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7

风凝雪舞: 红衣盛妆


春融万物。
那是澜宇最喜爱的季节。风中弥散着蔷薇花蕊的味道,到如今,更添一份喜庆。
珞国公主澜月,将在这个春天,红妆出阁。
据说,新郎年轻英挺,塞外屡建战功。不愿万户封侯,只求公主下嫁。而那个有着倾城之姿的公主,正是他的胞生皇妹。晚他十秒降生尘世。可谁曾料到,就是这十秒,已足以颠覆沧海桑田。
“皇兄,那是怎样一个人呢?皇兄见过吗?”
他摇头,不忍看到她眼中的茫然:“相信父皇的眼光。我们都要你幸福。”是的,要幸福。望着眼前一样的容颜,那是,另一个自己。是他企盼却无法达成的瑰丽梦境。
所以,澜月,你要幸福。你只能幸福。
远处,一切都无声息地落入一双苍老睿智的眼中。叹息声融入风里,划出一个忧伤的休止——澜宇,我的孩子。这一生,父皇对不住你。
***
红衣盛妆的公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她的新郎,从长长的殿廊那头,信步走来。
气宇轩昂,英挺不凡。所有人都为他的风采倾倒。而他,怀抱整束的蔷薇花朵,眼里,再没有容下第二个人。
他径直来到公主身旁,笑容里充满了宠溺和温柔。他说,我来了,带着蔷薇。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你了。
在公主甜蜜的微笑中,新郎新娘定下白头誓约。花与乐的交融,刹那永恒。
没有人知道,人群外,喧嚣后,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说,要幸福。
那样的平静,平静到让人忽视了他眼中,翻涌着的,粉身碎骨般剧烈的,痛。
左转,右旋,扬袖,下腰。
父皇,你可知,我也可以舞得很好。你可知,我也可以倾国倾城。你可知,我也爱这红衣盛妆。
父皇,你可知?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匿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伤和记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一切已如落子,再无可悔。可是,为何耳畔还回荡着儿时的任性软语——
“我是公主。我要当公主。如果你带着蔷薇花朵来找我,我就嫁给你。”
十秒钟,早已经注定沧海桑田。
三个月,他离开,又回来了。
去向那片郁密山林,那汪碧水幽潭,去向那些曾经的任性,爱恋,承诺与等待告别。
再回来,他又是那个举世无双的珞国皇子澜宇。白衣如雪,承载了多少人的仰慕与爱……
***
一切,并没有改变。
可是,她,却变了……
从来不知道,三个月原来可以这样长。曾经如花的公主,曾经带着新婚甜蜜,微笑着与他告别的妹妹,竟已憔悴如斯。
她最无助时,会叫他哥哥,而不是皇兄。如今,她叫了。
她说,哥哥,我不幸福。他恨我忘了一切,我从未经历过的一切。我知道他要找的人,并不是我。
走出宫门,却遇到了他。那男子,眼中已不复少年时的纯真执着,也不再有新婚宴席上的神采飞扬。
擦身而过时,他开口了,穹落,好好待她。你娶了她,你们都要幸福。
穹落看着他的脸仲怔,半晌,他笑了。笑得狂浪,放肆,而苍凉。
他说,又是一张一样的脸。当初,我以为这就是我全部的幸福。我的公主要我带来蔷薇花,可是她却不记得那片郁密山林,那汪碧水幽潭。她甚至不懂得用剑。我努力使自己变强,强大到足够拥有她,可老天跟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我要找的人并不是她。
笑声,渐行渐远。
澜宇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没入落日余辉,融入泣血残阳。
***
宫门内,传来了惊乱的声音:公主自尽了……
心突然的一冷,犹如几年前归家的那一夜,父皇忧伤的告诉他,你的母后,自你离开,郁郁成疾,已经辞世了。
无声的握紧了左腕上的银琐片,自他降世,从未离身。仿佛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魔咒,上面,深深的刻着十六个字——
如为男子,万事昌隆。若为女儿,家破国亡。
难道,这真的就是他无法逃离的宿命?就连一次的任性,也带来,如此惨烈的结局。
母后,为何我不可和妹妹一样穿红裙,为何我要学剑,我喜欢弹琴跳舞啊。
因为羽儿是男孩子,不能做女儿家的事。
可,可我本来就是女孩儿啊……!
惊惶中,母亲捂住了她的嘴。
到她再大些,父皇握着她手上的锁片,告诉了她很多。他说,这块锁上的箴言,是珞国第一位降世皇儿的命运。为了国家,为了万民,羽儿,从今以后,你的名字改为澜宇。父皇要你心怀寰宇。记住,你是男子。是我珞国唯一的皇子。
可是,父皇,为什么是我?
澜羽是女儿身。澜羽喜欢红衣盛妆。为什么,是我早降世了十秒?
只是十秒,一切已斗转星移。
于是,有了她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的任性。
换上最华丽的红衣盛妆,把束起的长发散开。她不会簪花挽髻,没关系,就让长发在月光下飞舞。
她,是女儿身。
在那个晚上,她逃离了皇宫。却逃不开,命运的牵绊。


又三个月后,珞国最大的敌国——琚,年轻的新王亲自点兵。顷刻间铁骑已踏过半壁江山。
京城内,流言如潮水般泛滥。
原来,翩然绝世的澜宇皇子竟是女儿身。克死了皇后和公主,终将祸国殃民。
穹落找到她,问,你可有话对我说?
她摇头。
他突然就挥剑而来。电火石光间,她不及闪躲,惟有闭眼。
剑落下,挑断了她束发的蓝巾。长发,便如瀑,一泻而下。
她没有睁眼,只听见穹落的声音响起。
他说,就是这样。当年的碧水山林边,我的公主红妆长发。脂粉不施,却胜过一切人间姝丽。她持剑,从野兽利爪下救了我。她说,只要我带着蔷薇花朵,她就嫁给我——你,还是没有话对我说吗?
仍旧摇头……
穹落,你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女孩子,是怀着怎样甜蜜的心情预备当你的新娘。你不会知道,那个女孩子有多么的喜欢你。
可是,当她回家,还不及与任何人分享她的喜悦,就惊闻母亲辞世的噩耗。锁片上的刻字,父亲无声的责备,还有妹妹的哭泣都在凌迟着她的心。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那个叫澜羽的女孩子已经死去。
而我,是澜宇。是珞国唯一的皇子澜宇。
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
***
琚国的军队日益逼近京城,流言继续放肆的疯长。
传得多了,连假的也可以成真。更何况,本来就是,铁一样的事实。
恐慌而激愤的民众涌入京城,齐齐要求处死祸国公主澜宇。
当国王终于无可奈何的点头,在民众的欢腾声中,澜宇,轻轻的笑了。她笑得飘忽。眸光,落在远处,那个有着碧水山林的地方。
穹落,我终于可以做澜羽了。我终于,可以,红衣盛妆,等着你。
***
行刑的前夜,穹落重又来到昔日的碧水山林。再返京,只听得随处都有人在谈论着,那个一身红衣盛妆的祸国公主,是如何在行刑前被人劫走,消失无踪。
心里,淡淡的,竟没有太大感触,仿佛早就预料到一样。
后来,珞国国王病逝。他成了珞国新主。
再后来,他终于又见到了她。而她,已是琚国王后。
当琚国终于攻下珞国,琚国国王的剑终于没入他是身体时,那个年轻的王,却缓缓倒下。
然后,他看到,一个红衣盛妆的女子,手持长剑,长发飞扬。一如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
真好,你还活着。一直是你,对不对?
他朝她伸出了手。
红妆女子握住他的手,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我一直在等你,可你并不爱我。
穹落的声音,疲惫而苍凉。
澜羽突然想起从刑场获救后,知晓一切时,她问父皇,你爱我吗,你爱你的女儿吗?
父皇笑了,那是一种落雪无声的悲伤与无奈。
羽儿,别怪我。父皇爱的,太多太大。
穹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握紧了她的手。
告诉我,你爱什么?
我爱我的国家山河壮丽。我爱我的子民富裕安康。我爱春日里第一抹朝霞,我爱风中蔷薇花蕊的味道……
她的声音温柔而安宁,如同儿时母亲的摇篮曲。
在她怀中的男子闭上了眼,唇边,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红衣盛妆的女子继续说着,我爱天空一望无际的蓝,我爱婴孩初生的啼哭……这些,就是我所爱的。然而,从每一份大大的爱里面,都抽取出小小的一点点,那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感情。它贯穿我的生命,充满我的灵魂。
是的,我爱你,穹落。
一直都是。
最后一滴泪,落在他松开了的手上。
***
珞国已灭,琚国国王已死。于是两个强大的王国合并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王,澜羽。
她赋予了这个王国一个新的名字,穹国。
天空之国。
父皇,原谅我。并没有按您的意愿将新国赋名珞国。为了我的使命,为了这个国家,我付出了一切,也失去了所有。就让我,单纯的保有记忆吧。
登基大典上,一身红衣盛妆的澜羽,绝代倾国。俯视脚下跪拜的万千黎民,他们中,有多少人曾为了流言欲杀她。
流言,果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而她,从降世起,就卷入了它的旋涡。操纵这一切的人,正是她的父皇。
她的父皇,杜撰了锁上箴言,安排了她祸国公主的身份。散布了谣传,救下了她。再将她送入敌营……
琚国新王爱慕她惊世的美,也想利用她祸国的身份攻下珞国。于是,他娶她为后。
而后,珞国灭了。他,也终于死在了她的剑下。
一切都按着父皇的计划在动,分毫不差。
可笑呵。
在这幕戏中,她是主角,却在最后关头才知道剧情。
她掌握着千万苍生的命运,却救不了最爱人的性命。
耳畔响起了救下她那夜,父皇告知她一切后,苍老了许多的声音。
他说,羽儿,原谅我安排了这一切。我有我的使命。琚国一天天强盛,我不能眼看珞国亡国。你会是史上最强大王国的新主,这是你的使命。身为皇族,我们,都是使命和责任的棋子。
这一生,是父皇对不住你。
她的眸光越过欢庆的人海,穿过重重山峦。重又来到了那片郁密山林,那汪碧水幽潭。
那里,有着年轻的男孩和女孩。
“你的剑上有皇家的宝石,你美得像个公主,你是公主吗?”
红衣盛妆的少女想了想,粲然一笑。那一笑,倾国倾城。
她说:“我是公主。我要当公主。如果你带着蔷薇花朵来找我,我就嫁给你。”
当春日清晨的第一屡阳光降临,当风中带来第一丝蔷薇花蕊的味道,当山林间的碧潭依旧温润如玉,我知道,我终将记得你。
穹落,如果有来世,我不要当公主,也不要红衣盛妆。
我只愿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等着你手捧蔷薇花朵到来。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