着膝盖,不再去注视他的眼睛。

  拍卖会进行中,谭家嗣显然有意与利曜南互争高下,他竞标一件原本应该由利曜南买下的古董珠宝,使得这一件古董珠宝的价值越飙越高,虽然珠宝本身因其特殊的纪念意义确实难估其价值,但利曜南最后简直可说是以天价,买下原就属于他的收藏品。

  谭家嗣挑衅的意味浓厚。

  而在拍卖会后,李芳渝也没忘记到她的敌人面前树威。

  「我之前就告诉过妳,曜南只是沉湎在过去,所以他迟早会觉醒,然后回到我身边。」李芳渝在化妆室门口拦下智珍,面带得意的笑容。

  智珍对李芳渝的话没有反应。她默然经过李芳渝身边,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回到会场后,智珍却遍寻不着父亲。

  「谭小姐,令尊与兴泰科技的李董事长已经先行离开,他临走前要我转告您,请您自行通知一位姜先生,请他开车送您回家。」一名会场经理走到智珍身边,很有礼貌地报告。

  谢过对方后,智珍转身走出拍卖会场。

  最后一批人潮已经散去,她按妥电梯的下降钮后,便安静地等候。她已经决定不联络姜文,自己走到街上拦车回家。

  「拍卖会很成功,不过,令尊似乎对我个人有莫名的敌意?」利曜南忽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

  智珍怔住片刻,之后才慢慢转过脸望向他。她知道他所指的,是刚才在竞标场上拍卖的那件稀世红宝。

  智珍认得那件珠宝。拍卖会之前媒体特别报导过,关于那件古董珠宝,是红狮金控创办人朱狮,当年赠与夫人的一件稀世红宝项链,事实上,在当年这是一件订情物。

  「那件珠宝,对我父亲来说一样具有非凡的意义。」她回答。

  「除非令尊愿意承认他是朱家人,否则,这件珠宝只能由朱家后代收藏。」利曜南淡淡地道。

  随后走出化妆室的李芳渝,听见两人站在电梯前的对话,她立刻上前一步挽住利曜南的手臂──

  「曜南,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珍藏朱家这件稀世红宝,因为我知道这件珠宝代表的意义非比寻常。」李芳渝娇声笑道,意有所指。

  这一刻,智珍屏住了呼吸!

  他真的……把这件意义非凡的珠宝,送给了李芳渝?

  智珍知道,自己根本不该在乎李芳渝的话,因为即使李芳渝所说是真的,那又如何?她是利曜南的未婚妻,是世上最有资格得到这件珠宝的女人!

  「谭小姐,麻烦妳回去转告令尊,请他不要随便夺人所爱,以制造他人的痛苦为乐!」她再次意有所指,这回是直接针对智珍。

  智珍感到自己的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她的脸孔渐渐苍白……

  利曜南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

  这时电梯门忽然「当」地一声打开──

  「对不起!」智珍别过两人,匆匆跨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密封的包厢开始以平缓地速度下降。当智珍一个人走到街上时,不争气的泪水,终于悄悄滚下她苍白的脸庞……



第十章

  夜已深,街上霓虹闪烁,城市的夜晚并不平静,笙歌夜曲才正要开始。智珍站在街头,茫然地凝望来往车辆……

  「谭小姐!」马国程突然走到智珍身边。

  见到马国程,智珍僵在原地,眼泪还挂在脸上,一时间她根本无法反应……

  「谭小姐,需要我送您回去吗?」他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

  马国程的车子就停在大楼旁边,刚才接到电话指示,之后就看到智珍走出红狮大楼。依照往例,慈善晚会在红狮大楼会议厅举行。

  「不必了……我自己叫车回去。」她黯然道。

  马国程刻意挡在智珍面前。「谭小姐,您的气色不太好,如果让您一人回去我不放心。」他由衷地道,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你,」智珍勉强露出微笑。「我可以自己回去,不会有事的。」

  马国程接下问:「刚才我见到令尊与您一起抵达会场,怎么不见谭董?」

  「我父亲跟兴泰科技李董先行离开了。」她答。

  「但是据我所知,贵宾的座车都被安排在B1停车场,就在大门左侧出口,可是从刚才到现在,我还没见到李董的车子开出来。」

  「怎么可能?」她不明白,刚才她明明从会场经理口中,得知父亲已经离开的消息。

  马国程眼角余光,已瞥见银行门口的动静。「谭小姐,也许您应该回头去找谭董事长比较妥当。」

  纵然不愿意再回到会场,然而马国程一席话,却让智珍犹豫……

  她回过头,竟然看到利曜南站在银行门口。

  她愣愣地瞪着他,即使此时此刻,心中有成千成百的声音在警告着自己:调头就走,智珍!然而她居然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脚……

  在利曜南的暗示下,马国程微笑退场。

  他堵人的任务已经达成,接下来必须完成另一项任务──就是把座车「抛锚」的李董,以及他身边的谭董,一起请到顶楼的贵宾休息室。

  ☆ ☆ ☆

  智珍瞪着利曜南,直至他走到面前……她蓦然回神,转身想走。

  「妳不可能从我面前逃开第二次!」利曜南很快就捉住她的手臂,阴沉地道。

  「利先生,请你放手!」纵然他弄痛她的手臂,然而她坚持冷淡地、面无表情地平视他。

  「妳生气的样子,三年来都没有改变。」他咧开笑容,忽然道。

  智珍屏住气,接着她不顾疼痛用力拉扯自己的手臂,试图挣脱他──

  利曜南索性制服她的双手,将她牢牢困在怀中。「知不知道?」贴着她冰凉的脸颊,他低笑:「刚才,妳泫然欲泣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有满腹委屈!」

  她倒抽一口气。「放开我!」她拼命努力想挣脱他的箝制。

  利曜南突然松手。智珍踉跄着奔离数步,然后生气地回眸瞪着他。

  「这是那一晚,妳遗失在中庭的钻石耳环?」他摊开手掌,笑对她的怒意。

  瞪着闪闪发亮的耳环,智珍失神片刻。她原以为耳环已经失落,原来竟然被他捡走了……

  她伸手想取回,利曜南却迅速收拢五指。「我希望,能亲自为妳戴上。」他低嗄地道。

  她僵住。「如果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然后转身走开。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巧合往往高于概率。」

  他莫名的话让她停住脚步。

  利曜南慢慢踱到她身边,忽然伸出手轻拂开她耳畔的发丝。「妳跟欣桐在左耳同一个位置,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红痣。」

  她避开他,脸色苍白。「那又如何?你刚才已经说过,巧合往往高于概率,何况我跟欣桐是孪生姐妹,所谓的『巧合』会比一般人还要高出数倍。」

  「确实如此。」他微笑。「不过一份关于谭智珍在新加坡医院就诊的病历纪录,就跟巧合完全没有关系了。」

  她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眼神中神秘的冷静,让她蓦然感到心惊……

  「相信此刻,令尊已经在楼上贵宾室等妳了。」他突然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喃喃问。

  「跟我上楼,会有所有妳想要的答案。」他回答。

  然后他转身走进银行,由她决定跟随与否。

  ☆ ☆ ☆

  当谭家嗣在贵宾室内见到陈秋生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错愕,接着他的脸色陷入阴沉──

  李芳渝则是莫名其妙地被带到贵宾室。会场经理本来告诉她,是利曜南吩咐将她带到贵宾室等候,没想到她却在这里见到谭家嗣,以及医院的脑科主任陈秋生,还有兴泰科技的李董事长。

  「陈主任刚在昨天下午,收到一份新加坡樟宜综合医院寄来的越洋挂号,信封内是一份谭智珍小姐历年来在新加坡樟宜医院就诊,完整的病历资料。」马国程举高右手,朝在场众人秀出手上的报告,之后他将报告扔到桌上。「这一份文件,就是谭小姐的病历影本。」在老板以及谭小姐上楼之前,马国程先做一个开场白。

  之所以请李董在场,是要做一个见证。

  有鉴于谭家嗣的狡猾以及翻脸不认帐的功夫,这一次马国程特别情商李董客串演出,请他在拍卖会上与谭家嗣套交情,而李董这几年来生意上最主要的金主就是利曜南,他自然相当配合。

  李芳渝急切地拿起影本翻阅,她脸色大变。「这份病历档案,为什么会寄到你手上?!」她忍不住率先发难,质问陈秋生。

  谭家嗣却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如老僧入定,脸色却布满阴霾。

  「很简单,因为陈主任正是三年前谭小姐住进博济医院时的主治医师。医院的档案部门接到指令后按原收件人寄出,是很平常的事。」马国程道。

  李芳渝不服气地质问:「谭智珍曾经住进博济医院?为什么我没找到她的病历资料?!」她不小心说溜了嘴。

  马国程咧开嘴。「因为,那份档案被我取走,然后从计算机里面删除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小姐对朱欣桐小姐在博济医院的病历档案,应该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并且当时您已经从朱小姐的病历里面,看出了不寻常之事,否则妳就不会要求樟宜医院,将谭小姐的病历寄到台湾。」

  马国程的话刚讲完,利曜南正好开门进来。

  智珍跟在他后面果然看见自己的父亲,但在场却多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马国程的话传到走廊,她早已听见刚才那段谈话。

  智珍忽然了解,就在这里,今夜她已注定躲不过、逃不开了……

  「我们先回溯三年前,陈主任,你不妨描述一下,当年谭小姐住进博济医院时的情况?」见到利曜南后,马国程开始导入正题。

  「当时谭小姐是因为肺部感染引发呼吸衰竭,被紧急送进医院的。」陈秋生说话的时候,完全不敢正视谭家嗣。

  智珍木然地瞪着地板,面无表情地听着。

  马国程做了一个请往下说的手势。

  「当时谭小姐的情况很危急,那个时候我已经是急诊部主任,因此紧急接下了这个病人。」陈秋生道。

  「那么,当时谭小姐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马国程再问。

  陈秋生沉默片刻,半晌后才慢慢地道:「服食大量苯二氮草类药物,也就是俗称的镇静剂。」

  李芳渝瞪大眼睛。因为服食镇静剂而引发肺部感染,除非病人有长期服用药物的习惯──换言之,谭智珍平时有滥用药物的倾向。

  「那么,当年你采取的急救步骤奏效了吗,陈主任?」马国程问。

  陈秋生摇头。除了利曜南外,在场每个人都因为他的摇头,而陷入焦虑与迷惘中。

  「估计当时病人的肺部感染严重,送到医院时已经并发急性败血症。」

  「急性败性血症将导致何种可能?」马国程再问。

  「病人的情况很特殊,她送到医院时血液里的酒精浓度不低,估计酒精中还掺入大量麻醉剂如大麻、吗啡等成分,也就是俗称的『鸡尾酒』。而会同时服食药物并且混合饮用酒精的人,多半已经滥用药物成瘾。换言之病人当时的情况十分糟糕,我虽然尽力抢救,但是情况并不乐观。」陈秋生回答。

  陈秋生讲完话后,一名男子突然打开侧门,走进贵宾室。

  一见到他,谭家嗣突然面色狰狞。李芳渝则瞇起眼──她当然知道这名男子是谁,因为当年她也待在朱欣桐的病房中!

  「这位是简明成,简先生,也是当年替朱欣桐小姐急救的医师。」马国程对简明成道:「简先生,发生这件事后,你已经离开医界多年,现在你可以大胆讲出实话了。」

  「是,当年我还是一名实习医师,记得朱欣桐小姐送进急诊室那一天,因为急诊处人手不够,只剩下我和另一名实习医师,因此是由我负责急救的。当年朱小姐经过初步急救后仍然有流血迹象,利先生来到医院之后,我曾经在病房里为朱小姐施行第二次急救,之后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令我感到非常困扰的事!也因为这件事,间接造成后来我离开医院的结果。」

  简明成接着道:「这件困扰我多年的事,就是在朱小姐『死亡』后,我曾经因为不愿相信她突然死亡的事实,而冲回病房看她。当时我看到朱小姐躺在床上已经断气,皮肤却呈现潮红色而且有发紫现象,这不但非常奇怪而且不合逻辑!因为当年我给朱小姐施行的急救──是非常成功的!况且,一名死于血崩的病人,死亡后皮下不应该呈现这样的现象。」

  现场忽然陷入寂静,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各位,」马国程打破沉默:「樟宜医院的病历已经明白揭示,谭小姐有滥用药物的习惯。而且因为其滥用药物的行为,已经有多次紧急就医纪录。至于谭小姐滥用药物的原因,根据她在美国华顿商学院念书时,赴医就诊的资料研判──」马国程无预警地,从公文包中取出另一份病历纪录。「与谭小姐长期受困于忧郁症有极大的关联!」

  马国程巡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才接着道:「谭小姐有为期十年的忧郁症病史,而忧郁症这个可怕的疾病缠上她,并不是谭小姐在美国堕胎后才发生的……」

  「够了!」一直保持沉默的谭家嗣,突然站起来,激动地大声吼叫。「是谁给你们这种权力?是谁给你们资格这么做的?!」

  利曜南冷静地直视谭家嗣。「只要我知道欣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会放弃。」

  智珍──或者欣桐,她仍然瞪着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始终沉默、却脸色苍白。

  「当年朱欣桐的死亡证明书,正是当时急诊室的陈秋生主任开出来的,」马国程仍然必须将最后的结果公布出来。「然而朱欣桐的病历明显经过窜改,伪造病历后才能与其死亡理由相符,然而在死亡证明书中避开了肺部感染一项。朱欣桐小姐大量出血同时下体感染,施予急救后因为并发急性败血症而死亡。以上是朱欣桐小姐的死亡证明书上所载文字。关于这一点,陈秋生主任能够在这里做证。」

  陈秋生脸色沉重地点头做证。「是的,因为那个时候简医师还只是一名实习医师,没有资格填写死亡证明书,因此朱欣桐小姐的死亡证明书是由我签名并且填写的。事后,我与简医师谈过话,便窜改了朱欣桐小姐的病历,以防止未来死者家属要求尸体解剖调查,这样一来,致死病因与死亡原因一致,我就没有罪责,顶多只是令人疑惑而已。虽然当时谭先生曾经对我保证过,他保证,利先生绝对不会要求解剖尸体。」

  陈秋生黯然地接着道:「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忘了修改、甚至删除谭小姐的病历。」

  马国程公布真相后,陈秋生知道自己的医师生涯已经断送。

  当年要不是因为他太沉迷于玩股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年他玩股票已经走火入魔,竟然跟地下钱庄借贷了八百多万,全数投入融资融券市场,到头来才会面临被断头的大祸!当谭家嗣在他面前签下那张一千万本票,要求伪造一张假病历以及一张死亡证明书时,他毫不考虑后果就接受了!

  但在这件事过后,他一直感到良心不安!

  因为自读医学院以来,教授以及学长时常耳提面命,「医德」这两个字。身为一名执业医师,医德二字也一直根深柢固地存在他心中,不曾离弃。正因为如此,这件事过后他曾受良心煎熬消沉过好一段日子,事后更害怕利曜南得知真相会来找他算帐,因为事情过后他才从媒体报导得知,朱欣桐竟然是红狮金控总裁朱狮的孙女!而当年朱欣桐流掉的孩子,正是红狮金控新任董座利曜南的亲生子!

  如今能把一切真相说出来,陈秋生心中居然觉得好过多了。

  换言之,因为有陈秋生的证辞,即使没有樟宜医院的病历数据,仍然能够证实谭智珍──朱欣桐的真实身分!

  即使李芳渝删除了朱欣桐的病历资料,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但是,当年谭家嗣到底是如何得知欣桐也住进博济医院的?况且当时他应该还不知道欣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利曜南凝视他眼前的女子,他眼中的热潮却因为她眸中的伤感而阴黯……

  现在,欣桐的身分已经揭晓,然而等待她的曙光,难道真是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