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本座惊呆了
这个真的不能怪墨燃禽兽,任谁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和一个跟自己上了无数次床的人困在一起,甭管这床上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喜欢,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总归是忍不住要心思荡漾一番的。
何况墨燃本身就是个混账东西。
师昧是他的白月光,他是绝对不忍心碰,不愿意毁的。
他就光顾着毁楚晚宁,只有对着楚晚宁,他所有的阴暗、兽欲、骨子里的狂暴,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
把这个人碾碎,在身下撕扯贯穿,强迫他玩遍所有他绝对不会在师昧身上玩的花样。
前世,每次看到楚晚宁仰着脖颈,喉结滚动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沦丧成一头只知道饱饮鲜血的恶兽,要把这个男人的喉管咬开,磨牙吮血,嚼烂骨肉。
他不心疼楚晚宁,他就可劲儿地毁人家。
毁到最后,身体都养成了习惯,只要闻到楚晚宁身上的香味儿,腹中就起火,心就痒,就想把这个人捆在床上操。
棺材里一时静谧,能听到墨燃略显焦躁的心跳声。
他知道楚晚宁的脸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时候要是一口咬上去,楚晚宁也必然挣脱不了,但是……
还是算了吧。
墨燃往后靠了靠,和楚晚宁拉开距离。这实在是很不容易,因为棺材里着实没有多少空间了。
“不好意思啊师尊。”墨燃打着哈哈,装着孙子,“没想到这棺材会——晃!”
话音一落,棺材又是一斜。墨燃又咕噜噜地滚到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
墨燃再退,棺材再晃,如此反复数次。
“我他妈还不信邪了。”墨燃又往后靠。
金童玉女大概是在走个斜坡,棺材壁内滑不溜手的,没坚持太久,墨燃又无奈地滚到了楚晚宁面前。
“师尊……”咬着嘴唇,委屈兮兮。
这家伙本来长得就有些少年人的可爱,他存心要藏起自己的狼尾巴装狗崽子的话,其实装的还是很像的。
楚晚宁没吭声。
墨燃实在不是很想再滚来滚去,于是干脆放弃了挣扎:“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宁:“……”
墨燃小声说:“可是背上的伤口,撞得好疼……”
黑暗中,楚晚宁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外面的锣鼓有点吵闹,墨燃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清。
可是下一刻,墨燃就闻到了更清晰的海棠花香,楚晚宁的手揽在了他背后,阻挡了他可能会猛然撞过去的空隙。
虽然不是拥抱,楚晚宁胳膊是虚空的,刻意避免着和墨燃的身体接触,只有衣料和墨燃相碰在一起,但是这个姿势,多少也有些亲密了。
“当心点,别再撞了。”声音沉沉的,像是溪水里浸泡的瓷器,有种古拙的端庄,不带仇恨去听的话,其实很出色。
“……嗯。”
忽然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墨燃此时仍是正在窜个子的少年,并非如同成年后的身高,所以他靠在楚晚宁怀里,额头刚刚好到楚晚宁的下巴。
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的是身边躺着的这个人。
而陌生的是,却是这样的姿势。
曾几何时,前尘往事,都是他躺在死生之巅的巫山殿,已成孤家寡人的踏仙帝君,在漫长的令人无法喘息的黑暗里,死死抱着怀里的楚晚宁。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比楚晚宁高了,力气也比师尊大,胳膊像是铁钳像是牢笼,锁着怀中这一点点残存的温暖,像抱着人世间最后一捧火。
他低下头亲着楚晚宁的墨色长发,然后又贪婪地俯下脸,深埋到对方颈窝里,毫无怜惜地咬着,啃着。
“我恨你啊,楚晚宁。我恨死你了。”
嗓音里有一些沙哑。
“可是,我也只剩你了。”
一阵猛烈的猛撞打碎了墨燃的回忆,锣鼓声忽然停了,四野一片死寂。
“师尊……”
楚晚宁伸出手,点上他的嘴唇,沉声道:“别说话,我们到了。”
外面果然再没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野一片死寂。
楚晚宁指尖燃起一丛淡金色的火光,往棺材壁上一划,划出一道细狭口子,刚好够两个人从口子看出去。
他们果然被抬到了彩蝶镇郊,那座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前面已经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合葬棺椁,空气中馥郁的百蝶花香也越来越浓重,透过孔隙飘进了棺材里。
墨燃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师尊,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香味,还有幻境里的香味,好像和陈公子棺材里那个味道有点不同?”
“……怎么说?”
墨燃对气息是比较敏锐的,他说道:“之前我们在北山,棺材被劈开的一瞬间飘出来的味道很好闻,没有任何让我不舒服的地方,应该就是百蝶香粉没错了。可是自从进了幻境之后,我总觉得那种味道虽然相似,可是却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不过一直也琢磨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样,不过现在……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楚晚宁侧过脸来看着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墨燃贴着缝隙,依旧盯着外面,然后说:“嗯。我自幼不喜欢闻香火味。这里,还有幻境里的味道,根本不是百蝶花香,而是彩蝶镇的人,用来供拜鬼司仪时烧的特制高香。你看那里——”
楚晚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土庙前的陶土香炉里,果然燃着三支手臂粗的竖香,正幽幽朝风里递着甜腻的气味。
彩蝶镇的人擅长用百花制作各种香料,因此求神供佛用的香品也都是自己镇里制作,不向外处去买。由于使用的都是镇郊栽种的花种,调出来的味道,外行人闻起来其实差别并不会那么大。
楚晚宁沉思道:“莫非陈公子棺材里的香味,和幻境里的味道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不及把这个新发觉的细节捋清,土庙中忽然发出的刺眼红光就打断了他的思路。躲在棺材中的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庙宇中光泽璀璨,映照着周围一片灿然。庙边上有一排铁架子,上面摆着许愿用的红莲灯,那些莲灯原本是熄灭的,却在此时一盏一盏地都亮了起来。
守在每个合葬棺旁的童男童女纷纷下跪,诵着:“司仪娘娘下凡,指点我等野鬼孤魂永脱苦难,得遇良人,同棺而卧,黄泉做伴。”
在一片诵宏声中,庙中那个鬼司仪浑身散出金色仙光,然后她垂下眼睑,慢慢牵动嘴角,飘然跃下供奉台。
动作相当俊逸,仪态万般优雅。
可惜身子是泥土做的,太重,姑娘家家的,砰的一声,硬生生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墨燃:“噗。”
楚晚宁:“……”
鬼司仪似乎也对自己的根脚颇为不满,她盯着地上的大坑看了一会儿,才从坑里款步踱出,整理了一下衣冠。
她瞧上去是个妆容浓艳的女子,披红戴绿,颇为喜气。黑夜中,它转了转自己的脖颈,来到百人合葬棺前,夜风中充斥着尸群的腥臭味,她似乎心情好了些,缓缓张开双臂,“咯、咯”地笑了两声。
“尔等信奉于我,供奉于我,便能得遇良缘,完成生前未了的终身大事。”幼嫩的嗓音飘散在夜色里,那些鬼怪纷纷激动地磕起头来。
“司仪娘娘保佑——”
“请司仪娘娘赐婚——”
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恳求,鬼司仪似乎十分享受,慢慢穿梭在成排的合葬棺中,点着鲜红色朱漆的长指甲刮过棺材板,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墨燃好奇道:“师尊,我记得你说过,妖仙鬼,神魔人,各属六界,但这仙人不高居九天,怎么反倒和地下的鬼魂为伍?”
“因为它管的是冥婚,主要吃的是鬼魂的供奉。”楚晚宁道,“鬼魂能让她功力大增,不然也不会短短百年就能修成仙身。有如此好处,她自是乐意与阴曹地府的‘朋友’为伍。”
鬼司仪绕着棺椁群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前面,空寂稚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开一棺材,赐一姻缘。从左首起。”
随着它的命令,左边第一个棺材缓缓打开,金童玉女在旁边恭迎,里面的两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艳丽的火红吉服衬得死人脸庞愈发苍白,了无生气。
那对冥婚夫妻慢慢来到鬼司仪面前,跪了下来。
鬼司仪将手放在他们之间,说道:“吾以司仪名,赐尔死后姻,从此为夫妇,男女相配欢。”
墨燃翻白眼嘀咕:“不会作诗就不要作。好好一个誓婚词,怎么听着这么淫荡。”
楚晚宁冷冷道:“你心思龌龊。”
墨燃闭嘴了。
可没多久,鬼司仪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不是墨燃龌龊,而是这主管冥婚的神仙才是真龌龊。
只见那对被赐了婚的尸首好像吞了春药似的,明明已经是两个死鬼了,却忽然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狂热地亲搂在一起,居然就这么当众没羞没臊地纠缠起来。
楚晚宁:“……”
墨燃:“……”
“吾以司仪名,赐尔天伦乐。阴阳可交合,生死又何妨!”
鬼司仪的喊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昂。
那两具尸体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夸张,其中那具男尸除掉衣服之后,居然是一怒冲冠,精神奕奕,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墨燃都惊呆了:“……这……他妈的……也行???”
【第17章】 本座的师尊受伤了,本座甚是……
这鬼司仪做什么司仪啊,该行卖春药算了,别人的春药顶多让萎靡不振的活人聊展雄风,这神仙倒好,小手挥一挥,死人都能硬起来。真正的妙手回“春”啊!
他看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楚晚宁伸手,捂住了墨燃的耳朵。
墨燃:“哎?”
楚晚宁神色极冷:“如此荒淫之术,莫要去看。”
“那也应该是捂眼睛啊,你堵我耳朵干嘛。”
楚晚宁面无表情:“勿视勿听,眼睛你自己闭。”
墨燃:“噗。师尊你真是……”也不看看自己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要闭眼睛也是你自己闭啊。
墨燃不禁有点发乐,楚晚宁这冰雪做的人,连个春宫图都不曾看过,这会儿瞧见近在咫尺的鱼水之欢,大概要活活给噎死了吧。
那对死人夫妻苟合在一起,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了活气,原本吭不出声音的僵死喉管里,居然也发出了类似活人的粗嘎喘息。
楚晚宁显然是被恶心到了,猛然扭过脸去,不愿再看。
墨燃见之大乐,逗弄心起,坏笑着去掰他的下巴。
楚晚宁像是被刺到一般迅速往后躲开:“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墨燃甜腻腻的,带着些嘲讽和捉弄,打趣儿般上下瞧着他。
多大个人了,看这种东西居然还脸红……
哦不对,应该说是青红交加。挺好笑的。
“师尊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动手前必须看清楚对方的能耐么?这鬼司仪的能耐,你好歹也看看清楚啊。”
“有何可看,不看。”
墨燃叹道:“怎地脸皮这么薄。”
楚晚宁怒道:“苟且龌龊,着实伤眼!”
“那只好我来看了。”墨燃说着,老实不客气地趴在那边,又对着外面瞧了起来,边瞧还边发出“啊”“哇”“厉害”“哎哟”之类的感叹。弄得楚晚宁无比狂暴,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他低声怒喝:“你看就看,说什么话!”
墨燃无辜道:“我以为你想听。”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墨燃的脖子,咬牙切齿:“你再哼一声,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喂僵尸!”
逗也逗够了。楚晚宁这个人,不能把他逼得太急,急起来就是一顿天问伺候,于是墨燃收敛了,乖乖地趴在那边,盯着外面,也不吭声。
随着那对鬼夫妻舒爽到了极致,那男尸低吼一声,伏在女尸身上痉挛抽搐,两人身上忽然窜出一道青烟,鬼司仪张开嘴,贪婪地吸食着那股青烟,直到把最后一缕也吞进自己肚子里,这次饕足地擦了擦嘴角,眼底流露出精光。
看来那就是冥婚夫妻还给它的“功德”,会让它修为更增。
“哈哈,哈哈哈——”鬼司仪尝到了甘甜,愈发容光焕发,再开口时,刚刚飘渺虚无的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它高喊着,咆哮着,尖锐的嗓音像是要把这漫漫长夜扎穿,“起!起!尔等痴男怨女!吾赐尔等鱼水之恩!尔等供我以信奉之德!起!起!都起!”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周围几百具棺材的同时颤抖,验证了墨燃的想法。这鬼司仪是要召唤所有合葬棺里的尸体合欢,好一次吸收“功德”啊!
顾不得开玩笑了,墨燃直拽楚晚宁:“师尊!!!”
“又怎么了!”
“快!出去!师昧还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儿困在一起呢!”墨燃都要急疯了,“我们快去救他!”
楚晚宁往外看了一眼,也没有想到那鬼司仪居然口味这么大,不一对一对来了,居然想搞个一口吞!
旁边棺材抖动声越来越剧烈,想来是每一对冥婚配偶都开始受到感召,开始在棺材里行事。这个想法让楚晚宁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偏偏这个时候,站在原处纵情长笑的鬼司仪忽然感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来,一双黑得毫无焦点的眼睛,直直越过其他,落在了墨燃和楚晚宁的合葬棺上。
它虽然智力低下,却能感觉到,那具棺材里,没有它熟悉的情色气息。
没有信奉。
没有……
活人!!!
猛然弓起身子,尖叫着疾掠儿来,鬼司仪衣袍翻飞,一双血红利爪直戳棺身,生生刺穿厚实的棺木,直插棺体之中。
它这袭击太突然,墨燃来不及退后反抗,何况棺中空间极小,根本退无可退,眼见脑袋就要被这九阴白骨爪戳出五个窟窿,身子却忽然一坠——楚晚宁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在前面,鬼司仪的五根尖爪猛然戳进楚晚宁的肩膀!
深可触骨!
“……”
楚晚宁闷哼一声,竟也生生忍着,没有喊出来。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仍燃着消音咒,点在墨燃嘴唇上,堵住了墨燃本来要发出的声音。
鬼司仪的爪子在楚晚宁的血肉中一通狠抓。
它是泥巴脑子,判断死人活人只能靠声音。楚晚宁居然就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声都不吭,血浆顺着他的肩膀汩汩流出,墨燃被他摁在怀中,看不到他伤势如何,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宁在微微发抖……
活人……还是死人?活人不可能这样了还不出声。鬼司仪一时间也吃不准,利爪没在楚晚宁肩膀的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
楚晚宁痛得发颤,痉挛,冷汗湿透了衣衫。
可他还是死死咬着嘴唇,护着怀里的徒弟,像是真的成了死尸成了亡人,抵在棺材沿口,像铸死在棺壁的铁。
鬼司仪似乎终于确认了里面的不会是活着的人,它猛然把手抽了出来,鲜血横飞,甚至能听到手指从骨肉里面拔出的粘腻声音,令人汗毛倒竖。
楚晚宁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他松开墨燃,低低地喘着气。
棺材中流淌着浓郁的血腥味。
墨燃抬起头,借着孔洞里漏进的微光,可以看到楚晚宁低垂的睫毛,还有睫毛下面湿润的,却倔强无声的眼睛。
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眼,迷离着痛楚,但更多的是狠戾和顽强,一片水汽弥漫……
墨燃想说话,楚晚宁摇了摇头,点在他唇上的消音咒没有去掉。过了一会儿,缓一口气,颤抖的指尖,在墨燃手背上写道:结界已损,不可说话。
外面的鬼司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里面明明不是活人,却没有听从它的指示,也感受不到任何的信仰供奉。
楚晚宁仰头从缝隙中看了它一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金光笼起,一道流窜着火焰光泽的柳藤应召而出。
他握着天问,眯起眼睛。
下一刻,破棺而出!!!
棺身炸裂,楚晚宁闪电一般飞身而起,天问既准且快,猛然勒住鬼司仪的脖颈,鬼司仪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
“汝乃何人!安敢如此!”
楚晚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大红吉袍猎猎翻飞,如同云浪,他隐忍多时只为一击必中,当即单手发狠,天问绞杀!将那鬼司仪的脖子生生勒断!
一股浓重的红雾伴杂着异香,从断颈里喷薄而出。楚晚宁迅速后退,避开雾气,厉声道:“墨燃!千杀斩!”
墨燃早已待命,听到令下,扣中袖间的暗剑匣,灌入灵力,朝着正在摸索着自己头颅的那具残躯轰过去。
陶土躯体裂开,露出里面红光流窜的半透明本体。楚晚宁再扬天问,硬生生将那鬼司仪的仙身灵体勒了出来。那无头的仙身从身子里发出嘶喊:“凡人安敢!凡人安敢!——起来!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原本没有五官的金童玉女忽然亮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几百只吱嘎尖叫着朝墨燃和楚晚宁扑过来。
地上的棺材也纷纷震碎,里面躺着的死尸挺起,也潮水般向两人涌来。
墨燃的目光在人群中疾速穿掠,去找师昧的身影。楚晚宁厉声道:“你在和那些僵尸深情凝视些什么!还不把他们都弄下去!”
他们两个和鬼司仪此刻已经打得飞站到了一具棺材上,那些行动迟缓的死尸慢慢地聚在他们身边,墨燃抬手点起驱魔符,四下投射,引爆炸裂。但是鬼怪太多了,一拨下去另一波很快就挨过来。
墨燃简直要疯:“这彩蝶镇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有多少冥婚的夫妻?!!”
楚晚宁怒道:“你看这鬼司仪的修为,自然夭折的青年男女哪有这么多!十有八九它还蛊惑了那些不曾婚配的人去自杀!打这边!”
墨燃又是一张驱魔符朝着楚晚宁示意的地方挥过去,炸开一片白骨死肉。
“这鬼司仪怎么不打死?”
“寻常武器伤不到它。”
“那天问呢?”
楚晚宁怒极:“你没看到天问正索着它吗!这鬼司仪行动极快,我要是松开它,不等再抽,它恐怕已经逃走了!”
那些尸体越堆越多,墨燃一边驱,一边还要注意看人群中有没有师昧,免得误伤。一只金童扑过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一口,他暗骂一声,一张驱魔符直接甩在金童脸上,再一脚把它踹到尸群中,轰然炸开。
楚晚宁道:“看到师昧和陈夫人了吗?”
墨燃在疯狂地找寻之后,忽然看到远处两个摇晃的身影,喜道:“看到了!”
“滚过去,把他们两个拉开!离这里远一点儿!”
“好!”墨燃应了,随即一怔,“你要做什么?”
楚晚宁怒道:“我另一只胳膊抬不起来,召唤不了别的武器,只能靠天问。等会儿我一把鬼司仪放开,就要毁掉这整一片地方,你不想死的话就趁早滚开!”
【第18章】 本座曾经求过你
天问有一个无死角杀招,名字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风”。一旦发动,周围一圈所触之地,片甲不留。
墨燃自然领教过“风”的厉害,楚晚宁的实力他也清楚,无需担心,于是看了那个嫁衣如血,面色苍白的男人一眼,把最后几张驱魔符都甩开,替楚晚宁争取一点时间,而后飞身掠向外围,一手抱住师昧,一手抓住小陈夫人,带着两个失去意识的人,朝着远处躲去。
楚晚宁忍着剧痛,勉强动了动另外一只手,霎那间天问爆发出一阵眩目金光,楚晚宁猛然将天问抽回。
鬼司仪脱了控制,一跃而起,面目扭曲地朝楚晚宁扑来。
楚晚宁衣袍翻得像是狂风中的火焰,滚滚飞舞,他厉眉怒竖,半边肩膀都被鲜血浸透,忽然间抬手一扬,天问的金光愈发凌厉,紧接着被楚晚宁扬起飞旋。
柳藤倏忽伸长数十尺,舞成一道金色的风,仿佛漩涡一般,将周围的厉鬼,死尸,金童玉女,连同怒吼扭曲着的鬼司仪一起,统统卷入“风”的中心,被天问舞成残影的凌厉劲势,刹那绞的粉碎!!!
“风”摧枯拉朽,周围草木拔地而起,亦不能幸免。
以楚晚宁为中心的一场巨大风暴发出璀璨耀眼的金光,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棺椁也好,死人也好,都成了风中轻飘飘的草絮。
卷进去,被疾速旋转的天问凌割。碎成万点残渣……
待一切平息,楚晚宁周围已是寸草不生,荒凉空寂。
除了他一个人孑然而立,吉服鲜艳,宛如红莲初绽,海棠花落,便只有一地粉碎白骨,还有嘶嘶流窜着金光的可怖“天问”。
这样看来,楚晚宁平时抽众弟子真算是十分客气的了。
就冲他今天这个架势,如果他愿意,就算把整个善恶台的弟子在瞬间挫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金光渐灭。
天问化成点点碎星辰,融入楚晚宁掌中。
他缓了口气,皱了皱眉,忍着肩膀的剧痛,慢慢朝远处的徒弟们走过去。
“师昧怎么样了?”
来到他们旁边,楚晚宁隐忍着,问道。
墨燃低头去看怀里昏迷的师美人,仍然没有醒,鼻息很弱,脸颊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这个场景太熟悉,是墨燃曾经死生摆脱不了的梦魇。
当初师昧就是这样躺在他怀里,渐渐的,就没有了呼吸……
楚晚宁附身,分别探了陈夫人和师昧的脖颈动脉,不由低沉:“嗯?怎会中毒如此之深?”
墨燃猛然抬头:“中毒?你不是说没事的么?你不是说,他们只是被蛊惑了么?”
楚晚宁皱着眉:“鬼司仪靠着香粉蛊惑,那就是一种毒。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浅浅中了一层,却没有想到他们吃毒吃的那么深。”
“……”
“先送他们回陈宅。”楚晚宁道,“拔毒不难,没死就好。”
他说话的声音冷淡,没有太多波澜,虽然楚晚宁平日里说话就是如此,可是此刻听来,实在令人觉得他轻描淡写,不甚在意。
墨燃猛然想起那年大雪,他跪在雪地里,怀中是生命一丝一毫在流失的师昧。他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恳求楚晚宁回过头,看他的徒弟一眼,求楚晚宁抬手,救他的徒弟一命。
可是楚晚宁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波澜不惊的声调。
就这样,拒绝了墨燃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跪地求人。
大雪中,怀里的人渐渐变得和落在肩头,落在眉梢的雪粒一样冰凉。
那一天,楚晚宁亲手杀死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他可以救,却不曾相救的师明净。
一个是跪在雪地里,哀莫大于心死的墨微雨。
心里猝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窜的不甘狠毒还有狂暴。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暴起扼住楚晚宁的脖子,褪去所有的亲切可人的伪装,露出恶鬼的狰狞,作为一个从前世流窜来的厉鬼,狠狠地撕咬他,质问他,向他索命。
索那两个雪地里,无助的徒弟的命。
可是眼帘抬起,却陡然落在了楚晚宁满是鲜血的肩膀上。
那野兽的怒喝忽然被堵住。
他再没有吭声,只那么盯着楚晚宁的脸,几乎是仇恨的眼神,楚晚宁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头,去凝视师昧的憔悴面庞。
脑子渐渐空白起来。
如果这一次师昧再出事,那么……
“咳咳咳!!”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墨燃一怔,心中颤抖……师昧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极其沙哑微弱。
“阿……燃……?”
“是!我是!”狂喜之余阴霾尽散,墨燃睁大眼睛,手掌贴上师昧微凉的脸颊,眸子里光泽颤抖,“师昧,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师昧轻轻笑了笑,依然是温柔眉眼,又转头,环顾四周:“……我们怎么在这里……我怎么昏过去了……啊!师尊……咳咳,弟子无能……弟子……”
楚晚宁道:“不要说话。”
他给师昧口中送进一粒丹药:“既然醒了,就先含着这个化毒散,不要直接吞下去。”
师昧含了药,忽然一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显得更加透明:“师尊,你怎么受伤了?身上都是血……”
楚晚宁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能气死人的声音:“没事。”
他起身,看了墨燃一眼。
“你,想办法把他们两个都带回陈宅。”
师昧醒转,墨燃内心深处的阴郁骤然被压下去,他连忙点头:“好!”
“我先走一步,有话要问陈家的人。”
楚晚宁说着转身离去,面对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整个肩膀被五指贯穿,筋脉都被撕裂,鬼司仪的灵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处的骨头。就算再怎么佯作淡定的忍着,再怎么封住血脉,不至于失血昏迷,他也还是人。也还是会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嫁衣的衣摆纷飞。
这么多年,人们敬他畏他,却独独没有敢站在他身边,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他也早已习惯。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
从头到脚没人喜爱,生死病苦无人在意。
他好像生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所以喊痛没有必要,哭,更加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包扎伤口,把溃烂撕裂的烂肉都割掉,涂上伤药就好了。
没人在乎他也没关系的。
反正,他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顾得了自己。
来到陈宅门口,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楚晚宁顾不得自己的伤口皲裂,立刻闯了进去——只见陈老夫人披头散发,双目紧闭,却追着自己的儿子丈夫满堂乱窜,唯有陈家那个小女儿被无视了,她惶惶然站在旁边,瘦小地蜷缩着,不住发抖。
见到楚晚宁进来,陈员外和他幺子惨叫大喊着向他扑过去:“道长!道长救命!”
楚晚宁将他们挡在身后,扫了一眼陈夫人紧闭着的眼睛,怒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别让她睡觉的吗!”
“看不住啊!拙荆身体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们走了之后,她一开始还强撑着,后来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就开始发疯!嘴里嚷着……嚷着……”
陈员外缩在楚晚宁后面哆哆嗦嗦的,压根没有注意到道长居然穿着吉服,也没有注意到楚晚宁肩膀上狰狞的伤口。
楚晚宁皱眉道:“嚷着什么?”
陈员外还没开口,那发了疯的妇人就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嚷,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薄情寡信!薄情寡信!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去死!”
楚晚宁:“……厉鬼俯身。”回头朝陈员外厉声道,“这声音你可熟悉?”
陈员外上下嘴皮子打着颤,眼轱辘翻着,紧张地吞唾沫:“不知道,不熟悉,不认识啊!求道长救命!求道长除魔!”
这时候陈夫人已经扑过来了,楚晚宁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凌空朝陈夫人一点,一道雷电当头劈下,将陈夫人困在结界当中。
楚晚宁回头,侧目冷然:“当真不认识?”
陈员外一迭声道:“当真不知道!当真不认识!”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他甩出天问,捆住了结界里的陈老夫人。
他原本应该捆陈员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审,但是楚晚宁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天问,轻易不审普通人。于是他舍弃软柿子,反去盘问陈老夫人身体里的厉鬼。
审鬼和审人不一样。
天问审人,人会直接受不了,开口讲话。
天问审鬼,会形成一个只有楚晚宁和鬼共处的结界,鬼在结界内会还原生前面貌,并把讯息传递给楚晚宁。
天问骤然燃起一道火光,沿着藤身,直直地从他这头,烧到了陈老夫人那头。
老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开始抽搐,紧接着柳藤上那团原本赤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的鬼火,再从老夫人那头,又烧回楚晚宁这边。
楚晚宁闭上眼睛,那烈火沿着柳藤一直烧到他的手掌,不过那鬼火伤不到他,就那样一路沿着他的胳膊,烧到他的胸膛,而后熄灭了。
“……”
陈家一家人惊恐交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知道楚晚宁到底在做什么。
楚晚宁睫羽轻颤,双目仍然合着,眼前却渐渐出现了一道白光。紧接着,他看到那束光线里踏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出现在了视野里。
【第19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那少女长得很白净,鹅蛋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勾人。她穿着浅粉色襦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我这是……在哪里?”
楚晚宁说:“你在我设下的归真结界里。”
少女吃了一惊,惶然道:“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楚晚宁说:“你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我……我已经死了……”
“只有灵魂能来到归真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归真’。”
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楚晚宁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白无常?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楚晚宁扶额道:“……我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白无常。”
少女低声啜泣着。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道:“但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阎罗大人!”
“……”楚晚宁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复……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楚晚宁耐心地问她:“你想去找谁?”
少女轻声道:“我的丈夫,陈伯寰。”
楚晚宁一凛,陈伯寰——这不是陈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在这个幻境结界中灌注了天问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楚晚宁对话。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罗纤纤,是彩蝶镇上人。”
“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彩蝶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罗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公公的连襟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而死?”
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彩蝶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黄泉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楚晚宁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罗纤纤自幼丧母,听爹爹说,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丢的时候,罗纤纤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兄长,但依然毫无印象。
罗家就只剩下纤纤和父亲两个人,父女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彩蝶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罗纤纤五岁。陈家的大儿子陈伯寰比她大了两岁。
那时候陈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果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罗家的院子里。
罗纤纤仰着头,满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陈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橘子。
橘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罗纤纤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但她没有伸手去摘,爹爹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罗纤纤三岁就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罗纤纤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撸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道:“来点水。”
许是那青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罗纤纤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青年嘴边。
青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罗纤纤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罗纤纤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青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罗纤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说:“呵,丫头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他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月光洒在院子里,青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橘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丫头。”
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含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含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罗纤纤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没有办法,低着头,默默吃着那个疯子递来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间化开,胃里头一阵翻腾……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儿一瓣儿地喂着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哑,破风篓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听不太清,依稀只有几句飘到了罗纤纤耳朵里。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他忽然说:“丫头。”
“……”
“啧。”他撇了撇嘴,去掰罗纤纤的小脸庞,“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罗纤纤发着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细细瞧了个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眼睑。
“真像。”他说。
罗纤纤呜咽着闭上双眼。她是真怕这个疯子一时兴起,和抠水果似的把她的两只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没有摘。
只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说:“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吗?大哥哥也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呜……”
“你睁眼。”
罗纤纤双目紧合。青年气笑了,嘶哑道:“不挖你那招子,睁开!”
“……你以为不睁开我就抠不下你的珠子吗!”
罗纤纤只得舒展开圆滚滚的眼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她脸上畏惧又可怜的神色,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松开捏着她脸颊的手,悬在半空,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两分狰狞,一分凄楚。
他说:“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说完转身,身影没入黑暗,渐渐消失不见。
唯有满地狼藉,昭示着这样一个人,深夜浑身浴血,来过此处。
【第20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二)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人走亲戚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橘子树倒了,橘子滚的满地都是,这周围别的住户又不多,只有罗家和他们挨得近,想到罗纤纤每天眼馋橘子的模样,陈家人登时就确定——
这橘子一定是罗纤纤这倒霉孩子偷的!
不但偷,还嫉妒心起,把他家的橘子树给砍了!
陈家的人立刻去找罗书生告状,罗书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把女儿叫过来,怒问她橘子是不是她偷的。
罗纤纤哭着说不是。
又问是不是她砍的树。
罗纤纤还说不是。
再问她偷吃了橘子没有。
罗纤纤不会撒谎,只得说吃了。
她还来不及解释,就被气急败坏的爹爹喝令跪下,当着陈家一家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通戒尺,一边打还一边说:“养女不如男!小小年纪,怎的做出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令人耻笑!丢乃父之颜面!罚你今朝无饭可食,面壁三日,痛思反省,悔过自新——”
“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还敢还嘴!”
没有人信她,下修界虽然动乱不堪,但彩蝶镇算是一个例外,这镇子一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说半夜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疯子?谁信呐。
罗纤纤一双小手被打的皮开肉绽。
陈家那几个人都冷眼看着,只有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子,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母亲没有理睬他,他也没有办法,颇为周正的一张小脸皱着,于心不忍地立在旁边,不愿意再看下去。
晚上,罗纤纤不敢回房,蹲在屋檐下面,可怜巴巴地罚站。
她爹是读书人,最不能容忍偷窃之事,而且一股子酸腐气息,钻牛角尖,跟他说话也是白说,不听解释。
饿了一天的罗纤纤头脑发晕,这时候忽然有人小声叫她:“罗家妹妹。”
罗纤纤回过头,看到土墙沿儿上探出一个眉目周正的脑袋,正是白天里试图帮她求情的陈家大儿子陈伯寰。
陈伯寰看左右没人,三两下翻过土墙,怀里揣着一个热馒头,不由分说地,就塞到了她手中。
“我看你都在这墙根儿下站了一整天啦,什么都还没吃过。给你一个馒头,赶紧吃了吧。”
“我……”罗纤纤天性害羞,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也没和邻居家的哥哥说过几句话,此时陡然这么近地瞧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脑袋砰一下撞上了墙。却还磕磕巴巴的,“我不能拿……爹爹不让我……他说……”
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来。
陈伯寰道:“哎呀,你爹爹整天就会之乎者也的,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你这样饿,会饿出毛病来的,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那馒头白嫩嫩的,发的很宣,往外冒着热气。
罗纤纤低头瞪着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咽下口水。
也是真的饿坏了。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她抓过馒头,低头哼哧哼哧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
啃完之后,她抬起圆滚滚的眼睛,冲着陈伯寰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橘子树不是我砍的,我也没有想偷。”
陈伯寰一愣,慢慢笑了:“嗯。”
“可他们都不信我……”在这样不带鄙夷的目光中,罗纤纤的心慢慢揉开,委屈像冰雪一样融出来,她哇的一声,张着嘴,抹着泪,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陈伯寰就手忙脚乱地拍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偷,哎呀,你天天站着树下看,从来没有拿过一个橘子,你要偷早就偷啦……”
“不是我!不是我!”哭的更凶了,鼻涕眼泪一起下。
陈伯寰就拍着她:“不是你,不是你。”
俩个孩子就这么熟稔了起来。
后来邻村出了命案,说一个前几天夜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匪徒进了一户人家,要借那家的厢房睡一觉,人家男主人不答应,那匪徒就把他们全家都捅死了,然后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悠然自得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白天才施施然走人。走就走吧,还特地在墙壁上沾着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记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唯恐天下不知有这样一个恶人似的。
这事儿立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彩蝶镇。一对时间,正是罗纤纤说她遇到“疯子大哥哥”的那个晚上。
罗书生和陈家人,全部哑口无言。
误会解开之后,两家人的来往就频繁了。陈家夫妻见罗纤纤生的可爱,小小一个美人胚子,又勤劳懂事,寻思着按照自己家这个家境,应该是难讨到更好的媳妇儿了,于是干脆给陈伯寰和罗纤纤定下了娃娃亲,等到了弱冠及笄之年,再正式办个酒。
罗书生见女儿和陈伯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于是欣然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不是罗书生喜爱风雅,爱捣鼓香道,之后陈罗两家应该就会像最初预想的那样,清贫恬淡过一生。
可坏就坏在了罗书生一不小心,竟调出了一味“百蝶香粉”。
这香粉的味道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和镇上普通的香料也没大差别,但它却有个寻常香料做不到的好处——
绕梁百日,余韵不绝。
百蝶香粉留香时间很久,香味不易消散,正是寻常人家所求的物美价廉之物。
罗书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虽然调出了香粉,却不愿意拿去售卖,认为“跌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卖,自然有别人会惦记上。
陈夫人几次三番想要跟罗书生掏方子,怂恿罗书生开铺子,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一来二去,陈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她心里,却牢牢记住了这一笔。
罗纤纤及笄岁那年,机会来了。罗书生这病秧子,害了肺痨,挣扎几日,一命呜呼。作为罗纤纤的婆家人,虽然闺女还没过门,但情谊总是有的,于是帮着打点丧事,忙里忙外。
罗纤纤感激涕零,却不知道陈夫人存了个心眼,在收拾罗书生遗物时悄悄顺走了香粉方子。
当天晚上,陈夫人在一豆油灯下,饱含着激动的心情,凑过去准备读那配方。结果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罗书生的字龙飞凤舞,草书写的那叫一个飘逸潇洒,她瞪了半天,愣是没有看懂半个字。
没办法,只能又悄悄把方子塞回去。
过了几个月,等罗纤纤心情平复了,她把姑娘叫来家中吃饭,闲聊中“无意”提及了百蝶花香。
罗纤纤心想,这方子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婆婆对自己如此好,她想要,就给她好了。
于是把爹爹的遗物找来,还帮着陈夫人辨字,一点一点的,把那精密的配方整理妥当。
陈夫人欣喜若狂,得了方子,就开始和丈夫合计着开香粉铺子。
当然,她那时候还是很稀罕这个温柔懂事的准儿媳的,而且罗纤纤越长越漂亮,虽说她家门不幸,但容貌百里挑一,镇子里有不少青年都开始对她颇为留心。
夜长梦多,陈夫人心想,要赶紧把这事儿办了。
可是,罗纤纤才刚刚失去父亲,按照彩蝶镇的风俗,双亲亡故,三年不嫁娶。
陈夫人哪里等得到三年啊,她挖空心思,想了个办法——
这一天,罗纤纤正在给陈家的小妹扎辫子,陈家这个小女儿与她关系极好,成日里罗姐姐长,罗姐姐短的,小尾巴一般缠着她。
陈夫人走到院子里,把罗纤纤叫到内堂,跟她说:“纤纤,你与伯寰青梅竹马,素有婚约,眼下你父亲去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本来吧,你今年就该嫁过门来的。可是三年守丧的规矩在这里,累得你不能成亲,伯母就想啊,要是等个三年,你该多大了呀?”
罗纤纤低头,没有说话,但她聪明灵巧,也多半猜出了陈夫人后面的话,于是脸颊微微就红了。
果然,陈夫人接着说:“一个人过着,又苦又累。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嫁过来,咱们关着门,拜个天地,跟外人就先不声张,旁人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跟着伯母凑日子,好有个照应。这样既完成了周公礼,又不遭人非议,也可以让你泉下的老父心安。等三年期满后,咱们再风风光光的给你俩办个婚礼,好不好?”
她这番话,听起来全都是在为罗纤纤考虑,罗纤纤又是个没有什么坏心思的人,丝毫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于是便答应了。
再后来,陈家靠卖百蝶香粉发了家,他们搬离了老宅,在镇上买了一大块地皮,修缮宅院,成了大户。
罗纤纤就成了隐匿在大户众多身影当中,一个不常现身的存在。
镇上的人都以为罗纤纤只是受到陈夫人的好心庇护,所以才住在陈家,并没有知道她已和陈伯寰拜堂成了夫妻。
这般日子,虽有委屈,但罗纤纤只道婆婆是为了避人口舌,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毫无怨言。加上陈伯寰对她真心实意,两口子倒也过得滋润甜蜜,只等着三年期过,一切就能回归正常。
可是罗纤纤没有等来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陈伯寰长得俊,莫说彩蝶镇,就连周围几个镇子的大户人家女儿,都开始打陈大公子的主意。一来二去的,陈夫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当初她定这门娃娃亲,是因为琢磨着自己一户农家,娶不到好媳妇儿,所以才急着捆住罗纤纤。
谁料到天道轮回,他陈家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这个时候,她再回头去看罗纤纤,就觉得这姑娘长得不够大气,主意不够精明,人傻傻的跟她那榆木疙瘩的死鬼老爹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有点儿后悔了。
而姚千金的出现,把她的“有点儿”,变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县令的女儿,喜爱戎装,一日她骑着骏马打猎归来,路过香粉铺子,顺带遴选几品香粉,谁知香粉没有选上,却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着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纤纤那位有实无名的丈夫,陈伯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