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5

Niuniu:移世情缘 1 - 5


【第一章】

明永乐年间,苏州。    
我睁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据我已经了解的情况,今天江南首富林家刚刚买了我当打杂的小厮。我叔婶说我虽然是个白痴,但做起杂事来还挺能干,三百文钱买去应该不算亏本。他们的话其实并无贬低之意,我,或者说,我现在居住的这个身体,的确是个白痴,从生下来到现在为止,整整十九年都是无知无觉、行若木偶,叔婶肯抚养这样一具身体近十年,已算十分难得,尽管这个白痴几乎已包揽了家里所有粗重的活计。今年他们的亲生儿子要娶亲,现钱突然变得非常重要,于是终于决定把这副皮囊卖掉,能卖多少钱算多少。就在这具身体易主的这一天,我来了,我与他合而为一,承继了他的生命线。  
讲起来很玄妙是不是,那就说清楚一点儿。我生在现代,长在现代,标准新新人类,父母副业是医生,正职是巫师,两口子恩恩爱爱,就是没小孩,掐指一算,原来命中无子。仗着有些法力,竟使用了一种相当古老的巫术“逆天夺嗣”,生生拦路抢了一个魂魄,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男孩,呵呵,那就是我。我幸福地长到三岁那年,父母接到天警,再掐指一算,哎呀不好,原来法术使得不到家,抢魂魄的时候没抢全,漏了一魄照原路去明朝投胎去了,唉,那就是我现在居住的这个身体是也。法术有了漏洞,天运便开始运转,逆天夺嗣之功仅能维持到我十九岁时,然后魂消魄散,大家一起死。父母大哭一场后,打点精神又使了一种名为“补天裂”的古老巫术,这次侥幸成功,我不用魂飞魄散了,但却必须要回归本位,也就是在我十九岁这年,不管天灾也好,人祸也好,现世的我一定会死,然后魂魄借巫术之力回到明朝,继续按我天定的命数生活。  
就这样,我睁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尽管从懂事那天起我就认命地在为这种逆转做准备,尽管我从来都知道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告别熟悉的现代世界,逆溯着光阴之河,来到这个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时空。然而当我的目光掠过柴房的青瓦,滑过远处烟柳重重、庭院深深的檐角高楼,停留在这明代的天空中时,泪水仍然忍不住如泉般涌出。我害怕,我恐惧。在这里,我是真正的举目无亲,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被带到厨房干活。  
我当然是不会的,但我这具身体会,当他没有意识没有灵魂的时侯他常干这种活。这算是很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虽然我早知道自己会回到明朝,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年代里不是什么享福的公子哥儿,但我没料到自己只是个干粗活的小厮。我关于小厮的所有概念都是从小说和戏曲故事中得到的。我为了适应古代所学的那些东西,好象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  
我睡在一间大房里,跟四个粗壮的杂使男仆一起。林家是有钱人,连我们这种最底层的下人都有不漏雨不透风的完整房子住。现在是春天,气侯还暖和,我很忧虑该怎样过冬,我非常害怕寒冷。不过这里幸好是江南,如果命运安排我在北方,我相信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然而命运不允许我安安心心地在这温暖如春的江南当我的粗使小厮,它非要把我弄到北方去,越北越好。  
小姐要出嫁了,嫁给京里闻太师的大儿子,堂堂国舅爷闻潜。本来这不干我的事,我是下等的杂役,边替小姐捧嫁妆都不配,更别提陪嫁了。可我自己干的一件傻事断送了我。  
那天晚上月色撩人,我悄悄披衣下床,溜到荷池边赏月。其实都是粗使小厮了,还硬要保持这种莫名的情调本身就很可笑,但我崇尚美的头脑完全不理会我身份的卑微,硬要拉我的身体出去。  
坐在荷塘边,我心中默诵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想着明代的文人一定会觉得这篇美文又无韵又无律的差劲死了,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这时柳径那边来了几条人影。我认出那是即将出阁远嫁的大小姐和她的贴身丫环英儿,另外还有一个体态俊逸的年轻书生。  
我静静地坐在柳树荫里没有出声。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照现代的观念来看这根本算不上能让人吃惊的事儿。  
然而让人吃惊的事儿很快就发生了。具体的细节没能看清楚,我只看见了结果:小姐掉进了荷塘。  
荷塘并不深,但淹死人的能力还是有的。小姐挣扎着不敢呼救,情郎和丫环完全吓傻了。我叹了一口气,在阴影里站起来,悄然无声地跑另一条路上来。从这个方向出现可以让我在事后解释为起床解手听见了动静,不至于被人怀疑偷窥个人隐私。  
我跳进荷塘把小姐拉了上来。作为前校际游泳冠军,救人只是一件小事,关健问题是善后,因为这三个人已经没有哪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了。没办法,天塌下来,只好聪明人顶着。我吩咐英儿送小姐回绣楼,自己拉着抖作一团的白面书生从后门打发走。本以为已经了事,可回来时发现那两个女人居然还待在原地等我。凶巴巴地一问,才知道绣楼底下守夜的丫头尽忠职守,起夜时看见门开着,以为自己不小心忘了关,咔嚓锁上了。偷情在外的可怜人儿回不了二楼的香巢,又不敢叫门,只好回原地等我,天知道她们为什么认为等我来会有用。  
不过还真有用,我领着这主仆二人绕到绣楼后面,悄悄从暗梯回了房间。小姐从不知道她的闺阁内有暗梯,英儿也不知道。因为这暗梯是供我这种人进出这间美仑美焕的房间的……我每天都要来擦地板。  
小姐进内室换衣服,进去之前还坚定地命令我不准走(这时侯倒威风起来了)。整装完毕出来后,小姐颤抖着询问李公子(我猜是指那个书生)是否已安全离开,我回答说走得飞快哩,神行太保也捉不回来了。小姐流下泪来,看样子这位久居深闺、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的确受了惊。我同情这些金丝雀般不自由的小姐们,但不赞赏她们的眼光。干嘛总是喜欢邻院的书生啊?实际上那些书生既没决断也没魄力,只是些酸溜溜的呆子。不知道《西厢记》有无续集,我想莺莺嫁了张生未必会幸福一生,因为就理论分析张生属于那种见不得漂亮女人的肤浅男子。  
揣摸着大小姐的心思,我善解人意地保证道:“小姐你放心,今晚的事情我决不会说出去的,女人成亲前总得谈一两个恋爱才不负青春好年华啊。”  
小姐感动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放开!快放开!男女授受不亲!!),眼泪汪汪地说:“你肯这样,实在是救我第二次命了。我一见你就投缘,不如明日回了太太,调你来我这里使唤如何?”  
英儿也在一旁猛点头道:“是啊是啊,小姐出嫁后,身边最好有个能干人儿,我们也可以做好姐妹啊。”  
我顿时满面挂上黑线,怒吼道:“你们看清楚一点!我是男人!!”  
第二天我才知道自己给自己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为了两个瞎眼的女人一身都湿透,还被缠住没能及时换衣服,虽说这副皮囊还不算娇弱,可也经不起长久的湿气,一大早起来就头疼脑热。  
正当我不停地“啊请、啊请”地请人吃饭时,小姐通过她的奶娘点名要我做她的陪嫁。  
我万分懊恼地被带去见老爷夫人。老爷没说话,夫人打量我一番,点点头道:“模样儿还生得端正。”  
我有些受宠若惊。在明代下人们是没有镜子照的,所以我一直不是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从水里的倒影看来,脸色青青的,面庞还不停随着水波扭来扭去,看不出哪一点端正。  
于是我明白我回到明朝是为了活活冻死的,但我没权利说一个不字。一番忙乱后,我随着小姐动身往北走。小姐有十六个陪嫁丫环,八个男仆(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啦)相随,行李拉了一条长龙,马车也有几十辆,还不算闻府派来的车队。  
英儿在路上找到时间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闻家的一切都讲给我听。据说闻太师是三朝元老,女儿便是当今宫里品级最高也最受宠的闻贵妃。我没有太多惊羡的表示。在我的脑子里,西宫娘娘和国舅爷根本就是贬义词,这些浪荡公子哥儿的特征就是五毒俱全,擅长的是强抢民女,下场不是被包青天之类的诤臣铡掉,就是在比武擂台上被忠良之后给打死。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我只是个下人,惜命保身要紧。  
婚礼的排场果然不小,可惜我一直在偏院守嫁妆,只看到了一点点的热闹。新郎瘦瘦高高的,样子还不错,脸色有些白,表情相当严肃。我有些替小姐叹息,这男人看起来是个庸材,不象个有情趣的人。但转念一想,小姐虽然相貌还美丽,但智力也不怎么样,真要嫁了个人中龙凤,多半会被丈夫瞧不起。这个庸材毕竟家境不错,三高之中已占了“高身材、高收入”两项,至于高学历嘛,人家有那样一个了不起的爸爸和姐姐,不工作也养得起好几个老婆的,总而言这还是个抢手的老公人选呢。我自己一个下人,将来还说不准被主子指一个什么样的丫头配给我呢,明朝这年代,还能指望爱情吗?        


【第二章】

第二天,英儿扶小姐盛装去拜见公公婆婆。我们这些陪嫁也一溜儿垂手站在厅堂,等待新主子验收。  
我很仔细地研究过明代的礼仪文化,细细看来,闻家果然是根基浓厚的世家大族,连下人们的应退举止都颇有规矩。  
小姐先向公婆磕了三个头,闻府丫环捧过茶来,双手举过头顶奉给二老饮了一口,闻夫人递过一个红包,等小姐接了站起身后,招手将侍立在她身旁的两个华服少妇叫出,凛然命道:“你们见过大奶奶。”  
两个少妇双双跪倒在小姐面前,恭敬地道:“见过大奶奶。”  
闻夫人淡淡地解释道:“这是鸾红鸾娇,潜儿房里的两个贱妾,以后就有劳媳妇管教了。”  
小姐脸色有些发白,但只敢点头答应。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丈夫有姬妾是寻常事,她若敢表示不满,便是不贤惠了。  
这时丫环又托出一盅茶,显然是为小叔子准备的。这位二公子一直悠闲地坐在一旁,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侧影。  
小姐捧起茶盅,微微万福道:“祝兄弟大安。”  
闻二公子接过茶盅一饮而尽,放肆地大笑了几声,收了小姐递出的见面礼。  
接下来就轮到我们这些陪嫁流水般地亮相。管家在一旁挨个唱名,被点到名的就上厅去磕一个头。  
我上厅时,眼睛瞟到小姐朝我微微地笑了笑,磕完头正要退下,突然有一只手粗暴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猛地抬了起来。  
这是一个偶像级英俊的年轻人,比他大哥好看很多倍,体格也很健美而富有活力,一双亮得刺人的眼睛和唇边惯常的嘲讽笑意表明这完全是个被宠坏了的人。  
“嫂子,你这个小子蛮不错,兄弟要了,怎么样?”他轻松地说,好象我只是一件物品。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你现在是在明朝,你要习惯人家当你是件东西,你要习惯这该死的等级制度,小姐喜欢你,她不会把你送人的。  
果然,小姐吃了一惊后婉言拒绝道:“这个小厮手脚不太麻利的,兄弟若喜欢江南小子的话,可以随便在其他陪嫁里挑。”  
她这些话刚刚说完,堂上的气氛马上就变了。闻二公子嘴角的笑纹更深,眼睛也更亮。堂上二老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连新郎也有些惊诧和不满的表情。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我发现小姐根本保护不了我,我已意识到在这个府里谁才是权威,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我的感觉没有错。远在江南的林家根本不了解这里的一切。闻烈是闻夫人的亲生子,闻潜却是庶出妾生。所以闻烈尽管是次子,却是这个家庭的第一继承人。何况人人都知道闻烈的确远比他哥哥有出息。他富有胆识和魄力,聪明也够冷静,他控制着整个府第的一切运转,也控制着外人以为是老太师掌握着的朝廷要权。即使有一天他父亲不在了,他也只不过是从幕后跳到幕前罢了。闻潜懦弱又缺乏主见,常以弟弟的意志为意志,因此他不会帮助妻子去维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厮的。  
我被分派去侍候二公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书房,准备他的衣帽,以及随时听候吩咐去泡茶或磨墨什么的。  
说实话,这份工作比以前更有趣。因为闻烈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多得不象是一个正宗国舅爷的书房。但他留在书房的时间却不多,每天顶多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出门吃喝玩乐去了,至少我是认为他吃喝玩乐去了。这时我就可以假装清扫房间偷看他的书。在大学我主修明代文史,这些书籍于我不亚于旷世奇珍。  
不过聪明如我知道不能太乐观,一切平静都是暂时的,闻烈是个性情多变的危险人物,伴他如伴虎,终有一天可能不晓得为什么就被咬死。就算侥幸讨得他欢心,他也决不会就此好心地发现我与他生而平等,从而放我自由。按他的逻辑思维方式,可能最大的奖赏就是配一个俊一点的丫头给我,赏两间平房,生一堆小子继续给他当奴才。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平平静静地熬了一段时间。闻烈除了那天在堂上对我比较感兴趣以外,根本就没再正眼瞧过我。  
小姐安安心心地做着她的大少奶奶,看来那个白面书生已化作青春绮梦的一段过去,只有些浮光掠影的碎片。这一对新婚夫妇古怪地平谈,看不出谁幸福也看不出谁痛苦。我想原来古代媒妁之言的婚姻便是这样的毫无激情却也相当稳定,怪不得离婚率低。  
闻太师年事已高,已将大部分的事务都移交给了次子闻烈,每天就是逗逗花鸟、下下围棋、打磕睡养神。闻夫人性格更宁静,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只有爱子承欢膝下时才见得着她的笑脸。  
算起来整个府邸都比较阴沉,勉强称得上能言会道、八面玲珑的就只有小姐的正经婆婆,闻太师的妾曹姨娘。明代官宦之家的妾地位很低,几乎就是正室夫人的婢仆。曹姨娘因为生了儿子,母凭子贵,身份略有不同,但仍够不上主子的地位。她的亲生儿子、儿媳都称她为姨娘而称闻夫人为娘,在公众场合她见着闻烈还必须行礼请安。这种屈辱的地位未能影响她的谈笑风生,唯有人不注意时,她那美丽的大眼睛才会闪过愤恨的光芒。我不知道别的下人注意到没有,反正我是看出来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假若能有一点机会给她扳倒闻夫人的话,她是会不择手段的。  
我不是一个笨人,我知道要想在明代安安稳稳地活到老的话,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小心地保护自己不引人注意,文绉绉一点的话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白话一点的就是“枪打出头鸟”,最好永远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仆人;二是努力往上爬,让自己的地位升到某一个高度,拥有自我防护的实力。  
这第二条路看起来比较难走,我又是相当闲散的一个人,于是只好放弃了自由平等的精神理念,选择了第一条路。  
可尽管我的理智是如此的清晰,感情却总是迫使我干傻事。冲动是我的老毛病,没想到回到明朝,这个毛病居然也跟来了。  
那天我真的是不应该多嘴乱说话的。我只是奉曹姨娘之命,给正在后花园下棋的闻太师与二公子献参茶。  
我到的时侯闻烈恰好站起来,对他父亲说:“孩儿得去处理一下。”前来报事的钱管家侯在一边,想来是有什么事情。  
闻太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棋盘又看看儿子,低声道:“下完这盘不行吗?”  
闻烈笑了笑,轻轻摇摇头,行了礼转身与钱管家一起走了。我这才上前去放下参茶,小声道:“老爷,姨太太命我送来的,老爷趁热喝了吧。”  
闻太师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神情萧索地坐在石凳上,在那一霎时,我想起了我另一世的父亲。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尽力不去想他们,不去想我失去的那个世界,想我那虽然有些脱线却真是拼了命在爱我的双亲。这种如潮水般涌来的感情会摧毁掉我所有的勇气与信心,令我在这陌生的时空里倍感痛苦。  
这时我看着闻太师,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那个权倾天下的国丈太师,他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希望与忙碌的爱子多待上那么一小会儿的老人,令我不由自己地想起那一世我临死时紧抱着我的爹地。他的视线仍停留在棋盘上,闻烈提起一颗白子还未及落下便匆匆离去,我想闻太师多半是在猜测儿子这粒白子会落在什么地方,这种思索的神态是那么象我远隔了千年的爹地,以至于我突然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和我自己的身份,居然伸手提了一粒白子放在某个空格上。我确认闻烈会走这一步,他的目光曾在那上面停留过。  
闻太师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看我,我也在一瞬间从冲动中恢复过来,恐慌地意识到自己的放肆,脑子立刻开始琢磨如何应对。  
“你会下棋?”闻太师温和地问我。  
我点点头。  
“真是奇怪,蕴华不会。”闻太师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蕴华是小姐的名,我理解他的困惑,小姐不会下棋,一个陪嫁的仆人倒会,怎能不让人奇怪。  
“来,你下完这一盘。”  
我慌忙摇头。已经错了一步,可不能一错再错。  
“没有关系,叫你下你就下。”闻太师捋捋胡须,很有权威地挥一挥手。  
没办法,人家是主子,我只得半站半坐地在他对面与他对弈。  
最后我输了半子(谁敢赢他啊?)闻太师没有多说,沉思着看了我一会,终于将我放走了。  
回屋的途中,为走近路,我绕过阁楼,从曹姨娘屋后的小径穿过。无意中一瞥,突然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的身影,面貌模糊,右耳出奇的大,正与曹姨娘一同俯在窗边,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在……东巷……那眉眼……看了好几回……手镯……”  
这些片言碎语飘进我耳朵里,听来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加之心绪不宁,压根不想理会。  
吃晚饭时听上房的丫头小荷说今个儿曹姨娘的本家堂兄来过,因为妹子是妾,他就算不上是正经的舅爷,没有主子出面接待他,略坐了一阵就走了,只有几个仆人私下嘲笑了一下他古怪的相貌而已。  
闻烈果然不愧是一家之主,当晚就知道府里出了我这么个令人费解的人物,立马命人来提审。  
等我规规矩矩地站好了,他反而不急着问了,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地研究我,还时不时紧盯几下我的眼睛,试图给我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  
但本少爷又岂是省油的灯?想当年……不,想千年以后的我,在叛逆期曾一时兴起加入飞车党,有一次失手让警察给逮住了,在黑沉沉的小房间里被一百瓦的强射灯照着,三个警官轮番上阵讯问我老大是谁,足足问了一夜,最后崩溃的那个人还不是我呢。凭我优秀的心理学成绩,还怕一个古人拙劣的审问技巧吗?  
“你识不识字?”他突然问。  
“嘎?”这小子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与下棋无关,倒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不过聪明人从不在看不到利益的时侯说谎,所以我老实地说:“识得几个字。”  
“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出门。”他把书向桌上一丢,“好了,退下罢。”  
“嘎?”这句话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做足的准备功夫付诸流水,看来古人也不象我想象的那样好对付哩。  
于是我荣升为二少爷的跟班。据说这可是一个极有发展前途的位置,我的几个前任都已被培养成了管事,现在个个有房有车(呃,当然是马车),票子、娘子、儿子一样不缺,也算是白领阶层呢。  
当跟班的第一天,二少爷上午去巡视由相府投资开设的绸缎庄和珠宝行,中午陪户部的钱尚书吃饭,下午代父接见几个回京述职的相府旧门生,听他和人家海阔天空地聊,似乎懂的东西还不少,送走客人后马上又开始验看送宫里娘娘们的礼品,排定礼单后立即动身去赴当朝七皇子家的骑射之会,晚宴后竟还抽空上万花楼去看望相好的红牌姑娘,调笑一阵回府,他倒还精神不错,我已经头昏眼花,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跟从他给父母请安后,本以为应该可以回房休养生息,二少爷却将一边唇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到书房来陪我下棋。”  
要依我的老脾气,真恨不得一个茶碗朝他砸过去,还好我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在明朝,这个讨厌鬼是我主子。这一茶碗砸过去,打得中恐怕我得坐大牢,就算打不中也会被吊起来管教,只好忍了下去,在棋盘上狠下杀手。  
闻烈的涵养真不错,连输两盘,面不改色,第三盘中他的白子已尸横遍野,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敲着棋子。我快刀斩乱麻地落下致命的一子,愉快地吹了声口哨,等着二少爷推盘认输。  
“你到底是谁?”他冷不丁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吓了我一跳。  
“我……我是阿保啊……”我一副不解的表情,这可是真的不解,不是装的。  
他冷冷地笑起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这好象是他比较喜欢做的动作),一把拉到离他的脸仅几公分的地方,黑嗔嗔的眼眸直直地正对着我,似乎要透视进我的头脑深处,令我的心跳一时脱离了控制。  
“不管怎么说,我竟然有些欣赏你。”他在我耳边低声道,温热的吐息抚过我的面颊,象火种一样引燃了我整张脸。吃吃地笑了两声,他突然低下头来,将嘴唇印在我的双唇上。  
我没有动(其实是吓傻了),他也没动,没有吸吮,也没有舌头的舔舐,只是静静地印着。  
良久,他重新坐正身体,面上依然挂着莫测高深的笑意,手指在我颊上轻轻一弹,道:“魂兮归来。”  
我一惊,脱口问道:“你是HOMO吗?”        


【第三章】
    
“厚……厚什么?”二少爷难得出现满头雾水的表情。  
“HOMO……呃…意思就是……”看着眼前这个会对男人下手的色狼,我的脑子高速转动着。  
他为什么吻我呢?被我的美貌所吸引?我捏捏自己的脸,触感好象还不错,但比起他那个红牌相好来,最多也就只算清俊而已。因为棋艺太烂所以对我无比崇拜?可不管那个时代崇拜好象都不是用接吻来表示的吧。发现了我有一颗金子般的美丽心灵?这种东西就算我有也还没来得及表现给他看啊。或者是对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取向痛苦压抑了太久,以至于变得饥不择食了?  
面颊上又被弹了一下,闻烈把脸凑过来道:“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发什么呆呢?”  
“什……什么没说完?”难道我把脑子里想的说出来了?  
“厚摸是什么意思?”  
“噢…那个啊,那个是我家乡的话,意思是……是指不擅长下棋……棋下得很不好的人。”我陪笑着道。真是奇怪,被吻的是我耶,怎么搞得象是我轻薄了他一样?  
“你家乡?原来是定溪话啊。”他把身子靠回去,淡淡道,“你可以回房了。”  
“嘎?”我吃了一惊,这个人的思维逻辑到底是怎样的啊,什么都还没谈明白就回房了?不过看他已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装模作样开始翻起来,我也只好带着一肚子问号回房去了。  
回到荣升跟班后分给我的小单间,潦草地洗了洗,把疲倦已极的身体丢上床,睡意刚涌上来,我突然想到,闻烈怎么知道我是定溪人呢?按道理他应该以为那是苏州话才对啊。  
第二天一大早闻二公子就独自出了门,是真正的独自哦,不仅没让我跟,谁他也没带,也没坐马车,自己骑着一匹马就走了,而且还吩咐说会晚一点回来。乘着这难得的空闲,我向管家告了假,溜出府去,打算参观一下鼎鼎大名的燕京城。  
可是没想到古燕京竟会这么大,走着走着,竟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青石板的路,青灰砖的墙,就象戴望舒遇到丁香姑娘的那种小巷,可惜天没有下雨。  
我不知方向地乱撞,刚拐过一个弯,突然看见一个很熟悉的人影闪过,一时好奇跟过去仔细一看,是个高挑身材的女人,裹着一件灰色的大斗篷。虽然她戴着帽兜,遮着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闻夫人。  
朝廷命妇,富贵尊华的闻夫人到这条陋巷来做什么,我的心头涌起一团疑云。这时闻夫人已停在一户人家外,轻轻扣了扣门环,好一会门才打开,她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闪身进屋。  
虽然好奇心极度膨胀,但我还是明白有些事情能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于是回转身,打算从巷子的另一头离去,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窥视,他那出奇大的右耳使我一下子就认出这就是前天来过的曹姨娘的本家堂兄。他没有看见我,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闻夫人刚进去的黑漆木门。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在对明代社会形态的研究过程中,我看过了太多有关妻妾争风引发人伦惨剧的史料,知道高门大户金玉满堂的风光下最黑暗血腥的一面。现在我眼前的,显然是妻妾之间不上台面的暗中较量,那扇黑漆厚重的木门之后,明显隐藏着闻夫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是曹姨娘急欲挖掘到手的。同时我更明白,以我一个小小陪嫁男仆的身份,万一不幸卷入这场是非,下场一定是尸骨无存。所以我立即转身,飞一般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刚一进府,管家大人就冲过来捉住我,急急地道:“快,快去书房,二公子叫你。”  
二公子?不是说会晚点回来吗?这还没到中午呢。但容不得我多想,已被人以最快的速度推到书房门口。  
忐忑不安地推开门走进去,道:“二公子,您找我?”  
闻烈高踞在紫檀木椅上冷冷瞪着我,道:“这是你们以前林府的规矩么?主子不在,小厮就出门乱逛!看看这书架上的灰,你平时是怎么整理的?”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他这书房,每天连墙角都有人擦一遍的,加上明代的环境如此好,没有污染,没有粉尘,也没有汽车尾气,这里房前有修竹,屋后有梅花,绿化做得如此到家,没有两三个月,想要积点灰尘都难!  
“怎么不说话,在忙着腹诽我吗?”他又扔一句冰冷的话过来。  
我可也是有脾气的,当下顶嘴道;“也不知二公子今天在外面被谁惹着了,回来拿我出气有效吗?”  
闻烈的眼睛危险地眯成一条线,令我有点不寒而栗,可好歹我以前在学校里也是领袖和风云人物,岂能就这样被吓住,当下狠狠瞪了回去。  
正当我们两个象两只好斗的小兽对峙着较劲,就差没磨牙和咆哮时,一个闲散的声音插了进来:“小烈,这是谁啊,敢跟你顶嘴呢,真是好可爱。”  
闻烈把身子向后一倾,冷冷道:“哪里可爱,简直就是没规矩。”  
我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一个修长的身影优雅地倚在门上,带笑的双眼和柔和的表情令那张本来就很漂亮的脸看起来悦目极了。我不由自主就向他回以微笑。  
“你好啊,”那人向我打招呼,“我是萧海真,这个人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我是阿保……”吐出这几个字时我真是难堪极了,想我在那一世的名字也很有品味呢,可现在……自己都觉得老土……  
萧海真已经走到我面前,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要跟人家握手。  
他瞧瞧我的手,好奇地问:“做什么,要见面礼吗?”  
我狼狈地缩回手来,狡辩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是北方,在我们家乡初次见面的人习惯互相握一下手。”反正明朝这年月没有所谓的大众资讯业,谅他们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海真,定溪人有这种习惯吗?”闻烈用十分恶意的语气插嘴。  
“也许是在我离开老家后这两三年养成的吧。”萧海真笑道。  
……冷汗……原来萧海真也是定溪人啊……努力埋下头去……  
“还站着干什么,没看见有客人吗?”闻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不快去倒茶。”  
我赶紧乘机退出房去,磨蹭了一会儿才端了两盅茶进房间。  
萧海真接过茶盅,温和地道了声谢,真是有教养的好人啊,不象某人……  
“怎么去那么久,林府以前没训练过你吗?”某人挑剔地说。  
“怎么了,小烈,有什么关系嘛,你以前一直不在意这些的啊,”萧海真柔声护卫我,并递过来一个安慰的眼神,“小保是才跟着你的吧?”  
“他是我嫂子的陪嫁。”闻烈简洁地说,好象多介绍我两句会便宜我似的。  
萧海真看着我,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最后转为恍然大悟,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个人啊……”  
“哪个人?”我不解地问,他是在说我吗?  
“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退下了。”闻烈硬生生地下了指令。  
尽管不满,我也只有无可奈何地退下,临到门口回望了一眼,那两个人头凑在一块,好象在商议什么,神态很是亲密。  
我突然想到,闻烈是一个同性恋,至少也是双性恋,萧海真这样漂亮的好人,他怎肯放过?说不定两个人是情人关系呢。  
赶紧去找府里最八卦的丫头絮儿,刚一打听,她就竹筒倒豆子,足足倒了一个时辰,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居然一点绯闻也没有。原来萧海真是闻夫人的兄长之子,生在定溪,常到闻家小住。十七岁时为了会考到京城住了两年,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参加考试,回到家乡,三年前闻烈又将他接到京城,目前住在城郊的一幢不错的宅子里。  
看来萧海真与闻烈的感情的确不错,他来了一趟后,闻烈的心情显然好转,下午又带我出门打理府里的产业。  
说句实话,闻烈在经商方面确是天才,目光敏锐,行动利落,判断准确,行事可用稳准狠来形容,看他查帐、听管事们回报的样子,真的很酷,若生在现代,绝对又是一个商海巨子,有资格上财富杂志封面的。  
跟他的日子久了,我逐渐习惯了他日常理事的节奏与风格,闻烈也变得越来越经常拿商场上的事来考问我,而且问题的难度也在不断增高,由此可见他前几任跟班想不被培养成管事都难。  
两个月后的一天,闻烈突然丢了一本帐册给我,命我晚上细细看,反正现在又没有电视,百无聊赖的我就拿来翻着打发时间,结果越看越是心惊,好高明的一本假帐,几乎天衣无缝,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完美,才会引起闻烈的注意。  
第二日在外出的马车上,闻烈问我:“看出什么来了吗?”  
不知为什么,面对闻烈时我越来越放松,不再装傻,马上道:“是本假帐。”  
闻烈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点点头道:“要不要猜一下这本帐是谁做的?”  
我飞快地将几十位管事在脑中筛选了一遍,有些迟疑地猜:“是…药行的章管事?”  
闻烈仰天大笑,伸了手指刮刮我的脸,道:“你可真是进步神速啊。”  
我推开他的手,坐开了一些,那个HOMO立即又逼近过来,我左躲右躲,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上又能躲到哪里去,很快就被捉住,炽热的唇随之压了过来。  
叹了一口气放弃抵抗,唉,连这个我也习惯了,人类的适应性还真不是普通的强啊。不过好在他都没有再进一步的企图,连舌头都未曾伸进来过……唔……这是什么?!  
湿热的舌尖撬开我的门齿,游蛇般窜了进来,在我的口腔内划着圈儿描画,引得我禁不住一阵颤抖,手臂不由自主地绕上他的脖颈。  
尽管没有深吻的经验,但现代人岂能输给古代人?最初的震撼过去后,我开始回应这个吻,主动将自己的舌尖与他的相交缠。  
当最后我们唇齿分离后,我满意地发现他的喘息比我要重,真棒,花花公子也有今天,可见平时他身边的人都太纯情了,才显出他的高竿。  
马车继续平稳的前行,他深吸几口气后,紧握住我的双肩,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哑地道:“你哪一点看起来象白痴?”  
我吃了一惊,连小姐都不知道我以前是白痴,他从哪里听说的?  
正要发问,马车突然停了,车夫在门帘外恭声道:“二公子,浔水别院到了。”  
闻烈看了仍张着嘴一副惊讶状的我一眼,当先下了马车。  
我忙跟着,还未下车,就听到萧海真悦耳动听的声音:“小烈小保,你们快来看,在这边在这边。”  
我跳下车,萧海真穿着一身白衣,笑得一脸灿烂,站在院中一小片花圃中,不停地向我们招手。闻烈大踏步地走过去,我紧紧跟在后面。  
“快看,这是七心海棠,这是绣球红,这是迎风珠摇,都好漂亮是不是,我昨天发现它们快开了,第一个就通知你们来看哦。”  
我再次吃惊地看着闻烈。这个大忙人,连陪老父的时间都没有,却排出一整天的空档赶到城郊这么远的地方来看表弟种的海棠花,可见他的确很重视萧海真这个人。  
“小保,你觉得哪种最好看?”萧海真兴奋地抓着我的手。  
“我觉得都没有你好看。”这可不是奉承话,海真的脸被太阳晒得粉粉的,的确是人比花艳。  
“谢谢你小保。”海真率直地表现出他的高兴,笑容真诚,模样落落大方,哦,我真喜欢他。  
“好了,”闻烈煞风景地插进我们之间,“外面太阳毒,阿保皮厚,没什么关系,海真你还是进去好了。”  
我瞪着他,什么太阳毒,我看是他的嘴最毒。  
萧海真弯下腰去亲了亲最近的一株海棠,道:“大家都进去吧。”  
进屋后,萧海真坚持要我一起坐下喝茶,二少爷他哼了一声,也没有表示反对,我这人本就不觉得有什么身份差异,自自然然就坐了下来。  
因为口渴,送上来的茶我一饮而尽,烫得直叫。  
这种机会闻烈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果然马上说:“这也叫品茶,这是饮驴!”  
我不服气地向他吐吐舌头(太烫了,乘机伸出来晾一晾),萧海真笑了起来,道:“小保真可爱。听说你很会下棋?”  
我得意地点头,这可我的最强项呢。  
于是萧海真立即摆出棋盘来,要与我来个三回合。  
结果他的棋艺比闻烈还不如,我让了五个子还输的一塌糊涂。  
“海真才是个真正的HOMO呢。”在一旁观棋的人说。  
我吓了一跳,不会吧,虽然海真的确比女人还漂亮,但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脂粉气,实在不象啊,难道他是1号?  
“那是什么意思?”萧海真好奇地问。  
“这是你们定溪的话啊,意思是棋下得很不好的人。”  
我的天哪,怎么把这个岔给忘了?快裂条地缝让我钻进去吧。  
萧海真含笑看了我一眼,但很体贴地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真是和闻烈没得比。          
匆匆结束战局,我正要将棋具收起来,萧海真突然道:“小烈也来一局如何?我记得你的棋艺一向很好,也许和小保有得一拼哦。”  
哼,我暗笑,早已是手下败将,估计他没好意思告诉表弟。  
“不用了,今天不太想下棋。”果然开始推脱。  
“是啊,必输的棋有什么下头?”我乘机报饮茶之仇。  
“什么叫必输的棋?”闻二少爷似乎雅不愿让海真知道他技不如人,嘴硬的反驳。  
“那就来一局?”我猛打落水狗,心里爽极了。  
闻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怕了?”我火上浇油地激他。  
“谁怕?只是我下棋都是有赌注的。”他试图吓住我。  
“我最喜欢下注了,赌什么?”我扬着头道。  
“随……随便你!”他死撑着面无表情,但我是何许人也,又不是白跟了他这么久,岂会看不出他的心虚,立即道:“如果你输,就要亲自下厨房做一顿饭给我吃,四菜一汤,不许找人帮忙。”  
“如果你输了呢?”  
我一怔,想起现在连人都是他的,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跟他赌,这小子,多半是想到这点才提赌注的事。  
“如果小保输了,我就亲自下厨做饭给你们吃,十个菜三个汤,如何?”  
啊,果然是我的天使和守护神,还是海真对我最好。  
闻烈一脸不高兴,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无奈地坐下。  
看着他十分气恼的脸,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不是滋味。他就这么不想在海真面前示弱?他真的这么在乎海真对他的观感吗?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在嘴里漫开,不晓得是为了闻烈,还是为了海真。  
闻烈执黑先行,“啪”得落下一子。我忙收摄心神,这小子虽技不如我,但也不容小觑,可得认真对付。  
一局……二局……三局……  
不……不会吧……我死死地盯着棋盘,好象打算用目光在上面烧一个洞出来。  
闻烈扭了一把我的脸,问道:“痛不痛?”  
“痛。”我本能地回答。  
“看来没事,”闻烈对萧海真道,“大概只是受到太大的打击,别理他,让他坐着。你去做饭吧。”  
做饭……?海真去做饭……?这么说,输的人真的是我?  
我猛地回过神来,不由跳起来大声叫道:“你这个装模作样的骗子!”  
没人回应,再四处一看,原来屋子里早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第四章】
    
萧海真果然做了十个菜三个汤给我们吃,还附赠了好几种点心,道道都好吃得差点让我咬掉自己的舌头。嚼着又香又糯的珍珠丸子,我含含糊糊地夸奖:“好吃……好好吃……比五星级酒店的厨师还棒……”  
“五星级酒店是什么? ”闻烈挑刺儿般地问。  
我的脸瞬间皱成一团。怎么搞的,又说漏了嘴!!忙将眼珠子转了两转,结结巴巴解释道:“五星级酒店就是指最高级最贵的酒楼,这是我们……”  
“是你们家乡的说法?”闻烈皮笑肉不笑地接上。  
“……呃…不…不是……”瞟了瞟萧海真,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是…我舅舅他们家乡的说法……”信口开河就信口开河好了,反正这一世我父母早亡,连小姐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舅舅。  
“噢——”闻烈挑了挑眉,“你舅舅是哪里人啊?”  
为免穿帮,我尽量说远一点:“西藏,他是西藏人。”  
表兄弟两个对视一眼,看起来都有点茫然。  
我乘机挟起菜来猛吃。并不是闻家饿着了我,实在是海真的手艺高超。  
“慢慢吃,小心不要噎着。”温柔的天使亲手舀汤递过来。  
我感激涕零地忙伸手接过,突然看见那赛雪欺霜的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吓了一跳,用指尖轻轻摸了摸,疼惜地问:“痛不痛?”  
萧海真看了一眼,笑着想了一会儿:“记得当时好象有一点疼的样子,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被谁弄的啊?”我大力地嚼着蒜香排骨,随手又塞了一只虾进去。  
“你要吃就专心吃,问那么多干什么?”闻烈不高兴地打断我。  
快速咽下口中的食物,我狐疑地看着沉下脸的闻烈与笑容不变的萧海真,一个故事已在脑中成形。  
……想当年,小烈与小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烈答应小真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不离不弃。后来小烈来到了京城,在花花世界中迷失了自己,移情别恋喜欢上了——皇家公主?千金小姐?花街名妓?神秘美少年?——总之背叛了纯洁的初恋。天使小真接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愤而割腕自杀,幸好获救。小烈心存愧疚,从此对小真百般照顾……  
“啪!”脑门上吃了一记猛敲,痛得我跳起来,含着被敲出来的眼泪怒视行凶者。  
“又在发呆了,胡思乱想什么呢?”闻烈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安然地看着我道,“还吃不吃,不吃就收了。”  
吃!!当然要吃!!我忙坐下来继续饕餮之行。  
“唔,小保的胃口很好啊。”海真在一旁道,语气已不是夸奖,而是大大的惊叹了。  
“所以林府才把他陪嫁过来,多半是养不起了。”我家二少爷恶毒地说。  
我横了一眼过去,美食当前,才懒得理他。  
海真咯咯一笑,对闻烈道:“你等等,我有件东西给你,今天才送到的。”说罢起身出门去了。  
闻烈坐到我身边,用惯常的动作(即两根指头捏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他,道:“珍珠丸子的糯米都粘在脸上了。”  
“唔?”我正想去擦,闻烈已将脸凑过来,伸出舌尖在我唇角一舔。  
我怔了怔,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笑什么?”闻烈皱起了眉头。  
“没有……哈哈……我只是想起曾看过的一个有关满清遗少的故事……”我努力止住笑声。  
“什么满清?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少爷命令道。  
“哦不……不是满清,是说有一个皇朝,开国功臣们得到了丰富的赏赐,子孙们由此好逸恶劳,一代一代地败落家业,至皇朝末期,实际上已经很穷了,但这群贵族子弟们仍不肯工作,每天提着鸟笼,带一个烧饼上茶馆,只叫一碗茶就着烧饼坐上一天。有一天,一个子弟吃完了烧饼还是觉得饿,看到饼上的芝麻落在桌上,想了想,就用手指沾着茶水装着在桌上写字,把芝麻都沾起来吃掉了。最后有一颗芝麻落在桌缝里,怎么沾也沾不起来。这个人琢磨了一会,冒出一个主意。于是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想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想出来了’,伸手用力一拍桌子,那颗芝麻果然从桌缝中被震了出来……”  
闻烈绷了绷,还是没绷住,扑哧笑了出来,但只笑了两声,突然顿住,瞪着我道:“你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个故事?”  
我憋住笑道:“其实二少爷如果还觉得饿,这桌上还有的是菜,实在没必要想办法在我脸上吃……”  
话未说完,少爷的魔爪已伸过来拧嘴,幸好我早有准备,闪身躲过便往门外逃,险些撞在刚好走进来的海真身上。  
“闹什么呢?你们感情可真好。”海真笑眯眯的,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大匣子。  
“桃歌已经送来了?”闻烈面有喜色地冲过来,接过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来,拿出一柄青口朱鞘的长剑来。  
“到院子里试试?”海真提议道。  
闻烈欣然点头,带剑来到院中空地。好奇心促使下,我也抓了几个烧麦跟着海真一起出来。  
轻吟声中,长剑出鞘,寒锋如水,闻烈一跃而起,身姿如行云流水,剑花翻卷处,如雪如风。饶是我一个外行人,也看得心动神摇,不自禁地道:“原来武功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啊。”  
萧海真站在我身边,也感慨地道:“我从未见过有谁可以把墨舞使得这么好。”  
“墨舞?”又一个新鲜的词。  
萧海真递过来一个柔柔的笑,解说道:“这柄剑名为桃歌,是闻萧两家祖上传下来的上古神兵。这世上只有一套剑法可以配得上桃歌,那就是随着它世代相传下来的墨舞。只有会墨舞剑法的人方有资格拥有桃歌剑。只是这套剑法极难,一个把握不好就自己伤着自己,常常一辈人中只有一、两个能够练成。上一代桃歌剑主是我爹,可是我从小练到大,还是没办法练成墨舞剑法。爹不愿放弃,一直逼我,直到有一次因为我没有控制住剑势,失手将剑锋跌在手腕上,血沽沽地冒,小烈在旁边使劲压也止不住,我爹被吓住了,这才恩准我不再练剑的。”  
“啊?”我呆呆地看着他手腕上的伤痕,“这个伤是这样弄出来的?不是自杀啊?”  
萧海真笑得弯下了腰,拭着笑出来的眼泪道:“真傻,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自杀呢?”  
我懊恼地嘟起嘴,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凄艳故事顿时象人鱼公主一样化为泡沫。  
“你们在说什么呢?”闻烈赶过来,警戒地看着我俩,不知是怕我说什么不当之辞呢,还是怕海真跟我太亲密冷落了他。  
“回二少爷的话,”我作恭敬状鞠了一个躬,“私人交谈,恕不奉告。”  
闻烈气得皱起了眉头,斥道:“你连人都是我的,有什么是可以不告诉我的?快说!”  
咦咦,古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管平时表现的多体贴下人,骨子里都是把我们当所有物的,闻二少爷毕竟也未能免俗。  
海真见我们僵持,笑着来岔开,拿出手巾递给闻烈,道:“我告诉小保桃歌剑的事情而已,其实也没说什么。时侯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姑姑又会担心的。”  
闻烈狠狠瞪我一眼,没再多说,将桃歌剑收回匣中,我也乘机冲回屋里去将未吃完的点心打包带走。  
回府的路上闻烈明显表示出他少爷心情不爽,所以马车里气压超低。我仔细反省,其实对于一个从小就是人上之人的贵家子弟而言,闻烈对身份较低的人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不是虐婢虐仆的人,对我这样桀骜不逊的人也算出格的宽容,如果我仍一味地象在现代一样率性而为,恐怕连闻烈也会觉得我持宠生骄。悄悄说一句实话,我也确实有点仗着二少爷容让我,在老太师和夫人面前,我自由与平等的火苗会自动地转小。没办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象我这样孤苦无依的少年,见风使舵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生存需求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嘛……  
“二少爷,要不要再吃一只鸡翅膀?”我讨好地克尽小厮之责,以表和好的诚意。  
闻烈丢过一个冷淡的眼神。(明明早上还挺高兴的说,喜怒无常的人……)  
“呃……那么鸡腿如何?”  
……  
“来块甜饼?”  
……  
“炸丸子?”  
……  
“香酥田螺?”  
“除了吃你脑子里还有什么?”闻烈爆发似地吼我,吓得我赶紧缩到车厢的角落里去。  
哟,看样子是拍到马蹄上了。我乖乖闭上嘴,缩在安全地带加紧分析,除了因为吃的太少也许肚子饿以外,他还可能是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海真和我说悄悄话?不可能,我一个小小的男仆,就算是抢女人也抢不过他,何况是抢男人,绝对不值得他来防备。因为我违抗他而觉得尊严受损?也不可能,我并不是今天才这么猖狂的,平时他不也觉得很有趣吗?到底是为什么呢?刚才最后几句话里提到了什么呢?海真说的……  
正绞尽脑汁在想,马车突然一停,我“砰”的一声栽倒在地板上,顿时眼冒金星。二少爷的咆哮声响起:“你在干什么?”接着衣领处一紧,我整个人被晕头晕脑地提了起来,一只手粗暴地揉着我的额头。      
“坐在马车上也会跌跤,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被人叫白痴了!”光听这恶毒的言辞也知道是谁在吼。  
“你少没知识了,这叫惯性!惯性懂吗?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除非抓着扶手!”我只要觉得痛火气就特别大,哪里还管得着少爷的心情爽不爽,不顾眼前仍是发黑,哇哇哇地吼回去,只是不知道方向对准没有。  
“怎么回事?”闻烈语气恶劣的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没坐稳跌倒了,你很高兴吧?”一边气乎乎回答,一边努力将双目重新聚焦………啊?刚才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回禀二公子,”车夫很有礼貌地躬身道(至少比我有礼貌),“听说二皇子从北疆回京,这个街口被封了,暂禁通行。”  
皇子?皇子耶!!我这辈子……不对,我那一辈子还没亲眼见过皇子呢!什么威廉王子、哈里王子、菲力浦王子,都只见过电视或照片,而且全是白色人种。日本倒是有两个黄色的,可惜不帅,至少还没我帅(当然是那一世的我)。  
正当我伸长了脖子,顶着额头上一大块红印使劲想看看明代的皇子是何尊容时,我家主人一声令下:“倒回去,走顺兴街。”  
“等等,让我瞧一眼那个二皇子嘛。”我软语相求,还特意眨巴了两下眼睛以增加效果。  
“二皇子是回宫,又没有坐着笼子游街,别说在这儿,你就算贴到那条路上去也看不到他的。”闻烈毫不容情地打击我。  
“啊?你们明朝人怎么这样?王子不是应该坐在敞篷马车上优雅地向人民群众挥手吗?”我咕哝着滑回座位上坐好,额头又开始痛起来,于是拿出一块芙蓉糕来止痛。  
“二皇子跟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想见他干什么?”闻烈看了我一眼,赏脸问道。  
我忙咽下口里的甜糕,道:“你是贵族,所以不知道在一般民众心目中,都有很重的皇室情结。年轻英俊又单身的王子,美丽忧郁的公主和王妃,还有象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统统都属于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根本没有个人隐私。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黛安娜的王妃,就是被人追查行踪逃跑时出车祸死的,真正的红颜薄命啊。”  
“噢——”闻烈作若有所悟状,“好象听懂了,那个什么王老五、什么车祸也是西藏话?”  
“是、是啊,”汗……一时半会的要改说话方式倒也真难,要叫我不说话更难,幸好编了个远在天边的西藏,否则连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什么意思?”闻烈淡淡地问。  
“钻石王老五是指英俊多金有财有势的单身男子,车祸……是指马车撞到柱子上、树上,或与其他马车相撞,或撞到路上的行人,或翻到沟里去等等事故。”解释的很对吧?  
“那么,”闻烈好象对西藏话很有兴趣,立即联系实际道,“你刚才跌倒就是出了车祸,海真也算钻石王老五对不对?”  
再次汗……硬着头皮道:“也算对,只是我那个没有车祸那么严重。海真呢,贴切一点说应该是新好男人。”  
“什么是新好男人?”闻烈锲而不舍地追问。  
“新好男人是指虽然有钱,但人很温柔,很体贴,尊重自己的伴侣,又会做菜、做家务,从来不随便耍酷。”  
“什么叫耍酷?”  
“天哪,”我尖叫起来,“少爷,别问了,你知不知道好奇心杀得死猫啊?”  
“不知道,什么是好奇心杀得死猫?”          


【第五章】
    
差点歇斯底里后,才发现原来闻烈只是无聊想逗我玩,并不是真正的好奇宝宝,证据就是他一见到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就满意地笑了。可恶!性格恶劣的家伙!我要收回前四章里对他所有的正面评价!  
气呼呼地回到闻府,刚走到二门,我就瞟见英儿躲在一旁的柳荫处向我招手,又因畏于闻烈走在前面不敢出声。  
“…呃……二少爷,我想去一趟……茅厕……”咬舌头,差点说成洗手间。  
“去吧。”闻烈头也不回道。  
跳到假山旁,看闻烈身影消失后,示意英儿过来。  
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神情惊惶,好象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了?”  
“…阿保!”她抓住我的手,“帮帮小姐!”  
“说具体点!什么事?”我最怕半截话了。  
“李公子到京城来了!”  
“李……”我费力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他来干什么?现在想起来要抢人了?”  
“不知道……他托人带一封信来,约小姐见面。”  
“婚后私会旧情人啊,”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算是在我们那时侯也偷偷摸摸才敢做呢,你们这年月应该更小心才对吧?小姐什么意思?”  
“小姐不敢去,也根本去不了。但又怕李公子会再捎信来,万一被闻府的人看到了,小姐的命就没了!”英儿已经眼泪汪汪了。  
我知道她并非夸张,明代人贞操观念的严苛为历朝之最,曾有妇人因被入室抢劫的贼人拉扯了一下手臂就自己把它给砍了。现代留存的贞节牌坊大多为明代所建,最直白的说法就是所谓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然,我的观念是相反的,我认为失什么事都小,饿死事最大。  
英儿仍眼巴巴看着我,没办法,两个远嫁异乡的女人也真是可怜,我不罩着她们还有谁能帮她们呢,虽然本人也是渺小喽蚁一只,但好歹是个男人。  
“既然小姐已决定分手,告诉我哪儿找得到姓李的,我去谈判,保证从此他不再出现在你们的世界里。”  
“小姐说的对,果然还是阿保最靠得住,”英儿奉上一顶高帽加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信上约的是明天中午,二少爷那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才怪,但事情即已揽上身,怎么也要想办法解决,我将字条揣进怀里,给了英儿一个安慰的笑容,便匆匆进去服侍我那个难伺侯的主子了。  
路上遇到一个仆人告诉我二少爷换了衣服,刚向花厅那边去。我忙赶过去,在厅口追上他,他冷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进去给父母请安。  
闻老太师示意他坐下,我也垂手低头站在他后面,尽量减少存在感。  
“这么晚回来,吃过饭了吗?”冰人一样的闻夫人绽出一丝丝笑容,对闻烈道。  
“在海真哪里吃过了。”闻烈立即回答。  
……我没有听错吧,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有挑衅的味道呢?……  
但除了我没人觉得有异,只有闻夫人瞬间收住了面上的笑意,恢复成冰山一座。  
“海真这孩子也是,”闻老太师呷了一口茶道,“府里这么大,他却偏偏要住到外面去。烈儿,你找机会劝他搬过来住,他身子骨儿不好,冬日将至,也好照顾,万一犯了病,怎么跟他爹娘交待?”  
我脸色一白,冬天?我最怕的冬天……是啊,秋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闻烈没有多说,只淡淡答了个“是”字。  
这时曹姨娘抱着一大捆卷轴上厅来,躬身对闻太师道:“老爷,都拿来了。”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猜出那是什么东西,差点笑出声来,忙伸手掩住了。  
闻烈转头抛过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一副想逃的表情。  
闻太师从堆得高高的卷轴中顺手抽了一根,打开来向闻烈展示道:“烈儿来看,这个是……”他凑近去看了看画上的字,“是张侍郎的千金,听说性情温顺,模样儿也标致。”  
刷地又打开一幅:“这是周…周太尉夫人的内侄女,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本人比画像还要好看……”  
下一幅:“……乌代王府的大郡主,生得高贵大方,为人又不骄纵……”  
再下一幅:“……章将军的妹子,不仅美貌,性子也爽直,也许和你能谈得来……”  
闻烈打了一个呵欠,但并未试图制止老父的絮叨。  
闻太师自动停了下来,问道:“累了?”  
“有一点儿。”闻烈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那………那个……阿保!”闻太师突然点名,我怔了一下才答道:“在!”  
“把这些都收到二少爷房间去!”又转向闻烈,“你回房歇着吧,明天再慢慢看,都不中意的话,爹再替你物色。”  
啧啧啧,真是二十四孝老爹。  
闻烈并未表示意见,向父母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我手忙脚乱地抱着重重的相亲画像跟在后面。  
一路上闻烈闷闷地不说话,看来不很高兴。而我也在暗中感慨自己转换时空后人变迟钝了,否则素以观察力敏锐称霸校园的我怎么会今天才发现他与闻夫人的母子关系似乎并不亲密,远远不及父子之间。  
进了房门,我正要把累得双臂麻木的画卷堆到桌子上,二少爷却一指屋角的柜子,吩咐道:“塞到那里面去。”  
摇摇摆摆走了过去,刚一拉开柜门,一大堆积尘重重的画轴滚了出来,将原本就站不太稳的我冲倒,还差点被埋起来。  
回头看了闻烈一眼,见他少爷已自顾自脱下衣服换睡袍,半点也没有过来帮忙的样子,只好认命地开始独自整理这一地狼籍。  
真是不理不知道,一理吓一跳,满满一柜子呢,少说也有上百卷吧。要说这么多侯选人中间就没一个看得顺眼的我可不信,看来是闻烈根本没有想娶亲的意思,他果然是喜欢海真的。不过单从今天展示的几幅画像来看,的确都没有海真漂亮,他又那么会做菜,换了我也宁可娶海真。可惜同性相爱这回事在我的年代尚且阻力重重,何况明朝呢,恐怕二少爷他情路坎坷啊。  
面颊上被重重一拧,我雪雪呼痛地跳起来。二少爷向我倾过身子:“又发什么呆呢?”  
可能眼睛里因为痛冒出了一层水气,闻烈难得温柔地伸手过来揉揉我的脸又揉揉额头,低声道:“真的痛么?”  
我抬起头,距离那么近,我没办法不看见他眼睛里的迷惘与痛苦,虽然只有淡淡的一丝,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你好象不快乐?”我忍不住地问。  
他一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良久良久,他才将双臂绕过来,将我拥进怀里,象抱浮木一样的抱着,从心理学上意义讲,他这种动作代表幼年时期缺乏足够的安全感。  
“在你眼里,我有理由不快乐吗?”他的声音从胸腔瓮瓮地传来。  
“有。”我的额头抵在他肩胛处,不软不硬的触感正好。  
“说来听听。”  
“第一,你很爱父亲,担心自己会让他失望。”当然罗,喜欢男人嘛,不能传宗接代。  
“第二,你和母亲之间不亲密。”这个多看几次,瞎子也看得出。  
“第三,你有一个不算很愉快的童年。”这个是推理出来的。  
“第四,你在爱与友情之间很彷徨。”彷徨的不仅是他,海真好象也有很深的心事。  
闻烈低低地笑了两声,又问道:“那么我还有快乐的理由吗?”  
“当然有,你是天之骄子,衔着金汤匙出生,又很能干,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只有这一条?”  
“这还不知足?”我用手抵着他胸口,努力想要看着他的脸说话,可是怎么也推不动,只得放弃,乖乖靠着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每天都在担心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他们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想象你现在的生活。还有一些人从生下来起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自己永远不能决定自己想做什么。你现在的烦恼,对他们来说就象奢侈品一样,想都想不出。”  
“也许他们的快乐对我来说也是奢侈品呢……”闻烈郁郁地说。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怜惜的感觉,说起来都好笑,我一个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小厮,居然可怜起一个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贵介公子,但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就象个寂寞的孩子,母亲生性冷漠,父亲退休前也必然忙于政事,爱人(指海真啦)又那么纤弱,也许从来也没有人能让他撒撒娇,放松一下。……不管怎样坚强的人,一直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完美形象也会累吧……  
双手已不自觉地开始拍抚他的背部,还学着妈妈的样子有节奏地摇晃身体。  
“……保……”他含含糊糊地叫。  
“嗯?”  
“那你快乐吗?”  
“人要快乐,就得学会放弃,学会面对必须失去和无法得到的东西。我学会了,所以我快乐,即使现在不快乐,将来我也一定会快乐的。”就好象我失去的那个精彩的世界,好象我留在那个世界上的所爱的人,既然无法找回来,就得强迫自己遗忘,至少,必须遗忘悲伤。  
“小保……你总是有很多奇怪的理论,但是你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一种理论可以保证让每个人都能得到快乐。”闻烈收紧了双臂,把脸埋进我的脖颈间,嘴唇贴上我耳后的皮肤,轻轻地吸吮。  
唉,身边那么多关心他的人,他的举动怎么还象一个缺爱的小孩哪?  
阳光的温度落在我的眼皮上,婉转的鸟啼敲击着耳膜,我揉揉眼睛,有一瞬间的迷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熟悉的摆设很快给出了答案。为求证,我把眼光投向枕边,毫不意外地看见闻家二少爷放大的俊脸,脑子里也慢慢回忆起昨夜的一切。  
昨天闻烈莫名其妙心情起伏不定,晚上更是出现低潮,于是我就安慰他……  
然后……我们聊天……  
再然后……那个HOMO和我一起上床……继续聊天……  
……  
……………  
……………………  
回忆结束,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没有异样,放心地拍拍胸口。          
“干嘛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闻二少爷将手肘支在枕头上,不满地问,“很庆幸自己没被我吃掉?”  
“是男人谁担心哪种事?”我满不在乎地道,“我是很庆幸没有对不起海真。”  
闻二少爷将我捉起来放在床边坐着,很正经地说:“你和海真才认识多久?他是很喜欢你没错,但绝没到在乎你跟谁上床的地步,而且你并不了解他,我劝你最好不要让自己再继续陷下去。”  
…呃……我和闻烈似乎想岔了路,走在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你以为我爱上海真?”忍着爆笑的冲动,果然HOMO看人都是HOMO,“放心好了,我和海真是朋友的感觉,不用防备我。”  
闻烈审视地看了我一下,姑且接受我的说法,起身下床梳洗。我也跟着跳下来,顺便向窗外望了一眼。  
日头已经有柳树那么高了。  
“啊——―”我失声大叫。差点忘了小姐托我的事!!  
二少爷回过头来看我。  
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二少爷,我今天中午和一个南方老乡有约见面,想请一天假。”  
(……什么?这不是实话?谁说不是?哪一点不是?)  
闻烈没有多问就应允了我,另叫了几个男仆随同出门打理事情去了。  
按着纸条上的地址在密如蛛网般的胡同里钻了半天,我总算找到那个姓李的公子在京城的暂居之地。  
门一开,居然应门的就是那个李姓书生。  
“还认识我么?”我大咧咧地问。  
他皱眉想了一小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认识认识,您就是那晚送我出后门的那位姐姐了!”  
忍住想给他一个旋风踢的冲动,只怒吼了一声:“什么姐姐,我是男人!!”  
他居然还敢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简直欠揍!  
揪着那个呆子进屋后,我摆出一副密谈的架势,开门见山地问:“说吧,你是不是想带林小姐私奔?”  
他吓了一跳,显然想也没有想到那个方面去。  
“那你想干什么,跟闻府的大少奶奶私通么?”  
他又吓了一跳,脸涨成青紫色。  
“如果你只想闹精神恋爱的话,大可以对着月亮或湖水泪洒相思地,或者写几首伤情悲秋的长诗,象这样搞得一个女士心惊肉跳的干什么,多没有绅士风度啊。”我毫不容情地点醒他。  
不知听进去没有,李书生用手掩住脸道:“但我真的喜欢她。”  
“有多喜欢?在她未嫁时为何不争取得到她?或者你现在敢面对闻家的人说‘我爱你家大媳妇,请将她让给我’?”  
他惨白着脸不语。  
我用力一拍他的肩膀,道:“这样好了,我帮你把小姐偷出来,你们远走高飞做神仙眷侣好不好?”  
“这怎么行?”他惊叫起来,“闻家是什么势力?就算我今科高中状元,在他们眼里也好象尘土一样,被抓住的话,我和蕴华都会没命的。”  
“原来你到京城是来赶考,不是来找小姐的啊?”我耸耸肩,“你刚才的意思是不肯带小姐走罗?退一步讲,就算你肯,小姐她还未必肯呢。听我的话,好好温书备考,别东想西想的,也别再送信到闻府去吓人了,就象你所说的,闻家是什么人家,被发现你就惨了。就当你从没认识过林蕴华好了,反正也没爱到非她不娶的地步不是吗?”  
李书生容色苍惶,看来已经摆平,不会再冒冒失失地去打扰小姐了。大功告成,我也懒得多留,现在赶去闻氏画坊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闻烈。  
可是刚出了门,我这只菜鸽子就发现自己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晕头转向地左转右转,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似乎以前曾来过。  
很快我就确认自己以前的确来过,因为厚重的黑漆木门吱呀地打开,闻夫人面无表情的走出来。  
居然又碰到她!!如果不是我运气强到要中彩票,就是她到此地来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  
一个女子跟在闻夫人后面,似乎是出来送她的样子,两人在门边交谈了几句。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闻夫人的大半个脸,她仰头笑着,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连她面对亲生儿子闻烈时也未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最后大约是告别仪式完毕,闻夫人走下台阶,那女子又向外移了几步,使得我看到了她的脸。线条柔润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唇角,活脱脱是年轻二十多岁的闻夫人。  
我伸手捣出嘴以免发出惊呼声,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三个字:梅、花、烙!  
这是我在那一世看的由一位言情高手琼瑶所著的一本小说,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象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妻一妾相争,妾生了一个儿子,而妻……生了一个女儿,为了保住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妻狠心割舍下亲生骨肉,换了一个男孩来养………  
这么一来,谜题终于解开了!!
闻烈为什么与他大哥毫无相似之处;闻烈为什么可能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闻夫人与闻烈之间为什么总有一层隔阂;闻夫人的脸上为什么永远没有真正开怀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那就是——闻烈根本不是闻太师与闻夫人的亲生儿子!!  
我被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吓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就在这时,一双手毫无预警地伸过来环住了我的身体。来不及回头去看是谁,神经已高度紧张的我忍不住失声大叫,但叫声还未出唇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盖住了。  
那掌心糙糙的感觉是那么熟悉,使我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是属于谁的手。略略静下心,我抬头看去。  
闻烈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一只手臂环抱着我,另一只手正缓缓从我的嘴上滑下,眼睛一直盯着黑漆木门旁发生的场景,目光深邃地看不出一丝波动。  
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原来闻烈一直都知道!!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的,但我敢肯定他已经知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而这份痛苦他居然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  
可怜的孩子!对他的同情与怜惜象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我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身后的躯体,全然不顾他比我高大魁伟一倍有余,一心只想把他完全拥进我的怀中,细细地安慰。  
闻夫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离她数步之遥的巷口站着那称呼她为娘的年轻人。也许是因为成功地隐瞒了这么多年了吧,她的警觉性低的吓人,只随随便便罩着一顶连身斗篷,再也没有其他的伪装,大摇大摆的来去。  
我想到了一直虎视眈眈的曹姨娘,她应该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真相,只差证据了吧?如果她真的能成功地使闻太师相信她的话,那么闻夫人一定会一败涂地。  
抬头看看沉思中的男人。他不会没有察觉曹姨娘的行动,而只要他出手,曹姨娘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他的身世之谜的,可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插手此事,为什么?  
少顷,闻烈结束沉思,揽着我走进小巷深处停下,把两只手放在我的双肩上,将视线降低至与我持平,很严肃地问:“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摇头:“什么都不知道。”我并非怕闻烈灭口,我只是单纯的觉得闻烈并不喜欢我知道这一切。  
二少爷显然不相信:“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那个姓李的住在好几条街以外呢。”  
“啊?”我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他怎么知道李公子的事?那小姐岂不……  
闻烈好象能看透我心头所想,冷笑道:“我早就说过,凡是闻府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我都知道,区别只在于我想不想管。嫂嫂和旧情人之间怎么纠缠,不关我的事,我也没兴趣,你大可不必为你家小姐如此担心。”  
这个人真是可怕,枉我刚才还如此担心他,现在看来,以他对闻府的控制程度和目前在京城政商两界的实力,多半可以有惊无险的化解这场危机。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随便庇护一下闻夫人?  
“真是多谢你对小姐的事情没兴趣。那闻夫人这边呢,你要插手吗?”以我的身份实在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我忍不住问。  
“该来的总会来,堵之无益,顺其自然好了。”闻烈的表情好象满不在乎,但我知道他很爱父亲,应该不愿让他临老受此打击,所以也肯定他一定别有打算,只是不告诉我罢了。  
人家少爷不愿说,我做小厮的怎敢强求,扁扁嘴抖抖袖子,准备要走。  
闻烈一把将我拉回他怀里,用单手轻抚着我的脸,很严肃地道:“小保,你不愿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就算了,但是你必须记住,我可以给你你所要的一切,随时都可以给。”  
如果我更感性一点的话,完全可以将上述言辞当做一段真挚的表白,然后感动个要死,可惜理性清楚地告诉我,虽然话听起来很动人,但那实质上只是二少爷许下的不知能否兑现的封口费而已。  
为了给主子面子,我抬起一只手道:“我发誓,决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如果以后有任何风声和谣言与我无关。”  
可闻烈并没有因我的誓言而松一口气,他表情困惑地看了我一会儿,居然道:“小保,你有时侯真的象一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