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1
郑媛: 玻璃鞋 第六集(完)
《玻璃鞋》第六集 深蓝的永恒
第一章
欣桐平静的眼神,没有他预料中的波澜。
然而她眼中的黯然无法动摇利曜南的决心。“Vincent,把朱董事长请出来。”他沉着的双眼紧盯着欣桐,沉声对马国程道。
得到指示,马国程随即打开一道侧门。
此时,谭家嗣霍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脸色大变。“利曜南,你太放肆了!今天这一切,改日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谭家嗣上前拉住欣桐的手,想调头走人。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在这个时刻竟然完全不听他的话。“你怎么了?快跟我走!”他怒道。
“爸,既然躲不掉了,你为什么不干脆面对现实?”欣桐平静地对父亲道。
“你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背叛我?!”谭家嗣怒急攻心,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举起手臂,眼看着一个重重的巴掌即将落下,利曜南迅速捉住谭家嗣的手腕——
“永远、永远不准你再伸手打她。”他一字一句,冷冷地警告。
谭家嗣两眼瞪得老大,欣桐平淡的脸色,没有激动的情绪。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失控,她明白,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直到王嫂推着老人的轮椅,走进休息室内,谭家嗣恨恨地甩开利曜南的掌握,他缓缓回头,阴鸷的视线终于停在老人松垮、布满斑点与皱纹的脸上……
这一刻时光倏然停止。
二十多年的光阴,刹那间从指缝流逝,想当初孑然一身离开台湾,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老人呆滞的眼神,在见到谭家嗣那一刻突然瞪大——老人发出一阵“咕嘟”声,像是因为过度骇然,而导致喉头痉挛。
玉嫂的惊恐不下于老人,她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直到两只眼睛无法睁得再开为止……
老人因病痛而脸孔麻木,然而此时此刻,他热泪盈眶,成串泪水如断线一般坠落……
没有人料得到,几乎已是植物人的朱狮,看似已经呆滞的眼神,竟然能表现出如此丰沛的情感。
见到祖父的神情,欣桐再也忍不住鼻酸,难过地掉下眼泪。
谭家嗣乍见到已经二十多年不曾与之谋面的亲生父亲,见到老人往日的意气风发不再,如今竟然必须倚靠轮椅、成了一名风烛残年的枯朽老人,谭家嗣就像被法术定住一般,僵立在原地再也不得动弹。他阴沉的脸孔瞬间掠过千言万语,布满沉痛与苦涩的滋味……
谭家嗣的记忆倏然回到过去 那他曾经希望,可以永远不再忆起、最好能忘得一干二净的过去……
邵一年,他在吴舂英的房间里抱走自己刚出生四十天的亲生女儿,邵名躺在母亲左侧,娇嫩可爱的小女娃……当年他趁阿英熟睡时,偷偷抱走了这个躺在床边的小女婴。
而他始终不知道,当年阿英怀胎十月产下的,竟然是一对孪生姐妹。
直到朱欣桐情奔香港一事被八卦杂志踢爆,杂志照片被新加坡当地报纸引用,并且加以报导 朱欣桐与智珍极端相似、简直无法分辨的外貌,理所当然引起了谭家嗣的震撼!
当时智珍正因为服药过量而入院,而这张照片,也勾起了谭家嗣重回台湾的意念!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他想知道,当年阿英究竟为他生了几个女儿?
之后他透过利曜南的创投公司,间接买下富门集团,入主红狮金控董事会,有目的地一步步接近“朱欣桐”,只为揭开心底的疑惑。而一封致红狮金控大股东的DNA鉴定书,终于澄清他脑海中的谜团——
原来,阿英自始至终,并未将两人当年的关系公诸于世!
当年他怀着满腔愤怒,趁阿英熟睡后抱走女儿的行为,并未改变她的心意。阿英仍然因为产下他的孩子而羞愧不已——与“小姐”的丈夫发生关系、甚至与小姐一同怀孕、并几乎在同一时间产下婴孩,让阿英因为愧对良心而痛苦万分!
当年碧霞难产,婴儿在助产士的协助下,出世时已经是个死胎。而阿英——他猜测阿英因为敌不过良心的煎熬,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继给碧霞,以弥补碧霞的丧女之痛!
但碧霞那个女人……她真的会因为女儿的死而伤痛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欣桐就不会是碧霞的“亲生”女儿,她更不会让女儿回到红狮“认祖归宗”!谭家嗣很清楚知道,这一切在二十多年前“换女”当初,早有预谋!纪碧霞始终认定纪家的事业一败涂地,跟老人有莫大的关系!
而阿英,难道她以为将错就错让欣桐回到红狮,就是一种补偿?就是最圆满的
解决方式引她根本不了解碧霞对老人的怨恨 这也是他与碧霞结婚数年不断争吵的主因!
而每次当他与碧霞剧烈争吵后,温柔体贴的阿英,就是他最好的慰藉。碧霞的性格像火一样狂烈,她暴烈的脾气让两人渐行渐远;而阿英就像一滩柔水,她总有本事化解他的烦躁、不顺与忧愤……
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微妙的事。就算有错,事情也已经发生!然而阿英非但在产下女婴后与自己避不见面,到最后阻止不了他想见女儿的决心,竟然苦苦哀求他不要认自己的女儿——这实在让他不能容忍!
谭家嗣痛恨他的人生!
非但自己的亲生父亲逼迫他、诅咒他的婚姻。当年他为了碧霞——他深爱的女人,义无反顾地背叛父亲,最后在柴米油盐的折磨之下,他所爱的这名可爱女子居然渐渐变得张牙舞爪、每日每夜与自己嘶吼咆哮争吵----到最后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然而最可恨的是,他以为最柔顺、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阿英,竟然也如此愚忠!
到了此刻,谭家嗣对于他的人生,简直痛恨至极!
而对于命运极度的憎恶,一让他一心只想解脱——他再也不愿受制于老天爷的安排!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从这个快让他窒息的牢笼中逃出去!
就因为如此,他怀着报复的心理偷偷来到阿英住的地方,见阿英熟睡,他抱起刚出生的女儿就走!
三天后,他搭上前往美国的飞机,却在抵达美国后“跳机”成了黑户。当时他化名为Andy朱,带着女儿流浪逃窜在美国中部各州,靠着在华人餐厅的伙房内打杂工,以此换取逃亡的旅费,并且不断更换工作以躲避警察。
父女俩就这样一直挨到1986年大赦,Andy朱在一名好心的餐厅老板协助下,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绿卡,之后取得美国公民身分。然后在1989年,他带着在美国七年来打工省吃俭用的所有积蓄,以及当年只有八岁大的女儿,智珍,前往新加坡开始他的新生活。
朱耀文,即后来在新加坡改名换姓的谭家嗣,他的人生在四十岁之后渐渐步入坦途,几乎可说是一帆风顺,他拥有美国公民身分,在新加坡从事移民仲介起家,凭着过人的毅力与努力,以及朱家人与生俱来的经商天赋,谭家嗣为自己建造了惊人的谭氏商业王国!
这就是谭家嗣的故事。
这也是欣桐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故事”。
马国程在谭家嗣陷入往事同时,已经依照利曜南的指示,将在场不相干的人一一请出贵宾休息室。即使是不甘心的李芳渝,也只能在利曜南的要求下乖乖配合,连玉嫂也不例外。
休息室的大门再度合上,室内只剩下真正的“朱家人”。
“祖父移居到失乐园后,我发现了一本日记,内容记载了他的心情,与一些当年不曾公开的事实。”利曜南沉声宣布。
当年不曾公开的事实?谭家嗣表情僵硬,冷冷地瞪着利曜南。
“我在祖父原来居住的房间里,找到了数本‘帐簿’。”利曜南示意马国程,后者慎重其事地从手提箱中取出一本“帐簿”,然后交到利曜南手上。“我想谭董应该很清楚,尽管红狮银行拥有无数金融专才,然而一直以来,祖父就有亲自记帐的习惯。其中一本帐簿内容与你有关,记载在你‘渔船失事’之前。”
谭家嗣当然知道“父亲的帐簿‘他曾经因此而极为崇拜一丝不苟的父亲,甚至在他开始从商之后,不自觉地效法父亲,自行记帐。
欣桐知道父亲的习惯,因为父亲曾经要求她在帐簿的封皮上,亲笔记下此本帐簿启用之年月日期,以铭记并传承这一良好习惯。
而这正是老人过去,曾经要求儿子做过的事。
“我想当年你突然离开台湾的原因并不单纯,如果你曾经恨过任何人,更应该知道这件事。”不等谭家嗣伸手来取,利曜南迳行将帐簿翻开,并且从其中取出十来张字迹潦草的借据。
帐簿内最后一页,记载着十多条借款日期与借款人,但时间却是在纪家传出事业危机之前,借款人栏位上记载的,是纪碧霞生父的姓名。
同时利曜南自帐簿内取出的借据,每一笔皆是为数不少的巨款,显然是朱狮将钱借给纪碧霞的父亲后,对方亲笔签下的借据,借据上署名者正是纪碧霞的父亲。
这十来张借据,不包含帐册列载的一刖两条借款,而这两条借款,是唯一标明拥有抵押品房地契的借款,日期在他与纪碧霞相恋结婚之前。当年,就是因为父亲在他婚后催收这两笔款项,导致后来纪碧霞成日跟他吵闹不休,也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
然而,他并不知道,除这两笔借款外,纪氏后来还曾经跟父亲借过这么多笔面额庞大的款项周转!
往后数张借据都签收的十分潦草,看起来像是私下出借的款项,不曾以法律行文明载权益,也没有双方律师签字,更没有不动产或其他有价资产充做抵押品,这对金额如此庞大的借款而言十分不合理,然而帐册上列出的借款,每一笔都能找到一张对应的借据。
十多张借据仍然存在,显示这些钱没有任何一条曾经追讨回来过。
这十多笔总金额高达上亿台币的借款,在二十多年前,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又能代表什么?”谭家嗣木着脸,冷硬地道。
利曜南往前翻开帐簿,内页竟然像日记一样,画着详实的横线,每一条横线上方登记一笔款项,金额后方记载了每一笔金钱出借或收入的原因与理由。
而出借给纪家的每一笔款项,在金额后方,老人用他坚毅有力的字迹,亲笔写下了相同的一行字:
为了耀儿,明知不可而为之。此笔款项列入开销,待年终打消呆帐。
“呆帐”即名收不回来的帐款,老人明明知道帐款收不回,却还是执意出借,动机可想而知,“为了耀儿”这四个字已透露出讯息。“年终打消呆帐”这寥寥数字,则透露出几许无奈。
然而这与谭家嗣所认知的完全不同!老人曾经在他面前亲口诅咒他的婚姻,纪碧霞更一再咒骂,老人是导致纪家一败涂地、家破人亡的仇人!
一直以来,父亲在谭家嗣心中扮演的,始终是一名婚姻破坏者的角色。
一时间,谭家嗣怀疑这本帐簿是利曜南杜撰出来的!
然而帐簿封皮上的日期,确实留有他的笔迹。
这正是最后一本,他为父亲登载启用年月日期的帐簿。
老人呆滞的目光,固执地停留在他的“儿子”身上,因为手部抖动的缘故,导致老人肩膀拱得老高,看起来僵硬吃力。
谭家嗣无话可说,但父亲曾经追讨纪氏两笔债务,导致纪氏拍卖祖产,市场出现倒闭风声,使得银行对纪氏抽出银根——仍然是事实!
也因为这样,他跟纪碧霞的婚姻才陷入可怕的恶梦 除了争吵还是争吵,那是一段可怕的日子,他永远不想再回忆的恶梦!
他的父亲,仍然是一手制造他全部不幸的始作俑者!
面对垂垂老矣,几乎已成植物人的父亲,谭家嗣深切的恨意,根本无法在这短暂时刻就此弭平……
即使老人曾为他做过些什么,但伤害已经造成,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
“利曜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谭家嗣突然大笑,他尖锐的笑声显得歇斯底里。
欣桐僵立在父亲身边,她明白父亲的表情,代表什么含义……
谭家嗣恨恨地瞪了在场众人一眼,然后突然调头离开。
“爸!”
不顾欣桐的呼唤,谭家嗣咀嚼着忿恨,抛弃了和解的可能。
欣桐回首凝望爷爷,见到他老人家浑浊的眼中不断泌出泪水,她不忍地走到老人面前,无言地握紧祖父的双手……
利曜南沉默地凝望这一幕。
然后他选择离开,把时间留给此刻更需要被安慰的老人。
☆☆ ☆☆ ☆☆
欣桐回到家中,已经凌晨三点多钟。
这是不平静,也是最平静的一夜。
以往,继承智珍这个身分对她而言并不沉重,忽然卸除身分,她感到一股异样的空虚。但至少,她不必再在利曜南面前进退两难。
回到房间,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日记簿。
这本日记内页边缘已经泛黄,因为它已有将近五年的历史。
这是智珍——欣桐的姐姐,从美国回到新加坡后,死亡前两年所记载下的点点滴滴。也因为这本日记,欣桐才真正了解智珍的世界……
在所有的故事中,始终未提到忧郁的智珍。
智珍,她的姐姐,一出生就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小女孩,饱尝因逃亡而颠沛流离的人生。她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早熟,却不曾坚强。
当年一路跟随父亲从美国到新加坡,年仅八岁的小智珍苍白害羞内向,中学时候,她遇到对自己关怀呵护备至的同班同学,姜文。他以保护者自居,对于这苍白不笑沉默内向的美丽女孩,关怀备至。才十多岁的智珍,就隐约明白姜文对自己的感情,即使她一直把他当做兄长看待,却从未明白拒绝过姜文的付出,只因为不忍心伤害他:大学时代,他们甚至许下了婚约……
然而,小女孩会长大,回到美国华顿商学院攻读管理硕士时,智珍终于遇到了她一生中唯一深爱的男人,然而智珍的不幸在于,她所爱的男人,无法以对等的爱回报她对于感情的执着。
拿到硕士学位后,智珍为了他而滞留在美国,但是她深爱的男人却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竟然是为了另一名女子。
智珍同意分手,即使那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堕胎后智珍回到新加坡,以药物与酒精麻痹自己,并且数度企图自杀……自分手后,她始终无法自深渊中醒来!
然而,她的自我折磨永远得不到回报!那个男人知道她的痛苦,甚至知道她企图自杀以了结自己的生命——却始终不曾回心转意。
因为在这世上,所谓深情,不一定会得到对等的回报。
爱情不是理性的科学,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
一个女人的死亡,不一定会造就一个男人的心痛……
然而智珍不明白。
因为她的生命从小到大就处于忧郁与自我挣扎之中,习于悲剧的宿命论,让她逃不出生命中那堵困住她的围墙,最后只能屈服于其中,并且选择向内退缩,以药物与酒精麻痹自己、彻底放弃自我存在的价值。
智珍的故事,是欣桐后来在智珍的日记本中,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要不是因为找到这本日记,欣桐相信,在智珍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就连父亲也不尽然完全知情。
欣桐悲痛的意识到,姐姐的死亡,没有任何价值。
因为脆弱,让智珍宛如一株菟丝花,她的爱情必须得到回报,否则她将因此全盘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
她不能因爱而爱,因爱而别离。
她没有勇气,没有健康,没有力量。
她付出爱情与温柔,却不能坚信她能付出亦能收回。
她是智珍,她不是欣桐。
这对孪生姐妹有一样的宿命,却有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命运。
虽然欣桐曾经听说一种“基因宿命论”,然而现实是,她与智珍是两个不同的人,本质相似却性格相悖的灵魂。
智珍温柔宿命,选择自我责备并趋向毁灭;而欣桐也温柔宿命,却坚毅柔韧地勇于面对人生。
想到智珍……
欣桐痛惜姐姐,却无法挽回已发生的错误……
铃——铃——
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喂?”茫然中,她接起电话。
“你不肯让我送你回去,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平安到家?”话筒传来利曜南低沉的声音。
欣桐沉默片刻,然后由衷地道:“就算我的父亲依旧不能原谅过去,我仍然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
“你很清楚,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他的话,令她屏息。
“现在,已经跟三年前不一样了,我们所需要的都有了改变。”她淡淡地回答。
“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不会改变的,我们无法欺骗自己,对彼此已经失去感觉。”
“就算是,又如何?三年了,再炽烈的情感,时间也会冷却一切。况且,我已经‘死’过一遍了,以往所有的情绪,都已经随着死亡而灰飞烟灭。”欣桐平声道。
然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利曜南英俊的脸孔笼罩阴霾,然而欣桐却看不见他此刻的反应。“你累了,早一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再给你电话。”他转移话题。
“不必再打电话给我了。”她的情绪淡然。“明天早上我还要上班,况且,我与你之间已经没有再联络的必要。”
充满距离的言语,让利曜南渐渐严肃,他敛下眼,唇角苍凉地抿起。“你知道吗?即使你一再拒绝我,现在比起过去也已经好过太多。至少知道你健康的活着,即使必须穷尽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仍然因为希望而感到快乐。”
这番话,让她顿时无语。
“如果真的太累,明天就不该勉强上班。早一点休息。”他沉声叮咛,然后挂断电话。
欣桐茫然的目光,投射到不远处桌面,智珍的日记本上……
她曾经对着那本日记掉泪,承诺着已经去世的姐姐,她会弥补并且完成姐姐人生中唯一的愧疚与遗憾……
接受姜文的求婚,并且爱他、尊重他、陪伴他共度漫长的人生。
第二章
放下电话,她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平静的脸孔。
她真的平静吗?
真的放下了?
她的情绪……真的没有丝毫波涛了?
铃——铃——
电话铃声突然再一 次响起,在这深夜时分,格外慑人心魄。
“喂?”她拿起话筒,声音平板。
“欣桐?”姜文的声音急切。“今晚我一直打电话,你到现在才回到家吗?”
欣桐无语片刻,然后淡淡说出实话:“嗯,我刚回家。”
姜文愕然。平时的欣桐为了不让人担心,绝对不可能这么直接就说出真话。
“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她已疲于应付任何人与事。
“刚才董事长打电话给我。”姜文突然道。
欣桐沉默着,等待他说下去。
“董事长他在电话中要求我,一定要协助你争取红狮银行董座。”
听见这短短两句话,欣桐胸口一窒,蓦然涌起哀愁……
即使早有预感,关于父亲执意留在台湾的打算。但她没想到,与祖父见面之后反而促使父亲,如此明快地道出心中所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虚弱,却明知故问。
已没有力气猜测,她只想从姜文口中听到“事实”。
“董事长表示,他决心要取得银行主控权,所以他要你代他取回红狮银行的董座。”
她不再回答。
“欣桐?”
“明天再说吧。”心情沮丧,一让她一反平日理性的举止,突兀地挂了电话。
知父莫若女,失去捷运工程标案,父亲的目标已转移到红狮董座。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点破,更不希望这是事实……
一切彷佛三年前的景况再度重演。
她好像总是躲不过命运……
即使她曾经告诉自己,宁愿放弃此生最爱,只为化解父亲心中的仇恨,她可以努力淡忘那个男人在她心口镂刻的爱与愁……
然而,她终究躲不过命运。
她回到利曜南身边,也是因为父亲,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抉择的权力。
命运注定,她终究必须跟利曜南最爱的“权势”作对。
如果她不是朱家人,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
除非她不爱他。
那么,就不会再有痛苦与为难。
☆☆ ☆☆ ☆☆
这一夜,李芳渝没有入睡。
隔天一大早,她就站在利曜南的公寓楼下,等待他准时九点出门上班。
她了解利曜南,知道无论昨夜多忙多累,他都不可能因私忘公。
她既悲哀又快乐地了解,利曜南生命中第”重要的是事业。至少,不是朱欣桐,认知到此点,已足够让她感到安慰。
九点整,她果然看见利曜南的车子准时开出地下车库。
“曜南!”她奔上去,挡在前方。
倏然停下车,利曜南瞪着奔到车前的女人。
“让我上车,我有话想跟你说。”站在车子前,她倔强地道。
利曜南并未拒绝。
李芳渝迅速开门上车。
他一泛默地将车子驶向街道,往红狮银行的方向开去。
“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他的表情很平淡。
李芳渝侧脸看了他好一 会儿。“我还是你未婚妻吗,曜南?”然后才颤抖地问。
利曜南直视前方挡风玻璃。“芳渝,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嫁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
李芳渝全身震了一下,彷佛被击了一拳。“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爱情只是迟早的事!”她固执地回答,忽然流下眼泪。
利曜南沉下脸。他不再说话,神色严肃。
“曜南,你还爱她吗?已经三年了,你确定你真的爱她?而不是因为同情吗?会不会因为她曾经为你‘死’过一次,所以你同情未欣桐、执着地认定她?!”尽管口气任性,李芳渝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因为她害怕利曜南的答案,非常的害怕!
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质疑的理由。
“我确定。”利曜南回答。
他的声调那么淡、那么平静,那是沉淀过后笃定的淡……
于是,李芳渝知道,自己没有任阿希望了。
“那么,如果我也为了你去死呢?你也会爱我吗?”她脸色惨白地问。
利曜南一迳沉默。
见他沉默,她突然笑了,笑的悲切。“至少,曜南,如果我为你而死,至少也能让你记住我一辈子,对不对?曜南?”
轮胎“吱”地一声,车子骤然在马路边停下。“别说傻话!”他斥责她。“芳渝,爱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曾经我也以为,我‘可以’忽略所谓感觉,做到无情,但是爱一个人就是爱了!”他把话说绝:“相反的,即使你为我而死,我仍然不可能爱你,你明白吗?”
李芳渝脸色惨白。“不,我不明白……”
“那么我就再说清楚点。”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她。“我答应娶你,是因为同情。如果不是因为欣桐的死亡撼动了我,我会连这么一点‘同情’都没有,因为在我的字典里,‘同情’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
李芳渝的脸色几乎透明。
她原不明白,更不愿承认……
他让自己留在身边,只是一种同情。
然而她几乎忘了,他是利曜南,是一个绝对能把话说绝,把人心伤透的男人。
“不,就算你是故意的,故意对我说这些残忍的话,我也不会放手的……”她抬手试图抹掉一直滴落的眼泪,勉强露出微笑。“我只是比她慢了一步而已!如果三年前我先认识你,你爱的人一定会是我。”说完话,她突然打开车门。“我还没有失败,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而这三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她根本不像我一样这么爱你!”
话说完后,李芳渝掩着脸跑下车……
她的骄傲,让她不允许自己在利曜南面前掉下眼泪,因为这证明她的失败。
利曜南留在车上,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离开。
他思索着刚才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话。
原来,他一直不愿接受欣桐已经死亡,是因为那根深柢固的,执着的爱情。
倘若承认她的死亡,他大概也不可能活在这世上了。
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为什么一向利益为上、接近无情的自己,竟会如此深刻地爱上这个小女人?
三年前她不仅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随时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以为自己并不爱她吗?
那么,是为什么爱上她?
是如何爱上她的?
是怎么……
怎么被那纤柔的情丝万种、密密紧紧地捆缚住的?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他,奔向他,热爱他……
那全然纯情、真挚的爱与信任,让他蒙尘复杂阴鸷算计的心思,全然不能抵挡吗?
无论如何,利曜南心底清楚,对于欣桐那无法理解、难以言语的深邃与浓烈,从来不曾淡泊!
随着时光流逝,只有更强烈。
☆☆ ☆☆ ☆☆
一大早,谭家嗣就将欣桐叫进自己的办公室。
“昨天夜里,我已经跟姜文说过我的计画。”谭家嗣看着没有表情的女儿,他眯着眼道:“我之所以在昨夜告诉姜文,主要用意,就是希望他能跟你提到我的计画。”
“爸,你不必让姜文传话,其实你可以自己告诉我。”
“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了?”
“我知道捷运案失利隔天,你从新加坡调来大笔资金。”她黯然回答。
“我也料到了,这件事不可能瞒过你。你会支持我的决定吧?”谭家嗣的声音紧绷起来。
这是一个预兆。欣桐知道,她不能贸然拒绝父亲。“爸,你已经见过爷爷,我相信,如果你愿意坐下来跟利曜南好好谈一谈——”
“不可能!”谭家嗣突然暴躁地大吼一声。
欣桐愣在原地,她全身僵硬地瞪着父亲,直到谭家嗣突然拉开抽屉取出药……
欣桐的眼眶涌上泪水。不要吃,爸,你不需要它……
她心底所想的,却无法开口。镇定剂,那是害死智珍的凶手,但是她却不能制止父亲服药……
谭小姐,精神疾病有遗传可能。你必须特别注意自己的精神状况,如觉得压力过大、悲观、甚至身体机能受到影响……除了到医院诊治检查,一定要尽快到精神科就诊。
在智珍的日记里,记载着父亲第一次因为躁郁症失控就医,医师所交代的话。
讽刺的是,当时刚从美国回到新加坡的智珍,早已服用镇静剂成瘾。所以,在当天日记最后,欣桐看到日记页面上,有浸湿的痕迹。可以想见,那是泪水滴落在日记本上造成的。
“爸,你想怎么做?”她放柔声调,视线却无法离开父亲手上的药。
因为父亲的病,她已经陷于无法动弹的困境!
“我要拿回红狮银行!上一次被利曜南扯后腿,夺走捷运标案,但是只要我们夺回红狮、入主红狮董座,邵么捷运标案不但不算失败,相反的,还要感谢利曜南替我们造桥铺路,亲手把捷运标案以及红狮金控让给我谭家嗣!”谭家嗣终于亲口说出他盘算已久的企图,并且接下道:“况且,红狮银行本来就该是我的,我要拿回这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句话好熟悉……
似乎才不久之前,她曾经听另一个男人说过。
“但是,在商场上利曜南绝不手软,捷运工程案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我们不见得有胜算……”
“当然有!”谭家嗣城府深沉。“利曜南执意揭穿你的身分,证明他对你太执着,执着到连我都想不到的地步!我手上有了你这张王牌,就能跟他赌一场!”
欣桐睁大眼睛忧郁地望着父亲,虽然早已猜到父亲的意图,然而亲耳听到父亲从嘴里说出,仍然伤了她的心。
“你是我的女儿,”谭家嗣继续往下说,视线因为药物影响而略显迷蒙,精神也因为放松而恍惚,他彷佛真把欣桐当成了智珍。“智珍……你是我的女儿,就一定要帮我: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心软,”定要帮我、要站在我这边!”话才说完谭家嗣身体晃了晃,接着整个人跌进沙发里,像虚脱了一样脸上出现疲态。
看到父亲脆弱的模样,欣桐感到自己的心脏揪成一团,狠狠地抽痛。
“爸,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喃喃安慰因为服药而渐渐松弛的父亲。“我一定会帮你的,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紧紧地抱住父亲。
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患病的父亲。即使这么做将伤害在这世上,她最不愿意伤害的那个男人……
然而在亲情之前,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没有抉择,没有退路。
☆☆ ☆☆ ☆☆
下班时间刚到,姜文轻敲欣桐的办公室大门。
“别这么认真,一起吃晚饭吧!”他走进她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她露出笑容,淡淡地回答。
什么时候他会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智珍”?欣桐不愿思考这个可能来临的时间。
她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坦然接收智珍留给她的一切。她明白这三年来,她为姜文所做的,其实是一种弥补——弥补她从智珍身上得到的亲情、友情,以及因为智珍的死亡,使得她得以藉此获得一个“浴火重生”的身分……
也许她真正想弥补的是自己的心虚——毕竟是一无所有的她,取代了智珍的一切。所以她必须代替智珍,弥补憾事,偿还智珍亏欠姜文的感情……
她愿代替智珍爱姜文。
爱这个自小保护智珍、爱慕智珍、更曾经守在智珍的病床边,一心一意,守候智珍的男人……
这是她继承智珍的身分后,不能背信忠义的宿命。
“你看起来很憔悴。”姜文的声调里,有十分的不舍。
“大概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送你回去休息好吗?你这个样子,我实在很心疼。”他温柔地道。
他的温柔,一直是欣桐的负担。“我没事,你别担心。”她强颜欢笑。
“昨夜,董事长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姜文突然转移话题。
欣桐怔然回望他。
“董事长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不希望你再受到伤害。”他解释。
“既然你已经知道事实,难道你一点都不惊讶吗,姜文?”欣桐忽然问。
“就算要惊讶,那也早就惊讶过了。”他平静地回答。
即使姜文的回答令欣桐感到不可思议,但也许是因为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胸中充塞太多心事,早已失去反应与表情。
“我当然怀疑过你,欣桐。”第一次,他喊出心中已经呼唤过千次的这个名字。“我爱智珍,当然知道你不是她。如果要追根究底,早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智珍,却一直没有揭穿我?”她苍白地问。
“我无法‘揭穿’你,欣桐。因为我不能接受智珍死亡的事实,因为我是那么的爱她!”他抹了一把脸,眼角含着泪光悲恸地道。“你知道吗?自从我接受智珍已经死亡的事实,我曾经想过跟随她一起去死……”
“姜文……”
“你并不知道,”姜文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面对她。“这三年来,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让我重拾生存的希望!”
欣桐突然失去说话的能力,她已经泪流满腮,因为对智珍的追念,姜文痛苦的脸上丰沛的情感,揪痛着她的心。
“答应我,欣桐,不要离开我!”他忽然执起她的双手,痛苦地请求她:“如果再失去你,我真的……真的会活不下去!”
欣桐呆望着姜文,难以克制地不断涌出泪水。“我说过,不会离开你的……”
她喃喃地、苍白地承诺:“我不会离开,除非你开口要我走。”
她的承诺,让姜文痛苦的神情一瞬间解脱——
姜文忽然将她抱住,由衷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这个拥抱是如此的紧……
彷佛害怕下一刻,他就会失去欣桐。
红狮金控股东大会上,兴泰科技李董事长,看到“谭智珍”代表父亲谭家嗣出席,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李董事长自然知道“谭智珍”的真实身分,但他绝不能揭穿----因为马国程已事先知会过他,关于当天晚上在红狮金控贵宾室内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
更何况,公开谈论这种豪门内幕,只会流于八卦,对他而言一点好处都没有。
然而,即使李董事长不揭穿,“谭智珍”的容貌仍然引起不小的骚动。
在场诸位董事,大多是红狮金控的资深股东,他们自然见过朱欣桐。正因为如此,谭智珍与朱欣桐几近百分之百相似的容貌,让诸位老董事乍见之下,险些心脏病发。
会议散场,欣桐踏出红狮金控大楼,心底的大石已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的心情自从踏进红狮会议室内,就开始一泛重起来。
利曜南的目光无所不在,众目睽睽下,他热切的眼神毫不避讳地追随着她的眸子,令进行中的议程,几度因为他的心猿意马而中断,但利曜南根本不理会众董事们的窃窃私语。
然而欣桐明白,这正是父亲的目的!
即使明知在如此尴尬的情境下,她将承受莫大的压力,但是她的心情并非父亲关心的重点,父亲关切的唯有利益与成败。
站在马路边,欣桐急切地伸手,想招徕一部计程车。
“整场会议进行中,你的目光一直在躲避我。”利曜南如同鬼魅,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后。
她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前,一部计程车忽然停在面前!她猛然回神,急急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利曜南抢先一步掏出五百元小费,塞到司机口袋。“我会送她回去。”
看到钞票,司机满脸笑容,立即把车子开走。
眼见计程车扬长而去,欣桐回眸瞪住他,他却笑脸以对。“我的车子就停在前面,陪我走一段路,一起散步,然后我送你回办公室。”
“我已经说过,我们之间没有再联络的必要。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那么我就再说得直接一点,往后除非公开场合,私下谈话也大可避免。”她冷淡地对着他的笑脸。
敛起笑容,利曜南的眸子转为深沉。“这是你的真心话?”他低嗄地问。
一时之间,她感到一股深沉的软弱,以致无法立即、明确地答“是”……
然而三秒钟后,她决心漠视胸口泛滥的无用情感。“利先生,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你不必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玩这种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冷淡地说完话,她调头转身就走。
利曜南握住她的手臂。“那么你要什么?告诉我,欣桐,只要你开口,我立刻改变自己,成为你要的男人。”
她僵住,在车来人往的马路上,她的眼眶忽然酸涩,然后涌起泪雾……
利曜南绕到她前方,凝望她飘移的眼眸:“你准备让我花多少时间,跟你玩你口中的‘游戏’?你准备浪费多少时间试炼我,让我们在分离的状态下,一直不能相爱?”
相爱?
她别开眼,试图忽略这个名词是如河地刺痛了她的、心。“请你放手。”她口气冷淡,然后回眸面对他。“何谓你口中的‘相爱’?难道你的意思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伤害,是不断的竞争与掠夺?!”她指控他。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爱你。”他眯起眼,沙哑地回答。
她笑声冷涩。“爱是不需要‘知道’的。当你爱一个人,你不会忍心对所爱的人付予‘伤害‘”她接着指控他:“就算三年前,你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但三年后的现在,即使你怀疑我是朱欣桐、即使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相爱’——却仍然冷酷无情、毫不手软地从我父亲手中夺走捷运标案——”
他张口欲言,她却抢先开口:“就算在商言商,但我曾经求过你,求你放手,只是暂时的放手,然而你却做不到!那个时候,你只告诉我上 父亲不必受到伤害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尽一切所能把你击败!很显然的,你毕生唯一信仰的,就是丛林法则,‘爱’这个字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挂在嘴上的动词。我也会永远记得,是你说的,千万不要对敌人心软!因为在我看来,你之所以会说出这些话,只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笑容很冷。“只要事关利益,任何人都是你的假想敌人,包括我在内。”
他无言。
“所以,别跟我说爱。因为你根本不懂爱。”她面无表情地下结语。
此刻,两人间充满沉默与压抑。
“无论你、心中对我有多少怨懑,”半晌后,利曜南开口,他低嗄的嗓音干涩。“过去与现在的我,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找到理由解释。”他的答案晦涩。
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惹她发笑。“我不否认,三年前,我是爱你的。但三年过去,即使爱你或者恨你,那些感觉与情绪,也已经随时间与距离而远离。”她的眼中没有笑容。“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的理由,也不在乎你的解释。”
他一泛下眼,深浓地望着她。
“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冷淡地接下道:“也许只是因为当年我‘死亡’的时候爱着你,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在的我,仍然是三年前的我,而执意让情感停留在三年前我‘死亡’那一瞬间。但是你并不明白,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而这‘一切’,也包括你在内。”
他深浓的眸光忽然放沉,眼底却有受挫的痕迹。
“所以,我只能说,很抱歉。”她看着他,冷然地往下说:“无论三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对我而言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说完话,她挣脱他的掌握,然后转身走开。
“不必试图说服我,想证明你不再爱我,除非你能狠下心伤害我。”他在她身后道。
欣桐停住脚步,然后回过头,嘴角凝结着一朵嘲讽的笑花。“我不是你,利先生,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你在内。”她坚强地笑着道:“但如果我的婚事对你而言算是一种伤害,那么我就告诉你,我跟姜文已经决定,两个月后就在台湾举行婚礼。这是否足已证明,我不再爱你?!”昨晚她答应父亲出马竞逐红狮董座之前,父亲已亲口承诺这门婚事。
说完话,欣桐没有犹豫,转身大步走开。
利曜南僵在原地瞪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眼神深沉依旧,却面无表情。
第三章
既然已答应父亲的要求,也有了与姜文结婚的决心,欣桐知道自己不该再三心二意,她的责任就是达成父亲的使命,义无反顾。
即使会变成跟利曜南一样的人,你也不会后悔吗?
在吴春英工作的医院餐厅里,一直低头盯着自己双膝的欣桐,忽然听见母亲对自己这么说。
欣桐抬起头,看到母亲忧虑、饱含慈爱的眼神。
那一晚利曜南揭穿谭家嗣的身分,并牵扯出吴春英与谭家嗣的关系过后不久,欣桐就单独找到了母亲。那时吴春英尚未找到新工作,如今她已找到另一家医院的清洁工作,即使欣桐不愿母亲再受苦,朴实的吴舂英仍坚持付出劳力换取收获。
欣桐的随身钱包内,所收藏的照片,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吴春英。
之所以不能与母亲相认,只因为她怕自己心软——那心软会如江河泛滥,让她完美的坚强伪装,在利曜南面前暴露出软弱的蛛丝马迹。
然而欣桐爱自己的母亲,从来不曾恨她。
她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心,之所以厌离仇恨与自私,只因为她感受到不论爷爷、母亲、父亲……他们所受的苦,甚至比自己更多!她何忍因为自己的命运责怪任何人?
她不是父亲,没有原罪,更不懂得如河恨人。
没有黑暗即没有光明,生命是学习的过程,倘若在黑暗中诅咒、仇恨、自甘沉沦,将永远不得见光明。
“你确定,你不爱他吗?”
“妈,问题不在我。我能不能确定,并不重要……”
“欣桐?”吴春英不明白。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陷入沉思,她眸光略沉,轻声低道:“因为”般人能分清爱与恨,然而他却不能。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看到口中说着对我念念不忘的他,所作所为仍然只论利益,无视伤害,他争权夺利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利字当头,利曜南依旧是三年前的利曜南,他的行动已经做出选择,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对我、或者对我的家人,是否会造成伤害。”
正因为如此,她肯定地告诉自己——
义无反顾达成父亲交代的使命,是摒除利曜南对她的深刻影响,最好的方式。
沉默地听完女儿的剖白,吴春英仅淡淡地道:“欣桐,身为一个母亲,我只希望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快乐,不要逞强。”
然而这几句话,胜却千言万语。
“我懂,妈。”欣桐试着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她眼底的笑却含着泪光。“但是我不能再重蹈覆辙,否则这一次,我一定不能重新再活过来,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智珍了。”
吴春英眼中顿时涌进泪水。
“妈?对不起,我提到姐姐让你伤心了!”见到母亲的眼泪,欣桐充满内疚。
吴舂英用力摇着头,握紧女儿的手。“这跟你无关,孩子。但是妈要你知道,妈支持你,你只要知道妈一直在支持着你就可以了。”她仍然是善良的欣桐,仍然是自己的乖女儿欣桐,从来不曾改变!充满歉疚的人是自己。
母亲的话,瞬间温暖了欣桐的心灵,亲情的照拂让她沉重的负担,刹那间减少了一半。她凝望母亲,难受地流下眼泪……
“别哭,孩子,妈知道你很坚强,你比妈跟智珍都坚强。”吴舂英笑着鼓励女儿,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尽管此刻自己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泪水……
母女两人相互安慰,全然没发现站在餐厅的玻璃门外,丽玲那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 ☆☆ ☆☆
就在报纸刊载,与死去的朱欣桐容貌一模一样的“谭智珍”出席红狮董事会,造成董事们一阵惊恐的消息这天,纪碧霞瞪着手上摊开的早报,惊愕万分。
她根本不在乎那张长得与欣桐一模一样的脸孔,那顶多能一让她惊讶,却不能震撼她。让纪碧霞震惊的是,刊登在谭智珍身边的另一张照片 那张脸孔跟死去的耀文,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两者差别只在照片上的男人已老,容色神态也比耀文沧桑世故。
丽玲回到家中,见到纪碧霞拿着报纸发呆,她抬头瞥到报纸标题,立刻一把抢过早报
“你干什么?!”纪碧霞手中的报纸被抢,她瞬间回过神,凶恶地质问。
“我刚才看到我妈跟这个女人在医院见面!”丽玲白着脸,一手指着报纸,恨不得报上那张熟悉的脸孔会因此被戳破。
“你说什么?!阿英她——”纪碧霞突然住嘴。
纪碧霞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大雨的夜晚,阿英抱着刚出生才四十多天的女儿,手里牵着三岁的丽玲回头找她,当时阿英脸上充满了内疚的表情。那时纪碧霞理所当然地以为,六个月前阿英突然不告而别,现在走投无路只能回家,阿英自知对不起她,会羞愧是当然的!
当时她一直以为,阿英死了丈夫多年,不甘寂寞才会贴上外头的野男人,之后把肚子搞大,当然不敢回家见她!而当年阿英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阿英说自己被男人始乱终弃,还生下她手里抱的那个小孽种。
想当年,她不但好、心收容她们母女三人,还好、心安慰阿英,男人多的是,叫她要想开一点……
纪碧霞倏然眯起眼,一个模糊的可能慢慢在她心中成型——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可怕的觉醒!
☆☆ ☆☆ ☆☆
这三年来,丽玲一直在酒店工作——她也只能在酒店找到工作。
她不甘心!像自己这样的女人,绝不能替人端盘子洗碗,做那种低三下四出卖劳力的工作!
要说她是自甘堕落也无所谓。
她的确宁愿到酒店上班,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有钱男人厮混开心,也强过邋里邋遢,蹲在厨房里做一名洗碗工,或是到餐厅打工,整天被客人呼来喝去只求糊口!
“唉呀,赵董,您好讨厌喔!人家不来了啦!”她嗲声嗲气地咯咯娇笑,卖弄风骚地轻拍着挨在自个儿胸脯上那老男人的肩头,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那上头堆满不少头皮屑!尽管感到恶心,她也得强颜欢笑。
“嘻嘻,你要是伺候得大老板我舒服,我就分你几张股票,让我的Anita小美人儿也当个小股东!”老男人趁着醉醺醺地,冷不防伸出咸猪手袭胸——
丽玲闪得可快!空口白话,她可不给人白吃豆腐。
“股票啊?哪一家的股票这么值钱呀?”她冷笑,讪讪地问,眼皮都懒得搭瞟一下。
谁知道这些老色鬼,几杯黄汤下肚,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就是说啊!赵董,不知道咱们Anite值不值得那几张股票啊?”几个酒店小姐起哄,藉机冷嘲热讽。
丽玲狠狠地瞪了那个小姐一眼。对方可不吃这套,嬉皮笑脸地瞪回来。
“怎么,你们不信?”赵董被冲撞看似酒醒了几分,或许他从来就没喝醉。
“信啊!”丽玲娇笑着,懒得搭理,一心只想把老色鬼灌醉了好下班。“怎么不信呢?来呀,赵董,我再敬您一杯——”
“我可告诉你们,”赵董粗鲁地把酒杯拨开,对着在座的一干小姐,豪气干云地道:“‘红狮金控’你们听过没有?!”
见丽玲倏然瞪大眼睛,赵董嘿嘿笑出声:“识货了吧?红狮金控,可是市场里身价最高档的热门股!我赵董就算不是银行大股东,可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中股东!怎么样?分几张股票给你吃红,没算瞧不起你这个小美人儿吧?”他趁机掐了丽玲的屁股一把。
第一次,丽玲没躲过这个老色鬼的魔爪。
她不是躲不过,而红狮金控这个名字,唤起了她记忆里晦涩仇恨的一面……
她一直觉得忿恨不平!
如果她跟欣桐是姐妹,为什么两个人的命运会相差这么多?!
就算欣桐是个冒牌的千金小姐,也还是强过自己——现在她只能在酒店鬼混,只要这些老男人愿意砸钱,就可以随便吃她的豆腐……
她恨的是,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
凌晨一点终于打发了赵董,丽玲今晚喝得特别醉!
心情不佳地顶着一脸大浓妆,连开衩到臀部上的礼服都没换下来,她就拎着皮包跑到街上叫车。
赵董那老色鬼几次想买她的外场钟点,她都借故不舒服拒绝那老家伙。就算是残花败柳,想犯贱,也得看她的心情!
几部计程车见她这模样,都不敢载人,就怕她吐在车上,那臭味怕三天都洗不干净。
“啐!神气什么?老娘没钱啊?!”丽玲气得发疯,仗着酒意,对过路不停的出租车叫嚣辱骂。
“丽玲?”
熟悉的声音,让一丽玲瞬间僵住,骤然停止当街漫骂。
“啧啧,才三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德性了?”男人语调里嘲弄之意大于惋惜。
丽玲像个木头人般,僵硬地转过头……
“崇、崇峻?”她喃喃喊出对方的名字……
袁崇峻,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男人。
☆☆ ☆☆ ☆☆
当马国程发现联合营造工程,在一个月间陆续购入五万股红狮金股票,他开始警觉到不对劲。
“联合营造的董事结构,是否曾经改变?”马国程报告后,利曜南只问了一个问题。
“这点我已经注意到,联合营造的股东结构目前并未改变。”马国程回道。
“你确定?”利曜南问,他的眸色深沉。
纵然马国程不明白,利曜南何以特别在意这个问题,他仍然恭敬地回道:“是的,利先生。”
利曜南忽然陷入沉默,半晌不语。
“利先生,银行董监事改选在即,看起来谭家嗣另有所图,我们应该先采取行动。”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利曜南反过来询问马国程。
马国程愣了一愣。“我觉得巩固大股东的支持,并积极争取介入银行股权的新势力奥援,是当务之急。”
“是吗?那么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利曜南回覆。
得到利曜南的认同,马国程虽然兴奋,却感到犹豫。“利先生,除了这之外,您是否有其他考虑——”
“你的建议很好,”对着忠心耿耿的下属,利曜南咧开笑容。“Vincent,相信再过不久,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 ☆☆ ☆☆
“你到我办公室来,我有话对你说。”一早进办公室,欣桐就接到父亲的分机电话。
她依照父亲的指示,挂上电话后,立即到董事长办公室。
“婚礼的事,已经在准备了吗?”谭家嗣从办公桌后抬起头。
欣桐愣了一愣,然后才点头。
记忆所及,父亲在公司从来不谈论私事。
“那么,这几天就可以先发帖子出去了。”谭家嗣道。
欣桐垂下眼。“是。”
虽然没有夸张的喜悦之情,但内心的平静,已经足以让她感到安慰。
她相信,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谭家嗣眯起眼。“利曜南应该已经注意到联合营造的动作了。”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桌前,谭家嗣对女儿道。
“利曜南很聪明,应该一开始就察觉了,相信他私下早已经展开制衡行动。”欣桐的声调平淡。
“哼,那又如何?!”谭家嗣嗤之以鼻。“想坐上董座,就得各凭本事!再说,我还没打出你这支王牌,未来这盘棋要怎么走,还有很大变数,就算利曜南再料事如神,也不见得事事都猜中!”
他说得笃定,实则内心对于利曜南是否当真会因为欣桐而手软,仍有疑虑……
“但他是利曜南,我们不该对他掉以轻心。”欣桐轻声提醒。
谭家嗣脸上原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然而沉思半晌后,他却转口道:“你说的对,利曜南确实不是简单人物!当年陶百钦就是败在太过自信上,对于利曜南,我确实应该步步为营。”
欣桐沉默地望着神情阴黯的父亲。
“不过,你放心吧!”谭家嗣咧开嘴,露出笑容。“我可不是陶百钦那种赌徒!我过过苦日子,在美国餐馆当伙头、洗碟子,从清早天刚亮就起床买菜洗菜,到夜半三更刷锅洗盘,还成天躲着警察跑,就这样流汗流泪苦撑七年,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
揪着胸口,欣桐难过地望着父亲。她知道那段苦日子,智珍的日记上写得一清二楚,然而痛苦害怕的人不仅只父亲,还有年幼的小智珍。
“不过,”谭家嗣接下道:“这一回利曜南一定料不到,我还有一招……”
“爸,上回你已经见过爷爷,你会去看他老人家吗?”欣桐忽然柔声问父亲。
谭家嗣愣了一愣,然后脸色一凛。“我正在跟你谈公事!”
“爷爷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现在他一定很想念你,你应该时常回去看他老人家的。”父亲的斥责,她彷若未闻,仍然忧心仲仲地道。
谭家嗣板起脸孔。“我会去见他,不必你操心!”他随口敷衍。
“邵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失乐园去见爷爷,好吗?”
谭家嗣面露不悦。“我该去见他的时候,会自己去见他!”
“但是——”
“好了!我该说的话都跟你说完了,你出去吧!”谭家嗣别开脸,不再看女儿一眼。
欣桐明白,父亲的心已经冰封数十年,就算爷爷当年并未迫害纪家、诅咒父亲的婚姻,然而他与爷爷的关系一时半刻恐怕难以冰释……
但是她真的很想念爷爷……
这三年来,她一直非常、非常地想念他老人家。
☆☆ ☆☆ ☆☆
马国程站在利曜南的办公室前,深吸一口气后,才伸手敲门。
门没关,利曜南抬头看见他。“进来。”他简单示意。
马国程踏进办公室,今天的他显得有点紧张。“利先生,我有一件关于谭家嗣的消息要跟您报告,另外,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语毕,马国程将一份红色请柬轻轻放在利曜南的办公桌上。
姜谭府喜事
利曜南瞥见请柬封皮上简短数字,之后他彷如被封固,再没有任何动作。
办公室内瞬间充斥一片窒息的沉默,马国程不能再保持缄默,为了他的老板,他必须说一点什么!于是他低促地道:“利先生,这封请柬是关于——”
“你要报告的消息是什么?”利曜南面无表情地别开眼,彷佛那封请柬根本就不存在。
马国程屏息片刻,之后才回道:“距离董监事改选的日期越近,市场上的消息就越混乱。”为厘清思虑,他先做一个开场白。
利曜南等着他往下说。
“我听说,三年前卖掉富门集团的袁崇峻,最近竟然开始在市场上招募资金,打算成立公司。”
“你对袁崇峻有意见?”利曜南冷笑。“这岂不是很好?袁家这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总算想做一点正经事了。”
“利先生,您应该已经猜到,袁崇峻募资成立公司真正的原因!”
利曜南没有表情。“说来听听。”
“袁崇峻的目标,是十万张红狮股。”马国程直接回答数字。
他知道利曜南对袁崇峻的野心一清二楚。
“他没有这个能力。”利曜南淡道,毫不在意。
“他确实没有能力,但是——”
“他会不择手段。”利曜南接下马国程未完的话。他收敛笑容盯着他的特助。“三年来姓袁的已经挥霍得差不多,这一次卷土重来,袁家已经没有多少本钱。穷途末路,狗急就会跳墙。”他的声调很冷。
马国程神情严肃。“利先生,我会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说完话,却仍然站在办公桌前并未离开。
“还有事?”
马国程点头。“除此之外,谭家嗣显然已经开始动作了。最近有不少银行董事已经收到邀请函,看来他打算开始跟我们正面为敌了。”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利曜南问。
马国程沉思片刻,状似犹豫。
“以谭家嗣的个性,他不可能放过手上任何可以利用之物。Vincent,你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把所有讯息,全都告诉我。”利曜南冷静依旧。
“最近市场风声的确有传闻,谭家嗣日钱已着手成立一家新公司。”马国程将“听到”的消息说出。只因他向来相信证据,因此原本并不打算报告未经求证之事。
“说清楚一点。”利曜南严肃地提醒。
马国程深吸一口气,明确地往下道:“我听到一个辗转讯息,谭家嗣打算成立联合控股公司。”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利曜南沉声问。
“一天前。”
利曜南敛下眼,陷入沉默。
“利先生,如果这个消息属实,谭家嗣何以选在这个时间,成立控股公司?”
“他成立了吗,Vincent?”利曜南突然问。
马国程愣了愣。“应该还没有,这只是个消息,如果进入申请程序,它就是一则情报。”
“那么,你认为他在犹豫什么?”
马国程哑口无言。“利先生,我不明白……”半晌后,他难得结巴地回答。
事实上,就如他所言,他连谭家嗣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成立控股公司都不清楚!然而利曜南对于谭家嗣的一举一动、运筹帷幄,似乎已了然于胸。
利曜南幽深的眸光回转到那封请柬上……
如果不是已经心死,她不会同意结婚。
单薄的纸片,等于一张转让契约,宣告他即将失去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利曜南瞪着那封请柬,除了欣桐死亡那一刻,他心头布满恐惧的深渊……
今生今世,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心痛。
第四章
由于谭家嗣的计画改变,也为了筹备欣桐与姜文即将在台湾举行的结婚典礼,于是由姜文出面,在阳明山温泉区购置了一幢别墅豪宅。
结婚喜柬上的宴客地点,正是这幢豪宅的地址。
欣桐已经在父亲搬进豪宅隔日,从朋友的小公寓搬出,跟着父亲搬进新居。因为这是谭家嗣的要求。
“既然在台湾买了房子,就没有必要再借住别人的公寓。”谭家嗣在电话中命令女儿,搬来跟自己一起住。
欣桐明白父亲的用意。
谭家嗣将欣桐绑在身边,唯一的原因,就是担心她受到影响而变卦,不再帮他对付利曜南。因为谭家嗣曾经从生死关头将欣桐救回,只有他最明白欣桐曾经对利曜南付出的感情……
然而,欣桐从未想过反悔这两个字。
一旦下了决心,就是永远了。
如果还有一丝不坚定,她不会答应协助父亲,更不会答应姜文的婚事。
父亲之所以会担心,是因为他不明白,她已经领悟……
即使再爱利曜南,那也是只是片面的爱恋。她不能要求那个男人爱自己——真正的爱自已!
倘若她的挣扎与付出,曾经窥得一丝丝他爱自己的蛛丝马迹……
那么,就不会有这一场婚礼。
星期假日,谭家嗣一大早天未亮就起床,准备到杨升高尔夫球场打小白球。此行真正目的自然不为打球,这场球局商业气息浓厚,因为他已安排数位银行董事,球局过后还有饭局招待,务必令众位董事酣快淋漓而后归。
三天前谭家嗣即吩咐欣桐,这场应酬务必紧随在侧。他处心积虑、积极布局,因为所做这一切,都别有目的……
谭家新任司机,一早就称职地将董事长座车擦拭得光可鉴人,并且将一尘不染的朋驰S6OO开到谭宅大门口,恭候老板大人上车。
就在谭家嗣准备出门之际,一部银色跑车却直接开进车道,堵住谭宅出口——
车门打开,利曜南跨出驾驶座。
“喂,你怎么挡路啊?!”见有人挡路,司机老王气得跑过来,指着利曜南喝斥。
谭家嗣刚吃完早餐,偕同女儿步出大门,即见到这副光景。
欣桐僵在门口,即使在十多公尺距离外,她仍然能感受到利曜南逼人的灼光。
“喂,快把车开走,我们老板要出门了——”
“老王,利先生这么一大早来找我,一定有急事。”
老王见老板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出声,摸着鼻子退得老远。
“利曜南!”谭家嗣阴鸷地地瞪着利曜南,笑脸迎人却语调刻薄:“今天我是邀了几位银行股东一起打球,不过我记得好像没邀请你?”
利曜南举起左手,他手上拿着那封结婚请柬。“除非我会错意,否则欣桐的‘邀请’,已经很明确了。”说着话时,他的眼神执着地停留在欣桐身上。
欣桐瞪着利曜南手上的结婚请柬,然而她并未将结婚请柬送给他——
她调头望向父亲。
“喜贴上的日期可不是今天。”谭家嗣嗤之以鼻。
顿时,欣桐明白这份请柬是父亲送给利曜南的。
对于谭家嗣的挑衅,利曜南表面上无动于衷,却忽然打开那张请柬,然后当着欣桐的面将它撕成碎片。
谭家嗣挑起眉,欣桐则是脸色苍白。
“我不会让你结婚的,因为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你。”抛弃手上碎纸,利曜南对着欣桐一字一句道。他并未理会谭家嗣的揶揄。
“你在胡说什么?”压抑着内心的颤抖,欣桐冷冷地对着他道:“你以为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就能阻止我的婚礼?更何况,我非常清楚谁最适合我!”
利曜南没有表情,忽然上前几步,将一袋随身带下车的资料,递到欣桐手上。“谁最适合你,你可以看过这份资料再说!”他道。
资料袋内,有一片光碟以及一大本征信报告。
“捷运工程案,红狮金控团队得以些微差距顺利夺标,除了红狮金控本身具有实力,最关键的因素,是因为有人在决标前三日,将联合底标透露给金狮。”利曜南道。
谭家嗣不动声色,脸色却阴沉未定。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欣桐根本不想看那一袋资料。本能地,她抗拒着他安排好的戏码,却揪紧胸口上的衣襟。
“你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注意到她的脸色苍白,利曜南仍然一字一句地往下说:“你已经知道这个透露底标的人,就是你的未婚夫,姜文。”
“不可能!”她立即反驳。“姜文不可能做这种事,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拿了钱?”谭家嗣却冷淡地问。
欣桐猛然调头,不可思议地瞪着父亲。
拿钱?“不,姜文不可能为了钱做这种事!”她根本不相信。
利曜南冷眼看她为姜文辩护。“不管为了什么,资料袋里的证物,足以证明透露底标这件事,确实是他所为。”利曜南沉声道:“我把证物留给你,你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控告他泄露贵公司商业机密。”
“既然你不曾付钱给他,那么我认为,他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欣桐。”谭家嗣突然插嘴。他盯着利曜南,露出隐晦的笑意。“欣桐,如果真是姜文这个孩子,那么他一定是为了你,才会这么做的!我想姜文会这么做,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不希望我们为了捷运案逗留在台湾太久,这样他跟你的婚事就会无止境地继续拖延下去!为了尽快解决这个案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帝华失去得标的机会,说到底,这孩子实在太傻了!但仔细想想,姜文所做的这一切,可完全都是为了你。”对着欣桐,谭家嗣再强调一遍。
“为了我?”欣桐顿时一阵心痛。“但是我答应过他,我一定会嫁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你不会嫁给他!”利曜南打断她的话。“尤其是现在,证据已经充分证明他出卖你跟你的父亲。很明显,他是一个为了私利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是吗?姜文真的有这么坏吗?”利曜南的笃定,让欣桐排斥。“就算他真的这么坏,但比起你来,恐怕他连你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吧?!”她嘲讽地冷笑。
利曜南脸色一沉。“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因为恨我?还是想报复我?”
“恨你?报复你?”她失笑。“不,我不恨你、更不想报复你,我只是不再爱你了”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利曜南忽然握住她的双臂,用力摇撼她。“欣桐,你明知道你不爱的人是他!”
“利曜南,放开你的手!”谭家嗣喝斥,却无法阻止利曜南。
“你一心想嫁给他,只是你逃避我、逃避感情的手段!如果你真的嫁给他,只会让我们三个人都痛苦一辈子!”他沉声警告。
让三个人都痛苦一辈子!多么严厉的指控。这句话撼动了欣桐,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会痛苦吗?真的会痛苦吗?”她根本不相信。“一个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会痛苦的人,怎么可能会感受到‘痛苦’呢?”
利曜南忽然僵凝不动。
“请你不要再勉强我,去相信你所谓的爱情。”她冷然地接下道:“因为你之所以需要‘爱情’的原因,只因为你承受不了失败。你不肯放手,只是因为不能接受曾经爱过你的女人,到头来却选择与另一个男人结婚。”
“你错了。”面对她的指控,他答得认真:“我不能承受的,是失去你,而不是其他。”
听到他的告白,她没有感动,反而再一次失笑,然后情不自禁地摇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不会的,永远都不会了!”
利曜南沉默地凝望她,当看清她眼中的防备与疏离,他眸底掠过一抹阴沉的阴影。
“失去你……我真的会一无所有。”他粗声道。
他的声调是如此的悲怆!
即使欣桐一再告诉自己漠视这感觉,但是这一刻,她的心却仍然被紧紧地揪拧着……
然而,她却看到他回眸望向父亲的眸光闪烁——
欣桐突然使尽全力推开他,不顾那强大的反作用力,几乎让她踉跄跛足,跌倒在地。
“不,你当然不是一无所有,现在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句子而已!”她笑着回答他。“然而现实却是 你拥有很多,因为你已经夺到了所有你想要的,你怎么可能会一无所有?”她的语调,甚至比刚才更冷。
利曜南僵立着,直到听见谭家嗣冷冷地道:“利曜南,我的女儿已经说的很明白,她不会任你摆布的,你死心吧!”
利曜南执着地凝望欣桐,然而她已经别开眼。
终于明白无法改变欣桐的心意,利曜南一泛默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步向座车。
谭家嗣突然撂话:“我警告你,不要再来骚扰我女儿了!否则下一次,就别怪我打电话报警。”
利曜南脚步未停,他打开车门、跨进驾驶座,沉默地扭转车钥匙发动引擎,然后握紧方向盘用力一踩油门,车子立即像箭一般向前冲出。
直到亲眼看着利曜南的跑车,开出谭家所在的高级住宅区,谭家嗣别有用意地对女儿道:“你暂时不必担心他再来骚扰你了——”
然而谭家嗣话还未说完,路口前方突然传来一下剧烈的碰撞声——
“老板!”老王从路口气喘吁吁地跑到大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谭家嗣跟欣桐说道:“老板,您刚才那位客人,在前面山路上发生车祸!他的车子为了闪避对面来车,就这样撞上山壁……”
老王的话还未说完,欣桐已经往前奔去——
此时此刻,恐惧忽然深深地攫住她!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完全听不见父亲在身后的呼唤……
这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跳到胸口……
她忽然强烈的想知道,当年她因为血崩被送进医院时,利曜南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
☆☆ ☆☆ ☆☆
利曜南被送进医院时全身是伤。
这桩车祸,在第二天被刊登在各大报头版头条。
在确定利曜南并无大碍,仅大腿骨折较为严重后,欣桐在他清醒之前,就告诉自己可以离开医院了。
确定他的伤不至于威胁生命,她就不让恐惧再吞噬自己,让她的心防开始变得软弱。
她不会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发生车祸的原因是因为自己。
她宁愿相信上场车祸只是如老王所言,车子在高速行驶之下,利曜南为了闪避对面车道来车,轮胎打滑而撞上山壁。
欣……桐……
刚走到病房门口,痛苦的呼唤挽留住她。她不想停下脚步,却也无法命令自己的双腿立刻走出病房。
“欣桐……”
躺在病床上的利曜南声音清晰了一点,但仍然虚弱。
“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将黯哑的声音传达到门口。
如果她的泪水不曾背叛自己,迅速地奔流,那么也许她还有回头的可能---
就因为太爱他了!
这样的爱一旦心软,再次受伤,三年前她勉强撑起支离破碎的灵魂,将无以为继!
“我会通知你的未婚妻来照顾你。”她平板地回答。
然后,以无比的决心,她移动双脚踏出了病房
走道上,坐着轮椅、吊着点滴的病人,以及来来往往的病患家属,很难不注意到这个满脸泪痕的女子…….
泪水布满了她的脸庞,然而她抬头挺胸,一路以稳定的速度,步出医院那道彷佛永远也走不完的长廊。
“我看,他至少还在乎你。既然他亲口说,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欣桐从医院回来后,谭家嗣知道他的敌人没有大碍,便立即将欣桐叫到面前。
谭家嗣一直在等待,想确认他要的答案。这次利曜南发生车祸,就是最好的佐证。
欣桐没有接腔。
见女儿没反应,谭家嗣接着往下道:“不明白吗?他会发生车祸,证明他确实在乎你。”
“在乎你”这三个字,终于敲醒了欣桐的知觉。
她双眼迷蒙地望向父亲。“老王说他只是为了闪避对面车道来车,跟我并没有关系。”她淡淡地道,平静得彷佛局外人。
“至少不会完全没有关系!”谭家嗣嗤笑。“你放心,我很了解利曜南,我知道他的血有多冷。”
欣桐瑟缩了一下。
“我也不需要知道他的致命弱点,只要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削弱他的冷静就足够了!”谭家嗣笑得阴沉。“现在,我终于能肯定你对他确实有影响力。”
“现在?”欣桐看到父亲欲言又止,明显有深沉的盘算。
谭家嗣冷哼道:“利曜南滑溜得像一条蛇!但就算他再滑溜,也一定有弱点,即使这弱点不至于毙命,还是能为我所利用!所以,我必须确定在关键时刻,你的确能削弱他的冷静。不过现在我可以完全确定,你对他确实有影响力。”
欣桐明白父亲的意思。
这些日子来,谭家嗣一直就在盘算着,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到战场上的第一线。
但利曜南眼中那闪烁的诡光……
“不,”她忽然感到忧心。“爸,我不认为利曜南会为了任何人手软,他曾经说过……”
“不必担心。”谭家嗣充满自信打断女儿的话。“就算利曜南是一条有毒的响尾蛇,遇到天敌难免要绊脚。”
欣桐屏息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充斥着她的胸口,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父亲顽固的“认知”。
谭家嗣接着道:“现在,我终于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望向女儿,谭家嗣得意地宣布
“下一步计画,就是让你正式成为联合控股公司的董事长。”
☆☆ ☆☆ ☆☆
联合营造所掌握的红狮银行股票,全数握在谭家嗣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马国程已看透谭家嗣打的如意算盘!谭家嗣这只老狐狸,一心想夺取红狮金控董座,吃下捷运标案,这样非但能一雪前耻,同时一箭双雕!
然而,谭家嗣突然成立联合控股公司的目的,曾一度令马国程猜想不透。
直到谭家嗣出资成立联合控股公司,以“谭智珍”小姐的名义申请注册,登记为公司负责人,且分割联合营造集团经营版块,将联合营造旗下如营建、以及网路通讯事业股权拨归联合控股公司,之后再以股权交换的方式,将联合营造工程手上的红狮金控持股,以交换持股的方式卖予联合控股公司,如此交叉持股,使欣桐小姐负责的联合控股公司,成为红狮金控股权持有人——
马国程心中的疑团终于拨云见日!直到此时,他才看透谭家嗣真正的目的!
他的目的只有一桩!
即是想以欣桐小姐,来制衡利先生!
当了解这一点,马国程就再也按捺不住,直奔利曜南所在的医院---
“利先生,谭董的联合控股公司已经正式注册成立,负责人是‘谭智珍’,也就是欣桐小姐。谭董利用交叉持股的方式,已经将联合营造所持有的红狮金控股票,全数转移到联合控股公司名下,并且对外宣布,联合控股公司负责人谭智珍,正式加入竞逐红狮金控董座!我强烈怀疑谭董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
“他终于开始行动了。”利曜南听后,仅淡淡地道。
头等病房内十分安静。这场车祸他虽然未伤及身体主要脏腑,却因为左大腿严重骨折而必须住院一个星期,未来等石膏拆除后,还必须到美国接受复健疗程。
“利先生?莫非你早就已经料到谭董的谋算?”马国程问。
“这是一局我亲手布的棋,谭家嗣按着棋局一步步操课,并没有意外。”
听到利曜南这么说,马国程这才放心。虽然他根本猜不透,利曜南所谓的“棋局”指的是什么。“原来利先生早就有计画,这样我就放心了!原本我还担心谭董想利用欣桐小姐,企图扰乱您出马竞逐董座的决心!既然利先生根本不受影响,那么我会加快安排董事们的饭局——”
“我不会再竞选红狮金控的董座了。”
马国程闻言呆住。
“你听见了吗,Vincent?我不会再竞选红狮金控的董座,所以,你可以不必再安排任何饭局。至于先前为了角逐董座所布署的暗桩,那些大股东们对我的支持,必要的时候可以安排他们转向联合控股公司,支持谭智珍小姐。”
“利、利先生,”马国程的喉头如被硬核哽住。“您的意思是……您要放弃竞选红狮董座?”
“刚才我已经说的很清楚,相信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利曜南语调平淡如常。
“但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您要放弃您苦心经营多年的金控江山?”马国程激动地问。
但问题才刚出口,他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答案——
“为了欣桐。”利曜南说出马国程心中的答案。“一切,都是为了她。”
终于,终于到了最后一 刻……
他终于能松口承认,他可以为了最心爱的女人,放弃江山。
“怛利先生,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是为了欣桐小姐,一开始的时候您又为什么要跟谭董竞夺捷运标案?”马国程茫然不解,他不死心地追问。
“如果谭家嗣没有失去捷运工程标案,他就不会有心思动脑,加入红狮金控董座的争夺战;只要谭家嗣的野心开始膨胀,以他的商场嗅觉,立即就会知道自己打的是一场必败的仗 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以他的性格,势必会利用敌人的弱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欣桐正是我的弱点。至少谭家嗣相信,在一定程度上欣桐能左右我的意志,这就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将欣桐推向第一战线,利用她来与我竞争。”
马国程恍然大悟!
以父之名,所行之事,可以为我作见证。
直到这一刻,马国程终于明白,当初利曜南忽然道出这段话的主因与用心,他不禁动容……
“为了欣桐,”提到欣桐的名字,利曜南的口气转为低柔。“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她,这一生,我最爱的女人。”他温柔地结语。
这个小女人,曾经以柔情万种,征服他内心的寒漠。
然而当时内心被权力所充斥的他根本无力回报!三年后,即使他发誓能为她而死,但是他的爱情在她眼中已经破产。
她已经不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馈赠,就算是一颗赤忱热爱的真心。
于是,他开始布下一桩连环计画,从竞标争夺捷运工程案开始,他一步步经营设计,从争取、夺标、到刺激失去标案的谭家嗣----引导他蓬勃的野心,将其转移到红狮金控的董座争夺战上……
因为那一晚在公寓,他亲眼目睹谭家嗣漠视吴春英时,欣桐尽管对生父充满无奈,却极力地保护父亲:当时他就明白,自己面对的不只是欣桐对他的不信任,还有重重的阻力与障碍……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对她的爱。
但是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让她即使不接受自己的爱,他却仍然能保护她、并且归还原本就该属于她的荣耀
在确定谭家嗣将利用女儿出马竞逐董座之前,他很有耐心,一路抛出食饵,诱导谭家嗣一步步踏入他精心策画的布局。
这么做,最终目的,只为了让欣桐摆脱成为一颗棋子的命运。
这一次,他会亲自护持她,坐上红狮金控的董座。得到三年前,她早就应该得到的荣衔。
然而在这之前,他必须教会她,现实的残酷与斗争。
“这最后三个月是关键,商场上永远有未知的敌人伺机在后,”利曜南对自己最忠心的助手道:“如果她还不够坚强,即使没有我这个敌人存在,她仍然会心力交瘁。”
“利先生……”
“答应我,Vincent,如果到时候欣桐不接受我的帮助,你一定要代替我,伸出援手。”
马国程骤然有一股心酸的冲动。“只要是利先生吩咐的事,我一定做到。”他感到极度的压抑与无奈。
“谢谢你!”利曜南露出笑容。
帮她铲除可能的敌人……
让她握有实际的权力,不再让任何人操控于手掌之下----
即使最终,他将失去毕生追逐的金控版图,即使她将永远不会知道,他为她放弃了什么……
他仍然甘之如饴。
以男人的方式,这是他仅能送给她……
最真心的礼物。
第五章
她知道他已经出院,因为报上随时有关于利曜南的消息。
然而利曜南出院后,并未如谭家嗣所预料的,开始对连续数日在市场上购进红狮股票的联合营造,做出任何反制动作。
这完全不像利曜南的行事作风,除非他暗中另有谋算!
谭家嗣开始疑神疑鬼,认定利曜南按兵不动,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但是这一回,欣桐却比父亲冷静,她不像父亲一样坐立不安,而是主动打电话给利曜南,但并非慰问他的伤势——
“你又在耍什么手段?你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而轻敌!”她的口气十分冷静。
这是欣桐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采取的行动。既然所做所想,利曜南都可能预先料知,那么不如主动出击,让彼此敌对的立场正式化暗为明。
“你已经准备好跟我作战了。”利曜淡淡地笑出声。“很好,三年了,你的确不一样了。你再也不是柔弱的你,变得比我印象中坚强很多。”他的语调温柔无比。
欣桐的胸口一阵窒息。
“我不是打电话来听这些的。”她迅速武装自己,冷淡回应。“我打电话来只是让你知道,即使你居心叵测,但这一次我会小心应对!毕竟,一个人不会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
话筒彼端传来一阵沉默。
然后他回答:“那么,就尽你所能,将我击败。”
又是这句话!她该清楚的,利曜南的冷血与无情,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我会的,你看着吧,我一定会的!”她跟对方宣誓,也是在对自己发誓。
利曜南阴郁的眼眸深处,蕴含浓郁的深情,可惜话筒彼端的欣桐却看不见。“除了我之外,商场上还有很多你料想不到的敌人,例如重出江湖的手下败将,以及凶猛标悍的新兵。他们都是豺狼虎豹,只要你一开始松懈,就会被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如果这是警告,我会从容应对。”她冷然地回答他:“我绝对不会退缩的。”
利曜南敛下眼。“你的假想敌不只我一个人,拿出面对我的勇气,也许你不只能打败我。”
“感谢你的关心,利先生。”她笑的冷涩。“请相信,我绝对会不计一切代价打败你!”言已至此,她决定中止对话。
“别急着挂电话……”他阻止她。
犹豫数秒,话筒仍然距离她的耳边数寸。
“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她沉默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他屏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紧张是何物。“你真的,非嫁给姜文不可吗?”
沉默横亘在其间,那片刻的安静,几乎让他的心跳停止。
“无论你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我很确定,我要嫁给姜文。”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电话这头,利曜南闭起眼睛。
半晌后,他才能平复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承诺,语调平静。“既然你这么确定,既然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心中真正的答案……那么,以后我不会再问你同样的问题。”电话里,看不见他苍凉的眼神。
欣桐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痉挛……
然后是心痛过度,产生的麻痹。
但她强迫自己不能有丝毫反应,对于他,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一点一滴的感情,否则重伤的人,就会是自己。
“是吗?那很好,你终于想开了。”压抑心头的激越,她冷淡的语调竟能波澜不兴。即使她永远无法成为像利曜南这样的人,她只求在面对他的时候,能有足够的坚强与勇气。
而现在,她终于能做到了。
“我还有话对你说,”在她挂电话一刖,利曜南告诉她:“我祝你幸福。这一次是真心诚意的……祝你幸福。”
听到祝福这瞬间,欣桐掩住嘴,阻止几乎夺口而出的哽咽。
“既然你已经选择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只请你答应我,离开我以后,一定要快乐的度过这一生。只要你能幸福,即使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不会有遗憾。”
他温柔的语调诉说着,汹涌的酸楚,蓦然泛滥在她的胸臆……
“再见!”强压哽咽,欣桐匆匆挂断电话。
然后她退到沙发前瞪着邵具白色的话机,她苍白的脸色,如临大敌……
三年前,她的心防曾经因为他充满感情的祝福而溃决失守,然而今时今刻,即使再心痛——
她再也不会傻得抛下一切,一心奔向他而去了!
然而自从那天与利曜南通过电话后,她坚定的意志,却开始动摇……
因为现实的发展,与欣桐的认知悖离。
当向来对利曜南言听计从的兴泰科技李董事长,也主动打电话给谭家嗣表明输诚意愿后,欣桐开始感到茫然。
对于情势突然朝自己一面倒的发展,谭家嗣也抱持着戒慎怀疑的态度。他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历经人世沧桑,他完全否定凭空能得来好运,因此根本就打从心底怀疑情况当真会如此乐观!
何况利曜南自始至终未明确表态,他愿意放弃争夺下届红狮董座!
就因为摸不着利曜南的盘算,虽然情况如此顺利,谭家嗣不但不觉心安,反而更加戒慎恐惧!他步步为营,精神异常紧绷。
欣桐看到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忧心、怀疑利曜南可能暗中从事的阴谋,已经弄得精神快要崩溃,更让她担心的是,这一个月来,她亲眼看到父亲服用镇静剂药量已经加重一倍。
她感到事态严重!
然而与其如此漫无头绪地担心下去,她决定上门找到利曜南,问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
她宁可正面迎战,也不愿猜测。
于是欣桐直接找上红狮金控。
然而她在接待室内等了半天,却一直见不到利曜南。
“‘谭’小姐!”马国程终于出面接待。“利先生他现在没办法见您。”
欣桐注到意到他已经改口,但她不知道,这是利曜南的要求。
那最后一通电话,他已经承诺不会再骚扰,就是真的放手了。
“没办法,是因为没时间?还是因为不愿意?”她露出礼貌性的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我这一趟来有非常重要的目的,如果见不到利曜南,我不会离开。”
马国程沉默片刻,然后无声低喟。“谭小姐有重要的事,我一定代您转达。”他柔声道。
“我必须当面见到他,问到答案。”她很坚持。
“现在这个时候,谭小姐为了竞逐董座一事,应该十分忙碌。您实在不必要将时间花费在等待上——”
“为什么利曜南不能见我?”她清澈的明眸,定定地望向马国程。“既然你奉命阻止我跟他见面,我不为难你,但是请你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马国程无言以对。
“利先生现在正要离开台湾,所以,我实在无法请利先生来见你。”片刻后,他终于回答。
马国程的答案,出乎欣桐的意料。“离开台湾?但是这两天就要开始搜购股东委托书——”
“利先生不会做任何动作。”马国程道。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明白,口气却充满警戒与防备。
“利先生不会做任何动作。”马国程重复一遍,已有豁出去的决心!
他深深明白,欣桐小姐对利先生的误会,就如同一开始,他原也以为利先生势必夺得本届红狮董座,就像数月前夺得捷运工程案一般笃定!
然而,当他明白这一切都只是表象,利先生的所作所为,居然都不是为了自己时,他受到极深的震撼——
然而如此深深相爱的两人,竟然因为命运乖张的安排,而一再错失共度此生的机会,让他不由得怀疑老天的安排是否公平……
欣桐安静地望着他,屏息地等待着马国程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利先生根本没有想要夺取这一次红狮金控董座的打算!他甚至不打算出席股东改选会,这是利先生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做好的决定。”现在,既然欣桐小姐找上自己,他已经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在说谎。”欣桐无动于衷地凝望马国程,试图稳定自己不让他动摇。“任何人都知道红狮银行对利曜南的意义。你说他决定放弃红狮董座,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一个月后,你会见到银行公关部门对外发出的新闻传真稿,届时利先生会正式宣布引退。”他回答。
该说的,马国程都已经说完。
“为了什么?”在马国程转身跨出接待室前,欣桐终于开口问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国程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温柔地道:“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为什么。利先生会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你,欣桐小姐。”
“不可能……”她打从心底拒绝接受。“他不可能为了任何人放弃他的江山!”
马国程完全同意。“利先生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江山,唯一的例外只有你。欣桐小姐,也许你还看不透,但我是局外人,我可以很清楚的看透 你是利先生的弱点,唯一却足以致命的弱点。”
是真的吗?利曜南真的可能因为自己,放弃他热中追逐的名利?欣桐茫然地回望马国程上 个崭新的认知冲击着她,因为这完全推翻了她努力说服自己拒绝他的“事实”……
事实是,他是一个争名夺利不择手段的男人,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即使口口声声说爱……
但是现在,这个“事实”在顷刻间被推翻,甚至颠覆了她牢固的心防……
“刚才我说利先生不在台湾,这是实话。上次车祸,利先生的腿部受到很严重的创伤,即使拆除石膏,也必须到医院复健一段时间。利先生选择在这个时候到美国接受治疗,这段疗程将持续两个月,到那个时候,相信银行董事会改选一事,局面已经大致底定。这足以证明,利先生不再过问红狮董事会运作的决心。”马国程道。
“美国?”欣桐听见自己脆弱的声音,呢喃地问。
“是的,今天下午,利先生将搭机到美国,进行复健治疗。”马国程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应该再过一个小时,利先生的飞机就会起飞了。”
欣桐一泛默地瞪着马国程,没有反应。
马国程等待了片刻,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他终于死心,除了失望还有无限叹息。“如果‘谭’小姐没有其他问题,我还有公事必须先行离开——”
“麻烦您,马先生,”欣桐终于开口,茫然的神色已经从她脸上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麻烦您载我到机场,越快越好!”
欣桐与马国程飞车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四十分。
她奔向候机室,明知他仍然停留在机场的可能微乎其微,仍然用力寻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欣桐小姐!”马国程停好车子,已经随后赶到候机室。
欣桐的失落溢于言表。“现在,他应该已经登机了。”
“我打利先生的手机,他可能还未关机”马国程话说到一半,突然兴奋地大叫:“欣桐小姐!”
欣桐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通关室……
她看到利曜南正拄着拐杖,准备通关。
“我马上打电话给利先生——”
“请你不要这么做!”欣桐却阻止马国程。
马国程回望她,脸上清楚地写明他的疑惑。“欣桐小姐,难道你到现在还怀疑利先生他——”
“不是的,”欣桐轻轻摇头,眉宇间锁着人浮于世的哀愁。“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三年来,老天一手安排了我的命运……”
马国程沉默下来,等待欣桐把话说完。
“既然命运是老天爷安排的,邵么,这一刻我仍然愿意把它交给命运。”凝望着数十尺外,让她心痛的身影,欣桐低声呢喃:“如果我跟曜南真的有缘,他会发现我就站在这里,等待着他回头看到我。”
听到这段话,马国程张口结舌。“但是,欣桐小姐,这实在太宿命了!”
马国程实在着急!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又这样错身……
“马先生,请你答应我,如果曜南没看到我,就这样搭机到美国,那么就请你不要打电话通知他,我曾经到机场来找过他的事。”
马国程压根不愿答应。“欣桐小姐——”
“马先生,你能了解我心底的害怕吗?”欣桐的笑容凄楚,她喃喃低诉:“因为曾经有过太多次,我以为自己已经掌握到幸福,却每一次都失去它,那以为已经得到却又失去的痛苦,比我曾经经历过的死亡,都还一让人难以承受……所以我害怕,即使在这一刻我能战胜命运,下一刻我仍然会失去自以为已经得到的幸福。于是我终于领悟,在命运之一刖必须学会谦卑。所以我不敢僭越,这样如果命运另有安排,我才能勇敢的走完它。”
马国程深深叹息。
即使再有理由,听到这段令人动容的话,他只能无言叹息。
如果真的要将一切都交给命运,那么他一定会帮忙用力祈祷——
马国程忧心仲仲地,望着那将眸光投向机场通关室内的女子,邵双清滢执着,满满含着忧伤的眼眸……
他不禁闭上双眼,祈求所有他能念得出名字的天上神佛。
☆☆ ☆☆ ☆☆
搭乘下午五点整,准时起飞前往美国西岸的班机,他却直到四点半后才准备通关。时间已经十分紧促,看来他延误登机时间,可能影响到班机准点起飞。
利曜南拄着拐杖,勉强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
他了解登机的急迫性。他向来控制时间,即使行程紧凑,飞行世界各国时,小至延迟登机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曾发生过。但这一次他有难以摆脱的理由……
机场海关人员检查证件无误后,他拉起手提行李,准备通过行李检查关口。
他漫不经心地跟随人群的脚步排队,没有一丝心急。生平头一回,他完全不在乎时间,因为现在任何事情对他而言,都已经失去意义。
今天早上他甚至没有刮胡子。
这是他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十八岁成年后就不曾一日间断,因为他从不容许失去纪律,对于自己,要求更为严厉。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利曜南了。
那曾经被奉为圭臬的所谓纪律,是他为了追逐名利与权势,所付出的代价。但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再严守邵被自己放弃的一切。
由于一小时后,正好有一班即将飞往香港的班机,因此通关人数暴增,队伍拉得稍长,他毫不在乎地瞪着人们的行李,一件件通过放射线检查机,放空的脑中没有任何思绪……
曜南!
沉默的呼唤发自大脑深处。
那的的确确是欣桐的声音。然而利曜南知道,这是因为极度渴望,脑中因此产生的幻觉。
他下意识地回头,如其所料,候机室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影。
马国程与欣桐站在机场的通关大门前,看到利曜南曾经回头,却始终没望向他殷切盼祷的这头----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警察的白眼,一次比一次更大声叫出来:“利先生!利先生——”
欣桐的脸色转而苍白……
利曜南停顿片刻,然后回头。
第一眼,他就看到那双深切地凝望着他的眼眸……
欣桐?
有十秒钟的时间,利曜南以为自己是因为过度思念,因此再一次产生幻觉。
直到她眼里流下的泪,骤然间痛击了他的心脏——
利曜南握住拐杖的手松了又紧,瞪着她流不完的泪水,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关口前深深地心痛着,直到看见她的笑容……
他的痛苦突然被释放。
他因为她的笑而笑……
虽然矛盾仍然横亘在两人之间,然而除了这一刻,任何事都已经不再重要!
心痛地遥望着那站在如此远又如此近的距离外,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利曜南忽然间明白,他的灵魂并不存在自己的躯壳里。他所有的知觉,早已经被封锁在这个小女人柔弱的身体里,因为她的泪水而心痛,因为她的微笑而欢愉……
一个男人还能再怎样爱一个女人?
为她忍住难以承受的不忍,为她放弃只想拥有的她……
只要她能幸福,他可以行尸走肉,孤独活在没有她的世界。
西北航空A2O46前往洛杉矶的班机即将起飞,还未登机的旅客,请尽速登机。
机场扩音器传来催促登机的声音。
她突然奔到阻隔两人的玻璃墙前,张开双手,掌心紧紧贴着候机室这头的玻璃墙——
我.等.你.回.来。
她无声地言语,对他承诺。
利曜南怔立在关口前,胶着的眸光深情地凝望着一墙之隔的欣桐,他被涌出关口的香港旅客推挤着,却毫无知觉……
这是第一次,欣桐看见了他的眼泪。
她坚定地相信,自己看见了他的眼泪。
“曜南!”
行李检查站另一头,李芳渝推着轮椅以及行李,急切地呼唤地滞留在另一边的男人。
李芳渝推着轮椅先一步通关,她早已站在关外,焦急地等待着迟迟滞留在行李检查站内的利曜南。
利曜南仍然滞留着,深邃的眸光与玻璃墙外的欣桐交缠……
“曜南,你再不通关,飞机不会再等我们了!”李芳渝惨白着脸,大声地警告利曜南。
终于,他对着被困在玻璃门外的欣桐用力点头,神情喜悦,然后调头通过行李检查站的检验门。
“快点,已经来不及了!”看到他终于通关,李芳渝露出释然的笑容。
不让他与欣桐再有交换讯息的机会,李芳渝催促着利曜南坐上轮椅,然后迅速推着轮椅前往通向停机坪的甬道。
数秒钟后,利曜南已经消失在欣桐的视线内,然而她仍然凝立在机场,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腿……
她会耐心等待他回来,听他亲口对自己倾诉,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第六章
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在机场见过利曜南后,时间已过了半个多月上半个多月来虽然度日如年,然而那鲜明的记忆如同烙痕,深深刻印在她的心版上,使得在机场关口分离那一幕,如同昨日。
欣桐时常回想起,当时利曜南的表情。
当两人被阻隔在关口时,他凝望自己的眼神,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然而,那她原以为今生今世不能从他眼中发现的牵挂,蓦然成为真实,却让她志忑不安……
曜南。
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反覆咀嚼着那在心头盘旋千万遍的名字,欣桐的视线慢慢回复焦点,凝聚在办公桌前的手机上。
将近二十个日子,她等待他的电话,期待他也许会打一通电话给自己,然而电话却始终未响起……
“欣桐小姐,我跟利先生通过电话,他想等到回台湾后,再亲口对你解释。”这是二十天前,自机场回来隔日,马国程对自己所说的话。
所以,明知道利曜南未回台湾前,不会有任何讯息,然而她仍然开始期待听见他的声音,就像从前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从马国程口中得知,他为了自己,毫无眷恋地放弃红狮金控,今生她再也没有机会对自己承认,仍然爱着这个男人的事实。
叩叩!
敲门声打断欣桐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面色凝重的姜文。
“我听你的助理说,今天晚上你安排了饭局?”
“嗯。”她淡淡回答,低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姜文眯起眼,紧盯着她别开的脸庞。半晌后他柔声道:“但是一个月前,我们已经约好今天晚上要试婚纱,如果今天不到婚纱店试装,礼服修改一定来不及。一个星期后我们就要拍婚纱照,难道到时候,你打算拍成家居照吗?”他故作轻松说笑,语调出奇温柔。
欣桐屏息着,片刻后她终于抬起眼,面对姜文的目光。“姜文,我……”
“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不会勉强你。”抢在她开口前,姜文堆满笑容。
欣桐怔怔地望着他。
姜文走上前,握住欣桐的手。“只要你心中有我,那么即使结婚那天你穿休闲服到礼堂,我仍然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对她道。
这一刻,欣桐突然发现自己的残忍……
她怎能在无法割舍利曜南的情况下,自以为能毫无牵挂地接受姜文的爱情?
看现在,她把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姜文凝望着她,忽然问:“欣桐,你该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什么意思?”她强颜欢笑。
“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吗?”他收敛笑容。
她迷蒙的眸光颤抖,竟然无法出声。
“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吗,欣桐?”姜文忧郁地问:“婚礼当天,在礼堂上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吗?”
欣桐怔然地望着他,这一刻,她骤然感到崩溃……
姜文却突然笑出声。“你不必回答我。就当我……当我是开玩笑就可以了。”他的笑声却苦涩。
欣桐瞪着他的笑脸,她根本笑不出来。
“既然今天晚上有饭局,那么我们改天再试婚纱好了!”他保持开朗的笑容。“我想只要拜托婚纱公司,到时候应该不会真的开天窗。”
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让欣桐难过。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他的笑容转而内敛,深情地对欣桐道:“今天晚上回家后给我一个电话,否则我会一直挂念着你,这样一来,我一定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笑容刺痛了欣桐的心,她无法承诺,也无法拒绝……
“答应我,好吗?”姜文执着地催促她。彷佛要她答应的,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
她知道,只要拒绝,就是彻底的伤害。
然而,她有什么资格伤害姜文?被伤害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好……”
面对深情的他,她强迫自己承诺。
姜文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么,今天晚上,我等你的电话。”他再次展露笑容,这回是开心而笑。
得到欣桐的承诺,他满足地转身走出欣桐的办公室。
“姜文。”她忽然叫住他。
他回过头。
“如果我回家的时间太晚,你就不必等我的电话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多晚我都会等你的电话。”然后固执地告诉她。
“十点过后我就不会打电话,”欣桐垂下目光,凝视桌上文件。“超过十点,你就不必再等我。”
他的脸色变得肃穆。“刚才我已经说过,多晚我都会等——”
“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上门,我还有很多国外信件要回覆。”她打断他的话,婉转地下逐客令。
姜文愣在门口,然而十秒钟过后,欣桐始终末曾抬头看他一眼。
终于,他面色阴沉地转身离开。
听见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欣桐抬起头望向门口,她忧伤的眸中凝聚的……
是深深的歉疚。
☆☆ ☆☆ ☆☆
晚间结束饭局后回到家,欣桐看了”眼房间的闹钟,时间已经超过十点整,但她知道,姜文一定还在等自己的电话。
房间电话忽然响起,她站在床前,瞪着响个不停的话筒,没有任何行动。
电话响了十分钟后,终于停止。
欣桐屏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十秒钟后,楼下客厅的电话又响起了——
“小姐,是姜先生打来的电话,您要接吗?”佣人阿芬知道她还没睡,特地上楼问她。
“麻烦你跟他说我已经睡了,不能接他的电话。”她已下定决心……
要开始拒绝他的温柔。
因为智珍的缘故,她认为自己对姜文有责任、甚至因为妄想弥补智珍的遗憾,她强迫自己要代智珍归还对姜文的亏欠。所以面对姜文,她一向优柔寡断、担心太过,不能明确地拒绝他的温柔……
然而直到在机场见到利曜南后,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忘记他!
即使嫁给姜文,不可能爱上第二个男人的自己,根本无法让姜文幸福。
“小姐,”阿芬再度返回欣桐房间。“您的电话”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接姜先生的电话!”
“我知道,但这次是老爷的电话。”阿芬急忙道。
欣桐愣住。“爸还没回家吗?”
“老爷在李董事长的招待所,大约晚上七点老爷已经打过电话,他说会很晚回来。”阿芬回答。
“我知道了。”欣桐拿起房间电话,按下分机键。“爸?”
“你看到今天晚上的新闻了?”
“新闻?我刚回家,所以……”
“利曜南回台湾了!”谭家嗣宣布令欣桐心悸的消息。“哼!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放弃角逐董座,否则他选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做什么?!”谭家嗣不以为然地道。
欣桐难以相信,马国程明明告诉过自己,利曜南两个月后才会到台湾——
她不愿去怀疑,利曜南与马国程联手欺骗自己的可能,因为她在机场看到了他的眼泪……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确实看到利曜南的眼泪。
即使那眼泪是她的错觉,然而欣桐有强烈的感应,感应到他凝望着自己时,眼神中炽热的情感。
“欣桐,你在听我说话吗?!”谭家嗣没得到女儿回应,显然很不高兴。
“我在听……”欣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利曜南回台湾了!不知道他要玩什么把戏,从明天开始我们要积极布署,而且要小心留意利曜南的一举一动,这一次我们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话筒彼端传来一阵沉默。
“欣桐,你听见了吗?!”这次谭家嗣的口气明显不耐烦。
“我听见了,爸。”她勉强将心思拉回父亲身上。
“快睡吧!明天早一点进办公室,我要跟你开会!”谭家嗣下达命令后,就挂了电话。
明天……
明天他会跟自己联络吗?或者,她应该主动找他?
挂上电话后,欣桐的心思,整个缠绕在利曜南已经回到台湾这件事上……
一整晚,她辗转难眠。
然而三天过去,利曜南并未与欣桐联络。
她甚至主动打电话给他,然而他的手机始终关机。
不得已,她只能打电话到红狮金控,但是她的电话却被秘书挡在门外,对方只丢下一个最常见的拒绝理由:利先生很忙,除非预约,我不能随便转接任何电话给利先生。
“那么我现在就预约,如果利先生有空,请他立刻回电给我。”
“好的,我会替您转告。”
秘书十分客气,然而她等了三天,始终未接到利曜南的电话。
怀疑与揣测,令欣桐的不安逐渐扩大……
终于,她决定不再等待。如果他忙得没时间见她,那么她可以主动去找他。
搭车到红狮金控之前,她试着再拨利曜南的手机。
手机仍然未开机,她接着拨打马国程的电话,马国程的手机一直占线。他的手机已经不是第一次占线。这六天来,马国程的电话一样打不通。
计程车停在红狮金控门口,下车后,欣桐却开始犹豫……
她该与他见面吗?
见了他之后,又该说什么话?
欣桐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站在红狮金控门前,她居然无法迈开脚步,跨进大门……
下班时间一到,马国程匆匆离开办公室。
今天他有充足的理由,必须提早离开银行!车子就停在门口,马国程赶着时间奔出银行大门,却愣在门前……
“欣桐小姐?”他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欣桐露出微笑,半晌后,她欠身跟对方鞠了一个躬——
“很抱歉,我又突然跑来。因为我知道曜南已经回台湾,我实在很想见他……马先生,你能帮我吗?”她温柔地请求。
马国程愣愣地瞪着眼前这名温柔却坚定的小女人,他错愕的表情,渐渐转为严肃。
一分钟过去,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对欣桐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谢谢你!”欣桐由衷地感激,她的笑容灿烂起来。
“我现在就带您去见利先生,欣桐小姐,您跟我走吧!”马国程别开脸,避开欣桐的笑容。
“曜南人在哪里?”她跟上马国程的脚步。
马国程顿了一顿。“利先生在李小姐的住处。”未曾停下脚步,他低促地匆匆答。
欣桐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这个意外的答案,瞬间夺去了她眸中灿烂的火花。
☆☆ ☆☆ ☆☆
欣桐想不到,李芳渝的住处,竟然就是利曜南过去所住的公寓。
她还曾经陪同父亲,到这幢公寓来吃过晚餐,当时不欢而散,父亲从此与利曜南反目为仇,她还记忆犹新……
而如今,这里竟然成了李芳渝的“住处”。
“你来干什么?!”
开门见到欣桐,李芳渝的脸色很难看。
“欣桐小姐要求见利先生,所以——”
“曜南根本就没说要见她,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带她来这里?!”李芳渝责骂马国程。
“是我要求马先生,请他带我来这里的。李小姐,请你不要责怪马先生。”
李芳渝冷笑一声。“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回去!”
李芳渝正打算关门,屋内忽然传出利曜南的声音:“让她进来。”
李芳渝僵住。“有必要吗?曜南?”她不想服从,却又不敢贸然把门关上。
“让她进来。”利曜南再重复一遍。
李芳渝明白,最好不要违抗利曜南的意志,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开门。“如果我是你,才不会这么厚脸皮!”她恨恨地,压低声对擦身而过的欣桐道。
欣桐走进屋内,不去理会李芳渝对自己的侮辱。
才一走进大厅,她已经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利曜南,他腿上的石膏已经拆除。
他冷淡地回望着她,欣桐在他的眸光中,已完全寻觅不到当日在机场看见的炽热痕迹。
“你找我有事?”他的问话跟表情一样冷淡。
“我、”欣桐突然语滞。“我只是……只是想问你,在机场的时候,你是否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看着她,沉默许久。
欣桐屏息着,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
“你认为,我想跟你说什么?”他却反问她。
他的冷淡困惑她,然而欣桐执着地问他:“我从马先生那里,得知你并不想争取红狮金控董座,这是真的吗?”
“就算是,又如何?”
“你为什么放弃?红狮金控是你最重要的——”
“那是过去。”他打断她的话。“三年前红狮金控对我而言,的确重要,但是现在我在全世界各地,有各式各样投资事业,红狮金控不过是其中之一,却占去我太多时间。”
欣桐沉默地听他说完,却难以接受他的说词。“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这么想知道我为何放弃红狮,以上确实就是我的理由。”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下结语。
她摇头,全然不接受。“红狮银行对你太重要,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它对你的意义——”
“那么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李芳渝走到两人之间,冷冷地冲着欣桐一笑。“难道你以为,曜南放弃红狮金控,是为了你?!”
欣桐没有反应……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利曜南没有温度的眼神,他的眸光失去了温暖。她深刻地记得,三年前……
三年前,当他伤害自己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
李芳渝嗤笑一声,接下道:“老实告诉你吧:曜南之所以放弃红狮,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带我到上海,发展医疗事业,这是在美国时,他承诺要送给我的……”李芳渝顿了顿,然后冲着欣桐胜利地一笑。“结婚礼物。”她宣布答案。
利曜南冷淡的表情始终如一。
他回应欣桐的,是默认不语。
“但是,马先生告诉我的答案,不是这样的!”他的沉默,让欣桐在几乎窒息的绝望中孤独地挣扎。她迷蒙的眼眸仍然热切地凝望利曜南,希望从他冰冷的眸光中,觅得一丝肯定的回应。
“欣桐小姐!”一直保持沉默的马国程,突然开口。屏息片刻,马国程才接下道:“对不起,欣桐小姐,那个时候,我自以为是地猜测,跟你说的那个答案……那是我弄错了。”
弄错了?“什么意思?”欣桐回眸,喃喃问他。
“欣桐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马国程歉疚地道:“那一天是我弄错了,利先生并不是——”
“Vincent,你该送芳渝到医院值班了!你们先离开,我自己……”他对着欣桐道:“会跟‘谭’小姐解释。”
李芳渝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留下两人独处。“可是,曜南——”
“听话,”利曜南声调转低柔,却不容拒绝地道:“我自己会处理的。”
处理?欣桐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相信,利曜南很快会告诉她答案。
“李小姐,我们走吧!” 马国程走到门口,主动打开大门。
李芳渝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这是利曜南的意思,她只能扭头负气离开。
马国程关上大门前,匆匆瞥了欣桐一眼……
她苍白的容颜,让他满脸愧疚。
大门轻合上,公寓内只留下两个人,空气分外凝窒胶着。
“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在这里了,你想对我说什么?”看着冷淡的他,她的心日渐渐揪痛起来。
“我想说的话,刚才他们两个人,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利曜南回答她。
“你的意思是,李小姐跟马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你一点都不想解释,或者反驳吗?”她泫然的眸光骤然笼上水雾,幽怨地凝望他。“那么那一天在机场,我看到的你又算什么?你的眼泪难道只是我的幻觉?你看着我的模样难道只是我的幻想?难道那一天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所以现在你又想否定,又想反悔?”
他全身一震,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是,我没有其他解释,也不想反驳。”然后他淡声回答。
她凄然地望着他,忽然淌下的泪水,灼烧着她冰凉的脸颊……
“我们在机场短暂见面,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一切都是Vincent给你的错误讯息。”他接着道,声调冷静得没有感情。“不过,我想我应该对你说抱歉。我住院当时,你打电话来那一次,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利曜南停顿片刻,她的眼泪已经布满脸庞。
“是我没把话说清楚,”他接下说:“既然我已经祝你幸福,那就是说,我已经决定中止三年来对你付出的感情,不会再对你有一丝牵挂与留恋。当然,从那一刻起,我也要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即使他说的坚定,然而她根本不相信!她不相信感情可以如此理性,即使他是一向冷静理性的利曜南!
“你在骗我,对不对?”她摇头,拒绝相信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总是要看着我这么伤心!”她再也无法克制地哽咽起来。
利曜南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仅仅淡声道:“也许,我本来就不是适合你的人。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有的时候我也不能克制我自己……别去伤害你。”他撇嘴,苦涩的笑。“所以,最终证明你选择姜文是对的。如果我的所作所为伤了你的心,很抱歉……我只能对你说抱歉——”
“我不听!”欣桐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后退,直到背脊撞向大门。
她不要他的抱歉!
“我就是这样的人,不能克制我自己别伤害你,”他依旧对着她重复道:“相信我,我一直对你很抱歉……”
“不!”欣桐对着他尖叫。“我不要你的抱歉!永远都不要对我说抱歉!”然后她突兀地转身打开门,脚步踉跄地跑出公寓。
利曜南瞪着洞开的大门……
周遭空气依旧凝窒着,阴暗的光线令人昏沉……
如果他冷漠的表情曾经有过一丝松动,那也只是瞬间掠过的情绪而已。
第七章
奔出公寓的欣桐,茫然地跑到路边,然后迷失在过往行人来去匆匆的大街……
她茫然地行走着,泪水迷蒙成一片,遮住她眼前的道路。
路人皆用奇异的眼光,瞪视她满脸的泪水,然而她视而不见仍然走着,如行尸走肉盲目穿梭在热闹的街道,直到天色已暗,她的步履颠簸双腿再也走不动。最后她踉跄的脚步被一方颓圯的石砖绊倒,裸露的双膝重重挫向地面,立即被地上的碎石磨伤,鲜血瞬间淌过她的膝盖……
她瞪着膝盖上的伤口,竟然没有丝毫痛觉。
“小姐?你怎么了,还好吗?”路人见她满脸泪痕,脚上还淌着鲜血,于是好心询问。
路人的问候,她恍若未闻……
“你没事吧?小姐?”
来自陌生人温暖的关怀,狠狠地拧痛了她的心脏,突然间让她骤然崩溃——
紧紧抱住流着鲜血的双膝,如一个惊惶的孩子,她一昧蜷缩起身体,将脸孔深深埋入鲜血淋漓的膝间……
然后就再也不省人事。
早上,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欣桐的情绪已经平复。
她变得很安静、极度的安静,不再哭泣,也不说话。
“欣桐?”姜文呼唤她。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欣桐刚好醒来。
欣桐的皮包里有公司电话,她在路边昏倒后,将她送到医院来的好心人,打了电话通知公司,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
“欣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路边昏倒?”他急切地问她。
她仍然没有回答,木然的大眼睛一迳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到她迥异于平常的模样,姜文决定不再追问。
“好,我不再问你了。”他的口气回复温柔。“你休息一下,我出去买你爱吃的早餐回来,等一下你饿了就有东西可以吃。”
“姜文。”她忽然开口,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姜文。
听到她呼唤自己,他立刻折回病床前。“想吃什么吗?我立刻出去买给你!”他高兴地站在她床边问。
“姜文,”她呆滞的视线,终于从天花板转移到他布满笑容的脸上。“我们分手吧!”然后平静地说。
她的话如同一枚炸弹,瞬间粉碎了他脸上的笑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失去笑容瞬间,他勉强扯动嘴角僵硬地道:“你一定是在路边昏倒的时候吓坏了,醒来以后怪我没在你身边,现在你一定还很昏沉,不够清醒……”
“姜文,我们分手吧!”她喃喃地重复一遍。“你很清楚我是清醒的。现在的我比过去任何时刻的我都还要清醒,我们都不要再欺骗自己,继续这个错误了。”
即使利曜南已经拒绝她,但欣桐却无法再欺骗自己,接受姜文的感情。
姜文瞪着她,脸色严肃。
“对不起,姜文……”
原来她不愿从利曜南口中听到的抱歉,到了此刻,她一样只能出口伤人。
原来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只能说抱歉!
“你对不起我什么?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所以我不会跟你分手!”姜文固执地道。
“我并不爱你。”她平静地回答。
姜文的脸色一瞬间惨白。
“而你,你真爱我吗,姜文?是因为智珍的缘故,所以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但你只是把我当成智珍而已。”她平静地揭穿。“其实你并不爱我,对不对?”
“不对!”姜文突然激动地大吼驳斥。“我已经说过我爱你了,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如果你爱我,那么你一定不够爱智珍。”她微笑。“但是,如果你爱我,那却是因为你太爱智珍的缘故。”
他愣愣瞪着欣桐。
“所以,你真的爱我吗,姜文?”她再一次问他,口气依旧平静。
他竟然无法回答。
“这个答案,我可以代替你回答。因为我知道你爱的一直是智珍,所以你以为自己所爱的我,其实只是智珍的影子而已。”
她转过头,凝视着天花板继续往下说:“我一直知道答案。但是因为我也爱智珍,所以一直勉强着我自己。就这样长久以来,我们都任由真相被掩藏,而不去揭穿它,因为我们都太害怕揭露真相的后果,会带来令我们无法承受的伤痛。”
病房内突然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
“你会这么以为,是因为你并不爱我。”极度沉默中,姜文突然开口。
欣桐迷蒙的眸子闪动。
“如果你试着爱我,就会明白你不是什么智珍的影子!你就是你,你跟智珍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智珍,你是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女子,是冒充智珍的女子!而我,这三年来我一直是以爱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的心情,来爱着你的!”他一字一句地道。
欣桐瞪着天花板,失去反应。
“也许我不够爱智珍,所以我爱上了你!我爱你,你听见了没有?就算你不爱我,我还是爱你!”他激动反驳她。
欣桐闭起眼睛。
“所以,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的事实,为什么你还是要拒绝我?”
“就因为你太好了。”欣桐睁开眼,同时掉下眼泪。“就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愿意接受我、包容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你……因为我没有资格。”
姜文愣住。半晌后他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声。“不,不要用这种理由拒绝我,这是最蹩脚的理由……”
“这不是理由,姜文,这是我心中的实话。”她坦白地倾诉。
即使一千万个不忍心,她也不能再重复过去的优柔寡断,造成更深的伤害。
“什么是实话?难道你过去对我所说的都是谎话?!”他问。
欣桐垂下眼,然后她悲哀地回答:“那的确是谎话……全是我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话。”
姜文脸色一 变,他怔怔地凝望着欣桐许久……
“就算你说的是谎话,也没关系!”最后,他对着她,凝重地一字字宣誓:“我会在婚礼上等你,一直等到你出现为止。”
欣桐默然无语。
姜文垂下眼,彷佛没事一般柔声道:“我出去买早餐给你吃,你好好休息。”
说完话,他转身走出病房。
留下欣桐,泪水已经浸湿了枕畔。
☆☆ ☆☆ ☆☆
得知欣桐在街上昏倒住院的消息,谭家嗣却不急着到医院探望女儿。
他坐在自己的豪华办公室内,搁在办公桌上的手因为紧紧交握而泛白,他的脸色异常冷肃。
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一通故人的电话……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这是一个曾经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她就是纪碧霞!
“好久不见了,耀文?”纪碧霞一派轻松的语调听起来,彷佛他们上个月才刚离别。
听到这埋藏在久远的记忆深处里,熟悉得不能再的熟悉声音,有整整十秒钟的时间,谭家嗣完全无法反应。
“你很惊讶,我怎么会有你的私人电话吧?”纪碧霞在电话那头,吃吃地笑出来。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她享受着“谭家嗣”此刻的震惊。“不瞒你说,我的侄女挺有本事,她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你们银行里的董事。”她装模作样地道。
谭家嗣明知道纪碧霞已经没有亲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侄女!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位女士,你认错人了!”他沉声否认。
“认错人了?不会吧!你明明长得跟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
谭家嗣按掉通话键。
他微微眯起眼,从外表看来,谭家嗣很冷静。
但是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电话再一次响起,谭家嗣瞪着手机,脸色出现戏剧性的变化——他忿怒地瞪视手机,等待电话铃声自动中断。
三十秒后电话回复安静,但三秒钟后却又三度响起,这回电话铃声阵阵催促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惊心动魄:
谭家嗣果决地按下通话键,手机传出纪碧霞的声音:“怎么,吓得不敢接我的电话了?”她尖声嘲弄。
“我已经说过,我不认识你!要是你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会立刻报警处理!”他冷冷地威胁。
“那正好!我正好到警察局告你恶意遗弃,看你会不会上报纸的头版头条,看看你那些爱面子的大股东们会怎么看你!”纪碧霞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谭家嗣愣在电话这头。
“你会回到台湾,那么现在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纪碧霞冷笑,然后尖笑着嘲讽:“我早看准了你是富贵命呀,耀文!所以当年我爸事业出现危机的时候,我才押注在你身上,至少能了结我爸那两笔债务,这样我跟我爸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我是出尔反尔没错,谁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父亲比我更冷血!我们都已经结了婚,他不认我就算了,竟然连你都一起赶出朱家大门!”
押注?谭家嗣胸口一凉。
她尖笑着往下说:“要不是当年我看准了老头子总有一天要死,朱家的财产迟早会是你的,我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跟着你在外头过穷日子?!当年我还一直以为,你就在兴泰号那条渔船上打工,跟着船难一起淹死在异乡,尸骨无存!没想到你居然来个金蝉脱壳,换个身分在外逍遥,连我都给骗了!不过这二十来,你总算功成名就,这就证明我当年的眼光的确不错!”纪碧霞得意洋洋,彷佛这一切都在她掌握中。突然她话锋一转,口气异常冷厉。“不过,你居然敢背叛我!你不但搞上阿英那个贱女人、把她的肚子弄大,最后还抛下我一走了之!啧啧,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二世子,没想到你深藏不露,还真是叫我看不出来啊,耀文!你真是有本事!不但让我以为你死在海上,还傻傻的替你养大阿英跟你生的那个该死的孽种!”
谭家嗣的手在颤抖。
他恨这个女人!
二十年过去了,他当年的恨意没有淡忘,只有加深!
“你尽管胡言乱语。”谭家嗣对着话筒冷冷地开口:“我只重复一遍,只要你敢再打电话来,我会让你永远开不了口!”他冷静地关掉手机。
这一回他不再提报警,而是要让纪碧霞这个女人,永远开不了口!
谭家嗣从抽屉里拿出药瓶,迅速倒出一把药丸,恨恨地全塞进嘴里。
他竟然忘了这个女人!
她是一个祸害,她一直就是个祸害!
如果不是她,他的人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当年我爸事业出现危机的时候,我才押注在你身上,至少能了结我爸那两笔债务,这样我跟我爸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我看准了老头子总有一天要死,朱家的财产迟早会是你的,我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跟着你在外头过穷日子?!
纪碧霞的话,突然在谭家嗣的脑海中响起……
他回忆起那一天晚上在银行的贵宾室里,利曜南给他看过的父亲的帐册。
当时,他曾经因为父亲追讨纪氏债款,认定造成他一生不幸的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现在,他装满仇恨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谭家嗣立刻从抽屉里,翻出之后利曜南转交给他的帐册——
父亲的帐册上,那两笔纪氏抵押房产的借款……
并没有销帐!
谭家嗣瞪着帐册,两眼骤然间酸涩难当……
我是出尔反尔没错,谁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父亲比我更冷血!
数滴泪水,重重地滴落在帐册上——
他恨了一辈子的父亲,从头到尾不曾压迫过他的婚姻,相反的,父亲沉默地帮助着自己,不断受到纪碧霞父女挟持自己要胁,持续付出庞大的金钱!
原来,当年纪碧霞恨的,是他竟然选择跟自己的父亲决裂,因此丧失财产继承权!
纪碧霞明知道父亲一直以来资助着纪家的事业,然而自私与贪婪,让她不顾事实,非但在自己面前搬弄仇恨的谎言,她疯狂的意志,为了替罪恶找到借口,甚至渐渐自我说服——纪家的家业,的确是被朱狮一手夺走的!
他多么的傻啊!
亏他自以为老谋深算,到老来竟然还看不透纪碧霞的诡计,被她骗了整整一辈子——
一辈子的时间,他竟然全拿来痛恨一直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 ☆☆ ☆☆
欣桐不等姜文回到病房,已经先离开医院。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她会尽一切努力拒绝姜文对自己的好……
她绝不能再心软。
离开医院后,她搭车回到公司,现在只有全心投入工作,能让她忘记心伤。
“欣桐?”
刚走到公司大门口,欣桐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然而除非是故人,否则没有人会以“欣桐”这个名字呼唤自己,何况这个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她回过头,看到丽玲。
“你果然是欣桐没错!”丽玲眯起眼,迷惑瞬间变成了忿怒,然而她掩饰得很好,顷刻间她脸上已经堆满虚伪的笑容:“原来你根本没死,害我还为你掉了整整一缸眼泪!”
欣桐没有否认自己的身分,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否认的了。
她很清楚丽玲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联合控股公司近期在市场上的大动作,众多媒体争相报导,她的照片时常出现在电视以及报纸、杂志上。
“有事吗,丽玲?”没有否认也没有激动,她了解丽玲,知道她不可能为自己掉眼泪。三年的沉潜,对于人事她已经能看得透。
“你混得还真好!现在居然又变成大富豪的女儿了?”丽玲收起笑容,一时间迷惑于欣桐的冷淡。
“有事请你直说,我还要上班。”欣桐道。
丽玲眯起眼,印象中,她直觉以为欣桐还是以前的欣桐——毫无反抗之力,即使明知道她撒谎,也拿她没辙!曾经她可以任意践踏欣桐的善良,而且乐此不疲!谁叫欣桐的命总是比她好,光是这一点就够让她一辈子看欣桐不顺眼!!
可是现在,欣桐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我想跟你谈我妈的事!”丽玲眯着眼,狐疑地打量她。
“你想谈什么?”她警觉。
“你大概不知道,我妈现在连家门都出不去吧?”
“什么意思?”听到母亲的事,欣桐开始紧张。
“意思就是,你以前那个妈,最近开始发神经,把我妈关在家里,根本不许我妈出门!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难道怕我妈出去找男人吗?”丽玲冷嗤。
“她真的这么做?”
“是啊,到现在已经一个礼拜了!那个疯女人根本就不让我进家门,本来我想报警,不过那个疯女人却叫我来找你,她说只要你肯回家,她就放了我妈!”
欣桐的心跳突然加快……
纪碧霞发现了什么?如果丽玲能发现自己,那么纪碧霞肯定也能发现父亲的存在!而如果必须再次面对这个曾经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她不知道能否挥别小时候身体与情感曾经受创的恶梦……
“我看你最好回家一趟,跟那个疯女人解释,你为什么没死的原因,我看只有这样,她才会甘心!”丽玲眨着眼道。
欣桐不相信丽玲。
然而事关母亲,她不会大意。
“我会回去见她。”她承诺。
丽玲咧开嘴。“那现在就跟我走吧!”
“今天下班后再说。”欣桐冷淡地回绝。
丽玲倏然眯眼。“啊呀,随便你!”恨恨地回答。
一时间,她对欣桐的恨意再加深了一层——
因为现在这个欣桐,好像已经不是邵么好摆布了!
☆☆ ☆☆ ☆☆
之所以会答应丽玲,下班后才会去见纪碧霞,并非她不着急,而是她必须先弄清楚一些事……
“爸?”
到办公室后,看到父亲神色沮丧地坐在她的办公室内,她难掩惊讶。因为这三年来,她从未见过父亲丧气的表情。
“今天下班,你可不可以……陪我去见你爷爷?”谭家嗣一开口就问女儿。
“发生什么事了,爸?”情况不太寻常,她按下焦虑的心情,先问父亲。
“今天纪碧霞打电话找上我了。”
欣桐沉默着,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她不愿相信丽玲的话,但看起来丽玲的恐吓可能是真的。
“她说了什么?”
谭家嗣重重地抹了下脸孔。“那个女人,她说的话一点都不重要!”他忿怒地道:“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立刻去见你爷爷!”
“爸,你知道的,我当然会陪你去见爷爷。”她柔声安慰父亲,知道父亲的自尊心一向强烈,于是不再追问。
谭家嗣的肩头一瞬间垮下来。“下班后你来找我。”
说完话后,谭家嗣脚步沉重,黯然步出女儿的办公室。
父亲离开后,欣桐立即拨一通电话到纪碧霞与母亲的住处……
原本她就不打算等到下班。
“喂?”
电话响了三十多声才被接起,欣桐听得出来,那是母亲温柔的声音,她不觉松了口气。“妈?你没事吧?丽玲告诉我——”
电话突然“喀嗒”一声,被粗鲁地挂断。
话筒传来规律的嘟嘟声,让欣桐心惊。她再拨一次同样的号码,但这一次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起……
欣桐知道,母亲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挂自己的电话!
就算刚才电话故障,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在找她,一定会立即找到电话回覆……
这阵子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欣桐忽然想起来,这个星期三,她根本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
以往每周三,母亲一定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固定打电话给自己,如果她正在开车或者开会没接到来电,母亲一定会不断打来,直到她接到电话为止。
一直以来,这是母女两人约定好的联络方法。
她心跳骤然加快,心头充满不祥的预感……
妈真的出事了!
第八章
商场上,有一些交际场合不能避免。
从前马国程跟在利曜南身边办事,看惯场面也学到几成利曜南的交际手腕,现在他单独出席应对,已经游刃有余。
华灯初上,台北的夜生活才刚要开始。
马国程身边跟着助理,刚踏出酒店包厢,就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臂上勾着一个女人,两个人黏得跟双生子一样你侬我侬,夜已深显然是酒喝多了,两人都脚步踉跄地转进走道。
马国程第一眼就认出那个搂着小姐的男人,然而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我还以为欣桐那个笨蛋变聪明了,没想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软:只要是我妈的事,她只有任我宰割的份!现在她一定在犹豫该不该到我家——”
“嘘!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在这里说这种事!”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跟你一样,这么爱逛酒店呀?!”嘻嘻……”丽玲笑得花校乱颤。
“人多嘴杂你懂不懂?闭嘴!”袁崇峻不耐烦起来。
要不是这个女人还有利用价值,他根本不会再跟这个蠢女人见面。
“你对我凶什么啊?!”丽玲突然疯起来,用力甩开袁崇峻的手。她可不是好惹的,撒起来泼来比谁都狠!
袁崇峻咬紧牙根,不到一秒钟时间,他就伸长猿臂把丽玲勾回自个儿怀里。我哪里凶你了?我是心疼你替我干那些事,怕你惹上麻烦就不好收拾了”
“干嘛?到时候你想甩了我不成?”丽玲脸色一整,斜睨着他。
“欸!我是不想你出事,所以才叫你没事别嚷嚷。”他嘻皮笑脸地。
“真是这样?”丽玲冷笑,她可不是三岁小孩。
“你到现在还怀疑我?”袁崇峻笑脸陪温柔,两手不规矩起来。“咱们都已经这么亲密,你对我还不能放心啊?”
丽玲冷哼一声,把土呆崇峻的毛手甩开。“我可不是笨女人,甜言蜜语对我不管用!我也不贪心,我只要我那四千五百万,一毛都不能少!到时候你要是敢蒙掉我的,我就把所有的事都抖出来,你要不信,就试试看!”
袁崇峻挑起眉。“话干嘛说得这么狠?我不是已经付了头期款五百万给你了?我像邵么忘恩负义的人吗?”他干笑。
丽玲白他一眼。“你是什么德性,我清楚的很!”
这女人这么难伺候,袁崇峻板起脸,不高兴起来。“好啦!赵董还在包厢里等着,等一下你替我按捺好他,他那票虽然不够力,对我来说还是挺管用的!”
丽玲懒得甩他,兀自扭着腰走进包厢。
“贱货!”袁崇峻低咒一声,跟着脸色一整,笑嘻嘻地尾随进入包厢。
马国程在转角处站了好一会儿,两人的对话全数听进他耳里,让他惊讶的是,刚才那个女人提到了欣桐小姐的名字。“阿Ken,跟上姓袁的,还有那个女人。”他对助理使个眼色。
他倒要看看,袁崇峻在搞什么把戏!
“是,马先生。”阿Ken眼皮很活,马先生交代的事一定要办妥,他立即走到角落拨了一通电话请求支援。
马国程也拿出手机,第一时间,他即刻打电话跟利曜南报告。
☆☆ ☆☆ ☆☆
欣桐在公寓楼下站了很久,天色早已全暗,屋子里透出灯光,她看到纪碧霞的身影晃过窗前。
她老了很多,三年来窈窕的身形已经产生变化。记忆中,这个过去的“母亲”十分爱美,绝不容许自己的外表有丝毫见不得人之处,即使丈夫已经过世二十年,她仍然保持外貌上虚荣的骄傲。
该进去了,父亲还在办公室等她,等一下要一起去看爷爷……
现在,妈吃过晚饭了吗?
这几天她一定受苦了……
欣桐想起委曲求全的母亲,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抬起沉重的脚步,她鼓起勇气跨进那幢长年敞开大门的旧公寓——
手机忽然在这个时候响起,数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
“喂?”从皮包里拿出手机,她虚弱地应话。
“是我,欣桐。”出乎立忌料,手机传出利曜南沉着稳定的声音。
欣桐怔立在楼梯口前。
“听我的话,不要上楼,那里很可能有陷阱。”
“你为什么……”除了心悸,她的语调迷惑。“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袁崇峻这个人才对。”利曜南道:“Vincent在酒店碰巧听到吴丽玲跟袁崇峻,提到将要不利于你的对话。当时Vincent的手下立刻跟踪吴丽玲,现在,他们就守在公寓楼下。”
“那又如何?”她却冷淡地回应他。“就算是陷阱,我仍然要上楼,因为我妈她现在就被关在楼上,我必须去找她。”她准备收线。
“我不希望你发生危险!”他阻止她挂电话。“这种事情,只要报警处理就可以了。”
“我并不是不知道,回到这里可能会有危险。”半晌后,她缓缓低语:“但是我一定要上去。因为丽玲跟我以前的母亲,都是我妈最重要的人,不管怎么样,她们都曾经陪伴她度过大半人生。如果我现在就报警处理,等于不给她们任何机会,一旦出事,对我妈来说会是很严重的打击。所以,我一定要上楼,一定给要她们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
话筒两端陷入沉默。
片刻后,他一泛声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
“是,我已经决定了。”她坚定地回答。
利曜南脸色凝肃。“既然这样,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只要袁崇峻一出现,事情就不会单纯,一但他现身,我的手下就会立即行动。”
他的承诺,揪痛着她的心上让欣桐忍不住问他:“既然你并不爱我,为什么要关心我?”
利曜南沉默数秒。“就算做不成情人,我们还是朋友。”这是他的回答。
“是吗?”悲伤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那么,谢谢你。”
笑容消失,她挂断了电话。
☆☆ ☆☆ ☆☆
袁崇峻一通电话,直接打到利曜南的手机。
“听说姓谭的丢了女儿?”
“消息还没有见报,只有警方出动协寻,你从哪里得知欣桐的事?”利曜南沉声问。
三天前欣桐突然失踪,谭家嗣气急败坏,以为是利曜南拐走女儿,当天晚上就上门兴师问罪!然而欣桐并没有与利曜南在一起,她突然失去行踪,如同在人间蒸发。
袁崇峻干笑两声。“我朋友多得很,这种天大的消息,纸是包不住火的!”
“你打电话来,有什么目的?”
“想跟你谈一谈最近红狮董事改选的事。我听说,你准备退出这一届银行董座竞选,既然如此,你大可以转而支持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现在我没有心情跟你谈这种事!”他准备挂电话。
“等一下!”袁崇峻冷笑。“我知道欣桐很爱你,但那又怎么样?像你这种没血没泪的人,最多只会伤她的心!”
利曜南没有出声。
“利曜南,你可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你不支持我,那我可不保证你的损失,不会比姓谭的丢了女儿还严重!”袁崇峻的话,说的很隐晦。
他料想利曜南是聪明人,绝对听得懂他的意思。
“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冷静。
对方没有如他意料中震惊,袁崇峻虽然惊讶,但至少利曜南的反应够快,这样事情就好谈多了!况且,现在底牌可是握在他手上!
“我手上有一笔资金,想买你手上半数持股。”袁崇峻说出一个数字。
“低于市场三分之一价钱,我没有道理做赔本生意。”
“你可以考虑啊!”袁崇峻哈哈大笑:“利大老板,你还是跟三年前一样,那么有幽默感!”
他挂了电话。 利曜南慢慢合上手机。
“我不明白,欣桐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谭家嗣坐在利曜南的豪华公寓内,看到利曜南手机已经收线,才疲累地问。
谭家嗣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短短三天,他老了很多。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欣桐了。”利曜南一泛声低语。
他知道欣桐人在哪里。但是当时欣桐却亲口要求他,给她时间。
“如果是为了她的母亲,只要告诉我一声,我不会任由阿英被纪碧霞那个女人软禁。”谭家嗣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三天前利曜南告诉自己,欣桐失联前,他曾经与欣桐取得联系。
详细情形,谭家嗣已经一清二楚,考虑到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谭家嗣甚至欺骗姜文,欣桐被自己派到美国谈一件合作案,一个星期后才会回来,而且这次洽谈内容隐密,欣桐手机也会关机。
“我不管你要怎么对付那个姓袁的:我可不会等太久,这件事情如果明天不解决,我就马上报警处理!”风声放出整整三天,谭家嗣已经失去耐心。
“这一次让欣桐自己决定!”利曜南阻止谭家嗣。“就顺着她的意思,至少这一次,不要再试图操纵她的意志。”
谭家嗣一愣,虽然脸色极度不悦,却沉默地陷入反省。
“你一定没有想过,这三年欣桐付出多少努力,才有今天的蜕变。”利曜南沉声对谭家嗣道:“我却很清楚,直到今天,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谭家嗣嘴角抽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坚强,不是历经世事后习得的精明能干,或者世故老练。真正的坚强是面对险恶环境的勇气,以及屡败屡战的柔韧,唯有如此才能抵挡突然而来的逆境,迎接人生的挑战。然而,学会这一切之前,她承受了太多痛苦。”
三年前的欣桐退缩、柔弱,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尽管她拥有勇气、智慧与胆识,却仍然保有对生命的柔软。
这个以无限的爱与包容,折服了自己的小女人……
一直固执地坚持着以她的温柔,改变这个世界,影响周遭所有人的命运。
谭家嗣沉默半晌,然后才徐徐开口:“你这么了解她……”他顿了顿,神色严肃。“我相信,你确实是爱她的。”
利曜南并未回答。
“不过,我并不赞同那孩子的死心眼!我认为最适合她的对象,还是姜文。”谭家嗣道。
利曜南没有表情。
谭家嗣眯起眼,似乎对利曜南的无动于衷感到不满,他接下道:“我知道半个多月前,那个孩子到银行找过你。你们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天前那孩子突然在街上昏倒,被路人送进医院,等到她进公司后,我看到她的脸色比我还沮丧!”
就在那一天,他终于知道父亲一直深爱自己。这三天来他历经的反省,比一辈子思考过的还多。
“我会负责解决土呆崇峻,这个人不能再留三年。”利曜南走到吧台前,并且转移话题。
“利曜南,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谭家嗣脾气直率,他向来没多少耐心,干脆把话挑明了说。“我不是我那女儿,不怕跟你谈儿女私情的事!”
利曜南牵动嘴角,笑容淡漠。
“是个男人,就坦率的说出自己的感情!正如你刚才说的,不论结果是好是坏都让我女儿自己去决定!”谭家嗣再也看不过去。
说出这些话,就表示他看开了。
仇恨了一生,到头来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恨些什么……
他的精神状况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智珍,当年如果他能早点觉悟,也许就不会牺牲智珍!无论如何,现在他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女儿了。
利曜南一迳沉默。
谭家嗣瞪着他,今天他打定主意,非要替女儿问出个答案不可!
明知道谭家嗣的决心,利曜南却依旧别开脸。“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跟欣桐说过。”
谭家嗣一听,气不可支。“你这个人……”
他本想痛骂利曜南没血没泪,然而话才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头——
因为利曜南突然毫无预警倒下……
吧台上的高脚杯一并被扫落,发出尖锐的破碎声。
谭家嗣过了十秒钟才反应过来,等他冲到吧台前,利曜南虽然表情痛苦,却靠着吧台前的高脚椅强撑住上半身。
“你……”谭家嗣震惊的说不出话。
“我没事!”利曜南用尽全力怒吼,跟命运对抗。他甩开谭家嗣的扶持,独力站起来。
谭家嗣张大嘴巴,顷刻间脑海中掠过数种可能……
“一个字都不能对欣桐泄露……”利曜南急促地喘息,不忘命令谭家嗣。“听到了没有?!一个字都不能对欣桐泄露!”他严厉地重复一遍。
谭家嗣下唇颤抖……
他想说些什么,紧缩的喉头却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 ☆☆ ☆☆
丽玲喝得醉醺醺的回到仓库。
尽管她已经三天没到酒店上班,每天晚上还是出门喝酒,不到烂醉如泥就不会回来。
“再喝下去,总有一天把你醉死!”纪碧霞嫌恶地瞪着浑身酒臭的丽玲,恶毒地诅咒。
“闭嘴,死老太婆!”丽玲恶狠狠地瞪了纪碧霞一眼。“想要捞钱,就乖乖听我的话,少在那里罗哩罗嗦的!”
她可从来不当这老太婆是“太太”、“小姐”,说穿了纪碧霞只是一只寄生虫,要不是靠她妈给人打扫帮佣赚钱养活,早就饿死!
“丽玲,听妈的话,把我跟欣桐身上的绳索解开,放我们回去。”吴春英声调虚弱,再次试图规劝女儿。
数天前,丽玲已经把吴春英关在这间位于台北市郊的仓库,等她把欣桐骗到家里后,丽玲跟纪碧霞两人把欣桐迷昏,一并带到仓库软禁了两人。
吴春英对纪碧霞早就不存希望。欣桐“死后”这三年来,纪碧霞再也不能报复朱家,她因为绝望而性情大变,动辄辱骂自己,甚至动手打人,吴春英每晚回到家后只能躲着她!
这三年来吴春英一直很后悔。
当年纪碧霞怨叹丈夫早死,唯一的女儿也在出生前就夭折。她不断提醒吴春英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并且在言语之间不断暗示吴春英,将刚出生的欣桐过继给她,以弥补她对女儿的想念。
尽管吴春英明知道,纪碧霞的动机可能并不单纯,但想起耀文的死以及纪碧霞的不幸,皆与自己脱离不了干系,吴春英抵挡不住内心的愧疚,于是一时心软,同意把欣桐送给纪碧霞,顶替纪碧霞夭折的女儿。
然而这二十多年来,吴春英却一直是心虚的,因为她心底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善良。
当年她把欣桐交给纪碧霞的时候,心底其实希冀着藉助纪碧霞的野心,终有一天,能让欣桐认祖归宗……
事实上,她跟纪碧霞一样自私,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没有觉悟啊?”丽玲冷冷地望向母亲,吃吃笑起来。
吴春英不明白她的意思。二圈玲,你恨妈没关系,但是妈求你放了欣桐,她是你的妹妹——”
“呸!”丽玲冷下脸。“我可要不起这么高贵的‘妹妹’工真是奇怪了,我们明明是同一个妈生的,怎么生下来后命运却完全不同?老天爷会不会太不公平了?!现在就连你也护着她,好像只有她是宝贝,我就是垃圾一样!”她一脸憎恨。
吴春英呆住了。她没想到,丽玲心中竟然充满了这么深刻的憎恨。
“丽玲,如果你这么恨我,那么绑我一个人就好,你先把妈放了。”欣桐开口说话。
“吵死了:”丽玲再也不能忍受。“不知道我”直在忍你吗?你真的很吵耶!我看我干脆把你丢给那个姓袁的,这样你就不会再跟我罗哩罗嗦了!”
丽玲转向纪碧霞。“老太婆,你给我看好他们两个,我去找姓袁的过来!”她醉得厉害,一路东倒西歪才走出仓库。
“丽玲!”欣桐的呼唤,丽玲根本充耳不闻。
“放弃吧,欣桐,你为她做的够多了!”吴春英看着大女儿摇摆着身体,冷酷地走出这间关了她们母女数天的仓库,她终于心死。“她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救赎得了她。”吴春英黯然道。
欣桐心疼地望着母亲。
她之所以给丽玲机会,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因为母亲,她才会自投罗网。
然而她从来不曾恨过丽玲,因为她竟然能如同亲身体验般,深切地明白丽玲心底的苦……
“佛经里说,一开始人的本性都是光明,那就是本来面目。但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身体,所以抗拒不了各种欲望的诱惑,因此迷失了本性……我相信丽玲并不是自甘堕落的,她只是看不透物质的短暂,对于物质的追求产生了执着的欲念,因此蒙蔽本性,做了许多傻事……她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傻瓜……因为太傻,在人生的考验上,过不了那个关卡。”她为丽玲流泪。
然而,即使自己不追求物质,却为爱情付出了代价!
她心底明白……
自己其实跟丽玲一样傻。
“都是我不好,这一切都应该怪我!”吴春英再也承受不住,哽咽着哭起来。
“哭什么,阿英?等我放你回去,你很快就可以跟耀文团聚了呀!”纪碧霞尖冷的声音,突然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扬起。
听到这拔尖的嗓音,欣桐一阵心寒……
她直觉感到,纪碧霞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
☆☆ ☆☆ ☆☆
如果不是丽玲的恶念,袁崇峻的确没有现身的必要,因为只要他一出现,绑架勒索的罪名就再也逃不过,到时候,他只得把所有知情的人灭口!
但是吴丽玲那个疯女人,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厉害,居然威胁他要是不把欣桐带走,就要立刻放人!
看来她已经被酒精荼毒到神志不清,以为只要她知情,就不怕拿不到那剩下的四千五百万!
然而赶到仓库后,袁崇峻一见到欣桐,过往爱恨情仇,一一浮上他的脑海……
“好久不见了,欣桐?我高贵美丽、不可侵犯的未婚妻!”他嘲弄道。
丽玲邪恶地笑出声,她知道袁崇峻的脑海里,此刻正在盘算着什么,而这正是她的目的!
欣桐瞪着这个脸上堆满伪笑的男人,她面无表情。
☆☆ ☆☆ ☆☆
马国程的手下已经在仓库外守了三天。
讯号很明显,只要袁崇峻一现身,他们会立刻联络刑警,开始救援行动。
这是利曜南的指示,除非欣桐小姐有生命危险,否则不得轻举妄动。
袁崇峻若出现就是行动指标。
因为袁崇峻为了撇清关系绝对不会现身,一旦现身,事情就会立刻变得复杂,欣桐的生命会有立即的安危。
谭家嗣随同利曜南,搭上马国程的车子,在第一时间赶到仓库外——
☆☆ ☆☆ ☆☆
袁崇峻蹲在欣桐身边,他笑脸诡祟,邪恶的双眼放肆盯着欣桐美好的身体,然后故意慢慢伸出手……
“你想干什么?!快住手!”吴春英的恐惧到了极点。“丽玲,妈求你,你快叫他住手!”
丽玲根本充耳不闻。
袁崇峻开怀的大笑,变态地享受着被哀求的乐趣。
他回头想看欣桐害怕的表情,等着她也开口哀求自己,然而欣桐回瞪袁崇峻,脸上没有一丝惧色。
恼怒于她不开口跟自己求饶,袁崇峻倏然收起笑脸,扯住欣桐的衣领——
然而他还来不及动手撕裂,跟着他来的小弟突然在外头叫起来:“有条子!”
袁崇峻愣了数秒才猛然醒悟过来,逃跑时不忘扯住捆绑欣桐的绳索,想挟持她逃窜……
“你快放开她!”吴春英尖叫。
袁崇峻本来不愿放手,然而欣桐抵死不从,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抵抗袁崇峻,让他拖着自己变得非常吃力,根本没办法逃跑。
就算不甘心,土呆崇峻也只能放掉手上肉票,赶紧往后门逃窜,然而因为他花了不少时间跟欣桐拉扯,才跑到仓库后门就被逮捕。
“袁崇峻先生,我们现在以绑架、伤害等罪名起诉你!”刑警现场宣读现行犯的罪行。
“吴丽玲小姐,我们同样以绑架以及伤害罪起诉你。”两名女干员押住不断挣扎的丽玲,带往停候在半公里外的警车。
一直冷静地坐在角落的纪碧霞,不等干员走过来拘捕她,突然从角落跳起来,她手上多了一把水果刀,发狂一样冲向还没解开捆绑的吴舂英——
“妈!”欣桐尖叫。
“阿英,小心!”才刚赶到仓库的谭家嗣,乍见这危急的一幕,奋不顾身就朝吴春英扑过去。
纪碧霞的刀子,深深地刺进谭家嗣的身体里……
纪碧霞呆住了。看到自己的刀子刺进去的,竟然是谭家嗣的身体,她浮肿的脸上瞬间流露出怨恨与忿怒的表情……
几名干员立刻扑到纪碧霞身上,冒险想夺走她手上的刀子。纪碧霞挥臂挣扎,众人都料想不到纪碧霞的力气之大,出动了四名干员才将她制服住,夺走她手上的凶器。
欣桐瞪看着这一幕,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耀文!”吴舂英跪在谭家嗣身边,抱着他痛哭失声。
“不要哭……这是我欠、欠你的!”谭家嗣居然笑着安慰她。
这辈子,“朱耀文”终于为吴春英做了一件好事。
谭家嗣吃力地转头看到女儿惨白的容颜,他充满怜惜地冲着女儿一笑。在救护车赶到之前,谭家嗣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第九章
谭家嗣被送到医院后,立即紧急开刀。
欣桐坐在手术房外等待,利曜南并没有离开,他沉默地坐在她对面,陪伴她度过父亲的手术过程。
终于手术结束,医师告知手术十分成功,谭家嗣被推入加护病房,吴春英一路紧紧跟随。欣桐随行到半途,就任由母亲伴着父亲离开,她站在医院布满消毒水味的走道上,不再前进。
她知道利曜南还没走,他就在自己身后,仍然站在手术房一刖。
“谢谢你。”过身,她没有表情地道谢。
利曜南没有回答。
他专注地看着她,投射在他视网膜中的光影分散,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她的容颜!
“我很感谢……你为我以及我父亲所做的一切,谢谢你。”她再一次道谢,然后停顿片刻。
他依旧一泛默,于是她黯下眼,调头而去。
“欣桐。”利曜南终于开口叫住她。
他走到她身边,慢慢绕到她面一刖。
她抬眼凝望他,努力压抑着内心伤痛的感情……
”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他平静地对她说。
这瞬间,欣桐再也忍不住哽咽,她伸手*住自己的嘴,不允许自己哭出声……
然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顷刻间漫过了她冰凉的手指……
“我已经跟芳渝求婚,一周后我们就会飞到美国结婚,并且在那里度蜜月。”利曜南把话说完,他平静的声音听起来是邵么残酷。
“那么,”她抽搐着,哭着对他微笑。“恭禧你们……”
他深深望入她的眼睛。“谢谢。”然后他回答。
“欣桐!”
姜文蓦然出现在走廊另一头,大声呼唤站在利曜南身边的未婚妻,并且立即跑过走廊,来到欣桐身边。
看到欣桐的眼泪,姜文不发一语,紧紧拥住她。
利曜南一泛默地凝望两人。
欣桐满是泪水的眼睛,眼泪仍然没有止息。
此时此刻,她无力拒绝姜文,因为她所有的力气,全都用来抗拒那般强烈的、爱着一 个男人的渴望!她已经不能再坚强…… “是我通知姜先生来的。”利曜南的语调依旧没有波澜。“你需要有人照顾。”
虽然拥着欣桐,但欣桐无法停止的眼泪,让姜文感到焦虑。
尽管感谢利曜南将欣桐送还给自己,但莫名的焦虑感,让他想立刻将欣桐带离利曜南身边——
“我们走吧,欣桐!”轻拥着欣桐,姜文催促她。
转身前,欣桐却突然伸出手,就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想握住什么……
却只捉到利曜南的大衣。
他没有反应,没有动作。
姜文半强迫地,将欣桐拉离——
终于,欣桐握住的衣角,滑离了她的手心……
☆☆ ☆☆ ☆☆
在医院别离后,欣桐是真的心死了。
她平静地接受利曜南不爱自己的事实,虽然她的心,是如此的痛苦……
而在这段时间里,朝夕陪伴她到医院照顾父亲的人,是姜文。
“欣桐,我已经说过,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爱你,除了智珍外,你是今生我唯一想娶的女人。所以,请你答应我的求婚,婚礼那一天请你不要让我失望。”姜文不放弃地,这几天一直重复对欣桐说这一段话。
手术后经过两个多礼拜,谭家嗣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不过他仍然住在医院,难得清闲,正好趁这个机会调养身体。
经过这一场意外,谭家嗣彻底反省了他五十多年的人生,忏悔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这些人中包括他唯一仅剩的女儿,欣桐。
现在吴春英已经成了谭家嗣——也是朱耀文的支柱!谭家嗣承诺过她,等病养好,就会带着她跟欣桐,一起回到失乐园见老人。
晚上吴春英做了点心带到医院,跟欣桐换班。“你先回去休息,让我在这里照顾你爸就行了。”吴舂英爱怜地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
她何尝不了解女儿的心事,然而任何人都爱莫能助……
“欣桐,前两天我打电话到婚纱公司预约,已经约好明天一大早到婚纱公司拍照。”姜文笑着对欣桐道。
他假装忘记欣桐拒绝过自己的话,希望她已经改变心意。
“是吗?”吴春英收起忧虑,佯装开心地对女儿道:“邵么今天你更要早点回去休息,睡得好、精神养足了,明天早上化好妆,我的女儿在镜头前会更漂亮!”
然而欣桐无法勉强自己,配合大家强颜欢笑,她沉默着没有回应。
姜文屏息着,却等不到欣桐的答案,一时间,气氛变得尴尬。
“早一点回去休息吧!”躺在病床上的谭家嗣终于开口,他望着女儿,沉重地叮咛:“我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倒是你的婚事,一直让我很牵挂。”
欣桐震了一下,半晌后她才幽幽地道:“爸、妈,我先回去了。”不等待任何回答,她就像幽魂一样,安静地离开病房。
姜文愣了片刻,终于追出去。即使欣桐又再一次拒绝自己,但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谭家嗣瞪着房门,在心中叹气。
即使他知道事实又如河?
利曜南现在的情况,欣桐知道或不知道,对她而言一样残酷。
就算他是欣桐的父亲,也无法开口说出真相——
因为他不能替欣桐的命运做决定。
欣桐并没有如姜文所期盼的,出现在婚纱公司。
一大早她依旧到公司上班,一直挨到下午就提早离开办公室,因为她知道姜文不会放弃,一定会来接她下班。
她没有搭车回家,而是毫无目的,在街上漫行着……
知道停在一间咖啡馆门外,她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红狮金控附近,银行后方的小巷子。
还未到下班时间,咖啡馆内依旧热闹,店内漂亮的橱柜里,依旧摆满了咖啡礼盒。原来一年四季,受欢迎的咖啡礼盒永远不会下架。
那只奶油色的折耳猫还在店内,可爱地舔着肥厚的脚掌。
欣桐怔怔地凝望着这一幕,时光忽然倒流,她仿佛听见一个男人正在对自己说:
想喝咖啡可以随时来找我。
看着安详的猫咪,她的泪水悄然滑下脸庞。那一天是圣诞夜,利曜南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情景历历在目,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无论她有多努力,却始终摆脱不了对利曜南的回忆……
告诉我,你是喜欢逃跑?还是喜欢被追逐?
对他的思念如同潮水,顷刻间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无视于来往路人的眼光,她蓦然蹲伏在漂亮的玻璃窗前,双手掩着脸孔……
痛苦失声。
☆☆ ☆☆ ☆☆
天黑的时候,欣桐终于离开咖啡店,像从前一样,徒步走到银行附近的站牌等待公车,只是这趟车的目的地不是以前的老家,而是父亲位于阳名山上的豪宅。
这一个冬季就快结束了,但此时此刻,正是深冬时节。
站在街头等车时,北风吹得凛冽。
公车来的时候,正值下班时间人潮巅峰,公车上已经挤了不少人。欣桐跟着排队的人群上车,站在公车内的走道望向窗外。 街上一景一物从车窗外飞逝而过,依旧如同昨日。
直到公车停在红绿灯口,欣桐从车窗外看到一名开着进口房车的男子,一股熟悉感浮上心头……
她见过他,在三年前的博济医院。
驾驶座旁,男人身边的女子削了一头俐落短发,欣桐立刻就认出这名女子的身分——
李芳渝坐在驾驶座旁,呆滞的眼神瞪着挡风玻璃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削短的头发,让她忧郁的脸孔看起来更瘦削。
驾驶座上的李奕豪转头对妹妹说了什么,李芳渝干脆撇开脸,不发一语。
绿灯熄灭,红灯亮起,李奕豪的车子立刻发动,很快就消失在路口。
公车还在慢慢启动,欣桐却沉陷在震撼中,久久无法平复……
也许自己刚才看见的,只是长相与李芳渝相似的女子,但是李奕豪的存在,却让巧合变成了可能。
世间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对长相相似的人,拥有一样或近似的关系,因为机率实在太低!
但是现在李芳渝应该跟利曜南在美国,他们已经结婚,正在度蜜月。
这是利曜南亲口告诉自己的!除非……
他骗了她。
☆☆ ☆☆ ☆☆
怀抱着极低微的可能,欣桐在下一站奔下公车后,立刻搭乘计程车到利曜南的公寓楼下。
李芳渝人在台湾,不代表利曜南也留在台湾。
虽然明知如此,她仍然来到了利曜南昔日居住的公寓。
数个星期前,马国程曾经告诉她,利曜南的公寓现在是李芳渝的住处。即使如此,她仍然固执地认定,如果利曜南还在台湾,那么,她一定可以在这里见到他。
仰头望去,公寓内一片漆黑。
即使利曜南就住在这里,公寓里现在大概也没人。
瞪着漆黑的公寓窗台,欣桐失笑……
她真傻,就算见到李芳渝又如何?也许他们只是改变主意,决定在台湾结婚。
何况,利曜南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他祝福她,与她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怅然转身,欣桐告诉自己,今晚只是一场追忆之旅,今晚过后她必须彻底结束不可自拔的留恋,否则只会让家人跟自己一起痛苦。
转身后,背对着这幢每户要价上亿的超级豪宅,欣桐用力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告诫自己,是时候该彻底遗忘属于利曜南的回忆。等她张开眼,终于做好离开的准备……
“少爷的衣服都拿了吗?”
才刚刚走出公寓,玉嫂不放心地再问一遍孙女。
“拿了啊!不只有衣服,还有利先生的电动牙刷、袜子、睡衣和拖鞋,我全都收在大提袋里了!”佩怡手上提了一个大袋子,吃力地回答。
“你确定都点过了吗?少爷要回医院,老太爷还要靠我照顾,两头忙着,如果忘了什么东西必须折回来一趟,实在很麻烦!”
“知道了啦!我真的都点过,还点过两次了!”佩怡提着一大袋行李,忍不住嘟嚷:“那个姓马的真讨厌!明明就有车嘛,既然要离开失乐园,干嘛不开车送我们过来?!”
“人家可不是闲闲没事干!他是到医院去,问清楚少爷现在的情况。”
“那就顺道送我们过来也行啊——”
“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比我这老太婆还罗嗦?”玉嫂不耐烦起来。
祖孙俩边走边嘀咕,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公寓大门边的欣桐……
“玉嫂?”
玉嫂顿住脚步,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奶奶?”佩怡见祖母没跟上来,她不解地回过头问。
玉嫂迟疑地望着孙女,她猜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开始背了?
“玉嫂,是我,你回头看我。”
这一次,欣桐的声音达佩怡都听见了。
祖孙两人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她们面面相觑,然后才同时转头——
看到站在路边,脸色惨白的欣桐。
☆☆ ☆☆ ☆☆
“大约一个月前,少爷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渐渐失去视力。”站在失乐园前院,玉嫂娓娓诉说着。关于欣桐的身世,马国程都已经告诉玉嫂。“在这之前,少爷曾经发生过两次车祸,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晕眩,造成短暂昏迷,才会导致发生交通事故。”禁不住欣桐追问,玉嫂只好说出利曜南为何住院的原因。
欣桐想起,他第一次车祸是在数月前,马国程突然打电话来通知她,利曜南因为突如其来的晕眩而发生车祸,当时马国程曾经要求她到医院看他。那时,她曾经以为他告诉自己发生车祸,是欺骗她的,没想到竟然是事实!但是那一次利曜南很快就出院,也不曾做过任何检查。
第二次车祸,就是他开车到山上,在父亲面前要求她不要结婚那一天。
“我想,早在那个时候,少爷已经开始发病了。”玉嫂感叹地道:“但这看似意外的车祸,谁也没有警觉到少爷的病况。”
欣桐凝望着玉嫂背后这幢忧郁的建筑物,回想起自己曾经对父亲发誓过:如果背叛父亲,就让利曜南今生今世再见不到自己……
当时那个誓言曾让她痛苦,而在这个时刻却让她心碎!
“他曾经告诉任何人吗?在你们发现他病发之前?”欣桐虚弱地问。
玉嫂摇头。“除了马特助,就连李小姐也不知道。因为少爷在美国发病时,单独一个人在医院接受复健治疗。”
“邵么,他到底隐藏了多久?”她喃喃问。
“那两场车祸,是因为肿瘤造成脑部水肿,压迫到周围视神经以及其他组织,而造成的。这种病会造成复视,然后视力完全丧失,严重的话,可能并发肢体瘫痪、癫痫、恶心……少爷在美国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当时,医生判定少爷的病况已经十分危急,但是那时少爷没立刻接受治疗,他坚持回来。直到两个礼拜前,少爷脑压过高,病况突然危急才被推进手术房动刀。”
一阵酸楚涌上鼻头,欣桐用力捂住嘴,阻止了哭泣,却忍不住成串的眼泪往下坠。他回来,是为了对自己说那些无情的话,让她死心吗?如果她没有赶到机场,如果她没有告诉他,会等他回来,邵么他会不会留在美国及时接受治疗?
“他很痛苦吗,玉嫂?”她颤抖地问。
玉嫂沉默片刻。“少爷一直很坚强。他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只要还能忍受,他就不会轻易倒下。”叹了一口气,玉嫂缓缓地道:“孙小姐,您并不知道,少爷不常回到失乐园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在失乐园后院,有一块三年前少爷为您竖起的墓碑。”
她的墓碑?欣桐怔然望着玉嫂。
“我认识少爷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对少爷那样的人来说,那伤痛一定已经大到让他不能忍受的地步,因为三年前墓碑竖起的那一天,我看到少爷失魂落魄的站在那块墓碑前面……不停的流眼泪。”
瞪着玉嫂,欣桐的胸口渐渐疼痛……
“可能就因为少爷的内心实在太痛苦了,所以后来他才不再到失乐园来。但我想在那之后,这些痛苦,他都一个人坚强的承受了。我之所以告诉孙小姐这些话,只是想让您知道,少爷就是一个这么坚强的人。”玉嫂一口气把内心话说完。最后她喃喃低诉:“少爷他!!舍弃了您,在他病的最重的时刻,安排了你的幸福。”
幸福?欣桐用力闭上眼,胸口痛苦地抽搐。然后她倏然张开眼问:“你们是不是问过医生,这种病开完刀后治愈率是几成?”
玉嫂脸色微变。
“开完刀后,他还有多少时间?”她追问。
“短则三到四个月,至于五年存活率……几乎是零。”玉嫂低泣。
欣桐没有表情。
瞪着哭泣的玉嫂,片刻后她惨白的脸上,蓦然露出微笑。“三个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她喃喃道。
站在冷风中,她纤细的背脊挺得很直,坚强的笑容,如一朵白色莲花。
☆☆ ☆☆ ☆☆
失乐园的后院,因为背阳的阴影,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冷郁。
这里有一方水池、一坨土丘,丘壑上竖立着一块方石碑,石碑上雕刻着一排整齐的铭文:
爱妻欣桐之墓
铭文旁边刻上“夫利曜南”四个小字。
利曜南坐在轮椅上,在冷风中独自面对着这块三年前他竖起的墓碑。尽管他的脸孔朝向石碑,然而尽此余生,他恐怕再也无法看见这块石碑上所刻的文字。
玉嫂将孙小姐领到少爷逗留的后院,在这里,欣桐看到利曜南的母亲。
朱凤鸣就站在儿子身后,无声地擦拭着眼泪,直到玉嫂突然带着欣桐出现在后院,她怔然地呆望欣桐,等到玉嫂走过去对她点头,她哀伤的脸孔瞬间掠过一抹酸苦……
在这个时候,她已经万念俱灰。一生趋炎附势,都成了无用的计较。
朱凤鸣无言地离开,留下欣桐与儿子独处。
玉嫂走开前,见到孙小姐看见少爷那一刹那,欣桐脸上的表情格外让人心酸,玉嫂眼中的泪水已经干了又湿。
后院只留下两人,欣桐就这样站在他身后凝立着,五分钟过去,她终于移动脚步悄然走到他身边,将王嫂交给她的毛巾,轻轻覆盖在利曜南已经失去知觉的大腿上。
“玉嫂?”他不确定地问。
欣桐慢慢举起手,然后从他眼前落下……
他凝滞的视线只有微弱的反应。
她露出忧伤的微笑,温暖的手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然后紧紧握住。
利曜南全身一震。
这一刻,泪水早已经淹漫她的脸颊。
“你很痛苦吗?曜南?”她闭上眼,柔声呢喃,咽下心碎的苦汁。
利曜南双唇紧抿。
她知道,他还听得见,却已经无法分辨自己。他脑中的癌细胞虽然已经切除,但之前造成脑水肿的组织液严重压迫,已经损害到视觉区……
也许在医院那时候,自己的身影在他眼中已经是模糊一片。
“为什么?你怎么忍心不让我知道?你怎么忍心拆散我们?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她伤痛欲绝。
他终于确定是她了。利曜南双唇掀动,彷佛在考虑着该怎么对她解释,她现在看到的一 切。
“一点事都没有,已经开完刀就没事了。”他沙哑地低语。
冷静的音调,显示在病痛中,他仍然没有失去强悍的性格。
然而他冰冷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在强子压抑,隐藏着他的痛苦,不让她察觉他受到的折磨……
看到他在病痛中仍然压抑,欣桐痛苦地流泪,却笑着安慰他:“我知道,我只是想陪你一起到医院复检而已。”尽管汹涌的泪水,已经迷蒙了她的视线。
尽管她已经非常清楚,他的病势有多么严峻。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身体完全好起来,到时候你要我离开,我一定马上就走。”她笑着说话,并且握紧他的手,稳定他无法克制的颤抖。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包握住他的双手……
一张原本握在她手里的字纸掉落到地上,纸张舒展开,那是利曜南的笔迹。他病发后困坐在失乐园内,邵潦草的字迹,就是他丧失视力前留下的最后片段:
我知道你太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所以,我宁愿你恨我,也舍不得你伤心。
可能是我这个人一辈子争名夺利,所以才会三十多岁就得到癌症。但最大的可能,也许是因为这三年来,我实在太想念你了……
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欣桐……
我的爱。
第十章
婚礼上,姜文坚持等待着,一直迟迟未出现的新娘。
尽管谭家嗣已经告诉他,欣桐怕是不会来的。然而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对不会放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场宾客从窃窃私语到不耐烦,最后纷纷起身离开。
当夜幕来临,连婚礼上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全部走光,剩下姜文一个人,仍然守在教堂里……
直到牧师走过来,告诉他时间已经很晚,教堂必须关门了。
姜文的希望终于彻底破灭,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知道,欣桐永远都不可能在他的结婚礼堂出现了。
晚间七点钟,布置得富丽堂华的酒会现场,一时间冠盖云集,政商名流相继到访,突显出大会的隆重与贵气。今晚这场酒会,主要目的是了庆祝三年一度红狮董座改选结果。邀约来宾已经半数莅临,酒会开幕时间一分一秒逼近。
“准备好了吗?”在休息室里,欣桐从镜子前转过身,笑盈盈地乘声问着坐在她身后的男人。
这些日子来,她清瘦了不少。但能看到利曜南的精神逐日好转,任何代价,她都愿意付出。
利曜南露出微笑,他英俊的脸孔因为病痛而瘦削。开刀后经过数次放疗以及其他兼并疗程,他的视力已经恢复大半,肢体麻痹的现象也已经改善。
“我以你为荣。”他骄傲地回答。
欣桐凝望着她今生最爱的男人,此时此刻,是她今生最幸福的时刻。
她慢慢地从镜子前站起来,走到利曜南面前,然后蹲下身,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深深地凝望他。“曜南,你后悔吗?今晚的荣耀原本应该是属于你的一切,却又再一次被我夺走了。”
捧住她的脸蛋,利曜南温柔地摩挲她光滑的脸颊。“唯一属于我的一切,就是你,欣桐,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直到永远……我已经找到自己深爱的人。”他再一次微笑。“我比别的男人幸运,因为我所深爱的女人,也是深爱我的女人。”
欣桐聆听着,凝望他憔悴的模样,泪水情不自禁落下……
“不要哭,你的眼泪会让我很心痛……”他脸色略黯,不舍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她抹去泪水,然后笑着流泪。“就会坚强的。”
他耐心地擦拭她的眼泪。“我要你以最美的模样,充满自信,站到台上接受众人的喝采。”
她终于压抑住自己的眼泪,然后笑着,用力点头。
“好好享受属于你的这一刻,我会在台下看着你。”他低头吻住她。这淡淡的吻,包含了最深浓的情……
由于利曜南仍然必须依靠轮椅,欣桐将他扶上轮椅后,推着他准备走进会场。
“欣桐。”他突然碰触欣桐的手。
“怎么了?”她弯下腰,笑着问他。
利曜南混沌的眸子对住她的视线。“我爱你。”他道。
她笑了,深情款款地回答他:“我也爱你,曜南。”
☆☆ ☆☆ ☆☆
当酒会主席宣布,本届董座由前任董座朱狮的亲孙女朱欣桐继任这一刻,现场响起一片掌声。
欣桐走上台,她挺直背脊站在台上,面带自信的微笑。
这一刻,爷爷、父亲、母亲、玉嫂、佩怡……大家全都坐在贵宾席上,一齐分享她的荣耀。一个月前,她与父亲都已经回复原姓,即使为此付出不少代价,这却是她与父亲共同的心愿。
“首先,我感谢与会各位嘉宾、及银行董事们,这一段日子以来的支持。”她面带笑容,开始致词。“因为有各位的参与以及承让,才能让这一届红狮金控董座改选,成功圆满的落幕。”
她的目光投向台下的利曜南,后者对她微笑,给了她无比的信心与勇气。“再者,我要感谢我的祖父,如果不是朱董事长辛苦打下的基业,红狮金控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他老人家对于银行,有不可抹灭的卓越贡献。”
众人纷纷站起来,对着老董事长鼓掌。
全身瘫痪的老人,眼底露出喜悦的光华……他的病况在亲情的照拂下,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
“再来,我要感谢我的父亲与母亲。”她灿亮的眸光扫过台下众人。“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与安慰,我不能走到今天这一刻,他们是我最重要的支柱,我最亲爱的家人……”
利曜南专注地聆听着欣桐的演讲。
他用力眨眼想看清站在台上的她,努力摒除胃部翻搅的痛苦,迟缓地举起左手按压着从数日前就逐渐感到痛楚的头部……
“最后,我要感谢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欣桐望向利曜南,笑容忽然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迟疑。“我要感谢他……”
她顿了一顿,直到看见他抬头对自己匆匆一笑,她才继续往下说:“我要感谢他给予我全心全意的爱以及呵护。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直到永远……我已经找到自己深爱的人——”
她的话蓦然止住,因为利曜南的表情已经转为痛苦。他压抑不住干呕的动作,摇晃着身体,正逐渐失去意识:情况再再显示欣桐最害怕的脑水肿症状,已经提早复发——
这一刻,恐惧骤然浮现在欣桐脸上。
宾客开始窃窃私语,然后顺着新任董事长的目光,纷纷将视线转到后排的男人身上——
“曜南!”欣桐脸色惨白地呼唤……
然而利曜南已经无法回应。
下一刻,欣桐不顾一切奔下台
在她奔向他之前,利曜南已经从椅子上跌下,陷入休克,失去了知觉。
☆☆ ☆☆ ☆☆
胶质母细胞瘤复发的时间非常短促,并发急性脑水肿紧急送医急救后,利曜南被推入病房前,身体已经插上许多导管。
欣桐守在病房内,出神地凝望昏迷的他。
急救期间,医师已经发出两次病危通知。因为肿瘤发现得太晚,加上拖了太久才动刀,利曜南的存活周期比其他病人还要短促,癌细胞已经再度复发。
“曜南,我知道你一直躺在病床上,一定很寂寞,所以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直到你张开眼睛,能看到我为止。”她露出温柔却悲伤的笑容,凝望身上插满导管的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如果你不高兴,不想看到我,那么等你醒来后,我就只守在门外,不进来让你看见,免得你又像以前一样生我的气。”
想起以前,她喃喃低诉:“知道吗?以前你真的好爱生气。认识你以来,你好像一直都在生我的气。以前,你气爷爷把银行给我,后来,你又气我不肯认你,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这么爱生气的毛病呢?”
“不过,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你。”她酸楚地微笑。“因为那个时候,至少你还能对我发脾气,表示你的身体还很健康,才会那么有精神。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公平,因为我也很想任性的对你发一顿脾气,让你知道我可是很有个性的。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赶快好起来,让我可以狠狠的对你发一顿脾气,这样我才不会有遗憾呀……”
喃喃说完话,她垂下眼对自己微笑,然后温柔地握住他没有知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颊畔摩挲。“你知道吗,曜南,就算恨你,我也还是爱着你。我对你的爱,是不可能因为其他原因而改变的,所以你比我还傻,居然以为只要把我赶走,就完全没事了。”她柔声倾诉:“但是我知道,曜南,其实你也跟我一样。就算你假装不爱我,结果竟然是连命都不要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爱自作主张,让我们两个都这么痛苦呢?”
“如果时光能倒流,再重来一遍,我一定会狠狠的打你一巴掌,把你打醒……不让你……再把我们两个拆散!”
凝望他平静的容颜,她感到深刻沉重的痛苦……泪水潸然落下。
这许多话,不曾换来他一丝回应。
也许永远,他都不能再回应自己了。
欣桐掩面痛哭。
她心碎地明白,再多的爱,再多的心痛,再多的眼泪都已经无法把他唤醒!
时间的河流在眼前永恒的漂过,老天爷给他们的恩惠却是如此短暂!这多余的两个月,只为了等待心碎。
“曜南……”紧握他没有反应的手,不舍地摩挲颊畔,她的泪水已经淹漫他的五指……
忽然间欣桐感觉到他的手指似乎在挪动,彷佛有了知觉……
她屏住呼吸瞪着他,心跳几乎停止。
“不要……哭……”
然后,欣桐确定自己听到那极低弱的声音,挣扎着在安慰自己。
“好,我不哭……”她抬起手背,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
明知这可能只是昏迷的病人无土息识的呢喃,她强忍哀痛,仍抱着一丝希望,认真地对他说:“我不哭,我听你的话……我不哭。”
正站在病房外的马国程,震惊地凝望着这一幕……连他都已经心碎。
☆☆ ☆☆ ☆☆
“这种治疗十分复杂,即使开刀割除肿瘤,仍然需要接受放疗、化疗甚至其他兼并疗法,否则术后存活期将会很短暂。但是病人接受放疗期间根本离不开医院,因为突然停止放疗对病人来说,之前的努力就形同白费,等于前功尽弃。”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马国程对沉默无言的欣桐道:“因此,利先生放弃了在美国开刀的机会,就为了你。他说他必须回来,让你对他彻底死心,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的过日子,拥有幸福。但是那个时候,利先生脑部的细胞瘤已经被诊断出是癌末,只要多拖一天,随时可能有立即的危险。”
欣桐没有反应,像一 只苍白的娃娃。
“但就因为这样,利先生说他非回来不可……就因为是癌末,他说一定要回来确定,你必须幸福。”马国程把话说完。
坐在马国程身边,她像是没听见这番话,仍然没有反应。
“我对利先生的病情,仍然很乐观。”马国程忽然振奋起精神,强做花销地表示:“目前癌症基因疗法,在国外早已开始进行人体临床实验。况且,利先生一直以来持续扼注大笔资金,从事生医研究,他本人就是世界最大生技开发公司的重要赞助人。”
他接着道:“也许未来新的基因疗法问世,致癌基因将不再是绝症。到了那一天,也许利先生会是第一个基因疗法的见证者!”
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那一天。
也许……
“我该进去陪曜南了,他一定在等着我回去。”欣桐突然开口,她露出微笑,点头后就起身走回病房。
马国程怔坐在椅子上,忽然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只怕利先生的时间,已经等不到那一天。
马国程一个人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忍不住掩面哭泣。
☆☆ ☆☆ ☆☆
医生第三次发出病危通知,利曜南的病况已经非常危急。
在这最后一刻,欣桐放弃急救,因为弥留的最后时刻利曜南忽然睁开眼,如果选择在这个时候继续急救,过重剂量的麻药会让他再度陷入昏迷。
而这一次的昏迷,他将永远不会再醒来。
欣桐所有的家人都在病房里,包括朱凤鸣,此时此刻,女人低头哀泣着,男人别开脸,沉默地等待送别……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欣桐已经没有眼泪。
她的泪水,在这一刻之前已经流干。
利曜南混沌的视线搜寻她,终于他们四目交望,他迟缓地将手伸到半空中,伸向她的容颜……
欣桐握住他的手,然后安静地、苍白地躺在他的胸一刖。她依稀可以听见他微弱的心跳,在他离开前,最后一串生命音符。
“今生,我欠你……太多……”呼吸器几乎阻隔他低弱的声音。他眷恋地抚摩着她的发,那破碎的音调,有无限的不舍。
欣桐凝望半空中虚无的焦点,碎裂的心,已经失去哀伤的反应。
“来生……”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上。“我们再续……缘。”
音符骤止,戛然而终,她再也寻觅不到他的心跳声。
女人们的哀泣蓦然变得歇斯底里,欣桐听见父亲的哭声……
她缓缓闭起眼……
最后一滴泪水,遗落在他的胸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