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4

月明秦时:大明女相之绿柳含烟 3 完


【第三卷】

  宣德元年六月十三。夜。襄王远征交趾的大军胜利回师,囤扎京畿。
  “瞻墡哥哥!”清脆脆的女声响起,然后帐帘一挑,一张娇俏的脸伸了进来,看见襄王朱瞻墡已从捧着的书卷上抬起头,方咯咯笑着闪身而进,走到军帐正中,却又立定,旋身一舞,微歪着头问道:“瞻墡哥哥,我这条扬州凤尾裙可还好看?”
  “凤舞!”她的“瞻墡哥哥”口里不满地叱道,眼睛里却分明含着宠溺。“明明早就告诉你行踪一定要隐密,能不露脸时千万不要露脸,怎么又换上了女装了?还跑到中军帐里来!”
  “瞻墡哥哥――”凤舞薄唇一抿,委屈地揉扯着裙上七彩缎条:“凤舞都好几天没有见过你啦。自打你带了凤舞从军,就一直把我丢在医帐那边不闻不问,开始说是军务紧急不可分心;后来又是强敌在伺不可不防;到了现在,马上都要到京城了,还是不许我这不许我那的,――也不想想凤舞和你还有夫妻名义呢!”
  “怎么又提这些有的没的?”瞻墡纵容地笑着,走到凤舞的面前:“不是打早就和你说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吗?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的,谈什么夫妻不夫妻!”说着,在凤舞修长的鼻子上轻轻一刮。
  “又要说什么兄妹之情是吧?”凤舞娇嗔着:“瞻墡哥哥,你知道军中流言都怎么说你吗?少年封王,意气风发,却始终不近女色,年过廿五,才由皇上赐了个王妃成亲。要说是怕家事负累吧,怎地就连上次交趾献来的美女你都不肯要?”
  “什么交趾献来的美女,你把你的瞻墡哥哥当成什么人了?”瞻墡温和地笑着,拉凤舞到桌边坐下。
  “有时候就连我也很迷惑。”凤舞犹疑着继续说道:“你我相识也有一年了吧?外人眼里,我们又何尝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可实际上呢?难道真的……”凤舞仰起头望着瞻墡,面色羞红,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瞻墡哥哥,你真的有那个什么断袖什么癖的吗?”
  凤舞说话,瞻墡一直在认真地倾听,听到凤舞终于艰难地道出了断袖的字眼,不由得哑然失笑:“凤舞,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断袖之癖,你认识我这么久,见我找过什么男人吗?”
  “是呢。”凤舞终于放下心中疑虑:“我说嘛,都是小人造谣,无事生非!枉我昨日哭了一夜,还发誓就算是真的,我也一定要把你变回来。”
  “凤舞,”瞻墡沉了脸:“永远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这不关乎我是否喜欢男人,也不关乎任何其他的人,我可以永远守护你,宠爱你,帮助你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然后看你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只要你快乐,我就拥有了最大的满足,懂了吗?”
  “可是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凤舞低喃。
  “什么?”
  “我说我懂了!”凤舞懊恼地大声道。
  “好。”瞻墡轻轻揉了揉凤舞的头发,放柔了声音,道:“凤舞,天色太晚了,还是回去吧?”
  “不要!”凤舞站起身:“瞻墡哥哥,你知不知道凤舞这些日子有多闷?每天对着个老态龙钟的医婆,就连话都没得说;又得束发裹胸的,简直是坐牢嘛。还有整日守在帐外的秦总兵,除了行军,简直连帐门都不让我出呢,更别说让我来见你了。”
  “不要怪秦总兵,他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我倒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又心细,待你又好。”
  “他?待我好?瞻墡哥哥,你莫听他一派胡言!这个家伙,只会管我――我都尽可能向他透露我是他的主子了,他还是一如既往,不许这,不许那的,连我命令他替我叠被子都不肯做!”
  “你让他替你叠被子?”瞻墡失笑:“他可是个总兵啊,一贯是征伐沙场的,何况他早知道你是个女子?”
  “那我让谁叠呢?都怪你,不肯让我把小兰带来,白白让我在军中吃了多少苦?”
  “凤舞啊凤舞。”瞻墡摇着头:“高府还真是把你呵护得好啊,这点事情都不会做,将来嫁人了可怎么办?”
  “嫁人啊……”凤舞低着头,轻轻地抚弄指甲上的豆蔻:“不会我可以学。若是我喜欢的,我叠一世的被子都心甘情愿。”
  瞻墡见她如此,长叹一声,走到烛台之侧,随手拿起一根银针轻轻拨动烛芯,不再说话。
  凤舞便也静默。
  过了一会儿,凤舞终忍不住,也幽幽叹了一声,问道:“瞻墡哥哥,明儿大军就要进京了吧?那个,那个女人,会出来接你吗?”
  “谁?”瞻墡一愣,又醒悟过来,回头看着凤舞道:“怎么这么说话?凤舞,她是王妃,不可以这么不敬的。”
  “我知道她是王妃,”凤舞倔强地昂着头:“不过是皇上赐予你的一个女人罢了,到底她嫁给你什么目的都不知道,我又凭什么尊敬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嫁我怎么会有什么目的?”瞻墡颇有点着恼。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呀。瞻墡哥哥,你不记得了吗?那时你们成亲也就不到一个月吧,你跑到我那里去喝酒,喝得有点多吧,你说你不喜欢看见那个女人,你还说你不知道她嫁给你是什么目的。”
  “喝酒?好象是有那么一回。”瞻墡神色更是懊恼:“我还说了什么吗?”
  “还说……”凤舞略有些害羞,还是鼓足勇气道:“说你们成亲之后一直没有圆房,还说我是你最亲近的人。”
  “唉!”瞻墡投下银针,叹道:“酒能误人,从古如此呀。”

  “去叫秦总兵到我帐里来。”襄王军帐之外,高凤舞裹着武将披风的身影刚刚离去,瞻墡已掀开帐帘向传令官命令。
  “末将秦明怀向王爷请罪。”不一刻,一个高大的将官出现在帐门口,叉着两脚,拱手低头,却是好一副威武模样。
  “明怀,正等着你呢,快快进来。”襄王起身出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里恰好有军士刚煲好送来的鸡汤,夜里风露重,快喝了暖暖身子。”
  “王爷,”秦明怀进了帐门,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该死,末将辜负了王爷一片真心对待。”
  “好了,我知道了。”瞻墡的脸色也肃穆起来:“你私放高凤舞离开医帐,这不遵将令之罪是免不了的,判杖责三十,待一会儿你离开中军帐,便自去找执法军士受刑吧。”
  “末将谢王爷责罚。”秦明怀拜谢过,起身向外就走。
  “且慢。”瞻墡又换上笑容:“明怀,受责又岂急于一时,且坐下,喝了这鸡汤,倒和我说说为什么纵容凤舞离帐呢?”
  秦明怀只得依言坐下喝汤,一面闷声道:“王爷待高王妃的确是刻薄了些。”
  “此话怎讲?”瞻墡感兴趣地挑挑眉毛。
  “当初在王府的时候,末将就觉得王爷偏心。”秦明怀端起鸡汤喝了一大口,似要把胸中积郁的话都吐出来:“一样是王爷的妻子,就算那柳王妃身份上高了一等,模样也强上一点,可高王妃还是先认识王爷的呢,既娶进门来,又怎可随意辜负?何况是拿了一个的性命去换另一个?”
  瞻墡依旧只笑着点头。
  “如今到了军中,王爷却带了高王妃来,末将还以为王爷倒算重情重义,拼着违犯军纪,也要弥补对高王妃的愧欠,谁料想王爷当真是丢了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独自去承受军旅之艰苦了,又命末将严守着她,正如高王妃所说,与囚徒何异?”
  “她不是会点功夫吗?怎地‘弱不禁风’了?有你照料着她,又怎地‘独自面对’艰苦生活了?”瞻墡笑意更浓。
  “王爷!”秦明怀抗议地道:“末将虽是一介粗人,不懂女孩儿家心思,可这些日子陪伴着高王妃,多少也能体会些她的处境。――王爷的做法我们这些做部下的真是不能理解,倒莫非真如传言所说,王爷娶妻成亲只是为了遮人耳目?”
  “秦明怀!”瞻墡终沉下脸来,道:“这是你一个堂堂总兵说出的话吗?一日不曾返京,便一日是出征之将!男子汉大丈夫只应报国死战,这些情爱琐事算得个什么?何况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我与凤舞成亲前就屡次有人袭击她你不知道吗?成亲那天汉王绑架柳王妃索要高凤舞你不是亲见吗?前些日子汉王曾到军中你不知道吗?做事这么顾头不顾尾的,要是凤舞出了意外我找你算帐!”
  见王爷发怒,秦明怀早离座跪倒,待听完瞻墡的话,只一叠声地应“是”、“末将知错了”。
  “既如此,你且去吧,小心照看凤舞,明天就入京了,以后你再想见她也难了。”瞻墡背身而立,唇边一丝笑意又悄悄爬起。
  秦明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瞻墡转身走向几案上的烛光,从怀中拿出不知什么物件轻轻摩挲,微微叹息了一声,轻吟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永定门。
  襄王大军早排列整齐候于城外,城门之上却迟迟没有动静。
  “王爷,这皇帝是怎么了?就算不率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吧,也没听说过把返京的大军拦在城门外的呀?”襄王身侧,受了杖责的秦明怀靠一个兵丁扶着站立,犹自忿忿着。
  “休得胡言。”瞻墡横了他一眼,也略有些不耐烦地对传令兵道:“再去叫门,说襄王凯旋回京。”
  “报——”又一个传令兵飞奔着前来:“城门上传下话来,当今圣上正作出迎准备,请王爷稍候。”
  “现在准备?”又是秦明怀的声音:“不是三日前就派兵士快马入京禀告了吗?”
  “传令下去,让各部将士少安毋躁,耐心恭候圣驾。”瞻墡说完,方回头对秦明怀叱道:“就你多嘴!医士那边安置好了吗?”
  “这个王爷放心,在队伍的后面呢,这些日子跟的弟兄都在,极可靠的。”
  瞻墡微微颔首。

  文华殿内。
  “诸位爱卿,倒是说话呀!”皇帝朱瞻基扫了一眼面前的文文武武,颇有些急切地道。
  侍立御前的三朝老臣英国公张辅和襄王妃柳含烟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却正正对上目光,后者低下头去。
  张辅拱手:“陛下,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如今襄王的大军已囤结城外,再不早做定夺,只怕我大明王朝早晚间便要换了主人了!”张辅已逾花甲,须发皆白,本是早已告老颐养天年的人了,如今却为了国事再立朝堂,言谈之间,依旧慷慨激昂,动情之处,一张老脸更是憋得通红,眉毛胡子都翘翘的。
  “含烟,你说呢?”瞻基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柳含烟。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不得其详,不敢妄议。”含烟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感情来:臣只想提醒陛下,若襄王大军并无异谋,单只陛下阻拦得胜之师入城一事,便可伤尽军心,甚而引起军变了。”
  “那难道就由着襄王率军入城,弑君篡位不成?”张辅素来快言快语。
  “英国公此话言重了,如今襄王实意我等皆不能确定,如何就谈到弑君篡位了呢?虽说国公可以担保提供给国公消息之人的可靠,可此人又能担保他的消息来源决无问题吗?以圣人之明察,眼见之凿实尚能枉屈颜回,何况于今只是传言?即使汉王早晚必反已有各路消息确证,但所谓汉王曾与襄王军中会晤,又焉知不会另有别情?至于汉王与襄王约定共同举事之语,可有文字佐证,又能信得几分?仅凭此空穴来风,便给凯旋将士定下谋逆的罪名,是不是会失之草率?”含烟言语之间神态自若,但话锋犀利,说得英国公都不由得敛袖长身,上下打量含烟。
  “诸卿可以不必在这个上头争论了。”瞻基开口:“襄王谋逆也好,汉王篡位也罢,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朕都是断断不信的。但只如今势成骑虎,大军尚在城外候着,诸卿总该替朕想个法子出来吧?”
  见瞻基如此说,张辅只是顿足,含烟却又低下头不发一语。
  大家静默了片刻,瞻基又把目光投向了二人身后的几位臣子:“如今事急,列位臣工有什么主意只管拿出来讲,有甚不妥不当之处朕皆恕为无罪。”
  大臣们依旧是面面相觑,半晌,方有一位青年文官踏出一步,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不如命襄王孤身入城,则其忠贰真假立时可辨。”
  此语一出,众皆侧目望去,原来竟是新近任命的御史于谦,他原是不够资格参与内阁议政的,不过是今日前来面圣,适逢其会,也就留下旁听而已。
  “于爱卿此计甚好。”瞻基点头赞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良策?若无异议,时间紧迫,便即刻照此施行罢了。”
  众臣自然点头称是。由是瞻基便命众人散去,安排銮驾直往永定门。
  诸位阁臣先走,含烟却有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于谦身傍,悄声道:“多谢于大人仗义相助。”
  “王妃言重了。于某人并未帮王妃什么。今日王妃所言,也算有些道理,于某只是就事论理,何况这话于谦不说,王妃怕也自有主意吧?只是碍于身份不肯就说罢了。另外,于某作为御史,职责所在,仍会继续弹劾王妃媚色惑主,祸乱朝纲一事,还望王妃海涵。”
  含烟无奈地看着一脸肃色的于谦,叹道:“久闻于大人刚正愚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

  永定门。
  襄王大军在城外已候了近两个时辰,虽说襄王一向治军严谨,但大军如此境遇实在匪夷所思,也怪不得军士疲态尽现,流言四起了。
  “报――”传令兵飞奔前来:“启禀王爷,城门的千总言道:圣驾已近外城,请王爷准备。”
  “好!”瞻墡精神一振:“传令各部,整饬军威,恭迎圣驾!”
  襄王令下,立见成效,一时间大军队列肃然,旗幡招展,号带飘扬,黑压压直接到云际。
  等了半日,仍不见城门开启,瞻墡脸上隐隐又有不耐之色。正在此时,秦明怀忽道:“王爷,看那城门上头!”
  永定门城头,明黄舆盖晃动,正是皇帝銮驾。
  “臣襄王朱瞻墡率征夷大军参见陛下!”瞻墡率先跪倒,身后大军亦齐齐下拜,参驾之声响彻云霄。
  皇帝挥手让军兵平身,不免又宣示些慰问之意。瞻墡就此空隙,抬头向城墙上望去,竟不由浑身一震:皇舆两侧,文武分开,而左侧紧靠御旁,牡丹高髻轻挽,月华长裙漫舞,竟是襄王妃柳含烟!
  恰在此时,秦明怀亦悄声问道:“王爷,那皇舆之侧,群臣簇拥的,该是皇后吧?倒是一对璧人。只是,只是……虽离得远看不真切,这皇上皇后倒好生面熟呀……”
  而瞻墡却如不曾听见般,只是痴望。
  “王爷,王爷!”襄王身侧的侍卫急切地提醒:“皇上宣您单骑入见!”
  “臣谨遵圣命!”瞻墡此刻方回过神来,连忙拜倒,却在起身时悄悄问秦总兵:“明怀,几个月来看守过医帐的兵士都安排到大军的后部了吧?”
  “王爷放心,这点小事末将还办得妥帖。”
  “好。记住无论你今天看到什么,都不可对旁人说起,回头入城之后,把守医帐的士兵单独安置,待本王亲往慰问。”
  “是。”秦明怀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
  “若我此去不再有见面机会,好生安抚其他将士,克己奉公报效国家。”瞻墡又添了一句,不待回答,飞身上马,入城去了。

  “启奏陛下!”锦衣卫统领指挥使吴达上前奏道:“襄王爷已领命入城!”
  “朕看见了。”瞻基道:“摆驾城楼东阁,朕要在那里当着文武百官犒赏朕的五哥。”
  “陛下!”众人才浩浩荡荡走出几步,吴达又叫:“襄王爷从马上摔下来了!”
  这般变化,的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瞻基只有带一众文武前去探视。
  到得瓮城内时,只见襄王已被锦衣卫扶起在一边休息,看样子伤得不轻,瞻基忙命人传太医前来诊治。
  不一时,太医院院使王青山带着一干御医赶来,简单看了看,便奏道:“陛下,襄王爷这是劳累导致旧疮迸裂,十分危险,请陛下准臣将王爷挪到妥善之处医治。”
  “不过是那日叔王到军中时,言语不和导致的一点小伤罢了,没什么问题的,倒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闹了笑话……”瞻墡依旧强撑着笑道。
  “五哥不要说了。吴指挥,传朕的旨意,直接送襄王回府,路上小心谨慎,一切听王太医的吩咐!”瞻基说罢,又吩咐王太医:“无论如何要把五哥尽快治好,五哥远征交趾刚刚回京,朕还没有给他和他的大军论功行赏呢!”
  话音才落,又有侍卫前来奏道:“启奏陛下!城外的大军久不见襄王出现,军心燥动,纷纷要求面见圣上呢!”
  从襄王落马众人赶下城门时起,含烟就默默地守在瞻墡的身边替他拭土擦汗,此刻见众人注意力都转到城外,锦衣卫又前去抬轿,身边并无旁人,却趁着给他整理衣衫的机会悄悄附在瞻墡耳边道:“你这个苦肉计使得也忒真了吧?竟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瞻墡苦笑,目光却投向含烟裙上的玉佩,本来因疼痛而苍白的脸色愈加难看,轻轻哼了一声,额上的汗珠更是密密地涌出。
  “柳王妃,让侍卫们扶襄王爷上轿吧,臣还要去太医院取些专用的药材。”王青山在旁边催促。
  眼看着瞻墡乘坐的大轿离去,含烟叹了一声,回身向人群望去。
  “含烟!”瞻基的声音居然也有点苍茫:“征夷大军燥动,这安抚的事情怕还是要靠你了!”
  “臣遵旨。大军忠心无贰,请陛下放心。”

  襄王府的清晨,飘拂的是淡淡的草香。
  后花园绿树掩映的小径上,蜿蜒而来一位红衣的少女。一路披花拂柳,裙袂飘曳,倒也风姿绰约,俏丽天成。
  “青青姑娘!”管家朱福转过曲阑,笑着招呼。
  “这不是朱大管家嘛?”青青也笑着,看起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个人已经很熟稔。“大管家也不管管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树都快长疯了呢。”
  “是啊,”朱福附和:“这么大的院子,仆役却没有几个,真是很难忙得过来呢。不过昨儿王爷已经回府,马上就会派人去通知那些旧日的仆从,怕是一两天就都能回来了吧?”
  “以前王爷离京,这些人也都这样放假吗?”
  “那倒不是,王府虽不大,这些个人还养得起。只是这一次王爷走时特意嘱咐了的,除了知心的十几个,都遣了出去,等王爷回来住下了,才慢慢决定是不是叫他们回来。”
  “这些人的心思!唉,猜不透,还是不想了。”青青摇摇头,问:“听说王爷昨儿回来,受了很重的伤?”
  “是啊,连宫里来的太医都说伤势沉重,嘱咐王爷务必仔细用药,静心休养。可王爷他偏不喜旁人照看,说是休息几天就会好了。”朱福说到这里,犹豫下,又道:“青青姑娘,来的时候没见柳王妃吧?王爷打回来倒是问了她好几次了,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我家小姐?这些日子她不是都在宫里歇宿吗?”青青问罢,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又道:“是王爷知道了吗?他生气了?”
  “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朱福苦笑:“只怕这一夜都不曾回府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也很难瞒过王爷吧?”
  “倒也是。”青青漫应着,一抬头,道:“那不是小姐回来了?”
  果然,从花园东侧便门匆匆而来的,正是王妃柳含烟。
  “朱福,王爷可好些了?”含烟见了他们,口里问着,并不停步。
  “启禀王妃,王爷一夜疼得不曾合眼,早晨奴才出来时,才服了药睡下。”
  “哦。”含烟应了一声,又道:“朱福,这么早,是要到失洛亭去吧?替我把我仿刻的洛神像送到暖晴阁去,以后怕我就要在那里开工了。”
  “是。”朱福应着,抬眼看着含烟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地道:“王妃怎知我是往失洛亭去的呢?”
  “这也值得发呆么!”青青掩口笑道,也转身去了:“和小姐相处了那么久,还没有习惯她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王太医,这么早就来看视王爷,实在是有劳了。怎么不进去呢?”含烟刚刚踏入襄王府的正房院内,就看见王青山太医正在甬道上踯躅。
  王太医却连忙摆手,轻声道:“老臣刚刚去探视过了,王爷正睡着,还是等等吧。”
  “既如此,”含烟左右看看,道:“请太医这边耳房叙话。”
  进得东房门,二人椅上坐了,含烟便细细问起瞻墡病情。
  “总之,襄王病势虽重,但先前伤情医治得法,旧疮已基本痊愈,如今虽有迸裂,终无大碍,只需静养便了。”王太医搬医典,背医书,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方总结道。
  “如此说来,竟不如昨日疮伤初发时看起来严重了?”
  “正是。倒不知襄王爷请了哪位高明医士,明明是新近的毒创,却腐肉尽去,新肌已生,若不是此次不巧再发,怕是已经好了。如此功力,当真也算是回春妙手了,若有机会,定要会会。”王青山说到医道,老脸上一片向往,双目竟是灼灼生辉。”
  “王太医,”含烟笑道:“以您老人家的医术还用得着艳羡旁人吗?上次您只一面便看出家父患有老年痴妄之症,只是遮掩着不肯让旁人知晓。如今经您的诊断和规劝,家父也肯协助治疗了。而今皇上又准了家父辞官归养,应该是会对病情大有助益,再加上您的银杏大蒜之妙方,竟是想不好起来也难呀。”
  “王妃快休如此说,”王太医拈着山羊胡子笑着,脸上颇有得色,却道:“这种病,本是老年之人常症,但却极难确认,何况柳太傅年纪尚青,又精于遮掩之道,寻常医士的确难于想及此处。但柳太傅的病情,其实并未确诊,老臣也只是从太傅的症状之上得出初步判断,又听王妃述说太傅的日常表现来开了这个方子,至于能不能管用,好歹都是些吃食,左右吃不死人的,若要痊愈的话,静养才是最要紧的。”
  “嗯,”含烟点着头:“王太医的话总是不错的。说起来我柳家也欠了王太医两次恩情了吧?上次含烟的‘错痕’之毒,全靠太医救命呢。”
  “什么‘错痕’!恕老臣不知!”王太医面色大变,竟站起来向外就走:“王爷大概快醒了吧?老臣也该瞧瞧去了!”
  “王太医!”含烟急忙唤住他:“王太医,含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或许牵涉什么宫闱密闻也未可知,否则太医也不会将医案和方子全部带走;而含烟想知道的,只是太医如何知道含烟中的是这种毒,含烟的毒又是如何中的?太医知道,在朝廷宫闱里打混,实在是要防者良多呀。”
  “柳王妃,若听老臣一句劝呢,”王太医缓缓地转过身体:“竟悄悄把这事揭过也就罢了。老臣不问王妃从哪里听说这毒的名字,王妃也不要问老臣如何能解这种毒,要知道,朝廷宫闱里,知道多了有时固然可以全命,有时也是惹祸的根本呀!”
  “王太医……”含烟还待再说,王青山已举步向外走去。
  含烟正愣怔间,屋子外面却传来王青山讶异的声音:“太医院院使王青山见过襄王爷。”
  听见此语,含烟忙也追出去。门外,果然是瞻墡,扶着一棵老树勉强撑着身子。看他脸上时,含烟也不由骇了一跳:那表情,竟不知是痛苦,还是讶异,还是惊喜,还是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而他对王青山的话也似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心绪之中。
  “王爷怎么出来了?快回去休息!”含烟四处打量了下,见果没有什么下人在,便同着王太医一起架扶着瞻墡向正房内去。
  “王太医,多谢你今天来看我。”瞻墡似乎刚回过神来,却忙着向王太医道谢。
  “王爷说哪里话来,为王爷诊治是皇上所命,也是老臣的本分。”
  王太医和含烟扶着瞻墡向床上躺了,便忙着替瞻墡检查胸前疮口,擦洗换药。而瞻墡自说完了那一句,便又不语,一迳向含烟望着,连王太医为他清理疮面、刮腐去毒都如未觉一般,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偏叫人读不懂一句。
  “王爷。”王太医叫了一声,见瞻墡不理,便整理好药箱,笑着咳了咳:“王爷今日真正让老臣大开眼界,见识到当年关二爷刮骨疗毒的英雄气魄。只是春霄苦短,王爷与王妃几个月没见了,老臣也就不多做打扰了,就此告辞。”说着,便欲起身。
  “王太医且慢,”含烟忙道:“让含烟送送太医吧。”
  “含烟!”瞻墡见含烟要走,却急忙叫住。
  “王妃还是留步吧。老臣也没什么说的了。”王太医笑着离去。
  见王太医走远,含烟只得回身走到瞻墡塌前,略略含羞,柔声道:“瞻墡,这伤不碍事吧?”
  只此一句,瞻墡便又似痴住,伸手拉住含烟的手,张张口,又什么也说不出,良久,方叫道:“含烟。”说罢,又是无语。
  如此二人执手相看,竟也脉脉。正暧昧间,忽听屋外一声咳嗽,朱福的声音传来:“启禀王爷王妃,宫里来了位公公求见王妃。”
  含烟听见这话,忙收了手,却道:“叫他到耳房里吧,说我就到。”
  瞻墡手中一空,满目都是怅惘之色,却也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把头转向床里。
  含烟起身,又回头望望,犹豫了下,终还是出去了。
  不过片刻工夫,朱福又带了侍女过来伺侯瞻墡梳洗,瞻墡依旧无言,半倚在床头梳洗罢又进了早膳,方问道:“朱福,王妃进宫了吗?”
  “啊?”朱福一顿:“是啊,方才宫里养心殿个小太监来请了王妃宫里去了。说是有要事。”
  朱福说罢,偷眼瞧瞧瞻墡面上并无什么反应,方道:“早起时奴才依王爷所言,已经把‘那个’请进失洛亭了。还有方才秦总兵前来说道,按着昨日王爷吩咐的,已经将高王妃先安置在王爷二月间买下的那所房子里了。我见王爷睡着,他又得快回去保护高王妃,便先让他走了。”
  “哦。”瞻墡应着:“打昨日王妃安抚了大军并让他们进城后,至今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朱福犹豫了下:“昨日入城后,皇上就下令给了兵士三天假期,让他们好好逛逛京城了。”
  “张德顺,不是皇上传唤吗?怎地带着本妃往后宫来了?”
  “呵呵。”小太监傻笑着摸摸脑袋:“奴才没说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吗?”说罢一抬眼,见含烟正略略含怒地注视着自己,又眨眨眼陪笑道:“大概是皇后娘娘怕您不肯来吧?特特从乾清宫找了奴才来跑这趟差事。如今王妃娘娘都过了乾清门了,便赏奴才个面子,好歹去坤宁宫瞧瞧吧?”
  含烟听他如此说,也只得无奈笑笑道:“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误会了。虽说本妃受这女官职位之时,便与皇上约定,只虚受后宫官职,却不领任何后宫实务,更加不属后宫辖制,但若是皇后娘娘有事宣召,做臣下的又岂敢不去呢?”
  “那就是说王妃娘娘肯给奴才这个面子了?呵呵,娘娘说的那些个奴才也不懂,奴才只知道如今娘娘就是这宫里最得势的。奴才今日有幸和娘娘说了这些话,回去之后倒有的向旁人夸耀了;若要能得王妃娘娘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或是日后用得时多支使几回奴才,那就更是奴才祖坟上冒青气了。”小太监说着,引着含烟果一迳往坤宁宫去了。
  将将快至门口,早有宫女眼尖瞄见入门内去报了信儿,含烟方进了大门,皇后胡氏已迎到了院内。含烟连称不敢欲行礼之际,胡氏却早扶了含烟的手姐姐妹妹地寒暄起来。
  “妹妹,上次一见,至今也有些时日了吧?前些日子姐姐派人送到襄王府的那些玩意儿可还喜欢?姐姐对妹妹的芳驾可是日盼夜盼,却又知道妹妹公事繁忙不敢打扰,今日好不容易咱们姐妹又能相见,倒该好好一起乐乐。――霞儿!安排些瓜果吃食来,就带着宫女们出去吧,本宫要和柳王妃聊些体己话儿。”胡皇后一溜儿说下这些话来,也不曾脸红结巴儿,比上次见柳含烟时倒长进了不少。
  宫女们答应着去了,含烟却不肯随着胡皇后上炕,只在椅坐了,含着笑听胡皇后东说西扯。
  乱聊了一气儿,胡皇后方悄悄问道:“妹妹,上次托你的事情可有消息?”
  “南清庄的事?”含烟略蹙下眉头:“虽说含烟查访之下,略有收获,但实在事关皇家体面,若不得确实,还是不说的好。”
  “嗯。”胡皇后点头:“妹妹如此说也在情理之中。上次因薛贵人之死,姐姐一时心中激愤,托了妹妹查访那人的事,其实话一出口,心中已经后悔,只怕因了姐姐的缘故无端拖了妹妹来搅这滩浑水,若将来出了什么事故,倒是姐姐的不是了。”
  “姐姐说哪里话来?”含烟陪笑道:“不能为姐姐分忧,含烟心里实在不安呢。何况若姐姐所虑是真,便是家国大事,含烟又岂敢坐视?”
  “唉。”皇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有时姐姐心中也颇有疑虑:明明众所周知皇上心中只有你一人,孙贵妃也绝算不上是椒房专宠,却不知为什么,皇上对她在后宫中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不闻不问,竟到了任她横行的地步,也实在是匪夷所思了。”
  “怎么?”含烟问道:“姐姐向皇上提起薛贵人的死因了?”
  “姐姐哪里敢,”皇后摇头苦笑:“虽说不过是个挂名儿皇后,也还想在这世上多留些时日呢。只是这宫中,近几个月来,竟有不少宫女失踪,虽说宫里上万宫女,人命也不值什么,就是常日里嫔妃贵人们,心情不好打杀几个也是有的。但如今几个宫女失踪竟是毫无痕迹可寻,事情多了,少不得姐姐我是要问的。原也不怎么上心,谁想一天夜里姐姐睡不着,仔细着想想,竟发现个大问题:这些个宫女失踪前都是皇上临幸过的!近御之后,少则几日,多则近月,便会离奇失踪。此事想来也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这样说,是疑着孙贵妃将这些宫女秘密处死了?”
  “虽无真凭实据,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十成也有九成是她了。可前儿姐姐乘皇上在慈宁宫问安的机会,装作不经意提及此事,皇上竟笑笑说也许只是哪个妃子胡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含烟妹妹,你十分聪明的,倒说说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她这么做皇上是早知道的吗?”
  “这件事,含烟在慈宁宫里住了这些时日,的确也早有耳闻,不过若依姐姐这样说,竟真是有些内幕的了。不过含烟尚有几个问题不清楚,想请姐姐赐教。一是后宫佳丽如此之多,怕皇上是只嫔妃便宠幸不来,怎会近来如此多地宠幸宫女?二是宫女既经宠幸,敬事房应是立时记录在案,有些人更是会身份立涨,能得个选侍、淑女之类的封号,可这些人既都是宫女,那就都是宠幸后并无加封了,是被宠幸的宫女人人如此呢,还是只有这没有加封的宫女失踪呢?三是姐姐说十有九成是孙贵妃做得此事,那必是已握着实据了,含烟斗胆,能否请姐姐明示呢?”
  “既然已对妹妹说起,就不妨把事情说个通透:皇上登基以来的确常常宠幸宫女,而且每个宫女都只一宿便罢,也不赏甚封号,初时姐姐还以为是太后雨露均沾的训示起了作用,后来想想,应该是皇上对没有子嗣一事实实在在上了心,而我们这些封后封妃的伺候的时日已长,却始终没有龙子消息,也难怪皇上太后不急。可初时宠幸过的宫女经过一段时间都由太医确定并无喜脉,后来宫里对这事也就不甚上心,直到前些时日姐姐发现这些失踪的宫女便都是宠幸过的,才仔仔细细查问了番,虽早就疑着此事是孙贵妃做的,却也问不出消息,但昨儿得了长春宫的一个宫女前来密告,说是长春宫地下竟常传来哭泣的声音,也偶尔会有神秘人物出入,宫里都传说闹鬼,可姐姐却觉得应是和这宫女失踪的案子有关。也假做串串门子,带人前去查了,可也查不出什么来,只孙贵妃面色惊慌,定是大有问题。”胡皇后说罢,盯住含烟,脸上颇有殷殷之意。
  “既如此,姐姐放心,含烟虽与皇上约定不受后宫辖制,但姐姐有事,又岂能坐视?定会细细分剖此事,给姐姐个交代的。”
  “真是有劳妹妹了。实在是姐姐才短力微,难保后宫净宁,若妹妹肯时,姐姐愿将这皇后玺印交与妹妹,以求全力保证妹妹宫中查案。”胡皇后说着,见含烟张口欲行推辞,忙又道:“只是为了妹妹查案方便罢了,姐姐对这个原就不在意的,何况若妹妹真想要的话,只怕早就已经是妹妹的了。”
  含烟见皇后如此说,略一沉吟,慷慨道:“姐姐好意,含烟领了。定将不遗余力为皇后娘娘除奸扫恶。”说着,拜倒于地,从皇后手中接过后玺。

  慈宁宫临溪阁,正是柳含烟封女相官位之后在宫中的住所,只在慈宁宫花园紧临南门之处,离太后居住的寝殿还有一定距离。含烟从坤宁宫过来,便绕了长春宫直接往临溪阁去了,见了阁中分配的宫女丙儿,悄悄塞了她一张字条,令她找机会送到襄王府上,这才缓步向处理朝务的内阁走去。

  襄王王府正院。
  “朱福,扶我起来。”闭目而卧整整一个上午的襄王忽地睁开眼睛,向偷偷来瞧瞧王爷睡醒了没有的管家道。
  朱福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瞻墡坐起,又把刚刚从厨内带来的参汤奉上。
  “朱福,”瞻墡推开面前的汤碗:“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王妃中过毒么?”
  “中毒?这倒没听说,只是有阵子王妃病重,听说是肝火郁结,却昏迷了四五天才醒,是宫里的王太医用的药,倒也说好就好了,没见什么反复。”
  “这便是了。”瞻墡点头:“一会儿你出去,到凤舞那边把王医婆给我请来。”
  “王爷早该如此了,非得听什么太医的。这伤要是让王医婆来治呀,怕是早就好了。”朱福摇着头叹着,一面把汤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慢慢退了出去。
  襄王并没有等太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王爷,听说你受伤了?”
  “婆婆快快请进。”瞻墡应着,声音里带着恭敬也带着笑意。
  门启处,一个不起眼的老态龙钟的婆婆笑着出现:“王爷,这次叫老身来,真的是为了疗伤的事吗?”说着,走到床前细看了看瞻墡的脸,又道:“好好的,怎么伤口就迸裂了呢?怕不是你自己运气伤的吧?”
  “婆婆快坐吧。什么自己伤的别人伤的,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不然那不成了对您医术的怀疑了吗?”瞻墡的模样倒带着一丝顽皮。
  “噫?”婆婆上下打量打量瞻墡:“王爷今儿心情不错呀?该不是想出法子怎么安置你那‘高娘娘’了吧?要真是呀,老身可要好好烧柱高香,实在是老骨头还要多活两年,快经不住她聒噪折腾啦。”
  “呵呵。”瞻墡尴尬地笑了下:“婆婆还是多担待担待吧,她不过是年幼不懂事,从小娇养惯了的。不过早晚间瞻墡定会给她找个归宿,总不会一直麻烦婆婆的。”说着,话锋一转道:“瞻墡这次请婆婆来,倒是想请教婆婆个问题的:上次婆婆说的,那个名为‘错痕’的毒药,真的世上只有一人能制能解吗?”
  “错痕?”婆婆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缓缓地在瞻墡床边坐下,吐出来的声音带着苍茫和肃杀的味道:“的确是只有一个人能制能解的。这药的毒药解药原都是一种,不过是用量的差别罢了;而制药的重要原料,就是那个人的血!”
  “谁的血?”瞻墡追问。
  “说起来,是老身的师兄呢,也是老身的夫君。”婆婆的目光远远地凝望着,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情景:“他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偏爱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做文章。把整个心思都扑在了研究毒药和解药上头了,能留给别人的也就少得紧了。”
  “那他现在人呢?”
  “早就不知所踪了。”婆婆叹了口气:“也怪我,怄着他不肯理我,一时心血来潮激他说他也只配做些邪门歪道罢了,终不能有什么东西流传千古的。谁想他就认了真了,留书给我说不做点流芳百世的事业来,终生不肯相见,从此竟真的再无消息。老身找了几十年,现在也算死了心了。”
  “婆婆,”瞻墡的眼中激荡着心绪,一时欢喜,一时忧伤,一时又有些不忍:“您夫君可是姓王?”
  “是啊。大家都叫我王婆婆,这王就是我的夫姓嘛。”
  “本名青山?”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婆婆诧异地看着瞻墡。
  “朱福求见王爷!”院子里,朱福的声音。
  “进来说话吧。”瞻墡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下,示意婆婆稍候。
  “启禀王爷。”朱福一躬:“柳王妃娘娘派人从宫里传出话来,要奴才和青青姑娘今夜持令牌入宫。”
  “嗯。”瞻墡点头:“知道了,你尽管去吧,随便找个小厮照顾我便罢了。”说罢,想想又加了句:“尽心替王妃办事。”

  六月十五的夜,才刚刚上更时分,天却闷热漆黑得可怕,原本应该皎洁的月色被乌云密密地封住,一场倾盆大雨眼看就要来临。
  慈宁宫东边的甬道上,有两个着宫女太监服色的人一面匆匆走着,一面切切交谈。
  “朱福,这是往长春宫去的路吗?小姐的嘱咐你可记得?”脆脆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紧张,正是着宫女衣饰的青青。
  “虽说是多年没进宫了,路总还是认得的。青青姑娘是担心能否找到赵二吧?王妃不是说过,她入宫住了这些时日,仔细调查了锦衣卫的出入和行动,只觉得长春宫最为可疑吗?何况今日有了皇后娘娘提供的消息,长春宫内有地下秘室已经确证无疑,又有可以调动锦衣卫的后玺,依我看,只怕一去了就能找到赵二吧?”朱福低着头疾走,嘴上却好言宽慰着青青。
  “可是我还是担心,担心赵二的安危,担心我们此去能否给小姐带来麻烦。”
  “这个你虑得也是,王妃应皇上之邀入住慈宁宫,外面传言已是不堪。此次若不是王妃亲口解释她的良苦用心,怕连我也是不信王妃会与皇上毫无瓜葛。何况此次依王妃所言,胡皇后分明是想坐收渔利,王妃一旦错惹了孙贵妃,怕就不是入宫这些日子来每日倒掉一碗做警示用的毒汤那么简单了。不过好在王妃并不是留恋荣华的人,方才王妃也说道,内阁中事务已基本就绪,十八路反贼都已一一查明剿灭,汉王起兵必经之路各关隘防线早安置妥帖,只等反兵一起,便可迅速制控,而王妃也可抽身而退了。何况皇上待王妃的情意只怕是任谁都很容易看得出来,真与孙贵妃对上,皇上未必不肯帮着王妃说话吧?”
  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到长春宫院门。青青上去叩门,朱福却退后一步,把怀中的食盒双手捧出,低着头立在几尺之外。
  “谁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听见叩门,有宫女出声问道。
  “烦劳姐姐给开门吧,我是柳王妃的宫女丙儿,王妃从内阁回来,尝了这碗玉莲羹,觉得美味,想起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待王妃的好,特令我给贵妃娘娘送一碗来。”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宫女闪身让青青和朱福进来,一面懒洋洋地说:“这么晚了,我们娘娘正沐浴呢,先到那边耳房等着吧,一有了空儿就传你。”
  “是。”青青做势向东边耳房欲走,见那名宫女向正房里去了,便回身接过朱福手中的食盒,两人略一点头,朱福已纵身消失不见。

  “你就是那个侍候柳王妃的宫女吧?”过了好久,才有个瘦瘦的宫女沉着脸往东耳房来叫青青:“贵妃娘娘沐浴保养已毕,叫你去问话呢。”
  “是。”青青应着,随那宫女出去,仰头往天上看时,恰好一支烟花从长春宫后院无声地窜起,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绽开一抹鲜红。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大滴大滴,匆匆地,片刻工夫已作倾盆。
  青青快走了两步,跟那宫女赶到檐下,身上却已淋湿了不少。
  “这就是娘娘的卧房了,你自己进去吧。”瘦宫女漠然地指点,烛光映照下,尤可见她脸上殷红的指印。
  “奴婢临溪阁宫女丙儿拜见贵妃娘娘。”青青无心细看室内美仑美奂的陈设,只依规矩跪倒,双手将食盒奉上。
  “听说你是替柳王妃给我送吃的来的?”说话的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妩媚地笑着,斜卧在冰簟上,血色的纱裙半掩,整个人如晚霞般绚烂。
  “是玉莲羹,王妃特意……”
  “不用说了。”孙贵妃袅袅地从床上坐起,笑容也愈加妩媚:“管它什么羹什么汤的,本宫都赏你喝了吧,现在就喝。”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孙贵妃的笑容映在烛光下,却显得如蛇一样冰冷:“柳含烟倒跟我玩起这个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春桃、春杏,把这个临溪阁的丫头给我按住,先抽一顿嘴巴,再把那个什么羹给我灌下去,看能不能药死她!”
  孙贵妃的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喧闹声伴着雨声响起,随着珠帘一挑,含烟的声音传进来:“贵妃娘娘,又是什么人惹你生气了?这么喊打喊杀的?”
  “柳含烟!怎么是你!”孙贵妃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转头向窗外望去。外间的宫女太监固然一个不见,而不知何时,院子中已排满了身着蓑衣的宫廷侍卫,冒着大雨,无声无息地肃立着。此时室内的宫女们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瑟缩着挤到墙角。
  “贵妃娘娘是疑心含烟的玉莲羹有毒吗?”含烟说着,缓缓地走到青青面前,揭开食盒,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贵妃娘娘如疑心,让含烟替您先试试也就罢了,至于一顿嘴巴,我看就免了吧?”
  “柳含烟,你怎么敢……”孙贵妃脸面青白,也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对掌控不住的局面的恐惧:“莫不是你要造反吧?”
  “贵妃误会了,含烟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从不曾做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情,更谈不上谋逆了。今儿含烟来原是受皇后娘娘所托,调了禁军来查案的。”含烟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贵妃放心,这些人虽隶属锦衣卫管辖,却都是含烟故交,一向与长春宫这边没什么瓜葛的。”
  才说到此,一名侍卫已在门外道:“启禀王妃,秘室入口已找到,里面所藏宫女五人已悉数带出!”
  孙贵妃闻听此言,面色大变,红纱笼罩下的娇躯晃了几晃,急忙扶住床柱才没有倒下去。却勉强笑道:“柳含烟,你擅闯宫禁,如此嚣张,只怕皇上知道了也绝不会饶你。”
  “真的要让皇上知道吗?”含烟听说只是宫女,也有失望之色,却放柔了声音,示意青青上前扶孙贵妃坐下:“贵妃娘娘的南清庄同城里的赵记药铺,做的可是好买卖呀,什么砒霜、铜绿、硇砂、鹤顶红,真是应有尽有。怕贵妃娘娘的宫里也可开一个毒药铺了吧?旁人的生死一手掌控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想起来宫里这些年来枉死的人也不少呢,什么薛贵人啦,谭昭仪啦,甚至还有侍卫太监,总都与贵妃娘娘有些干系吧?对了,先皇在位一年便也暴病而亡,太医诊断说是气血失调,但细究起来,也未必不会与娘娘牵扯上些联系?”
  含烟满意地看着孙贵妃愈来愈白的脸色,略沉了沉,又道:“含烟也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分个谁是谁非,故此生平最厌这些宫闱争斗,也绝不想在这滩浑水里掺上一脚。只要贵妃娘娘肯,这囚禁的几名宫人含烟带走,今夜所有的事情便都到此为止,不该说的含烟绝不多说一句。贵妃娘娘只管以后约束自己的言行,不要再与这些秘闻疑案牵扯上也就是了。”

  含烟一行出了长春宫,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侍卫们带那些宫女离去。却与朱福青青裹了蓑衣,住临溪阁来。
  “朱福,真的没有赵二的踪迹吗?含烟的声音带着疲意。
  “秘室里奴才全都细细地查过了,不会再有夹壁一类,赵二应该不在长春宫里,不过……”
  “不过什么呀?吞吞吐吐的,急死人吗?”青青不满道。
  “适才看守秘室的宫女说,她是知道赵二的,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上头虽嘱好生照应,但终回天乏力,已经……死了。”
  “死了?”此语一出,青青固是晃了几晃,几乎摔倒在朱福怀里,含烟也双拳紧握,仰面向天,任凭雨水冲打在脸上、身上。满腔的悲愤似都要随那滂沱的雨水一起汹涌奔流。
  几个炸雷响在皇城的上空,闪电频频划过,照亮了几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儿,也照亮了从甬道南边奔跑过来的一个人影。
  “柳王妃娘娘!”来人是临溪阁的宫女,真的丙儿:“你们果然在这里!襄王府的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说如果王妃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请王妃和两位快些回府看看,好象是府里一个叫什么雅的姑娘没了!”
  “什么?”闪电划过,照亮含烟辛酸憔悴的面庞:“是采雅吗?是采雅!”

  襄王卧房之内,烛火通明,依旧没有仆役侍女,只瞻墡一人,面向里卧着,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听得出他并没有入眠。
  “是含烟吗?”瞻墡忽然问道,艰难地转过身来,向门口声响发出的地方看去:“含烟,你去过暖晴阁了?”
  屋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含烟身上却还是湿渌渌的,倚在门上,面色惨白,唯有一双眸子依然乌黑晶亮。见瞻墡问她,不答反问:“采雅究竟是怎么死的?下人们说她留有书信在你这里?”
  “在这里。”瞻墡指指枕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今儿个晚间我打听了你上次生病的事情,觉得采雅颇多可疑之处,不免多问了几句,谁想她回房就……服了早藏好的毒药。”
  含烟却不答语,去他枕边拿了书信,展开来读:
  “小姐,这封信是采雅写给您的,采雅有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不敢请求原谅,但求看在死者已矣的份上,就把采雅这个人忘了吧。
  “算来采雅陪伴小姐身边也有近一年了,这一年里小姐待采雅虽不及待青青姐深厚,但亦称得上是亲如姐妹,说话做事也从来不相避忌,每每夜深人静,采雅都会暗自庆幸遇见个这样的好主子,并也曾发誓尽力照顾好小姐,让小姐这样风华绝代的佳人能有个好的归宿。
  “可谁料天命难测,采雅这样美好的愿望却一步步带着采雅走向了反面。采雅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错误是在小姐病后,本来以为是对人无害的东西却让小姐几乎丧命。采雅这才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采雅已没有了选择,只能依旧错下去,错下去,眼睁睁看着青青姐负伤,赵二失踪;眼睁睁看着昔日无话不谈的小姐开始躲避自己,防着自己。这时采雅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
  “不过采雅还是很感谢小姐后来待采雅的态度,这至少不会再让采雅忍受着良心的煎熬去做对不起小姐的事情了。这些日子以来,采雅每次自思都觉得于心难安,唯有一死才能了却采雅对小姐所犯下的罪孽。这次借着姑爷查问此事的机会,就了结了吧。算给小姐一个交待,也算是采雅的彻底解脱。
  “再次请求小姐,就把采雅这个人忘了吧。采雅泣书于六月十五之夜。”
  含烟死死抿着唇从头看到尾,到底忍不住眼中两行珠泪,将信纸一丢,扑倒在瞻墡床沿,无声啜泣。
  “含烟!”瞻墡一声呼唤,再顾不得病痛,起身将含烟和着雨水泪水一同紧紧搂在胸前,低低的声音中满是疼惜:“含烟,我刚刚听朱福说了你们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了,你要哭就尽情地哭吧!”
  “是我害了他们!”含烟全没了往日叱诧风云的气势,柔弱地依偎在瞻墡怀中,尽情宣释着胸中情绪:“我没有照顾好赵二也没有照顾好采雅,不是因为我,他们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他们还年轻,他们还会有漫长的岁月要走呀!”
  “怎么能怪你?玉儿,要怪的话,就怪我吧。怪我太多疑,怪我太自信,怪我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能够保护吧,玉儿!”
  含烟身躯渐渐僵硬,缓缓地从瞻墡怀中抬起头来,不顾一脸的泪痕,灼灼地凝视着瞻墡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问道:“瞻墡,方才你叫我什么?”

  “王爷!”清晨明媚的阳光还没有完全铺展开,朱福已经闪进了襄王的卧室:“这么早,您叫奴才有什么事吗?”
  “啊!”瞻墡放开手中连系朱福卧室的细线,半倚在床头,抬头看看窗外,惊讶道:“是够早的呢,把你吵醒了吧?这几日府里事多,你也没好好休息了。”
  “王爷说哪里话?”朱福的胖脸上的确有倦意呈现,此时却尽敛了去,恭恭敬敬地垂手道:“打成祖爷将奴才赏了王爷,不管爷将不将奴才当自己人,奴才已是一心一意地跟着王爷了。别说奴才习武的人,这几日没睡根本算不得什么;就是王爷将来真有什么打算,奴才肝脑涂地报效也是应当的。”
  “诶,朱福,两句话不来,看你又说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叫有什么打算!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的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明白吗?别的先不用说了,先替我叫了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吧。”
  “是。”朱福应着,环顾了一下襄王卧室内的情况,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褥都已经被泥水脏污;而瞻墡半掩着的长衫之内也隐隐有血水渗出。见到如此情况,不由慌了,忙上前道:“王爷!伤口又裂了吗?奴才该死,方才竟没瞧见,可柳王妃不是刚刚从这里出去吗?奴才还以为……”
  “以为什么?”瞻墡笑着,竟没有丝毫痛苦之意,眉宇之间倒有些喜色,道:“你就是这个毛病,遇事好乱猜疑,又喜欢糊里糊涂地给本王帮倒忙。很多事情不是本王不告诉你,总是怕你知道多了更加要自作主张。本王知道你早已有点情绪,不过今儿本王叫了你来,还真是打算给你讲个故事的,听了之后能让你解开不少疑团也未可知。”
  “是。奴才这就先找人换了床褥再说。”朱福应着,脸上也有兴奋的意思透出来,却仍追问:“王爷的伤不碍事吗?”
  “不过是有些挤压渗了点血而已,再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瞻墡还是笑着,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写在脸上:“你刚见了王妃了?她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朱福愣了一下:“只是远远望见,奴才唤了一声,王妃应是没听见吧,匆匆往暖晴阁那边去了。”
  “嗯。还是在闹脾气吧。一会儿你再安排丫头伺侯王妃沐浴吧。且先由着她。”
  朱福应了一声,见瞻墡伤口确没什么要紧,便回身去了。不一时已带了侍女来将被褥撤换了,又替瞻墡更衣包扎,净面漱口。待万事安排妥帖,下人们都远远去了,方依瞻墡示意在椅上坐下,静静等瞻墡说那“故事”。
  “朱福,”瞻墡似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下,方道:“你还记得当初修建失洛亭时候的事吗?”
  “当然记得。”朱福见说起这个,眉宇间竟有光彩飞扬起来:“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王爷当时刚刚征伐鞑靼得胜而回,成祖爷亲自将王爷叫到乾清宫垂问,暗示王爷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并恩准王爷开府立牙,成为唯一的一位封王皇孙,何等尊贵,何等荣耀!朱福也是那时由成祖爷亲赐给王爷的,跟了王爷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府修园,又怎会不记得?”
  “是啊,何等尊贵,何等荣耀!”瞻墡苦笑着重复朱福的话:“可是你知道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黑暗最难捱的一段时光吗?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时的我,真的已经没有泪了,世上的一切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有时候真想就那么去了,把什么世俗的责任道义都抛在脑后,清清静静地,求个解脱!”
  “王爷!”朱福紧张地站起来。
  “没事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瞻墡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也多亏了我从小在宫中养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那么沉重的日子,竟也被我熬过去了,连你每日里跟着我,都没有过多怀疑。”
  “王爷应该是为了那个死在饮马河里的姑娘吧?记得王爷提过,好象是叫什么玉的?”
  “是霍玉儿。”瞻墡轻轻点头,唇边又浮起一丝苦笑:“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也不是她的真名字,就象我出征鞑靼时也用了假名一样。”说到这里,瞻墡把丝被轻轻往上拉了拉,仿佛在这盛夏的季节里依然能体会到当年那彻骨的寒意:“在平定漠北的最后关键一役中,做为仙风门少门主的她主动请缨指挥率领做诱敌用的前锋队伍,淇国公也考虑到此役关系重大,玉儿聪明能干,又是女儿身,更能迷惑麻痹对手,也就答应了她。本来我知道她智计无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的,可是谁料,恰在她诱敌通过刚刚被我化开的饮马河时,竟然毒发落水,和敌方的几万鞑靼铁骑一起,葬身水底。”
  瞻墡静默了片刻,神色间浮动着痛苦与回忆。朱福也有些唏嘘,轻轻拭了泪,却又把椅子挪近些,问道:“奴才有句话,三年前就想问问王爷了:失洛亭应该是为那位姑娘建的吧?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有幸承受王爷这样的深情?”
  “失洛亭……襄王失去了他的洛神,这凡俗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瞻墡慨叹着,看了看朱福,忽道:“王妃知道了失洛亭中的秘密,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这个……”朱福脸上略有些发红,吞吐道:“奴才也是为了柳王妃好,王爷既然对王妃无意,早让她晓得安排个退路也是好的……”
  “而且由她来发现失洛亭第三层的秘密,不算违背你对我的承诺还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对不对?”
  “奴才不敢。”朱福的脸越发红了,索性翻身跪倒:“奴才不敢有什么好奇心,只是成祖爷遗命,奴才不敢违背!”
  “唉――”瞻墡长长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也算难为你了。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皇爷爷当年确有遗诏留在我这里,但也只是嘱我将诏书送与父皇观看,至于立谁为储,当然还是父皇做主。”
  “可是先皇在位不到一年便已驾崩,怕是王爷都没有来得及将成祖爷的遗诏奉给先皇观看。而先皇也不曾真正立储,说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那人只凭着嫡子身份,又消息灵通赶路及时,便登上大宝!可王爷也算太后养子,年龄又长于那人,加上成祖遗诏,资格身份哪一点又差了?”
  “朱福!”瞻墡沉了脸叱道:“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么看重这些东西!别说我从头就不曾对那位子有一丝的觊觎,就算我真有意于此,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早已经过了时机吗?皇弟登基都已一年有余,你提这些是想让我谋逆不成?”说着神色又缓了缓,道:“人各有志,岂可强求?朱福,你说皇弟消息灵通赶路及时,可他毕竟是从应天返回的,路途遥远,又弄得应天府内尽人皆知。你可知道当时宫内虽封锁了消息,好歹也有几个好事的悄悄知会了我,当时我若肯快马入京,未必就落在了皇弟的后面;而叔王设伏拦截皇弟的消息,也是我派人透露给柳太傅知晓的。”
  “王爷!”朱福显是颇为震惊,愕然半晌,又有些绝望:“王爷神武天威,与成祖爷奇肖,本是成祖爷孙辈中最得意之人,但如今王爷若决然不肯承受成祖爷遗命,奴才也是无可奈何了。”
  “是啊,朱福。”瞻墡费力地挪动身子,试图去拉仍跪在地上的朱福,脸上微笑着:“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快坐下吧。说好是说故事给你听的,说着说着倒把正题儿给忘了。”
  朱福何尝敢让瞻墡动作,忙起身坐好,打起精神静待下文。
  瞻墡又沉吟了下,笑道:“若说这故事呢,头绪倒多,不妨就从一种名叫‘错痕’的毒药开始吧。
  “这是一种极其隐秘而霸道的毒药。药色鲜红,味极腥膻,还要多次服用,本是难于施用易于辨别的;但此药却是世间极罕有之物,寻常大夫怕是连听都没听过,药性虽强,发作却缓,病征又是常见的肝郁,就是验尸都难于发现中毒迹象,是以只要能够隐藏于食物之中令人服下,那人多便难逃死劫了,而施毒者却可以逍遥法外,一世猖狂。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毒药,就是在玉儿身上。我在漠北初见玉儿,便听说她身中奇毒,随行军中主要目的还是来治病的。后来与她相处时,也听她断断续续说起此药性征,心中虽奇,但见她自身的毒性慢慢消退,也就没有真正将这药物放在心上――试想谁又能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这么腥膻又刺目的东西吃下去,还要连吃几回呢?大概不过就是为了玉儿所说毒药史上一个传奇。问过玉儿,她也神神秘秘地不肯细说,只听说她的师祖葛南老仙是个有名的毒药大家,以至于一度我都以为这毒药就是她自己所制,无聊时的玩物罢了。
  “然而饮马河那一役,玉儿落水而亡,可身上毫无战伤,经她恰好刚刚赶到的师祖查验,应该是错痕毒发而死的:据说连葛南老仙对错痕都是无能为力,只传了仙风门高手暂时控制毒性的法子,便忙着四处寻觅治疗错痕的药物,结果玉儿终于没有等到她师祖回来,便弃了我去了。”
  “后来王爷便极尽悲伤,甚至在王府中替玉儿姑娘立了衣冠冢?”朱福似乎对毒药并不特别上心,反是对这叫玉儿的姑娘更感兴趣。
  “正是。胜利之后大军不再滞留,我在北国冰封之地草草掩埋了玉儿,便只能随队返回京城。满腔哀思无法排解,便修建了失洛亭,它的第三层密室之内,不过是玉儿的一些遗物,算个念想,也有居于水下招君入梦的意思。”
  “难怪王爷对这失洛亭的第三层密室如此看重,常常说道日后定会只身携着这密室主人长驱漠北,终老一生。而这密室连奴才都没有资格靠近。唉,奴才有时甚至怀疑王爷在里面藏了个先王嫔妃什么的,才这么生死相许的,连身边的诸多美女都不肯正眼看看。”朱福脸上愧色浮动。
  “是以刚才你说引诱王妃探寻第三层密室,倒是可怜她,想让她绝了对我的念头了?”瞻墡竟有些发笑。
  “自然也是有些这方面的原因。”朱福支吾着:“可谁料开了密室的门,我要找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找,王妃倒迷上了里面放置的洛神像,整日拿着开门用的刻刀仿刻开雕像了。”
  “仿刻雕像……”瞻墡微微笑着:“她定是察觉了你利用她开门要寻找什么东西的意图,故意和你开玩笑罢?”
  “啊!叫王爷这么一说,倒真象这么回事。”朱福尴尬地笑着:“说起来柳王妃也算智勇双全的,若是王爷肯从过去的影子里面走出来,那么和王妃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天造地设的一对?”瞻墡笑容扩大:“那你知不知道其实玉儿并没有死呢?”

  氤氲的雾汽弥漫着,空气中萦绕的是百合的淡淡幽香。
  含烟闭上眼睛,轻轻向后靠在木桶的边缘,叹了口气。这个动作也让她的身子向下滑了滑,水面上的花瓣荡漾开去,纯白优雅,也仿佛带着倦倦的忧伤。
  “这么说来,褚善竟是以为小姐死了?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后来小姐又是怎样活过来的呢?难道小姐就没有再去寻找褚善这个人吗?”说话的,是青青。她一身素衫素裙,斜靠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面色凄婉,似乎正被含烟的故事所打动,凝神想了一会儿,终还是将心中疑问问出。
  “这个故事结束了吗?”含烟依旧闭着眼睛,重复着青青的话:“事实上等我醒来时,已是十多天之后了,师祖告诉我是他刚好赶到救了我。当时大军早已返京,周围都是仙风门的人,母亲又是不赞同我同褚善来往的,是以也没有人肯和我说褚善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在军中我已经遇难: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娘为了让我和褚善彻底了断有意瞒我了。待到春暖后我的毒气完全被压制下,我才能够回返京城查探褚善的消息,可他居然消失了一般,军队的籍册里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甚至连一起征伐漠北的大军都已散尽。在这之后的三年中,我一直有一个怀疑,可直到今年年初的祭天大典上,我才亲眼证实了这一点:那时的总兵褚善其实就是襄王朱瞻墡!”
  “啊!不会吧?”青青腾地坐直身子,对这个消息显然也是吃惊不小,细细想了一回,方道:“那倒怨不得你连皇后都不肯做,一心一意地要嫁到王府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看你们也不象是有旧情的样子呀?何况你若真对他有情,又怎么肯替他娶了高凤舞进门呢?”
  “青青,”含烟微微抬了抬眼睛,淡淡的目光中传递的依然是无尽的怅惘与无奈:“你记得我说过我很羡慕你吗?你在感情的问题上收放自如,简单纯粹,真的让人佩服得紧呢。而我的感情,却注定要与许多事情牵连瓜葛,不会仅仅是感情本身的事了……昨天夜里瞻墡第一次承认了我们之间的过往,我也才刚刚明白为什么成亲这么久他都不肯认我……”
  含烟无意识地搅动着水中花瓣,放柔了声音低低叙述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玉儿!”瞻墡将含烟裹住锦被,牢牢搂紧,声音游离着,仿佛从远古传来:“你知不知道从你嫁入王府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不再有一刻安生?当你的红盖头被揭起,我看见你那张熟悉的脸,我心中是怎样的震动你知道吗?我埋怨上苍为何将这样与你相似的人送到我的面前,难道竟只为试探我折磨我吗?可是苍天本无眼,又是什么人可以安排这样的偶然?我强忍着不发一语从洞房离开,其实心中明白自己早已败下阵来,无论对手是你或是安排你出现的那个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只顾躲着你,躲着触景生情的悲哀,躲着自己强烈的思念。当然也开始着手调查,然而你知道吗?这时的我,已经无法面对你生还的可能,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地在内心深处渴望着其实玉儿早已葬身河底,而含烟也不过是单纯凑巧嫁来我家,又凑巧长得与玉儿相似而已。我一边这样渴盼着,一边也就自然而然地主观歪曲着我所能够探究到的事实。而这样的自欺欺人甚至一直发展到特意地惘顾你极其明显的暗示,只为求得内心的平衡。”
  与瞻墡越来越旺的热情相比,含烟的神智却显得越来越清明,面色也逐渐变得冷静:“这么说来,你不肯认我,除了以为我死了之外,竟是另有苦衷了?为什么今儿忽然又改了主意呢?”
  “玉儿!”瞻墡叹息着:“昨儿我听见你和王太医的对话了。你的‘错痕’之毒是他替你解的是吗?该不会就是这次我出征的时候吧?”
  “‘错痕’?”含烟凝起眉头:“是他替我解的。当年师祖费尽心机也到底只能控制毒性不再发作而已,而且师祖说,若不是我恰巧毒发之时跌入冰水之中,及时控制了热毒的蔓延,只怕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够将我从假死状态中挽救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瞻墡点着头:“你知道不知道,你‘死’之后,我也曾四处打探,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让你中了‘错痕’。然而你这个人却象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仙风门的人都说只是在这次随军出征才听说门主有个女儿,根本就不了解你的过往,而霍夫人更是连我的面都不愿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只有罢休。”
  瞻墡说到此处,却顿住,直视含烟的双眸中如有火焰在燃烧:“可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上天却让我再次听到了‘错痕’的名字!”
  含烟对着瞻墡的目光依然平静,锦被中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
  “也许你也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那么你就更会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含烟。当‘错痕’这个名字已经和一种阴谋相连,而你又是唯一能够在这种毒解一体的药物下逃生的人,含烟,你应该知道我不认你实实在在是因为我太过心软,我宁愿让一切成为一个疑团也不愿面对可能的坏结果。含烟,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和‘错痕’的再次出现有关,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尤其是在我意外听到你向王太医追问错痕之事以后,这至少证明了你不会是直接参与了这件事的主谋。而这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
  “其实就在这次出征交趾,我就已经想明白了,宫廷政治之下,还能强求些什么呢?即使你真的还有什么瞒着我,对不起我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已经受够了面对着你犹犹豫豫想爱又怕爱的日子!”瞻墡说着说着,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腾出一只手来费力地整理着含烟颊边碎发,一面慢慢地俯下身去寻找着那诱惑的柔润唇瓣。
  “所以你现在想认我了?”含烟却忽然推开他坐起身子,寒冷的声音里一股怒气喷薄欲出:“你不相信我的时候就装作不认识,将我当成路人;想认我的时候就叫一声‘玉儿’,而我就会乖乖坐到你怀里来等你的宠幸对不对?你过去因为政治装作不认识我,那么又怎么保证你现在不会因为政治装作爱我?阴谋?政治?我已经受够了!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到处都是勾心斗角,那还谈什么爱恋谈什么真情?为了这些东西,死的人还少吗?到底还能相信谁,还能相信什么?”
  水波还在荡漾着,洁白馨香的花瓣一起一伏,恍如梦中仙子的羽衣散落。水内外的两个人也都沉浸在这如百合一般纯美忧伤的气氛中。
  “小姐,你真的怀疑他的用心吗?你们之间,真的有那么多的阴谋和算计吗?”青青打破沉默,轻轻问道。
  “这正是我最无奈也是最羡慕你的地方。”含烟幽幽叹道:“处身淤泥之中,纵是怀抱莲花之志,也很难毫无所染吧?其实昨夜我只是感叹而已,并不是真的怪他。就说我嫁他的举动,真的只为了一个‘情’字吗?我为他和凤舞牵线,真的只为了迫他选择,迫他说出真情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是声望最高的王爷,是真正最能威胁国运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凤舞的情况实在惹人疑窦,也许故事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了吧?他怀疑我是皇上的人,也许从在漠北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了,但我又何尝不是在防着他谋逆的举动呢?就算我堂皇地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国家,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我和他,注定要这样真真假假,若即若离。”
  “真真假假,若即若离……”青青似在细品这话中滋味:“两个人的感情,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段时间来,我对这样诡谲阴暗的日子实在是厌倦了。”含烟闭上眼睛,有泪珠悄悄滑落,轻轻跌入百合的凄美包围:“信任可以再建,感情可以重温,可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包括赵二和采雅,还有很多不知姓名的人的生命。”
  接下来的,又是两个人的静默。泪水和哀伤,弥漫在房间里,弥漫在花香中。
  半晌,青青擦了擦眼睛,起身要替含烟加些热水,却被含烟摇头拒绝。青青便返身将衣物取来,一面强笑道:“听小姐这样说,我才想到,或许老爷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如今他已经远远地避开了这样的是非之地了吧?我记得老爷最不喜欢官场。”
  “青青。”含烟诧异地抬眼看她,眸子里还有泪光晶莹:“爹的确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倒一眼看透了事情的本质。连我都差点被他哄骗了呢,王太医还给他开了治疗老年痴妄之症的药物……”
  “其实老爷根本就没有病对不对?”青青将衣物递过,坐在一旁等含烟穿衣:“我就知道,老爷这样睿智通达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分明就是骗人的。”
  “还真叫你说着了,爹是真的厌倦官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没有带给他快乐和满足,伴随而来的嫉妒和算计却让他失去了平凡日子里的幸福。即使是小心谨慎如他,也曾陷在圈套里,因而失去了娘,失去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相濡以沫的感情。那天爹离京之前叫我到他的房间里,给我讲了他这么长时间来的心路历程,我才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下了‘生病’这抽身的阶梯。若不是不知深浅的我一心替他掩饰,参与到这政事中来,让他难以放心而去的话,他大概早就成了归海之鱼,返林之鸟了。”
  含烟说着,慢慢穿戴完毕,虽仍面色哀郁,但一身秀洁气质映着纯白的长裙,倒也略略恢复了那大明女相的骄人风貌。
  “官场就是这样,太多的肮脏,太多的无奈。我娘和爹的感情算好的了,可她还是受不了爹所处世界的是是非非,到底选择了离开。青青,这样的日子你会考虑吗?”含烟犹豫了下,不待青青回答,又道:“梁其山最近还总是到府上来吧?你和他的关系怎样了?”

  “王妃沐浴完了吗?”朱福远远地赶来,向浴房外伺候的婢女高声道:“礼部给事中梁其山急事要求立刻面见!”
  “下官梁其山见过柳王妃娘娘。”含烟一踏入书房,早已等在那里的梁其山忙跨上两步,躬身相迎。
  “梁大人不必客气,这么早就驾临寒舍,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含烟使个眼色,青青回身关上房门,偌大的书房内便只剩了三个人。
  梁其山对含烟如此反应倒也有些惊讶,但仍拱手道:“下官如此冒昧,实在是因为昨夜所见之事太过反常,怕与王妃有关,故此特来禀告。”
  “该不是皇上又秘密给梁大人安排了什么差事?”含烟神色端肃,示意青青为梁其山让座续茶。
  “王妃怎么知道?”梁其山更加吃惊,却不肯坐,再拱手道:“昨夜皇上忽然把下官传入乾清宫内,先是训示了一番君国大义,又问及内阁藏书状况,说道近日将仿效成祖先例,派遣军队护送礼部官员往各地搜集整理图书典籍,充盈内阁及广寒、清署二殿,必要得当日编篡《永乐大典》之盛。下官听有此举,自然欢欣鼓舞。却不料皇上竟命下官当廷草诏,下官虽恳请宽限亦不可得,只得胡乱拟定二十余人前往各处觅书,又受命在皇上玺印之下加盖礼部私印——王妃知道,私印只限于礼部官员之中来往官函使用,既有圣旨,便该发往礼部六堂,怎能以私印略过礼部衙门一道手续?但圣命难违,何况也找不到太过切实的理由来反驳;故此下官虽心中万般揣测,也只得按皇上的意思写去。
  “可谁料圣旨未曾拟好,太后却派人来请圣驾,皇上倒是颇为着急的样子,马上起驾往慈宁宫去了。只命陈有禄公公待圣旨写好后,立即前往这二十余人家中宣读,说是今日一早便要起程,又特特嘱咐了隐秘行踪云云。”
  “是太后宣见皇上吗?你可听仔细了?”含烟阻住梁其山话头,轻轻问道。
  “是啊。当时也近子时了吧?慈宁宫的汪公公低声禀报了几句,皇上就匆匆忙忙地跟他走了。下官只听见说什么贵妃、太后的,但当时一心只为圣旨的事费神,倒也没怎么留心。”梁其山说着,见含烟点头,便又续道:“皇上走后,下官正专心誊写圣旨,却不想偶一回头,却见一个着官服的人在屏风后探了探身子,却仿佛兵部给事中陈泓的模样。如此一来,更加剧了下官心中疑虑,便乘着请皇上玺印的当口,往皇上的御桌上多瞄了几眼:倒真让我看着了。皇上那里堆着两三本兵部的奏章,都标有加急标志,其中一封还以朱笔标有‘济南急递’字样。”
  含烟听到此处,面色略略有些发白,然片刻之间便又恢复沉静模样,默默端坐,等梁其山续说。
  “圣旨完成,陈公公自去宣读,下官也就离宫而去了。但不知怎么,总觉得事出蹊跷,想了一夜,还是决定来王府看看,或许这些事情对王妃有所助益也未可知。”
  “梁大人出宫之时,没有什么不对吗?”含烟面色益发沉稳,连声音也更为清朗。
  “正是呢,王妃不提,下官倒忘了:下官出宫之时,本来无甚阻碍,可将将快要离开午门了,却有侍卫从后面赶上,严加盘问,大不似平日模样;而大批锦衣卫也同时布岗,颇有山雨欲来之感呢。”

  时辰已不早了,京城彰义门附近一处清幽僻静的院落,却依然大门紧闭,仿佛依然沉睡梦中。
  一乘布幔小轿匆匆往院门而来,轿身不是很重的样子,可大概赶路急切吧,轿夫们居然略有汗意。轿方落地,一名侍女忙赶上来付了轿钱,又打起轿帘,扶出轿内白衣女子,前去扣门。
  “小兰,你只管去禀报高凤舞,就说柳王妃驾临,让她快出来迎接!”门启处,那侍女让过应门的小丫头,护住女子向里便走。
  “站住!”二人方转到院井之内,便被一位年轻将官拦住:“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别院?”
  “这位是秦将军吧?”白衣女子面色温婉,正是含烟。
  “王妃?”秦明怀颇有些惊讶,拱手为礼道:“末将参见柳王妃娘娘。”
  “秦将军,”含烟举起右手,掌中一枚令牌灼灼生辉:“受襄王托付,本妃前来带凤舞妹妹离京。”
  “这,”秦明怀盯住令牌,有些为难,犹豫道:“不知王爷为何会做此举动?末将奉王爷之令护卫高王妃,如今令牌虽在,末将却不敢就此卸去肩头重任,还望柳王妃谅解。”
  “大胆!”青青踏前一步,杏眼圆睁,凛凛生威:“你是在质疑王妃的话吗?还是想违抗将令?襄王令牌在此,怎轮到你不肯?”
  秦明怀见青青如此,沧啷一声,宝剑已弹出鞘内几分,手执剑柄,满目戒备。
  “青青!且先退下。”含烟也进前一步,沉声道:“秦将军问事情原因,可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本妃只问你:将军在征夷大军中身为总兵之职,如今大军四散离京,将军可有耳闻?”
  “什么?大军离京了吗?”震惊之色布满秦明怀的双眸。
  “今晨征夷大军被分割成二十四路,已经分随礼部官员往各地征集图书去了。事情极其隐密,皇命是越过兵部直接下达到各个指挥手里的,据朱福刚刚打探来的消息,有的指挥质疑皇命,已经就地正法,由副指挥率部离去了。”
  “这怎么可能?”秦明怀握剑柄的手轻轻颤抖,不知是惊疑还是愤怒。
  “事情明显是冲着襄王来的。”柳含烟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宫内已经戒严,估计城门也未必能出得去了。王爷不肯就走,却央我前来送凤舞先行:本妃倒是勉强应了这个差事,就不知凤舞妹妹和秦将军肯不肯了?”
  “柳含烟!”回廊尽头一个娇美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敢找到这里来?瞻墡哥哥呢?他难道不来带我回府?”
  含烟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玲珑的俏人儿风风火火地闯来,远远地还有一个老者在后面追赶。
  “凤舞?”含烟蹙起眉头,一瞬间似有千种思绪在面上掠过。
  “凤舞妹妹,”片刻之间,人已到面前,含烟也静下心神,微微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含烟第一次得见妹妹芳容呢。上次与妹妹相见是隔着床帐,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美人儿,却想不到原来妹妹生得如此容貌,倒是好生失敬呢。”
  “我倒觉得你还不如上次隔着纱帐看起来顺眼呢!”凤舞锋芒仍盛。
  此时含烟却回身向尾随凤舞而来的老者笑道:“原来高老将军也居于此地呀?怪不得将军城西的房子荒芜了呢。”
  “老夫惭愧,从小女嫁了王爷,就跟着移居此地了。老夫和小女一直不曾拜见王妃,确实是老夫的不是。”
  “老将军不必客气。既然如此,就请老将军和凤舞妹妹一同随本妃上路吧。”含烟说着,向秦明怀问道:“这里住的还有谁吗?”
  “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了。哦,还有一个医婆。”秦明怀向那个应门的丫头道:“可看见王婆婆了?”
  “她呀,总是神神秘秘的,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小兰嘟起嘴来,看起来对那个王婆婆很是不满。
  “事情急切,不用等她了。我们就走吧。青青,去看看梁其山赶的礼部徽号的马车来了没有?”
  “怎么?你说走就走呀?”凤舞对含烟的安排嗤之以鼻:“瞻墡哥哥不来,我是不会回府的。”
  “梁大人来了!”青青已走到门边,扬声道。
  含烟听见,也转身出去,一面道:“秦将军给他们解释吧,时间紧迫,本妃绝不会久等。若要走时,什么也不必带了,一路会有安排。”

  襄王府邸,依然的冷清,却越发地显出凄凉来。瞻墡居住的正房,更是寂寂的,只有床上伤者偶尔努力翻动身子的声音,才让人明白这里原来还是有一丝生气的。
  “王爷!”朱福从外面匆匆赶来:“您身子可还好吧?您吩咐的事奴才都办好了,东西也给您带来了。”
  “嗯。”瞻墡费力坐起,接过朱福递过来的一枚小小玉像,轻轻合入掌中:“早就叫你把府里的下人都打发离去,偏还是要留下这几个,现在才走,怕是不见得那么容易了。”
  “王爷就是不肯听奴才的。”朱福叹息着:“但凡王爷有一点点心思成全成祖爷心愿的话,如今也轮不到那个人绝情了。”
  “人间万事,转瞬即空。若说我还有什么后悔的话,怕也只是辜负了这个人了。”瞻墡举起玉像,轻轻摩挲:“这是我征交趾之前特地往蓝田采得的美玉,陪着我度过了征战交趾这几个月的寂寞时光,也陪着我做出了向她低头的决定。可是我回到京城后,却一度想过要把它永藏湖底,只不过因为看到她和他在一起。”说着,嘴角轻轻弯起,挂上一丝苦笑:“谁说我不会嫉妒呢?”
  “王爷!”朱福却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闲话:“难道真的留在这里等待皇上处置吗?”

  “柳含烟,你站住!”一声娇叱在雕花小楼中响起,镶金嵌玉的衣袖拂打在栏杆上,带起一片脆响。
  “梁大人,此去务必小心!如有急事,不要忘记向仙风门求助,或许可以有些帮助。”含烟仍旧将梁其山直送下楼去,面色凝重,谆谆嘱咐。
  待梁其山去得远了,柳含烟方回头看看楼上怒火满腔的高凤舞以及在一边不知所措的秦明怀,轻轻笑道:“凤舞妹妹,是嫌这里不好吗?”
  “柳含烟,这是什么地方?”凤舞质问着,微微上挑的凤眼戒备地瞪视着沿级而上的含烟:“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什么地方?进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见了?这里是红妆楼的后院,也是京城最大妓院的藏娇之所嘛。”含烟依旧笑着,却让人看不出她笑容透着的是邪恶还是戏谑。
  “妓院?你,你怎么敢……”凤舞怒火反熄了些,有些惊恐地责问着,底气却不足,回了头求助似地望向秦明怀。
  “高王妃不必忧虑,想来柳王妃也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一时出不了城暂住此地罢了。”见凤舞如此依赖地看着自己,秦明怀倒瞬间变得清明冷静起来。
  “是啊,小姐。”一旁伺候的小兰也开口道:“我们刚刚不是出不去城门嘛,我看着柳王妃和门军交涉的,动用了礼部的车马都不成,连皇后的玺印他们都不买帐呢。何况是我们自己说彰义门那边院子已不安全,柳王妃才带我们往这里暂住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怎么?这位妹妹对我红妆楼不放心了?”随着媚惑十足的女声传来,一个身着青纱的美人儿扶着小丫头袅袅而来,红肚兜儿下欺霜赛雪的肌肤若隐若现,正是这里的头牌芙蓉姑娘。
  “柳王妃,你要的房间都安排好了,那位身子不适的老爷子已先睡下了。另外,这栋小楼只有我一个人住,前面的人不会来打扰的。”芙蓉说着眼波流转,从楼前立着的几位面上一一掠过,却挨过去挽上了秦明怀的手臂:“这位将军贵姓?奴家这里的各色糕点都是极好的,将军要不要尝尝?”
  秦明怀受她一拉,尴尬之色尽现,轻轻挣了几挣,却依然躲不过芙蓉技巧的粘缠,不觉回头向凤舞望去。而凤舞脸上也是一片羞愠,只转身低下头去,道:“柳含烟!看看这什么样子?这种地方也是我待的吗?”
  “妹妹不要生气,”芙蓉却谑笑着接过话去,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青楼嘛,男人当然是最受欢迎的喽,姐姐没什么恶意的,千万不要影响了你们小两口的感情哦。”
  “姐姐误会了。”看着秦明怀和凤舞两人都已羞得满面通红,含烟这才笑着圆场:“含烟还没有给姐姐介绍:这位将军嘛是秦明怀秦总兵。而这位千金闺秀,则是含烟的凤舞妹妹。”
  “哦?”芙蓉听了这话,倒着实吃了一惊:“是你的妹妹么?怎么奴家看着倒不象?”
  “说是妹妹,不过是纲常伦理使然,事实上,凤舞妹妹是永乐四年冬月十五生人,倒比含烟还要大上几个月呢。是不是啊,凤舞妹妹?”
  “是冬月十四。”凤舞随口答道,忽又反应过来,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连瞻?哥哥都不知道这么详细的。”
  含烟但笑而已,却忽正色道:“既然大家都安顿下了,含烟另有要事,便暂且告辞了。秦将军和凤舞妹妹有什么事情尽可找芙蓉姑娘,我这位姐姐为人很热情的。”
  “王妃尽管放心。热情不敢说,我们青楼中人很好客好热闹倒是真的。”芙蓉此刻方放开秦明怀的臂弯:“不过王妃也不要急着走,先到芙蓉房里去进些点心吧?”
  含烟见她如此说,犹豫了下,却也点头。芙蓉便留下丫头指点众人房舍茶水,自己却引着含烟绕廊而去。临去时尚不忘回眸轻笑道:“秦将军,芙蓉的糕点还是替将军留着,待今晚人静时再来芙蓉房里品尝罢。”
  芙蓉把这极其富挑逗意味的话甩在身后,也再次让秦明怀狼狈不堪。
  “这回我可是亲眼见识了青楼女子了,原来竟是这般无耻。”凤舞面上羞怒再起,望着芙蓉与含烟远去的背影,犹自忿忿。
  “这位小姐不要生气,我们姑娘不过是同几位开开玩笑罢了。平时的她呀,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万银的都买不到她一笑呢,若几位不是柳王妃的朋友,我家姑娘又看出二位关系非比寻常,只怕让她碰一碰男人的衣袖也是万难呢。”芙蓉留下的小丫头却插话道。
  “不要胡说,谁和他关系非比寻常?”凤舞更是羞恼:“柳含烟怎会识得这样的女子?当真是物以类聚!”
  “柳王妃和我们姑娘到底怎样相识我也不知道,但前些日子柳王妃倒是救了我们姑娘的性命呢。打那儿开始我们姑娘就和柳王妃关系亲密得不得了,常常念叨柳王妃的好,说是这世界上怕再找不找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儿了。”
  “她?十全十美?”凤舞嗤之以鼻。
  “柳王妃深居高门,又怎么有机会救下芙蓉姑娘性命?”秦明怀好奇道,却遭来凤舞一道警告的目光。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我们姑娘接了一个客人,也是个总兵一级的人物吧。花钱流水一般,人物又倜傥,本来姑娘有意随了他从良的,谁料那人竟是英国公的女婿。事情被他老婆发现,直闹到我们楼里来,扯了他耳朵去了,并声称会告与国公拿人问罪。姑娘知道英国公为人爽断,本来这事市井间比比皆是,但英国公实在搬出国法来,也是个死罪呢。那时候姑娘是真慌了,甚至想过自毁容貌以求保全性命。不过后来恰好梁大人来到此地,便带着姑娘去找柳王妃。”
  “柳含烟能管什么用呢?”
  “柳王妃不过是教我们姑娘以最好的香料添水沐浴,用最持久的香泽脂粉施遍全身,内外穿了极尽天下之丽的锦绣衣服,尽情装点,直到能使天下男人都为之神夺为止。又教她待面见国公时,不回一语,只是哀哀哭泣。”
  “这也能管用?”凤舞显然已经被这个故事牢牢吸引。
  “是啊。后来我们姑娘果然就毫发无损地回来啦。听说开始国公是要把姑娘问罪的,可在姑娘解衣就缚之时,国公又改了主意,只叹道:‘这小妮子,我见犹怜呢,又怎怪那厮!’”
  “荒唐!”凤舞听完,摇摇头,瞟了秦明怀一眼:“说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带我们去房间吧。我还要去看看爹现在可好些没有了呢。”
  一干人散尽,小楼里又暂时恢复了青楼早间惯有的寂寂模样。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芙蓉送了含烟出来,于楼前挥手而别。又过了半晌,几个戴着低垂斗笠的武士,毫无声息地潜入楼中去了。

  “站住!”含烟的小轿离午门还有一段距离,就被守门的锦衣卫拦住。
  “是我。襄王王妃柳含烟。”轿帘挑起,含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
  “王妃?”答腔的卫士显然不认得含烟:“既是女眷,为何不从直通后宫的神武门出入,要走这文武大臣才走的左侧门呢?”
  “大胆!怎可这样对柳王妃说话?”含烟还未开言,已有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来:却是大内总管陈有禄。
  “陈公公,怎地今日亲自到午门巡视么?”含烟见是他,便下了轿。
  “咳,也是职责所在嘛。柳王妃,皇上正在文华殿处理政务呢,从早起就开始找王妃,偏偏宫女说您昨夜就出宫去了。”说着又回头瞪了守门的卫士一眼:“还不给王妃让路?”

  “是含烟吧?”皇帝朱瞻基沙哑着声音转过头来,眸子虽仍炯炯,却也透出一夜未眠似的疲累来。
  “臣妾柳含烟参见陛下。”含烟敛衽道。
  “含烟?”朱瞻基站起身子走到含烟面前:“朕不是早就准你以臣自称了吗?怎么又想起来称臣妾,又行这女子礼节?”
  “皇上,”含烟抬起头来:“请皇上准臣妾以襄王王妃身份见驾。”
  “含烟!”朱瞻基身子微微一震,叫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长叹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朱瞻基说罢,直视着含烟面庞,却见她虽亦有所触动,但仍是一脸倔强,神色之间似有不忍和果决交替显现。
  “含烟,今晨有锦衣卫报奏说你曾动用礼部马车意欲出城。我知道你觉得是我不顾兄弟情谊,在五哥胜利返京之后并没有给他相应的奖赏,反而借兵士休假的机会,解散军队,架空五哥的权势。可是,含烟,你有没有试图了解过我呢?”瞻基说着,回身从桌案上抄起一摞奏折递在含烟手中:“我知道你对五哥也算有夫妻之义,有些东西我怕你伤心也曾特意瞒你。可形势已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再瞒下去怕就是害了你了。含烟,你且自己看看吧。”
  “皇上。”含烟仅简单地翻了翻手上的奏折,便抬头道:“既然汉王已经兴兵,那么皇上当务之急应该是乐安吧?”
  “乐安虽称兵强马壮,但其反逆早在爱卿算中,有卿才略布置,朕对汉王之叛的平复倒甚为放心。”
  “皇上这话差了。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算无遗策的。虽然臣针对此事已进行过安排部署,但谁又能保得不生变数?此番汉王兴兵,臣已早叮嘱各路主事之人严密监视、及时报告,可现在已经几天了?臣不也是从皇上案头才得知此事?”
  “含烟,说这话是有点怪朕了?”瞻基笑容里有些无奈尴尬:“的确,是朕嘱咐他们把关于此事的奏折都直送御前的,但这应该不是你这次失掉第一时间了解军情机会的直接原因吧?
  含烟秀眉轻扬,探询地望着瞻基。
  “朕原来也很迷惑,一向你都能够早于他人知道各种消息的,可这次,朕的奏折姗姗来迟也就罢了,怎地你也对此一无所知?”瞻基说到此,诚挚地直视着含烟,目光中饱含了信任和依赖:“朕知道,你若真知道了汉王反叛的事,任何理由都不可能阻止你为国操劳的。不过今晨朕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辰时锦衣卫在京城布防的时候,在永定门外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少年的尸首,拖拉之下却从他的鞋子里发现了一封信。”
  又一张小笺递到含烟手上,一向镇定的她指尖竟也有些颤抖。
  “含烟小妹见字如晤:前日所托之事已查清:神羽和仙翎确已丧命,应是被其信任之人下毒所致。另外,愚兄得到确切消息,汉王已于六月十三日晨兴兵于乐安,并撰讨君檄文,分发各地。如今其势已如水火,而妹前时所布之应对机制,不知为何,竟未能完全启动,望妹早日图之。”
  下面的落款,是凌风二字,而日期,却是昨日。
  “这死去的少年,应该是含烟的亲信吧?”瞻基担忧地凝望着含烟发白的面庞,轻轻伸出一只手去,温柔地握住含烟冰冷的手指。
  “是小婢青青的朋友。”含烟面色戚然,却依然悄悄抽回手指:“这几日臣的两个信鸽无故失踪,这才央他往城外去打探消息,不想竟有此劫。说起来这已是含烟两日以来第三次面对自己身边人的死讯了。含烟无能,妄以为自己的绵薄之力可以回天,却屡屡令他人为含烟枉死。每每思之,颇有精力交瘁之感:竟不知是否真的是自己错了,也许这场斗争中本来就不应该有我的存在?含烟自负一腔热血,到头来竟不知洒于何处!”
  “含烟,快不要如此说了。宫闱内斗,古来如是。你我从小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难道对这点还参不透吗?再者说来,含烟若为死去的人伤神的话,应该是怨怪那害死他们的人才对啊,怎么反而责怪起自己来了?”
  “皇上说这话的意思?”含烟果然精神一振:“莫不是已经知道这些事情幕后的真凶了?”
  “确切的证据倒还是没有。”瞻基犹豫了下:“朕知道,仅仅凭汉王谋反的时间与上次英国公处密探所指五哥与汉王约定共同举事时间吻合一点,是断不能让含烟相信五哥确有谋逆意向的。当初的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早在朕即位之初,关于五哥的各种说法便甚嚣尘上,是朕把它们一一压了下去。朕与五哥,是自小如一母同胞般一起长大的兄弟,而朕,更是把神武英明的五哥当成偶像一般信奉和崇拜。
  “去年的这个时候,朕在应天听说父皇突然驾崩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却被拦在了紫禁城外。幸好有众大臣替朕护驾,才得见父皇遗容。当时封锁宫门消息的,就是那个乾清宫的太监叫永华的,事发之后已然畏罪自裁,而这个人却与五哥一向来往亲厚!当然这原也没什么,可据母后所言,父皇之崩,怕是与饮食有关,而当日侍候他饮食起居的太监,正是永华!并且他曾在出事的前一天,恰好曾与五哥的侍从私下会面!”
  瞻基说到此处,顿了顿,见含烟依旧一脸狐疑,便叹口气,续道:“也许你觉得五哥这样做,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当时你也曾随师傅一起站立朝纲,你该知道,当时若不是我受你恩惠快了一步抵达京城,而众大臣又坚持立嫡不立长的话,这皇位五哥也是很有希望呢。后来,也曾有人告密说,那次朕返京途中遇袭,也是五哥透露口风给汉王知晓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有含烟你来救朕罢了。”
  “皇上,”含烟缓缓踱到窗前:“既然襄王行事早已引起皇上疑虑,为何不早做决断,或杀或放,皇上何尝没有这个能力?为何要等到此刻,又要说些没有真凭实据断断不信的话呢?”
  “可那也是朕的五哥呀!”瞻基凝望着含烟背影,深深叹道:“朕与五哥手足之义,又岂是仓促之间可以割舍的?何况五哥以智计威震边塞,若我早早表现出怀疑来,又岂是他的对手?别的不说,朕的皇妹凤舞不正在他的手中吗?”
  含烟却没有对这话表现出过度的震惊,只淡淡地开口道:“凤舞果然是皇裔?”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瞻基苦涩地笑笑:“不过相信只要不是五哥有意不让你见到凤舞的面容,应该也不难认出凤舞的身份呢。凤舞和朕本是双胞兄妹,却因为后宫争宠,在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各奔东西。据母后说,本来对方要害的,是我这个男婴,谁知匆忙之中,却把妹妹抱走。这一别就是十几年,朕也是在几个月前才打听到凤舞的下落,而那时的高府,却已经被五哥的人护卫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也是臣不明白的。襄王和汉王等人争夺凤舞,又是什么原由呢?”含烟转过头来,直视着瞻基的双眸。
  瞻基见此,回身从案卷上取过一张卷轴,递在含烟手中,又看着含烟打开细读,方缓缓道:“这就是此次汉王兴兵时分发各地的檄文原件。关于凤舞的部分,说得简直是令人发指!竟然诬蔑朕与凤舞并非先皇所诞,并以此来质疑朕登上皇位的资格!这就是他们控制凤舞的用意了,不过是为了谋逆寻找借口而已!”
  含烟把卷轴再次卷好递回,轻轻笑道:“其实这点皇上倒不必忧虑,这檄文看似头头是道,实则不堪一击。就说文中诬指皇上与凤舞生母郭氏,恰巧臣前些日子曾派人在应天探访,也了解了关于此人的一些消息:郭氏在永乐三年以后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应天,而皇上无疑是生在紫禁城内的。何况郭氏本是游走与达官显宦之间的人,相信不久就会有臣子出面为皇上澄清了!”
  “嗯。”瞻基点头:“本来清者自清,朕也并不十分在意的。倒只怕证实了凤舞的皇族身份,那她和五哥的关系,反成笑柄!”
  “二月间太后顺应含烟请求将凤舞嫁入王府,如今想来,应该也有试探的意思吧?难道太后和皇上不怕襄王真的不知道凤舞身份,弄假成真,乱了伦理?”
  “含烟?你不知道?”瞻基惊讶地望着含烟:“你嫁入襄王王府也有几个月了,难道五哥和你圆过房吗?”
  “皇上!”含烟羞红满面,轻轻嗔道。
  “朕没有唐突你的意思。”瞻基见含烟如此,神色之间也有些迷乱,只语速飞快地说道:“不过是听传言说五哥素日所好,唯有龙阳罢了。朕曾遣过一个绝色宫女,以侍女身份跟随五哥从襄阳直到京城。可她百般勾引,都不曾惹得五哥动兴,后来她才证实五哥和一些青年将官来往密切,并曾在襄阳王府之内秘密豢养孪童。”
  “皇上所遣的莫非就是几月前走失的那个叫小鱼的丫头?”含烟听了这许多话,面色反而平静下来。
  “正是。小鱼一直没能得到五哥信任,所以在五哥远征交趾的时候,朕已将她召回。不过也正是因为小鱼,朕才能够多少了解些神秘莫测的五哥,也才敢放心将含烟与皇妹交与他做挂名的夫妻。否则,含烟,你以为你在王府的日子朕能够忍受吗?”
  “皇上!”眼见得瞻基正激情难抑一幅满腹衷曲不吐不快的样子,含烟却忽然截过话头:“皇上的意思含烟已经基本明白。皇上是想告诉含烟襄王谋逆本是蓄谋已久,而皇上对襄王的疑心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所谓含烟身边的这些人的死,也不过是这场斗争中的牺牲罢了。含烟虽然还是有很多事不很明白,但是一种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含烟到底还是不适合这里。这是一场你们兄弟两人的游戏,而含烟又算什么呢?傀儡吗?还是棋子?”
  “你怎么能这样说,含烟!”瞻基伸手攀住含烟衣袖:“你当然是重要的!难道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不见吗?我说过愿为你舍弃后宫只要你一人,你却不肯!我又为你设计了女相这样的一个职位,只为了让你尽情施展才华抱负,让你明白,你的世界,应该就在这里,在这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光环中!我的一片苦心,难道你还是不能明白吗?含烟,难道非要离开我吗?五哥能给你什么?荣华富贵吗?目前的形势下谁胜谁负你还看不出来吗?郎情妾意吗?嫁入王府这些日子你得到了吗?你还可能得到吗?含烟,你永远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瞻基情绪越来越激动,拉住含烟衣袖的手渐渐用力,说到动情处,更是欲将含烟拉入怀中。谁知含烟却在此时拼力一挣,那白色儒裙的长袖便“嗤”地一声裂开,裂帛的声音于空荡荡的文华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也让两个人都有了短暂的错愕。
  “启禀万岁!”殿外适时地响起当值太监的高呼:“锦衣卫指挥使吴达求见!”
  “进来吧。”瞻基不及回神,随口应着。可话一出口,又觉情境不妥,忙又对含烟道:“爱卿形象不雅,先往阁中躲避片刻吧?”
  含烟本也尴尬,听见此言,也不回话,抹身便走。刚刚转入内室,殿门已经开启,一个急切而喜悦的男声就这样传来:“恭喜陛下,襄王等人俱已伏罪!”
  听到吴达的话,瞻基的脸色大变,立时转头望去:果然,已入内室的含烟转身而出,面色煞白地伫立在二人面前。
  “皇上,臣妾只想问问,”含烟又回复了刚入文华殿时的冷静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不知皇上是否打算将臣妾作为罪臣家眷收监?不然的话,那么臣妾的夫君现在何处,能否允许臣妾前去看视呢?”
  “含烟你误会了。”瞻基向前探了探身子,似要抓住什么,却又终于放弃。只长叹一声,道:“朕是不是薄情之人你最了解,何况这次面对的是五哥!虽说谋逆大罪本应祸及满门,但终究没有形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朕早已想过了,只要能够确保五哥不再藏有异心,朕完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上的意思,是说只要夫君肯交出襄阳封地和军队的指挥权,便肯饶他一死吗?是否需要臣妾转告?抑或劝说?”含烟的语气依旧冷冷地。
  “含烟!”瞻基叫着含烟名字,还待解释,含烟却又逼问道:“臣妾只求皇上允许我二人再见一次。有些话信与不信,到底也要当面问个明白,就算从此天人永隔,也不枉夫妻一场了。”
  瞻基见含烟这样说,却也有些无奈。一回眸间看见吴达还愣住站在门口,便忙使了眼色过去,自己却闪身让过一旁。
  “柳王妃。”吴达果然上前施礼:“这件事实在是王妃错怪皇上了。皇上虽命下官前往襄王府,但只是包围控制,并没有允许臣枉动府中一草一木。而下官到达王府时,却发现府中下人早已先一步走尽,只有襄王爷与王府的总管两人在内,襄王爷见下官到来,自请认罪,甘愿与下官归案等候三法司会审。还是下官劝告襄王爷说皇上并没有将王爷收监的意思他才作罢。如今襄王爷好好地坐在他的王府书房之内,下官也并不敢纵容下属打扰。”
  注视着吴达躬下去的身子,和他说话间偶一抬头闪露出的鄙视不屑的目光,含烟的目光不觉间竟柔和了许多。她点头示意吴达起来,却依然望着瞻基敛衽道:“臣妾明白。望陛下恩准臣妾回府。”说罢,竟不顾君臣之道,直向殿门而去。
  “且慢!”瞻基匆忙止住含烟:“爱卿衣着尴尬,披上朕这件披风吧?”说着,将案边一件夜间御寒用的明黄披风双手奉上。
  含烟扭头望望瞻基期盼而又无奈的目光,还有他手中华丽炫目的披风,轻轻笑了笑,语声柔和而决绝地道:“臣妾谢皇上厚爱,皇上的披风太过尊贵,臣妾自知鄙陋,担当不起——”一面说着,手中却用力一扯,将另一只衣袖“嗤”地撕下,随手抛拂于地下:“臣妾面对这种局面,一向有自己的法子。”说着,转身而去。含烟所着白色儒裙本为丝质,如此一撕,倒成了件比甲的样子,衬着里面的浅纹窄袖小袄,竟也别有一番风韵。
  “吴统领,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眼看着含烟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瞻基的口气也变得焦躁。
  “臣该死,臣刚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心中高兴,不知道柳王妃也在这里……”
  “算了算了。”瞻基挥挥手:“如果你对刚才所说的话没什么补充的话,就回襄王府办你的正事去吧,朕这里也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说着走到案前坐下。
  吴达应了一声,告退欲走,瞻基却又叫住:“柳王妃回府便叫她回去吧,休要阻拦。你出去时叫个慈宁宫那边的小太监过来,朕想知道知道母后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启奏陛下!”
  瞻基刚刚打发了慈宁宫的小太监福安回去,站起身子,要趁这没人的时候伸个懒腰,就听见殿外吴达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吴达从没有不经太监传话,自己于殿外高声求见的时候,如此做法,怕是有了什么大事了。
  “皇上,刚刚柳王妃在宫门外遇袭!”几乎没有等瞻基下旨准入,殿门已被撞开,吴达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刺客已潜入宫内,望皇上及早躲避!”
  “吴统领!”瞻基喝道:“还有个锦衣卫指挥使的样子吗?什么话慢慢说!”
  “是。”吴达镇了镇心神,道:“方才臣领旨往襄王府去,才一出午门,便觉情形不对:侍卫们都站在那里发愣。见了臣,才有几个怕担事的上前禀报。说刚刚几个穿着宫内服饰的人拿了牌子进去了,他们却看着仿佛是在柳王妃的轿子那边伏击王妃的几个带斗笠的刺客!”
  “伏击柳王妃?”瞻基目光闪动,不知是惊是怒:“含烟性命如何?可有受伤?”
  “说是幸好王妃发现得早,退了回来,而王妃的侍女也同着一个侠客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而据说这两个人的武功极高,那些守门侍卫根本无法靠前的刺客,这两个人以少敌多不说,竟迫得其中一名刺客将所携的包袱失落在地。”吴达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皇帝,又道:“侍卫们恰好远远看见:包袱里滚落出来的,居然是一颗女子的头颅!”
  “人头?”瞻基失声叫着,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滑落,而面上表情亦瞬时几变,从惊疑到确信,从张惶到悲痛。
  “正是。柳王妃似乎识得人头的主人,听侍卫说,柳王妃曾手捧人头呼唤什么‘凤舞妹妹’,声音甚是哀伤。”
  “后来呢?”瞻基的声音明显变得粗嘎沙哑。
  “那些刺客就是乘着这情势的变化逃去的,柳王妃一行也很快离开了。臣因为在慈宁宫耽搁了一会儿,到午门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有侍卫们说的那几个穿着太监服色的人刚刚进去。侍卫们虽觉可疑,可他们都有直入禁宫的金质腰牌,依理侍卫们是无权阻拦的。”
  “朕知道了。刺客的事,朕自有安排。如今你且去偏殿休息片刻,朕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过一柱香的时间你再来侍驾,朕和你一起往襄王府去。”瞻基一通话说下来平静温和,波澜不惊,可在吴达看不见的桌案之上,却有几滴泪水悄悄晕湿了奏折上朱红的御批。

  暮色渐临,襄王王府的水上书房——失洛亭所在的湖水四周,密密麻麻布满了宫中侍卫。而亭内,却毫无声息,唯有案上的烛火偶尔跳跃着,照映着一个奋笔疾书的身影。
  “王爷,柳王妃回来了。”
  听到朱福的话,瞻墡从满案卷册中费力地抬起头来,向门口望去。
  神形俱悴的含烟,步履艰难地走进门来。早上出去时整洁的白裙如今残破零乱,沾满了血迹灰痕,而她手中所捧的包袱更是刺目地鲜红。
  “瞻墡!”含烟走到朱瞻墡面前,“扑嗵”跪倒,双手擎起沉重的包裹,满面泪水,哽咽道:“含烟无能,辜负夫君所托。”
  “是凤舞吗?”瞻墡的声音颤抖着,缓缓地伸出手去,接过包袱,打开,对里面那颗缠绕着长发的头端详许久,又紧紧搂在胸前。泪水,这才汹涌而出。
  “五哥,人死不能复生,万望节哀。”一直沉默地站立于一旁的皇帝,见此情景,亦不禁潸然泪落,但仍上前劝慰。
  “朱瞻基!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作态!”含烟忽然抬起头,圆睁杏目,瞪视着皇帝瞻基:“今日午前在文华殿,你刚刚亲口承认凤舞是你的亲妹妹,转脸之间,却又下此毒手!你如此天良丧尽,于心何安?”
  “含烟!”瞻基转向她,一脸的震惊:“凤舞是朕的御妹不错,她的死朕也十分痛心,可怎么能说是朕下的手?”
  “不要这样说,含烟。”瞻墡也缓缓开口道:“凤舞一向多受宫中侍卫袭击,但这些侍卫并非皇上所遣,而是另有其人。主谋者惧怕凤舞的出现会导致国家动荡,她自己的地位也会受到威胁,因此屡屡下手,而其实每次凤舞遇袭,皇上都暗中维护,不过不如我有正当名义而已。”口中说着,瞻墡疼爱地将手中头颅的长发一绺绺捋向额后,又伸手向朱福要了方湿巾,轻轻地擦拭凤舞那鲜血污满的脸蛋。一点一点,那曾经娇俏的容颜在瞻墡手中以另一种毫无生气的方式呈现:凤目,修鼻,薄唇,没有了脂粉的修饰,没有了骄气和娇羞,这张脸,此刻,才显得和她旁边的那一位男子的面庞,如此相似!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主谋者是谁。”注目着瞻墡手中尚未瞑目的头颅,含烟略略压下去的火气又渐渐升腾:“的确。每次凤舞遇险,无外两种可能:一是汉王欲劫持凤舞以为己用,二是太后遣刺客杀人灭口。但这一次,不是!我在午门前所遇到的刺客,无疑是太后所遣,可他们不是杀害凤舞的凶手!不说凤舞暂住红妆楼并无外人知晓,她身边又从未缺乏高手保护,这些角色根本没有能力擒杀凤舞;就说一群急欲邀功请赏的侍卫,又怎会等人死去个把时辰之后才去割头交差?”
  听含烟如此说,瞻墡急忙抱起人头就着烛光细看:果然断面虽然血痕宛然,但鼓涨饱满,并无鲜血大量喷溅过的迹象。
  “从午门见到刺客后,我曾往凤舞等人暂住的红妆楼去过。虽然刺客离去时曾经放火,但幸好青青和陆凌风功夫不弱,我才得以亲往楼中查看。楼中果然尸横满地,红妆楼的姑娘丫头枉死不提,高老将军和凤舞的无头尸身更是惨不忍睹。但凤舞尸身却无刀剑伤痕,与高老将军尸体迥然不同,身旁更有丫头小兰的尸体,却明显死于自裁。当时火势蔓延无法细看,但如今想来,凤舞怕不是死于毒药的吧?”
  含烟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递与瞻墡插在凤舞口中,果然,不一时,银簪已黑。
  “你的意思,是说凤舞的丫头谋害她了?这倒离奇,她若想害凤舞的话又何必等到今日?何况,就算她真的是凶手,又与朕何干?”
  “与你何干?”含烟质问着,腾地从地上立起,逼上一步:“我倒真想问问你,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安民济世也就罢了,为什么却对这些无辜的子民步步机关,处处算计,必欲除之而后快?汉王是你的叔父,虽然一向目中无人,居功自傲,但若谨加防范,恩威并施,未必一定要抢你这个侄儿的位置来坐?可你是怎么做的呢?屡屡示弱服小,纵容姑息,甚至不惜捏造自己与凤舞的身世,诱他造反?襄王是你异母兄长,一向与你手足情深,更有功于社稷,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诬指陷害,威逼利诱,还能够在我面前那一番信口雌黄!更不要说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同胞亲妹!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含烟说着,踏上一步,汹汹气焰,在烛火的放大下更显可怖,大有挟风雷以问罪之势。瞻基固是面色惨白,他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吴达更是本能地弹剑出鞘,摆出了防卫的架势。
  “含烟,你我同在师傅门下青梅竹马长大,相知相交,朕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怎么忍心听信旁人的谗言,捕风捉影如此猜疑朕躬?更何况朕待你的情意天地可鉴!你这样做好不叫人寒心!”
  “亏你还记得叫家父一声师傅!”含烟接口道:“我还以为你贵为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早已忘记了常人的感情!你寒心吗?你可知道我从怀疑,忧心,到不得不相信事实所经历的矛盾挣扎?当我得知你越过礼部臣子私下赠马赠刀给汉王;当我知道你的贵妃将私自入京的汉王留宿在自家庄园;当我听青青描述汉王得到了本不存在的装有凤舞身世的盒子,你知道我有多么不想怀疑你!我多少次责怪自己的多事和多疑,可事实却一次次警醒我,让我不得不去面对!那些诱出我体内毒性的藏有安魂香的蜡烛是你交给采雅的吧?你希望她在我这里得到什么?英国公所谓极其确定的消息来源是你提供的吧?若不是红妆楼的芙蓉姑娘在今晨刚刚对我述说过她在英国公府见到的一切,我几乎就相信了你关于襄王谋反的证据说辞!还有赵二等人的枉死、汉王邀襄王共同举兵的书信、安排在凤舞身边的小兰。你敢说这一切都不是你做的?朱瞻基,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罔顾亲情信义,做出这些登基即位之前的你根本没有可能做的事情来?”
  “这些是我做的吗?”瞻基的目光黯淡下来,带点怯懦地在含烟的逼视和襄王的探询之间游移了下,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中:“不错,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我做这些又何错之有?采雅、小鱼、小兰这些人的确是我通过她们家人的性命控制住安排在你们身边的,我也很想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从古到今,又有哪个帝王不是如此?这张龙椅很舒服吗?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在上面抹上沾住你衣裳的蜜糖;布满刺入骨髓的针芒;或是洒上要你性命的毒药!就算是我的身边,又何尝不会有些太监、宫女、侍卫,向外不断传播着我的秘密?
  “再说叔王的反叛,我不否认我在促使他下定决心上下了点功夫,可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呀。难道我可以坐视叔王在反与不反间犹豫,同时不断地网罗英锐、征兵囤粮,等待最佳时机?五哥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皇祖父当年青睐五哥继承大统,并非没有他的道理。五哥的人望、战功、能力,应该都在我之上吧?就算五哥生性恬淡,不愿为帝,难道能保证其他臣子没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弟弟,我与五哥情义深厚,如果五哥真的想当这个皇帝,我可以让贤,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嫔妃、朝中文武、天下苍生,皇位的任何动荡,带给他们的,都可能是致命的伤害;改变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两个人的生活!”
  皇帝说着,情绪又高涨起来,慢慢从椅上站起,环视了诸人一眼。襄王与含烟显然都有所触动,并不言语。目光扫过朱福时,后者低下头去。
  “是。要扫除这些隐患,我可以采取别的方法,比如很简单地,一点点药物就可以助我完成这些心愿,一次不行,可以两次,作为皇帝,收买胁迫一些奴婢做这么点事情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皇帝走到朱瞻墡面前,目光热烈地燃烧着:“五哥,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狂热地信奉着你的政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曾上书给皇祖父,探讨我大明王朝首害――藩王分封制度?真是一篇字字珠玑的文字啊。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从师傅手里得到你这封奏折的副本,粗粗一读,那一字一句便如同大石敲击在我胸口,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转折和希望。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我一定要做一个帝王,做一个吞吐包容呼啸江山的帝王!我要以我的心,我的血,去谱写一个帝王的伟业,一个帝王的传奇!而这奏折中提到的藩王分封制度便是我成为帝王后的第一个目标。我还记得你文中的字字句句:‘藩王坐大,养虎为患,致使上令无以下达,民商无以交融,若能集天下之权于一人之手,则左右逢源,吞吐如意,掣肘之事可绝矣!’弟弟不才,愿意替五哥实现当年被皇爷爷斥为无稽的梦想,倒不知现在已成为藩王一员的五哥你,是否还有着当年撤藩削藩的想望和勇气?”
  瞻基说着,意气风发,凛凛然又生出帝王之威来:“五哥,现在正是实现这个梦想的最好时机:汉王叔叔谋反失败之后定会撤藩;五哥若肯就此交出领地兵权,诸王之中便只有分封于彰德的赵王叔叔势力最为强大了。赵王一向胆小怕事,朕若乘此御驾亲征乐安,返京之际取得赵王同谋佐证,移师直取彰德,赵王断无不交地受降之理!乐安、襄阳、彰德既定,其余兄弟小王焉敢不纷纷自请削藩撤藩?如此一来,众位守旧臣子固是无话可说,诸位叔伯兄弟性命富贵又可保全,正是朕所能想到的两全之策。而到得那时,天下一统,万民承平,便是一片盛世乐土了!”
  瞻墡听着皇帝滔滔诉说,注视着这个弟弟的目光也渐渐转成了欣赏和鼓励,待听到皇帝说到“天下一统,万民承平”,不由得拍案道:“若能真有此一天,也算五哥没有看错人!交地交权,更是不在话下!朱福,拿酒来!对如此豪情壮志,当浮一大白!”
  朱福应着,回身叩动洛神机关,径下入密室取酒。众人看他动作,却也都沉默不言。不一时酒已取来,瞻墡替自己倒上一杯,一面缓缓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如此对待叔伯兄弟,我倒也并不怪你。但只有凤舞……”瞻墡有些哽咽:“我第一次见到凤舞,就知道她和你我之间,一定有割舍不掉的手足亲情。她和你长得太象了,只是比你更加天真,不谙世事地骄横。我可怜她没有父母宠爱,担心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便走动得勤了一点,谁料反而引起了凤舞和其他人的误解,更被太后和汉王等人发现。凤舞频频遇险之后,我已有顺水推舟找正当名义保护她的意思,又恰逢含烟、太后等人都想试探我,便有了‘成亲’那场戏码。一直我都想把真相解释给凤舞听,可每次面对她那纯纯的眼眸,我都怎么也忍不下心来让她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和黑暗的世界。看到她总是把对我那兄长的依赖和信任当成情爱来看,我也着实费了些脑筋,我努力疏远她,培养她和其他男子之间的感情:到了现在,她和秦总兵之间,总也有了些情愫了吧?以为她的未来会是光明的,以为她会很幸福……“
  瞻墡再也说不下去,举起酒杯,对案上凤舞的头颅深深一礼:“哥哥向你赔罪了。妹妹,来生投个好人家吧。只不要再入了这皇家的门了!”说着,一饮而尽。
  “五哥!”朱瞻基低低地叫道。走上前去,拿起酒壶,也斟了一杯,刚刚举起,听见吴达在后叫道“皇上!”,那手臂便再也抬不起来。瞻墡苦笑了下,道:“皇上不要饮这酒,这是臣病中所饮调理疮口的药酒,皇上要喝,叫朱福再拿壶好的来。”
  “不碍的。”瞻基举杯,向凤舞人头祝道:“凤舞,瞻基与你本是同根,却各自飘零。哥哥这次为了皇家伟业,却将你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实在心中愧悔难当,唯有祈望你在天之灵体谅哥哥处境,就如五哥所说,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帝王家吧!”说罢,将杯中酒祭洒于地。
  瞻墡默默笑笑,又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饮了,方抬头望着皇帝,指指案上卷册:“含烟来之前,臣已将诸事打点清楚。襄阳的库帐,人脉,这上头都清清楚楚。若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问问朱福。至于兵权,征夷大军已经散往各地不算,其余各处,包括襄阳守军,臣亦早已交代下去,让他们一切听从皇上号令,万不可做出不忠不义之举。这里是一份将士清单,臣将他们各自的长处、缺点尽列于上,以方便皇上用人时择录。帅印封令,尽在于此,请皇上查收。”
  “瞻基多谢五哥成全。”皇帝喜形于色,一躬到地:“瞻基的梦想,至此已经实现大半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一个集权而统一的国家了。那时的朕,飞龙在天,纵横驰骋,定能将朕的天下变成堪比贞观、开元的宣德盛世的!”说着,又瞟了静静伫立一旁的含烟一眼:“若朕再能找到一位可以与朕并立朝纲、共论国事的红颜知己,则朕一生便再无别求了!”
  “臣愿皇上的梦想早日实现。”瞻墡温和地笑着,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吐出一口鲜血。众人急忙上前时,已经是气息微弱,口鼻中均不断有血渗出。
  “是毒酒!”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又扭头望去:却见桌上盘盒已空,那盛有毒酒的白玉壶,不知何时却已被含烟擎在手中了。
  “含烟,不要喝!”瞻基叫着,欲要赶上前去夺含烟的酒,这边却又听见朱福惊恐地叫:“王爷!”
  “快传御医!”瞻基伸手去探时,那温文儒雅、战功无数的襄王朱瞻墡,竟已气绝!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瞻基再回头时,含烟已打开机关,消失在密室之内。
  “朱福快来开门!”瞻基扑上前去:“含烟你听我说,是朕错了!朕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迫得五哥自尽,如今朕兄死妹丧,若连含烟你也去了,朕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朕还要那么多梦想做什么?含烟――”
  朱福也忙着搬弄机关,大声呼叫,奈何失洛亭的消息设置已被从里面销死,匆忙之间绝难打开,众人也只有忙乱而已。
  忽然,轧轧声响起,落下的宝物板橱又缓缓上升,露出了站立于门前的含烟。事出意外,众人一时也都噤声。门口的含烟,已经净面更衣,毫无表情的素面之上竟焕发出一种绝美来。橱架升起,含烟缓缓地走到瞻墡的尸身面前,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面上血痕。又忽然回过头来,给了瞻基一个倾国倾城的微笑:“皇上,臣妾从此便要与夫君双宿双栖,再也没有人打扰了。你不祝福我吗?”
  “含烟――”在瞻基痛彻心肺的叫声中,含烟以手帕掩住口中鲜血,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了她生死相随的爱人身边。
  而此刻,失洛亭外的湖水之上,月色正好。

  宣德二年五月初五,汨罗江边的小镇长乐,正好一派热闹景象。
  “张二富!被我拿住了吧?敢偷我地里的茄子来卖?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暴雷般的声音响起,惹得众人驻足观看。
  “谁偷你的茄子了?明明是我自己种了卖的,你张有财自己穷不过,也不能随便诬赖好人吧?”那个叫张二富的瘦削汉子护住茄筐,瞪视着那亟欲上来抢茄子的中年男子。
  “到底是谁的茄子呀?”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不无兴奋地看那两个汉子纠缠着斗在一起,茄筐翻滚,茄子四散滚落,嫩嫩的犹带青绿。
  “糟蹋了,好好的茄子。”一个青布衣衫的少年,嘟囔着,俯身拾起一个滚到脚边的青茄。
  两个人犹自斗得凶狠,却听见喧嚷中传来鸣锣的声音。原来汨罗人最重端午,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连知县赵希良都要赶往长乐的回龙门为得胜龙舟分发彩头。
  “青天大老爷明鉴!”二富、有财两个人扭扯着,双双跪在知县轿前。
  “真是多事。叫衙役们带了回去慢慢问吧,不要误了赛龙舟的时辰!”赵知县从轿子里懒洋洋地伸出头来,随便看了一眼,吩咐着。
  “赵大人且慢!”那个青衣的少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举着手中茄子,叫道。
  “谁呀?”赵知县不耐烦地又撩开轿帘,看见那少年,却又惊喜道:“原来是霍神医!也来赶龙舟赛么?”说着,竟恭恭敬敬地下轿相迎。
  “是啊。霍某千里迢迢赶到汨罗就是为这端午呢。”少年神态温和,不卑不亢:“霍某不才,方才也瞧见这场打斗的前因后果,倒愿意为这位大叔做个人证。”
  “哦?”赵知县扬眉道:“霍神医知道这两人谁说的是真话?”
  “很简单。”少年把手中茄子递送到知县面前:“张二富偷了有财叔的茄子,才会不分大小老嫩,连这样的青茄都拿来卖掉。”
  “嗯,霍神医果然高明。”赵知县点头,又回身向二人道:“张二富,你可知罪?”
  瘦削汉子一叠声地忏悔着,在围观人众的唾骂声中,交纳了判决的三十文赔罚了事。
  “霍神医,昨日替家母治好了顽疾,还不曾好好谢你呀。”赵知县对少年堆上笑:“不如请神医和本官一同乘轿去看龙舟?”
  “赵大人还是赶路吧。”少年把青茄扔给正收捡一地茄子的有财叔,掸了掸袍袖:“霍某还要与同伴先一同逛逛这集市呢。”
  “那本官先行一步,霍神医到了回龙门,一定往高台上去找本官阿,那里看龙舟最是敞阔的。”赵知县有些怏怏,却仍是陪笑。
  少年淡淡拱手与知县道别,转过身来,却对一直凝望着他的那双温润的眼睛绽开阳光般的笑。
  “玉儿,”那双眼睛的主人把一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笼上少年的肩:“想不到什么陌生的地方你都有办法吃得开呀?”
  “怎么,善?吃醋了吗?”少年促狭地笑着,雪白的贝齿显露,映衬着日晒风吹更加健康的肤色,整个人漾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个即使是旧识也很难看出他女儿身的人,正是当年的王妃柳含烟。
  “不过是奇怪你这个假小子什么时候又有了个神医的称号而已。”瞻墡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的俊雅风流,不过也是布衣粗服,冷眼望去,确难看出那叱诧风云的儒将风采和曾经的恢宏气势了。
  “昨儿在汨罗城里的时候,听说赵知县的老娘受痼疾之苦已有十多年,就找上门去积善行德,顺便混口饭吃,打听些消息。”含烟笑着:“你知道我虽没有姐姐的回春妙手,但蒙吃蒙喝的本事却是一流的。那赵老夫人本就是个心病,不过是十多年前误食了个异虫而已。如今我一剂吐泻的药物下去,加上早藏好偷偷放入痰盂中的小小蚧蟆,当然就药到病除啦!”
  “你这个小东西,总有那么多的鬼主意!”瞻墡笑赞着,拥着含烟继续向前走去:“只是为我,连累得你满腹才华却只能售卖于市井,实在是有愧于天地呢。”说着,又有些黯然。
  “又和我说这些。”含烟嗔怪道:“你能够舍弃,我又何尝不能跟随?江山锦绣,才人辈出,有怎会缺我一人之力?”说着,不顾旁人目光,将手悄悄向上伸去,握住瞻墡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笑道:“和我在一起,难道很累吗?为什么你总是想逃?”
  “想逃?”瞻墡愕然。
  “是啊。想当初在漠北,若不是我主动约你赏雪,你可会看我这少门主一眼?在京城,若不是我主动请婚求嫁,你又能理会我这个小小丫鬟吗?最可恨我处处为你打算,你却想以诈死弃我而去!若不是我识破你的机谋,抢饮了你的‘毒酒’,是不是就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去逍遥快活了?”
  “这倒冤枉。怎么事情在你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我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了呢?”瞻墡笑起:“早已经给你解释过很多次,关于毒酒诈死,我不过是尊重你自己的意见罢了,你自己有选择是否跟我走的自由啊。我当然知道事情瞒不过你,你是诈死的行家嘛,一诈诈去了我三年的哀痛悲伤!”说着,抬手挡住含烟作势砸来的粉拳,继续笑道:“是真的,我的诈死,完全是受你的启发呢。药酒是托王婆婆和她夫君王青山太医研制的,效果你看到了,很逼真的,就是时间上仓促了点,幸亏托你的福,找到了王太医这个医毒行家,才能在三天之内顺利完成。朱福本来是劝我带你由秘道潜出京城的,虽能更保险些,可逃京之后我们也不会象现在这么自在了。”
  瞻墡说着,声音却渐渐黯淡下来:“其实真的应该感谢他们夫妇的药酒,我才能把一切安排得更为妥帖,襄阳百姓、三军将士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否则的话……也许真的只有我的血才能挽救一切了。”
  “善。”含烟拥紧瞻墡的手臂,声音也温柔起来:“你也曾做好了就死的准备对不对?如果药酒没有及时完成……”
  “可事实上药酒及时制成了呀。”瞻墡拍拍含烟的手:“只是瞻基他行事还是不够老辣,看到你我的死就激起了他的妇人之仁,没有赶尽杀绝不说,到底还是被朝臣逼迫得保留襄阳封地,还隐瞒你我死讯,只说襄王夫妇已被软禁京城,以此来稳定军心,平息民愤。如此作为,只怕离他所期望的天下一统,还差得远哪。”
  “我倒不这样看。”含烟仰起头,眸子中闪动着她谋算天下时特有的晶光亮彩:“瞻基御驾亲征乐安,已完全消灭了汉王势力,虽留下汉王性命械系于西安门内,只怕成就的唯有仁皇美名而已;铁骑回师之际几议挥军彰德,也令赵王一族胆战心惊,虽不曾真正取得彰德土地,但赵王亲交三卫兵马,已完全没有能力威胁朝廷,彰德权力也渐渐没落;襄阳虽成例外,但你我‘暂留京城’,对襄阳守军、官民发号施令的又是谁人?瞻基暂时放缓图谋霸业的步伐,可能是因为血腥满手,于心不安;也可能是因为形势所迫,妥协求全;但他的一统天下的梦想,总已经为时不远了吧?”
  “玉儿,”瞻墡偏头凝视着含烟双眸:“漠北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纯真聪慧的你,已经那么不管不顾地爱上,谁料到等三年后再遇,才发现你吸引人的时候不是白衣红梅,出诗入画,而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如今你我相伴放舟四海,纵情天涯,我对你潇洒灵动的新形象固是无限欣喜,可也不得不承认你还是在议论朝政的时候最美!”说着,俯在含烟耳边压低了声音:“你总说我对你不够主动,今儿个晚上我多主动主动好不好?”
  “讨厌!”含烟羞红了脸,甩开瞻墡的手,自顾跑了开去,往路边去看集市上的各色杂货。
  “怎么?”瞻墡笑着跟上:“等不及要替未来的宝宝看衣服了?”原来含烟一转,正停在一个卖宝宝肚兜的摊位跟前。
  “什么跟什么呀?”含烟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到那鲜艳喜庆的肚兜上:“昨儿听赵大人说,孙氏前些日子早产了个男婴。”
  “谁?”瞻墡一时没有明白。
  “长春宫孙氏嘛,成了第一个诞育皇嗣的后妃。”含烟拉着瞻墡继续前行。
  “孙贵妃?怎么这个知县会跟你说这些?”瞻墡皱起眉头。
  “据说小皇子因为不足月,身子孱弱得很呢,皇上命了所有的太医不分昼夜地看护治疗。你道赵知县是为我治好了他娘才对我必恭必敬的吗?他不过以为我真是个神医,想求我应他举荐入宫护理小皇子而已。”含烟说着,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这些官员的嘴脸,我以为你已经很熟悉了。”瞻墡被她的神态惹得笑起。
  “记得孙贵妃难产而有了常德公主之后,已经被太医宣判再无生育可能。可现在呢?小皇子天下瞩目,皇上还说只要平安过了百日,便会为了他大赦天下呢!”
  “这又如何?”瞻墡笑着:“难道你不肯留在宫内,却仍要他为你散了后宫不成?”
  “胡说!”含烟笑着嗔他:“我不过是在感叹最恨外戚专权的瞻基,从此也要开始提防新的后族势力的崛起了呢。”
  两个人正笑闹着,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人大声说:“邱长老,怎地一个人来了?不是说陆门主会到汨罗吗?属下们都期待好久了!”
  瞻墡、含烟二人听见,对视一眼,依旧说笑着转过街角,却在下一刻携手狂奔起来。
  瞻墡功夫虽也不弱,但武将出身,终不在轻功上擅长,携着含烟直奔东跑了几里路来到江边,也颇有些气喘。
  “不要……跑了。”含烟弯着腰,以手抚胸笑着大咳:“我这个姐夫……居然真就追着往汨罗来哪!”
  “我也奇怪陆凌风这厮,怎么这么有耐性?几次三番直推婉拒都不管用,他到底还要缠着我们到什么时候啊?下次你一定不要拦着我,我定要当面问问他:别人的老婆这么好吗?人家伉俪情深,夫妻双双游历天下,他天天在后面追着是什么道理?”
  “那好啊……下次你不要……一听见他的名字马上开跑,就有机会当面质问啦!”含烟更是笑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番大笑,神气都舒爽了许多,又有些倦累,纵目望去,却见偏巧江边一艘小船,飘荡荡正要靠岸。二人忙赶上去商议租船去往回龙门,那船夫倒也爽快,见二人肯出高价,便连抵押也不要,由着他们把小船慢慢划着去了。
  “方才你说什么后族势力崛起的,是指孙贵妃吗?”瞻墡驾起小舟稳稳前行,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看来你也不是象你所言的从此再不理国事政务了嘛!”含烟脸上有计谋得逞的快意,笑着看瞻墡脸上浮起“我说过吗?”的无辜表情,却故意换了话题道:“其实有一件事你一直没有对我说清楚。而这个却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瞻墡依旧笑着,可这笑却已不复从容。
  “孙贵妃是太后的同乡呢。”含烟促狭地笑着,偎在瞻墡膝上,手里拿了个东西把玩,却闭了口,不再说话。
  “罢了罢了。”瞻墡也笑起:“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都过去吧。”
  “嗯。”含烟轻轻颔首:“你当年为我刻的这个玉像,倒真是难为你竟刻得一点也不像!”
  “我要的只是风韵罢了,”瞻墡笑着解释,搂住含烟,连玉像一起拥在怀里。
  小船失了掌控,轻轻荡了几荡,便顺水流下了。宽阔的江面上,远远传来祭悼屈原的歌叹声,浑厚而苍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