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4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181 - 185

【第181章】 师尊的回忆

  告白的第二日清晨, 楚晚宁很早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因为他从帘子里悄悄往外看出去,发现墨燃还在睡着, 简单的地铺, 紧挨着床沿。
  隔着帘子看的不那么真切,楚晚宁按捺片刻, 没有按捺住,他伸出手, 想要撩开一点帘缝, 但手未触及罗帷, 就换成了一根手指,用指尖,只掀开那么一丁点儿。好像只要是那么一丁点儿, 自己就不算偷看似的。
  清曦从窗户纸里洒落进来,红彤彤带点金色的光芒,被裁成狭长剪影,照在墨燃英俊的脸庞上。
  楚晚宁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睡颜了, 他安静地瞧着,瞧的很仔细,凝视的时间很长。长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墨燃刚被薛正雍带回死生之巅的那一年。有些腼腆的一个少年, 开心时却能迸发出火一般的灿烂热烈,没事就爱粘着自己,说什么,也要拜自己为师。赶都赶不走。
  通天塔前一见, 楚晚宁执意不收徒,因为觉得“他瞧起来最温柔,我最喜欢”这句话简直荒谬,不可信。
  为此,他晾了墨微雨十四天。
  听人说,墨微雨为了想办法拜入他门下,询问了薛正雍王夫人师明净,包括薛子明。最后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让他学程门立雪,站在红莲水榭外头等人。早上楚晚宁出门了,就问安,求拜师,晚上楚晚宁回去了,继续问安,求拜师,如此风雨无阻,滴水也能穿石。
  楚晚宁对此行径的反应是:呵。视若无睹,走了。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激烈地追逐,他这个人,自己感情寡淡,便也只愿意应对那些同样平和寡淡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自幼所处的环境所致,少年很善察言观色,大约是感受到了楚晚宁的冷意,他只死缠烂打了两天,就没有再追着楚晚宁央求过拜师一事。
  但他每天照例都还是来红莲水榭,替楚晚宁把院门前的枯枝落叶都清扫干净了,看楚晚宁出来,就杵着扫帚,挠着头,笑道:“玉衡长老。”
  晨曦里不说早起,薄暮里也不问安好。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玉衡长老,然后只是笑。
  楚晚宁不看他,自顾自地走掉,他也不恼,在他身后,哗哗地扫着落叶。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天,有一日清晨,大约因为红莲水榭的荷花一夜之间开了十余朵,香气馥郁,让楚晚宁心情极好。他推扉而出,见到绵延曲折的清幽山径上,少年墨燃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拾级而上,扫着叶片,有一片叶子大约是卡进了石缝里,格外难清理,他便俯身去拾,准备丢到草木丛中。
  抬头的一瞬间发现了楚晚宁站在山门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卷了半袖的胳膊露在外头,他举着还没有来得及扔掉的枯叶,朝楚晚宁挥手——
  “玉衡长老。”
  声音很清澈,带着鲜果清甜,明明不响,却好像在峰峦之间弥久回荡,一片皓白浮云流淌而去,阳光自云端倾泻而下,穿林透叶,竹林间起风了,瑟瑟萧萧。
  楚晚宁原处站了一会儿,瞳仁被忽然耀眼的晨光浸成了琥珀色,他微微眯起眼,一瞬间竟觉得少年手中的枯叶似乎也不再那样死气沉沉了,变得和那个灿笑着的人一般绚烂夺目,溢彩流光。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石阶。
  墨燃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以为意,只如往常一样,自觉地立到了一边,等着楚晚宁过去。
  那天,楚晚宁一阶一阶从容而下,也如往常一样,走过他的身边。
  然后,忽然微微侧过脸,回眸瞥了少年一眼,声音清冽如泉,沉静如湖。
  他说:“多谢。”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亮了,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楚晚宁道:“……我没打算收你当徒弟。”但语气神态,都不再比初时坚决。
  他说完之后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末了却又不知为何,大约是觉得于心不忍,又回头看了墨燃一眼。
  结果看到那个少年居然丝毫不觉得心堵,竟拄着扫帚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步,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朝气,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有在意后半句,只听到了一句多谢,就开心成这样了么?
  日子又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下雨了。雨不算太大,楚晚宁从来都是个懒得拿伞也难得开结界的人,估摸着走到善恶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淋湿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用法术蒸干就好。
  他推门出去。
  墨燃还在。
  不过他今天倒是没有在扫地,扫帚被他搁在了一边,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在地上,背对着楚晚宁,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个什么东西,单侧肩膀微微耸动着,他身子矮小,蹲着就更小,伞又大,还是深褐色的,瞧上去很是好笑,就像一只春雨里冒出的蘑菇。
  楚晚宁忍着淡淡的笑意,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问:“在做什么?”
  “啊。”少年一惊,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第一句话是“玉衡长老”。
  还没等楚晚宁应声,他睁大了眼睛,就说了第二句话:“你怎么没打伞?”
  还没等楚晚宁回答,他就站起来,踮起脚尖,努力把手中的油纸伞举高,说了第三句话:“这个给你。”
  但他终归还是太矮了,站的台阶又比楚晚宁低一级,很努力了,伞才勉强遮住楚晚宁的头顶,但力道又没维稳,风一吹,手没拿住,伞瞬间倾斜,成串的水珠子统统落进了楚晚宁的颈领沿口,顺着脖子流进去。
  于是,还没等楚晚宁作声,墨燃又火急火燎地忙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楚晚宁:“……”
  墨燃说第一句的时候,他可以答“嗯。”
  墨燃说第二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不需要。”
  墨燃说第三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你自己留着。”
  但墨燃说了第四句,一迭声的对不起,楚晚宁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垂着眸,看不出神情究竟是寡淡还是阴郁,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接过了墨燃手里的伞,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二人头顶。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墨燃,想了片刻,又绕回了最初的那句话。
  “你在做什么?”
  “救蚯蚓。”
  楚晚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头,问:“什么?”
  墨燃笑了,酒窝深深,很是可爱,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磕磕巴巴:“救,救蚯蚓。”
  楚晚宁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燃垂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掌心里握着一根树枝,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应当是从地上拾起来的。再往前看,石阶上果然有一只蠢笨的蚯蚓在水潭子里躺着,慢慢地蠕动。
  “等雨停了,这些从泥土里跑出来的蚯蚓就该晒成蚯蚓干了。”墨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把它们都弄回草丛里。”
  楚晚宁淡淡问:“用树枝?”
  “……嗯。”
  瞧见对方面色清冷,墨燃大约是担心被玉衡长老看不起,便急着道:“我,我倒不是怕用手,就是小时候阿娘跟我说过,蚯蚓不能用手捉,会烂皮烂肉……”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他言毕,微微抬手,指尖凌空一点,只见一道细软的金色柳枝竟从青石长阶的缝隙里钻出来,柳枝裹住那条在水潭里躺着的蚯蚓,将它托着放回了附近的草堆中。墨燃睁大眼睛,很是吃惊:“这是什么?”
  “天问。”
  “天问是什么?”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说道:“是我的武器。”
  墨燃显得更惊讶了:“长老的武器……这么……这么……”
  “这么小?”楚晚宁替他把话说了出口。
  墨燃:“嘿嘿。”
  楚晚宁一拂衣袖,神情漠然:“它自然有凶狠的时候。”
  “那,我能看看吗?”
  “最好永远别瞧见。”
  当时的墨燃还没有明白过来楚晚宁说这句话的意思,他转头又去瞧着柳藤从石阶的各个裂缝里探头,将那些糊里糊涂浸泡在雨水里的蚯蚓全都卷着,送回到湿润的泥土中,渐渐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楚晚宁忽然问:“想学吗?”
  墨燃一怔,随即蓦地睁大眼睛,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会连连点头,一张俊俏的小脸涨的通红。
  楚晚宁道:“明日晨修后,去善恶台后面的竹林,我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洁白丝履踩在潮湿的石阶上,执着油纸伞,径自往山下走去,墨燃愣愣瞧着他吴带当风的飘然背影,半晌之后,猛地反应过来楚晚宁的言下之意,刹那间脸涨得更红了,眼睛亮的出奇。
  他再也顾不得地面湿潮,立即跪落叩首,尚且稚嫩的嗓音里尽是热切与欣喜。
  “是,师尊!”
  “……”这次楚晚宁没有赞同,也没有阻止,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继续行远,雨点敲在伞面,点点滴滴,犹如箜篌一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墨燃才从地上站起,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已撑开了一道金色的半透明屏障,流淌着五瓣花影,替他遮去了细密的风雨。
  楚晚宁记得当年薛正雍得知他的决定时,又是宽慰又是意外,问了他一句:“玉衡,你怎么就愿意收他了?”
  那时候,自己坐在善恶台的高座上,手里扔捏着墨燃给他的那柄油纸伞,修长指节若有若无,磨蹭过古拙的伞柄,最后淡淡说了句:“方便他救蚯蚓。”
  薛正雍啊了一声,豹目睁得圆溜,倒有些像猫。
  “救什么?”
  楚晚宁没有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青竹伞骨的眼眸里,逐渐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转眼,都这么久过去了。
  他当年收为弟子的那个少年,初时淳质,后行歧路,但终是幸好,到头来,少年还是长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仙君,没有教他失望。
  一点藕白色的指尖探出罗帷,楚晚宁从熹微的缝隙里,凝神瞧着墨燃的睡颜。
  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个英俊又挺拔的男子,五官比从前更加深刻分明,眉眼之间尽是稳重成熟的气息。只是和当初一样,墨燃睡着的时候,眉心总会微微蹙着,他打小就是这样,两排睫羽垂得很低,仿佛快要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再也不能抬起。
  楚晚宁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哪里来得那么多愁绪忧思?
  正这么想着,忽见得墨燃卷翘的长睫毛微微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
  楚晚宁的手指立时一僵,想将手收回来,装睡。
  可是墨燃这个人很奇怪,他不太有年轻人的赖床气,反而倒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换句话说,他清醒得很快。而且莫名其妙的,他似乎对睡眠环境周遭的细微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好像常年都面临暗杀危险,一步一移,如履薄冰。
  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尖从帐子缝隙里抽回去,墨燃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点指尖上。
  楚晚宁:“……”
  事关玉衡长老的脸皮和清誉,千钧一发之际,楚晚宁灵机一动,干脆翻了个身,整个手都伸出帐帘,懒懒散散地垂在了床榻边。这样看起来,刚刚就全然不是在偷掀帘子了,而是睡熟的人翻了个身,手臂伸展,无意间探出了帐帘。
  墨燃哪里能想得到严肃死板楚晚宁能想到这种主意,轻易就被蒙混了过去,他怕吵醒楚晚宁,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但却没有马上走,而是捉起了楚晚宁露在外头的手腕,小心翼翼搁回了被褥之间。做完这些,过了一会儿,楚晚宁才听到门扉吱呀推开的声响。
  墨燃出去了。
  楚晚宁微微舒展眼眸,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朦胧,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与墨燃能够在一起,甚至连想象都不曾具体想象过,所以哪怕过了一夜,到了这个时候,他仍觉得这一切就和做梦一样。
  印象里,墨燃分明是暗慕着师明净的,这些年他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看墨燃对师明净灿笑,看墨燃替师明净煮面,看墨燃偷偷地帮师明净完成委派,喜滋滋的样子,以为没人知道。
  其实这些,楚晚宁都清楚。
  为此他有过羡慕,有过妒火,有过难受,有过不甘。也以为自己有过释然。
  其实哪有这么容易释然的,哪怕明知绝无可能,也梗着脖子不肯回首,硬着头皮不愿离去。
  这些年,楚晚宁自己也曾扪心自问,这样注定无果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样执迷不悟的守候是否下贱。但自问了无数遍,每次的答案都不了了之。
  他楚晚宁也曾是冷眼旁观那些痴男怨女的无情人,最是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痛了,还要强行把一份感情揣在怀里,被扎的遍体鳞伤,也不肯丢弃。他不理解,只有当求而不得的业火烧到他的心头,他才终于能够知道——
  世上的厚谊深情,真心真意,大抵都是如此。可以放下,却永难抛弃。
  正因如此,并不明白墨燃对师昧真正想法的楚晚宁,多少都有些迷茫和犹豫。他不明白是什么令墨燃愿意将目光从师明净身上移开,转而落在自己略显狼狈的脸庞。
  嗯……因为感激?因为愧疚?想要效仿女鬼报恩花妖偿情,所以以身相许?
  ……妈的,该不会是跟师昧表白,被师昧拒绝了吧……
  楚晚宁发着呆,脑内天马行空,一时间倩女幽魂田螺姑娘陈世美移情别恋乱七八糟全涌上来,最后居然越想越气,起身,趁着没有人看见,狠踹了墨燃昨晚打的地铺两脚。


【第182章】 师尊的小烛龙

  猜测归猜测, 没有论断之前,楚晚宁不愿再做多想,免得给自己添堵。
  只是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 他多少有些保留。因此当劫火终于熄灭, 一行人准备御剑离开时,楚晚宁并没打算再坐墨燃的佩剑。
  当然, 勉强能在二十尺低空飞行的玉衡长老也没有打算踩着怀沙穿越浩瀚大海,所以当众人站在怪石嶙峋的滩涂边, 一一被墨燃拉上变大的长剑时, 楚晚宁掏出了自己的升龙符。
  指尖滴血, 点于龙鳞之上,那只聒噪的小纸龙便又忽地从画面上活了过来,腾空而起, 翻了好几个筋斗,继而绕着主人哇哇大喊起来。
  “哎呀楚晚宁,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这次你又求本座帮你做什么事呀?”
  “载我去对岸。”
  “呔!本座乃是开天辟地鸿蒙初始的第一真君衔烛之龙,怎可做那骡马驴子的活儿,不载, 不载!”
  众目睽睽之下,这条只有手掌大的小纸龙摇头摆尾吱吱嘎嘎,身躯虽薄弱,嗓门却洪亮。有小孩子听着它的话, 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晚宁的脸色郁沉了不少,抬起手掌,倏地燃了一从金色的火焰,低沉道:“不载便烧。”
  “……”小龙气得仰倒,径直摔在了沙滩上,张牙舞爪,吹须瞪眼,“哪有你这样的,凶悍不讲理,薄情又无耻,难怪这么多年每次看到你,你都是一个人!”
  墨燃闻言回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周围人那么多,楚晚宁又要面子,所以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楚晚宁怒道:“就你话多!”说着一挥手掌,掌心中的火团径直朝着地上的小龙甩去,但楚晚宁也不是真的想烧它,火球声势浩大,却擦着龙须落在滩涂礁石上,小龙吓得哇地大叫窜天,嗷嗷直转,胖爪子拍着自己的胡须。
  “本座的尾巴呢!本座的须须呢!本座……本座的脑袋呢!还在吗!还在吗!”
  “再啰嗦就不在了。”楚晚宁咬牙切齿道,掌中又聚齐嘶嘶金色光华,“变大。”
  “……嗷呜呜呜呜!”小龙半真半假地嚎啕了半天,正拿爪子凄凄切切地弹挥着并不存在的泪水,绿豆眼却忽地瞥到了楚晚宁刺刀般雪亮的眼神,不由地一个寒噤,呜呜呜的余音,便骤然以一声滑稽的“嗝!”收尾。
  它软绵绵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回可真像一只纸片龙了,浑身无骨,虬髯耷拉,它又打了个嗝,委屈兮兮地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依你。”
  反正上回乘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么说的。
  纸龙便抻开四足,似乎在舒展筋骨,而后它喉咙间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一道金光从它幼嫩单薄的躯壳内蓦地溢散出来,向周遭散去,那金光越来越强,最后将纸龙完全吞噬殆尽。
  “吼——!!!!”
  陡然间,纸龙喉间尖利细小的鸣音忽的转成雄浑可怖的怒嗥咆哮,刹那间那团金光闪过紫电雷鸣,周遭狂风乍起,海岸惊涛翻波,众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来,纷纷或是低头,或是以袖遮脸。
  楚晚宁眯着眼睛,长马尾和宽大衣袍都被劲风吹的猎猎振拂。待金光熄灭,众人环顾,却见方才那只小龙已经不见了,海滩上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咦?不见了?”
  有胆大的小孩子脆生生地惊讶道,但话音未落,就听得头顶上端传来声响遏行云,声震九霄的嗥吼,怒海翻腾,风云激荡。
  众人惊愕惶恐地仰起头,几许寂静,忽然,浓重的云层后冲出一条威风巨龙,它怒目圆睁,指爪遒劲,仅是龙须便有百年树木那般粗壮,它在云层间翻滚盘旋,虎虎生风,忽地它向上一仰,而后猛地自地面俯冲——
  罡风四起!
  “呀——!”
  “阿爹!”
  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被吓到了,还是习惯性地哭喊着叫爹爹,墨燃忙将他抱起,轻声安抚。
  楚晚宁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又吓到了小孩,怔了一下,见那巨龙一冲而下,立时道:“你慢些。”
  “嗷?”
  硕大无朋的巨龙闻言,居然发出了一声透着呆气的哼哼,而后砰的一声落在了石滩上,慢慢地垂下了身子。
  这巨龙十分庞大,坐在它身上便和坐在陆地上没有太多不同,也难怪楚晚宁不喜欢御剑,却愿意骑龙高飞。
  墨燃有意让楚晚宁自在一些,便逗怀中的孩子:“你要不要跟那个哥哥,坐这条衔烛之龙?”
  那孩子却不愿意,把脸埋在了墨燃肩头,小声说:“悄悄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墨燃也和他说:“悄悄告诉你,我喜欢他。”
  “啊?”小孩愣了一下,但毕竟纯洁天真,又悄悄问,“真的呀?”
  “嘘,不要告诉别人。”
  小孩子就立刻笑起来,捂住嘴,连连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还走不走了?”楚晚宁并不打算与众人同乘,便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御龙腾起,刹那间升上百尺高空,消失在云层之中。
  由于剑上带人,不能飞的太快,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抵达蜀中无常镇,楚晚宁比他们先行降落,跟镇中几家大户打了招呼。无常镇是最受死生之巅照拂的城镇,只要仙君开口,他们都会尽力照做。
  从临沂带来的那些灾民,都被几位大户主领了回去照顾,墨燃抱着的那个孩子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和他挥手。“恩公哥哥,以后见。”
  “嗯,以后见。”墨燃笑道,站在夕阳余晖里,目送着他们走远。
  楚晚宁厌烦这种别离之景,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墨燃忙跟了过去,与他一同走回门派。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山门石阶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树影摇曳,暮色辉煌。墨燃想起了楚晚宁曾在灵力耗尽时,背着重伤昏迷的自己匍匐着爬回山巅,再看他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同归,不由地百感交集。
  苦甜之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楚晚宁的指尖。
  “……”
  即使先前已经牵过一次手,楚晚宁依然显得那么生硬,那么笨拙,那么不自在。他尽力沉静着脸庞,使得自己好像很淡然,很自若的样子。
  可惜他面对的人是墨燃。是知他根底,知他脏腑,知他耳边痣敏感,足尖畏寒凉的墨微雨。
  他们谁都没有先说话,倒是墨燃见他没有将指端再抽走,便将楚晚宁的整个手都裹到掌心里。
  漫漫长阶,他渴望这条路长一些,好让他能握着他的手,久一点,再久一点。遥遥长阶,他又渴望这条路短一些,若是能短一些,当年背着自己回家的楚晚宁受的苦,是不是就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就这样走到山巅,巍峨山门已清晰可见。
  忽然,一个披着白色银狐斗篷的颀长身影自婆娑树影里出现,未及两人看清,就听得那人唤了一声。“师尊?!”
  楚晚宁微惊,几乎是立刻把手从墨燃掌中挣了出来,垂在袖间,而后站定脚步,抬起了头。
  师昧自高几级的台阶走下,夕阳余晖下一张脸清若芙蕖,明艳鲜丽,那灼灼光彩照漫天红霞都黯然失色。他当真是俊美极了。
  师昧大概并没有看到方才二人牵着的手,他显得很惊喜,笑道:“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墨燃没有料到会忽然遇上他,有些尴尬,便问:“师昧是要出门吗?”
  “嗯,我正要下山去替尊主买些东西,没想到先见着师尊和阿燃。几天前尊主收到了师尊的传讯海棠,但没见着人,总归放心不下……”
  楚晚宁说:“我与墨燃均无恙。派中其他人呢?”
  “都没什么事。”师昧道,“少主虽然受了黑子摆布,但所幸控制时辰不长,未损心脉。这几日贪狼长老悉心医治,今晨已能下床走动了。”
  楚晚宁叹道:“那就好。”
  师昧笑了笑,看了墨燃一眼,而后温柔地垂落眼帘,作揖道:“虽然很想多聊一会儿,但孤月夜送来的药材,若是再不去取,就该让送药的人久等了。我需得先行一步,师尊、阿燃,晚上见。”
  “嗯,你去吧。”楚晚宁道,“回头再说。”
  待师昧衣袍猎猎,身影渐渺,楚晚宁便转头,虽然他能感到方才墨燃并未松手,是自己先行抽离的,但不知为何就心生恼恨,刀锋般冷厉的眸子恶狠狠地剜了墨燃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墨燃:“……”
  两人前后到了丹心殿外,一推门,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了一下,均是无言。
  只见死生之巅的主殿里头,密密麻麻摆满了金银绸缎、宝树珊瑚、法器灵石,从尽头高座一路铺到门口,以至于楚晚宁连大门都只能推开一半,还有一半已经被一堆闪闪发亮的炼器晶石挡住了,完全动弹不得。除了这些东西也就算了,不知什么古怪的原因,殿中居然还立着三十余个惴惴不安的绝色美女。
  而薛正雍呢,他正哭笑不得地在跟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衫的火凰阁弟子说理。
  “不行,这个真的不行,其他可以收,这些歌姬还是请你带回去,退还给阁主。我们这里真的不听小曲儿,也不爱看跳舞,谢了谢了。”
  墨燃跟着楚晚宁走进去,那三十个姑娘就站在门边,立时就有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他本就对调配出的香气敏感,没忍住,登时阿嚏阿嚏打了四五个喷嚏。
  薛正雍忙回头,见到两人,登时大喜。
  “阿燃,玉衡!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快帮我来劝劝这位……呃……这位使节。”
  楚晚宁微微扬起眉毛:“什么使节?”
  未等薛正雍答话,那弟子便满面堆笑,回过头来,热切地说道:“在下火凰阁大弟子,奉阁主命令,特来与死生之巅结盟的。”
  楚晚宁:“……”
  结盟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轻率,三个人合力劝了那人半天,才把人给送走,薛正雍看着使节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擦着额头细汗:“你们知道么,这些天上修界的大小门派来了好多人,都说要和死生之巅修好。我这些年与他们交集不多,以往愿意搭理咱们的,也就是昆仑踏雪宫,这一回三个五个的全都挤过来送礼,突然变得那么热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楚晚宁闻言蹙眉,问道:“这段时日,上修界什么境况?”
  薛正雍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怎么说?”
  “乱套啦。”薛正雍说,“徐霜林那个疯子,回忆卷轴暴出了那么多恩恩怨怨,即便知道这是他的复仇之心在作祟,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儒风门自是不用多说,江东堂已经四分五裂,孤月夜和踏雪宫彻底交恶,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无悲寺……”
  他说到这里,猛地想起怀罪大师是楚晚宁的师尊,不由立时住了嘴。
  楚晚宁却只是淡淡的:“无悲寺空门净地,前主持却卷入儒风门立嗣之争,且用心险恶,自然也已声名扫地。”
  “嗯……”
  听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自己的师门,薛正雍和墨燃都下意识有些困惑地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抿唇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南宫驷呢?”
  “不知道,劫火熄灭后就没有听到过他和叶公……叶姑娘的消息了。”
  墨燃闻言,不由地低低“啊”了一声,面露忧色。难道两辈子了,这两个纯善君子,仍是得不到善终么?
  见他神情有异,目光晦涩,薛正雍转头看他:“燃儿怎么了?”
  墨燃无法说实话,只得道:“我是在想,徐霜林如今行踪未定,他二人与其瓜葛颇深,担心会受牵连。”
  “你也别太挂怀,所有门派都已经派人在彻查修真界一切异样的法术源泉了。”薛正雍道,“除非南宫絮接下来没有大动作,不然的话,势必会被抓到行踪。南宫公子和叶姑娘或许是暂困山林,不便于外头联系而已。”
  墨燃道:“嗯,但愿如此。”
  他们又继续问了些这几天发生的变数,薛正雍虽得海棠传讯,知道楚晚宁他们先前在飞花岛度日,但也有些不清楚的后续,所以也反过来问了他们一些近况。楚晚宁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唯当讲到些与墨燃相关的事时,会顿一顿,刻意地撇开不说。
  而薛正雍呢,他打死都不会想到,楚晚宁和墨燃之间能发生些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年纪,身份,性格。甚至皮肤颜色,吃饭口味,睡觉姿势,凡此种种,无一相同。
  这么多年来,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着高洁,北斗仙尊一直都代表着清冷,楚宗师薄情寡欲,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最大胆荒谬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要有哪个说书人能讲上这么一段,估计能被人啐瓜子皮泼大碗茶,揍到榉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爱意偏偏就这样滋生了。在光线昏暗,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开出一朵隐秘娇孱的花来。虽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巅,当晚楚晚宁便去了孟婆堂吃饭。
  推开红莲水榭的门,忽见得竹叶萧瑟的山径小路,青石长阶上,安静地立着一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茂盛霞光在他身后恣无忌惮地晕染泼墨,将他英俊的脸颊描上一层金边。
  墨燃笑着对楚晚宁说:“师尊。”
  楚晚宁洁白丝履微顿,记忆忽然重叠,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来死生之巅时,每日会站在自己门前,目送自己出门,等待自己归来。
  只不过,少年不复,当年的玉衡长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唤了千万遍的师尊。恭敬里,犹带几缕十分克制着的热切,以及并不那么克制的温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跟你一起吃饭。”
  楚晚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一只食盒上,说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没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进食。”
  墨燃微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笑了:“师尊误会,这个食盒是空的,我刚刚去给薛蒙送了些饭,他胃口不好,借了个小灶,给他煮了一碗挂面。”
  没有想到墨燃居然会给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宁记忆里,这两个人素来不睦,虽然是堂兄弟,但凑一起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斗得你死我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五年沉睡错过太多,又或许是墨燃和薛蒙的年岁都已渐长,总而言之,在当师父的没有发觉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早已冰泉始解,渐趋缓和。如今虽离兄友弟恭相去甚远,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会记得捏一只丑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会在薛蒙病的时候,亲手煮一碗挂面,送到他榻边。
  楚晚宁叹了口气:“他怎么样?我之前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这会儿已经醒了,吃了面,又想出来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回去躺着。”墨燃道,“珍珑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当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嗯。”
  楚晚宁虽应着,心里却有些疑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对于珍珑棋子的损耗利弊,有些过于清楚,过于淡然了。
  “师尊?”
  楚晚宁回过神来,墨燃笑着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师了,对禁术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
  他岔开话题,说道:“去哪里吃?我不想到外面。”
  “我也没有想去外面吃啊。”墨燃揉了揉鼻子,低笑道,声音温雅,“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吃哪里都可以。”
  楚晚宁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些心动的,但他却不由地对着那双漆黑温润的眼睛多看了须臾。
  那双眼睛赤忱,明亮,映着霞光,还有自己的倒影。很简单也很干净。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一双眼,于是最终与墨燃一起,来到了热热闹闹的饭堂。
  或许是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以前墨燃还会无所顾忌地给他夹菜,甚至会在看到楚晚宁嘴角有些汤渍时,抬手笑着替他擦掉。但现在两个人却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连目光勾缠到都是羞赧的。
  一顿饭客客气气吃到尾声,楚晚宁起身欲将托盘收走,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了?”
  墨燃伸出手,指腹将要触上楚晚宁脸庞的瞬间,却停住了。
  他收回来,在自己嘴角点了点,笑道:“你这里,有一粒米。”
  “……”
  楚晚宁在原处僵了一会儿,而后放下托盘,仿佛十分镇定地用手帕把米粒擦了,而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有吗?”
  墨燃笑着说:“没了,很干净。”
  楚晚宁这才重新端起盘子走开。他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尴尬,却也隐约有着一种自己不那么愿意承认的失落感——
  墨燃以前都是直接抬手的,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很不适应。
  之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明明曾经是那样百无禁忌的人,如今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儿一般,只尽心尽力地待楚晚宁好,却不做任何过分激进的事。墨燃好像怕惊到他似的,每走一步都谨言慎行,有时候楚晚宁分明都在他眼底看到灼热焚腾的热欲了,但那男人的睫毛帘子竟会默默打落,而后,宽厚的手掌将楚晚宁的十指裹住。再抬起眼帘时,目光里的欲,已尽数被温柔遮掩。但那温柔太多了,有时候楚晚宁会心生一种模糊不定的错觉。就好像,墨燃是在对待一个支离破碎后,再一点一滴,重新被粘合起来的陶土人,生怕动作大了,就会把他捏成碎渣,捏成粉末。
  楚晚宁觉得这样倒也好,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梦里的烈火烹油鼎镬沸腾固然刺激,不过,这种事情做做梦就可以了,若是成真,他恐怕自己会受不了。
  可是再怎么按捺,再怎么循规蹈矩地按着恋爱的步骤走,也还是会有尽头。
  这天,他照例吃完晚饭,拿了个蜜桃准备离开,桃子还没咬两口,手就被捉住了,楚晚宁一惊,抬头见是墨燃,便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第183章】 师尊,我戒辣了

  周围没人, 墨燃拉着他,把他带到孟婆堂后头的巷子里,那巷子格外狭小, 他进去了, 再站一个墨燃,就不剩下更多空间。
  楚晚宁揣着蜜桃, 瞪着他。
  大抵是连续的隐忍克制,终于让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躁动了, 他胸膛略微急促的起伏着, 黑眼睛明亮地凝视着楚晚宁, 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我的桃子——!”
  说的还是太晚了,饱满水灵的果实被碰掉, 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不再动弹。
  “师尊。”男人炽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那么煎熬,那么热切, 可是他的语气依旧是清明的,滚烫里浮沉着隐忍之意,他的嗓音被欲火煎得微焦, 但他依然没有更多的举动。
  他只是拥抱着他,把他搂在怀里,低沉喑哑。“我好难受。”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墨燃先是一怔, 而后失笑,他捉住楚晚宁想要探他额头温度的手,凑在唇边,吻下去。
  楚晚宁蹙眉焦急道:“生病了要去找贪狼长老看。”
  “看那个冬腌菜没用。”墨燃无奈道,“看小白菜才行。”
  楚晚宁这才反应过来,面庞瞬间就绷住了,他恼羞成怒:“你说谁是白菜?”
  墨燃就笑:“我错啦。”
  顿了顿,又用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凝视着楚晚宁。“但是师尊,我想你了。”
  楚晚宁被他搂着,又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被叫“小白菜”的怒火便无处发泄,反而成了耳尖的薄红。半晌才道:“……我们方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些都不算。”
  “……”
  “师尊,我就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每次吃完饭,都自己走掉,走在人群里,我碰都不能碰到你……”男人的声嗓里有些薄弱的委屈。“和我在一起久一点,不要回去。”
  楚晚宁被他念得脸颊愈发滚烫,心慌意乱,何况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炽烈,那么雄浑,那么热切,他被他紧紧抱着,到最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喃喃道:“师尊,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要在死生之巅自然而然的独处,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尤其这段日子各大门派前来拜访的次数明显增加,楚晚宁常常被薛正雍拖了去出谋划策,因此能聚首的时间就更少。好不容易吃饭的时候能坐得近一些,却总要担心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怕稍有不慎,就会让眼尖的弟子看出什么异样,所以自表白以来,他们连牵个手的机会都极是难得。
  克制了那么久,也无怪墨燃会忍受不了。
  暮色渐深,从孟婆堂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群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女修从巷子旁边走过去,还不慎碰到了璇玑长老养的火光鼠,那尾巴尖燃着灵火的小老鼠吱呀乱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楚晚宁在这样的热闹里不安起来,他推了推墨燃。
  “出去吧。”
  “再一会儿……”
  “一会儿该来人了,出去。”
  楚晚宁到底是清修惯了的人,不给他一点真正的颜色看,他哪怕意乱,也不会神迷。墨燃叹了口气,如他所愿,松开了紧抱着他的胳膊,楚晚宁立刻走出了那条阴暗窄小的巷子,然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似是有些尴尬,他说:“师尊先走吧,我再站一会儿。”
  楚晚宁困惑不解,刚想说什么,却瞥见墨燃麦色的英俊脸庞似乎有些红了,黑亮的眼神也有些闪烁,像是晴朗夜空里忐忑的繁星。
  他忽地明白过来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在看到某个部位的时候,耳中嗡得作响,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面红耳赤道:“你……你简直……”他话都没有说完,就蓦地一甩衣袖,愤然离去,头顶仿佛还冒着青烟。
  这样躲躲闪闪的日子一连过了十来天,哪怕墨燃这只被驯服了的狼再是温顺,骨子里的血气也是愈积愈烈,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在里面。每日晨修,暮省,他盯着高台之上的玉衡长老,眼神里的欲念都是按捺不住的,且一天比一天明显。
  痴恋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来隐藏爱意,也是藏不住。有时候薛蒙无意扫见墨燃的眼神,都会吓一跳,他看看墨燃,再看看楚晚宁,凤凰儿一根筋的,就没有往歧路上想,所以越看越茫然,并不知道墨燃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薛蒙只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
  有一天晨修,薛蒙趁着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喊住墨燃:“喂,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师尊是不是生病了?”
  墨燃一惊:“怎么这么说?师尊哪里有恙?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薛蒙摸了摸自己下巴,“奇怪了,那你怎么最近总是看他,还总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听薛蒙这样一说,墨燃算是明白过来了,他轻咳一声,垂眸道,“你想什么呢,别咒师尊。”
  “我没有咒他啊。”顿了顿,又喃喃道,“那你老盯着他做什么?”
  “你看错了。”
  “我又不瞎。”
  “你瞎。”
  “我瞎?那你是狗!”
  两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正幼稚不堪的争执着,高台上楚晚宁听到这边有异动,清清冷冷看了下来,两人便蓦地闭嘴了,各自低头誊抄背诵着手下的草药卷宗,只是胳膊肘还抵在一处暗暗相互较劲。墨燃和他抵了一会儿,倏忽放松了力道,毫无征兆的把手抽开。
  薛蒙用力过猛,陡然失去了墨燃那边的阻碍,居然直接就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拍腿大笑:“哈哈哈哈。”
  薛蒙怒极,也没管周遭安静氛围,大着嗓门道:“你不要脸!你阴我!”
  “墨微雨,薛子明。”眼见着自己徒弟又要丢人现眼,楚晚宁有些薄怒,抬起凤眼,蹙着剑眉,低沉道,“要吵架外头去,别在这里扰众人清修。”
  “是,师尊。”墨燃立刻稳重了。
  薛蒙也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但他还是有些气呼呼的,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摔有点跌面子,想了想,嘶啦裁了一小片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团巴起来,朝墨燃桌上丢去。
  “啪嗒。”
  没想到纸团丢过了头,一只纤细白腻的手将它从摊开的书页上拾起来,师昧疑惑不解地将这皱巴巴的纸张展开,看了一眼上头写的字。
  “你就是盯着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要师尊传你独门心法!”
  下面还画了一只狗,重重打了个黑色的叉。
  师昧:“……”
  待晨修散后,薛正雍找到了楚晚宁,说是临沂那边几经查探,确定因劫火一事,五年之内都不能再住人了,所以从上修界带来的那批流民,如今都需要安置于死生之巅的领辖村镇内。
  “我带回的那一些,已经着手让人帮忙在无常镇,丰禾镇,白水村安顿了。还有你和阿燃带回来的那些。”薛正雍说,“无常镇塞不下那么多人常驻,还是带一半去玉凉村吧,那里也缺年轻人。”
  楚晚宁道:“确实是放在玉凉村比较合适。”
  薛正雍点了点头:“玉凉离得不远,你们早些去,要安置的人有点多,这些柴米油盐的,蒙儿弄不清楚,我让师昧跟你们一同前往,他能帮些忙。”
  楚晚宁道:“……好。”
  对于玉凉村的村民而言,楚晚宁与墨燃已算是旧识了,村长两天前得了薛正雍的消息,因此一早就等在村门口,等着死生之巅的仙君们到来。那位菱儿姑娘也在,许久不见,她出落的愈发水灵标致,见到墨燃,就忙和他去打招呼。
  墨燃有些意外,但还是笑了笑:“姑娘没有去上修界?”
  “不去了,幸好没去,要是跑到临沂,怕连命都没有了。”菱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我还是先在下修界待着,村里这段时日也越来越好了……从前是我们巴望着往上修界去,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上修界的人往咱们这里来。不走了,不走了。”
  “是啊。”有人听到她的话,也跟着附和道,“凡事都是山不转水转,有薛尊主在,说不准再过十年二十年,上修界的人都眼巴巴地往我们这边跑呢。”
  师昧温柔道:“下修界清苦百年,但所谓江有对岸,海有彼端,总不会只有我们这边在一直受苦,如今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王夫人吩咐他带来的草药膏分与众人,墨燃也拿了一罐细看,发现上头居然有孤月夜的蛇形纹章,不由惊讶:“这是……寒鳞圣手制的药品?”
  “嗯,前些日子,姜掌门派人送来的。”
  楚晚宁听了,说道:“姜曦比火煌阁会送东西,蜀中多鬼魅邪祟,最缺的就是灵丹妙药,送来这些,尊主都是笑纳的。”
  “可不是么。”墨燃喃喃道,“还都是寒鳞圣手炼制的丹药,说夸张些,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唉……”
  “唉”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唉,姜曦真的好富啊。
  当年在轩辕阁,楚晚宁买的貘香露才那么几瓶,要价就是两百五十万,结果姜掌门挥挥手,一送就是一马车。
  墨燃默默地把药罐子放回了褡裢里,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儒风门确实是完了,但是下一个冒头的显然是孤月夜,轮不到死生之巅什么事,下修界要崛起,恐怕还需百年岁月。
  忙碌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那些临沂旧民的吃穿用度都被安排好了,屋舍也都收拾干净,师徒三人准备动身离开,但村长却执意要留他们一块儿吃饭,盛情之下,却之不恭,于是他们就跟着村长,到了玉凉村的宗祠里。
  村中祖祠总是会办一些重要的红白大事,除夕吃年夜饭,元宵看大戏,也都是在这宗祠里头,或者在宗祠外的大院里。这一天,由于来了许多上修界的旧民,从今以后要在玉凉村长住,所以村人准备了三十余桌酒席,烹羊宰牛,蒸米煮面,来款待众人。
  村长居然记得楚晚宁不吃辣的,特意安排了一桌清淡的菜色,请玉衡长老和临沂一些吃不惯辣子的人落座。
  那些人都是墨燃和楚晚宁救出来的,飞花岛的时候就已经识得了这位冷冰冰的仙君,但识得归识得,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一桌子人都十分紧张。出于礼节,他们不能起身换位置,于是一顿饭吃的十分尴尬,其他桌都在说笑喝酒,这一桌就是各自闷头默默动筷子,谁都不吭声。
  墨燃手艺好,在伙房帮忙,等最后一道菜上来了,他才从后厨出来,蜜色的脸膛上洇着细细的汗,眼神很亮,鼻梁很挺,人群里拔尖抢眼的英俊模样。
  “灌汤包子来啦——!”大娘举着大托盏,上面堆满小蒸笼,嗓门吼的洪亮,“每桌都有,每桌都有,每桌十二只,六只荠菜鲜肉,六只香菇鲜肉,要趁热吃!”
  墨燃就笑着,帮大娘挨桌把小笼汤包递过去。
  “谢谢墨仙君!”
  “谢谢仙君!”
  更有熟悉墨燃的小孩子脆生生嚷道:“谢谢微雨哥哥!”
  菱儿的目光绕着他,也挪不开,尽管知道这人并不喜欢自己,也不会喜欢自己,却仍克制不住地想要看着他——
  哼,反正看看总没关系。
  “谢谢墨仙君。”送到她这一桌,她朱唇如点绛,柔声谢过。
  墨燃朝她笑了笑,那是一个不躲闪,也不带任何模糊暧昧的灿烂笑容,反倒把方才想趁机偷眼的菱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地低下了头来。
  还剩最后两桌没送到,一桌有楚晚宁,一桌有师昧,他二人口味不同,因此并没有坐在一起,墨燃先给楚晚宁那桌送去,楚晚宁蹙眉道:“别再忙了,饭都冷了。”
  再给师昧那桌送时,师昧则笑道:“阿燃到底是巧手,多谢。”
  “哈哈,还好,帮大婶打了点下手而已。”
  墨燃说着,转身折返,师昧以为他要去拿碗,便腾出些长凳的空座,说道:“坐这里吧,这桌我方才多要了一个碗,你不用去拿了。”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挠头笑道:“我坐师尊那桌。”
  “……你什么时候不吃辣了?那边都是不吃辣的才去。”
  “戒了。”墨燃说。
  师昧沉默半晌,眸底深黑,却倏忽笑了:“听说过戒酒水,戒烟叶子的,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戒辣椒。”
  “其实也算不上戒,太久不吃,就不想吃了。”墨燃朝师昧挥了挥手,笑着往厨房跑,“拿碗去了,你乖乖坐着吃啊,再不吃汤包就冷了。”


【第184章】 师尊,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很快去而复返, 除了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还揣了个食盒,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微有些意外, 犹豫着:“你……不去师昧那一桌吗?”
  墨燃一怔:“我为什么要去那一桌?”
  听他这样说, 楚晚宁心境倏地欢欣,他垂眸轻咳:“我以为那边的菜合你口味。”
  墨燃瞧着他耳尖微红, 忽然意识到楚晚宁这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他心下悸动,展颜笑了, 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在哪里, 哪里就合我口味。”
  楚晚宁这回整个耳朵都红了。
  他原本膝盖靠着墨燃的膝, 这时倍觉敏感,想要移开。墨燃却不愿意,借着桌子的遮掩, 摸上了楚晚宁的腿。
  “你——!”
  这一声引起了旁人注意:“仙君怎么了?”
  楚晚宁自知失言,强作镇定道:“没什么。”
  墨燃忍着笑,他觉得楚晚宁真的有意思。他其实也没有想搞什么荒唐好色的事情,毕竟这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事情, 他只是不愿意楚晚宁离得他那么远。
  所以他拽着楚晚宁的腿,又幼稚不堪地把他掰回来,要他靠着自己。楚晚宁再移开, 他再掰回来。最后楚晚宁实在受不了了,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但总算不再逃。
  墨燃就笑了。
  楚晚宁道:“你这个人简直有病。”
  两人吃饭。
  墨燃先看了一眼楚晚宁碗里,果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根青菜, 一块豆腐,而那笼汤包早就给桌上其他不懂事儿的孩子抢着吃完了。
  墨燃就递给他那个竹编小食盒。
  “什么东西?”
  墨燃小声道:“小笼,六个蟹黄,六个虾仁,我专门做给你的……嘘,别作声,快吃吧,我就知道你上了餐桌,从来抢不过别人。”
  “……”
  一张桌子上,就自己在吃小灶,这也太明显了,楚晚宁觉得有些丢人,不愿意动。但看到墨燃黑眼睛认真而诚挚地望着自己,脸颊上居然还沾着些面粉屑末,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何况那句,专门做给你的,听来实在很是令人心动。
  楚晚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默默打开食盒,然后竖起竹篾盒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吃起了鲜香热乎的蟹肉小笼,浓郁烫口的汤汁从吹弹可破的面皮里汩汩淌出,浸得心都是暖的。
  “好吃吗?”男人巴巴地望着他,希望得到嘉许似的眼神。
  楚晚宁咬了咬筷子,说:“还不错,你也尝一个。”
  “我不吃了,都是给你的。”墨燃笑了,黑眼睛都是光和热,“你喜欢就好,再吃个虾仁的看看?”
  男人心无旁骛,颊边的面粉衬着一双黑亮眼眸,更是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楚晚宁虽仍有些茫然于墨燃的选择,不明白他为何会弃师昧而转向自己,但这一刻,墨燃的目光太纯澈,也太坚决了,再也没有容下其他,足够让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安心。
  用过晚饭,村长邀众人去宗祠外头看戏,戏台就搭在河边,铜钹一响,胡琴弹拨,台子上文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依次登场,演绎至热闹处,水袖流舞,脸谱惊变,角儿手擒走彩飞金的火锁,口含松香喷管,仰起头鼓瞪着眼怒而一喷,刹那烈火汹汹,照的珠翠头面闪闪发光,博得满堂看客欢呼喝彩。
  这种戏法楚晚宁原是不愿意看的,一是因为凡间把戏太过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机,未免失去了很多乐趣与刺激,二是因为看戏的人摩肩接踵,场面热闹非凡,令他无福消受。
  他没兴趣,师昧也没什么兴趣,两人均打算离开,墨燃没说话,走在他们身旁,最后回头看了戏台一眼。
  师昧温和道:“走吧,太迟回去,尊主该担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语,低头跟上。可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楚晚宁淡淡问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恺和石崇斗富,挺有意思的。”
  他没说想看,也没说不想看,但楚晚宁安静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师昧微怔:“师尊,留下来吃晚饭已是耽误了交付委任的时辰,如果再留下来看戏……”
  楚晚宁道:“就看这一出,看完就走。”
  师昧很温柔,笑着说:“好,听师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戏台前,挤进那热闹翻沸的人群中。临沂的那些离民很多先前都不曾来过川蜀,没有瞧过川戏,被那飞舞的水袖,缭乱的变脸惊得啧啧而叹,个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见台面,有的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有的则爬到台面上垫着脚张望。
  “王赐我那珊瑚玉树,宝气华光——”
  台上的“王恺”和“石崇”卯着劲儿攀着富贵荣华,脸红脖子粗地要将对方压下一头。
  “五十里紫绸铺归路,何人可当?”
  “好!哈哈哈,再来一段!”
  看戏的众人眼里都盈着光亮,小孩子嘴里塞着糕点,腾出手来,跟着大人拼命拍巴掌。
  这不是仪态万千的上修界,没人傻乎乎坐着看戏,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从捏背,婢女掌扇,台下的冷气逼得台上的戏子都唱的意兴阑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别姬听起来都像王八别蛐蛐。这些人浑朴古拙,热火朝天,全都站着鼓掌,垫脚吆喝,粗鄙不堪,热闹不堪。楚晚宁站在这前胸贴后背的浪潮中,竟不知当如何应对,像他这种无趣的人,大概宁愿在上修界坐着听王八别蛐蛐,也不愿意在人群里看王恺斗石崇的。
  跟他一样不喜这激烈情绪的还有另一个人。
  师昧站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唢呐钹铙的声音震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好脾气地立在原处,直到旁边一个大汉因为看到“击碎珊瑚树”那段而热血沸腾,豁地一下跳起来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另一个汉子捧着喝的茶,那热茶哗地全部溅在了前面的师昧身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
  “仙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粗手大脚的。”
  师昧忙道:“没关系,不碍事。”但衣服却是弄脏弄湿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楚晚宁说:“师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换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结果。”
  楚晚宁道:“好,自己路上当心。”
  师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了。楚晚宁觉得他这脱身技法不错,要不自己也找个人撞一下?这样就不用被群情热烈的人潮给包得脱不开身了。正这样思量着,忽听得周围又是一阵呼喝欢腾,他抬眼往台上望去,原是扮饰王恺的那个角儿演到激愤处,气的虬须直吹,含着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热焰。
  “轰——”
  河流潋滟,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红色。
  “哇!好!”
  “再吐一次!再来一次!”
  “……”楚晚宁就有些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好看的……让薛蒙过来,不用火包都能烧个百回千回。
  兴趣缺缺间,忽瞥见旁边墨燃的笑容,那高大的男人根本不需垫脚,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原处,谁都挡不到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酒窝深深,目光柔和却深邃,里头仿佛闪动着谁都瞧不真切的心事。
  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他回头,却笑得更明朗了,黑眼睛好像有些湿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楚晚宁的错觉而已。
  “小时候常去戏院子院外听这出,每次都等不到戏看完,就被管事的大爷赶走了。”墨燃的语气随意而平和,“这还是头一次把整一出听全了……师尊喜不喜欢?”
  “……”楚晚宁望着他的眸子,最后说道。“嗯,还不错。”
  墨燃笑容绽放,夜幕好像都亮了,台上忽起幽幽吟唱,一出落幕,一出又起,黛眉如烟,靛羽瑟瑟,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哦,霸王别姬。”墨燃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走吧,斗富看完了,心满意足啦,我们回去吧。”
  “再看一会儿。”
  “嗯?”
  “不算无聊,再多瞧几出也无妨。”
  墨燃微微扬起眉,似是惊喜的,随即灿然笑道:“好。”
  别姬,金山寺,判双钉,坐楼杀惜。一出接着一出,没人离去,随着时辰渐晚,人们反而变得愈发欢欣鼓舞,精神奕奕。
  有老大爷都在跟着台上的阎婆子念:“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演到激烈处,宋江暴起杀人,赢得满堂喝彩,掌声甚至盖过了舞台上戏子的唱腔,楚晚宁被喝高了的村人笑着推搡拍肩膀,却端的是无路可退,又不好发作,正是为难时,一双温热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正对上墨燃的眼睛,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他身后去,笑了笑,把他带过来,让他靠着自己,不再被周围人所扰。
  一时间那些笑闹声也好,锣鼓声也好,都变得那么渺远,楚晚宁耳根微微发烫,与墨燃对视片刻,最终转过了脸,不愿再去瞧他。只是背后的温度那么热,气息那么烧炙,结实的胸膛贴着他,指节分明的大手拢着他的肩膀。皮鼓愈密时,喷火戏又出,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呼呼喝喝,呱唧呱唧拍着巴掌。楚晚宁也想勉为其难地跟着拍两下手,以佯作淡定。但是手还没有抬起,整个人便被墨燃从身后裹住了。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人会注意到,又或许是被周遭之人推搡地贴合愈紧,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样盛大的热闹里,会格外想与亲密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能揉为一体,骨血相融。总之,墨燃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他,把他圈在怀里,结实的手臂拥着怀里的人,而后侧过脸,在台上烈火映亮夜幕的那一刻,亲吻了楚晚宁的耳根。
  倏地火焰骤起,映亮了戏子容颜,也烧进了看客心间。
  “谢谢你陪我。”墨燃在他耳边说,嗓音低沉微哑,很是温柔,“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
  “……想多了,我喜欢的。”
  墨燃轻轻笑了,不再说话,把他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的颈间。
  火光闪烁,楚晚宁忽然就很想问一句话,于是他开口:“墨燃,你为什么……”
  “哈哈哈,好!”
  他的声音微弱,顷刻就被喧哗人声吞没殆尽。
  墨燃问:“什么?”
  “……没什么。”楚晚宁的脸微红,又被薄怒轻轻覆盖,这句话他不想问第二遍,一遍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此刻他只觉得很羞恼,不愿再开口。
  墨燃静了一会儿,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晚宁的问题,却忽然说了句:“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
  心跳骤然激烈起来。
  “一直都是你,是我太笨了,从前分不清自己心意。”
  咚咚咚,心如擂鼓,台上的钹铙声都好像要被自己胸腔里的余响遮盖。
  “对不起。”
  “……”
  “我让你等了好久。”
  眼前都是烟火缭乱的,耳中嗡嗡鸣响,什么都听不清,天旋地转,不知道脚是踩在地面还是云端,唯有身后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风曾经并没有颜色也没有踪迹,如今却成了鼻尖萦绕的墨燃的气息。
  楚晚宁其实并不想听太多的解释,他想要的,也就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肯定而已。此时骤然得到了这句肯定,便再也瞧不清周围的一切,头晕目眩间,觉得什么都是五光十色的,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就浸没在这激烈澎湃的油彩里,最终失去五感。


【第185章】 师尊私会被抓包

  当意识回笼, 能勉强觉察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楚晚宁模糊地感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从热闹拥挤的人群里出去,到了他们能找到的最近的树林里, 他们在激烈地亲吻, 彼此呼吸都是烫热又急促的。
  好渴。都是渴望对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人,亲吻缠绵的方式激进又焦躁, 甚至有些疯狂,喉结滚动, 吞咽, 唇齿湍急地磕碰, 甚至出了些血,但谁都觉察不到,谁都停不下来。
  墨燃将他抵在树上, 粗糙的木质纹路紧贴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远处好像还有弦乐之声传来,但那不重要,所有的声音无论远近高低, 都是破碎支离的,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唇舌湿润,粗糙地磨蹭着, 交缠翻滚不知羞耻。不知羞耻……
  楚晚宁不愿服输,可是他从来禁欲,而对方忽然出匣的欲望是那么鲜活可怖,近乎于凶兽, 要撕咬他的喉管,吃掉他的血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接下来又当如何。这个守礼、禁欲、克制、孤寂、每走一步都会为后一百步计的人,好像在这一刻被撕碎了,被摧毁了。唯剩他的倔强刻入骨髓,欲海里仍是支撑他的浮木,他不肯示弱示软,哪怕背脊早已发麻,魂灵都似抽空,他还是情愿主动,不去做一个软绵绵任由摧折的掌中之物。
  可惜野心虽足,技巧却是极差。差到墨燃不止一次被他唇齿磕着,力道不收敛,咬破了舌尖,尽是腥甜的血,差到自己气息愈急,脸庞愈红,呼吸愈是混乱困难。
  到最后墨燃都笑了,只觉得努力又毫无水准可言的楚晚宁,实在是教人怜爱得厉害。他那颗曾经冷硬的心都化掉了,成了粼粼春水,万里湖泊,泛着细碎的金色波浪,绕指柔间。
  分开的时候唇舌间连着粘润的水丝,淫靡浪荡,他们的嘴唇都是红湿的,眼底泛着柔情与欲望,墨燃的嗓音沙哑,水汽极重,他低头凝视着楚晚宁的眸子,粗糙的指腹低低擦过楚晚宁的脸颊。
  楚晚宁也知道自己水平烂到令人发指,但就是不愿意认怂,他眯起眼睛,竟是胁迫的口吻在问:“你笑什么?”
  见墨燃不答,反而眼底笑意更深,他愈恼。“我做的难道不……不对吗?”
  墨燃的笑意终于浮于唇角,他再次抱住他,这次是面对面地相拥,同样挺拔的男子身躯抱在一起,并没有男女之间来得那样贴合无间,可却迸溅着更烈的热焰,更重的星火。
  “哪有不对,对极了。”墨燃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发顶,而后耳鬓厮磨,“师尊是最好的……”
  “那你还笑!”
  墨燃却又低沉地笑了,胸膛火热坚硬,可心却越来越软,越来越柔。
  “我的反应也不止是笑啊。”
  楚晚宁尚未理解这其中深意,就随着墨燃抱他的姿势愈深,从只是上身的近贴,到全身叠覆,他忽然感到这人剑拔弩张极其凶悍雄浑的热情贴合着自己,随着呼吸微有动静,那感觉那么刺激,那么激烈,那么鲜活,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失速,不寒而栗,却喉头发紧、发干。
  这东西让楚晚宁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男人,其实有多具有侵略性,有多悍劲,有多凶暴,以至于一血一肉皆可谋人性命,撕裂脏腑。
  他寒毛倒竖,登时就想要推开他,可是手还没有抬起,墨燃的形状饱满、热度惊人的嘴唇便再次吻了下来,湿润炙热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吮吸舔吻。这个男人呼吸沉炽,一起一伏间,他凶烈的躯体也隔着衣料不断地贴合着楚晚宁。楚晚宁因这可怖的热切而失神,墨燃粗热的舌头已经侵入了他的口腔,如饥似渴,沉醉痴迷地吮吻着他,磨蹭着他,到最后楚晚宁的头脑一片空白,腿都是软的,是麻的……
  他微微发着抖,因那刺激,因那陌生的无力感,因那硬热,因那燃烧着的滚烫热情。
  那天,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死生之巅,做什么都像是木僵的,没有神识的,唯一记得在红莲水榭前分别时,他们又在黑夜里喘息贴合着相拥,饥渴地亲吻了对方很久,恨不能把爱人与爱欲都生吞入腹,怎么都不够……不够……
  模糊之间他记得墨燃低声地央他,让他允准自己今夜睡到红莲水榭去,楚晚宁大抵是用了最后的清明,才喘息着,勉强唤回些许理智,没有答允。
  他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不答允,可能是莫名的自尊,也可能是孤身太久竟无法适应,也可能是死板迂腐,觉得这一切荒谬不经,虽无限诱人,却猝不及防,太快了。
  好不容易挣脱情欲,挣脱墨燃,楚晚宁推扉而入,进到水榭里头时,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头也不敢回”。他知道自己的弦也已绷到极致了,若是此刻回头,恐怕功亏一篑,欲望决堤,再也推不开眼前的人。他们会被烧成灰烬的,连渣滓都不剩。
  回去沐浴更衣时,楚晚宁发现自己的亵裤都湿润了,腥甜微骚的味道刺得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连那冷厉的凤眸眸梢,都红了,薄薄两尾海棠花色。
  他在原处呆了很久,他忍不住想,怎么会这样的?事情怎么就这样了。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这样被动过,从来没有。妈的,他该怎么办。
  以往楚晚宁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书中寻求解决之道,因此他自幼博览群书,脑中卷帙浩繁。这是第一次,那汗牛充栋的卷宗,不能给他一个答案。所以他抓瞎了,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以何策相对。
  幸好墨燃似乎很是懂他,被拒绝一次之后,便明白楚晚宁心中的茫然与焦躁,不再继续冒进。
  但他们之间的亲密也不再止于牵手,他们会在孟婆堂后面的巷子里激烈拥吻,会在夜幕降临后到某个荒僻无人的林中耳鬓厮磨,墨燃是个情话不多的人,有时甚至是楚晚宁问什么,他才答什么,但他的眼睛会说话,里头有蜜语甜言,柔情万千,只是他很笨,不会表达,也表达不好。很多时候,比起嘴上挂着,墨燃更愿意直接去做。
  而且莫名其妙的,楚晚宁觉得他总能很好地觉察到自己想要什么,明明他们只是刚在一起,但偶尔楚晚宁会觉得,墨燃好像已经用这种身份,陪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了。
  日子渐移,他们在一起亲吻拥抱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越来越浇不熄腾腾的欲火,几乎每次分开,彼此都是意犹未尽的,都是焦躁胀热的。
  楚晚宁还好,毕竟他清修多年,定力非常人所能及,但墨燃不一样,他和楚晚宁修的不是同一种心法,更何况年轻人,血气方刚,真的是每次幽会完,他都没有办法立刻起身回去。太明显了,衣服都遮挡不住,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他真的忍得太痛苦了。
  这天,他们晚饭之后,便在后山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纠缠了小半个时辰,但晚上还有长老集会,楚晚宁算一算时间,觉得差不多,就对墨燃说自己得走了。但墨燃算了算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便不愿放他离开——
  他拒绝的方式比较粗暴,不是用说的,而是直接又亲了上去。
  这片树林里有一些废弃的园景山石,墨燃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抱着楚晚宁让他面朝着自己,坐在自己腿上,这个姿势一般坐在下面的人会略矮于坐在腿上的人,但墨燃原本就生的高挺,这样正好与楚晚宁齐平,未显任何劣势。
  又湿濡悱恻地吻了良久,从嘴唇到脖颈,齿间噙咬楚晚宁的喉结,听到对方低沉压抑的喘息,墨燃更是难受,简直心如火焚。
  楚晚宁也受不了,他想脱身,他想走,可是腰是软的,腿脚竟是不听使唤。这个拥抱的姿势近来墨燃很是喜欢,可以这样亲密无间地搂着他,令人浑身发麻的张力,楚晚宁甚至都能想象出若没有衣冠为屏,会是怎样一番令人心悸的景象。
  也许是真的濒临临界了,即便再激烈的吻都无法纾解欲望,反而火上浇油,愈烧愈旺。墨燃松开湿红的嘴唇时,目光都是潮的,他低沉地喘着气,喉结性感地滚动,他专心致志地凝视楚晚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发了狠地咬上去。
  真的是咬上去,楚晚宁都觉得疼了,但是很刺激,针扎穴位般酸疼而战栗。
  男人因爱意所困,喉间有细碎模糊的呜咽,他拥抱着怀里的人,抚摸着那墨黑的头发,他只觉得自己的师尊是那么好,令人恨不得能掏心掏肺地怜爱,又觉得自己是师尊是那么诱惑,让人想狠狠地,用力地欺负……
  静谧的空气里,原始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楚晚宁仰起头,微微阖上颤抖的眼帘,很难受,这样的拥抱接吻已是隔靴搔痒,他都这么难受了,更何况抱着他的这个年轻男人。
  墨燃的眼尾都是烧红的,微有湿润。他低沉地开口,嗓音沙哑,有些隐忍,也有委屈:“师尊……”
  “……”
  “求你,我受不住了……”
  受不住了是想要做什么?楚晚宁想到了那些破碎模糊的梦,尾椎窜上细微战栗,他没有作声,耳根红的厉害,受不住了……是要怎么样……
  在墨燃又一次噙住他已经被亲到湿润红肿的嘴唇前,楚晚宁低声地,近乎是微不可闻得说了句:“那……别在这里。”
  别在这里,就是可以有更多,在别的地方。
  墨燃猛地抬起头来,近乎是惊喜交加的,而后又狠狠地吻住他,竟想把他这样抱着站起。
  楚晚宁只觉得羞耻到了极致,怒不可遏道:“你放我下来!”
  墨燃将他放下,却不忘吻他:“师尊想去哪里?”
  楚晚宁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近处草垛有簌簌异响,他蓦地一惊,神智陡然清明,一下子把墨燃推开——
  两人方才分离,就见着一个人从竹林暗处走来,手上提着一只幽幽摇曳的风灯,衣摆在风里拂动。
  那人静默良久,声音响起,即使压抑,也饱含着惊愕与茫然。
  “你们……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