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天音阁-最终之审
听薛正雍开口, 旁边有别的门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巅能不能闭嘴?!你们弟子修炼珍珑棋局,已经触犯了修真界大忌, 按理你们这破门派应当立马散派滚蛋的!现在暂且没功夫与你们计较,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还替他说话?你和他别该是一伙儿的吧!”
周围是嗡嗡人语。
门派也好, 家族也好, 往往就是这样。一人成神,鸡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 整个门派或者家族就都会被看作是诡谲魔窟。
“此乃量罪, 并非定刑。”木烟离倒是淡淡的,就事论事,没去评判死生之巅,“薛掌门不必着急。量罪之后,还会折功。功过相抵, 才是最终定论。”
她说完, 转过头复又遥望着墨燃, 嗓音清冷:“继续陈罪。”
“我……曾经……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这话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却觉得心如火焚。
欺师灭祖,陈的是他前世之罪——这诉罪水, 竟会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从喉咙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难道要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说出自己前世是怎样凌辱楚晚宁的吗?
囚其为禁脔, 娶其为妃妾。辱其一身傲骨, 最后还害死了他。
他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但楚晚宁的岁月还很漫长。
楚晚宁是神木之灵, 拥有最纯粹的灵气, 天赋异禀。他希望楚晚宁可以好好走下去, 到最后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情爱之痛。
他的师尊那么好,那么干净。他想护着他……
绝不能让众人觉得他们有所瓜葛,有所牵连。
绝不能让大家觉得楚晚宁是脏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与腥甜。
他要护着他。护着他……
腹腔内犹烧一捧火,痛至断肠。耳边隐约听到木烟离在冰冷地逼问:“什么叫做欺师灭祖?”
他不说,他不说。
指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额前碾得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他不说。
抵御诉罪水和抵御天问是一样的,只要死咬牙关,最后总能忍过去。
他就在天音阁的诘问,众人的侧目中挣扎着,困兽般嚎啕着。这折磨太深了,寻常人连天问都不能忍耐,而这比天问审讯的滋味痛过百倍千倍。
他觉得肠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撕扯,绞烂,血肉斑驳的疮口被盐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钻心的疼。
木烟离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海洋传来。
“所谓欺师灭祖,究竟为何事?!”
他不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却不流泪。
和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七日一样。
他不哭。
他的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他也不稀罕这些人的怜悯。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肠寸断,也要忍着。
木烟离还在居高临下地审问着:“你对楚晚宁,究竟做过什么?”
太痛了,到最后眼前竟生幻觉。
他恍惚看到楚晚宁百年之后飞升成仙的模样。依旧是皓白如雪的衣冠,眉眼英俊,气华神流,不笑的时候目有锋芒,笑的时候锋芒便化了,成了一湖一海的温柔。
“不曾……”
木烟离愣了一下,朱唇轻启:“什么?”
墨燃喉咙里格格碾碎,沙哑至极:“我说错了,我不曾……我没有……欺师……”
抬起眸子,血丝纵横,瞳仁却亮。
“灭祖!”
字句咬碎。
“……”木烟离脸上也不知是怎样的表情,似乎有一丝惊愕,又似乎有一丝茫然,但她生的太冷了,惊愕和茫然很快都被凝冻成冰,她顿了顿,说道,“继续陈罪。”
墨燃咳着血,肺部像是被搅碎了,呼吸时都带着混浊的腥味。
他躺在地上,等诉罪水巨大的疼痛过后,浑身都已湿透,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发丝沾染在面颊上,喘息着。
木烟离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半步。
她盯着他:“继续陈罪。”
“无罪……”墨燃阖上眼眸,哑声道,“可陈。”
木烟离便命一名弟子前去取了墨燃的一点鲜血,而后抹在玲珑砝码上,那砝码阳刻了“功善德”三个小篆,是用来测量此人功德的。
她把砝码掷入天秤中。
天秤在缓缓浮移,除了墨燃,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一杆金色的指针——
“粉碎魂魄”……依旧是“粉碎魂魄”……
指针在踽踽挪动着。
粉碎魂魄。
却出不了粉碎魂魄的圈子。
薛蒙握着膝头搁着的龙城弯刀,脸色极其难看,他盯着那天秤看。他尽量让自己腰杆挺直,因为知道若是垮落了,只怕再难直起。
他微微发着抖,此刻他的掌心竟比龙城玄铁更冰冷。
木烟离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望着金色法秤,那指针移动得越来越慢,在“粉碎魂魄”那片领域挪动着,几乎趋于禁止。
她拂开衣袖,淡淡道:“好了,看来大局已……”
“还在动。”
“薛公子……”
薛蒙瞪着她,他在说话了,尽管嗓音也颤抖得厉害,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指针还在动。”
木烟离道:“快停了。”
“那就等它停。”
木烟离与他视线相对。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浮起一丝清冷而嘲讽的笑意:“好,那就等它停。”
日头毒烈,烤的砂石地面蒙蒙浮起一层灰烟。
他们等着,所有人都望着那指针,等着它停落。可奇怪的是那指针过了很久也没有安定——
它似乎也拿捏不准对于墨微雨应当如何决断,它在摆晃,犹豫不决地往减罪的地方倾斜,慢慢地,一点一点。
木烟离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她不再吭声,鹅黄衣摆委地,静静等待着神武天秤的判决。
薛蒙的指节泛白,他紧紧盯着那一根针,似乎即将仲裁的不是墨微雨一个人的性命,而是在仲裁他与墨燃认识的这些年。
从轻慢到嫌恶,从嫌恶到接受,从接受到认同。
究竟是一开始的疏冷错了,还是到后来的那一声“哥”,错到离谱?
他不知道。
他盯着那一根针,茫茫无依的心里,只有盯着这根针的时候还有个盼头。
别停落。
求你了。
继续往前走一些吧,你看,还差一点……
那家伙再怎么错,但也碎去了灵核,退了万马千军。
怎么能处极刑呢?
怎么能粉碎他的魂灵呢……
一点。再一点。
到最后。
“生挖灵核。”
木烟离面无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极是公正也极是冷血,与她身上潋滟着金色暖光的华袍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针停了。
尖端颤悠悠地指着“生挖灵核”四个字。
那是对墨宗师最后的审判。
木烟离对下面浩浩荡荡的看客,以及台上十大门派——
确实是十大门派,天音阁依旧留有儒风门的旧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是一身黑衣的叶忘昔。
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
什么是命?
他因为命,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养大。
他给了这个孩子家人,师父,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家。可这个孩子原本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私生弃子,从小吃不饱饭,跟着母亲乞讨卖艺为生。
母亲死了,他一个瘦弱伶仃的幼童,拖着渐渐腐烂的尸体,在乱葬岗,将自己童年唯一的温暖,亲手埋葬。
他挨过无数次打,无数责骂,他被关过狗笼,被诬陷入狱。
谁都期望这世道是公平的,可是从降生的一刻起,命运原本就不公——
为什么这边世家公子香车宝马,千金换取美人笑。那边穷苦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以虫蚁为食,天地为席。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纵情无忧地对母亲撒娇。有的人却要带着母亲的尸骨,去豪门巨擘面前,讨得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为什么有人卑微入土。有人天生富贵。
这不公平。
当命运把不公倾倒在那些最底层的人身上,一个调价令就可以夺去他们身边亲人的性命的时候——
公正在哪里?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心有不恨,怎能超脱释然。
这个孩子纵使做错过,纵使不是他的骨肉血亲,纵使命运捉弄……思及如此,也还是心疼的。
薛正雍闭上眼睛。
他喃喃着说:“太残忍了,神武天秤恐怕根本没有把灵核破碎这种情况考量进去……几百次,木烟离。”
他掀起眼帘,声音在发抖。
“你要拿锥子,剜刺他的心脏,几百次。”
“……”
天地间清朗一片,天音阁的一切都是严谨的,公正的,一丝不苟的。
薛正雍仰起脸,望着叆叇云层缓缓流曳而过。
“好啦,如今他是罪有所偿了,他欠这世道的,总该还清了罢。”
起风了。
薛正雍蓦地哽咽。
“可是这世道欠他的呢……有人还给他吗……有人还给他吗……”
【第272章】 天音阁-人言可畏
公审最终还是结束了。
即使有人发声, 有人申辩,结果依旧改变不了。
遵循天音阁神武之秤的审判, 已是修真界千年来的古制,没有谁能够逃脱, 墨微雨自然也不能幸免。
清场, 墨燃被押解至天音阁外的忏罪台。
法器捆缚,结界笼罩, 侍卫伫立。他将跪在这里, 三日三夜,接受过路之人的讥嘲,唾骂,直到生挖灵核的那一天。
是谓公示。
“爹,娘, 我想去看他。”
天音阁宾客厢房内, 薛蒙坐不住, 他倏忽起身,却被王夫人拉住。
王夫人道:“别去。”
她难得坚定, 此刻却不容置否。
“不要去忏罪台,不要去看他。”
“为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王夫人摇了摇头。
“死生之巅目下自身难保, 今日有多少人在责令我们散派?你父子二人需当冷静, 千万不可再出挑。一旦死生之巅有恙, 玉衡也好, 燃儿也好, 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断绝了。”
薛蒙茫茫然地:“可是真的会有人去斗他, 围着骂他吗?我不知道那个珍珑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解开……可是……”
他把脸埋入掌心中,嗓音湿润。
“可是,那天真的是他救了我们啊……为什么有些人没经历过那天的灾劫,没看到过那天的情况,只凭一面之词,就要这样待他。”
为什么?
薛蒙不懂,他太纯澈。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凌辱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松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磐石,心大概与磐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只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松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他不解气,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边几块石头,朝着墨燃身上砸过去。
天音阁的小弟子们对此司空见惯。
他们私下里常常笑嘻嘻地说:“人嘛,只要还分得清善恶,就都会仇视那种重刑犯,打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很体谅百姓的情绪。于是不常拦着。
几块石子砸在脸上身上,并不疼。但墨燃却微微地在颤抖。
见他颤抖,见他痛苦,小贩似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与凄楚便不再算什么了,他心里的恶气多少出了一些,他拖着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车走去,盖上油布,行远了。
天地间一片夜雾苍茫,大雨将小贩啐落的浓痰冲去,亦将许许多多的污渍冲刷殆尽。
雨越下越大,尘世好干净。
天亮了。
天音阁的修士陆续有人出城门,路过墨燃身边,或视若无睹,或嫌弃鄙夷。
忽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伞倾落,遮住淅淅沥沥。
墨燃在寐,没有觉察。直到听见有人在争执。
一个温雅沉和的嗓音,语气却很坚持:“给他施个避雨的结界。”
“没有阁主命令,不可动忏罪台分毫。”
“只是个结界而已。”
“爱莫能助。”
墨燃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叶忘昔,叶忘昔态度坚决:“行刑日还没到,你们不该如此对他。”
“我们怎么对他了?”有人皱起眉,“叶姑娘,你讲话要负责任,天音阁按规矩办事,是上苍看不过他,要下这场雨,这不是我们加给他的惩罚。”
叶忘昔眼中闪着愠怒:“这还不是惩罚吗?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们就让他这样淋着?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庄的人路过,是甄琮明带着一群师弟。
听到动静,甄琮明侧目,冷笑:“哎哟,儒风门的暗城首领又在多管闲事啦?”
“替罪人撑伞,呵呵。”
周围有人围过来,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几个女修翻着叶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语状——
可惜声音并不低。
“听说当初在儒风门,替叶忘昔出头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居然是这个恶鬼帮的她?”
“墨燃连养大自己的干娘都杀,怎么对叶忘昔这么好。”
静默一会儿,而后有人睁大眼睛,以帕掩口,变了颜色:“天啊,他们俩该不会是……”
是什么?
很聪明,没有人在此刻挑明了言说。但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又是恶心又是激动的神情。不负责的猜测太舒适了,仿佛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这高潮在人群中弥漫,在烟雨中扩散。
他们盯着台上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为什么一个女的愿意帮一个落魄颓丧的男子?她有没有和他睡过?她肯定和他睡过,她肯定爱死了他,爱极了他在床上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好脏。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叶忘昔一眼。他想说话,但第一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后才沙哑道:“叶姑娘……”
“你醒了?”
叶忘昔低下头,依旧是当年温和而端正的模样。
“……你走吧……别站在这里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里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里。”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里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
那被顶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悦:“段衣寒是乐伶,又不是娼,她立身乐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过任何花客——”
“你觉得她没接过那是因为你穷啊,这种女人,只要钱两到位,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这时候有人慨然出声:“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昨天那个抱着孩子来的教书先生。
今日他倒是没有抱着自己孩子,而是捧着一摞书籍,身后跟着一群学堂里的书童。教书先生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极其清高。
有人认出他来,客气道:“马先生今日下课倒是早。”
“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学,为的就是特意带学生来亲声受教,见见世面。”
他说罢,横了一眼那个替段衣寒说话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没想到居然能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令马某大开眼界,也当真为我上修界的风气深感忧心。”
“对,马先生说的不错,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为人师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于替段衣寒辩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脸涨作猪肝色,也不好说什么,拂袖愤愤去了。
这些话,墨燃听来初时怒极,后又无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早已去世的母亲在众人唇齿之间变得腥臊不堪。只能由着那个临死之前,还叮嘱他“要记恩,不要报仇”的女人,被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嚼烂,嚼成妓女,淫妇,生出贱种的败类。堵不住悠悠之口。
叶忘昔忍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与台下之人争论。
但墨燃低沉地唤住她:“别说了。”
“……”
“没用的。”
叶忘昔回到他身边,这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但她的伞依旧没有收,好像这一把单薄的油纸伞能挡住什么似的。
墨燃抬眸看了她一眼,半晌,沙哑道:“别站在这里陪我了,叶姑娘,你若是信我……便回天音阁内去吧,去找到薛蒙,找到死生之巅的人……跟他们说……”
他缓了一会儿。
此刻他便连说话的力道都是不足的。
“跟他们说,听我的话,设法……尽快找到华碧楠……找到我师尊……”
提到楚晚宁,他的心便又是一阵绞痛。
楚晚宁在哪里?
听师昧的语气,并不会伤害于他,可是他会被师昧带去哪里,会被强迫着做些什么?
他不能深想。
“第一禁术是真的被解开了,要早做提防。”墨燃睫毛簌簌,“……我挡了不了第二次进攻……但一定还会有第二次……求你信我……我没有别的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停下来。”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见到楚晚宁召出怀沙。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以死难,补穹天。
【第273章】 天音阁-行道不同
蛟山大殿内, 一豆孤灯亮着。
南宫柳蜷在宝座旁呼呼大睡,手边还搁着两只没有吃完的橘子。
忽然, 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影子投落在南宫柳身上, 缓慢地走近。那人脚步极缓, 点着芒杖,柔腻的鼻梁上端佩着雪白绢布, 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眸。
“唔……”许是竹杖点地的声音打搅到了南宫离, 他自浅寐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啊,是挚友哥哥呀……你的眼睛怎么了?”
出现在殿内的正是之前一直神出鬼没,尽量不现身于众人前的盲眼师昧。
南宫柳怔怔地:“你不是去天音阁了吗?”
师昧摇了摇头:“说来话长, 就不与你细讲了。”略微一顿, 又道, “阿柳,我应当在桌上落了一张珍珑兵谱, 你能帮我找一找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南宫柳立刻在案几上翻翻找找,很快就寻到了那张绢帛制成的兵谱, “给。”
“多谢。”
师昧纤长细瘦的手指在绢帛上慢慢挪移, 他眼睛已经盲了, 看不到上头的文字, 但是这种兵谱都不仅仅是使用字符记载, 为防万一, 用灵力也能读知。他就立在空寂的大殿内,一点一点地解读着其中内容,那上头写的,是华碧楠此前为逼墨燃自毁灵核,调用的所有珍珑棋局兵力。
调用,前世霖铃屿属民,四万六千人。
无悲寺属民,一万三千人。
……
凡此种种。
前世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师昧捏着那一方柔软细腻的绢帛,初时尚觉麻木,脑中只是木钝地想着:原来前世的自己所说的必要牺牲,是这样的尸山血海吗?
死生之巅弟子,全部。
全部都被做成了珍珑棋子,为踏仙帝君驱策,除了薛蒙,无一幸免?
可他明明记得,华碧楠曾与他温和地说过:“你知道,我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人间多苦,唯愿诸恶莫做。我希望这条路上死去的人能够少之又少,否则,我也良心难安。”
那是华碧楠刚刚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他面前,对他说的一番话。
人间多苦,诸恶莫做,情非得已,惟愿少殇。
这与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太多的偏差,他心狠手辣,但并非自己所愿的,他也是迫不得已。
“良心难安……”当时,恳求真挚地对他说出这一番话语的华碧楠,却早已在另一个尘世杀尽了天下人。
而他竟到此刻才知晓。
“挚友哥哥,你、你怎么了?”颅内嗡嗡充血,耳边模糊传来南宫柳焦急的声音,“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怎么在抖?你……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冷吗?”
孩子般的絮絮叨叨,忽地一阵温热裹住他,是南宫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手忙脚乱地披在了他身上。
“来,我不冷,我把我的衣服给你。”
那个曾经绵里藏针,机关算尽的罪人,在失去神识之后变得如此单纯。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年少真挚的时候吧?只是在岁月的雕琢之下,心脏也和面目一样生出皱纹。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师昧裹着南宫柳的衣裳,他是冷,彻骨地冷。
眼前一阵阵地晕眩,白布下渗出血泪……他颓然跌于座上,把自己的身子蜷得其小。
“他不是我……”师昧不住地喃喃,“他不是我……”
南宫柳自是在旁边听得迷茫:“什么?”
师昧把脸蜷进臂弯里,那细小的战栗从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一张绢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牺牲在所难免,我知道会有很多算计,会辜负许多真心,我早已准备万劫不复,他与我商量说或许要我捐出双目的时候,我也不曾犹豫。可我……”
“挚友哥哥……”
南宫柳把手覆上他的发间,犹如稚子间的安抚,笨拙地劝慰着他。
师昧蓦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杀了这么多人啊……”
绢帛飘落在地,那上面历历记载的,是另一个红尘里几乎所有的修士,平民。都成白骨。
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师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败了,所以通过楚晚宁遗留的生死门裂缝,来到这里,想要从头来过。但你要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目的,与你合谋。”
华碧楠闭了闭眼:“你想多了,没谁把你当一枚棋子。”
师昧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算了吧,从你感知到墨燃重生开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着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着他体内休眠的八苦长恨花!是我!”
“……”
“从无常镇他第一次出现,你就急着让我前去‘偶遇’他,到后头你让我端着小菜去探他口风,更别说那些你让我蓄意离间他与楚晚宁的事情。”师昧一双桃花眸眼紧盯着华碧楠越来越难堪的脸色,“我演戏演的都快吐了!”
“这些事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去做的。”华碧楠咬牙道,“你别觉得是我逼你,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样没差可都做过。墨燃是八苦长恨花的宿主,只有反复确认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体内花蛊的情况,你以为你受的这些委屈,我就没有受过?”
见师昧没有立刻反驳,华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几乎与你相同,我也一直在伪装,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后我才以华碧楠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
“我忍了那么久,你为何才过这短短一年半载就已经承受不了?”
师昧蓦地抬头:“这还用问吗?你是在为自己搏。我呢?”
华碧楠:“……你我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左右。”师昧盯着他,半晌吐出后半句话来,“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难,即使内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争执爆发后,师昧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他毕竟太年轻了,许多变故都不曾经历过,而他又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终会向前世的自己妥协。
他这些年,处处听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摆布,活的比珍珑棋子更像一个傀儡。若说没有厌倦,那是假的。可每当心中躁郁蓄积到极处,他又会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所谋大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出戏。”这成了他最常问华碧楠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天裂。”
而华碧楠给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驴子面前钓了根萝卜:“快了,会比前世更快。”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的不厌其烦。
后来鬼界之门终于洞开,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样,假死以解脱。却不曾料楚晚宁却在这一战中身殒。
那一夜,他与华碧楠的矛盾爆发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地步。在紧闭的弟子房内,师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盏,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让我还怎么故作从容地装下去?师尊死了,你算来算去,你算到了这一出吗?”
华碧楠的面色也极其难看:“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应当去怪墨燃,是他贸然行事。”他搁在桌几上的手指紧捏成拳,几乎陷入掌中,嗓音蓦地凌厉,“是他害死了楚晚宁。”
“……对,是他。”师昧的眼眶通红,却极力不掉眼泪。他从小就被母亲告诫,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不能哭。
华碧楠也是一样的。
“是他害死了师尊,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华碧楠蓦地抬头:“你疯了?!”
“哦?”师昧喘着气,颔首,眼中满是挑衅,“你还知道疯了两个字?”
华碧楠咬牙道:“……保护好墨燃,淬炼他,控制他,这是我们做事的关键。至于其他,不是你该想的。”
“看,就是这样。”师昧嗤地扶额冷笑,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泽,“你是寒鳞圣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随着众修士遥祭楚宗师,甚至随心所欲地唾骂墨燃几句——但我呢?你跟我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
“……”
师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鄙薄:“你今天来,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尽快确认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还能挽救。”
他喃喃着,慢慢抬起几寸目光,落到华碧楠灰白的脸上。讥嘲地:“你竟让我在这会儿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说,绝不能让楚晚宁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华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来:“咱们俩之间,疯了的究竟是谁啊。”
华碧楠蓦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滚动,而后他说:“我无法可施。因为楚晚宁前世所做牺牲,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彻底被摧毁了,到时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给我去完成,是吗?!”师昧再也忍受不住,蓦地拍案起身,“师尊他才刚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
师昧说完这句话,嗓音都不禁颤抖了。
屋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坐下来,以手加额,纤长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发战。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吭声,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这电闪雷鸣中如洪荒时皲裂。
良久之后,才听到华碧楠轻声叹息:“……阿楠,我对你不起。”
而师昧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别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样。叫我师昧,或者师明净。”
【第274章】 天音阁-千钧一发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 哪怕是同一个人, 最初是相同的模样,但因为种种因缘际会, 变数扭转,过了十年,二十年,性情与境遇都不会再全然相同。
其实, 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 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 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 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 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 他扪心叩问, 忽然就很想知道, 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 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 恶心到了骨子里, 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 什么表里不一, 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呻吟,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现一把陌刀。他侧过脸瞧着教书先生:“你猜?”
“不要杀我!!!”马先生惨叫起来,不停地往后面挪退,“不要杀我!!!”
退着退着,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一扭头,正对上自己老婆睁眼张死不瞑目的脸,更是失声哀嚎:“不不不!!!不不——别,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眯起眼睛,笑容和气又甜蜜:“敢问先生……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
“什、什么?”马先生一愣,痛的哪里有头脑思考,只哀哭着,“什么……”
“你自己说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阁前说。乐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着教书先生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老神在在。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侧过一张俊脸来。
“背的还算熟么,先生?”
马先生痛吓之间总算有了些模糊意识,想起这是自己抨击墨微雨母亲时说过的话,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不不不,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个……”他吞了口唾沫,满脸是汗,“娼是娼,乐伶是乐伶……不,不一样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本座倒觉得先生讲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又举起了陌刀,“话说起来,本座脑子不太好使,身边总缺个人指点。先生有这般灵巧舌头,不如赠与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师饶命!!道爷饶命!!”马先生语无伦次大汗浃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义……”
踏仙君笑眯眯地:“什么宗师道爷的。长没长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着,叫爹都可以。随即一迭声的,“陛下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开恩!”
踏仙君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笑着说:“嗳。道德楷模,问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鲜耻,还是先生寡廉鲜耻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饶命又有什么用呢。
踏仙君掌心发力,已经在他的告饶与哭喊声中,灿笑着,将他的整个喉管捏断。
做完这些,黑袍男人环顾屋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没一个人活着,这才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推门走出院外。
外头华碧楠正等着他。
“发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阁准备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华碧楠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点小仇都要计较,不就说了你娘几句,你至于——”
“那要不本座也说你娘几句?”
“……”
华碧楠神情微变,最后侧过脸,不再答话了。
“走了。你不是说明天取到墨宗师的心脏,就放回本座身体里吗?那还愣着做什么,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说着,衣袍一掠,朝着天音阁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云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着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马先生全家的尸体被早起的邻居发现。这样的凶案照理应该能在齐地掀起一场大波澜,可惜并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他微微发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开口,念出的就是这个纠缠了两世的名字。而后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有些发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强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为何惊悚得厉害。
“……”
在榻上坐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渐渐凉透了,他才缓过神来。
眼前不停有记忆清晰地闪现,但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体内留的太久,以至于重归于他时,居然也一并带来了许多属于墨燃的记忆。那些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掉的,被抛却的。甚至连墨燃自己都不再记得的重要回忆。
楚晚宁都看到了……
【第275章】 天音阁-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时的墨燃在冲母亲灿笑, 他看到段衣寒摸着墨燃的头, 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他看到墨燃抱着薛蒙给他的一盒子糕点,小心翼翼地啃着吃,一点碎末都不愿浪费。
他看到墨燃站在无常镇的酒铺子前, 穿着一身新入门的弟子服,将兜里的碎银双手奉给老板,然后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能拿个好看些的酒壶盛着吗?我想送给我师尊尝尝。”
所有的记忆都接二连三地浮现。
那些曾经在墨燃心中,最温暖、最清澈的美好过往——就这样如走马灯, 五光十色地闪过。
画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 从饥寒交迫的幼年, 到八苦长恨花发作前的那些青稚岁月。但这些回忆并不多, 墨燃这一生拥有过的纯粹时光实在是太少了,能纵情欢笑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晚宁看着那急闪而过的桩桩件件。
然后,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两人的灵魂纠缠了实在太久,所以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长恨花种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样喜欢自己,敬重他,依恋他,热爱他, 尽管他不爱笑, 教法术的时候, 甚至有些苛严。可就是喜欢,觉得熟悉又温暖。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师尊,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欢过他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热烈而纯真地喜欢过他。
眼前的记忆接着流转,楚晚宁顺着墨燃的回忆,身陷入起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巅的弟子房亮着盏孤灯,墨燃坐在桌边,对着摊开的书卷,小心翼翼地缝着手中的一方白帕。才缝了几道线,便笨手笨脚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睁大了眼睛,随即显得很沮丧,叹了口气:“好难。”
白帕被团着,扔到了一边。又取来一方新的,再缝。
一夜烛火不熄,丢了无数块帕子,总算手脚灵便了些,慢慢的,淡红色的花瓣绽开了,一瓣,两瓣……五瓣。
每一瓣都绣的细致,每一瓣都绣的真诚。
少年笨拙地缝制一块洁白的帕子,一针一线,开一朵终年不败的海棠花。
他望着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绣好了,其实也难看的厉害,阵脚大有不平齐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为,但墨燃却喜不自胜,他兴奋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抛起来,轻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飘落,落于他的脸庞。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声,吹了口气,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温柔的眼。顾盼流光。
“送这个给师尊,他定会喜欢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暖,是后来种下的蛊花所无法容忍,必须吞噬的暖。
“以后每次用手帕,都会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怀里,心中想过无数遍楚晚宁会夸赞他,会开心的模样,只觉得草长莺飞,抑制不住的快乐。当夜,他兴冲冲地跑去了楚晚宁的寝居,找到那个正站在池边观鱼的男人。
“师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满脸的光辉。
楚晚宁回头,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阿嚏——”
天寒,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大氅,少年话未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楚晚宁道:“……何事那么急,都不记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样东西,再不给师尊,就要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
“补给师尊的拜师礼。”他说着,便将叠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掏出,临到馈赠时,却又忽地情怯,脸竟然红了:“其实……其实不值几个钱的。也不,不是很好。”
想了想,干脆团巴团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后面,足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楚晚宁:“……”
“你买了什么?”
少年的耳根便都红透了,赧然地答:“不是买的,我没有钱……”
楚晚宁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罪人……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时?”
午时……午时……他看向晒场旁的日晷,蓦地色变!
升龙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风惊浪中,楚晚宁喝令纸龙带他乘奔御风,去往赶往齐地。纸龙初时还想与主人饶舌拌嘴,却惊觉楚晚宁眼中竟有水汽。
小纸龙惊呆了:“……你怎么了?”
“帮我。”
从未见过楚晚宁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从来都没有不帮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狠戾的,却已是个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虫,将他的脊骨咬断。
“我没有哭,带我去天音阁,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救人。”颤抖停不下来,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从来不愿意哭的,但泪水却终究淌了下来,楚晚宁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
“救一个被错判了的人。”
“……”
“如果这世上有人应当被生挖灵核,受万人唾骂,那不该是他。”楚晚宁沙哑道,“我要替他沉冤。”
纸龙没有再问,它载着他,化作通天彻地头角峥嵘的巨龙,破空吟啸,冲天奔翔,风动群岗,一时间耆须飘摆,寒雾击碎,在湿润的云海中腾飞。
楚晚宁坐在它的龙角旁。强劲的气流拂过他的面庞,九天之上冷的惊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冻僵。他看着前方,看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层峦叠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间种种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过。
其实自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疯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离的。
此时缓下来,他才彻彻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悲楚所浸没。他蜷在龙身上,慢慢蜷缩起来,慢慢将脸埋入手掌。
风很急,猎猎吹过耳边。
他们要审墨燃,他们要剖他的心,碎他的灵核——
十恶不赦,罪当万死。
不是的。
风声那么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伤悲。
天高云阔,楚晚宁终于在这朔风之中失声痛哭,这两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
原都不当如此。
墨燃有句话说的对。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日头渐高,天音阁外铜壶滴漏到了某个刻度,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午时至——”
雅雀惊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缚,除落外袍,敞开衣襟。
木烟离神情冰冷,持着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过。”
唇齿启合,念天音阁古老之吟。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礼——是送别意。
而后,拔刃出鞘,花火飞溅,神器嗡鸣,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泽映亮她的双眼,那里头没有丝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长了脖,有人闭目长叹,有人拍手叫好。
众生百态,不过尔尔。
“行,灵核生剖之天罚。”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继而台上有人失声而喝,声震九天:“哥——!!!”
红色的,鲜红色的血液滚烫流出,神武没入他的胸膛。墨燃睁着眼,初时竟无知觉,而后才木僵地低头,望着血肉狰狞的心脏。
他嘴唇翕动,剧痛开始像烟花炸开,眼前是光与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师的那一天,他依旧是假的死生之巅公子,母亲也已活活饿死,那幸福依旧是镜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时柴房,那段只有他与段衣寒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又怕阴错阳差,从此遇不到楚晚宁,这幸福亦会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无法从那两辈子的人生当中找寻到一个真正可以心安理得从头再来的节点,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衣食饱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这两次人生,四十余年,竟无一夕安宁。
木烟离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灵魂腥臊肮脏罪无可赦,天道往复,判决总会来到。
可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想要母亲,想要师父,想要弟弟,想要伯父伯母,他想要一个家。
但是,大概他实在太贪心了,想要的那么多。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
他已知的幸福,既得的温存,到头来都是假的,斗不过篮中水,掌中沙。
他用尽了所有去弥补,却什么都得不到。
他在人生的长河旁,抱着他小小的,湿漉漉的篮子,他蹲下来,篮子是空的,他呆呆望着江潮奔涌,逝者如斯。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一只小破篮,他拿着它。
网一场注定会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