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3

米兰Lady:九歌 上


【内容简介】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楔子】

  落木萧萧时,莘阳君凭祎自幽篁山归来。
  樗国新君子暾亲自出城相迎,待叔父向自己行过君臣之礼,即正襟一揖,向他施以家礼。
  莘阳君忙以手相扶,彼时抬目,与子暾相视而笑,那一刻的眼角有一点莹光。
  子暾嘘寒问暖,莘阳君含笑以答,态度恭谨,言语温和。子暾邀他同乘一车回宫,莘阳君再三拜辞,而子暾坚持,最后携他的手,亲引他登车,才命起驾。
  国都洺城百姓闻讯而来,守侯在御辇必经之处。高车行近,车上帘幕间或有风掠开,倏忽一瞬间,可以窥见其中两名男子身影。一样的广袖高冠,容止端雅,矜贵出尘。
  而且他们不时交谈,言笑晏晏。
  便有年老者不禁落泪,感慨不已。十六年前,莘阳君乘车离都,赴幽篁山隐居,先王玄湅——子暾的父亲亲临洺城南门相送,名曰“送”,然只负手立于城楼之上,淡漠地看莘阳君跪拜于城下依仪辞行,出城远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当日莘阳君只乘一辆无任何纹饰的马车,带几名家眷侍从,一任车辘辘行往远方。他苍白的面容上未残留丝毫情绪的痕迹,但人都为他觉得悲伤。
  如今新君亲自迎他归来,他举止从容,不因受宠而惊,惟眉宇间多了一抹明朗的神采,令人忆起年少时的他受命出城祈雨如愿而归那日,危坐于高车之上,他亦未曾大笑,但心底的愉悦浮上眉间,神采便飞扬。车上帘幕未垂,透过濛濛微雨,他年轻的面容仍清晰可见,那么明亮,似与日月齐光。
  莘阳君随子暾入宫,谒见此前幕后听政的王太后。
  王太后岑氏沉默地看莘阳君躬身行礼,久久才吐出一字:“免。”冷淡的声音中依稀有疲惫的意味。
  子暾当即低声向叔父解释:“母后近来凤体违和。”
  莘阳君微微颔首,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在直身垂目而立之前,他的目光轻轻拂过王太后,虽只是难以觉察的一刹那,许多事仍已了然于心。
  她已三十多岁了,然时光的痕迹仿佛都滑过了她脸庞,尽湮没于她双目之中,故她绝美一如往昔,惟原来的一双清眸染上了经年红尘,变得不再纯粹,审视地看他,冰冷而犀利。
  而后又是片刻的沉默。这段空白令子暾觉得不安,正思索如何打破此间僵局,却听王太后开了口:“莘阳君,今年幽篁山的杜若开得好么?”
  莘阳君欠身道:“全仗大王与王太后荫佑,幽篁山花木繁盛,年年如故。”
  王太后唇角微扬:“很好。”
  她继续与他寒暄,近乎温和的语气,目中锐气巧妙地消去,化作长嫂的姿态。
  他亦一一作答,始终半垂目,这使他保持着谦和恭顺的表情。在聆听她说话时,他会呈出一丝浅淡的微笑,有别于旁的臣子谄媚的笑容,他的微笑温柔,却又略带矜持,令他的风采在王太后的盛气之下依然无懈可击。
  子暾偶尔加入他们的闲聊,更多的时候,是热烈地看他的叔父,末了王太后请莘阳君回都中府邸休息时,他甚至亲自起身将莘阳君送出殿外。
  “多谢母后。”他回首笑说:“儿臣不听母后劝阻,执意将莘阳君请回,原以为母后必会动怒,未料母后如此善待莘阳君,真好风度!”
  王太后淡看他一眼,道:“你花这许多心思请回来的人,想必定有好大的本事,我岂敢不以礼相待。”
  子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忙解释:“自父王薨后,母后终日忙于国事,以至忧劳成疾,儿臣深恨自己不能及时为母后分忧,故而召回莘阳君,有叔父辅政,母后即可安枕无忧,静心将养。”
  “莘阳君……”王太后悄无声息地笑笑。
  子暾蹙了蹙眉:“母后可是不信莘阳君有辅政之才么?”他走至母亲身边:“莘阳君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六岁出使芑国,以己之力成功化解了一场战争。且品性高洁,有圣人之风,隐居幽篁山时,将每年俸禄采邑所得皆赐予灾民贫家,自己箪食瓢饮度日,人莫不称贤。”
  王太后默不作声,子暾倒是越说越兴起:“母后听说了么?樗国人私下称莘阳君为‘云中君’。云能化雨,雨润山川,这是将他比作云神!据说早年樗国大旱,十月不雨,莘阳君自己请命出城祈雨,仪式才毕,雨就下了起来……”
  这时有风吹进,间有潮湿的味道,子暾大感惊喜,疾步走出大殿,凭栏仰首望天,再转身对母亲道:“看,他真是云中君呢!刚回来就给洺城带来一场及时雨……”
  王太后忽地大咳起来,一手引袖掩口,一手抚胸,咳得辛苦,眉头也紧锁。
  子暾惊惶地奔回,连声问:“母后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指挥人取药寻医,待药汤取回,又一下接过,一勺一勺亲手喂母亲服下。
  药汤的暖意化入体内,起初的不适感随之消散,王太后闭目仰靠在椅中,气息亦逐渐平复。
  “母后,你好些了么?”
  听见这声音,王太后睁开眼睛,那一瞬眼前景象有初醒般的模糊感,继而沉淀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影,华丽而含愁的身影,在微笑之前,他努力展开微蹙的眉,温和地问:“现在好些了么?”
  恍惚间,一切悄然改变,她仿佛身处多年前的樗国旧宫,薄绸轻纱帷幕重重的宫室锁住暗淡的光线,稀薄的空气中飘浮着瑞脑香,一位气息奄奄的美人躺在凤榻之中,像一泊即将消融的冰雪。
  而他,那美如光线的少年,带着含愁的微笑问病中的美人:“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在当时旁观的她听来,他的声音如林间清风那般令人愉悦。所以她常常不自觉地在心里重复他的话:“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现在好些了么?”又有人问,这次近乎焦虑地。
  她收摄心神,回到此间时空。“嗯,好些了。”她含笑点头:“子暾,我没事,只是风有些凉。”
  子暾如释重负地微笑。王太后半晗双目凝神看他,忽然想起,他如今也是十七岁,就如她初见他时。
  最后的那个“他”,不是子暾,而是子暾仰慕的莘阳君。十七岁的莘阳君亦非莘阳君,他那时的身份,是公子凭祎。


【一】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九歌·云中君》

  初见他时,她不过是十岁的幼女。
  她的父亲岑飏是樗王宫中的医官,膝下仅有她一女。伏波,是她的名字。
  十岁之前,伏波从未离开过幽篁山。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亲在那里遇见她的母亲,此后一同生活了八年,直至她母亲病逝。
  岑飏很悲伤,枉有一身绝妙医术悬壶济世,却终究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但无人因此否定他,他仍然是声名远扬的神医,就在岑夫人逝世后一月,樗王璆琅一纸诏书将他召入宫中任医官。他把女儿留在幽篁山,直至她十岁的某天,他自宫中来,对她说:“伏波,明晨去山巅采一瓶秋露,随我入宫。”
  传说幽篁山是洺水女神栖居之地,山巅草木秉承日月精华,生长得格外地好,而露是由润泽的夜气在草木上沾濡而成,最为明净香洌,用来洗目拭脸,能聪耳明目、轻身,使人肌肤润泽,不易衰老,饮之则令人延年不饥,亦可解毒、治百病。
  以秋露治病,岑飏以往也曾做过,但专程自宫中赶来取,尚是首次,且命自己女儿亲手采集并送往宫中,是取童女纯净不损药效之意,可见此番医治之人,身份必定异常重要。
  伏波便以玉碗采了秋露,仔细收入玉瓶之中,再亲手捧了,乘马车随父亲入宫。
  一重又一重次第启开的宫门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回廊是王宫初次给伏波的印象,捧着玉瓶一路走,累得欲哭无泪,才抵达停步的宫室。然而她的工作并未结束,父亲又引她入一间药房,取出粒精心研制的灵丹,命她以秋露煎开,最后将煎好的汤药搁入托盘中,让她举至齐眉,再带她缓步走入正中的宫室。
  一缕风也无,繁复的纱幕以纹丝不动的姿态低垂,她看见有淡淡青烟自金兽口中逸出,香气幽浮于房中,应该是起安神的作用,她却觉得那像是一层密织的轻纱,缠绕在身上,掩住了口鼻,她立时开始怀念宫外清新的空气。
  父亲的病人躺在宫室最深处,那是阳光触不到的地方。几名侍婢立于两侧伺候,暗淡的光线下她们面目模糊。
  有位少年坐于病榻之侧,转首望着榻中人,低首而入的伏波先看见他曳地的衣裳,淡雅的云纹,无比洁净,散发着兰香。
  岑飏低声询问可否进药,少年回首,微微点头。
  那一刻整个宫室忽地一亮。她看见他年轻的脸,肤色明净,轮廓优美,他浅蹙着眉,略欠血色的双唇似乎衔着一千声叹息,而她以前并不知道,一个人含愁的模样也可以这般漂亮。
  岑飏命伏波为榻中人喂食药汤,她依言走近,便见到那神秘的病人。
  那是个半昏睡着的女子,恹恹地躺在桃花色泽的锦被之下,长长的发丝流于枕畔,依然乌黑,衬得脸上皮肤愈发苍白,不见半点神采,冰雪般脆弱,连同隐于被下的那把艳骨,仿若轻轻一触便会消融。
  但她仍很美,眉目与一旁的少年颇有相似之处。
  少年扶她起身半坐,伏波便跪在榻前以勺喂她药汤。这不是项容易顺利完成的工作,好几次药汁延她嘴角流下,令伏波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立即放下药碗为她拭擦干净,而少年似并不介意,轻揽着女子,让她依于自己胸前,每次不待药汁滴下便已引袖拭去,动作从容自然。亦无责怪伏波的神色,只是专注地看着女子,没有一瞬的分神。
  在药汤将尽时,榻中美人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少年便展眉,微笑,温言问:“母亲,你好些了么?”
  这声音真好听。伏波停止了喂药的动作,他的声音在心中如空谷回音般回响,却又那么柔和,似微风拂过。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便又开始诧异:那看起来很年轻的美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少年扶他母亲躺下,须臾,才又欠身问:“现在好些了么?”
  美人只是笑笑,自锦被中伸出一支纤长枯瘦、皮肤细薄得透出血脉的手,抚了抚儿子的脸庞。
  此后以秋露为美人煎药成了长期的疗法,因秋露储存过三日便不能用,岑飏就让伏波频频往返于王宫与幽篁山之间,采集新鲜的露水带回宫中。每次来回要花四天的时间,如此奔波对一名十岁的女孩来说甚辛苦,但伏波却很愿意。
  她其实不喜欢进入那阴暗的宫室,她只是希望见到那优美的少年。在那暮气氤氲之处,他是唯一的光源。
  而几乎每次,他都会侍侯在母亲身侧,有时他还会含笑对喂完药的伏波说“多谢”。听到他的声音,她会觉得非常开心,连带着觉得服侍病人都成了莫大乐趣。
  她甚至为他多长了只耳朵,专用于倾听关于他的事。很快地,她从宫人言谈间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是公子凭祎,樗王璆琅的次子,如今十七岁,庶出,他的母亲是璆琅最宠爱的夫人沅姬,即那患病的美人。
  他有一哥哥,王后宜素所生的太子玄湅,但显然太子玄湅和王后宜素都不及公子凭祎及沅姬受宠,伏波甚至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真可惜,听说大王已有废后之意,若非夫人突然患病……”
  若非沅姬患病,公子凭祎会因母亲的扶正而得到更高贵的地位罢。可伏波不觉遗憾,年幼的她那时还不十分明了嫡庶的差异给命运带来的影响有多大,她倒是有些庆幸,因沅姬之病,她见到公子凭祎。虽然会引来负罪的感觉,但偶尔她还是会想,沅姬的病如果永远无法治愈该多好,因为她暗暗担心,一旦沅姬痊愈,她将回到幽篁山,就不能再看见公子了。这个想法令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忧愁的味道。
  沅姬渐渐好转,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偶尔还能起身到庭中坐坐。岑飏依然用秋露药汤为她治疗,并经常叮嘱伏波,秋露从采集到侍奉沅姬服用必须由她亲为,不得假手他人。伏波真觉他多虑了,即便父亲不吩咐,她也会这么坚持。
  但有一日,她居然没在沅姬宫中见到凭祎。煎药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宫女:“公子没来向夫人请安么?”
  “今日公子去城郊祈雨。”宫女答。
  略一细想,真是很久没下过雨了,宫外耕田龟裂,作物枯萎,饿殍遍野,惟幽篁山例外,始终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公子是自己请命去的。”宫女补充说,并忍不住叹了口气。
  伏波觉得奇怪:“姐姐为何叹气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她黯然道,“都城外已有灾民作乱,此时王孙贵胄出城,极可能遭到他们攻击。本来大王是想亲自去的,但被大臣们劝阻。于是公子便出列请命,请求代大王出城祈雨。”
  伏波按下控火的蒲扇,沉默一会儿,再问:“太子呢?他也请命了么?”
  宫女一愣:“太子……”忽然古怪地笑了笑:“王后说太子贵体欠安,已经好几天了。”
  “那……”伏波还欲问,宫女却警觉起来,打断她:“还不快煎药,快到时辰了!”
  伏波立即噤声,继续扇火,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这日沅姬半躺于庭中树下休憩,透过飘叶的枝桠凝望灰蒙蒙的天空,保持着静止的状态,漫不经心的神情。
  她知不知道公子现在很危险呢?托着药汤走近她时,伏波便有这样的疑问。
  她感觉到伏波的临近,转首微笑:“把药先搁下罢,我想待它凉凉再喝。”
  很温柔的声音,让伏波觉得亲切。把药搁在她身边的桌上,再侍立于一旁。
  沅姬又和言问她:“你是岑先生的女儿罢?听说煎药用的秋露都是你从幽篁山采来的?”
  伏波点点头,想一想,又低声说:“是。”
  沅姬叹道:“反复奔波,好辛苦。何况,这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无怜悯地。不待伏波应对,她又抬首看看天,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雨就要落下了……”
  伏波仰首观望,见乌云齐聚,天气亦越发晦暗,果然是要降雨的情形。周围宫人开始击掌欢呼,纷纷跑来向沅姬道贺:“夫人,公子祈雨成功了!”
  而沅姬只浅浅笑。待第一滴雨水侵润入她衣衫,才命人将她的软榻移回宫室中。
  随后不时有人来报:“公子仪式结束,已登车准备回宫了。”
  “公子车辇入城,沿途臣民聚于道路两侧跪拜,叩谢公子祈雨之恩。”
  “大王临大殿,欲召群臣,为公子设宴庆功。”
  ……
  都是让伏波听得欣喜的消息,但沅姬神情仍淡然,似在等待什么。
  终于,等来的最后消息是噩耗:“公子抵宫门外,下车换轿准备入宫时,有名刺客自人群中冲出,行刺公子!”
  除了沅姬,无人不惊呼,纷纷追问:“然后呢?”
  “如今情况不明……公子似乎受伤了……”
  众人都关切地望向沅姬。她没有惊慌,镇静地对岑飏说:“岑先生,你去看看凭祎。”
  岑飏领命而去。沅姬朝宫门方向望去,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宫内侍婢拉拉伏波衣袖,示意她出去,低声道:“让夫人歇息。”
  伏波当即疾步走出宫室,到她所能及的最远处眺望。其实她也忧心如焚,恨不得跟着父亲奔去探查公子伤势,倒全然忘了今日的药她还没服侍沅姬服下。
  过了好一阵,才见公子归来。依然健步如飞,应是未受重伤,但左臂被人刺破,纯红的鲜血浸湿了半只广袖。他微抿着唇,神色焦虑,风一般地行走,目的地是母亲的宫室。
  伏波从他脸上觉出异样情绪,不由也着了慌,跟在他后面小跑过去,尚未入内就已听见宫中传来隐隐哭声。
  “公子,夫人薨逝了……”迎出门的侍婢抹泪说道。
  他一怔,倒停下来,放慢了步履,徐徐走进,低首凝视病榻中的母亲半晌,才轻轻跪下,将头埋于床沿锦被中,没发出任何声音,背后的伏波看见他双肩微微颤抖。
  这日公子凭祎的遇刺和沅姬夫人的突然薨逝都成了真相不明的谜。在刺客毫无征兆地冲出以利剑直刺凭祎胸口时,是他的一名侍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为他挡了此剑,刺客的再度进攻也只伤及他手臂。此后的攻势很快被赶过来的侍卫瓦解,但刺客在被捕之前已先自刎,死无对证。而沅姬,她的死因后来在樗国的史书上被简单地记载为“病逝”。
  “但是,那天夫人只是没按时服药,这样也会死么?”伏波问父亲,怯怯地,她深恐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害死了沅姬。
  而岑飏只应她一声叹息,牵起她的手,说:“女儿,我们回去罢。”
  于是,伏波随父亲回到年年繁花似锦的幽篁山,在那里寂寞地度过了她最后的童年,其间没有再见到公子凭祎,只偶然由自都城来的客人口中得知,公子的文才与美德万民称颂,且因他祈雨之功,人私下皆称他为“云中君”。


【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君思我兮然疑作。
  ——《九歌·山鬼》

  清泠的乐音断续传出,幽篁山上,兰亭之中,似与山风和鸣。
  岑飏循乐音而去,匆匆赶至兰亭边,唤此间人:“伏波。”
  亭中女子停下调瑟的手,款款起身,扬眉以问:“爹?”
  风拂她裙袂,飘舞翩跹,如三尺碧水。岑飏微怔,见她身影窈窕,才想起她年已十六,便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应让她做原定的事。
  她再问,终于,岑飏还是说出口:“明晨去山巅采集一碗露水,”举目望向山腰竹林深处自己的屋舍:“准备煎药。”
  伏波便好奇:“家里来了患重病的人?”
  岑飏点头:“自都中来的贵人。”
  五六年间,都中发生许多事,例如樗王璆琅薨,太子玄湅继位,王太后宜素名为辅政,实则独揽大权,直到今年,王太后患病,拖了数月不见好,病势倒越来越重。起初听人报说有人自都中来,求医于幽篁,岑飏以为与王太后有关,却没料到,是他,竟然。
  是他,竟然。
  伏波托着煎好的药,凝视躺在竹榻上的男子,初涉梦境般恍惚。
  他兀自昏睡。但,衣裳素净的云纹,芳水沐发的余香,似是闲时的小憩,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就连这病中的神情都无可指摘。
  她轻缓移步接近他。久远的记忆自心底蔓延,因了他的光亮,绽出第一朵花。
  公子凭祎。
  从此她每日为他采露煎药,就如当年服侍他母亲一样。过了两日,他逐渐恢复了神志,便自己饮药。初次看清她模样,他一时不语,注视半晌,忽然微笑:“岑姑娘。”
  他还记得她。伏波亦不禁浅笑,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低首,收拾药碗退出。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
  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初来时,他身体异常虚弱,面容苍白憔悴,双唇与指甲暗淡发乌,似中毒之状,她便偷了父亲给他配的药方看,渐通医术的她已不难看出,这药旨在解毒。
  那么,是有人害他,令他中毒。沅姬当年的病状浮现于心,她怔怔地想了许久,忽然觉得寒冷。
  她加倍照顾他,希望他尽早痊愈,然而这又令她面对与多年前一样的矛盾,他恢复健康,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
  那天终于来临,父亲走进药房,对准备煎药的她说:“不必煎了,公子已痊愈。”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见他。随后的几天,幽篁山上的鲜花,溪边的彩石,风来疏竹的乐音,和染红天际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欢心,终日蜗居在自己房中,百无聊赖地对着铜镜,她爱上了叹息。
  小丫头溪荪窃窃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呸!”伏波白了溪荪一眼:“你又要胡说什么?”
  “若是公子的病永远不好该多好!”
  伏波站起,红着脸作势要打她。溪荪笑着四处跑,一壁躲着一壁又说:“姑娘还常常照着镜子想:‘不知在公子眼里,我是美是丑,可配得上他么……’”
  伏波又羞又恼,一时捉她不到,急得连连跺脚。溪荪回转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发现公子每日午后都会带侍从下山,信步于洺水边,所以姑娘若此时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么?”
  伏波一愣,却还是很快挣脱手,狠狠掐了掐溪荪的嘴:“谁让你乱出点子了?”
  由此记住溪荪的话。她无勇气按溪荪的建议去与公子“邂逅”,觉得此举太过轻狂,何况她并不确定公子也乐意见她,但会在他下山后悄悄步入他居室,为他整理阅后的竹简,拭去案上的轻尘,调好他将抚的琴,把清晨采来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当了,她才轻轻坐下,看着四角置玉瑱的瑶席,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额闭目休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温暖。
  不会忘记在他归来之前离开,故从未被他撞见。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涧处采杜若。那花极小,纤巧的蝶形,不张扬的纯白,却有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她一向最爱,且习惯采数朵和着几片碧叶并成一小花球,簪在鬓边。
  正映着涧水簪花,却见水中有一人影缓步临近,再凭风而立,素衣广袖,那优美、熟悉的身影。
  她忙转身施礼,声音甚微弱:“公子……”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荪说,你在这里。”
  “啊……”她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为何多嘴对公子说这些?”
  凭祎仍只是闲闲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伏波低首,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
  “我想向你道谢。”他说,“烦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却一直未曾当面谢过。”
  言罢郑重一揖:“多谢岑姑娘。”
  伏波面红入耳:“原来公子知道……”
  凭祎颔首,和颜道:“每次闻见杜若花香,凭祎便知,姑娘必曾来过。”
  他语调柔和,一句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感觉到温度,轻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窥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说出的话也几不可闻:“若公子喜欢此花,我以后让溪荪送去。”
  既已知被他窥破,自然不便再去。这言下之意凭祎应该能听出,但他神情不变,也没就伏波此语说什么,转视身畔杜若,另起话题:“杜若必是姑娘最爱的花罢?”
  伏波称是,解释说:“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药。山中蛇虫颇多,我小时常被蜇咬,父亲便捣碎杜若给我敷于患处,很快就可消肿去毒。所以我尤为钟爱,每年杜若开时,我都会每日采摘。”
  “淡雅清香,又于人有益,”凭祎再看伏波,道:“花与人相若,难怪姑娘喜欢它。”
  他如此相较,伏波腼腆之下倒不好接话,幸而眼角余光扫见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寻到可谈的主题。“其实非独杜若于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药效,”她装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尽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无毒,辟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养五脏,治心痛腹胀、癫邪狂叫惊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卧不安,似鬼神附身,则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换新鲜泉水,加知母二两煮成百合汤,分次服下,疗效是极好的。”
  “哦?”凭祎似很感兴趣,含笑道:“姑娘赐教,我常见谷中生有红色百合,不知药效与白色的相比有何异同?”
  伏波认真作答:“红色百合名为山丹,根味逊于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疗惊邪的作用。另外可捣碎敷治疔疮恶肿。”
  凭祎一指近处白芷:“此花呢?”
  伏波便微笑:“白芷对女子大有益处,可润白肌肤,去面部疤痕,化瘀补血……”目光移至凭祎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后不妨在府中种植一些,此花还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伤后残留的毒。”
  凭祎点头:“多谢姑娘提醒……我还常见岑先生以菊花煎水为饮,未知此花又有何妙处?”
  “菊花最适宜养生。”伏波答说,“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采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采其叶,曰容成;九月前五日采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其根茎,曰长生。若要养生延年,可将以上四物取等份,阴干,百日后捣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钱,或制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轻而润,服一年白发复黑,服二年齿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还童了。就算只煎水饮,亦可利血气,治头目风热、浮肿、恶疮,养目血,去翳膜……”
  说起熟悉的花草药效,伏波大有兴致,就凭祎问题侃侃而谈,起初的羞涩感逐渐消失,神态也自若。凭祎始终含笑倾听,间或出言问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分别之前,他提出请她次日再来此地的建议,称自己尚有许多关于花草的问题欲请教她。她愉快地答应,只是其后略有些后悔,自觉颔首过于迅速,在他看来不免有失矜持。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会,谈论的还是花草的问题,她神采飞扬地讲,他聚精会神地听,也不怕人撞见,他们俨然是教与学的模样,他还不时向她一揖为礼,毕恭毕敬地谢她教导,即便是和着笑意看她,他的态度亦无丝毫亲狎的味道。
  “你们真的不聊别的么?”溪荪有些失望地问。
  “还要聊别的?”乍听此问,伏波倒颇诧异,“没有必要呀,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
  说着便又微笑开来。她满意于现状,只觉一切真好。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涧处,杜若仍芬芳袭人。那轻袍缓带的身影已立于水边,背对着她,迎风飘袂。
  “公子。”走近他,她喜悦地轻声唤。
  他转身,她的笑容惊愕地凝固。
  他不是他。
  那人看上去略长于凭祎,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郁,不苟言笑的脸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硬,这一转身,倒像是卷来了满天的阴云。
  伏波一时怔住,未有别的反应,只盯着这陌生人愣愣地看。
  那人见她一味直视自己,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匆匆低下头,并引袖遮住嘴,掩饰性地连咳两声。
  见他掩唇,伏波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线,唇形怪异,似乎上唇是裂开后再经人缝合的……悚然惊觉,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后来缝合弥补,但毕竟无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见她注视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饰。
  于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离去。
  “你是谁?”他忽然开口,冷冷地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伏波不悦,并不准备答他,仍旧低着头退行两步,转身欲走。
  此时看见疾步而来的凭祎。她目露喜色,正想唤他,却见他毫不停顿地自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亲临,臣凭祎今日方知,未能远迎,请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缓语调,说出这句话。
  伏波更是惊诧:大王?
  被称为大王的人适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负手,下颔微扬,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视凭祎:“无妨。我们是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路经此地,见花开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从先上山通报……”慢慢伸手扶起凭祎,“你常来这里么?那位姑娘把我认作了你。”
  凭祎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尔来此赏花。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儿。”再转首看伏波,温言道:“伏波,来拜见大王。”
  伏波却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着头,很厌恶此间的情景。
  大王一笑:“罢了,你先回去罢。”
  她便先离开。背后可以感觉到一道阴沉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据说,樗王玄湅此次亲临幽篁山是表接凭祎返都的诚意。王太后已薨,诸臣念及公子凭祎之贤,纷纷进谏,请大王将其召回,玄湅亦采纳此建议,先遣使召凭祎回朝,但凭祎托辞婉拒,玄湅便亲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国君亲临,莫大殊荣,凭祎自然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备好的车,随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启程,伏波没有出门相送,只在他下山后立于山巅,茫然看他车马渐行渐远,半晌后,才觉心腑已被他车轮碾碎。
  他不会回来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闭于椒房难以入眠。窗外雷声震震,冷雨冥冥,依稀听见啾啾猿啼划破夜空,飒飒凉风袭卷山谷,她想让自己以为是因花木而悲伤……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隐去,明日看见的必将是落木萧萧的残景罢……他不会回来了……
  但,当她清晨启门出来,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觉:公子凭祎立于满庭落叶之间,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对她轻声说:“我想起,还未向你道别。”
  蓄了一夜的泪瞬时滴落,却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颜对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气地道谢,然后凝视她,依然含笑,问:“姑娘讲过的那些花草,凭祎回洺城后会在府中种植,但养花之法未听姑娘细说,恐无力将花伺养妥当。凭祎有心日后接姑娘到都中助凭祎养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听错,待他复又再问,才敢肯定他的意思。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她不会不懂,出言回答终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视下,她毕竟还是微低螓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
  他释然。在离去之前,他说:“明年春天,凭祎会以车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开始等待。举目再看,只觉万物皆美:山中碧色不减,杜若清香如故,落叶翩翩似蝶舞,风声雨声如丝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宝马香车自都中来接她。但当她修饰停当含喜而出时,却发觉厅中的父亲目有忧色。
  “车,是大王所遣。”岑飏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闻言后的迷惘,他叹了口气:“大王要将你纳入后宫,封为夫人。”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过以死抗王命,但岑飏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语:“你死了,大王必会迁怒于公子。”
  于是知道别无选择,她穿上为凭祎而织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后宫,决意将自己的半生喜乐交换凭祎的平安。
  伏波并不争宠,对玄湅亦罕有迎合之举,玄湅却待她优渥,锦衣玉食、稀世珍宝不绝地赏,圣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后宫无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后宫的女子们凡聚集相遇,无不对伏波百般诋毁,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讦。王后是个寡言的人,亦不爱兴风作浪,故倒不会随意对玄湅转述后宫之言,但对伏波颇冷淡。
  她们背后的动作,伏波不会不知,却也不理,漠然淡看,只当那是出戏。从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多美丽。冷笑,是她对她们表达的最大敬意。
  她几乎从不反击,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们阴谋得逞,让自己失宠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过余生,也好过与不爱的男人长年相守。
  但玄湅对她一如既往,后宫女子陷害伏波的伎俩总是很容易被他窥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们所说的事,他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你。”溪荪不无感慨地对伏波说,“其实,大王对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摇摇头,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间,闭上了无神采的双目。
  溪荪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医术,见她面色有异,忙过来为她把脉,随即惊问:“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渐消瘦,面色晦暗。这病诡异,无人能诊断出病因。后宫谣言顿生,说是邪灵侵身,将她留于宫中必将损伤王体。
  玄湅不顾传言,仍频频去看她,终于有日伏波半夜惊起,举止癫狂,并将玄湅抓伤。王后闻讯后叹道:“果真是鬼神附体了。”遂向玄湅请求,送伏波去别宫北苑静养。
  玄湅阴沉着脸闷坐半晌,最后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处洺城北郊,与都城被洺水支流隔开,原是国王避暑行宫,后渐被废置,只偶将失宠的后宫女子送往那里幽居,侍从婢女稀少,等于是改做了冷宫。
  伏波安静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带溪荪一名侍女。昔日宫婢与她辞行,无不泪流满面,而伏波倒淡定,无任何哀戚之色。
  仍旧萧条度日,仍旧日渐消瘦,与溪荪说话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几种花。
  这日溪荪为她采来一束凤仙,插于瓶中后离开,少倾,再推门而入时,见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着,一手采摘花朵,闻声转首,唇间竟也衔有一朵。
  她穿着白色素衣立于窗边,面色苍白,眼周与嘴唇、指甲皆隐透乌暗色泽,惟唇上凤仙朱红,像一点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图上。
  见溪荪进来,她恍惚地笑,轻轻将花朵抿入口中,缓缓地嚼。
  溪荪凝神一看,见她手中凤仙叶片已不见,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过去将花夺下,溪荪急问:“你做什么?”
  凤仙有散血通经,软坚透骨作用,也可治伤,但如她这般生服,却是有小毒的。
  溪荪顿悟,知她病因,垂泪道:“你还生服了什么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并不答她。
  溪荪大恸,一把抱住她放声悲泣,伏波亦搂住溪荪,轻拍她背,笑说:“我若现在病死,也不会连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荪去采凤仙,溪荪却摆首:“我去给你采些荷花。”言毕出门。天阴,有小雨,她披了件长长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没入藕花深处。
  许久未归。伏波凭栏以望,但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烟水茫茫,杳无人影。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黄昏时,那叶宫中扁舟终于重现于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雨浅浅划近。
  岸边守卫的兵卒跑出观望一眼,看见舟上依旧是那着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转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着满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楼阁。伏波犹在凝望楼外风雨,听人进来也未回首,轻叹一声:“落雨时就不要外出了,仔细染上风寒。”
  那人和言答:“为你,总是值得的。”
  伏波惊起回首。那人将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间的悲喜令她泪盈满眶,千言万语惟凝于一声轻唤:“公子……”
  凭祎缓步靠近她,深看她:“听说你病了?”
  伏波颔首,但又说:“无大碍,已好了。”
  凭祎轻问:“几时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现在。”
  凭祎也笑,带一抹抑郁神情:“我终究是来迟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环住他腰,轻轻依偎着他,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第一次感觉到凭祎的体温,第一次被他所拥抱,当凭祎的双唇第一次触及她肌肤,伏波闭目,闻见杜若香。
  凭祎于破晓之前离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这次乘舟回来的是溪荪,她亦带回满舟荷花,如常插瓶清养,神色无异。
  此后伏波不再命溪荪去采含毒的花,饮食归于正常,脸色也渐好。二人默契地不谈凭祎夜访之事,伏波偶尔会独对流水沉思,间或微笑,溪荪见了也感愉悦,却不会问她什么。
  一连数十日不提公子凭祎之名,直到某日,伏波枯坐沉默良久后,唤溪荪进来,递给她一匣子,说:“把这些药带给公子,请他再配几味,煎好送来,治我的病。”
  溪荪打开匣子,见里面的药是半夏、合欢、附子、王不留行,不解道:“姑娘这是要治什么病?怎么配这些不相干的药?”
  伏波不答,只说:“你只管送给公子,请他再配上通脱木、远志、百合,一起煎到三更,下天门冬。”
  溪荪困惑地细看药材,喃喃重复伏波所说药名,片刻后忽然变色:“姑娘,你……”
  伏波一笑:“好,你都明白,他无理由不懂。”
  溪荪领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楼,独往北苑东门。那门狭小,少有人进出,守卫的侍卫只二人,饮了她预先赏赐的和迷药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立于城楼上,四周静谧,水般月色。听夜风吹拂耳边散发的细碎轻音,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为待一人,望尽天涯路。
  但未见他来,而夜已深。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
  待到黎明时,终于闻见些微车马声,举目望去,见天边荻苇秋草之上,隐现一列王室旌旗,引领浩浩荡荡一行王族车马,沿着官道朝东北行去。
  并非要等的人。天将亮,仍不放弃,端然立,等他来。
  最后有人上来,却不是他。
  “姑娘,”溪荪泫然,“我们回去罢,公子不会来了。”
  她不声不响,仿若未闻。
  “公子不会来。”溪荪重复,声音中有一丝愤恨的情绪,“看见车队了么?今日公子启程往芑国,准备迎娶芑国王女!”
  伏波目光随天际车行,不怒不悲,似专注地看。
  “据公子府中家臣说,早年公子出使芑国,芑国国君极赏识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时年幼,故未正式纳聘,但这桩婚事已算订下。去年芑国遣使重提联姻之事,大王才亲临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荪拭泪,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药材,凝视良久,关上匣子递还给我,说:‘请夫人恕凭祎无能,无法配齐此药。凭祎有负于夫人。’然后便让家臣送我回来。”
  伏波依旧默然,待车队完全湮没于天地间,才悠悠转身,朝溪荪笑:“那,我们回去罢。”
  不等溪荪答应,她已径直下楼,以飘浮的步履踏着淡蓝晨光朝居处走去,带着一抹冰凉笑意,轻声吟唱一曲歌:“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随后小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睁目对溪荪道:“找人禀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荪瞠目:“要告诉大王?”
  伏波颔首,微笑:“当然,大王是孩子的父亲,自然要告诉他……怎么?不恭喜我么?”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将她接回宫,并命医官悉心诊疗。伏波的医术救了她,在医官诊脉前,她悄服药物,并腋夹异物以变脉动,顺利使医官将受孕时间诊断为离宫赴北苑之前。数月后,又服催产药,令生产时间与诊断的受孕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所以,无人怀疑她诞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儿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为子暾。之前玄湅的儿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优渥尤胜以往,她说喜欢北苑的风景,他便下旨修葺扩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决定在那里庆祝子暾周岁生日,并在此日正式封公子凭祎为莘阳君。
  北苑盛宴时,伏波才再见到阔别将近两年的凭祎,他风仪容颜还如当年,惟身边多了位现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国王女。
  那王女眉目虽清秀,但成亲一年多,看上去仍像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静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话,只在他跟她说话时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时眼眸晶亮,满是锁不住的喜悦在闪动。
  伏波冷眼看着,想起当年自己在他面前也曾是这般模样,而今二人殊途,回首再看,已是隔世般遥远。
  酒过三巡,多数宾客倚醉观歌舞联翩,凭祎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步走到水岸凉亭内淡看芙蕖月色。伏波略等了等,也借口不胜酒力向玄湅请辞回宫。玄湅颔首,她离席,带着溪荪漫步回去,走至凉亭边,作偶见凭祎状,朝内走了几步。
  凭祎回首见她,遂转身恭敬一揖。伏波留意到在她走近时,他隐约向后轻移了一步。
  心底冷笑,面上带的微笑却是如对别的臣子那样温和而矜持,伏波道:“莘阳君大婚时我尚未康复,故未曾亲自道贺,改日定补上薄礼一份,聊表贺意。”
  凭祎再微微欠身,道:“难得夫人如此上心,凭祎与拙荆拜谢夫人。”
  伏波略转身望月,唇际笑容未改,神情悠闲得似在谈论明月清风,然所说话题却陡然一变:“告诉我原因。”
  这句话语调自然平和。她知道远处玄湅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她不可以对凭祎表现出任何异样神色。
  凭祎也镇静如常,顺她目光望去,复又垂目,细心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以人前一贯磊落姿态答她:“凭祎不可负王兄,不可弃与拙荆婚约,亦不可令家国蒙羞。”声音的高低都巧妙地控制在她能听见,而别人不闻的状态。
  目中起雾,但坚持微笑,她甚至不能让笑容有一丝僵硬:“所以,你宁可负我。”
  他还是垂目谨立,带纯粹礼仪式的浅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凭祎若离了樗国,便一无是处,带你走,也仍是累了你,害了你,负了你。”
  “不,”她柔和地说出驳斥他的话,“你舍我娶她,是因为她能给你带来切实的平安。”
  凭祎亦不否认:“若非有此婚约,恐我当初也无命与你相遇。”
  芑国与樗国同为南方大国,百年来屡有纷争,彼此都有觊觎之心,近年芑国国力大增,气势渐盛过樗国,凭祎十六岁时芑国就有意出兵攻樗,幸而凭祎出使谈判,才化解了一场危机。芑国要与樗国联姻,樗国自然是乐意的,而芑王指定嫁女予凭祎,大概也是当年王太后与现在的玄湅难下决心除去凭祎的原因。
  居于宫中久了,少时不懂的许多事也逐渐看得明白。伏波低叹:“何必当初!”转身离去,只悔自己太天真。
  夜间与玄湅独处,玄湅问起她与凭祎对答之事。她似漫不经心地说:“我向他贺喜,他向我道谢,此后随口聊了几句月色天气。他说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大王治国有方。”
  玄湅牵了牵唇角:“是么?”
  伏波故作不悦状,凝眉道:“大王这般说,倒似疑我与莘阳君有私?”
  玄湅忽地哈哈笑:“怎会!”少顷收声,盯着伏波,正色道:“我在决定召你入宫之前就先问过他,他是否对你有意,若有,身为长兄,我必不夺弟所爱。他听后只淡淡一笑,当即便答说,他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并无任何瓜葛,但倒是常听人赞你娴雅淑慎,宜室宜家。”


【四】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湅雨兮洒尘。
  灵云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这年岁末,北方强国勍国遣使来洺城,商谈联樗攻芑之事。
  使臣周浔称,芑国一向对周遭诸国虎视耽耽,有吞并之心。勍国新近得探子信报,知芑国正秘密练水军,有意渡江进犯隔江相望的勍国,若得逞,再借势逐一灭樗、郛、樾、晏诸国,称霸天下。所以勍国国君欲联合樗国,先出兵攻芑,若能灭芑自然最好,倘不能攻下,合两国之力与其交兵,也足以令芑元气大损,从此一蹶不振,无力再进犯他国,受其威胁多年的樗国更可高枕无忧。
  以莘阳君凭祎为首的多数重臣纷纷反对,凭祎态度尤其坚决,道勍国此举明显是计,芑国若要吞并他国,必会先灭同处江南的相邻弱国,绝无可能冒渡江之险去攻打国力强盛的勍国。勍国必是想离间已联姻和平共处的芑樗两国,挑起两国战争,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
  玄湅亦以为然,很快下令将周浔囚禁在洺城,不许其归国。
  凭祎再进谏,力主斩使立威,玄湅却迟迟未表态。凭祎便继续率群臣频频进谏,请斩周浔以慑勍国,并巩固与芑国之谊。
  玄湅仍未作决定。某日在后宫独思良久,忽然将伏波唤来,告之此间情形,问她:“依你看,这周浔是斩是放?”
  伏波略一思索,答:“放好。若斩了他,恐怕勍国一怒之下会出兵攻樗。”
  玄湅道:“这倒毋须担心。勍国虽强,但现要渡江攻打我国也尚无把握,何况北方诸国对它何尝无觊觎之心,若它倾举国之力来灭我,必也有黄雀在后之忧。”
  伏波叹道:“就算勍国不会全力进犯,但使臣被斩是莫大耻辱,为了一国颜面也会出兵。两国交战,必有伤亡,于国于民都是不好的。不若先放出周浔,赐以厚礼,好言抚慰,虽不接纳勍国建议,但也可让他回去通两国之好。我国与勍通好,芑若日后有心犯我,也会多一重顾虑。”
  玄湅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你这般为勍说话,倒像是有些私心。”
  伏波一凛,旋即跪下:“大王英明,我这些小小心思,自然一看便知。是,伏波确有私心。听说勍国对周浔颇为重视,有意出重金珍宝,并许嫁王女,以赎回周浔。故担心大王不主动放周浔,勍国必嫁王女来赎,届时王女入宫,大王就会将伏波弃若敝履了。”
  罕见地,玄湅的双目闪过一点温暖的光,他一向冷硬的脸竟有了些许柔和的感觉。笑得那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她,他双手搀起伏波,对她说:“我即刻下旨,放了周浔。”
  伏波欠身行礼送他离去,待他走远,再抬头,呈出一缕冷笑。只要肯花点心思,哄他高兴并不是难事。周浔之事,她是有私心,却不是怕勍国王女入宫分宠,而是,仅仅是,她希望凭祎不开心。
  每次想起玄湅转述的凭祎的话,心就开始滴血。她常劝自己,玄湅兴许是骗她呢,凭祎怎可能把自己推入他人怀抱,但那两句话始终回旋于脑海,永远无法消除。她甚至能设想凭祎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他那时那据说“淡淡”的笑容,以至忆起时,就仿若亲眼目睹凭祎如何在她面前说出。
  她也许可以原谅凭祎当初的失约,却决不原谅他说的这寥寥数语。
  此后玄湅常就政事问她,而她的原则很简单,选择与凭祎相反的立场便是,玄湅亦每每爽快接纳她的意见。伏波心下也明白,其实他早有定论,何尝需要征询她意见,问她,不过是听想要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但求舒心罢了。
  看着玄湅的微笑,她会猜想她的推波助澜会令凭祎的神色如何抑郁。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很开心,然而并非如此,从那以后,她真的不曾快乐。
  “自从你入宫后,每次见你,你都是怏怏不乐的模样。”一日,进宫探望伏波的岑飏不禁叹道,“我都快记不起你笑时的神情。”
  伏波便微笑:“怎么会,我也常常笑,就如现在。”
  岑飏摇头:“不是这样。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敛下唇角弧度,轻叹一声。
  岑飏苦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当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带你与王室接触,更不应答应送你入宫。”
  “我们有选择么?”伏波说,“命该如此,我从来没怨过父亲。”
  岑飏沉默,须臾,看着伏波说:“如果有可能,不如逃离此地,我怕你再这样下去,将难以避免沅夫人的命运。”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
  岑飏却认真起来,凝眉恳切地说:“只要有心,总有法子的。你好好想想。”
  伏波启唇欲再说,却忽地背脊生寒,似有一道莫名冷光直刺而来。
  回首,看见玄湅。他面色阴沉,目光在她与父亲脸上徐缓移动,最终落定在岑飏身上。
  岑飏跪下请安,玄湅久久未应。心不安地加速跳动,伏波有不详预感。
  果然,岑飏离都还乡后不久即有噩耗传来:岑飏在返回幽篁山途中路遇流寇,遇害身亡。
  从那天起,伏波不再说话。得知父亲死讯那天她哭过,而后再无任何特别悲伤的神情,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行事还跟以往一样,玄湅召她,她亦如常侍寝,看不出她对他有何异样情绪。
  玄湅百般试探,再软硬兼施,仍迫不到她说话。一次宫中晚宴,他刻意让凭祎坐在离伏波颇近之处,然二人各自漠然端坐,就算偶尔目光相触也会自然移开,那一刻并不尴尬或惊惶,平稳扫过,感觉不到一丝滞涩。
  凭祎起身祝酒,玄湅命他转敬伏波,凭祎遵命敬伏波,伏波欠身,再双手举杯,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
  “岑姬未谢莘阳君,失礼了。”玄湅笑道。
  伏波闻言起身,向凭祎一福以示歉意,凭祎也一揖还礼。
  玄湅瞥了瞥伏波,对凭祎解释道:“她因父亲去世,过于哀伤,以至无法开口说话。”
  凭祎颔首,向伏波道:“夫人节哀。”
  “要治她这心病只有一个法子,捕到害了她父亲的凶手,为她复仇。”玄湅漫饮一杯酒,再看凭祎:“我忙于政事,苦于无法分身为岑姬解忧,未知王弟可愿代我行此事,寻捕她的杀父仇人?”
  伏波一怔,侧首看凭祎,殿中其余诸人都觉这要求颇怪异,不解玄湅何意,也都朝凭祎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而凭祎思索的时间不过一瞬,很快展眉应道:“凭祎领命。”
  玄湅徐徐点头,加重了语气说:“听说,那人是芑国来的流寇。”
  半月后,伏波生辰,玄湅设宴于宫中,让宫眷齐来相贺。其间莘阳君求见,玄湅召他入内,他缓步进来,着素色衣裳,右手提一个黑帛包裹的方盒。
  双手举起方盒,他说其中是给伏波的贺礼。宫女接过转呈伏波,伏波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人首级。
  看清了的宫人不由惊呼,伏波却毫不惧怕,伸手握住那首级须发,将他提起,凝神细看。
  这人她认得,是宫中的侍卫,武艺精妙,玄湅曾当她面赞过。
  玄湅原有的笑意敛去,直视凭祎,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凭祎亦回视他,平静地开口:“凭祎不敢有负大王所托,已捕杀了杀害岑先生的凶手。”
  玄湅无语,目光也不曾自凭祎身上移开。众人沉默,无人妄动,一触即发的危险,连空气仿佛都不敢流动。
  忽听伏波轻笑一声,提着首级慢走至凭祎面前,缓缓对他说:“莘阳君,你误会了。”提高首级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杀我父亲的人不是他,是,芑国人。”
  “是么?”凭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凭祎弄错了,抱歉。凭祎自会向大王请罪。”
  玄湅也浅笑,道:“此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今日岑姬开口说话皆拜莘阳君所赐。莘阳君请坐,不妨畅饮几杯。”
  凭祎道谢,坐下,接过宫女手中酒壶,自酌自饮,就此缄默。
  次日,他以误杀禁中侍卫为由,引咎请辞,请大王允许他隐居幽篁山思过。玄湅作礼节性挽留,经他再三坚持,才“勉强”答应。
  凭祎启程时,玄湅亲临洺城南门相送,漠然负手立于城楼上,接受凭祎最后的跪拜。
  那时,宫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檐间孤燕徘徊飞旋,良久。忽然将溪荪唤来,吩咐:“给我采一束杜若。”
  溪荪叹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过了。”


【五】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九歌·少司命》 

  若想完美地报复一个人,那么,起初就不要让他察觉到你有报复之心。于玄湅如是,于翾紫亦如是。 
  翾紫是伏波在樗宫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对手。那年她以西部小国郛国所献美女的身份入宫,紫羽翠衫,长发曼髢,光艳陆离。舒纤衣在玄湅之前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飘若春云,玄湅的眼波便随之晃了晃。 
  相较伏波之素,她是一朵艳色的花,且还宜嗔宜笑。一时间使得玄湅连伏波也冷落,让她独擅其宠。 
  亦是个有心思的女子,入宫不久便看出伏波是王最为重视的夫人,自己不可忽视的劲敌。于是试探,挑衅,欲知伏波底细。 
  烟视媚行倒不是她一贯的姿态,她喜欢让一双漂亮的大眼沉淀出最清澈的目光,诚恳地看着面前人,令自己显得纯真又无辜,促使别人记起她吹弹可破的二八妙龄,尤其是在身为五岁子暾母亲的伏波面前。 
  “姐姐,”某日她捧着一颗夜明珠出现在伏波面前,用最甜美的声音唤伏波,“大王赐我一颗夜明珠,说此珠原是一对,一颗先赐给了姐姐,这颗就赐给我做首饰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对就不应分开。情人分开会忧伤成疾,明珠是有灵气的,分开必也会减损其辉。所以我把我这颗明珠献给姐姐,姐姐拿去与原有那颗镶成一对耳珰,日后戴上,一定艳冠后宫。” 
  伏波淡笑道:“多谢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宫,妆奁未齐,我哪能接受妹妹如此重礼?若厚颜收下,再没面目见人。”转身取出一支镶了夜明珠的簪,“惭愧,妹妹今日来我才记起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来了,就当面交给妹妹罢。我那颗明珠已镶在这簪上,妹妹若喜欢就用,若不喜欢就摘下明珠镶耳珰罢。” 
  翾紫百般推辞。伏波也不多言,径直把簪插在她发上,握着她手不许她摘下,再紧握她手把她送出门去。 
  一夜伏波侍寝,半夜忽有翾紫宫人奔来禀报:“夫人突犯心绞痛,疼痛难禁,不住哀哭。” 
  玄湅当即披衣而起,前往翾紫宫室。 
  翌日翾紫特意来伏波处谢罪,楚楚可怜地牵着伏波衣襟说:“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心痛又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只恨奴才多事,偏瞒过了我跑来禀告大王……” 
  伏波轻轻拉她坐下,温和地看着她说:“有病要好生将养,请大王过去照料也是应该的,你的宫人做得对。若知情不报,日后被我知道了,我还要请大王责罚她们呢。”又认认真真地为她诊脉,须臾展颜道:“不碍事,调理一些时日就好。我这里有一些药材补品,一会儿让婢女送到你宫里去。” 
  另一次,伏波与翾紫齐为玄湅侍宴。伏波穿了一件新衣,是玄湅赐西域天蚕丝绸布料给她制的,柔美无匹。翾紫起身为玄湅斟酒,忽地足下一滑,半壶琥珀色的酒液就泼在了伏波的素色衣裙上。 
  “啊,姐姐,真对不住……”翾紫睁大眼睛,莹莹泪珠眼见就要夺眶而出,持丝巾在伏波身上又拭又擦,连声道:“姐姐恕罪,我真该死!怎的这般不留神,姐姐的衣裳价值连城,翾紫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谢罪呀……” 
  依然是悄无痕迹地把初萌的怒意泯去,伏波只一笑:“些许小事,妹妹言重了。衣裳洗干净就是,哪里关乎生死。” 
  这些事,连溪荪都看不过,不解地问:“姑娘,你能容忍她?” 
  伏波平静地答:“不能。” 
  溪荪更诧异:“那你为何一再忍让?” 
  仍只是笑笑,这次伏波没有回答。 
  翾紫见伏波对自己尚且如此退让,便越发狷狂,不将宫中任何女子放在眼里,刻意打压欺侮,玄湅又处处维护,后宫怨声载道。甚至有夫人对伏波推心置腹:“以前我们见你专宠,都觉不满,常与你作对。如今见翾紫如此嚣张,才知你是何等温良贤淑。” 
  半年后,翾紫怀有身孕,但胎动不安,且觉燥热,服了安胎药亦不见效。她见后宫夫人之子非胎死腹中便幼年夭折,惟伏波所生公子子暾平安长到五岁,便欲打听她安胎养生良方。因对伏波始终有戒心,恐她故意说错药方害自己,就不直接问她,而命从郛国来的贴身侍女以重金贿赂溪荪,请她透露伏波育子时的药方食谱。 
  自然,溪荪将此事完全告诉伏波。伏波想了想,对溪荪说:“告诉她,秘诀是兔肉。” 
  溪荪遂故作神秘状,拉翾紫侍女至无人处,低声说:“岑夫人怀子暾公子时每日必吃兔肉,饮兔汤,并服兔脑。故得以顺产,母子平安,小公子也安康体健。这个法子除了你家夫人可别再告诉别人,否则人人都能养大公子,将来免不了一番争斗。” 
  侍女半信半疑:“真的么?吃点兔肉就可以安胎顺产?” 
  “当然,不信你们翻医书去。”溪荪正色道:“尤以野兔药效最佳。别问宫中厨子要,他们在外买的兔肉都不新鲜,吃了也无用。” 
  “这个容易,”侍女笑道:“我们郛国女子个个会骑射,自己出宫猎几只野兔回来便是。” 
  以翾紫的机心,她必是翻了医书查看兔肉功效了的。就药效来说,伏波与溪荪倒没有骗她,她能找到的医书上都大致写有如下内容:兔,辛、平、无毒,凉血活血,解胎中热毒。催生易产。 
  但重点不在药效上。 
  两日后,自翾紫宫中传出玄湅一声怒吼,显是自极癫狂暴怒状态之下吼出,其声震天。 
  伏波听见,侧首对溪荪微微一笑:“他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剥皮的兔头安然稳置于自己宠爱女子的餐桌上。那女子见他进来,笑着盈盈起身施礼,再亲自选取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递到他唇边:“大王也尝尝,我让侍女出宫猎来的,很新鲜呢。” 
  经缝合的缺唇隐隐作痛,像是又要裂开,胸中热血翻涌,几欲喷出,他狂吼一声,一把将翾紫推倒在地,目眦尽裂。 
  因他的兔唇,兔在宫中便成了没人敢提的禁忌,虽无明文规定,但无人会想到吃这种动物,更何况当着他面。 
  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女子。 
  玄湅重重地喘气,半晌后调匀呼吸,冷看倒在地上惶惑地睁着一向无辜的大眼,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翾紫,作出了对她的裁决:“拉下去,把她的嘴唇割掉。” 
  再美的美女没了双唇也就不再美丽,失去了锐利的威胁性。消息传出,后宫之人只差没欢呼雀跃。 
  翾紫被投入一间破屋,玄湅没取她命大概是顾及她腹中的胎儿。但往日受足她气的后妃们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利用她们善于诽谤的天赋,编造了一个有声有色的谎言,称翾紫的孩子是与侍卫私通而得的。玄湅也信,赐一束白绫,命她带着腹中子自尽。 
  “现在,你明白了么?”一个天日清美的早晨,伏波修剪着一枝准备插瓶的粉色桃花,似闲聊般地对溪荪说,“我当初一味退让、忍让,是要纵容她,惯坏她,让她对别人更嚣张,以至树敌太多。而一旦她一步不慎,这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令她万劫不复。” 
  一切仿佛重又回到翾紫未入宫时,伏波在宫中的地位稳如磐石,再无人可撼动,连王后都不得不敬她三分。伏波入宫第八年,王后病逝,宫人皆猜若玄湅不与别国联姻另娶王女,便必将立伏波为后,但事实并非如此,玄湅既未娶王女,也未册封伏波。 
  这似乎不代表玄湅对伏波宠爱有所减退,他仍然如常重视她,对她与子暾无比眷顾,甚至给她王后一般的权利,但始终未曾正式立她为后,也没立子暾为太子。 
  而伏波倒越来越有王后的威仪,治人之术亦渐趋炉火纯青,凡对她不利的宫人都会得到不幸的结局,或莫名其妙地失宠,或被逐出王宫,甚至离奇地死去。于是往昔长舌的女人们按下了她们的气焰,胆战心惊地在伏波之下度日,但求平安而已。 
  某年翾紫死忌那月,一连十数日阴雨连绵,宫内潮湿晦暗,每到夜晚便阴风阵阵,和着雨滴其声诡异,宛如有人凄厉哀哭。 
  人心惶惶,撞鬼的各类说法在宫人之间流传,那些故事常常跟翾紫或其他死去的女子有关。后有一夜,自梦中惊醒的子暾唤着母亲从自己的宫室跑出来找伏波,紧跟过来的乳母吞吐地禀说,他今天路过翾紫以前自尽的宫室,大概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得溪荪也心惊,低声对伏波说:“是否准备些香蜡……” 
  “住嘴!”伏波呵斥,随即转而冷对子暾的乳母,说:“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跟公子说那间宫室里死过人?” 
  乳母惊惧,一句话也不敢答,只识叩头。 
  伏波颔首:“好,你们说有鬼,我便为你们驱鬼。”扬声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将她附身之鬼打出!” 
  乳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饶,伏波只不理。此时一道电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远而近,在头顶轰然炸响,适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经此一吓又大哭起来。 
  伏波一把搂住儿子,于银白电光中环视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这里,那些觉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魉,若有胆,只管找我索命。” 
  无人应答。雨持续地下,而雷电渐趋式微。任冷雨夜风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十六岁时,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连说一句简单的话都成了极困难的事,医官会诊,都回天乏术。 
  群臣见大王将薨,而太子未立,遂纷纷上书,请玄湅下诏正式立子暾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请求只一味摇头,却也不说原因。 
  一夜夫人伏波进入玄湅寝宫,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诏书,示于病榻之上的玄湅,轻声说:“大王,伏波已请宰相代大王草诏,立子暾为太子,请大王过目,并加玺印。” 
  玄湅凝视她,半晌后,还是坚定地摆首。 
  “无妨,大王若乏力,玺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着卷好诏书,依然轻言软语地,俯身,在玄湅耳边说:“你没有选择。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儿子来继承王位么?” 
  十数年过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个。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许是出于天意,而之后,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这天意转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后,能平安长大的,只有几位王女。 
  她近距离俯视玄湅,见这个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杀父仇人蜡黄的脸涨成赤色,被愤怒和绝望撕扯得连气都喘不出,唇边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蓦然,玄湅用尽所有残余的力量猛地伸出干枯的手,紧紧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惊,拼命挣扎,玄湅终力有不逮,被她挣脱,自己也崩溃地摊倒在床上。 
  伏波倒退数步,抚着脖子,惊魂未定,正欲唤人进来,却见玄湅躺着侧首看她,浑浊的双眼竟泛着泪光,看上去那么悲伤。 
  一时也诧异,留于原地与他对视,沉默着。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勉力说,“我只是想……带你走……”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来她做的那些事,难道他真的不知么?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阴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散开,“我只是想……带你走……”是他最后的话。 
  温热的水滴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生平第一次,她为这个不爱的男人流了泪。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国事皆决于王太后伏波。诸国见他们孤儿寡母,对待樗国的态度立时轻慢起来,且多有挑衅。 
  国丧期间,便有使者从勍国来,称勍王新近得一玉连环,却无计解开,闻樗国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带来,求助于樗国人。 
  “母后,我见那玉连环设计精巧,环环相扣,极难理出头绪,要解开殊为不易。勍王显然是想借此试探羞辱我们,我该如何应对?”子暾苦无良策,照例来与母亲商议。 
  伏波细问那玉连环质地构造,再问子暾:“你自己就无把握解开它?” 
  子暾摸摸后脑勺:“若让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时日,想必总能寻到法子解开。” 
  “一些时日?”伏波嗤笑,“你捧着玉连环细细琢磨去,不消过几多时日,勍王的大军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还请母后明示。”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国使者带玉连环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国使臣带玉连环觐见子暾,子暾命取过玉连环,环示群臣,问:“哪位卿家可解开此环?”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对。子暾将环置于御案上,扬声再问,仍无人回答。勍国使臣便笑道:“以前常听人说樗国多智者,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听有声自子暾身后传来:“此事太易,樗国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众人凝神一看,见大王席后帘幕拉开,王太后岑氏缓步走出,右手提着一小小铁锤,走至御案边,扬手一砸,玉连环应声而碎。 
  然后冷眼看瞠目结舌的勍国使臣,淡然道:“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