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妖物横行,正待英雄儿女书写传奇。可惜,你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主,不是身娇体贵的反派女二,而是人人讨厌的炮灰女三。原身暗恋男主,暗害女主,终其一生为男女主角的爱情之路使绊子,让姐控男二踩在脚下,用生命为“蠢”作注解。
“你的意思是抢了女主的男人,我就成功了?”
“抱歉,您的攻略对象他是女主的弟弟。”
弟弟……对,就是那个暗恋姐姐而不得的,心术不正、心理扭曲、心狠手辣的黑莲花弟弟。
【第1章】 替嫁(一)
红衣少女坐在妆台前。
一头柔软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挽起,头上是金灿灿的凤凰头面,凤凰嘴里衔了一只珍珠,垂在光洁的额头。
支起来的鬓上还斜簪了一朵大红色的山茶。花瓣边缘有些干枯,不是园子里新摘的,是下午急匆匆从瓶中插花中掐下来的一朵。
园子里已经没有花了。
夜色如墨倾洒,轰隆隆的雷声仿佛野兽的咆哮,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哗啦啦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有荫蔽的花朵,已经让雨打成了一地残红。
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指抚摸上枯萎的花瓣。她想着,不管再仓促,总要喜庆一些的。
镜中人微微笑了。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笑容蔓延,那张雪白的脸陡然僵住,在一瞬间宛如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下一刻,脸上的肌肉开始有了细微的活动笑容慢慢隐没下去。
痴痴的眸中泛出好奇和冷静的光。
凌妙妙斜坐着,仔细地打量镜中人的容颜:苍白的一张脸,细长的眉,杏眼,薄唇,再就是又尖又细的下巴。
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倘若这双水灵的眼睛瞳距再近一些,还有可能拼一把,做个双目能放电的狐媚美人,走走祸国殃民路线。只可惜凌虞的瞳距略微宽,给人温和又没有攻击性的错觉,眼睛瞪成斗鸡眼,也是楚楚可怜那一挂。
凌妙妙长叹:没女主命就是没女主命,从面相上都看得出来。
她抚摸自己瘦削的下巴,微皱眉头。
凌虞太瘦了,瘦得让人难受。古往今来,都是丰腴一些的女人才有福气,按照老一辈的迷信说法,这张脸是个薄福短命像。
凌妙妙站起来,大红的嫁衣落在了地上,铜镜中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身影。
急匆匆地办婚礼,嫁衣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并不合适,用细细的银针别出了腰身,宽大的袖口盖过了手,穿在身上直咣当,衣服上的金线刺绣缩在褶皱里,看不清细节。
凌虞瘦得像豆苗,含胸低头惯了,肩膀前倾,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的。
妙妙用力把背挺直了,斜眼看镜子,看到了一张蹙眉不耐烦的脸,吓得立即舒展了眉头——可能是她对凌虞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连带这幅躯壳也被她嫌弃,这实在是不该。
这个年代,人们在平行世界的穿梭已成常事,任何生活中的偶然,都有可能触发一次多维空间的旅行。而凌妙妙之所以一脚跨入了凌虞的世界,都怪她在半夜义愤填膺地写了一篇书评。
这本书正是狗血言情女王浮舟号称“十年归来,华丽转身”的转型玄幻大作——捉妖。
年少无知时,凌妙妙曾经被那些生离死别的狗血言情欺骗了不少眼泪,十年之后,为了情怀,熬夜再读浮舟,换来的却是深夜里寝室床上的一声声“卧槽”。
什么转型大作,捉妖世界的外壳下面,完全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嘛——喜欢男主的三个女人斗智斗勇,喜欢女主的男二求而不得,男女主角误会重重,一对小鸳鸯在阴谋与算计中你侬我侬,感情线乱得像一团毛线。
凌妙妙为此愤而提笔写书评,写之前,诚恳地挑选了一个有代表性的角色作切入点。
如果说激起读者愤怒也算是成功的话,女三号凌虞应该算是整本书中最成功的一个角色了。
她坏。
可是坏得不那么典型。她习惯于以受害者的姿态,恩将仇报、背后捅刀,还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这个角色从头到尾阴郁怯懦。爱慕男主却不敢与女主正面竞争,除了变态般意淫着得到男主,就是暗搓搓地挑拨离间、暗害女主。
假如反派女二号是骄傲威风的猛虎,她就是阴暗处啃人脚趾的老鼠,或是米桶里监守自盗的蛀虫。
她一边享受着主角团的庇护,一边琢磨着如何挖墙脚,像墙缝里又湿又绿的青苔,湿哒哒、阴恻恻又甩不脱。
这种奇妙的气质让凌妙妙感到生理性厌恶,相比之下,她反倒觉得娇纵任性、坏得光明正大的女二号端阳帝姬可爱得多。
作为炮灰,凌虞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去,感情之路尤其坎坷。
她一生嫁过两次。第一次,是应邀与她心心念念的男主角柳拂衣做一场成亲的假戏,还没等她陶醉,短暂的梦就破碎了。
第二次,她嫁给了女主慕瑶的弟弟慕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丫鬟收了伞站在门口,衣角滴滴答答淌着雨水,她颤抖着声音,活像只小鸡仔:“小姐,吉时到了。”
小丫鬟的一张脸铁青,手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妙妙应了一声,急匆匆沾了点胭脂胡乱抹在唇上,挽着丫鬟湿哒哒的袖口往出走。
油纸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雨,雨水汇成一缕,小溪般从伞沿上流下。小丫鬟持伞的手直打颤,一颤,那雨水就迸溅一些到妙妙单薄的喜服上,不一会儿肩膀就洇湿了一片。
妙妙有点不高兴,劈手夺过伞柄,大伞稳稳地罩在了丫鬟头上。
沿着曲曲折折的连廊,一路无话,妙妙没话找话:“你看见了吗?”
“嗯。”丫鬟紧紧贴在了妙妙身边,带上了哭腔,“小姐,小姐不怕吗……那个好可怕……”
除了寡妇,没有人会在夜里结婚。就算是寡妇,也不会选择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
因为这次成亲,本就是一个局。
这应该就是柳拂衣邀请凌虞假扮新娘子的那一次,目的是要引出一只大妖。
慕瑶和柳拂衣是一个月之前落脚太仓的。
太仓郡虽小,但是富得流油。富庶的太仓库人口众多,外来人挣破头地希望能在此安家落户。
可是上个月起,几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入洞房前双双失踪,传闻有人看见妖怪出没,流言四起,恐慌瞬间席卷了这座小城。
一时间,太仓郡没人敢再办喜事。
但嫁娶之事乃是寻常,长久废止不是办法。本来不信鬼神的太仓郡郡首凌禄山,挺着大肚子发了三天愁,憋到最后,也扛不住广发告示,开始招揽能人异士。
原书的男主角柳拂衣和女主角慕瑶游历到此,当仁不让地留下来为民除害。
捉妖的日子里,他们就住在郡守府,也就是原主凌虞的家。
主角团来的第三日,妖怪就主动送上门来。
它缠上了郡守的掌上明珠凌虞。
年方十六的凌虞未许良人,白天正常,夜里却总梳妆打扮,穿上喜服要嫁人,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与空气拜天地,像是中了什么邪。
柳拂衣守在身边,在凌虞一个人“入洞房”的瞬间祭出九玄收妖塔,一下子就迫使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显了形。
这狐妖本想吸食人的精气,却被迫显出原身,面目狰狞,指爪锋利,一声巨啸,就朝手无寸铁的慕瑶扑去。
训练有素的捉妖人慕瑶冷静地与其酣战。柳拂衣在这当口,捞起了地上的受害人凌虞,像个脚踩祥云的大英雄从天而降,将其从幻梦中救了出来。
凌虞躺在他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吱呀”门开了条缝。
丫鬟唬得半退两步,妙妙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你下去吧,我自己进去。”
丫鬟倒退一步,虚脱般一屁股坐在了水洼里。
书里的细节有些记不得了。凌妙妙在心里为自己打了气,素手推开了门。
柳拂衣长身玉立,正背对她站着。这位显然就要放松得多了,喜服下面还能看得见他常穿的白衣的边角,原来是随便在外面套了一件喜袍。
人家只当这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可怜原身为之激动得夜不能寐。
柳拂衣闻声转过身来,果然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原书中写道,柳拂衣身体羸弱,因此身材瘦削,面色总是苍白,但也因此,带上了一丝出尘的仙气。
他温润和蔼,但眉宇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凌妙妙读到这烂大街的设定时,心想,这样的男人,又可接近又禁欲,又亲和又有神秘感,的确是最招女孩子们丢魂的类型。
她看了柳拂衣两眼也就丧失了兴趣。作者规定了他属于慕瑶,不管他待别人再温和,都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柳拂衣开口了:“妙妙。”
妙妙被吓得一个哆嗦:“你叫我什么?”
柳拂衣微皱眉头,有些迟疑:“我记得你的小字叫做妙妙。”
“哦……”凌妙妙拉长了调子,一点也不高兴凌虞还与自己共用一个名字,“是妙妙,是妙妙没错……你突然这样叫,我没有反应过来。”
柳拂衣微微笑了:“今日你我大喜之日,该叫得亲近些。”
男主角说起情话,令人骨头酥软。
妙妙看着柳拂衣的眼睛,在其中读出了清明的期许。
很好,男主角身先士卒,提醒她做戏要做全套。
“拂衣。”她乖觉地叫了一声,看见柳拂衣眸中闪过欣慰之色,朝她走来。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疑云:“等等……”
【第2章】 替嫁(二)
“等等……”
柳拂衣面带疑惑地顿住。
妙妙在身上摸了半晌,最后在腰间找到了一只核桃大小的红色绣球挂件,揉成一团,朝对方丢过去,绣球砸到了柳拂衣胸口上,又弹开去,落在了他脚边。
柳拂衣叫她这一砸弄得发愣。
“你再给我扔回来,快。”她催促着,额头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
柳拂衣弯腰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绣球,绣球下的红色流苏拖在他苍白的手上,他的端详着它,神色凝重起来。
“快呀。”凌妙妙竖着耳朵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他轻轻一抛,那绣球朝着妙妙飞来,在中间不知碰上了什么东西,竟然生生折返回去,又弹回了柳拂衣脚边。
柳拂衣神色瞬间变了,这中间有一个看不见的结界……
过得去,出不来。假如他们两人谁往对面一走,谁知道会不会与这绣球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个看不见的结界中。
妙妙斟酌着语句提醒:“拂衣,我们可能不在一个地方。”
原书里这个设定实在是太复杂了。
作为求真务实的数学系学生,凌妙妙读到这里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画了个示意图仔细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结果是浮舟的物理一定没学好。
她神乎其神地叙述了这个令人咂舌的现象,竟用怪力乱神囫囵吞枣地加以解释,一点也没能尊重自然科学。
凌妙妙为她找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她和柳拂衣彼此看得见,是两个空间拼凑在一起的结果。
事实上,他们可能在房间的两端,可能正背朝着背,是一股力量将他们所在的空间扭转了,中间那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是被扭转的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边界。
一旦有人穿过来,之前的边界所在的位置会迅速变成了一堵墙一样的实体,将两个人都困在里面。
这妖怪废这么大劲,究竟为什么呢?
浮舟也没有解释,左右这本书是本供人消遣的言情读物,没人在意里面的逻辑。
凌妙妙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的声响,像是夏天北方的暖气管里发出的阵阵水流声。
柳拂衣耳聪目明,听了妙妙的只言片语,竟然也全部反应过来。
他侧耳凝神,严阵以待,只听她低声道:“它来了……”
妙妙和柳拂衣之间的空气抖了一抖,慢慢震颤起来,像雨水滑落下玻璃窗,里面浮现了人影,赫然是她和柳拂衣紧挨着站在一起的画面,只是背景全部虚化了,像雾一般。
对面的柳拂衣开口,声音嗡嗡的,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传来,沉稳里带着些许惊疑:“妙妙,我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眼前,她和柳拂衣正肩并肩站着。凌妙妙抬头,画面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头,妙妙笑了一笑,画面中的她自己也跟着笑了一笑,旁边的柳拂衣却眸中无神,满脸警惕,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
“拂衣,在我这里,我看得到我自己,也看得到你。”
妙妙看见柳拂衣思索了片刻,神色松弛下来,眸中闪烁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她不确定道:“你知道它是什么了吗?”
妙妙面前的水幕墙抖了一下,波纹震颤,画面有些模糊。
凌妙妙心里窃笑,老妖怪,别人比你聪明,气坏了吧……
拂衣眸中浮现出笑意,一张本如谪仙人一般从容的脸,竟然迸发出了一丝骄傲的鲜活,他从怀中取出九玄收妖塔置于右手掌心,左手在空气中飞速地划了几笔符咒。
凌妙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座塔——原来男主角的这个金手指竟然这么小,巴掌大的一座木塔,总共七层,高不过十几厘米,像是小孩儿做手工时用木片拼成的工艺品。
这玩意真的能收掉如此玄乎的妖怪吗?
柳拂衣飞速念了一串口诀,又低又快,听不清楚,只听得最后骤然抬高声音的二字:“水镜!”
啊,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老妖怪的的确确是一面镜子。
太仓郡那些新婚的男女,就是让这面镜子夺去了性命。
按原书描述,这水镜曾为远古妖王所用,在长期的妖气浸染中获得了灵识,拥有移动空间的能力。
它没有修成人形,却有心魔,要不断吞吃凡人以满足欲望。
百年前它就曾因为伪装成梳妆镜,吞吃掉了使用它的女子们,被一个路过的道士出手封印。
当初封印它的道士是个半吊子,没法彻底灭了这害人的镜子,只好绞尽脑汁地下了一道封印。
道士是个自负的道士,平日里喜欢钻研一些数学问题,并以此为傲。他与魔镜搏斗了半天,最后折衷出了这样拗口的规则:除非有人从九尺外一步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才有可能被吞吃。
道士觉得洋洋自得:正常人谁会一步九尺?水镜再如何能耐,到底是一面单面镜,穿过了镜子便到了镜子背面,根本照不到镜子,怎么可能被吞吃?
“双保险,我简直是天才。”他这样想着,颇为自满地骑着毛驴儿离开了。
凌妙妙看完这一段文字,为浮舟曲折的脑洞折服,她当即心想,只要水镜下个腰,把自己折成一面双面镜,再引人穿过,一切不就完了?
她只敢默默地想。因为,对待辛苦码字的小说作家,读者应该宽容一些。毕竟这本书的要义是感情纠葛,欣赏重点就好,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凌妙妙接着看下去。
道士自以为出了道无解的题。却万万没想到,执着于数学题的学生水镜经过百年的认真钻研,真的得到了最优解:
它选择了即将入洞房的男女,在二人相隔九尺的时候,将空间瞬间进行转移,塑造二人面对面的假相,自己则藏身于空间和空间交界处的夹缝中。
就像刚才她和拂衣那样,一步九尺跨过镜子,完全不是梦。
穿过了镜子之后,水镜迅速使扭曲的空间恢复。而空间的边界是个妙极的存在,它很暧昧,既可说属于甲,也可说属于乙。
只要水镜跟着没人的一边扭回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镜面又朝着小情侣了呢!
这下子,方才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的一方会被镜子吸走,赶去救爱侣的另一方,会被水镜再次扭转空间,将九尺缩为一步,此人会在一步间穿过了镜子。
于是救人的也没能落下。
凌妙妙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只要这两人不是面对面相隔九尺,以上推论全部成立。
水镜一个低等生物,竟然能想出如此机智的办法,简直让凌妙妙肃然起敬。这可能是全书智商最高的妖怪了,想到要打死他,她还有点儿不舍得。
木塔骤然飞脱拂衣的掌心,迅速变大,竟在他们头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凌妙妙有些担心它一头撞在殿顶上。
下一刻,妙妙面前的水镜碎了,迅速化作一阵玻璃片似的旋风潮,在木塔的追逐下,夺门而去。
扭曲的空间恢复,她看见了柳拂衣的身影,他果然离她约三米远,且背对着她。柳拂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眸,眼中微有惊艳:“妙妙。”
“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又有胆色得多。”他由衷夸赞。
“不敢当。”妙妙思忖了一下凌虞可能的反应,规规矩矩地遵照原主的性情,低下头,忸怩又羞涩地答道,“柳大哥真是谬赞了。”
柳拂衣微微错愕,随即宽容地笑了:“可有伤到?”
妙妙娇羞地摇摇头,斜飞一个媚眼看他,看得柳拂衣一时语塞。
许久,他斟酌着开口:“凌姑娘可否为在下解惑,刚才我们没有人穿过水镜,按道理应该在镜子的正面和反面,为何你还能看到两个人并肩而立的画面?”
原主气质一上身,就把柳拂衣吓得生分了,连妙妙都不敢叫了。
“我猜可能是老妖怪把自己缩减了,露出了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倒影和真正的你。在你那边,我被水镜挡住了……”
柳拂衣眉头一跳,自然地接道:“我看到的是水镜的背面,所以看不到你。它以拼接的画面,引诱你穿过镜子一探究竟……”他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微笑,“原来是这样,实在是妙极。”
妙妙冲他笑笑。柳拂衣智商很高,要是接受现代教育,想必也是大神级人物,比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她强。
“对了,慕瑶呢?”妙妙有些困了,跟着拂衣往出走,打着哈欠随口关心。
外面暴雨已停,只留下满地明镜儿似的水洼。
“瑶儿……”柳拂衣神色有些奇怪,“瑶儿伤重未醒,现下不是正躺在西厢房?”
凌妙妙脑子里“嗡”地一下,仿佛当头一棒。一瞬间,那些模糊的剧情犹如海水倒灌,哗啦啦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也是她看书囫囵吞枣,情节只记得个大概,也是她刚刚穿来这个世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竟然把这么一个重要的情节给记岔了。
仿佛是讽刺,耳边适时传来系统机械的声音:“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进度,本次分任务已作为样例赠送给宿主,任务已完成。”
样例赠送?妙妙呆滞了一秒。
任务一是啥来着?对了,欺负女主搞破坏!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开始搞破坏,系统就已经帮她干好了。
黑锅背在她身上!
【第3章】 替嫁(三)
这个任务……这个任务是什么?
她颤抖着想起来,书中的完整情节是这样的:
那一天,柳拂衣以九玄收妖塔将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逼出,转而去救她。气急败坏的狐妖扑向了慕瑶,慕瑶强行收了狐妖,也在此战中受了重伤。
狐妖已死,可是主角团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细节:为什么以往的案例都是一对新人受害,只有这一次是一个单身少女?为什么凌虞显得神志不清,而那些失踪的新人们在成婚当晚一切正常?
原来,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这狐妖不过是个占小便宜、见利起意的模仿作案者,想要借着水镜制造的新婚案的名头吸吸精气,没想到才冒了个头,就被主角团打死了。
真正的凶手既然偏爱在别人成亲的时候作案,其中必有缘由。为了引出真正的大妖,拂衣决定速战速决,办一场假的婚礼。
于是才有了今晚的一切。
而有女朋友的柳拂衣会找另一个女人凌虞做戏,完全是因为慕瑶伤重不能起床啊!
捉妖当晚,拂衣安顿好昏迷的慕瑶,将西厢房门窗紧闭,画好了封印符,才安心容留他心爱的女人一个人躺在房里。
可是凌虞干了什么呢?她趁柳拂衣走了以后,悄悄地将墙上的符咒擦了,又将门上的符纸撕成了碎片。
她留下失去意识的慕瑶,躺在不堪一击的西厢房里……
妙妙捏紧袖口,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凌虞完全就是故意杀人!
她喜欢柳拂衣啊,可是拂衣身边已经有了那样美丽又高贵的慕瑶,如果慕瑶能在大妖的攻击中稀里糊涂地死去……
如果慕瑶死了……
如果这场婚礼,弄假成真,她真的成为了他的新娘……
“妙妙……”手臂被柳拂衣托住,他微微靠过来,脸上是关切的神情,“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凌妙妙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想起来所处何时何地之后,又立即贴近,她脸色苍白,一把抓住了柳拂衣的手。
柳拂衣不习惯与其他女子离得这样近,自然地向后躲闪了一下。
“慕瑶……”他发现她的眼里的神色几乎从惶急变成了哀求,“你去看看慕瑶……”
拂衣神色缓和了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小孩一样,安抚道:“瑶儿没事,我在她房门口画了符咒……”
没用的!都被她毁掉了啊!
被九玄捉妖塔追得无处可去的水镜,一头冲进了毫无阻拦的西厢房,发现那里躺了一个捉妖人,恐惧使其发狂……
慕瑶自昏迷中醒来,发觉身旁沉重的妖气,强撑病体与水镜打斗,体力越来越差,生死一线间,去外面采药的慕声回来了……
想到黑莲花,妙妙心里一个哆嗦。
那是原身凌虞的第二个丈夫,也是她这辈子的黑色梦魇。
“我心里慌得很,我怕慕瑶有危险,我们现在去好不好?”妙妙快要哭出来了。
她在这个世界里,任务只两个。一是勾搭慕声,二是暗害女主,棒打鸳鸯。
出于人设考虑,系统规定她绝对不可以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补救,或者甩锅。
柳拂衣觉得这位郡守小姐的喜怒无常和突然的任性很奇怪,但他向来温和宽容,只是劝道:“天晚了,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瑶儿。”
“你现在就去。”妙妙不依不饶。
拂衣无奈地笑了:“我先去看看收妖塔有没有收到水镜。”
这个男人不听劝!妙妙在心中咆哮。
“那你让慕声快些回来,慕瑶是女孩子,她身上有伤,你们不能留她一个人!”
柳拂衣愣了愣,竟然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
这个状似亲昵的动作差点将凌妙妙鼻子气歪,原身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他竟然如此自负,把她苦口婆心的警告当做孩子话。
柳拂衣见妙妙死死瞪着自己,只得在她的注视下撕了一片联络符:“阿声,在哪?我且去料理大妖,你快些回来,看着瑶儿。”
说完,将这枚联络符放在了妙妙手心,神情无辜又无奈,好像在说:现在可以了吧?
不可以,妙妙哀叹,照被耽误的时间来算,恐怕等慕声赶来,慕瑶还是免不了要面对水镜了。
“天晚了,凌小姐操劳,我送你回去睡吧。”拂衣温声建议。经历了今天这一难,妙妙觉得拂衣对她的态度都变了。
她裹紧了衣服,“我们还是先去看看……”
手心忽然一热,那片联络符迅速燃烧起来,一道青紫的火光一瞬间将黄色符纸化作黑灰。
拂衣脸色霎时变了,下一刻,二人都听见远处传来了震碎天幕的咆哮。
咆哮缠绵在天际,搅动乌云翻滚。
随即是激烈的打斗声响,远处,水镜发出濒死的巨大嘶鸣,伴随着女子的娇叱。
这个“远处”非常微妙,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只有一个西厢房。
凌妙妙牙齿直打颤,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来一句话:“慕……慕瑶……”
柳拂衣二话不说,转身飞掠而去。
凌妙妙提起裙子跟上,可是原主这副躯壳实在柔弱,没跑两步,肺中就如同塞进了棉絮,呼吸间隐隐带上了铁锈味。不合身嫁衣的裙摆太长,啰嗦地缠绵在脚下,一个不小心,妙妙就让它绊了一跤,扑通一下摔倒在水洼里。
凌妙妙感觉糟透了,强忍着抹了一手泥水的肮脏感,手脚麻利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泥水四溢的裙摆,直奔西厢房而去。
按照剧情,满心欢喜巴望着要嫁给柳拂衣的凌虞见到拂衣抛下她奔向慕瑶,瞬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失魂落魄地追到了西厢房,恰见到男主抱着女主连声安慰,心里的痛苦的妒忌漫出了天际。
凡是凌虞出场的戏份,她都不能缺席。
漆黑的夜色中,西厢房四周亮如白昼,远远地便能看到一座巨塔悬于空中,塔下投射出光芒万丈。
每层的塔窗漫出金黄的光,那座颇为秀气的小木塔竟变作神似飞行器的的庞然大物,令人叹为观止。
柳拂衣的身影一闪,进了院中。
妙妙立即跟进去。西厢房被光芒照得分毫毕现,屋顶已破了,碎瓦片下雨一般哗啦啦地洒下来。
远远地看到化作水龙的水镜碎片如潮,纠缠在空中,摇头摆尾,光芒闪烁间,隐隐露出个纤弱的身影。
那身影正是慕瑶。瞧她的模样,似是力有不逮,摇摇晃晃,显然身上的伤使她处处掣肘。
再这样缠斗下去,慕瑶凶多吉少。
柳拂衣站在原地,勉力镇定心神,划了符咒,刹那间九玄捉妖塔旋转落下,火焰一般的光芒灼烧着水镜,空气中的嘶鸣声越发凄厉。
慕瑶气力不支,扶着手臂,水镜拼命甩尾间,她转眼又要挨重重一击。
在那个瞬间,凌空飞过来一道鹅黄的身影,像一道旋风似的欺近了空中。
那人手腕翻飞,动作眼花缭乱,骤然有几簇烟火在水镜碎片间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被波及的水镜瞬间破碎开来,流星一般拖着一条条冒着烟的尾巴直坠下来。
这是捉妖世家慕家标志性的炸火花,不需符咒便可实施,威力巨大。
凌妙妙跳来跳去躲避着天上掉下来的玻璃片,顽强地朝天上看——上来就用了炸火花,想必那鹅黄色的就是黑莲花了。
他是慕瑶名义上的弟弟,却扭曲地迷恋着慕瑶,他在慕瑶面前天真善良,伪装成一朵招人怜惜的小白花,可是实际上性格阴郁、狠厉、报复心极强,几乎没什么三观可言。
换言之,他是个心机深沉的黑莲花,在乎的只有那个没血缘关系的姐姐。
妙妙觉得这个人格分裂、带着点病娇属性的角色相当有张力,算是老一派言情小说作家浮舟的大胆突破。
可是欣赏这个角色,并不代表她在现实生活中会喜欢这么一个阴郁的少年。
尤其是黑莲花还被黑心作者配给了凌虞——慕声当然不是真心喜欢凌虞。向姐姐表露心迹被拒绝后,彻底黑化的慕声将一腔怨气全撒在了一直暗中给慕瑶使绊子的凌虞身上。
他假意接近凌虞,成婚后对其大肆羞辱折磨,无所不用其极,又给她下了情蛊,使其不能对外人言说。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凌虞很快就被折磨得早生华发、精神恍惚,落得个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凌妙妙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背发寒,下意识地梗着脖子朝上看。
那一抹鹅黄如闪电,搅碎了漫天黑云,又快又凌厉。而他的出场不是黑,不是白,偏偏是这样鲜丽的鹅黄。
慕声此人,外面包裹着诱人的糖衣。内里,是刀。
【第4章】 替嫁(四)
柳拂衣满脸严肃地操控着空中的九玄收妖塔,汗滴顺着脖子往下淌而不自知。
云层中间,慕声动作太快,以至于围观群众只能看得见一抹浅黄晃来晃去,他借着炸火花劈开一条路,靠近了慕瑶,脱了右手腕上的一个钢圈,朝着水镜一砸——
那钢圈有如哪吒的乾坤圈,瞬间便将水镜打散开去,又变作呼啦圈大小,扑过去缠套住了水镜。
水镜被套在圈中,挣扎不过,左右扭动,想要涨开撑破这不起眼的小圈,却如同膨胀的气球被扼住了脖子似的,被死死套住不放。
收妖塔光芒越来越灼热,负隅顽抗的水镜在巍峨的塔身面前,落魄得像一尾泥鳅,拼命甩尾也摆脱不了被吸进塔中的结局。
收妖塔完成了任务,原地打了个转,灭了灯光,摇摇晃晃地缩减身量,又变回小巧玲珑的模样,一溜烟浮到柳拂衣身边来,好似邀宠的小狗。
柳拂衣此刻顾不上嘉奖它,他面色苍白,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慕声怀里的慕瑶。
慕声拦腰抱着慕瑶,从空中慢慢坠下。
远看上去是道猛得不行的小旋风,离近了才发现他有多狼狈:衣服划破了数道,脸上也挂了彩。
妙妙打起精神来,借着灯笼发出的暖黄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回慕声。
慕声是浮舟笔下男主中的一股清流,他不穿白衣也不穿青衣,英雄救美一出场,穿着少女才会穿的鲜亮又柔软的鹅黄色。
这鹅黄很淡,引人注目又不至于抢眼。沿着衣领边缘掐了一道黑色的边,刚硬又霸道,这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然不显柔,只显俏。
不仅如此,他还扎了个高高的马尾,从正面可以看到尾端的白色发带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发间,一股由内而外的少年气,犹如玻璃碗里的柠檬香。
他的头发极黑,额前碎发微卷曲,自然地向两边分开,露出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额头白皙,抬眼向上一看,黑眼珠极亮,如湖水中完整地倒映出两枚月亮。
妙妙叹了一回,中分和美人尖实在是绝配。
又暗自叹了一回,慕声与她想象中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浮舟大部分笔力集中在柳拂衣身上,写他柔和又寂寞,冷淡又多情,力图用大量的外貌描写突出男主角多变又奇异的魅力,以至于妙妙见到柳拂衣,第一时间就能对号入座。
相比之下,可怜的男二号慕声连外貌描写都没有几句。
要不是黑莲花使用了自家绝技炸火花,暴露了身份,她根本不相信,眼前这少年就是慕声。
她以为,作为一朵合格的黑莲花,会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又阴沉的气质。
眼前这个少年远远走来,发尾露出个尖儿,上下摆动,使人联想到初春第一朵鹅黄的迎春花,或是柳条上刚发出的嫩芽,或者,饱满的橘子咬下去的一口汁水迸溅。
这样的人竟然是个病娇、人格分裂、心理变态,像是一朵内里早已坏死的鲜花,这怎么能不让人绝望?
慕声和柳拂衣已经争执起来。
“我不过出门采个药,阿姐就能出事,你到底是怎么看的人?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陪着她,别丢她一个人,你……”
“阿声……”慕瑶虚弱的声音响起,她躺在西厢房的床榻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拉住了慕声的袖口。
方才还满脸戾气的慕声瞬间变了脸色,温柔地看向慕瑶,“阿姐,疼吗?”
他瞪圆眼睛,长睫根根分明,弯出一个带韧性的弧度,乌黑的眼珠反射出慕瑶的脸,那样无辜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慕瑶而是他。
凌妙妙让这转变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声皮肤白,像是剔透的白玉,脸上的血道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慕瑶看着弟弟的脸,冷淡如她,也被逼出了一丝笑意:“我没事。”
“可是我痛……”慕声抓住她的手不放,将其贴在脸上,竟然撒起娇来。
慕声生了一张精致的脸。
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姐弟二人虽然都很美艳,但不是一种美法。慕瑶的美让人想起山巅上洁白的积雪,清冷疏离,孤傲高洁。
慕声则恰好相反。他是一朵带毒的花,眸中含情,有一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青春又堕落的昳丽,能引诱人沉沦。
慕瑶咳了两声,对眼前的撒娇视而不见,冷淡地抽回手去:“疼就回去上药,还有力气在这里大呼小叫?”
善良纯洁的慕瑶,以为自家向来乖巧的弟弟是一时炸了毛才对柳拂衣咄咄逼人,觉得他不讲礼貌。
慕声怔了怔,轻飘飘地看了柳拂衣一眼,眼中的威胁意味一闪而过,马上又被一副委屈的神情取代。长睫倾覆下来,宛如扇子丛没精打采地扇不起来,
“阿姐,我不是故意发火的。今天要不是我赶回来,你差点出事了!我都告诉过他不要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柳拂衣站在一旁,心疼地注视着慕瑶,满眼隐忍的自责。
“好了。”慕瑶揉着太阳穴,耐心道:“是我让拂衣去的。我本就没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看着。拂衣是想快点把大妖捉住。”
“捉妖比姐姐的命还重要吗?”慕声气得狠了,骤然抬高了声调,“他把你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姐姐你一点也不怪他吗?”
他瞥了柳拂衣未来得及脱掉的喜服,恨恨道,“他跑去和别的女人成亲?”
“慕声!”慕瑶终于怒了,“都说了拂衣是与我知会过的,成亲只是做戏,你怎么不依不饶?”她吸一口气,“爹娘是怎么教你的?除魔卫道之家,怎能出贪生怕死之辈?”
慕声气得心火旺盛,咬着牙退了两步。
柳拂衣忍不住扑到床边将慕瑶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瑶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慕瑶一腔怒火瞬间化作似水柔情,她捧着拂衣的脸:“别自责,拂衣,顾全大局是对的,阿声也是气急了……”
二人额头相抵着,开始缠缠绵绵诉衷情,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做了耳语。
凌妙妙偷眼看着僵硬地站在一旁的、手握成拳的慕声,幸灾乐祸:倘若愤怒能化作火,慕声此刻绝对能把整件屋子都烧了。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了,又咸又苦的液体流进了嘴里,她一抹脸,竟然摸到了一手眼泪。
怎么回事,她居然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妙妙拼命回忆原剧情:追着拂衣跑到西厢房的凌虞看到主角鸳鸯秀恩爱,心知嫁给心上人的梦想破碎,当即站不住了,靠着墙坐下来,在角落默默流泪。
凌虞的失望的神色被站在一旁的慕声收入眼底。
黑莲花对于人情世故是多么体察入微,他一下子看出了凌虞少女怀春的小心思,瞬间对她产生了怀疑。
也就是说……
鹅黄衣衫的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角落里的她走来,他的眼珠乌黑,水润润的,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他的眸光落在妙妙泪痕斑斑的脸上,轻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
随即,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凌小姐,虎口脱险如此幸运,不知你哭什么?”
【第5章】 替嫁(五)
“凌小姐,你哭什么?”
妙妙“嗤”地笑了,可是眼睛如同失控的水龙头,还在系统的作用下拼命流泪,她努力弯起一个巨大的笑容,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慕声愣住,低眼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呜……太感人了……”她干脆捂住眼睛,放任眼泪如洪水泛滥。
慕声脸上的笑僵硬了。透过指缝,妙妙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双黑润润眼睛望着她,满眼都写着“脑子有病”。
慕声站定不走,等着她把手放下来。他慢慢蹲下来,一张俊俏的脸靠近了她,近得可看见他根根上翘的睫毛:“感人?”
“嗯!”妙妙点了两下头,又向床榻上执手相望的二人投去艳羡的眼光,“倘若我与慕姐姐一般幸运,能有柳大哥那样的爱人,那就太幸福了!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良人啊?呜呜呜呜……”
泪珠从指缝里滑落,凌妙妙用浸足了水的眼睛,从指缝间偷偷观察他。
慕声多疑。到了这一步,与其遮遮掩掩惹他猜疑,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全部展露出来。
只不过她说着说着,反而带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想她凌妙妙在真实世界,一个花季少女,新鲜的像树上挂下来的青果儿一样,长到二十岁还是无人问津,被系统选来配给大魔王,多么的可悲?
慕声微微蹙眉,原因是夸赞柳拂衣触到了他的逆鳞。
但他眼里冰冷的杀意如被风刮散了,逐渐转变成促狭的笑意。
他慢慢伸出手指,有意地触上了妙妙的唇。
柔软。冰凉。
妙妙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浑身僵硬,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从她的下唇角开始,沿着唇形一路勾勒,最终停在了唇珠上,手法轻柔,宛如情人之间的暧昧的小小意趣。
凌妙妙浑身汗毛倒竖,联想到杀人分尸前的比划。
“凌小姐抖什么?”
他无辜地抬起眼,抬手为她展示指尖鲜艳的一抹红,“你的胭脂涂到外面去了。像是刚吃了小孩。”
说罢,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明朗又顽劣的少年与她开玩笑。
凌妙妙的脸瞬间涨红。
该死的柳拂衣,看着她出丑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提醒她一下吗?
捉弄够她的慕声站起身来,丢给了主角鸳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发梢无比青春地跃动了一下。
第一次与黑莲花交锋,妙妙已经汗湿后背。
终极目标是攻略他?
算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自打凌妙妙穿过来,她一举一动都容易引起丫鬟们的围观。
太仓郡是鱼米之乡,产的水稻颗粒饱满,粒粒分明。太仓郡小姐的待遇实在优厚,晶莹剔透的精米蒸得软硬适中,上面还撒了芝麻粒、花生碎,满口生香。
菜品就更不用说了。凌虞才十六岁,就有自己的厨子,顿顿饭四菜一汤,珍馐点心变着花样儿做。糖醋鱼用的是最新鲜的鲈鱼肉质鲜嫩;龙井虾仁更是绝妙,清明前后的龙井茶气味幽香,毫不逾矩地衬在饱满的虾仁下面,吃多少都不会腻。
妙妙胃口好极了,面前的米饭碗迅速见了底,露出细腻瓷底上一朵精致的红梅来。
她把碗一推,奇怪地发现旁边的两个大丫鬟都呆呆地盯着她看。
妙妙:“看我干嘛?添饭啊!”
丫鬟甲接过她那只圆溜溜的小瓷碗,喜滋滋跟丫鬟乙咬耳朵:“小姐胃口好了!往常不是只吃一两饭还发愁吗?”
凌妙妙耳朵却尖,瞬间就变了脸色:“开玩笑,一两饭怎么够吃呢?”
一两饭,也就是食堂阿姨半大勺的量。
凌妙妙终于知道为什么凌虞这么瘦了,大中午的,连一两饭都吃不下去,长此以往,可不得修仙?
与男女主角感情线无关时,系统会在角落装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造作。
这一点让她感到相当满意。天天殚精竭虑地完成任务,要是连吃也吃不饱,实在是没法活了。
她招来机灵的丫鬟甲,将手臂亲昵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个厨房蒸米饭,是不是都用那个……”她斟酌了一下用语,比划道,“一个盆?”
丫鬟甲愣了片刻,也跟着比划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盆。”
主仆二人对视数秒,凌妙妙欣慰地笑了:“那就好,下次吃饭,你把那个盆给我端过来摆在桌上。我添饭方便,看起来心里也踏实。”
丫鬟甲:“……”
郡守小姐的丫鬟们发现,自家小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小姐阴阴郁郁,自怜自伤,吃得少,睡得也不安稳,话少得可怜。脾气阴晴不定,见生人总是畏畏缩缩的。
现在的小姐不仅饭量大涨,一睡睡到日上三竿,还爱说爱笑,有时候甚至爆发出驴叫一样的笑,察觉到旁人惊恐的表情后,立即掩住口正襟危坐。
小姐对此的解释是:经历了生死一线,你会发现,淑女端庄、主人架子和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怀都没什么用,活得好才是真的好。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似乎挺有道理。
总之,狐妖风波过去后,凌虞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度惜命、积极向上的小姐。
凌妙妙用宿命洗脑法说服了周围的丫鬟后,动作又大了起来,开始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绕着后园晨跑了。
天光还没有大亮,雾气茫茫,庭院里的矮树丛乌乌的一片,在白雾里若隐若现。
凌妙妙正跑得气喘吁吁,迎面装上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竟是迷迷糊糊起来小解的太仓郡守。
凌妙妙差点惊叫出声。眼前那胖子爹显然一肚子起床气,揉着自己被撞痛的胸口,怒吼:“什么东西大早上的乱窜?”待眯缝着眼将眼前人看清楚了,吃了一惊,“呦,乖宝儿!”
方才摆老爷架子骂人的郡守瞬间软了下来,又是拍她的肩膀,又是摸她的脑袋,语气听起来急得要哭:“儿啊,撞痛了没有?”
凌妙妙哭笑不得地扒拉下来他的手,叫道:“爹。”
郡守这才定下神来,看着妙妙热气沸腾的小脸和一身男式绸裤,吃惊道:“儿啊,这是干什么呢?”
“爹,我晨跑。”
“晨跑?”郡守嘴里像是吞了个鸡蛋。
“嗯!我锻炼身体。”
郡守想了又想,陪着笑、非常小心地劝道:“宝儿,你身体不好,早上多睡一会儿,等中午天气暖和了,让丫鬟们陪着你一起跑好不好?”
“不好。”妙妙气笑了,熟练地对着家长满口忽悠,“爹,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有助于养身体的。”
“哦!”郡守和所有容易被子女忽悠的父母一样,闻言轻易地放下心来,一脸欣慰与信服交织的表情,“妙妙,你跑,要坚持跑。”
他看一眼妙妙的绸裤,坚定道:“别穿这个了,爹爹明儿叫人给你做条新裤子,上面有碎花儿的,可好看。”
妙妙哭丧着脸:“谢谢爹!碎花还是不要了吧……”
郡守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眼睛旁边全是褶子:“好好好,那要大花儿的,大红花儿,衬我家乖宝儿。”
妙妙:“……”
柳拂衣忙于照顾受伤的慕瑶,主角鸳鸯躲在房间卿卿我我,慕声则忙于在外采药,三个人一时间都销声匿迹。
这两天没有任务,凌妙妙乐得轻松自在。早起晨跑,早早睡觉,过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年还要规律。
这一日,在熹微的晨光里,凌妙妙遇上了早归的慕声。
清晨的雾气沾染了他黑亮的发梢,化作朦胧的湿气,少年的发尾摇摇晃晃,背上轻巧巧地背着个竹筐,笑盈盈地绕到了她面前:“凌小姐!”
“哎!”凌妙妙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待看清来人,吸了一大口冷气入肺腑。
他的眼眸在迷蒙的雾气中显得润泽,清水洗过的琉璃一般,倒映着微光,立在那里,像是破除黑夜而来的一抹晨曦。
“凌小姐这是?”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她脸上下移,落在了她画着红色大花的新绸裤上。
“哦,晨跑。”她面不改色地回答,有些紧张地一口气背出了解释了无数遍的词,“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
“噗。”
妙妙一下子结舌。
黑莲花笑了,黑莲花竟然笑了?
她不知所措,满脑子只剩下这一行弹幕刷屏。
慕声微微抬起笑弯了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热得红扑扑的脸:“凌小姐又不是朵灵芝,吸收得了天地精华吗?”
慕声一笑,便是妖花绽放,眼尾、嘴角、脸颊都在张扬着美丽,还是一种由衷愉悦和快活的、积极正面的魅力。
凌妙妙尴尬地解释:“总有好处的,至少下次遇见妖怪,我能跑得快些。”
提起“妖怪”,慕声眸中神色瞬间冷淡了几分,但他面上仍然笑意盈盈的:“说起妖怪,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件事。阿姐遇险的那一次,柳拂衣用通讯符联络我……”
他看着凌妙妙的脸,笑道:“那张通讯符,怎么会在凌小姐手上呢?”
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就知道黑莲花不会白找她搭讪,他势必有备而来,有话要套。
“有什么奇怪的,是我让他联络你的啊。”
“哦……”慕声微微垂眸,“你怎么知道阿姐会有危险?”
凌妙妙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直打颤,仍然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慕瑶会有危险,只是你们将一个有伤的女孩子一个人留在屋里,完全是给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调低下去,最后变成了不好意思的嘟囔:“我觉得不放心,让他去看看他又不去,只好让他叫你……”
慕声神色稍有缓和,妙妙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奇异的期待:“阿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她可是慕家的捉妖人……”
凌妙妙不赞同地打断:“那又怎么样,就算她再厉害,受了伤,也一样需要人保护。”
话语一出,她瞬间后悔起来。
这语气对于一向唯唯诺诺的凌虞来说,是不是太强硬了些?
左等右等,没等到系统的提示。她只好观察慕声的脸色,见他闻言微微出神,长睫一动不动,脸上竟然显出了几分堪称温情的意味。
妙妙对他的感情变幻一无所知,只觉得不敢置信,盘问就这样结束啦?
黑莲花真是喜怒无常。
逐渐亮起的日光中,慕声的视线再度集中在妙妙腿上一朵朵火红的大花上,花心还是耀眼的黄色,是市井妇人最喜欢的式样热闹,鲜艳。
却看见她炫耀似的踢了踢腿,那可笑又艳俗的花儿就跟着乱颤,裤脚掀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雪白的脚踝。
女孩儿的神色兴冲冲的:“我爹爹选的料子,好看不?”
【第6章】 替嫁(六)
在慕声和柳拂衣的悉心照料下,慕瑶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在她可以下床走动之后,守株待兔的郡守立即张罗设宴,款待这些一心为民除害的术士。
“柳公子,慕小姐,慕公子,小人代太仓郡百姓感谢你们!”郡守举杯相敬,发自肺腑地迸出了泪花。
他对这些捉妖人的感激是真挚的,从前他对怪力乱神不屑一顾,一只妖怪杀的人,比太仓郡一年的杀人犯杀掉的加起来还多,差点儿让这些邪乎事害得丢掉乌纱帽。
桌上是美酒佳肴。郡守府奢华,连酒杯都是官窑里出的白瓷鸡缸,酒倒进去,发出奏乐般清脆的响声。
柳拂衣白衣胜雪,姿态优雅地与郡守微微相碰,杯口相当谦逊地低了一截,语气平和:“捉妖人以斩妖除魔为道,不敢居功。”
他的神色谦和,气质却是不卑不亢、若即若离的,喝了酒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拿走了慕瑶手里那一杯:“瑶儿伤刚好,不宜饮酒,我替她喝了。”
慕瑶一怔,没有言语,颊上飞红。
妙妙察觉,慕声从头到尾不太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这次遇险,男女主角的感情更进一步,已经到了对视一眼都要相视一笑的程度,慕瑶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妙妙亲眼看见慕声娴熟地拆掉了鸡腿上的骨头,将鸡肉放进了慕瑶碗里,习惯性地向上抬眼看人,睫毛又长又密:“阿姐,这道盐酥鸡做得不错,你快尝尝。”
慕瑶对着弟弟露出个笑,小心地咬了一口,便将剩余的转头给了柳拂衣,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狡黠的甜蜜:“尝尝!”
慕瑶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是个妩媚动人的美人。她平日里总是脸上淡淡的,没有多余的表情,于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就显得清冷高傲。此刻难得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情态,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红晕,可怜可爱。
拂衣心神一动,与她带着笑意的目光相接,也不自知地笑起来,接过去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也道:“唔,真的不错。”
慕瑶端着碗,不动声色地低头微勾唇角,如春光明媚。
二人旁若无人的恩爱让一众丫鬟都看直了眼睛,木头人似的望着,脸上纷纷露出了呆呆的笑容。
慕声的脸色有些难看,他默不作声地为慕瑶添茶,手有些发颤。
“哈哈哈……”胖子郡守察言观色,见到饭桌上突然尴尬,笑着打破了寂静,“小公子喜欢这道鸡,实在是本府的荣幸,多吃些,多吃些。”说着,还为慕声亲热地夹了一只鸡翅膀。
慕声僵硬了一秒,立即礼貌地道了谢,维持着他在姐姐面前乖巧听话的形象。
只是,他碰都不碰那只鸡翅,只优雅地吃那露出来的半截米饭,到了最后,鸡翅故意高高地堆在碗边上,剩余的一半已经见了底。
慕声这个人爱迁怒,自己心情不爽,就要让别人也不舒服。
郡守一时间有些尴尬,猜测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客人生气。正在惴惴不安、斟酌言语之间,身旁人忽然一动,他瞪大眼睛。
慕声低头吃饭,忽然面前“倏”地伸出一截皓腕,飞速夹走了碗里的鸡翅,他向上瞥过去,坐在他身旁的妙妙已经将鸡翅捞进了自己碗里,觉察到他的目光,对方满脸无辜,延迟地补充道:“可以吗?我没吃饱。”
妙妙听见郡守倒吸一口凉气教训:“妙妙你、你怎么从客人碗里夹菜?没规矩!”他压低声音,欲哭无泪,“乖宝儿,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鸡,不够再添就是了,你……”
“我看慕公子不喜欢吃鸡翅。”她柔柔弱弱、委委屈屈地答道,“我喜欢吃。”
她看着额头上盈满汗水的郡守爹,边啃鸡翅边笑成了一朵花儿:“咱家鸡翅可好吃啦。”
妙妙的强身健体颇有成效,原先瘦成一把骨头的身体渐渐丰盈,下巴不再尖得戳死人,皮肤光滑又白皙,两颊带上健康的粉红,与原来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大不相同,任谁都要多看几眼。
她娇憨一笑,笑得郡守爹心都化了,什么待客之道都抛下了,只晓得撸着她的毛儿宠溺地笑“好好好”。
慕声的心情很奇妙:左一个秀恩爱的,右一个护犊子的,就他一个讨人嫌。
他轻轻地将筷子一放,目光深沉地打量起了凌妙妙毛茸茸的侧脸,正瞧见她对着郡守张牙舞爪的模样。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笑成那样嘴角翘起来,眼睛也弯起来,整个人脸一抬,像一只邀宠的猫儿,骄傲又傻气。
他想,阿姐从来不会这样笑。
他下意识地望回去,见到慕瑶和柳拂衣看着这对父女俩微微笑着,神色间充盈着温暖,没有一点诧异。
他心底露出一丝寂寞的疑惑,他们都在开心什么?
柳拂衣道:“还有一只鸡翅,也给凌小姐吧。”说着身体力行,真的毫不见外叨了一筷子进妙妙碗里。
妙妙受宠若惊:“呀,谢谢柳大哥!”吃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来,笑眯眯地转向了慕声,恰跟他探究的眼神撞在一起:“也谢谢慕公子。”
慕声避过她的眼神,垂下头吃饭,嘴角勾起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慢慢道:“不客气。反正我也不喜欢吃鸡翅。”
妙妙吃得茶饱饭足,满足地放下碗,见着慕声冰冷的侧脸,才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些反思。她迷迷糊糊地想,方才一时气不过,惹着黑莲花了?
午饭后,整个人迟钝极了,她拖着困得快转不动的脑子,自嘲地思索,黑莲花对她的好感是不是为负了?
别人的系统都会提供一些金手指,再不济也应该有一个攻略对象的好感度记录,供任务人参考,不像这个破烂上帝之子,别说金手指了,除了布置任务,理都没理过她!
“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任务后续。您需要按照角色凌虞的轨迹,增进与角色柳拂衣的相处时间及亲密度。提醒完毕。”
凌妙妙冷笑一声。
忘记了一条,绝对不能抱怨自己的系统,系统是可以读取宿主心意的,你一想它,它说来就来,从来不听宿主意见,说完就跑。
凌妙妙扶住额头,认命地叹口气。
慕瑶重伤初愈,尚有些虚弱,跟着妙妙看了一回咿咿呀呀的南方戏,日头一落,就觉得精神不济,早早地回房歇下了。
男女主角维持着纯洁坚定的革命情谊,虽然已经形影不离,但并未同房。柳拂衣、慕瑶、慕声三人就住在紧挨着的三间客房里。
慕声本来想厚着脸皮赖在姐姐房里的,被慕瑶好气又好笑地拒绝了:“阿声,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看着吗?”
“阿姐,我不放心你。”慕声认真撒娇的时候,那双眸子水润,眼角微微挑上去,让人移不开眼。他信誓旦旦地补充:“我不打扰阿姐睡觉,我就睡在地上,嗯?”
刚到慕家的时候,他就是同慕瑶睡在一起。小慕瑶只比他大两岁,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把梦魇惊醒、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他抱在怀里哄:“阿声不怕,只是做梦而已。”
她的声音细细的,温凉如水,她的手隔着被子拍着他瘦弱得凸出的背脊,气息让人依恋。
可惜到了八岁以后,慕瑶再也不跟他一起睡了,她柔软的关怀也随着年龄增长,一并慢慢消失了。
慕瑶长成了一个冷淡倔强的少女。
她早出晚归练术法回来,还要点着灯温书,窗边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要等她屋里黄澄澄的灯灭了之后,才能安心地入睡。
慕瑶对弟弟的撒娇早就有了抵抗力,故视若无睹,坚持拒绝:“不用。我习惯了一个人睡,有人看着,我会睡不着的。”
柳拂衣适时插话:“阿声放心吧,我警醒着,会守着瑶儿。”说罢,与慕瑶相视一笑。
慕声只能含恨搬进慕瑶隔壁。像以前一样,隔着薄薄的墙壁,看不见,摸不着。
黄昏最后残存的余光一点点向天边靠近,黑纱般的夜幕慢慢遮盖了穹顶。天色暗下来之后,郡守府处处亮起了灯。澄黄的六角灯笼悬在房檐上,投下一团椭圆的光晕。
春末时节,夜晚凉意沁人,府中众人大都待在暖阁子里打牌消遣。常言道“春困秋乏”,这个时候,大家一般都安置得早。院里子没了人声,只余草丛里阵阵虫鸣。
凌妙妙的裙摆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一个人在夜里走走停停,步履有些迟疑。
昏黄的灯笼拉长她的影子,晃动着投在园子里的白墙上。
“奇怪了。”她琢磨,“白天的郡守府,和晚上的郡守府,看起来怎么不一样呢?”
凌妙妙是个路痴。
她东西南北不分,出门全靠导航,要是没有人指路,她能在一个小地方兜着圈子打转,永远走不出来。
郡守府是一座相当精致的园子,中央凿了一片曲折池水,亭台楼阁绕着池子布置,高低起伏,前后错落,又有大大小小的太湖石林立,松柏掩映,当初胖子爹花重金请人修这座园子,为的就是在一大片附庸风雅的江南商贾之间,抢出一个“雅”字。
只是这园子在凌妙妙看来,跟迷宫无异。
而现在的园子,就是黑夜中的迷宫。
她循着白天的记忆一路寻来,来回碰壁,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疑似主角团居住的屋子。
慕声和慕瑶屋里的灯已灭了,柳拂衣的房间却透出暖黄的灯光来。
收到任务提醒以后,凌妙妙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黑眼圈都显了出来。
她想不明白,凌虞好好一个大小姐,为什么就老要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事到临头,她心里还是一阵紧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难为情的事。
她慢慢地凑近窗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把翘起来的窗角糊窗纸掀开了一个小角,然后,整个人贴了上去。
桌上灯如豆,灯下是柳拂衣温润的侧脸,他伏在桌上,正在用软布十分仔细地擦拭那座小巧的九玄捉妖塔。
凌虞总是在夜里这样偷窥她的心上人,变态吧!凌妙妙欲哭无泪。看这里的窗户纸打卷儿的沧桑模样,原身从前不知道这样干过多少次了。
烛火晃动了一下,柳拂衣的动作骤停,有些警觉地望向窗外。凌妙妙猛然退开几步,站在房门外,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肩膀上猛然搭上了一只手,凌妙妙倒吸一口冷气,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白色发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慕声披着夜露立在夜色中,眸中宛有澹澹的水色,压低声音笑道:“凌小姐干什么呢?”
【第7章】 替嫁(七)
月光下,凌妙妙抬起头来,面色苍白,一双杏子眼可怜巴巴地盯住他。
她眼底有两团深重的乌青,猛地一见,有些骇人。
“我……”她犹豫着开口,咬住了下唇,似乎是难以启齿,“失眠了。”
“失眠了……”慕声抱着手臂,没有挑剔她的答非所问,只是笑道,“哦,看样子是没睡好。”他走近几步,低头端详她的脸,脸上是天衣无缝的关心神色,“凌小姐平白无故失眠,是有什么心事吗?”
凌妙妙避过他的眼睛,腹诽:套话了,黑莲花又开始套话了。
“是有些心事。”她软弱地点头,顺着慕声的话应承下来。
“跟柳公子有关?”他似笑非笑,朝着柳拂衣的窗口瞥去。
“那倒不是。”妙妙叹口气蹲下来,“我就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她抬头望了慕声一眼,压低了声音,“没想到你们都睡了,只有柳大哥屋里的灯还亮着,本来想叫他,但又怕打扰了他,正在犹豫着。”
慕声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打量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惜那柔润的水色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片刻,他伸出手来,亲昵地搭上了她的肩,凌妙妙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没躲过去,他手臂上用了几分力气,轻巧地捞着她转了个向,“那真是太巧了,我还没睡,我陪凌小姐聊天罢。”
妙妙让慕声拐着,强行远离了主角团的住处,一路僵硬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走着。
她心想,恐怕黑莲花是担心她对慕瑶不利,紧赶慢赶要将她驱离,带到偏僻的地方毁尸灭迹了。
“咳,慕公子,我们要去哪儿啊?”
此时已有微弱的蝉鸣,池塘里偶尔传来一声巨大的蛙叫,月光照在茂盛的青草上,像是为其镀了一层模糊的珠光,慕声的袖口传来若有似无的梅花香,不住地往妙妙鼻中钻。
夜风带着暮春最后一丝凉意。慕声的语气漫不经心:“散散步,有利于凌小姐睡着。”
“那你……”妙妙不住地把头弯下去,想要绕开他的桎梏,“一定要这样陪我散步吗?”
慕声撒了手,发尾被风扬起,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腕,“我以为凌小姐能从我碗里夹菜,想必是跟我熟到不在意这些虚礼的程度了。”
凌妙妙一时语塞。慕声斜斜睨过来,“还是说,凌小姐这种亲昵,只对柳公子特殊?”
“那你恐怕误会了。”凌妙妙贴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实我完全不在意虚礼,平日里不表现,只是怕吓着你们。”她感觉到慕声瞬间变得紧绷的身体,仰头嘲笑,“看,慕公子不就被吓着了?”
“怎么会。”慕声立即收敛了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顺从地任她拉着。
“外面太冷了。”凌妙妙在夜风里瑟缩了一下,大胆地拽起了慕声,“不如慕公子去我房间坐坐?”
话毕,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像是偷了什么东西。
郡守小姐的闺房大而奢华,地上铺着绵软的波斯地毯,连床上挂着的帐子都是层层叠叠的鲛纱,薄如蝉翼,微风吹来,纱帐飘荡,如同天边的薄云。
几盏落地的鹤形灯支在房里,一星一星的灯火,靠墙根又有低的烛台,每隔几步就一盏,高高低低,闪闪烁烁,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桌上还有一盏精致的六边琉璃灯,摆在棋盘旁边,给一枚枚黑子上了温腻的釉。
慕声的长睫微垂,阴影落在了莹白的脸上,他长久地注视棋盘,眉头不自觉地微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棋子无意地在指尖摩挲。
凌妙妙挽起袖子,只思考了数秒,啪嗒一下便做了决定。
慕声瞬间皱起眉头,“凌小姐……”他话说了半句,眉间的不耐被理智强行压下,轻轻呼了口气,继续落子。
凌妙妙再次抬手的时候,发觉慕声紧紧盯着她的手,她看着他隐忍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
她落子的瞬间,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语气了:“凌小姐你会下棋吗?”
“不太会。”妙妙抱歉地笑。
不太会?完全是在胡下吧!慕声心里的怒火如萋萋荒草瞬间蔓延,瞄了一眼更漏,已经是三更。
早知道她脑子有病,半夜不睡觉,故意耍着人玩。他也是有病,竟然还陪着她玩。
“慕公子别生气。”妙妙瞥着慕声眼里的冷意,软绵绵地道歉,“传统的围棋我是下得不太好,不过……”她指了指棋盘,“你再仔细看看?”
慕声没好气地瞥向棋盘,是他认真思量、步步谨慎的黑子,以及她信马由缰、随心所欲的白子,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观察一下……”她的手沿着棋盘上的一溜连续的白子比划,小心地提醒道,“它们连成一串了。”
“嗯,我看到了。”慕声强行压抑着怒火,冷眼看着她,几乎是在冷笑了。
只有傻子才会故意把棋子连成一串吧。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是咱们太仓郡的民间时兴的下法,跟你那种玩法一样有趣儿。”妙妙笑着看他,“谁先连成五个子,谁就赢了,是为五子棋。”
传说“女娲造人,伏羲做棋”,五子棋始于围棋前,兴于尧舜时,古代先民,街头巷尾,人人爱之。虽说不及围棋高端,但谁敢质疑五子棋在历史中的重量?她没胡说,慕声不知道,只能说明他孤陋寡闻。
慕声看着她的脸,微有些出神。
他在慕家是那个样尴尬的存在——养父母除了提供衣食,几乎没有人主动管过他。他会的技能,多半是姐姐教的。慕瑶是捉妖世家慕家的长女,身负重任,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什么都必须学会,而她也不负众望。
慕瑶很喜欢下棋,可惜爹娘忙于捉妖,她只有满腹理论,毕竟缺了个对手。
于是她就悄悄教会了慕声,姐弟二人时常切磋,以增进棋艺。
他只知道围棋有一种下法,就是慕瑶教他的那一种。
“你看着我干嘛?”妙妙乐了,“不相信啊!”
慕声转而盯着棋盘:“确是第一次听说。”
妙妙将棋盘上的棋打乱,拂到一旁:“你不要小看五子棋,它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学问大着呐。”她若有所思地顿住了,问道,“慕声,你的棋下得是不是很好?”
“……”少年竟难得地沉默了。
他在慕家,可有可无,人人欺之。只是,别人不知道的是,不论任何领域,只要有机会接触,他就会像被浇灌的幼苗一样疯狂汲取知识,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和完美。
下棋也是一样,更何况,这是姐姐手把手教的。
初始时他总是输,到后来,慕瑶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很少赢过姐姐,大多时候,他都是刻意输棋。
因为慕瑶不喜欢他棋风诡谲,不喜欢他为了赢不择手段。既然姐姐不喜欢,那他就不赢,宁愿做出天真又愚钝的模样,忸怩不定,撒着娇央求慕瑶:“阿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那时,慕瑶就会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拍拍他的头:“不行,一定要下到最后。”
“可是我会输啊,姐姐已经快赢了。”
慕瑶板起脸来:“不能因为怕输就不下了,来,阿声,落子。”
事实上,他何止不会输,他还知道,怎么能让慕瑶不着痕迹地赢。
可是,慕瑶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下过棋了。因为,柳拂衣也是个中高手,他是姐姐最欣赏的、棋风稳健又正派的类型。他们双双对对,棋逢对手。
慕声眸光渐深。
妙妙见到黑莲花一张白玉般脸上几番阴晴不定,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看这模样,想必是下得不好了。谁让她不会围棋,看不出门道,黑莲花努力又费劲地下了半天,让她给玩了……
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愧疚。
“我刚刚说到,五子棋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她违心又圆滑地转过了话题,“慕公子你围棋下得再好,也不一定驾驭得了这小小的五子棋。”
她将棋子分好,黑的留给自己,白的推到他那边,“玩一局试试?”
慕声看着面前一盒白子,蹙眉:“换子了?”
“是呀。”凌妙妙弯起眼睛,拈起一枚莹白的白子给他展示,灯花映在她眼睛里,像两轮小月亮,“这是云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样,多好看。”
慕声:“……”
四更天,夜最深,万物沉睡时。
凌妙妙屋里的灯仍旧亮着,慕声与凌妙妙面对面坐着。
“慕声你输了!”
“慕声你又输了!”
“又让我赢了!你好好下,别老让我啊!”
慕声顿了顿:“再来。”
疲乏的时候,他打量对面的妙妙,滑下来的一缕碎发被她粗鲁地别到了耳后,身子前倾,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像是见着了老鼠的猫一样,眼里倏地一明,弓起身子猛然一扑,“哒”地一下捉住了猎物。
“慕声!你看你看,你又输了!”她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
他向下瞥去,果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快要占满整个棋盘的棋子里,找到了一行藏匿其中的、连续的黑子。
慕声皱皱眉头,抱怨道:“我眼睛都花了。”
“我眼睛也花了!”她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得意忘形,“那我怎么还能找到呢?”
慕声无言以对。他突然想起走江湖时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想要与男人做朋友,陪他喝一场酒;想要与女人做朋友,陪她看一场戏。这话说得不准确,有的女人,陪她玩几局棋,她就连“慕公子”也不叫了。
四更天了,凌妙妙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仍然精力充沛、热情似火。这种发疯一般都兴奋显然也感染了慕声,他仅有的几丝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凌虞。”慕声也开始叫她。
“别叫我凌虞。”妙妙垮下脸,“难听。”
凌虞,可不就是囹圄,困了原身一辈子……
慕声完全抛弃了自己礼貌的假面,抬抬眼皮:“凌小姐三个字,拗口。”
“那你叫我小名儿,妙妙。”
“……”他顿了顿,没叫出口,而是在熬夜的头痛下,神志不清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有个表字,叫做子期。”
【第8章】 替嫁(八)
“小姐,小姐?”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唤,她的声音轻得像猫儿叫,一声一声的直挠人。
“怎么了怎么了?”凌妙妙一个翻身惊起,呼啦一下掀起了帐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支着,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吓得丫鬟后退了几步。
“没……没什么大事。”她结结巴巴解释,“老爷说柳公子慕小姐他们在前厅吃茶点,让你去陪他们玩儿。”
凌妙妙“哦”了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呆滞地坐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起了床。
象牙梳子沾了泡着花瓣的清水滑过黑发,梳到了原主那些因为日夜长吁短叹而枯黄分叉的发梢,便缠住了,丫鬟甲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主人的心意,抓了一把香膏细细按摩。
一瞬间浓香扑鼻,凌妙妙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不耐烦道:“哪儿这么麻烦?剪了就是了。”
丫鬟甲大惊失色:“这……这怕是……”
“来来,我来。”她在抽屉里寻着一把剪刀,从丫鬟甲手里夺过头发来,咔嚓咔嚓剪了一圈,零碎的发梢交错着落在妆台上,边狠狠剪边教训,“有舍才有得,剪了它才能长得好,别太宝贝这些头发了。”
凌妙妙放下剪刀,像沾了水的小狗似的,飞速地甩了甩头,抖掉了衣服上的碎发后,又进入了入定状态。
镜中人眼皮有些肿,微微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呆滞。
“小姐昨晚没睡好吗?”丫鬟甲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是。”凌妙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按理说昨夜是她攻略黑莲花的成功第一步,应该睡得香甜又美满才对。
偏偏一闭眼就被噩梦缠绕。
火把倒映在明镜儿一般的池塘里,像是碎了一池子的火星,热气炙烤着人的脸,门口跪着一排又一排衣衫不整的人,脸上满是污泥,幽幽的悲泣此起彼伏,渲染了整个天地。官兵拿女孩子,都是扯着头发的,她们双手反剪身后,被迫踉踉跄跄地走着,像是被拖着的破麻袋。
哭声滔天。也有人挣扎的,像是被扔上秤的鱼,疯狂甩动尾巴,下一秒就被大刀砍了头去,腥热的血噗地涌出,瞬间聚成了一块小水洼,聚在刽子手的靴子旁边,他抽脚离去的时候,靴子底发出了吸满水的咯吱声。
很多个木箱子一堆堆累起来,有的开口了,露出没钉死的木条底下一点晃人眼的华光,是一支颤动的蝴蝶钗,翅膀支了出来,孤单地展露着无人欣赏的美。
远处的马儿打着响鼻,瘸腿的士兵准备将箱子搬到马车上,让一个强壮些撞到了一边去,两人厮打起来。
夜幕闪着红光,人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或疯狂,或死去。
妙妙看着丫鬟尚长着细绒毛的脸。收水镜的那天晚上,这小丫鬟吓得牙齿打颤,脸色铁青,这会儿,又红彤彤的像个苹果了,年轻的生命是有韧性的。
“你多大了?”
丫鬟有些疑惑地呐呐:“十四岁。怎么了,小姐?”
妙妙看见她的脸了,十四岁的小姑娘,在那个混乱的夜晚,让人糟蹋以后掐死了,扔在泥地里,瞪着那双大眼睛。
那时候,凌虞在哪里呢?过了青竹林,还是到了杏子镇?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以及被她远远抛在背后的这些人,最后都面对了怎样的命运?
她垂下眼帘:“没什么,走吧,上花厅去。”
“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阶段后续:要求您继续在角色慕瑶在线时增加与角色柳拂衣的亲密度。提醒完毕。”
骤然收到提醒,凌妙妙嘴里的饼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呸。”她吐了出来。
“不合口味吗?”柳拂衣笑着喝茶,好心地将妙妙的茶杯推过去。
“我看,凌小姐是没睡醒呢。”
慕声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同样是四更天睡下的人,他的脸色竟仍然白里透红,眼底下连一块青也看不见。
触到慕声那双黑眸,凌妙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瞬间火光与幻影再次席卷而来,胃里开始翻涌。
慕声看见她面色苍白地猛灌了一口茶,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掠过了他,转向了柳拂衣,软软弱弱地问:“柳大哥,我脸色是不是很差啊?”
她全神贯注,眼中灼灼,慕声的神色僵了片刻。
花厅里只有妙妙陪着主角团,郡守爹一早忙着处理政务去了,他的原话是,年轻人与年轻人才好聊在一处,他老了,总是接不上话,惹客人尴尬。
事实上,妙妙知道,郡守是有意多留这群能人异士住一段日子,以免郡中再遇见什么棘手的妖物时求告无门。而他不好以身份压人,就将重任交给了宝贝闺女。他期望妙妙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最好能攀上几分交情。
“唔,是不太好。”拂衣仔细端详她一下苍白的脸,微蹙眉头,“哪里不舒服?”他二人靠得极近,当他低头俯视时,便构成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气质独特,这样凝神盯着人看,足够大姑娘小媳妇羞红脸。
妙妙大胆回视过去,放任自己的脸上带上红晕,语气越发可怜:“我就是夜里睡不好。”
透过柳拂衣的肩头,她看到慕瑶喝茶的姿势顿了顿,抬起那双冷清的眼,往这边看过来。
妙妙又靠拂衣近了一些,嚅嗫道:“就是收镜妖那一次之后,我每晚都做噩梦。”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致于柳拂衣不自觉地要再凑近一些去听。
慕瑶微微蹙起眉头。
听闻“镜妖”二字,柳拂衣面色一凝,端详她半晌,安抚道:“凌小姐是普通人,可能是受了大妖的影响。”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鼓鼓的素白锦囊来,“里面添了艾草和忘忧,可以安神,凌小姐不妨试试。”
凌妙妙抢过来就死抓着不放手,还要楚楚可怜地推辞,“我真的可以拿吗?”
柳拂衣哭笑不得:“可以。”
凌妙妙做了个一把揣进怀里的动作,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那我真的拿走了?”
柳拂衣被逗笑了:“嗯。”
“拿去吧,送给凌小姐了。”慕瑶的声音淡淡的,目光直射过来,“要是气味不喜欢,我这里还有。”
凌妙妙微微偏头,这屋里气氛非常奇异,只有柳拂衣一人浑然不觉,坦坦荡荡地正常言语。
女人的直觉很准。再神经大条的雌性生物,都会对自己的配偶周围的任何雌性产生微妙的敌意,她们不自觉地竖起毛发,警惕着所有的温柔陷阱。虽然慕瑶言谈自如,但她此刻已是浑身紧绷:紧紧捏住杯子的指节出卖了她,靠近指甲的皮肤几乎被挤出个窝来。
慕声的神色早就不对了。他就像慕瑶悬在窗边的晴天娃娃,有些情绪,慕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却能先一步察觉。因此,他望向妙妙的眼神,也带上一抹幽深。
“慕姐姐也有香囊吗?跟柳公子是一对的?”妙妙将柳拂衣的香囊捏在手里把玩,好奇地问。
欺负人也不能太过火,她原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慕瑶红个脸,也好揭过这尴尬的一页,不至于为了刷亲密度,让小情侣产生矛盾。
可凌妙妙毕竟没有感情经历。她哪能料想到,一句随意的调侃听在慕瑶耳中,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不怀好意的试探,她被激起了宣示主权的雄心,一个“是”字已经到了嘴边……
“不是。”慕声故意答道。
“这倒不是,捉妖人身边一般都会带几枚这样的香囊,以驱离邪物。”柳拂衣几乎是在同时一本正经地解释。
凌妙妙一时傻了。好尴尬,怎么办?
慕瑶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白,“蹭”地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送你回去。”慕声巴不得这样的结果,紧跟着慕瑶,笑得好似三春花开,眼里绽放出华光来。
柳拂衣坐直朝着慕瑶的背影望去,眼中担忧,却转过来面对着妙妙。
“你快去吧柳大哥,多谢你的香囊了。”妙妙非常乖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柳拂衣却不走了,他修长的手指挟出一枚无字的符来,拿过妙妙手上的香囊,将其叠成小块,塞了进去,“这是我的符纸。”
他微微笑道:“上面有我的气息。如果噩梦是邪物作祟,一觉察到它,就不敢来缠你了。”
凌妙妙被男主角的仁义感动得痛哭流涕,小心翼翼地捏着香囊的开口,生怕将其碰坏了:“多谢柳大哥!”
柳拂衣一笑,这才抖袍而去:“我去看看瑶儿。”
人迹罕至的西厢房外,一道人影走过池边。暮春的风吹过池塘,吹皱一池春水,柳条随之款摆,有一枝温柔拂过少年人俊俏的脸,被他一把折去。
含着绿芽儿的柳条捏在手里打了个转,转眼被毫无留恋地丢进池子,沉进了淤泥里。
慕声心里烦得很。
“阿姐,我看那凌小姐对柳拂衣有意。”
“别胡说。”慕瑶坐在床上,神色淡淡的,只是眸光猛地晃了一下。
阿姐心乱了,他自是得意,添油加醋,“我看那柳拂衣也不讨厌凌虞。”
“阿声。”慕瑶蹙眉,“你要是闲得很,就去练练术法,别在我跟前晃荡。”
“阿姐别生气。”他放软了语气,“我只是担心,万一柳拂衣他……”
“拂衣不是那样的人。”慕瑶淡淡地打断,她眼里澄澄明明,一丝怀疑也没有。
他就是讨厌阿姐对那个人这样的信任。
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吹来蝴蝶般翩飞的一抹黄,慕声伸手一抓,是一片残缺的黄纸,上面的殷红字符只能看见个角,辨不清是什么字。
他的神色猛然变了,这是柳拂衣的符纸。
那红色的不是丹砂,而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