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龙血山-圆寂
从蛟山出来后,墨燃犹如泥塑木雕,眼神微微发直,一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站在一个岔路口前,他怔忡地出神。
大战已经过去,旭日在此时东升,朝霞洗尽了黑夜的铅华,唯有林木间尚存露珠与青草的气息,犹如涨腻脂粉,浮沉在晨曦之中。
他回头,望了望巍峨高耸的峰峦。然后又看着前方的路。笔直走就是霖铃屿了,薛蒙和伯父都在那里等着他,等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可是他不能过去了,他要去龙血山。
墨燃心里隐约明白,怀罪大师知道的东西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他不会在看到踏仙帝君的时候依旧那样镇定。或许正因如此,他便愈发无所适从,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其实此刻头脑已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更多心情来思考,到最后他只麻木地清楚——
他一定要去的,因为师尊在那里。
龙血山就盘踞在无悲寺附近,早些年偶有僧人上山打坐,修禅,参悟,但这座山上常起迷障,许多人都说在山上头遇到过鬼打墙的事情,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渐渐的,也就成了一座荒山。
墨燃御剑兼程,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龙血山的山脚下。他一整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已经十分倦怠,所以当他看到一脉清泉从柏木间流淌出来,他就走过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脸。
洗下来的先是泥,然后是融开的血,最后才露出他的面庞,倒影在潋滟水面。
那并不是一张丑恶的面庞,可是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说不出的嫌恶与恶心,他猛地击破水面,打碎倒影,紧接着阖上眸子,几乎是有些痛苦地把脸埋进掌心里揉搓。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万全法,可以将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彻底割裂?有没有什么利器,可以将腐臭的记忆从脑海里剜除。有没有谁可以救救他,可以跟他说,你不是踏仙君,你只是墨燃,你只是墨微雨而已。
可是睁开眼时,水波复又平静,里面那个男人还是这样怨憎又绝望地盯伺着他。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起身,上山。
行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起雾,毫无征兆可言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一开始以为是鬼祟,可是感知之下,又没有半点邪气。
这时候也不早了,林木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声,周围渐冷,阳光在一点点地消失,四野暗了下来。
“大师?”
他嗓音微哑,一边摩挲着,一边向前走去。
“怀罪大师?”
没有人应他。
但奇怪的,他一路攀行,几乎是盲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这条路顺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早有人在大雾深处布好了一场局,等着他单刀赴会,自投罗网。
“有人吗?”
雾渐渐消散了。
眼前的景致变得越来越清晰,浓霭伏落,山石藤木都浮现在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回过头,来时的路却依旧被雾气所遮盖,倒是只有这一片地方是草木舒朗,月明星稀的。
他踏着凝满水露的衰草,一路向前,而后他听到一个人的背影。
墨燃怔了一下,随即惶然奔前,急唤道:“师尊?!”
楚晚宁背对着他,正跪在一个被紫藤萝所遮掩的山洞旁,在他面前,怀罪大师盘坐垂眸,神情愀然,缄默不语。
“师尊!你——”
蓦地失语,因为他看到楚晚宁回过头来,竟是睫毛湿润,脸庞有泪痕。
墨燃愕然:“你怎么了?”
楚晚宁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压抑自己,从很久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威严凛然的。好像一出生,他就是一个长者,一个仙尊,没有年幼与软弱的时候。
“墨燃……”但这次,他耗尽全部的力气,却只开口说了两个字,哽咽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唇间。
墨燃喃喃着上前,走到他身边,俯身跪地,紧紧拥住了他:“……怎么了?怎么就哭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抚摸楚晚宁的头发。楚晚宁的身上很凉,但此刻找到了他,还能拥他入怀,墨燃却觉得心里很烫。
他每一时每一刻的安稳都是偷来的,与楚晚宁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上天错误的施舍,能多得到一点,他都视若珍宝,不敢轻负。
“好了,好了。”明明自己都那么无助了,他却还将楚晚宁拥在宽阔温热的胸膛间,宽慰着,“没事的,有我呢,我来了,我在这里。”
墨燃说着,亲吻了楚晚宁的额头。而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伏在自己怀里克制着,却依旧颤抖落泪,手指紧攥着衣襟的楚晚宁,像极了桃花源里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小师弟。
没有谁生来就是强者,楚晚宁也应当有过年少模样。
墨燃心中一凛,隐约明白了什么,他一边拥着轻微颤抖的楚晚宁,不住亲吻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看向怀罪大师。
那个老僧坐在一块冰冷巨大的岩石上,眉心起皱,睫毛低垂,他半阖半闭着眼睛,眸中毫无神采,手中捏着一枝海棠花,微向前倾着,似乎要赠与谁。但那个人想必是拒绝了他的好意,花已颓败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未从枝头枯落。
怀罪圆寂了。
这个身上藏着许多神话、许多谜团的人,到最后一刻,脸上并未有任何释然。他的神情是痛苦的。
更令人难受的是,他死后,面目不再保有三十余岁的年轻模样,他彻彻底底成了个棘皮老僧,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脸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只金色的小虫蚕食侵吞。
“这个虫子……”
“是义虫。”楚晚宁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得可怕,“厌弃自己样貌的人,有的就会与这种虫子定下血契。义虫可改宿主容颜,作为回报,到宿主离世那一天,义虫就会吞噬宿主全身。”
听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缓缓说着,墨燃不由地将他拥得更紧。怀里的人许是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了,手脚都是冰凉的。
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楚晚宁在做他的灯塔,他的火焰,在驱散他的黑夜给他力所能及的暖意。但墨燃此刻拥着他,只觉得怀里的人是冰做的。
真冷。
他锥心的疼。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早就让我来龙血山了。”楚晚宁显得疲惫至极,好像有人抽空了他全部的温热血液,往里面灌注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煎熬。
“他知道我不愿当面与他说话,不愿听他任何解释,所以曾给我留过一封书信,信中极尽恳切言辞,但我还是刚愎自用,我不肯信他……我猜忌他。”
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晚宁。加上前世都没有。这不禁令他心下惶然,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楚晚宁只是空荡荡地答:“是我猜忌他……”
这个一直冷静,一直理智的人,终于支离破碎了。
他犹如一张角弓,弦绷到极致蓦地断裂。他在墨燃怀里发抖,不住地发抖,那么绝望,那么可怜。
楚晚宁佝偻着蜷缩着,绷了半辈子的人一旦崩溃,那种蓄积依旧的悲恸就足以决堤:“我早该来这里的……如果听了他的话,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南宫不会死,师昧不会盲,原本都是来得及的……都是来得及的。”
“师尊。”
“如果我听了那封信里的话,就不会这样……”
墨燃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将他安抚,良久之后,楚晚宁终于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着他的指尖,却发现怎么也焐不热,正如那细微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为什么不愿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听着。其实这一路过来,因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实预想了无数种和楚晚宁再次见面的场景,想了很多的解释与央求。可他发现都用不上了。
他没有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局面。
“他……还留下了一个回忆卷轴……”最后,楚晚宁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来,亲手给你。”
听到与自己有关,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忆卷轴?那里会写着什么?怀罪大师又都知道些什么?
墨燃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冷了,寒毛倒竖,他冷得彻骨。
楚晚宁沙哑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寿数尽了。”他说完,似乎被触及了某个极其疼痛的疮疤,眉心蹙着,不再多言。他大抵是怕再多说一句,就又会崩溃。
楚晚宁以胳膊遮着眼睑,他平复着自己,慢慢收拾着自己一地狼藉的镇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这些碎片拾掇回来,缓慢地穿戴于自己身上。
他终究不习惯做一个弱者。
最后,楚晚宁抬起湿润的凤目,把那个卷轴从怀中取出,递给了墨燃。
“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他给你也看过了吗?”
“看过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着楚晚宁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他觉得,楚晚宁似乎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接过青玉为轴的画卷。他却忽然那么不安,于是蓦地握住楚晚宁的手指,摩挲着。
“晚宁……”
“……”
“如果在蛟山,那个人……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楚晚宁脸色原本就很苍白,这时候更是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
“你会恨我吗?”
墨燃握着他的手,力气是那么大,固执,甚至是野蛮的。可与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软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会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眸,“……看卷轴吧。”
怀罪大师留下的卷轴阴气很重,和凡间的法咒并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梦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宁,而后打开绘轴,将散发着莹玉光辉的画卷抵在眉心。
龙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暗黑中,怀罪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嗟叹,回荡在墨燃耳边。
“楚宗师,墨施主,老僧自知时日无多,但见如今天下生变,大灾将至,若不竭尽所能,将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于炼狱之中,也会愧悔难当。”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来。
“这卷轴中,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从前过错,无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偬,前尘深罪,加之愚钝浅薄,心胸狭隘,算来这两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时日,竟是屈指可数,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怜。我一生怀罪,无可赎尝,死后也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后,莫要对老僧心生厌弃,觉得老僧……禽兽不如。”
墨燃眼前渐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处,是断壁残垣,老树昏鸦,到处有啄食着眼珠,掏吃肚肠的鸟群。
他微怔,莫名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城门口尘土飞扬,驰来一群人,勒着额环,背着羽箭,骑着瘦马。其中一个年轻人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朝着城门口一具尸体扑过去,口中不住嚷着:“爹!阿爹!”墨燃才猛吃一惊,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这是战火之中的古临安?!
【第237章】龙血山-神木
和桃花源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身涉其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回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瞧不见他,他走到那些骑兵旁,他低着头,看着那个抚尸痛哭的少年。
颅内一根青筋在不停地抽搐,跳动。他感到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次看到这个场面,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最后在临安惊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出卖太守公子楚洵,为了让养父死而复生,不惜捐出了整座城池的性命。
“小满,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阿爹……他、他是替我去找吃的,所以才会丧命,是我对不起他,爹!爹爹!”
墨燃盯着那个少年看。
这个人是谁?是怀罪的父亲?或者……
他目光落在小满的左手上,左手虎口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猛地想到了怀罪大师的手,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样的地方,也有那么一颗痣,分毫不差。
墨燃惊愕了。
这时候,那渺远的嗓音又缓缓响起。
“我自幼,生于临安,没有父母,被太守府的一个马夫收养。十四岁那一年,鬼界天裂,临安受难,家中无米无粮,我腹饿难当,养父便冒险替我出城寻食,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心惊肉跳——
怀罪,真的是两百年前的小满?!
怀罪轻声道:“待我出了城,寻到他时,他已被邪祟所杀,肚肠流溢,眼睛被乌鸦啄空。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墨燃耳中嗡嗡地,他跟随着小满进城,当年临安天裂血雨腥风,鬼王要挟众人交出楚洵。这些事他都已看过一遍,再次观来,却仍觉得凄惨悲凉,人心险恶。
他看到事发那一晚,小满百般央求,求众人不要将他的养父肢解除患,求管家让他等到楚洵归来,看能不能留父亲一个全尸。
“求求你们,再等一等,再一会儿公子就回来了,我一定看着他的尸体,如果起尸了,我一定会拦着,求求你们……”
“起尸了你根本拦不住,孰轻孰重你要分清楚!”
“不!不要撕碎他,求你们不要撕碎他……”
暴雨滂沱,小满不住地跪地磕头,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依旧阻拦不住,父亲的尸身还是被粗暴地从他怀里拽扯出来,被太守府的管事拖到了府衙外,他们围住了那具随时可能异变的尸首。
小满的视线被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血水从众人的脚下流出来,顷刻被大雨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我那时自私,只觉得心灰意冷,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所以叛出临安,自荐为鬼王手下,我想报复他们。”
随着他的自述,墨燃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曾经令他内心震撼的画面。
母亲掏吃了孩子的肚肠。
城民背叛了他们的英雄。
楚洵跪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佝偻到泥泞之中,泣不成声。
他看到暴民将楚洵押解至庙堂,犹如兀鹫食腐,乌泱泱地围作一团,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惜献出楚洵的性命。
他看到楚洵将自己的心脏与灵核一同掏出,交到为他哀哭的零星百姓手中,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做逗留……
这一些,小满也都瞧在眼里。
“后来,我去了鬼界。多少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楚公子当时的惨状,想到他献出的心,想到他从前……待我们的好。每次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惴惴难安,我越来越逃脱不了内心的谴责。”
怀罪顿了顿。他的嗓音变得极为痛苦。
“我是个叛徒。”
墨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善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有的人刀子捅落的瞬间,其实便已后悔了,但那又怎样呢?早已无路可退。
“不久之后,我听闻楚洵的灵魂投入地府,他是个善人,修为虽未至巅峰,不可尸解成仙,但也足够立入轮回,来世富贵荣华,终享一生清宁,可是他没有走。他的孩子,他的夫人,因为当年那场大劫,魂灵混淆,四分五裂,他便去阎罗处央求,愿意用自己三世福禄,换取妻儿解脱。但最终的结果,却并非那么顺利。”
墨燃看见了怀罪在鬼界四下奔走着,他因为羞愧难当,无颜面对楚洵,便一直小心翼翼躲着楚洵,但他想尽办法拉着那些鬼兵鬼卒在询问:“那对妻儿呢?最后阎罗说了什么?能想办法拼凑出他们的魂魄,让他们重入轮回吗?”
“能想想办法吗?求你了。”
“求你们帮楚洵公子想想办法吧,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商量……”
有个鬼卒嘲笑他道:“早就听说你的光辉事迹了,当初不是你帮着九王,害死了楚洵一家?怎的到了地府,你又忽然转了性子,你怕楚洵做了鬼,来和你清算呀?”
墨燃跟在怀罪后面,看他求了很多人,跪了很多人。或许不该叫人,应该叫鬼。但很多时候,人和鬼的本性其实都是一样的。就像楚晚宁说过的,灵魂或许会改变性格,改变爱好,改变脾性,但本质,绝不会因为生死轮回而变更分毫。
怀罪四下打听楚洵妻儿轮回一事,很快被九王知道了。
九王当时与楚洵交手,毁去一只眼,早已对楚洵恨生,听闻手下的小满,竟又满怀愧疚帮着旧主偷偷问起了轮回之法,不由地大怒。
他收回了怀罪自由往返鬼界的令牌,将他叱回人间,并夺走了怀罪作为鬼卒永恒的寿命。
“滚回阳间去,当你身上的所有地府之气消散,你就会死去。死后永堕无间地狱,灵魂万劫不能超生。”九王用唯一尚能使用的那只眼睛,森森盯着怀罪,“这就是你替旧主谋事的代价。”
地府的黑暗消失了。
墨燃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春天,细雨如酥,润泽着碧绿的新芽。
他看到怀罪落发为僧,在春雨里走着。
“我回到了人世,这时候,人间已过去了百年。鬼王虽拿走了我的令牌,但我身上残存的阴气,能让我在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重返鬼界,但是停留久了,损耗就极大。我其实……还是很怕死,便不敢常在鬼界久驻,只有实在需要一些线索,一些帮衬的时候,才会偷偷返回阴间。”
墨燃听着他低沉的自述,看着面前点着芒杖,在竹林中踽踽独行的怀罪,冬梅卧雪,夏荷听雨,他一个人走着,从万木春生,到霜林染透。麻鞋走破了一双又一双。
怀罪到处在寻找着,探问着,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记载,可以给那一对被他毁去灵魂的母子,转世重生的机会。
怀罪说:“那也是我赎还一点罪孽的机会。”
他人或许会并无所感,只觉得怀罪何其可笑,可墨燃听到这里,眼眶却蓦地湿润了。
赎罪。
每个犯下过错,想要悔改的人,都如鱼渴水般,渴望着赎罪。
他是这样,怀罪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是善人,手上都有淋漓的血,脚下都是支离破碎的头颅。
怎么赎罪。
用曾经杀过人的手,往功德池里放归生命,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但愿人世间的是非善恶,福报因果,都能这样简单。
可他知道不是的。
“我在人世间,又走了近百年。”怀罪缓声叹道,“这一百年,遇难必援,见苦必救,我知道这么做没有用,不管再积多少善德,我死后依旧会下炼狱,受尽煎熬苦楚。可我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只是想,若是公子尚在人间,他一定……也会忧人之忧,难人之难吧?”
百年间多少往事流淌而过。
他看到怀罪背着盲眼的孤儿在山林间行走,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帮着劳作,他看到怀罪在一豆孤灯之下缝补旧衣,却捐尽钱两只为修葺被邪祟毁灭的村落。
“楚公子,一直没有轮回。我后来摘了一枝人间开到灿烂的海棠,想到这是他与夫人最喜欢的花,我便头脑昏沉,鼓起勇气去鬼界见了他一次,结果自是不用说,他将我拒之门外,令我今后不得再来。”
画面上是怀罪立在鬼界巷陌之间,清癯的背影。这个时候,他的背脊已隐有佝偻了。
“我不敢惹他烦心,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那束海棠,他没有丢弃。我想他或许还是喜欢这人间事物的,他在地府见不到,我就采来托人送给他。我希望他对我的恨,能因此少一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再后来,我听说楚夫人灵魂可以恢复,只是需要时日,但小公子的三魂七魄却已粉碎,恐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往后天上地下,都不再有他。得知此讯后,我更是愧疚难当,悔恨不已——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一样东西。”
月夜春山,烟波江上。
怀罪坐在船舱里,星星点点的渔火倒影于江流之中,也映着他手里捧着的物件。
墨燃走过去看,他在怀罪旁边坐下,离得近了,发现是一段木头。那木头长得奇怪,别的树木枝干都有粗糙的树皮,细密的纹路,但它没有。
它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树皮光滑细腻,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即使是在幻境当中,墨燃都好像能感觉到这块木头似乎在流淌着一种清香。
“炎帝神木。”
“!”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段光华流淌的断枝。
这是……炎帝神木?!
传说中在东海之极,无人抵达的地方,生长着的那种千万年的圣树?墨燃活了两世,行走江湖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炎帝神木的传说。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可以淬炼成比神武更强悍的神兵利器。
甚至可以襄助凡人飞升,直接脱离轮回之苦,永立仙班。
怀罪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传闻的,他轻声道:“神木有灵,炼入灵核,可不日飞升,成为仙人。……我就再也不用受炼狱诅咒,从此,可解脱了。”
墨燃猛地想起了关于怀罪的传言。
坊间说他拒绝了天界的邀约,从此长留人间。
难道真相其实是他炼化炎帝神木未果,失败了吗?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将这段神木据为己用。有一段日子,我甚至觉得这是天意,是上苍怜悯我,原谅了我,不想让我堕入地狱受苦,所以才会让这段神木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我的身边。”
船舱里,怀罪摩挲着那一段神木,眼中闪着渴望与迷茫,他的神情是那样矛盾,一如墨燃耳边回荡着的嗓音。
“但是,我曾在一卷古籍上读到过,炎帝神木和女娲遗土是一样的,凭着这段神木,可以创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238章】龙血山-无魂
“什么?!”
墨燃大吃一惊,后退半步,若非他在这回忆画卷中不过是个虚渺的人,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边的鱼篓网绳——
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
“炎帝木,女娲土,伏羲琴,这三样原是三皇创世的神器,灵力极纯,相传天地间的第一批无量上仙都是由这些神器所创生。我得了一段炎帝木,即便没有神农通天彻地的法力,想要塑人亦非难事。就如同通天太师死后,其母以莲藕重塑其身,我最终下定决心,决意拿这一截神木,绘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样。”
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晕。
雕刻成……楚小公子……楚澜的模样?
怀罪说:“我想还恩公一个儿子。”
墨燃喉间干涩至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
画卷中,无悲寺晚钟响起,暮色四合。
倦鸟也归巢了,僧侣们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怀罪大师坐在禅房里,门窗紧闭,伴着青灯古佛,悉心地一点一点雕琢着,他不敢妄自下刀,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已经刻过了成百上千的偶人,直到惟妙惟肖,和记忆中的楚澜一模一样。
这天晚上,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在端详了许久之后,慎重而仔细地,落下了第一刀。
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
他每一笔刻落,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一笔刻落,眼前都是那两位故人的身影。百年的时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老僧把头颅埋得很低,脖颈仿佛早已被罪孽压断。
“我就此闭关,在寺庙之中,花了整整五年时光,才终于将‘楚澜’刻完。”
墨燃木僵地朝怀罪走去,他看着僧人缓缓放下刻刀,已是最后一笔了,星星点点的余灰被怀罪拂落。
怀罪颤抖着摩挲过那木雕公子的脸庞,衣冠,他哭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
墨燃呆呆地看着案几之上,摆放着的那一尊小像。
神木为身,愧疚为刃。小小的身躯,却是楚晚宁孩提时的模样。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残阳血色,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几案上。日暮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侣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的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与清冷。
夜晚将至,禅院安宁。
“就叫你,楚晚宁罢。”
最后一击洪钟落了,怀罪对着那一尊木像轻声自语道。
他咬破指尖,滴落饱含着金属性灵力的一滴血,刹那间,屋内一片璀璨华光。
墨燃在这片华光中颤抖着睫毛,阖上了双眸,他的眼皮不住在颤抖,他试图努力去看清光芒中的一切,却因泪眼朦胧,光亮刺目,什么都瞧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在被刺到完全闭目的时候,墨燃想的是——
楚晚宁也已知道这一切了,他的心,该有多痛呢?
不是活人。
无父无母。
只不过一截枯木,一滴鲜血。
在天地之间茫然不知地,活了三十余年。
“神木有灵,滴血为人后,就真的如我所愿,变成了楚澜小公子的模样。我将他放在寺院里养大,收他作徒,慢慢地,他长大了,开始问我自己的身世,问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墨燃看到小时候的楚晚宁坐在怀罪大师身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问:“师尊,你一直说我是被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来的呢?”
怀罪的目光投向了远山寒黛处,他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叹息似的道出了两个字。
“临安。”
“所以我是临安人吗?”
“嗯。”
“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临安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师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临安。”
幻象渐渐淡去,无悲寺渺远了,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芳菲扑鼻,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怀罪跟在他后面。
“晚宁,你慢一点走,当心摔着。”
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
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无忧无虑的笑脸。
“好啊,我等师尊。”
那时候的楚晚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没有落发,扎了个小髻,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明朗。
怀罪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好了,看过西子湖了,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去吃些东西好吗?”
“那就……”怀罪顿了顿,“去城里吧。”
他们相携进城,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难过。
他伸出手,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却还是伸过去,摸了摸楚晚宁的头。
“嗯?”
岂料这一摸之下,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怀罪和蔼地问:“怎么了?”
楚晚宁抬起头来,仰着脸,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几乎是愕然,只听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隐秘地期待着……
“那是什么?”
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朝着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神情疏朗的楚晚宁,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墨燃愣了片刻,回过头,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烟雾升腾蒸袅,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
墨燃心下微松,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
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楚晚宁见怀罪来了,笑道:“师尊,这个糕点,看上去好吃。”
“你想尝尝吗?”
“可以吗?”
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们果然都喜欢……”
楚晚宁听到了,微张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谁都喜欢?”
怀罪抿了抿唇,说:“……没什么。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
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蒸汽上腾,模糊了稚子的脸。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怀罪轻轻叹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轻拽,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
“师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给师尊。”
“为什么大的给我?”
“个子高,吃的就多啊。”
“……”墨燃看着怀罪接过糕点,和楚晚宁两个人就站在摊边吃着点心,说着话。他静了片刻,站在灿烂的临安阳光之下,微微笑了。
很痛。但又觉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他觉得对着这样的楚晚宁,没有人会不心软,会不喜爱。
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
眼前的繁盛阳光又淡去了。
这次新的画卷没有立刻浮现,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间,耳边是怀罪空落落犹如幽魂的声嗓。
“我终日与他相处,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讲经,明理。但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法术——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造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为了最终将他归还给我的恩公。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当楚晚宁发身长大,灵力与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我就将带他前往鬼界。”
怀罪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了一些。
“带过去,将楚澜小公子仅剩下的残破魂灵,熔炼到他的体内。”
墨燃:“!”
怀罪沙哑道:“我那时候觉得这么做并没有错。楚晚宁是什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他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座木雕,是我给了他性命,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终归,他身上流着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盖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怀,听怀罪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怀罪听不到他愤懑的反驳,那僧人的嗓音依旧犹如漩涡涌动,将墨燃卷进更深更痛楚的漩涡里。
“楚晚宁是多余的,他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不是的!!为什么神木就没有灵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犹如困兽嘶嗥着,“怀罪,是你养大他的,你每天看着他……他不是活人吗?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怀罪还在呢喃自语,犹如佛前诵经的麻木,千锤百炼的字句从唇齿间锻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礼佛,还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过剧烈的痛楚。
“他是我为楚澜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澜的灵魂住进去,楚晚宁才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几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近癫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渊,哪里都没有出处,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变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毁了他,怀罪,他身体里有灵魂,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来。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
怎会,不是活人……
但墨燃极尽绝望的央求与嘶喊,是唤不醒怀罪的。
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
“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怀罪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会想,给他看过的人间风月,是不是少得可怜,他活到十四岁,除了临安,哪里都没有去过,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无悲寺禅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
是个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怀罪站在禅房门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过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
怀罪的声音依旧未散,和凌厉的剑破长空之声,一起萦绕在耳边。
“但我又觉得,见得少一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如果这段神木之灵注定只有短暂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澜取代,那么活的轻松,率真,坦荡,不知红尘疾苦,会不会更仁慈一些?”
舞剑毕。
残花落。
楚晚宁将长剑收于臂后,另一手双指竖起,凝神静气。
他平复下略显急促的呼吸,抬起头,瞧见怀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
晚饭吹拂着他的额发,有些痒,他轻轻吹了一下,试图把不停挠着他脸颊的碎发给吹开,但这显然是无用的,所以他最后只好拿手掠捋,墨黑凤目微笑着回望着怀罪。
那也是墨燃站着的方向。
“师尊。”
“嗯。不错。”怀罪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测测你的灵核如今修炼得怎样了。”
楚晚宁就毫不疑他地走过来,捋开雪白的衣袖,将手递给怀罪。
一测之下,怀罪道:“很雄厚了,只是还有些不稳,再多练练吧,冬天前,你应当能有大成。”
楚晚宁便笑道:“多谢师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怀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怀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也没有改变。他转身进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处,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怀罪了,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
依旧是干净,纯澈,甚至温柔。这样的人,怎会是没有魂灵的?
他的目光下落,无意瞥见楚晚宁洁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觉五雷轰顶,胸臆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骇浪。
“不……不……”
他后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样呢?
记忆已经伸出了狰狞指爪,攫进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来了,楚晚宁的胸口有一个疤。
……他被开过心腔!他……他……
墨燃颤抖着,眼前的楚晚宁在月下舞着剑,踏着飞花。那么俊美。可他觉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开过胸膛……
所以怀罪最后真的做了吗?
他真的把楚晚宁带去了鬼界,把楚澜的灵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宁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宁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头,他蜷坐于地。
他发着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宁愿被挖出心脏的人是自己,宁愿被褫夺最初魂灵的人是自己。
楚晚宁。
他那么好。
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个“并非活人”的判词,被缔生者当做一具毫无性命的躯壳,去承载另一个性命?
那他拜的师尊,究竟是谁?
是楚澜,还是楚晚宁?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头颅一阵阵发痛,甚至感到晕眩和恶心,他不知自己在原处坐了多久。
后来天色暗了,禅房与花树都消失。
楚晚宁也淡去了。
怀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他说:“楚晚宁十四岁那年,时机已渐成熟,我打算再过一年,将带他前往鬼界,与楚澜融魂。”
【第239章】龙血山-有心
墨燃空洞而木僵地听着。
他已经不喊了,他坐在原处,眼神直兀兀地,盯着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
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覆着新雪,还有交错纵横的车马印子。
“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
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
“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草,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褛单薄,那身衣服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说难听一点,寺庙里的狗吃着残羹冷饭,活的都要比这个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还在呻吟,还有呼吸,那已跟一滩烂肉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别说死一个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么蠢的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奶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
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饭……”
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头脑依旧麻木,他没有办法很快地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
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总算明白过意思来的他,先是茫然无措,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手忙脚乱,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像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大雪天在草地里瑟缩着,身上唯一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凉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
饭,和吃。
怀罪严厉道:“你先回去。”
但这次楚晚宁没有再听了,他看着那个小脏狗似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裹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难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说:“饿吗?你等等,我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
他去问怀罪拿,但是怀罪却皱起了眉头。
“我让你回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为什么不该管?”楚晚宁茫然,“他……他那么可怜,师尊,你看到了吗?他只是想讨点吃的,再这样他会饿死冻死的。”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了,他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世道清平吗?为什么会……”
“回去。”
楚晚宁错愕了,他不知道为何怀罪会忽然如此,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我想喂他些米汤……”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怀罪空幽的嗓音带着些叹息,和茫茫风吹雪一同,飘散在墨燃耳畔,“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这会让楚晚宁感受到什么,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
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墨燃喉结攒动。
他忽然觉得颅内有一个种子抽芽,拱出泥层。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
他在回神。
而后,就在某个节点,蛟龙破浪,云水翻滚。他倏地立了起来,指捏成拳——
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他蓦地以臂遮住了眼。喉间尽是凄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宁。
那个草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啊!!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
小墨燃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
“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他神情有些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有些脏,或许这孩子不会愿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脏?
从临沂到无悲寺,这一路上墨燃喝过河水、雨水、洼潭里的浑浆。吃过野果,剩饭,最无助的时候,他甚至吞过蚯蚓舔过蚂蚁,吃过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舔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
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黄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黄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却每夜粗暴狎昵地撕开当年那个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帐昏沉的床笫之间,颠鸳倒凤。
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跪在自己双腿之间,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说,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干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几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几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楚晚宁!!”
纵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怀罪当时滔天的怒意,心中隐秘的栗然,还有刻骨的失望。
这一尊木雕泥塑,缘何敢对赐命之人横眉冷对,“它”,又算得了什么?!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心中苦恨与秘密该与谁说?
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逆徒,你给我站住。”
【第240章】 龙血山-为人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墨燃几乎已知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他浑身寒毛倒竖, 骨血激涌, 他一面想抽离幻境,夺路而逃, 一面又想扑进昨日, 将楚晚宁死死护住。
“不……怀罪……你不能……”
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的。
他只能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看着楚晚宁拧着漆黑的剑眉,神情刚毅不屈, 坦然迎向怀罪的目光。
墨燃不可自制地朝他吼着:“跑啊!跑啊!”
少年楚晚宁从来信任怀罪,信任这个将他当做祭品养大的师尊, 信任他的养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极,他也没有从怀罪那赤裸的眼神中,看出夺命的杀机来。墨燃挡在他面前——明知那是无用的, 可是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求求你, 快跑……”
楚晚宁没有走, 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着怀罪走去,最终站定, 高马尾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纷乱, 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风吹得纷乱。
怀罪嘴唇启合, 碾碎字句:“你要出寺下山, 可以。”
“师尊?”楚晚宁的凤目微微睁大,他不谙人心险恶,只把刽子手举起的刀,当作窗边的一轮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他以为怀罪终于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杀心已表,怀罪道:“你今晚走出这个院门,就再不是无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师徒情谊,就此,一刀两断。”
“……”那凤目仍是睁大的,只不过里面的内容从喜,慢慢换做了错愕与悲寒。
楚晚宁大概不曾料想到怀罪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动了动嘴唇。墨燃在旁边急得不行,不停地喃喃着:“求你了,快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说了,离开这里。”
嘴唇动了,却讲不出完整的话语来。
怀罪盯着他,这是他押下的最重赌注,晚宁重情,这十四年来只有他们二人为伴,若是断了这师徒情谊,便是拿刀割了他的心,他应当不会——
楚晚宁跪了下来。
“……”怀罪凝怔了。
他依旧麻木地想着,不会的,他怎会决绝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宁跪而长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他再抬起脸,眼中清明,没有水汽,但脸颊却是湿润的。
“弟子楚晚宁,拜谢师尊养教之恩。从此……”他喉结攒动,从此怎样?他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或许是风急天冷,怀罪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袈裟被吹得纷乱,狂风灌满了衣袖,他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嘴唇亦没了血色,他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那段……木头!木头!!
他雕琢绘刻,歃血予生,他悉心教诲,殚精竭虑。
他做了那么多,等了十四年,为的是将这段木头送去鬼界成为承载楚澜魂灵的躯壳,不是为了今日看它在这里侃侃而谈忧国忧民,它算什么?
一段废料!劈柴!
胸中的火直腾腾地烧进眼里,毁天灭地,冲动至极。
这样的怀罪太危险了,墨燃俯身试图抱住楚晚宁,但他捉不住他,他碰不到他,楚晚宁还是那样固执,那样倔强和顺地跪在原处,倔强是因为心中有道,和顺是因为心中有愧。
楚晚宁眼中映着怀罪愈发狰狞的脸,胸中揣着他一腔难平的热血。
他浑身上下都是为别人而生的,这个劈柴,木头,没有魂灵的东西。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晚宁……”墨燃蓦地哽咽了,他抬起手,去抚摸他并不能触及的脸庞,“求你了……走吧……走吧……”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墨燃缓缓回头,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浑然慌了神,他去抢那柄刀,刀尖却从手指中虚渺穿过,他抓不住,他怎么尝试多少绝望都抓不住。
最后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样都无法握住的刀。
楚晚宁这个时候眼神竟是平静的,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怀罪向他抛落这柄弯刀的时候,逐渐平息。
他显得很释然。
“师尊若要我性命,我还就是了。”楚晚宁道,“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于这一方天地中,实则并无区别。”
怀罪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点都不像那个超然世外的高僧,有那么一瞬间,墨燃清晰地在他脸上瞧见了小满的影子。
那个临安雨夜,叛变前夕的少年的影子。
“楚晚宁。”怀罪森森道,“你要与我就此了断,我不做挽留。这十四年来吃穿用度,皆不计较。但你要把你所习的东西,归还于我。”
“……”
怀罪眯起了眼睛:“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怀罪的声音忽又在墨燃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与力气。
他的嗓音似在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跪在地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佛陀在饶恕伤及他的凡人时,是否,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在怜悯他的刽子手,刀下的生灵,在怜悯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声喊道。
可刀光闪过,他蓦地闭上眼睛,一声清晰可闻的刺响,墨燃蜷在了地上。
“不要……”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墨燃哀嚎着爬过去,爬到楚晚宁身边,他不住地摇着头,涕泗纵横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着楚晚宁的伤口,去试图灌注灵力止血。
什么都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强忍痛楚,以术法不让自己在瞬间痛的晕迷,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里?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肮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