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师尊,放松点
墨燃好好割着稻子, 忽然身后一只手揪住自己的腰带往下扯, 这感觉也是够惊悚的。
回头一看是楚晚宁, 而且还是差点要摔倒的楚晚宁, 就更惊悚了。
墨燃忙丢了镰刀, 回身去扶他, 但楚晚宁扑得太惨,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落地了,扶也扶不住,只能用抱的。那淡淡的海棠花香,和白衣飘飖的人一起, 结结实实摔在他怀里, 墨燃不假思索便搂住了他,原本臂弯里揽着的稻秸散落一地。
“师尊, 你怎么来了?”他惊魂未定, “吓了我一跳。”
楚晚宁:“……”
“这水田里很滑,要小心点啊。”
怀里的人低着头, 也不吭声,已经尴尬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倒是那唱歌的川女还在不依不饶地拉嗓子:“我拉着——郎腰带——哎——到底几时来——”
楚晚宁犹如被冷电触到, 猛地收了拉着墨燃衣带的手, 站稳了身子。他喘了口气, 猛地把人推开, 神态虽然依旧算是平静,但眼睛却亮得惊人,潋着波光, 明明早已手忙脚乱,却还偏偏强作镇定。
“……”墨燃忽然瞧见他的耳坠红了。
很好看的色泽,皮肤淡绯,像是枝头嫩桃,他忽然想起来前世含住这个耳坠是什么滋味,想起来自己每次这样做,楚晚宁都会细细地发抖,纵使极不甘心,最终也难逃在他怀里,铁骨也成春泥。
喉头攒动,墨燃的目光禁不住变得幽深起来……
偏生楚晚宁这时怒发冲冠,也不知在生谁的气,银牙咬碎道:“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猛地回神,心中发凉。
畜生!自己曾经因为一己私欲,做了怎样对不住师尊的事情?师尊如此傲骨,又怎会甘愿雌伏?莫说雌伏了,他这样清冷之人,便是情欲都本不该有的,自己怎可再想这大逆不道之事!
墨燃连连摇头,脑袋甩的像拨浪鼓。
楚晚宁又怒道:“你摇头摆尾做什么!很好玩么!”
“……”墨燃又立刻不摇了,但瞄了他一眼。
这个人明明是羞耻,却又习惯性地拉了恼怒这张面具戴在脸上,瞧仔细了,倒也容易分辨他眼里的色泽。怕是觉得当着徒弟的面跌倒,还是因为一只呱呱乱叫的青蛙跌到,十分丢人吧。好可爱。
墨燃忍不住笑了起来。
岂料他这一笑,楚晚宁更为愤怒,一双黑眉怒竖,竟是连鼻子都要气歪:“你又笑什么?我就是不会种田、不会耕地,有什么好笑的!”
“是是是,不好笑,不好笑。”墨燃好言哄他,果然立刻收敛了笑容,变得一本正经严肃起来,可唇角的笑痕隐去了,眼底的却遮不住,依然光华明亮,说不出的灿烂。
忍了一会儿,这事儿似乎要就此翻篇,可偏生这时,那只成功蹦跶到了垄间的青蛙鼓着腮帮,又趾高气昂地“呱呱”两声,似在示威。
墨燃破了功,没有忍住,把脸一偏,手掩在鼻尖下似要以一声咳嗽掩盖过去。但没掩盖好,还是“噗”地一声笑了。
“……”楚晚宁简直要气疯,拖泥带水地准备爬上垄间,却被墨燃喊住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如果是平时,墨燃是会直接拉住他的。但是今天他没有,他怀里还有楚晚宁的热度,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楚晚宁衣服上的海棠花香。他觉得心很软,想要化掉。但他不敢让心化掉,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好,他要把他捧着供着,当神仙般敬重,不愿意再用自己的粗鄙,去伤他半分。
于是他只喊他:“师尊。”
“怎么,还没笑够?”楚晚宁斜眼乜他。
墨燃的梨涡很好看,里头并不是嘲笑,而是温柔:“你想学着玩玩么?我教你,其实一点都不难。师尊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当墨燃手把手教他怎么割稻子的时候,楚晚宁忍不住想,自己明明是来偷师的,怎么就成了来拜师的呢?真是乱了套。
可是墨燃教的很认真,也很仔细,看着他笨拙地手法,并没有笑他。
他的眉毛漆黑,墨一般深刻,五官较年轻时比,有着刀劈斧削的锐气,这样的相貌原本是英俊里带着些蛮横的,但偏偏他目光柔和隐忍,似乎藏了许多心事,又似乎没藏,只因温柔太深,岁月太沉。
“就是这样,要用巧劲,明白了吗?”
“……嗯。”
楚晚宁就按他说的去割,可惜还是不太灵活,平时都是玩些硬木头,这些软绵绵的稻梗反而叫他束手无策。
墨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伸出线条匀称,肌肉紧实的胳膊,帮他调整了一下握镰刀的手。
肌肤的相触只在瞬间,墨燃不敢多碰他,楚晚宁也不敢让他多碰。
明明一个是无处宣泄的激流,一个是几近干涸的洼泽,明明他进入他,就可以严丝合缝缠绵悱恻,他不再兀自汹涌找不到出口,而他也可以被灌溉浇润舔舐皲裂。可偏生就互相躲着,避着。
他在他身后教他:“手指再下来一点,小心不要割伤了自己。”
一个无比硬气地说:“知道。”
“再放松一点,你不要这么僵硬。”
“……”
“放松。”
可墨燃越这么说,楚晚宁背脊绷得越紧,手越僵。
放松放松,他又何尝不想放松?但说的轻巧!墨燃就在他身边咫尺远跟他说着话,他的呼吸甚至就拂在他耳背,气流是灼热的,沉重的,有着这个男子独有的野性味道,他让他怎么放松?!
脑中莫名奇妙,又想起做过的那个羞耻的梦。梦里几乎也是差不多的姿态,墨燃也是在他耳边,嘴唇将贴未贴,就蹭在他的耳坠。他喘息说:“放松点……别把我含得那么紧……”
楚晚宁的脸刹那间涨红了。
他奋力挣脱这样怪异的回想,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甩掉了这个,却又想到了那个《修真盛年英杰尺寸排行》……
“……”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脑袋恐怕在冒烟。
墨燃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这么绷着?你放——”
“我已经放松了!”楚晚宁蓦地回头,眼睛里有春水与怒焰,他瞪着他,距离那么近,几乎就要成了剑,穿了墨燃的心。
明明两个人都是心若擂鼓,可是擂得沸反盈天,隔壁也听不着,除非他再靠近些,除非他的胸膛贴住他的背,除非他握着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尖儿,含着他的耳垂,喘息着喃喃跟他说:“放松点,不要紧张。”除非这样,他们才能彼此明白。
可显然墨燃不会,楚晚宁亦然。
于是墨燃有些尴尬地收了手,讪讪地直起身子,说道:“……那师尊,自己试试?”
“嗯。”
墨燃又朝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镰刀,在他不远处割起了稻子,割了两下,忽然想到什么,又扭头:“师尊。”
“干什么?”楚晚宁黑着脸。
墨燃指了指他的鞋,说道:“你这靴子脱了吧。”
“不脱。”
“不脱容易摔跤。”墨燃很恳切,“你这个靴底滑,不是每次摔倒,我都能及时拉住你的。”
“……”楚晚宁无不阴沉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垄边,脱了鞋袜,丢在了草垛子边,赤着脚回到了水田里,埋头沙沙割起了稻谷。
晌午时分,楚晚宁终于也算熟练了镰刀的用法,动作也流畅了起来,他和墨燃割的稻子堆在一块儿,高高地垒做一座金色的小山。
又一口气割了一片地头,楚晚宁有些累了,起身缓了口气,袖角擦了擦汗水。微风吹过金色的稻浪,带来一阵秋高气爽的凉意,他打了个阿嚏,墨燃就立刻回头,很是关切。“是不是有些冷?”
“没。”楚晚宁摇头,“鼻子里刚刚进了些草木灰。”
墨燃便笑了,正想说什么,忽听得远处桑树下,有农家女声音郎朗,笼着嘴喊道:“开饭啦——吃饭啦——吃午饭啦!”
“是刚刚唱歌的那姑娘吧。”楚晚宁头也不回就说道。
墨燃侧过去,手搭在眉弓处,遥遥眺望了一眼,说:“还真是她。师尊听出来了?”
“嗯,喊人吃饭声音都那么一波三折,没谁了。”楚晚宁说着,把最后一筐稻草搬到谷堆旁,也懒得穿鞋,反正都已经这么脏了,就往桑树下走去。墨燃笑着摇了摇头,立刻拿起他落在原地的鞋履,追上了他的脚步。
农家饭是一大锅煮出来的,四五个农妇抬着三只木桶,揭开来,一桶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桶是白菜烧肉,还有一桶是豆腐青菜汤。
其实下修界的民生不算好,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些奢侈,但死生之巅的仙君来了,村长说什么也不能全拿蔬菜招待人家,于是白菜烧肉里还是卯足了分量,切了许多五花腊肉进去。
桶盖一掀开,那些五大三粗的村民都忍不住被肉香激得直咽唾沫。
“菜色不好,二位仙君将就着吃啊。”村长老婆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五十来岁,讲话的嗓门很响,笑起来嘴咧的很大,很爽气,“都是我们自己腌的肉,种的菜,别嫌弃。”
墨燃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说着打了满满两碗饭,先端给师尊,再自己捧了一碗。
楚晚宁往那菜桶子里一看,只见白菜烧肉里满满一层辣子,便有些发憷,偏生那大娘还特别热情地招徕他,给他打了一大勺热辣的汤汁,夹了好几块鲜香红艳的肉片。
“……”对于会吃辣的蜀人而言,自然是好吃的要命。但对于楚晚宁而言,这一碗吃下去恐怕会要了他的命。但乡人的热情又不好推却,楚晚宁正僵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端着另一只碗,递给他。
那碗里浇着豆腐青菜汤,虽然清淡了些,但楚晚宁喜欢。
“跟我换一份吧。”墨燃道。
“……不碍事,你吃你的。”楚晚宁没有去接。
大娘见状,有些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叫道:“哎呀,难道是这位仙君不能吃辣?”
楚晚宁见她愧疚,说道:“不是,能吃一点的。”说着夹了一撮浇了汤汁的饭送到口中。
“……”
几许沉默,只见得楚晚宁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越涨越红,绷着的线条也微微颤抖起来,最后——
“……咳咳咳咳!!”
咳得惊天动地。
谁说这世上不能忍受的只有情爱贫穷与喷嚏。明明还有辣椒。
楚晚宁终究是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朝天椒,刹时间被呛到面红耳赤言语不能,周围一圈儿农人都惊呆了,小孩子不懂事,躲在大人身后吃吃地笑,被大人拍了拍脑袋。
墨燃忙放下碗筷,重新盛了一碗汤给他,楚晚宁喝了汤,总算是好些了,但烫的遇上辣的,只会让舌尖更难受,他抬起脸来,已是面容酡红,眼角含波,便那么泪汪汪地看了墨燃一眼,沙哑道:“还要。”
还要。
楚晚宁说的明明是还要一碗汤,但墨燃却被这双眼眸,这张海棠春睡般的面容看得浑身发烫,不由自主地跑了偏。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又看到前世躺在他身下的那个男人,在情药与欲念的催使下,喘息着,睁开失焦涣散的眸子,身子细细发着抖,湿润的水色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不住呻吟着:“求你……还要……”
【第137章】 师尊与我在外留宿
墨燃的手指尖有些颤抖, 心跳快得不像话。
男性最可悲之处, 在于性色之欲并不受理智左右, 纵是他本身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下身还是硬烫起来, 肿胀不像话。
他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 调整了坐姿不让人看出来,然后俯身去给楚晚宁再盛一碗汤。
汤碗递过去的时候,他的手指擦到了楚晚宁的,他一惊,只觉得酥麻之意犹如闪电窜过脊柱, 手一抖, 汤泼出来了些许。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也顾不了那么多, 端了汤喝下, 缓去唇齿间的麻辣痛感。墨燃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的嘴唇,因为辣而浸得嫣红, 犹如叶间鲜果,枝头繁花。亲上去是软的, 暖的, 水润的……
“啪!”
墨燃甩手就给自己一巴掌。
众人惊呆, 鸦雀无声地瞧着他。
墨燃这才猛地回神, 无不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哑声道:“有只蚊子停在我脸上。”
“哎唷。”忽然一个朗朗女声响了起来,大惊小怪的, “秋天的蚊子最毒啦,喝饱了血要过冬的,仙君可带了草药膏?”
“啊?”墨燃愣了一下,寻声望去。讲话的是个盘靓条顺的大姑娘,梳着乌黑油亮的发辫,穿着碧色袄子,眉目如画,皮肤白嫩,眼神却很大胆,一碰到墨燃的目光,就立即变得愈发热情雀跃。
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头只在想,哦,是方才唱小曲儿的那个姑娘啊。
他迟钝,但坐在那姑娘旁边的大娘却很灵光,她是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对于姑娘家的那些心思,瞧的比谁都玲珑,她从善如流道:“仙君不会在村子里久住,等农忙过了就回去了,怎的会带草药膏?菱儿,你回头给仙君送一罐去。”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立刻灿笑:“那当然好,等晚上我给仙君拿来。”
“……”墨燃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这热情如火的两个女人便一说一答地替他决定好了,墨燃不禁有些无言。他扭头去看楚晚宁,见楚晚宁正掏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汤渍,表情有些嫌弃。
墨燃不擅应付女人,便小声和楚晚宁道:“我手上也泼着汤了,你手帕擦完了借我也擦擦。”
楚晚宁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依旧是绣着海棠花的那一块。
墨燃记得在桃花源,他用的就是这块帕子,楚晚宁看起来淡薄高冷,其实却是个长情的人,墨燃上辈子就注意到过,这个人的衣服款式、屋中摆设,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只是没想到连这手帕也一样。都那么久了,上头绣的图案都黯淡了,这个恋旧的人,也没有把它丢弃掉。
墨燃擦了手,又仔细瞧了瞧那帕子,忽然发觉那花朵虽然绣的细致,但针脚却不好看,一瞧便是初学之人所作之物,便愣了一下。
心道,估计是师尊闲着无聊的时候自己刺的,想到师尊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戳着小针刺海棠的模样,墨燃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待要再仔细看,手帕却被楚晚宁收走了。
墨燃说:“拿走做什么,我帮你洗。”
“我自己会洗。”楚晚宁说着,重新拿起了碗筷。墨燃哪里还愿意再看他作死,连忙和他换了一碗饭,说道,“吃我这碗,我没碰过。”
村长老婆也忙说:“仙君不能吃辣就别吃啦,没事的,没事的。”
楚晚宁抿起了唇,半晌垂眸道:“不好意思。”说着和墨燃换了饭食,墨燃接了他的碗筷,正准备吃,却想到这是楚晚宁已经吃过一口的,心里莫名奇妙地暖软悸动。
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送到口中,筷子若有若无咬过贝齿,蹭过嘴唇……
前世荒淫浪荡,什么事没有和楚晚宁做过?但这辈子只是舔舐过他用过的筷子,嘴唇贴着他用过的碗盏。竟然只是这样,下身就硬热难当。
纵使再苛严地告诫自己,再是对自己三令五申,不可对他纯洁清正的师尊怀有淫邪心思,但心脏却不像是自己的,他能使自己不碰他,却做不到不想他。
他对楚晚宁早已没有仇恨了,原以为剥掉恨意之后,他对师尊的感情理当只剩下尊敬与爱护。但他好像想错了,当恨意这层墨黑的纱料落下,露出来的竟是湿润的情意,滚烫的爱欲……他在欲海里浮沉,想要攀着理智的浮木上岸,可是楚晚宁的一瞬目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把他拽回欲望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楚晚宁不喜欢男人,于是墨燃即便是死,也不会去碰他,去欺负他。于是欲望在心里烧成了火海,漫成了汪洋,他在水深火热里,甚至都淡忘了其余的任何事情,唯有眼前那个清净的人,睡进了他并不清净的心腔。
沙沙起秋风,稻香蛙声里,他坐在他身边,这一刻,墨燃忽然很荒谬地想,如果他们能就这样待一辈子,好像也挺好的。他以前觉得自己什么都缺,于是什么都要疯了般去抢,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不敢再多要。
农忙大约要半个月多,这段时日,楚晚宁和墨燃就住在玉凉村。
这小村子虽然不富裕,但收拾两间空房子却也不难,就是环境困苦了些。村长老婆咬了咬牙,匀出了两床厚褥子,说要给墨燃他们铺着,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婉拒了。
楚晚宁道:“铺着稻草也是暖和的,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墨燃也笑着说:“好歹是修仙之人,总不能和你们抢被褥用。”
村长满是歉疚,连声说:“真是对不住,以前还是有多的褥子的,但去年闹邪祟的时候,村子里走了水,很多东西都……”
楚晚宁道:“没事。”
又好言宽慰几句,村长和他老婆终于颤巍巍地走了。墨燃帮楚晚宁又理了理床榻,往垫被底下铺更厚的稻草,想尽法子让床软和一些,那样子有些像忙着往家里叼软垫卧枕的犬。
楚晚宁靠在桌边,淡淡看着,说道:“差不多行了,你再铺下去,恐怕我就不是在睡床,是在睡谷堆了。”
墨燃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今天赶了些,明天我去附近集市上给师尊买一床褥子回来。”
“你去买褥子了,农活全都我来做么?”楚晚宁瞪了他一眼,“就这样吧,挺好的。”他说着,走过去闻了闻,“有稻谷的香味。”
墨燃说:“不成,师尊你最是怕冷,不能……”
“冬天还没到呢。”楚晚宁皱着眉,“磨磨唧唧的,怎么这么多话,你快回自己房间吧,累了一天,脚都麻了,我要睡觉。”
墨燃便听话地走了。
楚晚宁刚脱了鞋,随意从缸里舀了些水,冲了脚,准备爬上他的稻谷床。就听到门咚咚被敲响,墨燃去而复返,在外头喊:“师尊,我进来啦!”
“……”楚晚宁大怒,“我不是跟你说了以后别跟我讲‘我进来了’这句话吗!”
墨燃由着他生气,笑嘻嘻地拿头蹭开了虚掩着的门,他实在是没有手去推门,他两手袖子都卷到胳膊肘,露出蜜色的,线条紧实性感的手臂,提着满满一桶清水,水冒着腾腾热气。
年轻男人的眼睛在这水雾中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灼人。楚晚宁被他看得心跳怦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墨燃把沉甸甸的水桶提到他床边放下,脸上有光,梨涡融融,他说:“师尊泡个脚吧,累了一天了,泡完我给按一按,师尊再睡。”
“不……”
“我知道,师尊又要说不用。”墨燃笑道,“要的。第一次做农活会腰酸背痛,师尊要是休息不好,明日起不来,村里头的那些小孩子,又该笑话你了。”
木桶里的水温很暖很热,甚至稍微有些烫,但并不会使人难以忍受。楚晚宁赤裸的双足浸在其中,脚趾是圆润的,细腻的,踝骨极其的流畅分明,他脚上的皮肤很白,因为长期不见日头,甚至可以称之为苍白。
墨燃看到了,忽然觉得楚晚宁皮肤真好,比那些细腻晶莹的川妹子还要白皙清净。
仔细想想,即便是前世娶回家的那个女人宋秋桐,也没有楚晚宁摸上去的手感要好……呸,想什么。
于是楚晚宁在泡脚,墨燃坐在对面桌子旁看书。书是他自己带来的,有些枯燥的疗愈仙术书籍,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不想让对方听见。亮着一豆灯烛的屋子里,只偶然响起楚晚宁双脚晃动水波的声音。
“我洗好了,不酸痛了,你回去吧。”
墨燃却很坚持,他再也不会信楚晚宁的什么“不痛”“不难受”了,他已经放下了书,在楚晚宁床榻前矮下了身子,半跪下来,捉起楚晚宁想要缩回去的一只脚,目光有些不容置否的意味:“给师尊按完,我再回去。”
“……”楚晚宁想踹他一脚,让他麻利地滚回去,别他妈在自己面前自说自话。
可是握着他的那只手是那样有力,有些粗糙,虎口和指腹的茧子贴着他的皮肉,他的脚因为热水浸润而变得格外敏感,他一时竟觉得有些痒,想要笑,于是力气就全花在了忍笑上头,竟然就这样错过了拾起威严、赶走墨燃的最后机会。
墨燃半跪着,已经把他的脚搁在膝头,低眼垂眸,耐心细致地揉按了起来。
“师尊,水田里头很凉吧?”他边按边这么问。
“还好。”
“枯枝烂叶的也多,你看这边,都划伤了。”
“……”楚晚宁看了看自己的右脚侧面,果然有一道细小的口子,“一点小伤而已,我都没什么感觉。”
墨燃道:“我带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师尊等一等,我去拿来给你涂上,伯母调的特别好用,一晚上伤口就能愈合。”他说着就出了房门,他的小屋和楚晚宁的面对面,中间只隔了个十来步就能走完的院子,他很快去而复返,拿来了一罐香膏。
“至于这么矫情?”
“哪里是矫情,万一溃烂了更麻烦,来,师尊,脚给我。”
楚晚宁有些难堪,他活了这么多年,脚是极私密的地方,他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当然不会赤着脚到处晃来荡去,这是没有几个人瞧见过的皮肉,更是没有人触碰过的皮肉。
正因为不知者无畏,刚才他不知道被人捏脚是什么滋味,于是就由着墨燃捏了几下,谁料得到竟是那样酥麻酸软的感觉,心底像是有蚂蚁在啮噬,于是再要伸给他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墨燃就瞧着那一双清清白白的双足半掩于衣缘之下,热水总算给它们添了些血色,楚晚宁的脚趾匀称细致,指甲盖像是南方深冬时湖面上结着的一层薄冰,晶莹剔透,但刚浸泡过的指尖又透着淡淡的绯红。好像冰层里,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墨燃复又跪下来,神情温柔且恭敬地,把那一朵温热的海棠花捧在掌心里。
他感到那海棠在自己手中微微颤抖,花瓣簌簌,他忽然很想就此低下头,俯身亲吻它,让它不要彷徨,不要害怕,让它舒展芳菲,松开瓣叶。
“师尊……”
“怎么了?”
他似乎听到楚晚宁的声音有些沙哑,竟似爱欲深浓压了繁花满枝,花朵快要承受不住了,露水都要滴到土地中。
墨燃猛地抬起头,烛火在此时“噼啪”爆裂,爆出一串星火,烛泪缓缓淌落。他正巧迎上楚晚宁的目光,灯火里他们彼此的眼眸都很明亮,有欲火,也有春潮。
“你……”
楚晚宁放落自己的两页睫毛帘子,淡淡道:“我脚怕痒,你快一些。”
墨燃瞬间脸就红了,幸好如今晒得黑,不太容易看出来,他咕哝着“哦”了一声,埋头面红耳赤地给人家抹药膏。耳中却忍不住在翻来覆去回响着那一句“你快一些。”
他喉结攒动,看着眼前细嫩的皮肤。他想到了前世种种,越来越清晰,他想到巫山殿的凌乱床褥上,枕被鲜红,镇得楚晚宁愈发白皙。他们像野兽一样激烈纠缠,喘息和低吼,腥臊与粘腻。
他想到楚晚宁在他身下闷声哼着,冰一样的声线被爱欲情潮烧得滚烫,成了柔软的水。
“你快一点……啊……”楚晚宁好像就在他耳边呻吟着,他好像都能听见。
墨燃猛地合了眼,眉拧成结。
他现在终于认清了一件事情:他想对楚晚宁好,实在太难了。距离远了,怕捂不热这个人,怕照顾不好他。距离近了,他却克制不住心头的一簇邪火,稍不留神理智就要付之一炬,他恐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越矩过界的事情。
他想上他,想要他,甚至在这个时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做的根本不是跪在这里给楚晚宁涂药捏脚。这个人就坐在自己跟前,坐在床上,他如今的实力已与过去并无太大差池,楚晚宁挣脱不了他。他渴望操他,渴望把人按倒在床榻间,他渴望到喉头渴得发干,渴望到欲望胀得发疼,他想密密实实地压在楚晚宁身上律动,他……
“师尊,涂好了!”他几乎是大声地喊出来。倒是吓了楚晚宁一跳。只有墨燃知道自己的背后已是涔涔冷汗。
他忽然觉得悲伤极了——他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地对师尊好,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地对师尊好,他为什么摆脱不了那些火热的欲念。
楚晚宁,楚晚宁……
他的师尊是世上最孤高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徒弟对自己怀有这样的心事,该有多唾弃,有多鄙夷?
两辈子了。他不想让他再看不起自己。
楚晚宁穿好了鞋袜,这过程中墨燃一直低着头在旁边不说话,瞧上去像一只乖巧温驯的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头锁着的是一匹不知餍足的狼。
半晌,墨燃才压下心头的燥热,说道:“师尊好好休息,如果明天有哪里不舒服,你就别下地了,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份就好。”
楚晚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外头一个娇嫩欲滴的嗓音喊道:“墨仙君,墨仙君,你在吗?”
【第138章】 师尊怕是要撩死我
楚晚宁掀起眼皮子, 不咸不淡地看了墨燃一眼, 说道:“找你的。”
“……啊?这时候谁能找我?”墨燃此时眼里只有楚晚宁, 白日里和村里的人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早就忘去了交趾国。
“白天唱歌那个。”楚晚宁轻描淡写道, “就村里最好看那个姑娘。”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村子的姑娘都长得差不多……”
楚晚宁听他这么说, 先是没说话,然后才道:“五年不见,你是何时瞎的?”
“……”
楚晚宁语气平淡,但墨燃抬眼瞬间,却瞧见他眼底似有一丝笑意, 似乎也有了闲心, 与他开开玩笑。墨燃不由地受宠若惊,心情也霎时间敞亮不少。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抱着个青底白花的布包, 卯着劲儿朝墨燃的那间屋子喊:“墨仙君, 墨——”
“我在这里。”忽的身后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菱儿回头, 见墨燃撩开半边帘子,靠在门边朝她笑了笑, “姑娘这么晚了, 有什么事?”
菱儿先是一吓, 再是一喜, 立刻迎过去:“幸好仙君还没睡,这个给你,我问三婶要来的, 中午的时候跟你说过。你……你拿去用用看。”她说着,便把怀中揣着的布包递给他。
墨燃打开一看,里头是三个陶土小罐。
“这是?”
“草药膏。”菱儿热情地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中午在田里,你说你被蚊子咬了……”
“啊。”墨燃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有些尴尬,他随口掰扯的理由,这姑娘竟然天真地信了,还真的给他送了草药膏来,这不禁让他有些汗颜。玉良村的村民也太淳朴了些……
“不过咬的应该不厉害。”菱儿忽地踮起脚尖,认真地端详了墨燃的脸一番,笑的更灿烂了,“瞧不出有蚊子块儿呢。”
墨燃干咳一声:“毕竟是修仙之人……”
菱儿就抚掌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特别好玩儿。我要是有天赋,我也想修仙呢,可惜福薄没缘分。”
两人又聊了几句,墨燃便谢过她,拿了草药膏回了屋子里。楚晚宁已经换了个位置,正坐在桌边,闲闲翻着墨燃留下的书籍,听到动静就又抬眸看着他。
“草药膏。”墨燃讪讪地。
楚晚宁说:“你真被蚊子咬了?过来我瞧瞧。”
灯火下墨燃脸庞的颜色犹如蜜糖,微有些深,但衬得眉眼愈发英气,楚晚宁盯了一会儿,问道:“……包呢?在哪儿?”
墨燃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厚,早就消了。”他说着,把三罐清凉的草药膏都搁在了楚晚宁桌子上,“这些我也用不着,师尊你留着吧,你比较容易惹蚊虫咬。”
楚晚宁不置可否,只道:“又是金疮药又是草药膏,再下去不如我开个药铺吧。”
墨燃揉着英挺的鼻子笑,笑的很含蓄,很淳直。楚晚宁看了,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不早了,回你房间睡吧。”
“嗯,师尊好梦。”
“好梦。”
然而那天晚上,隔着十步就可以走完的小院子,两间旧草庐里躺着的人,却都与互相祝愿的不一样,他们谁都没有睡着,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楚晚宁自然是不用多说,他觉得自己的脚心到现在都是酥麻的,能感到墨燃指腹的细茧,磨蹭着自己。
而墨燃想的要复杂很多,他翻来覆去,脑袋枕在臂弯处,不停地扣着床板缝儿,心里反复念叨:师尊是神是仙人,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不管前世发生过什么,这辈子自己绝不能再犯糊涂,绝不能欺负人家,绝不能乱搞……
更何况还有师昧啊。
对啊,自己应当多想想师昧——师昧……
忽然就觉得更难受了。
其实自从回到死生之巅,重新见到师昧后,他就一直感到自己对师昧好像没有太多的热情。
喜欢师昧、保护师昧,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着,可然后呢?
对着五年前的师昧,尚觉亲切,可是对着五年后的那个俊美俏艳的男人,墨燃心里头竟长出几分陌生来。这陌生让他无所适从,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楚晚宁起了个大早。
走到外面的时候,正巧墨燃也撩了帘子出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墨燃道:“师尊早啊。”
“早。”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睡好?”
墨燃勉强笑了笑:“床有些不习惯,不碍事,中午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一起去了田间,清晨的风里弥漫着草木的清甜,四野空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蛙鸣和秋蝉清啼。
楚晚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尾忽然扫见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燃。”
“嗯?”
一只手伸过来,拂过了墨燃的鬓发,楚晚宁从他头发上捻下一截儿稻草,淡淡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床上不停地打滚吧?弄得头上都有。”
墨燃刚想辩解,忽然看到楚晚宁发侧也有一小段,不由地跟着笑起来:“那师尊也打滚了。”说着也帮楚晚宁摘下来那一根金色的草梗。
旭日东升,师徒二人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金壁辉煌里互相望着,依旧是一个微微低着头,一个微微仰着脸。只不过五年前,低头的是楚晚宁,抬头的是墨燃,如今时光倒错,墨微雨已不再少年。岁月在此刻似乎终于愿意沉淀下来,温柔的晨曦中,墨燃忽然忍不住跳到田里,张开双臂,朝着田垄上的人笑道:“师尊,你下来,我接着你。”
“……”楚晚宁瞪着那只有半人高的田垄,说,“你有病吧?”
“哈哈哈。”
他脱了鞋袜,自己轻盈地跳到了水田中,水波荡漾,激得脚底微寒,楚晚宁宽袖一挥,气势威严地划了一大片稻田进自己的范畴:“这些都是我的,昨日割的稻子不如你多,今日定让你认输。”
墨燃伸出的双臂便抬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嘴角挽起,一道特别好看的笑痕在他脸颊边轧开。“好,若是我输了,我就给师尊做很多很多的荷花酥,很多很多的蟹粉狮子头。”
楚晚宁道:“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好!那要是师尊输了呢?”墨燃眼底映着潋滟的水光,透如星辰,“又当怎么样?”
楚晚宁冷然斜睨他:“你要怎么样?”
墨燃抿着唇想了很久,而后说:“若是师尊输了,就要吃我做的很多很多荷花酥,很多很多蟹粉狮子头。”
顿了顿,更温柔的余声落在清风里。
“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无论输赢,我都想变着花样待你好。
楚晚宁割稻子一回生二回熟,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昨日让人笑话也就算了,今天却不能教人瞧不起。他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埋头沙沙劳作,到了正午的时候,割去的稻谷已经比墨燃多得多了。
坐在桑树下吃饭时他有些得意,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但一双眸子总往坝子上看,看自己打好的那一些稻谷,高高的垒成一座金山。
“菱儿,去给仙君再添碗饭。”众人围坐一团,大娘瞥见墨燃吃的快,不消一会儿碗就见了底,忙说道。
墨燃却把碗筷一放,很着急似的,笑了笑说:“不用,我吃饱了,我有点事儿,要先出村子一趟,迟一些再回来,你们先吃。”
菱儿很惊讶,旋即流露出了些不安:“仙君就吃这么一点吗?可是饭菜不合你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欢……我要不……再去给你单独做一些……”
“没有没有,很合口味。”墨燃自然是瞧不出姑娘家那些心事的,爽直地笑着摆了摆手,大步往马厩方向走去。
楚晚宁问他:“你去哪儿?”
墨燃侧过半张脸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仙君——”
“算了,随他吧。”楚晚宁夹了一块煎豆腐,淡淡地说道。
虽然这两位仙君是一块儿来的,但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谁说话分量更重,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更何况楚晚宁天生长得便有些肃冷,既然他开口了,村人也就不好再多问,由着墨燃去了。
用过了饭,众人三五成群,要么在地里头嚼烟叶子,要么就眯着眼打盹晒太阳,农妇聚着一块织御寒衣物,孩子们骑着竹马叽叽喳喳地玩闹,一只瘦不拉几的家猫满怀期待地在地上嗅着,粉红色鼻尖一抽一抖,支棱着耳朵,它想在残羹冷炙里找一些用以果腹的吃食。
楚晚宁捧着被热茶,靠着一座谷堆在歇息,见那猫瘦小得可怜,便向它招了招手,想给它弄些东西吃,可惜它对生人很是警觉,见楚晚宁抬起手还以为是要打它,刺溜一声就窜远了。
楚晚宁:“……”
他长得有这么凶?猫都不待见?
正无不阴沉地托腮想着,忽听到铜片叮当的声音。菱儿兴高采烈地也捧着一杯茶,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转头看她,没有太多表情。
这个姑娘十分俏丽,更难得的是她并不瘦弱,是穷乡僻壤难得能出的丰满女性。她也很懂得打扮自己,没有余钱买佩饰,她就拣了些细碎铜皮铁片洗干净了,磨成温润的圆环,串在衣摆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阳光下泛着灿烂的光。
“仙君。”她脆生生喊他,声音像熟透的浆果。
楚晚宁道:“何事?”声音像清冷的烟雾。
菱儿为他的不近人情而微微一愣,但随即粉饰太平,笑道:“没什么,看仙君一个人坐着无趣,想来陪仙君说说话。”
“……”
楚晚宁不认为自己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只猫大概就是最好的佐证。但人和猫毕竟是不一样的,猫不会算计,人却可能别有所图。
果不其然,菱儿与他不痛不痒地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似是随意地问了句:“仙君,你们死生之巅……要收怎么样的人当弟子呀?你看我这样的……可不可以?”
楚晚宁道:“手伸出来。”
“啊……”她睁大眼睛,随即有些兴奋得照做了。楚晚宁把指尖轻搭在她的脉门处,半晌之后撤了,说道:“不收。”
菱儿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是、是没有慧根吗?”
“我让你伸手,你就知道我是要测你灵核,那你自己应当之前也问过别人吧。”楚晚宁说道,“姑娘仙缘浅薄,只怕修到耄耋之年也无法筑基,空留山中只是光阴虚度,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为好。”
菱儿就不说话了,垂了脸,很是失落的模样。半晌才摇了摇嘴唇,小声道:“多谢仙君指点。”
“不谢。”
她默默地走了,楚晚宁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对于下修界的许多人而言,他们会比上修界的百姓更渴望能够跻身仙门,因为修仙对上修界的人来说不过是为了光宗耀祖,搏出一个好声名。但对于下修界的人而言,有的时候却意味着保命。
楚晚宁靠着谷堆,又喝一口茶,如今天气已转凉,才这么一会儿没喝,茶水已经渐冷了。他三两口饮尽,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儿,然而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今天又忙了一上午,这一睡就成了深眠,转眼大半日过去。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已是一片血色,树梢上昏鸦嘲哳,田垄间只剩了整齐的稻梗子和飘落的谷屑。
楚晚宁一惊,蓦然睁大了眼。
他居然靠着谷堆一觉睡到了黄昏,大约是因为他身份使然,那些农人也没有好意思去叫醒他,非但由着他这么睡,还有人怕他着凉,给他身上盖了件衣裳。
“……”
衣裳……
楚晚宁想要坐起来,鼻尖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味道,他回过神来,垂了眸去看那件衣袍,料子很粗,但洗的干干净净的,针线罅隙里萦绕着皂角清香。
是墨燃的衣服。
不知为什么,明白过来这一点后,楚晚宁原本要坐起来的动作又弃止了,他放松背脊躺了回去,半张脸掩在衣袍下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眯缝着,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疯了。
他眯着细软的睫毛,在地头田间找那个人的身影。他很快就找到了,毕竟如今墨燃出落得这么英俊高大,站在哪里都会显得十分惹眼。
那年轻男人正在帮村长他们把割好的稻子抱到牛车上去,他背对着楚晚宁,大约劳作了一天实在有些热了,他和其他农人一样,把外袍和上裳都脱了,裸露着精壮的、蜜色的背脊。
熟烫的夕阳下,他宽阔的后背洇着热气,汗水顺着肌肉耸动的纹理缓缓滑落,淌到腰窝里,蜿蜒到紧实的腰线下……
他像火热的铁,像炉中的炭,把所有柔情蜜意都烧成蒸腾的雄性欲望,楚晚宁遥遥看着,眼底渐渐就淡去了其他所有的景象,只剩下那人鲜丽的皮毛,流畅如猎豹的肌肉,还有和村长说笑时偏过的半张脸,梨涡融融,目光良善,瞧上去英俊又迷人。
似乎感到背后的目光,墨燃回过头来,楚晚宁连忙闭上眼睛,装睡。心跳却快得像一场急雨,耳边都是隆隆的血液声。
过了好一阵子,他悄悄地张开一道缝隙,自睫羽帘子下头张望。墨燃已经转过身了,菱儿从垄上朝他走过去,眼波含羞,递给他一块手帕。
“仙君,擦擦汗吧。”
墨燃正抱着一摞稻草往车上运,闻言笑道:“太忙了,等一会儿。”
菱儿显得很高兴,就站在他旁边看着,时不时伸出手去搭一把。墨燃对于这个姑娘的热心颇感意外,说道:“谢谢你。”
她更加欣喜,身边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散发着触手可及的阳刚魅力,她听见他的呼吸,看着他张弛有度的肩膊,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脸,一时也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攥着帕子柔声道:“仙君,你的汗要是再不擦,都要淌到眼睛里去啦。”
墨燃忙忙地说:“没手,没手。”
“我来替你擦……”她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背后一阵寒意。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他肩头还披着墨燃的黑色厚外袍,眉目间恹恹的,带着些刚苏醒时的戾气,他说:“墨燃。”
“啊?”方才还没空的人,立刻放下了稻谷,揉着鼻尖回头,在看到楚晚宁的瞬间展颜就笑,“师尊总算是醒了。”
楚晚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冷?”
墨燃笑着说:“热。”
他话音刚落,攒在乌黑眉毛间的那滴汗珠就淌了下来,一不留神,淌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哎呀一声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亮而执着地望着楚晚宁。他当然不好意思问一个姑娘家借手帕,便央楚晚宁:“师尊,我的眼睛……”
“我手帕洗了。”
“……”
菱儿见状忙道:“那用我的——”
楚晚宁却没有理会她,径直上前。他神情寡淡,却欺身仰头,抬起素白的衣袖,攥着袖口,细细地,替墨燃擦了眉眼。
【第139章】 师尊好梦
墨燃霎时间僵住了。
鼻息间是熟悉的海棠花香味, 楚晚宁虽无太多表情, 但落在他眼皮子上的袖口很轻柔, 拭得也很仔细。关键是这个白衣如雪的男人, 此刻站的离自己是那么近, 他甚至可以瞧清楚晚宁嘴唇上极细腻的纹理, 他甚至只要再低一点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吻上那唇瓣,把柔软的嫩蕊含在唇齿之间。
“你赢了,但你没叫醒我,胜之不武。”楚晚宁擦完了他眉间的汗水, 忽然这样说道。
墨燃一愣, 随即笑了:“我没赢,赢的人是师尊。”
“你下午没再割稻子?”
“没, 剩下的不多了, 我去了趟集市,买了些过冬的用度, 挨家挨户走了一圈儿,耽误了些功夫。”墨燃说, “所以还是师尊割的比我多。”
楚晚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似乎是满意了。
过了一会儿, 他问:“你去集市买了些什么用度?褥子?”
墨燃还没来得及说话, 旁边站着的菱儿不甘寂寞,笑着插话道:“仙君买了好多东西呢,可累死了那匹驼货的马儿。”
“也没有很多, 就是炭火什么的,买了些肉,还有一些糖果。”
“不止呀。”菱儿说,“仙君还给每家都买了一床褥子,弹棉花那老太太都直接推着车跟他进村里头来了,装了满满一车。”
楚晚宁有些诧异:“你哪里来得那么多钱?”
“平时攒的。”墨燃笑道,“其实那些褥子卖的都不贵,比上修界的便宜好多。”
“那肉呢?”
“随手买的,让村长拿回去明天烧给大家吃。”
楚晚宁面色不变,又问:“那糖呢?”
菱儿抚掌笑道:“当然是买给村里头的孩子们吃呀,墨仙君一回来就分给了他们,麦芽糖和桂花糕都有,咱们村里许多丫头小子都还从没有吃过这些甜点,别提多开心了。”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甜蜜地说:“我也得了一块呢。”
这姑娘属于会来事儿的那种,且自然熟,她先前几次插嘴,楚晚宁都没有介意,但这句说完,他却转动眼珠,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吃吗?”
菱儿混不吝地:“好吃呀,好甜的。”
楚晚宁竟似在冷笑了:“那你多吃点。”说罢拂袖而去。墨燃不知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正要去追,忽然眼前铺天盖地一阵黑,是楚晚宁将外头披着的袍子丢到了他脸上,墨燃接住了,拉下衣袍焦急地望着他。“师尊?”
“赤身裸体的像不像话!你不冷,我看着都冷!”楚晚宁厉声道,“穿上!”
“……”
墨燃虽然很热,但既然楚晚宁这么说了,还是一语不发,立刻就把衣服披上了,汗粘着布料,湿嗒嗒的有些难受,他抬起簌簌眼睫,茫然地望着对方。
楚晚宁蹙着剑眉道:“衣襟拉上!敞着给谁看!没规矩!”
“……”墨燃又立刻把衣襟整好,领口叠的很高,很严实,现在倒是没有半寸皮肉露在外头了,但却有多了种禁欲之美。楚晚宁看了,莫名更加愤懑,暗骂一声甩袖离去,留墨燃一个人傻狗一般愣在原地。
村长夫妇和菱儿在旁边瞧着,都是一头雾水,菱儿心有戚戚道:“这位仙君……好凶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人……”她有些怜悯,甚至是讨好地小声说。“你师父待你真不好,也就你性子温和,能忍着不——”
她边念叨边回头,却忽然对上墨燃的目光,半截话刹那就碎在唇齿间再也说不出来了。因她看到一直都笑吟吟很和气的墨仙君忽然面色沉炽,眼神里闪着狼齿般的森然。
她猛地住了嘴,但墨燃随即把脸转了开去,光线变幻,他眼底的颜色就不再那么容易被瞧清,菱儿心脏直突突,不知刚才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眼前这个山一般稳重宽厚的男人,在须臾间露出了另一张豺狼虎豹的脸。
墨燃闷声道:“抱歉,你们先忙着,我不放心他,去看看。”说着就大步行远了。
楚晚宁站在河塘边,漫天芦花飞舞,夕阳半浸在粼粼水波中,河中犹如有烈火在灼烧。
墨燃跑的急了,在他身后停下来的时候有些喘:“师尊。”
“……”
“我哪里做错了吗?”
楚晚宁道:“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高兴。”
墨燃一愣:“什么?”
楚晚宁回过头来,阴沉地说:“我高兴不高兴。”
墨燃:“……”
他不打算和楚晚宁绕口令一般地说话了,他仔细瞧了瞧楚晚宁的脸色,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师尊为什么不高兴了。”
楚晚宁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攥紧,肩膀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动,脸上却还镇定地:“说了我没——”
墨燃却已走过来,站在树下,笑眯眯地背着手,那河边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他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显得更高。
楚晚宁心生警觉,又觉不爽,说:“你给我下来。”
“哦。”
墨燃就轻轻巧巧地跳了一下,脚尖离开那突出的树疖子,落到楚晚宁跟前。这树盘虬卧龙,没有粗根的地方统共就那么一点儿,楚晚宁站着一块儿,墨燃就只能跟他站的特别近,才能避开高地。
他低着头,呼吸几乎能拂动楚晚宁的睫毛,于是楚晚宁又有些难堪,沉着脸道:“你给我上去。”
“……”墨燃忍不住笑了,“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师尊在与我开玩笑?”
楚晚宁也知自己一怒之下在胡闹,被揭穿了就干脆缄默不语,阴沉地不说话。
墨燃把手从背后伸出来,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一把糖果,拿稻米纸裹着的,花花绿绿都捧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别生气啦,给你留了。”
“……”楚晚宁更气了,简直想吐血,简直勃然大怒,他压着剑眉喝道,“墨微雨!!”
“在!”墨燃忙站直了。
“谁要吃糖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哄吗?还是拿我当姑娘哄?我根本——唔!”
一颗糖果被点到唇边,送进了口中。
楚晚宁惊呆了。霎时间耳朵尖红了不说,脸也红了,不知是羞耻还是恼怒,一双凤眼睁得滚圆,惊怒交加地瞪着眼前笑盈盈的那个男人。
“牛乳味儿的。”墨燃说,“你最喜欢。”
楚晚宁忽然就有些哑口无言,有些无力,像是被剪去了爪子的猫儿,张牙舞爪龇着毛的威胁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他含着牛乳味儿的糖果,额角一小撮碎发因为刚刚走得急,被风吹的微微翘起,草叶般在细软地颤动着。墨燃看了,心头觉得很痒,想伸手去压下那一缕头发。
他是喜欢实干的人。心中这样想着,然后,就真的伸手了。
楚晚宁:“……”
墨燃笑道:“给村子里每个人都买了些糖果和点心,但买给师尊的是最好吃的,糖果我都偷偷藏在袖子里。糕点放在你房间,晚上回去悄悄吃,别给那些小家伙看到,是荷花酥,很漂亮,要是给他们看到了,一准要缠着问你要。”
楚晚宁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用舌尖卷了卷融化开了的牛乳糖果,抬眼,在芦花丛中,老榕树下望着眼前的那个男人。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丢出四个字:“桂花糖藕。”
墨燃笑了:“买了。”
“蟹粉狮子头。”
“也买了。”
“……”
楚晚宁偏过脑袋,他觉得今日自己的威严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严拾起来掸掸灰尘,于是有心摆正了姿态,下巴微微扬起,“可惜差了梨花白。”
他大概以为自己抬下巴的模样很严肃,很有压迫力。然而那是过去,限于墨燃的少年时代,个头还没他高的时候。
楚晚宁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再这么做,只会让墨燃看到那线条柔和的下颚,还有下巴扬起后暴露出的喉结,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颈。他像是自视甚高的猫儿,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齿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为他震慑了虎狼,却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咙吮在口舌间,舔舐亲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视线从楚晚宁下巴底下移开,再瞧着眼前的人时,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沉。
他勉强笑着,做着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说:“有的。”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蹙着眉:“什么?”
“梨花白。”
墨燃不动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欲念,沙哑道。“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宁:“……”
“走在路上觉得师尊可能会想喝。”墨燃说,“幸好我买了。”
楚晚宁瞪着眼前那个卖力讨好着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刁难好没意思,那故作张致的硬冷,也好没意思。
他终于缓缓放送了紧绷着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树上,来回打量着墨燃,而后道:“墨燃。”
“嗯。”
“你变了好多。”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从墨燃眼底看到了一丝不安,而后墨燃忽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说:“那师尊喜不喜欢?”
“……”楚晚宁说,“不讨厌。”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复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抬起,在半空犹豫一下,还是落在了墨燃腰侧。
墨燃猛地颤了一下,不明所以却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着楚晚宁。
“在书上看到你与黄河之魃恶斗。”楚晚宁道,“伤的是这里吧。”
“……嗯。”
楚晚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当一声墨宗师了。”
“徒弟不敢。”
楚晚宁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后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来跑去的,确实没有宗师的样子。走吧,太阳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么?”
墨燃想了想,说:“好像说是把米饭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宁点了点头,忽然道:“别再乱脱衣服。”
墨燃的脸红了:“嗯。”
“热了就休息。”
“好。”
楚晚宁再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自己要记得带块手帕,没事别总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吗?”
“……没有。”墨燃感到尴尬。
“……那你平时用什么擦脸……”
“……袖子。”墨燃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尴尬。
楚晚宁有些无语,半晌说:“我到时候帮你裁一块。”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给我的吗?”
“嗯。”
墨燃大喜过望:“真好!师尊什么时候去裁?”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总得等这阵子忙完吧。”
“那我……也想要那种有海棠花的,可以吗?”
“……我尽量吧。”
得了应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一把糖果换来一块手帕的喜悦里,盖着新换好的被子,翻来覆去开心地睡不着。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梦死的痛苦着。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寤寐难眠。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后来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对着楚晚宁房间的窗。他趴在边沿上,透过微微撑开些许的空隙,鼻尖是旷野乡村夜间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还有院落对面的那一片烛火。
楚晚宁还没睡。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琢磨着怎么裁手帕,还是在吃自己带给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着那暖黄色的灯火从对面窗户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对面的光熄灭了,楚晚宁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声道了一句:“师尊,好梦。”
还有一句压在心底,即便是无人听到,他也不敢说出口。
晚宁。
好梦。
【第140章】 师尊,翻身
借墨燃吉言, 这天晚上, 楚晚宁又做了一个梦, 可惜并不是个好梦。
梦里, 他回到了彩蝶镇天裂那一年, 只是与他补天裂的人, 换做了师昧。
铅灰色的天空落着大雪,师昧支持不住,被鬼祟穿心,自盘龙柱上跌落,摔在苍茫无尽的雪地里。墨燃跑过来, 抱起血流不止的师昧, 跪在他脚边,求他施以援手, 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 可是双生结界的作用下,他受了与师昧一般重的创伤,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 他只怕自己一出口, 血就会呛出来, 周围那些鬼魅就会一拥而上, 将他们统统撕为碎片。
“师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最终夺路而逃……
师昧死了。
墨燃再也没有原谅他。
他梦到死生之巅的奈何桥, 正是倒春寒时,天下着雨,满目春树嫩芽被雨水润泽,脚下的青石路漫长没有尽头,他撑着伞,独自一个人走着。
忽然,他看到桥对面遥遥行来另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掌伞,抱着一摞油皮纸裹着的书,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楚晚宁不由地慢下了脚步。
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个人脚下的步伐没有变缓,他只是抬起雨水里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睫,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宁想唤住他,想说:墨……
墨燃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抱着他的书,走在奈何桥的最左侧,再多一寸就该翻到河水里去了——只为了离走在右侧的师尊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们走到桥的中段了。
一个从前习惯撑伞的人,在雨里走着,一个从前不习惯撑伞的人,也在雨里走着。
后来他们相错而过。
淋雨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而撑伞的人停下脚步,在原处立着。
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击在伞面,楚晚宁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湿的寒气都渗透到了骨缝里。
他忽然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梦境黑沉下去。
又沉又冷。
冷得像雨,沉得像再也迈不动的双腿。
睡梦中楚晚宁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身子缩得很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淌落,湿润了枕头。他恍惚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但为何会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决绝。
可是……只是这样吗?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让周围的光线又亮了起来。
仍是在梦里,距离师昧离世,已经过了很多个月了。
墨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也越来越少,不过所有的修行课,他还是会来,只是听课,也不与楚晚宁多言。
楚晚宁并没有去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回师明净,墨燃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这天的修行课,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颗松树的最顶梢,锻炼灵力的汇集。
可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忽然间体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楚晚宁不及思索,掠过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间他来不及施展任何法术,两人重重地从树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软,还落着一层厚厚松针,他们都没有摔伤,只是楚晚宁的手腕被尖利的树枝划破了,狰狞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着。
墨燃看着他的伤口,然后这些月第一次抬起眼眸,不加掩藏地,来回打量着楚晚宁的脸庞。
最后他说:“师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语气,但说的,总算还是缓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药膏和绷带,处理一下吧。”
他们坐在厚实的针叶林间,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清香,楚晚宁没有吭声,他看着墨燃低首,沉默地替自己缠绕绷带,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颤抖着,楚晚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够的勇气,问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但那时候的风太缓,阳光太暖,枝叶间还有鸟鸣虫语,他受伤的手被墨燃静静握着,打理着绷带,一切都是安宁的,是静谧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没有去打破这张岑静的画卷。
他忽然觉得答案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场梦里,在师昧故去之后,他的血,他的伤,居然多少还能换回墨燃的一点知觉,半寸和缓。
第二天,楚晚宁醒来时,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躺在床上,甚至能觉得自己的手臂隐隐作痛,又似乎残有余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揉了揉脸,不由觉得好笑。
自己梦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该不会是瞧见师昧如今俊俏的模样,自己心生了些郁闷,竟到梦中来发泄,居然能梦到师昧死了……真是好生荒谬。
他穿衣起床,洗漱扎发,很快地,也就把昨夜这场零零碎碎的梦给忘到脑后了。
今天村长他们要打年糕。
年糕在下修界是除夕必吃的食物,为的是讨个好彩头。粳米面和糯米面在头一天晚上就磨好了,然后需要女人和老人烧火热灶,上锅去蒸粉,这道工序颇费工夫,却用不到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搭手,因此楚晚宁起了迟了些,再慢吞吞走地过去,也没关系。
他到了那里,看到偌大的晒场上支了个大锅,半人高的木桶正隔水蒸着,不断往外冒着滚滚热气,村长老婆站在个矮脚板凳上,时不时往里面补米粉。几个小童绕着火炉在跑跳打闹,还时不时从火塘子里拿铁梭拨出一串儿烤花生,一根玉米棒子。
令楚晚宁有些意外的是,墨燃起的依旧很早,正在帮着村长老婆看火,有个孩童嘻嘻哈哈地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抽噎数声,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摔着了?”墨燃扶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灰,说道,“有没有哪里磨破?”
“手——”那小女孩一边嚎啕,一边举起自己黑不溜秋的小黑手给墨燃看。
墨燃就抱起她,带她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给她洗手。那距离有些远,楚晚宁没有听见他和那小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小家伙噙着泪花,抽抽噎噎地,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哭了,再过了一会儿,她破涕为笑,仰着一张挂着鼻涕的小脸望着墨燃,开始和墨燃叽叽呱呱讲话。
“……”
楚晚宁就安静地立在拐角看着他,看着他哄人,看着他把孩子又抱回了火塘边,看着他从旺火里拨出一颗红薯,细细地剥了皮,递到小姑娘手里。
他就那么看着。好像看到了墨微雨经过的那五年。
“啊,师尊来了?”
“嗯。”过了很久,楚晚宁才走到墨燃身边,坐了下来。他望着锅炉下跃动的熊熊烈火,看了片刻,说道,“里头都烤了些什么?”
“花生,红薯,玉米。”墨燃说,“你来了,给你烤一颗糖果。”
“……糖果还可以烤?”
“师尊不能烤,一烤就焦了。”墨燃笑道,“我来会比较好。”
他说着就从兜里又摸出一颗牛乳麦芽糖,去了外头的稻皮纸,拿火钳夹了,凑到炉膛里稍微翻烤,然后就立刻收回,把糖果取了,“嘶,有些烫。”他吹了吹,然后才递到楚晚宁唇边。
“尝尝。”
“……”楚晚宁并不习惯被人喂东西吃,于是伸手拿了糖果,奶白色的糖被烤的有些软,嚼起来奶香四溢,楚晚宁说,“不错。你再烤一颗。”
墨燃就又烤了一颗,楚晚宁又用手接过来,自己吃了。
“再来一颗。”
“……”
墨燃接连烤了八颗,到第九颗的时候,有小孩子跑过来问墨燃要红薯吃,墨燃腾不出手来,就只能让楚晚宁去拿。
楚晚宁拿起另一只火钳,挑了一只最大的出来。墨燃看了一眼,说:“这个搁回去,拿旁边那个小的。”
“大的好吃。”
“大的没熟。”墨燃笑道。
楚晚宁有些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没熟?”
“你信我的,我常在野外烤了吃。拿那个小的给他吧,小的甜。”
楚晚宁便只好又换了小的出来,那小孩子不知道楚晚宁在修真界到底是如何的翘楚人物,但见他愿意为自己挑红薯,便趴过来,小声对楚晚宁说:“大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跟另一个大哥哥说去。”楚晚宁道,“是他不让你吃的,说没熟。”
小孩子就真的跑去找墨燃:“墨燃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墨燃说:“要吃大的再等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呢?”
“从一数到一百。”
“可我只会从一数到十……”小孩子很委屈。
墨燃就笑了:“那就罚你只能吃小的吧。”
那小家伙没办法,唉声叹气地,便也只能接受了命运待他的不公,蔫头耷脑道:“好吧,小的就小的吧。”
楚晚宁就给他剥红薯,快剥好的时候,墨燃的糖果也烤到了最软,若再不吃,怕就要彻底化了。于是忙捻下来,递给楚晚宁:“师尊,来,张嘴——”
手里头还有红薯,楚晚宁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就张了嘴唇,直到墨燃把软暖的牛乳糖喂到他唇齿间,拿粗粝的指腹在他嘴角轻轻擦过,楚晚宁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吃了徒弟亲手喂过来的糖果子,耳尖刹时就涨红了。
“还要吗?”
楚晚宁轻咳一声,幸好火光本就暖,映着他的面容,倒也瞧不出脸色的异样来,他说:“不要了。”
墨燃笑道:“刚好喂饱你,还剩最后一颗牛乳糖,再吃就没有了。”
他因为放松,而用词疏懒,不曾斟酌。所以自然而然,说了“喂饱”两个字。但徒弟自然是万万不敢与师尊这样讲话的,这两个字里宠溺和强势的味道太重了,比如饲主喂饱宠儿,帝王喂饱妻妾,甚至可以引申为床榻之间,在上面的征服者,用滚烫灼热的肉体,喂饱在下面雌伏呻吟的人。
楚晚宁在这样粗糙的两个字里浸着,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米蒸好之后要摊面板,这是体力活,村里的精壮汉子都要抡着木槌子打年糕,村长给了墨燃一个包着纱布的木锤,又想递一个给楚晚宁,被墨燃拦住了。
墨燃笑道:“村长,我师尊没有做过这个活儿,他打不好。”
“……”楚晚宁在旁边默默无言。
他很是不甘心,甚至有些愠怒,因为他这个人,从出山到如今,还从来没有谁能够把他和“做不好”这三个字关联在一起。在旁人嘴里,他能听到的永远是请求,是拜托,是“仙君,你帮个忙如何如何”。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拦在身后,说“他不会,他做不好。”
楚晚宁很恼,他想振袖怒喝,你才做不好!
但他忍了忍,忍住了。因为墨燃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是做不好。
最后他们被村长安排到一个石臼面前,石臼里已经搁了蒸好的米粉,正往外冒着灼灼热气。
墨燃道:“师尊,那待会儿我打糕,你记着每打三下,就帮我把米糕翻个面儿。小心点不要烫到手,也不要太急,别被我砸到。”
“……你要是抡个锤子都能砸到我,你这仙也别修了,回家种地去。”
墨燃就笑了:“我只是说一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旁边已经两人一组地抡开了,他也不想太落后面,于是站在石臼旁边,说:“来吧。”
墨燃就落下了木锤,第一下就打的很沉,实实地击在了柔软烫热的米面里,米面陷了进去,裹住了槌子,他往复打了三下,抬起明亮的眸子,对楚晚宁道:“师尊,翻身。”
楚晚宁就把米团子翻了个身,墨燃又落了重锤下来。
几番配合,他们的节奏已经掌握得很好,基本是墨燃第三下一抬起,楚晚宁就利落地把团子翻个面儿,当他手刚撤走,墨燃就又打下了新的一击。打年糕看起来简单,但力道要掌握得很好,打的人必须很有力气,精力充沛,如此翻来覆去无数次,当米面彻底黏糊了,粘扯不断,才算完工。
如此忙碌了一会儿,墨燃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但旁边的农人们却有些累起来,粗着嗓子开始喊:“一二三——一二三——”他们喊的是落锤的节奏,墨燃觉得有些意思,便按他们的节奏一起打,打到米团半粘,旁边的人已是气喘吁吁,墨燃却没什么感觉,笑着对楚晚宁说:“再来。”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那年轻男人的额头已满是汗水,阳光下晶亮亮的,蜜一般的色泽。他的嘴唇也微微张着,并不像寻常人那样累的粗叹,但呼吸多少有些沉重,胸膛起伏着。
瞧见楚晚宁在看他,他愣了一下,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一双眼睛璀璨如星辰,他笑着:“怎么了?是不是脸上沾了米面?”
“没有。”
“那是……”
楚晚宁看着他热的满头是汗,却又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衣襟叠到喉结口的模样,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他问:“你热不热?”
他昨天是问墨燃“冷不冷”,今天又问墨燃“热不热”,这实在让墨燃很困惑,明明两天的温度也差不了太多,愣了一会儿才道:“我还好。”
“热了就脱了吧。”
“师尊不喜欢,我就不脱。”
“……”楚晚宁道,“闷出一身汗,更讨厌。”
既然他这么说,墨燃本身就已经黏着难受了,便把外袍和上裳除了,丢到旁边的石墨上,楚晚宁冷眼瞧着,心却渐渐烫热起来,他看着墨燃在石墨边裸露出宽阔的肩背,坚实的臂膀,里头一层内衫脱了之后几乎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气,墨燃果然闷了一身的汗,阳光下淌着湿润油滑的光泽。他像出水的人鱼,转过身来,朝楚晚宁笑了笑,英俊到令人目眩心驰。
“两位仙君,要喝水吗?”村长老婆端着个茶,挨个问过来,问到了他们。
墨燃回到了石臼前,重新拿起了木锤,笑道:“不用,我还不渴。”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托盘上的一只茶盏。楚晚宁在两人一脸诧异的目光中,咕嘟咕嘟豪气干云地喝了一整杯茶,再把茶盏递给村长老婆:“劳烦再来一杯。”
“……师尊,你很渴么?”
这话不知哪里刺到了他,楚晚宁蓦地抬头,目光灼灼,满是戒备:“渴?……不,我不渴。”又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子水。
墨燃望着他,不禁有些纳闷,师尊什么时候自尊病严重到连口渴都耻于言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