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7

白羽摘雕弓:黑莲花攻略手册 23 - 30

【第23章】 竹林与青杏(十一)

    事实证明,人不能过于得意。
    得意过了头,就容易平地里栽跟头。
    妙妙一脚踩空,从虚掩着的陷阱里掉下去时,还沉浸在那一朵火花的美艳中,在急速坠落的瞬间,看到慕声脸上相当镇静,他嘴唇开合,眸中带着微微的笑意:“小心些。”
    她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禁在坠落中向上破口大骂:“你丫是不是早看见这儿有陷阱了?”
    回声阵阵,慕声的脸早就消失了。
    她一直坠,眼前一片翠绿的浓云,她本能地一闭眼,落在了云上,感觉被什么东西迅速拉住了四肢,随后牢牢捆了起来。
    身下冰凉冷硬,阴风从各个角落吹来,灌进她的衣领和袖口。
    她睁开眼,一处看不见光的石洞,旁边立着一根的竹子,这竹子可不寻常,有水桶那么粗,上面布满了竖向的黑色斑点,竹节粗糙得有些可怖,两肋生出斜上的粗壮枝叶,遮天蔽日。
    妙妙从没见过这样茂盛如树的竹子。
    看着看着,那竹子竟然自己移过来了,竹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个以枝叶为手臂的竹子人。
    竹子人说话了,居然有滑稽的鼻音:“女人,你穿得真绿啊,混在丛林中,害我们分辨了许久。”
    妙妙低头看着自己的碧色衫子裙,心道:怪我咯?
    青竹林一节最让人恐惧的情节终于到来了——拖后腿担当凌虞被妖怪抓走了,整整一夜才被主角团救回来。
    少不得要陪这几根竹子过一夜了。妙妙叹了口气:“这位仁兄,你是什么妖啊?”
    “你瞎吗?不会自己看!”竹子人恼羞成怒,鼻音更重了。
    “竹子也能成精?”妙妙表达了自己的诧异,下一秒便被竹节狠狠抽了一下,“不是精,是妖?”
    竹子的手是中空的竹枝,竹枝是劈开的,竹叶粗糙的倒钩上还粘着露水,抽在身上,马上就将衣服打裂了一道,沾到了皮肤,细皮嫩肉的凌妙妙身上一道血红的印子。
    疼得她立刻闭了嘴,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忍不住在心里质问系统:卧槽,完成任务还有生命危险?!
    系统持续性装死。
    史上最悲催穿书者凌妙妙也想两腿一蹬就此自杀,耳边甚至传来了竹节磨刀霍霍的声音,听得她一阵胆寒:“那个,竹子妖大哥……”
    她刻意强调了“妖”字,背后贴紧了石壁:“你们这么原生态的绿色生物,应该是茹素的吧……”
    “哼。”那道滑稽的鼻音腔调又响起来,只不过,这次凌妙妙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可爱了,“我儿即将过满月宴,我要抓个人来给他做衣服。”
    “那好啊!我可会做衣服了。”
    妙妙接道,“我给我们家小鸡小鸭小娃娃都做过衣服,小竹子嘛……”
    她仔细想了想,应当是竹笋了,竹笋的衣服应该怎么做?
    那应该和苞米的绿色外皮差不多。
    竹子精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一道墨绿色的阴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我要给他做一件好穿的新衣服。”
    凌妙妙觉得自己被慢慢吊了起来,绳索般的藤蔓紧紧勒着她的手臂,一阵充血的疼痛过后,便是酸涩的麻痹。她悬在空中荡来荡去,浅碧的裙摆轻轻触碰着脚面。
    “做衣服为啥要吊起来做啊?”
    妙妙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坚持一个晚上,她这双胳膊还能用吗?
    “咯咯吱吱”那阵磨刀的声音渐渐靠近了,听得人耳朵麻了半边,一根绿油油的竹子慢慢拱了进来,前头尖,后头钝,像一根巨大的绿色锥子,道道发黄的纤维呈放射状,汇聚在最尖的顶端。
    妙妙一看这尖利的头儿,一阵胆寒,竹妖将那巨大的锥子举起来,一下便抵到凌妙妙喉间,那巨大的利刃在她身侧比划来去,有几下勾住了她的衣裙,又被移开,似乎是在丈量,又似乎是在思考从哪儿开始下手。
    “嗯……”那鼻音满意道,“这次很不错。”
    “竹……竹子妖大哥”妙妙的声音都有些抖了,“敢问您是想要哪种衣服?”
    竹子妖大哥对她这幅落魄尊容相当满意:
    “我今日心情好,带你看看旧衣服。”
    凌妙妙被慢慢放下来,绳子粗暴地拖着她走了两个洞口,她裸露的肘部被磨破了皮,蹭满了灰尘。
    洞里阴森极了,上方倒挂着长长短短的钟乳石,黑暗中看去,宛如野兽口中獠牙。
    “滴答,滴答”一阵阵滴水的声音,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妙妙额头上,随后顺着她的鼻梁蜿蜒而下,待流到她鼻尖上,悬而未落时,一股甜腻的铁锈味飘进了她的鼻中。
    凌妙妙脑子里轰地一下,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看见空中吊着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的轮廓,垂着脑袋,拖把布般枯黄的头发倒垂下来,体型庞大,难辨男女。
    虽然看上去已经了无生气,可是那躯体竟然还在随风轻轻飘荡,甚至风铃般旋转着,看上去不胜诡异。
    待它慢慢地、一点一点转到正面,凌妙妙一声惊呼倒灌进了肚子里——
    难怪这个人体型如此庞大,还能被风吹动:他的肚子像是被吹破的气球一般四分五裂,皮肤撑到极限,显出青黑的血管,肚子之下是翠绿的枝节,这枝节不住生长,直贯穿他的腰腹、四肢,使得这具躯体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竹子外面套了一层人皮。
    凌妙妙曾经听说过冬虫夏草的成因:并非冬天是虫,夏天又变成了草,而是草籽在冬日里蛰伏进幼虫的身体,等到虫子冬眠了,就一点一点生长,吸收虫子体内的养分,直长到将其身体整个贯穿,做成一套保暖的衣服。
    好家伙,做的是时尚界食物链顶端,人皮袄子。
    她禁不住两腿发软:“你、你、你要拿我做衣服?”
    竹妖发出笑声:“先前那个人太老,不耐穿,你正合适。”
    “荒唐!”妙妙两手被绑着,挣扎着直往后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义兄是柳拂衣!”
    就算妖物们没听过男主角威猛的大名,那外挂般的法器九玄收妖塔,总该有点威慑力吧?
    “柳拂衣?”那竹妖愣了一下,冷冷笑道,“黄口小儿,你身上一丝柳拂衣的气息也没有,还敢诈我?”
    妙妙一惊,意识到香囊已让慕声拿去了,禁不住一阵绝望。
    “你别碰我,我是慕家家主慕瑶带来的,他们马上就到……”
    “慕家人?”竹妖阴森森地笑了一阵,“血海深仇,来得正好!她要寻来,我就先将你的尸体摆在门口……”
    “来人,剥皮,开宴!”
    妙妙没想到自己的保命话反倒成了催命符,竹妖话音未落,她便被迅速吊高,做过山车似的穿过几个山洞,倒吊着的石笋划破她的肩头,被重重扔进一处石洞里,溅得尘土飞扬。
    “咯吱咯吱咯吱……”她直摔得两眼发昏,隐约看见一群小妖像是没有关节的木偶人,一扭一扭地直冲她来了。
    不是吧!
    系统!系统救命!出人命了啊!
    一片安静,视野里已经看见为首的浅绿色小妖俯身打量着她。
    系统安静如鸡。
    该不会她掉线了,一个人被扔在这个世界里……
    一阵冰冷的恐惧笼罩了她。
    “住手,别动我衣服!”妙妙啊呜一口咬在竹节上,仿佛咬到了一张又干又硬的竹席子。
    “脱不了,她咬人。”小妖说话奶声奶气的,含了一丝委屈。
    “哼,都要死了,要什么面子,你们一起上?”
    柳拂衣在泉水源头接了两酒囊水,一只默然放在抱膝闭目养神的慕瑶身前,拿着另一只想要给凌妙妙,视线环绕了一周,没找到她的身影。
    “阿声,妙妙呢?”他走过去,看见慕声一个人背着手,站在树下出神。
    “没见着。”他转过脸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墨玉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带着敌意的回应。
    柳拂衣心里一突:“她刚刚跟你在一起,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许是跑哪儿去玩了吧。”慕声无谓地转身欲走,肩膀被柳拂衣一把扣住,他神情凝重:“妙妙不会术法,你让她一个人乱跑……”
    慕声将他的手轻飘飘地拨掉,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你这么担心,自己去找,何必来问我?”
    这样莫名其妙的态度柳拂衣有点儿生气了,“慕声,你给我站住!”
    “怎么了?”二人的争执惊动了慕瑶,一袭月白色裙站在了慕声身后。慕声嘴角微勾,瞪着柳拂衣的眸光澄明,说出口的却是极其委屈的话:“姐姐,你评评理!妙妙自己乱跑,他反倒怪我看不住。”
    这一路上,慕瑶算是受够了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的凌妙妙,她望着柳拂衣,语气中平淡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嘲讽:“我猜她不是去抓蝴蝶,就是去沐浴采花,一会儿便回来了。”
    “瑶儿,她不像你我……”柳拂衣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密匝匝的竹林,凌妙妙头一次出家门,还不认路,“万一出了什么事?”
    “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你该负责的。”慕瑶望着他,“是你一意孤行,要带着她上路。”她眸光一转,不愿意再说人是非,“再说,你不都教她术法了吗?”
    “对啊,我还教她炸火花了。”慕声的表情无辜至极,“如果有危险,想必她也能应付吧。”
    “阿声!”慕瑶的眼里惊异里带着一丝责怪,“你……”
    “放心,阿姐。”慕声柔顺地笑着,“我教是教了,至于她学没学会我就不知道了。”


【第24章】 竹林与青杏(十二)

    “别碰我!再过来,再过来……我就……”妙妙已经缩到了角落里,前面一片绿幽幽的海洋,封死了她的去路。
    刚才被拖在地上走的时候,她双手摸到了一块锋利的石片,现在一面拖着时间,一面在反绑着她的藤蔓上割着,藤蔓只剩下几根纤维连着,早已松动了。
    哼,小妖们,术法虽然是现学现卖,可是柳拂衣写好的丹砂符咒,你们可未必扛得住。
    找准时机,妙妙飞速地脱开手去,在怀里一摸,却摸了个空。
    她浑身的血液倒流,符……符纸呢?
    脑子僵硬地闪回到慕声教她炸火花的片段,他从背后纠正她的姿势,手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衣服,她当时还有些奇怪。
    想必那时候,他连柳拂衣的符纸也没给她剩下吧。
    “啊,竟然让她挣开了!”
    “快抓住她……”
    小妖的呐喊声穿透她的耳膜,情急之下凌妙妙冲着涌过来的绿色浪潮一个炸火花:“去死吧!”
    小妖们本能地向后一闪,绿色浪潮便形成一个豁口。
    几秒钟尴尬的寂静,没炸响。
    再炸又一个豁口,没炸响。她像个翻花绳的呆子,维持着扭曲的手势,僵持空中。
    心里掠过一声冰凉的自嘲:傻孩子,炸火花是慕家独门绝技,又怎么会轻易传给外人?
    她可是知道反写符和暗恋姐姐两个重大秘密的人,如此危险的陌生人,慕声从始至终,从来没相信过她,也从没打算要她活着吧。
    头顶冰凉的水滴落在她脸上,一颗又一颗。
    下雨了?
    这种密闭的地方,也会有雨吗?
    她闭上眼睛,扬起脸,感受一滴滴的雨滴落在自己头发上、脸颊上的冰凉触感。
    土腥味里混杂着丝丝血腥味,是这个石洞里洗刷不去的阴暗潮湿的味道。
    “她是诈我们的!她根本不会术法!”一群小妖冲过来,为首的那个气不过,先伸臂打了她一下。
    竹妖打人,都是用他们劈开又中空的手,像是打快板一样,一前一后地落在她身上,不但声音清脆,打出来的创口也格外明显。
    “打她!”有了这一个,千千万万小竹妖都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打她。
    凌妙妙在雨点般的暴打中思考:如果系统真的掉线了,她要不要选择自爆身体,跟这群快板儿精们同归于尽?
    这打得也太疼了吧……
    “行了!”带着鼻音的声音传来,先前见到的那个竹妖发话了,“一群蠢货,都给我让开。”
    小妖们“咯吱咯吱”地左右涌动着,让出一条路来。
    凌妙妙伏在地上,衣裙已经破碎不堪,除了脸,身上到处都是打出来的红印子,她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抬头望着竹妖。
    女孩儿眼里黑白分明,有点不安,但并没有吓破了胆。
    “既然它们奈何不了你,我就屈尊亲自做一件衣服吧。”竹妖背后,漂浮着那根巨大的锥子样的竹子,它将其举起来,抵住凌妙妙的胸口。
    凌妙妙低头望着这匕首般锋利的竹子,镇静地思考:通常套路是反派死于话多,但显然,它不至于说到明天早上……难道明天主角团救下来的,已经是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了?
    不行。她狠狠一凛:还是自爆吧,死也不要做虫草美少女!
    那尖头往前了一寸,胸膛上传来痒痒的感觉,瞬间,一股灼热自她肌肤上生出,下一秒,一缕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冒烟了!”小妖们张大嘴巴。
    “呼!”一道水蓝色的烈焰如同最凶恶的猎豹,在刹那之间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竹节。
    凌妙妙抬眼望去时,只见竹妖手里握着的利器,被烧得只剩一截香灰了。一个小妖伸出指头轻轻一戳,“哗啦”便碎了一地。
    竹妖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断柄。
    它伸出手来,迅速增长了好几个竹节,远远地向凌妙妙袭来,在挨住她温热皮肤,准备刺入的一瞬间,水蓝色的火焰如同游龙一般猛地探出头,沿着它的手臂飞速爬向了本体。
    那蓝焰速度之快,令它来不及收回,便先惨叫出声:“啊啊啊啊!”
    竹妖触电般地打着滚,为保性命,只好忍痛自断一臂。那一截断掉的竹子,转瞬便成了地上一摊浅浅的灰烬。
    凌妙妙喜极而泣,这是系统吗?系统活了!系统威武!
    按理说,新鲜的竹子很难点着,但这股水蓝色火焰简直如同幽灵,刹那间便能悄无声息地吞噬一切,将所有活物化作黑灰。
    但凡伤她性命之物,转瞬便死。
    凌妙妙感动得泪眼汪汪,这股蔑视天地的霸气,还真不像是那周扒皮系统的风格!
    这个夜晚,断了一臂又不信邪的竹妖用各种方法弄死凌妙妙:用刀砍,用石头扔,用火烧,用水淹,用铁锅砸……
    凌妙妙缩在角落里,眼看着自己面前黑灰一堆又一堆,将竹妖气得直翻白眼,而蓝色烈焰游刃有余,便干脆趴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
    有金手指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翌日一早,太阳还没升起来,洞穴便晃荡起来,逃窜的竹妖像是绿色的海洋,沿着断层四处流淌。
    柳拂衣一脚踩穿石洞,一路上拼荆斩棘,带着新一天的第一缕晨曦,光辉灿烂地来救她了。
    凌妙妙喃喃自语:“原文诚不欺我。”
    “妙妙!”柳拂衣确实是着急了,见她缩在角落里,脚底一点便到了跟前。
    “柳大哥!”她像见着了娘家人,蹦起来跳进柳拂衣怀里,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呀”地叫了一声,疼得直吸气。
    “怎么了?”柳拂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见她浑身都是血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愧疚之色溢于言表,“都是我不好,让你着了妖怪的道……”
    “没事没事,都是皮外伤。”妙妙看见柳拂衣背后的两姐弟,神色都格外诡异。慕瑶一路斩杀竹妖,听到柳拂衣的话后看过来,脸上是愧疚又复杂的神情。
    而慕声远远睨着他们,神色晦暗不明。
    柳拂衣将披风脱下来给她披上,拉她出了山洞,安抚了一番之后,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妙妙,遇到危险,为什么不用通讯符联络我们?”
    他看见她身上到处是伤口,心里一阵狐疑:“还有我给你佩好的收惊符,你是不是私自摘下来了?”
    “阿声不是教了你炸火花吗?它们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用?就算只能炸出来一个火花,对付这些竹妖也足够了吧……”
    “呃……”妙妙面对这一连串的发问,内心无比复杂。总不能直接告诉柳拂衣,符纸一张也没有,炸火花也是逗她的,全是黑莲花杀人灭口的诡计吧?
    “我……”
    不知何时,慕瑶和慕声已经解决完了所有的竹妖,无声地站在柳拂衣背后。
    “你给我的符纸……”她对上慕声的那一双黑眸,深深看他一眼,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小心丢掉了。”
    柳拂衣气得无言以对,差点克制不住揪起她的衣领:“什么都能丢,保命的符纸也能丢?我早知如此,就应该把符给你写在衣服上!”
    慕瑶和慕声闻言,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虽然难看的原因各不相同。
    “对不起。柳大哥我下次一定收好,绝不乱跑了!”妙妙勇敢地承受着男主角的珍贵怒火,态度格外诚恳,只希望柳拂衣快点息怒,别再刺激可怜的女主了。
    岂料妙妙越退让,越激起了柳拂衣的保护欲,在他眼中:妙妙小脸苍白,满身是伤,被恐吓了一个晚上,立都立不住了,还要向他道歉,他心中愈加自责,冷了脸色:“那炸火花呢?阿声不是教给你了吗?”
    “我……”妙妙看看柳拂衣又看看黑莲花,一时手足无措。拂衣见她吞吞吐吐,心里明白了三分,回头一看慕瑶姐弟神情冷淡、仿佛事不关己般地站着,连一句也不问,像是吞了一肚子冰碴子,浑身上下都是寒意:“我就知道,慕家独门炸火花,岂是随便传给外人的?”
    他这话说得伤人,慕瑶望着他,许久才冷笑一声,眼里满是倔强:“我慕家光明磊落,要么不教,要么便好好教,怎么会使那种手段?”
    “柳大哥……”妙妙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笑道,“慕姐姐说得对,慕公子很认真地教我了,是我被那竹妖一吓,把口诀忘了。”
    话毕,感觉到黑莲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柳拂衣满脸质疑:“真的?”
    妙妙点头:“真的,你想,我连符咒都记不住,炸火花的口诀那么难,我忘记也情有可原啊!”
    慕瑶转身便走,柳拂衣蹙了蹙眉,追了上去:“瑶儿?”
    这一日是动身第十日,此处竹林越来越稀少,隐隐约约听得见镇子那边喧闹的人声了。袅袅炊烟从远处升起,昭告着青竹林副本走到了尾声。
    慕声的脚步声极轻,像是只猫儿,他的影子若有若无,很有耐心地跟在妙妙身后。
    妙妙拉紧了披风,一路上头也不回,快步走着。
    “凌虞。”慕声终于耐不住,开口叫她大名。
    “不是说了别叫凌虞吗?我叫凌妙妙。”妙妙的语气相当不善,话音未落,早已回过头去。
    慕声稍一用力便追平了她,发尾在空中摇摆,眸中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你没什么话与我说吗?”
    妙妙面无表情地摇头,脚步飞快,似乎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生命。
    慕声一侧身,正式挡在她面前,她向左走,他伸左手拦;她退而右转,他就伸出右手,袖子上的银纹麒麟露了全身。
    他站直立在她面前,恰能看到她黑亮的发顶。凌妙妙打死不肯与他进行眼神交流,一直低头死死盯着他的脚,甚至让他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预谋着暴起踩几脚。
    凌妙妙退无可退,这才仰头,露出冷笑:“我与一个一心想杀人灭口的人,有什么话好说?”


【第25章】 竹林与青杏(十三)

    “既然这样厌恶我,刚才为什么要说谎?”慕声眼中竟然有淡淡的不解。
    凌妙妙奇了,这还是人精黑莲花吗?
    “那是为了大局着想,不想让你们之间产生龃龉。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家,懂吗?”
    黑莲花不吭声了,转而垂下眼:“柳拂衣披风上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又来了。
    凌妙妙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你事儿太多了吧,离我远点,咱俩都清净。”
    慕声伸手拽住她的披风的刹那,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别动。”
    这一下是实打实的恼了,毫不留情,他手上让她拍得火辣辣的痛,下意识地收了回去。她裹紧披风的模样像是护崽的母鸡,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灼得他需要后退两步,吐出两个字:“我冷。”
    慕声伸手要解自己的披风,听见她冷笑:“我不想要慕公子的,就想要柳大哥的。”
    他乌黑的眸子里顿时一暗,绷紧了嘴角,声音很低:“我就这么不如柳拂衣?”
    妙妙反唇相讥:“毕竟教我术法的是柳大哥,来救我的也是柳大哥,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慕声看她半晌:“我给了你香囊。”
    提起这个妙妙就来气:“柳大哥的香囊还能震慑小妖,你那香囊顶个屁用?”
    黑莲花的脸色霎时变了,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她撩开披风,想把它解下来:“谁稀罕你的香囊了,还你……”
    拽了半天,手都拽红了,却发现这香囊乃是用术法系上去的,悬浮在她腰际,走哪跟哪,竟然怎么也拿不下来。
    慕声冷眼看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半晌,扭过头去:“凌小姐,你看见了,我们跟你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倘若你现在抽身而退,我们可以将你安全送回家去,从此天高水长,各走一方……”
    “哦。”凌妙妙骤然打断。
    她有点回过味来了,“你刻意与我为难,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离开你们?”
    她一来,就打破了三人团微妙的生态平衡,这一通乱搅,影响的不止柳拂衣,还有一朵本来心无旁骛的黑莲花。
    本是为了应对柳拂衣才留下她,岂料偏偏跟他更相熟,他不习惯,进而恐慌,进而横出戾气,欲永绝后患。就是她不死,至少也得恐吓几分。若换成普通的官家小姐,还真说不定被吓得哭爹喊娘要回家,至少也得离主角团远远的。
    呵,这人孬了。
    好胜心瞬间被激起十丈高。
    泛着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充满光泽,柔韧地垂在两边,眼中怒火慢慢褪去,笑了:“让你失望了,我非但要跟你们上长安,还要陪你们走到最后。”
    还会在终局保下你的小命,傻叉。
    二人如两头猛兽,不动声色地窥伺着彼此,敌不动,我不动。
    慕声凝视着她,似乎真有几分疑惑:“你到底缘何如此执着?”
    妙妙叹气:“慕声,我把你当朋友,不求你投桃报李,只求你别老是践踏别人的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在他嘴里玩味一番,什么地方震动一瞬,却立即被否决,眸中的轻蔑神色越发明显,“世上哪有真心二字?”
    凌妙妙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恼怒:“慕公子,你现在就正在践踏。”
    “……”他沉着脸转身,“以后再遇危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凌妙妙双手叉着腰,刻意提高了声音,活像仗势欺人的小妇人:“有柳大哥保护我,我怕什么呀?”
    这条路上,我连你慕声都不怕,怕什么路途遥远,危险重重。
    慕声背影一僵,走得更快了。
    “滴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阶段结束。阶段奖励回忆碎片,该道具可帮助挑战者摸索主线。”
    凌妙妙手里出现了一枚亮晶晶的玻璃片,她对着光左看右看:“这就是回忆碎片?太敷衍了吧!”
    透过玻璃看去,湛蓝的天幕变成暗灰色的,犹如在重重时光中褪了色。斑斑驳驳的灰蓝水彩一般铺开,刹那间将凌妙妙笼罩在其中。
    “轻衣侯来了,轻衣侯来了!”
    长安大道连狭斜,行人避让,青牛白马拉七香车,浩浩荡荡一行车马,鱼贯入宫城。
    高耸的城墙巍峨,匾额上书“安定门”三字,锯齿状的城垛之上,一排猩红的旌旗一直蔓延到远方,在风中烈烈。
    “肃静!”只维持了几分钟,喧闹声迅速蔓延开来,人声鼎沸。
    都城风气一向开放,年轻的权贵不喜以权压人,因此宫城外的男女老幼退在一旁时,都敢伸颈去看,指指点点,满脸都是喜气。
    传说当世轻衣侯,丰神俊秀,貌比潘安,是举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那拉车的骏马通体雪白,马鬓如流云,四蹄奔腾,姿态优雅,如同天上神马;拉着的雕车精巧奢华,无一处不精致,那厚重的垂着流苏的帘子背后的人,究竟又长什么模样?
    “小乞丐你怎么不吃了?”一只柔夷伸过来,想要摸摸男孩的头。
    他看上去至多七岁,面如浮雪,一双眼睛乌黑水润,一头浓密的头发半长不长地落在肩上,要不是嘴唇干裂,脸上布满尘土,简直像个小仙童。
    他面无表情地躲过了少女的手,眼中没有警惕,只是漠然。
    “姐姐,你理他做什么?他是个怪物。”旁边乞讨的孩子淌着涎水凑过来,“他不吃,不如给我吧。”
    少女有些讪讪,不情愿地将手上的点心分给一群乞丐,那些乞丐孩子马上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将她围住了。
    她心里却还惦念着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不回答,旁边的小乞丐嬉皮笑脸地取笑:“小姐,这没娘的野种,没有名字。”
    “我有娘。”他开口了,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
    我只是……我只是……眼中刹那间弥漫出一股暗涌,这种不应该存在于小儿身上的激烈的恨意,竟然为他黑亮的双眸更添一抹锐利的光亮。
    “哎,你去哪儿?”她见他飞快地爬起来,回身走了两步,竟然如雾一般消失在了她眼前,吓了一跳,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看到了吧,姐姐,我说过他是个怪物。”旁边一张张嬉皮笑脸的小脸上,闪动着饿狼般残忍又淡漠的神情。
    轻衣侯香车宝马过安定门。吆喝声刚降下去,马车猛地停顿一下,车上人合上手中书卷,蹙了眉头,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迸射出漫不经心的寒光:“不是说了,本侯不需要查令牌么?”
    没有人回答。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只有香炉里冒出袅袅白雾。
    他顿了片刻,神色一凛:“什么妖物,出来?”
    车里四角挂着收惊符,几案上摆放着玳瑁貔貅,侧边悬挂着像模像样的桃木剑,各门各派宝物摆满了,将这小小的马车硬围成了一只铁桶。
    他不信,这样还有秽物闯得进来?
    一阵凉风拂过他的面颊,他猛地向后一撤,转瞬自己桌上便多了一个小孩,袍子下的两条纤细的腿轻轻晃荡,露出雪白的双足。那幼兽般诡谲的小孩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酷虐的恨意。
    “你是何人?”男人在这夜色般的眸中看到自己惊愕的倒影,“你要做什么?”
    一只冰凉的小手猛地卡上他的脖颈:“我来杀你呀。”

    第一卷完

    注:“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唐卢照邻长安古意


【第26章】 帝姬的烦恼(一)

    “啊!”宝罗纱帐里猛地坐起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头黑发披散在绣着了大片玉兰的素白寝衣上。
    宫女从寝殿角落小跑过来,隔着帐子问,“帝姬,您怎么了?”
    少女一双柔嫩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手指微微发抖,“佩云,有人要掐死我!”
    纱帐撩开,一张素净温婉的脸探进来。还好,床上只有专为夏天准备的蚕丝被,皱巴巴地攒了个团。尊贵的帝姬抱膝僵坐着,拼命在脖颈前虚抓着什么,眼里满是恐慌。
    佩云见她衣领下露出的皮肤被手指挠出几个红印,急忙将她的手拉开:“帝姬别怕!做噩梦了而已。”
    端阳帝姬长长地吐了口气,仰躺在床上,披散的头发压在身子下面,娇容上满是疲惫。
    室内三个角落摆放了雕刻精美的大鼎,鼎内放着大块的坚冰,正徐徐向上冒着白气。即使外面的骄阳似火,凤阳宫里仍然有阵阵穿堂风,阴凉舒适。
    佩云扶着纱帐:“帝姬,要梳妆沐浴吗?”
    床上人翻了个身,眉头微蹙,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梳妆?今天有什么事?”
    “下午赵太妃要去兴善寺祈福,想让帝姬作陪……”
    话音未落,端阳帝姬瞳孔紧缩,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脊背紧紧靠住墙壁,浑身颤抖:“本宫不去兴善寺!”
    “帝姬?”佩云吓了一跳,“可这不是三天前拜谒太妃时说好的吗?”
    端阳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个诡异的声音,一声声在她耳边呼唤:“神女?”
    “谁在说话?”
    寺院内古树参天,青石板下满是青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颤动着。
    “神女,快随小人来。吾等候您多时了。”
    周边的场景飞速变化,寺中翘起的檐口飞速变作密林,又到了大片荒地,山峦如波涛般起伏,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最后,又回到了殿宇连绵的寺内。
    “这是在做什么?”她环顾四周,与她初来时别无二致,只是天色很暗,天空仿佛被人用一张巨大的布盖着,密不透风的,周遭一片死寂。
    “方才神女所在位置不对,现在对了。”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神女?”
    那声音笑起来,随即起起伏伏跟上了无数道笑声,这些笑声有的浑厚,有的苍老,有的稚嫩,竟有百十人之多。
    她倒退了一步,回头望去,地上竟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他们姿态虔诚地伏在地上,仿若将她奉为神明:“神女已至,仪式开始。”
    再然后……
    端阳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回忆起那场面,语气里满是怨愤:“自打本宫跟母妃去了兴善寺,回来便开始总做噩梦,我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了。”
    佩云敛了笑:“帝姬慎言。佛祖劝人向善,去一趟寺中,能涤荡尘埃,只有抚平心绪之效,怎么会致使人做噩梦呢?”
    此时宫中信佛已成潮流,天家妃嫔不论品阶高低,身份尊卑,一律自发吃斋念佛,每年花一大笔开支在寺庙里,比谁更虔诚。而这股风气,正是由她生身母亲赵太妃带起来的。
    谁都能说,做女儿的不能说。
    端阳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梳妆吧。”
    “端阳帝姬,本名李淞敏,先帝宠妃赵氏之女,今上胞妹,深得圣宠……”妙妙搜肠刮肚地想着原书中的剧情,被慕声开口打断。他眼中讥诮:“你说的这些,哪个不是众人皆知的?”
    妙妙怒而反驳:“你这么厉害,倒是说点儿新鲜花样出来?”
    “派你出去打探消息,就收回来这么些废话?”他打量妙妙半晌,“你到底有什么用?”
    “好了,阿声。”慕瑶淡淡地放下茶杯,责怪地看了弟弟一眼,“凌小姐没有自己的暗线,别再折腾她了。”
    连慕瑶都看出来了,最近这两个人之间有点反常。
    从前倒是貌似很和谐,可这几天就像火药桶碰上了火星子,动不动就互相讥讽,还是口齿伶俐的凌妙妙获胜居多。而慕声,她似乎从没见过他如此明显地欺负一个女孩。
    他硬带着不识路的妙妙走到繁华的街市上,兜了几个圈子,将她一个人丢在人群中,自己抽身而退。隔几个时辰,才回街上,将无助徘徊的人领了回来。
    他让凌妙妙一个长在深闺的小家碧玉去市井间打探,被那些丰乳肥臀的妇女讽刺刁难了一个下午,回来时都还是灰头土脸。
    她虽然不喜欢凌妙妙,但也不希望她出什么危险。慕声屡教不改,就像瞬间退化十岁,绊在这个坎儿上过不去了似的,倒令她有些头痛。
    休战。妙妙白了慕声一眼,趴在客栈的红漆木桌上。
    阳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进来,外面是长安外郭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
    拂衣从吱呀作响的二层踏步上来,见慕声与姐姐坐在一边,便走来坐在妙妙身旁,喝了一盏茶水。
    “怎么样?”慕瑶探身。
    “下午赵太妃将带着端阳帝姬去兴善寺拜佛,到时我们跟在暗处……”
    慕声冷笑一声:“这赵太妃是不是以为,拿了慕家一块玉牌,就可以把我们当卒子用了?”
    捉妖世家慕家一生为百姓福祉奔走,从不为荣华停留,也不会听从高位者号令,除非此人手上有慕家的玉牌。
    手上有这块玉牌,就可以调动慕家人前来铲除妖邪,天南地北在所不辞。因此,这玉牌很珍贵,统共三块而已,都给了曾有恩于慕家的人。
    赵太妃手上就有这么一块,慕瑶说不清这令牌的来头。
    听了慕声的话,慕瑶的神色明显不悦:“既然觉得我们不登大雅之堂,何必大老远请我们来?”
    慕声笑着看向柳拂衣,熟练地祸水东引:“那就要看柳公子究竟是如何交涉的。”
    当今天下妖物横行,宫中不缺捉妖驱鬼的方士。这些方士宛如金丝雀,终身待在宫城内为帝王家服务,鲜少出来抛头露面。
    捉妖人相轻,宫中方士们看不起宫外捉妖人,认为术法最高造诣在钦天监,捉妖世家都是野路子。
    自然,出身捉妖世家的姐弟二人也看不惯那帮养尊处优又没本事的方士。
    “阿声不要误会。”柳拂衣从容解释道,“钦天监岂是后妃随便能够调用的?想必她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希望自己暗中处理,不想惊动陛下。”
    慕瑶点点头,直入主题,“听说端阳帝姬自从十八岁生辰那年去了一回兴善寺,回来便夜夜噩梦缠身,的确有些奇怪。”
    柳拂衣默然望向窗外,目光仿佛透过重重楼宇,到达那一片连绵不断的寺院古刹。
    因赵太妃信佛,具有强大的带动效应,这股浪潮转瞬就席卷了整个权贵阶层,乃至整个都城。
    “物极必反,秽物最爱趁人疯狂时伺机而动。”
    他的眸中泛出一丝深沉的忧虑。
    凌妙妙贴在冰凉的墙根上,插不上嘴,伸出筷子夹向盘子里的葫芦鸡。
    长安葫芦鸡久负盛名,鸡皮炸得又酥又脆,油而不腻,金黄的薄薄一层,自然地与鸡肉剥离开,令人垂涎三尺。
    不料挨住鸡的瞬间,横空伸出一只筷子,架住了她的,抬头一看,看见慕声笑吟吟的脸:“凌小姐,你都吃了半只鸡了。”
    骤然被这么说出来,凌妙妙涨红了脸:她这一路上,除了不停地给柳拂衣制造麻烦刷存在感,就是在主角团紧张讨论案情的时候,在旁边吃吃吃。
    虽然是剧情需要,可确实是……
    觉察到慕瑶和柳拂衣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讪讪收回手去。慕声的筷子却不停,夹起一只酥脆金黄的鸡翅,轻柔地放进了她碗里:“怎么不吃了?我记得凌小姐喜欢吃鸡翅啊。”
    他眸中笑意宛如一汪春水,凌妙妙感觉自己被噎住了。
    自从慕声请她急流勇退被拒绝后,他的绊子使得是越来越顺手了。
    那天他强行带她到早市探听消息,巧言令色地蛊惑了一群卖鱼买水果的大妈,将她往人群里一推,转身就没影了。
    那群胸前波涛翻滚的阿姨气势汹汹地将她团团围住,问的全是:“那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多大了?婚配否?去哪了?你是他什么人?”
    等她装疯卖傻地挣扎出来,头发都乱了,走在路上,活像是被抢劫过。而慕声站在路边,远远递她一面镜子,笑吟吟地邀请她看看自己的尊容。
    妙妙叹了口气。
    柳拂衣的表情却异常欣慰,他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妙妙,阿声给你夹的,快吃啊。”
    他甚至还拉着一头雾水的慕瑶站了起来:“瑶儿,走,随我一起结钱去。”
    一头雾水的慕瑶被他扯着走远了。
    慕声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她旁边,睨着她的脸:“好吃吗?”
    “这一路上你都不嫌烦吗?”妙妙无趣地扒拉了两下鸡翅。
    慕声的笑意味不明:“凌小姐有趣极了,我怎么会觉得烦呢。”
    妙妙哼道:“不就是又知道你一个秘密吗?公平起见,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了。”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别再提你的葵水。”
    “这次不是葵水。”妙妙凑近了他,柔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十五岁的时候胸围只有两尺五。一年时间里,长了好多。”
    慕声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望,下意识地想看看那“长了好多”是个什么程度,不想她立即双手护在胸前,一下子躲远了他,斜睨过来,字正腔圆:“往哪儿看呢?不知羞!”
    “……”
    周围的嘈杂声骤停,长安城的大爷大妈叔叔阿姨停止吃酒,无数谴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凌迟的刀子。不多时,指指点点的声音响起来:
    “长得挺好看的,不想是个登徒子。”
    “人不可貌相,越是这样的,越是……”
    “就是……”
    “咔哒。”一个彪形大汉如同一道黑云涌过来,将腰间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拍,挡在凌妙妙身前,对慕声横眉冷对,“我们长安风纪尤好,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慕声望着他的手指,黑润润的眼眸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大汉也冒火了:“你还敢瞪我!”
    慕声冷冷瞥他一眼,没有回应,站起来,径自往大汉背后看,压着火气道:“凌妙妙,出来。”
    “咔哒!”大汉猛地一拍桌上的剑鞘,直拍得桌子都要抖三抖,“小子,你可不要太嚣张。”转身对凌妙妙安抚道,“姑娘,你别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们长安人都是你的乡里乡亲,大哥给你做主。”
    凌妙妙心里几乎笑岔了气,从那雄壮的身影背后探出个脑袋,真诚地笑道:“多谢这位大哥。您误会了,我们一起的,他……他跟我玩儿呢。”
    “真的?”大汉狐疑。
    “真的。”妙妙点头。
    素不相识的侠义大哥拎起那把沉重的剑,安慰地拍了拍她,一步三回头,每回一次头,就要指着慕声的鼻子骂一句:“给我小心点。”
    “一看你就一肚子坏水!”
    “休在长安撒野!”
    “再让我看见一次打断你的狗腿!”
    慕声面无表情地目送那凶猛的抨击远去,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憋笑憋得直发抖的凌妙妙,她脸上十分严肃,杏子眼里写满了无辜:“真没想到,长安百姓实在是太热情了。”
    “……”慕声的脸色变了又变,咬牙转身,“不早了,走吧。”
    这人从不是个软柿子,找到机会就要反将一军,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偏偏,刀枪不入。
    还是再容留身边观察观察。
    身后的少女紫藤色裙摆一旋,犹如木槿花揉开了花瓣,犹自喋喋不休:“对了,倘若我泄露你的秘密,你大可也将我的秘密说得众人皆知呗!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第27章】 帝姬的烦恼(二)

    大启灵塔,广置天宫。
    兴善寺一片殿宇连绵,画拱承云,丹栌捧日,白玉栏杆重叠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赵太妃的马车停在寺前,两个浅红襦裙的宫婢扶她下了车。
    太妃年已四十,但保养得相当精致。瓜子脸上缀着妩媚的一双眼,仅眼角有些皱纹,薄唇若有若无地勾起,年轻时候一定是位妙人。
    这位先帝曾经的宠妃一身绛紫,辅以鲜亮的秋叶黄纹饰,贵气里刻意带了一丝年轻的色彩。她削减了贵重头饰,头上只别了一支素钗,临下马车,似乎想起了什么,将手上的镂金护甲也捋下来,顺手交给了宫婢。
    后面紧跟着又来了一辆马车,宫女佩云先跳下车来,伸手去扶车里的端阳帝姬。
    李淞敏生得很像赵太妃,一双眼睛大而水灵,但身为公主之尊,无需讨好他人,她比母亲要更自信,神态里总是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骄横。
    赵太妃远远等着女儿过来,一见她彩衣华裙,不紧不慢的模样,眉头蹙了起来:“佩云,怎么给帝姬选衣裳的?”
    佩云吓了一跳,回头去睨端阳的神色,帝姬撒着娇挽住赵太妃的手臂,“母妃,是我选的裙子,今日天气好,适合出来踏青。”
    “淞敏,都说了多少次了,佛祖面前,你姿态要放低些。”她顿了顿,见到端阳精神不济的慵懒模样,摸了摸她的眼皮,心疼道,“又做梦了?”
    她回过头去寻觅着,瞥见远山脚下柳拂衣伫立的身影,面色稍霁,扶着端阳的手,压低声音:“母妃已经找到解决办法。多半是从前咱们心不诚,才让神明怪罪下来。这回母妃捐了三百斤香油钱,亲自磕头赔罪,你肯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端阳满脸不赞同,想争辩什么,最后还是颓然放弃了。
    她顺着母亲若有若无的视线看去,碧蓝的天空之下远山叠翠,那里似乎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脊背挺拔,衣袖和披散的黑发随风摇摆,那身影宛如谪仙。
    她还想要好奇地看两眼,转眼已经走到了正殿门口,被赵太妃拉着进去,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门在她身后缓缓掩上。赵太妃微微侧过脸,半张脸落在阴影中:“都在门口等着。”
    宫婢们恭敬地垂袖,分两列守在门前。
    烈日已经西斜,偶有一阵风吹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轻轻抖动,发出波涛般的响声。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柔软中岿然不动。
    树下细碎的光影洒落在柳拂衣脸上,他用好听的声音低声吟诵:“青青伊涧松,移植在莲宫。”
    慕瑶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清冽动听:“藓色前朝雨,秋声半夜风。”
    他闻声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阿姐什么时候学了这首诗,我怎么不知道?”慕声微眯眼睛,习惯性地打破这种和谐温馨的画面。
    慕瑶又好气又好笑地朝前面抬了抬下巴:“现学的。”
    慕声扭过头去,果见到不远处的树木掩映的墙壁上,不知被哪个张扬恣肆的文士,以苍劲笔触题了一首诗。
    “……”
    凌妙妙低笑一声,被慕声一记眼刀吓得缩在了柳拂衣身后,探出个脑袋,见慕声一张青春鲜活的脸上满是阴沉,心里忍不住偷偷笑。
    日常观看免费修罗场,生活真精彩。
    “瑶儿,你可有感知到妖气?”柳拂衣把玩着那小巧玲珑的九玄收妖塔,露出沉思的神色。
    “没有。”慕瑶有些迟疑,“不过,我想帝姬不会无缘无故被梦魇缠绕。只是现在赵太妃不许我们直接插手,查起来束手束脚,实在为难。”
    柳拂衣劝道:“家丑尚不外扬,何况是皇家秘辛。”
    慕声眺望着层叠阑干上巍峨的皇家寺院,错落的朱漆柱外站着两排训练有素的锦衣宫婢。
    他忽然冷笑一声:“马上,她便不得不求着我们接受这皇家秘辛了。”
    “信女赵沁茹,带着女儿李淞敏来了……”紫色裙摆拖在地上,赵太妃合拢的手掌微有颤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既说我诞下个神女,应该福泽不尽才对,为何……为何反降困厄?”
    莲花宝座之上,一座巨大的金身接引佛像,以某个轻微的角度向下倾斜,和蔼地微笑着俯视芸芸众生。跪在大殿中的端阳不敢抬头,只觉得那栩栩如生的神像仿佛一团金光四射的云,压在她头顶。
    她惶惶不安,一旁的赵太妃却闭着眼跪伏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
    “信女已按指令,将全部身家尽数上供,求佛祖保佑我儿身体康健,不再被噩梦缠绕。早年的因果,应在我身上便是,那些恶毒之人……”她脑中轰然闪过许多画面,紧闭的双眼猛地挣开,闪出一抹决绝的光,“统统入地狱,不得超生!”
    许完了愿,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她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在案前净了手,点燃六支香插入香炉中。随即再次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再向下至心口,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上身虔诚地拜倒。
    烟雾缭绕着,斜升入空中。
    “敏敏,你快拜一拜。”她急促地唤着端阳,扯着不情愿的少女跪在了蒲团上。
    檀香气息浓郁,恍惚间耳边传来一声轻唤:“神女?”
    一阵风仿佛若有若无的手,拂过端阳的脊柱。
    刹那间头皮一阵发麻,她几乎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即跳了起来:“母妃你有没有听到,你有没有听到?”
    耳边却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神女……”“神女,快随我们来……”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狂喜的,焦急的……
    一声叠一声,被狂风搅散,空气被旋转的气流切割得破碎了,那些声音语不成句,慢慢变做了风的呜咽。
    眼前的光线慢慢暗下去,延伸出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两旁微有亮光,分列摆放着色彩斑斓、神态各异的菩萨像。
    为显皇家气派,佛像用足金,观音像用白玉,纯粹而威严,高不可攀。可眼前这些菩萨像,充满了青绿、靛蓝、朱红、藤黄等颜色,犹如民间城隍庙里泥塑彩涂的神像,艳丽而诡异。
    端阳难以置信地望着,脸上渐渐涨红,几欲滴血。
    那些佛像栩栩如生,连衣带的褶皱都活灵活现,更不要说面上神态:
    男男女女们衣衫半褪,足上、头上、腕上带着层层叠叠的金饰,三两个挤在一起,将私密之处毫不避讳地展露出来,以各种令人咋舌的扭曲姿势,行鱼水之欢。明明应该是冷冷清清的佛像,却比红尘男女还要疯狂恣意。
    端阳耳边的音浪冲击着她的耳膜,“神女,吾等候您多时了。”
    她的脸色由红转青,牙齿咯咯吱吱地上下碰撞,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噩梦,那个噩梦成真了。
    呼吸间几乎要从肺部牵扯出棉絮,恐惧像看不见的手攫住了她,她像一个瞎子在冰天雪地崩溃地逃窜,颤抖着大喊:“我不去!别叫我!别叫我!”
    “敏敏!敏敏!”赵太妃看见端阳忽然发疯似的大叫起来,朝着空气拍打,急忙去拉,却被猛地推开。
    端阳脸色铁青,扑过去用力地拍打着紧闭的殿门。凄厉地喊了几声,动作突然减缓了,黑色的血液顺着耳孔流出,在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拉出一条竖长的线。
    赵太妃的脑袋轰地一下,发出了颤抖破碎的尖叫:“我的儿!啊!来人,快来人!”
    耳边响起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讥笑和讽刺,像一阵刺骨冷风灌入她的耳朵:“信女赵沁茹,你是不是拜错地方了?”
    赵太妃因焦急而涨红的面孔瞬间变得煞白。她倒退了两步,转头茫然四顾。
    “别叫我!”帝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弱,向后退去。身子软软倒下去的一瞬间,看见大门由外向内推开,随即所有恐怖的声音戛然而止,耳中只剩下树上的蝉鸣。
    清风带着赤红的晚霞涌入,漫天绚丽的华彩,都在那一人身后。
    柳拂衣稳稳接住了帝姬的身子,目光冷淡地扫过了阴暗的大殿,落在了呆若木鸡的赵太妃脸上。
    “娘娘。”他不动声色地提醒,刻意抬高了声音,“帝姬中暑昏厥,需要叫太医吗?”
    柳拂衣的脊背挺得笔直,保持着十足的警惕,衣袖里揣着九玄捉妖塔。但凡有一丝妖气,这宝物一定会跳出来,照得作祟之物无可遁形。
    可惜没有,带着热浪的晚风卷过他的发梢,寺外天际的晚霞与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见到佛像真身,外面的宫婢不敢逼视,齐刷刷地跪伏在门口,透过她们光亮的发髻,远处拉马车的良驹百无聊赖地扫动尾巴,四面寂静得只剩风声。
    柳拂衣怀抱帝姬,衣袂摆动。
    “对……”赵太妃紊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手指将帕子扭得变了形,她伸出颤抖的手理了理发梢,找回了一些体面:“帝姬中暑昏厥来人,回宫。”
    赵太妃慢慢靠近了柳拂衣和其身旁神情严肃的慕瑶,似乎仍然心有戚戚,声音都蔫了下去:“佛寺里确有古怪……拜托诸位了。”
    “太妃娘娘,”慕瑶清清明明的眼睛盯着她,那双琉璃眼瞳中,容不得一丝隐匿的丑恶,“寺里并无妖气。”
    赵太妃猛地一凛:“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懒洋洋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慕声雪白的脸半隐在阴影之中,唯独一双黑润润的眸子,似乎倒映着满池星光,是阴暗中石破天惊的两抹亮。
    赵太妃望见他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嘴角不自知地痉挛了一下。
    慕声手里捏着烧了半截的六枝香篆,从黑暗中走出,嫌弃地伸到了众人眼前:“小小几根迷幻香,便把你们都唬住了。”
    他没有在意赵太妃的神情,而是低头掀起香案上的桌布:“妙妙,快点。”
    香案后爬出手里捧着两大把香的凌妙妙:
    “没来得及烧的香都在这里了,回去查一查吧。”


【第28章】 帝姬的烦恼(三)

    “太妃娘娘,说来真是巧,下官从太仓过来,遭遇船难,还是这几位大人显了灵通,救了下官一命。”郭修庞大的身影立在殿内,半躬着身子,满脸横肉的脸上讨好的笑,别扭得有些滑稽。
    赵太妃没做声,尖尖的护甲翘起,有些心烦地用茶杯盖子剐蹭着沿口。
    柳拂衣专注地看着一旁的满头大汗摆弄着香篆的老太医和一个穿绸布衣裳的年轻香师,不自知地拧起眉头,不知道在考量些什么。
    慕瑶安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案前的茶水飘起如云的白气,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都是下官消息不灵通,几位大人受太后所托远道而来,又是下官的救命恩人,应该早作安排才是……”郭修睨着地板,径自絮絮叨叨。
    “行了!”赵太妃砰地一下将茶盏搁在桌上,语气不悦,“我叫你来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明白吗?”
    郭修顿了一下,尴尬道:“娘娘,臣……臣实在冤枉啊。”
    “哼,你冤枉?”赵太妃狠狠剜了他一眼,回首扬声道,“陈太医,陆先生,你们说说,本宫冤枉他没有?”
    那年轻的香师陆九,是按照慕声的意思特意从民间请来的,身上特意准备的一件崭新的丝绸长衣,在这华美宫廷里仍然显得有些寒酸。
    他有些紧张,本来略显苍白瘦削的微微发红:“回娘娘,这香,这香……是、是上好的檀香。”
    郭修闻言,腰杆挺直了:“臣自打当上这个礼部侍郎,夙兴夜寐,战战兢兢,唯恐不能为娘娘肝脑涂地。臣知道娘娘礼佛心诚,又怎么会做那种以次充好之事?”
    他面上满是委屈,甚至伸出手夸张地揩了一下眼角。
    赵太妃忍耐地闭了闭眼睛:“陈太医?”
    “回太妃娘娘,”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费劲道,“这里面的确掺杂了可以安神和致幻的药草。”
    “郭修!”话未说完,赵太妃便神情猛变,怒不可遏地爆发了,猛拍一下桌子,“你还有什么话解释?我让你一路高歌走到这个位置,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郭修让她吼得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脸色发白:“不可能,不可能呀……”
    “陆先生。”慕瑶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年轻香师身后,身上一股梅花冷香若有若无,惊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她纤细的手指捏了一小块香篆,在指尖捻开,嗅了嗅,沉默半晌,问道:“你既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香师,辨不出这里还有一种多余的成分吗?”
    陆九咽了口唾沫,下唇微微颤抖:“草民……草民……”他定了定神,回答道,“的确还有一种多余的……但是依草民之力,难以难以辨别。”
    “陆九,不肯说?”赵太妃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要本宫求你吗?”
    “娘娘不要生气。”慕瑶平静地打断,自然地挡在了身子发抖的香师前面,“陆先生是本分生意人,辨别不出是正常的。因为他未曾做过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刻意咬重了“杀人放火”四字,目光凌厉地掠过了郭修的脸。
    溪水从巨石上流淌而过,发出清脆的声响,水流分成无数股,分开又汇聚起来,奔向远方。
    “哎,倒霉摧的。”凌妙妙蹲在大石头上,将手中衣服翻了个儿,装衣服的木桶被水冲得微微飘动起来,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拖到了一边。
    无数绵密的水雾打在她脸上,在这酷暑天里带来一阵清凉,她停下来,将红彤彤的脸颊凑近了溪水,弄得眉毛上全是水珠。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来,将手臂也泡进水里。
    “哗!”她将手臂从水里猛地捞出来,感受水顺着伸直的手臂流进衣服里痒痒的触感,自娱自乐得相当开心。
    缎子似的长发泛出栗色的光泽,头发多而顺滑,一根簪子定不住,有一半已经掉落下来,她干脆扯掉了簪子,任凭头发披散在背后,用湿着的手理了理发梢,斜放在肩膀前,开始对着半桶衣服发呆:“我凌妙妙也算是娇生惯养,连自己亲爹的衣服都没洗过,居然要帮黑莲花洗衣服?”
    她对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长吁短叹:“完成任务之后,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再去信息部投诉这个辣鸡系统。”
    伸手将湿透的外袍再次泡进溪水里,开始新一轮的自娱自乐。
    直到风送来一抹玄色衣角,妙妙动作骤停,抬起头来,看到慕声居高临下的一张脸。
    他躲在那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慕声慢慢地蹲下来,注视她的眼里满含戏谑:“凌小姐很不情愿。”
    四面溪水奔涌流淌,他满意地看见她的神色由惊转惧。
    妙妙憋了半晌,憋红了一张脸:“你说啥?听不清……”
    “……”他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拖到眼前来,二人的脸贴得极近,几乎要鼻尖相碰了,妙妙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那两片色泽粉红的薄唇相碰,轻柔地吐出一连串毒液来:“我说既然不情愿,就别装腔作势了。”
    “哈,”她冷笑一声,将脸向后闪躲了一下,“说得像我不情愿就可以不洗一样……”
    她将差点被水冲走的外裳一把抓回来,放进桶里,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现在住在皇宫里,大把宫婢等着服侍你,你非不让她们洗,硬要折腾我,我有抵抗的能力吗?”
    比起把她丢在人堆里让她找路,还是洗衣服温和一些,毕竟这个世界的夏天如此难挨,她就算坐在大块坚冰旁边也待不住。
    慕声睫毛颤动了一下:“我嫌她们粗手粗脚,想来凌小姐娇生惯养……”他的目光落在她白嫩的手上,水葱似的手指紧紧按住他的玄色衣服,对比十分明显,他语气顿了顿,“我就喜欢娇生惯养的手帮我洗衣服。”
    “……”凌妙妙无言以对,半晌,继续认命地揉搓起来,“行,这就洗,你闪开吧,挡我光了。”
    慕声还是蹲在石块上懒洋洋地注视着她。妙妙的头发柔软顺滑,服服帖帖地垂在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
    他的头一阵眩晕,恍惚中有些褪了色的场景如片片雪花涌进他脑海,那个美艳如花的女人卸了拆环,像是世间所有的平凡妻子,眉宇间满是沉静的温柔。
    院子里飘起了雪花,她头上星星点点的白,有许多落在她面前的盆里,半天都不融化。
    “娘,手冷吗?”
    她抬起头来,笑得万物失色:“给小笙儿洗衣裳,不冷。”
    那张脸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被一只手一把扶住。
    “怎么回事,蹲都蹲不稳当。”凌妙妙的手是湿的,嫌弃揽住他的腰,冰凉凉的,她顺手在他衣袍上故意擦了两下泡沫,这才悄悄收回手,闪着水光的杏子眼里含了一丝调笑:“盆要跑,衣服要漂,你还要倒?我就是活的八爪鱼,看我顾不顾得过来?”
    他目光闪了闪,避开了她衣领下那块雪白的肌肤。
    妙妙早就习惯黑莲花的突然变脸,继续洗她的衣服,睫毛低垂,嘴唇满不在乎地翘着。
    慕声忽然道:“手冷吗?”
    妙妙皱皱眉头,心里奇怪:“不冷。”
    “夏天嘛,玩水多凉快。”她抿唇一笑,心里冷森森地接道,“要是你敢让我冬天洗衣服,老子把盆扣你头上。”
    慕声半晌没吭声,换了个姿势,干脆盘腿坐在了石头上。
    “对啦,慕声。”凌妙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其实你的衣裳也挺好洗的。”
    这骚包一天换一件衣裳,换下来的几乎都是干净的,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那是他怀里的气味,黑莲花连香气也要跟姐姐保持一致。
    “是吗?”
    “对,只不过……”妙妙扯起一件来给他看,“没有土,都是血。”她玩笑地望着他,“你以后少流血好不好?血印可比土要难洗多了。”
    他一顿,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今天的凌妙妙,格外的惹人亲近,不知到底是她手上拿着自己的衣服,实实在在沾染了自己的气息,还是因为这溪水腾出的雾气,柔化了她的眉眼。
    垂下眼睫,恰看到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滚落下去,眼看要无声地落在她衣裙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飞速接住了它。水珠落在手心的瞬间,碎成了八瓣,顺着掌纹飞速蔓延开来,仿佛一个最温柔不过的亲吻。
    他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攥紧了拳头。
    “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0。”
    没错,太仓郡主线之后,妙妙如愿以偿地从系统那里得到了攻略对象的好感度通知,每增进5,都要通知一下。
    四分之一的路程已经刷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好感,她还是相当欣慰的。只不过,作为毫无经验新任务人,她就像盲人走路,在这条根本不熟悉的路上摸摸索索。
    慕声慢慢站起来,水珠早变作掌心一点濡湿,少年优美的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边,一星耀眼的光聚集在刷子的眼睫上:“你明知道这一路上是我故意刁难,为何还对我言听计从?”
    凌妙妙被他这一问,愣了半天,猛地爆发出一声笑:“我说了要一直跟着你们,被折腾两下就退缩,岂不是太孬了?”
    慕声不作声,望着她在阳光下的脸,细细的白色发带被风吹动,犹如蝴蝶展翅。
    二人衣袖摆动,在这个无言的瞬间,像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少男少女,在写什么两小无猜的初恋故事。
    妙妙看着他笑,声音又甜又脆:“我也问问你,你这么折腾我,你是不是觉得挺开心?”
    妙妙俯身将洗好的衣裳装进桶里,捶捶蹲麻了的腿,麻利地跳了起来,浑不在意,“这一路上,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没觉得不高兴。”
    凌妙妙哼着歌往回走。
    她的心大,可是家里人和学校老师盖了戳的,连最不拘小节的豪放男生,都对她的心宽似海拜服。
    真人体验都不怕输,遑论是完成任务。
    她一向不跟小心眼的人一般见识,重要的是过程中的体验嘛。
    慕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就走:“胡说。”
    妙妙脚步一顿,遭了,又说错话了……
    脑子里叮地一声:“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5,请再接再厉。”


【第29章】 帝姬的烦恼(四)

    “热死了,热死了。”小宫女佩雨匆匆跑进凤阳宫内,上襦的两只袖子挽到了肘上,额头上满是汗珠,抱怨道,“姐姐,外面蝉叫得跟疯了一样!”
    当值的大宫女“嘘”了一声:“小声,帝姬在休息!快把衣服穿好,像什么样子?”
    佩雨“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向内殿走去。
    层叠的纱帐如轻云,掩藏着轻柔的声音。
    “当时我们守在外间,听到里面好像有拍门的声音。但娘娘先前嘱咐,无令不得进入,大家都在犹豫,那个穿白衣的公子便走过来了。”
    佩云低垂眉眼,端着圆形的小盒,手法轻柔地给端阳手臂上的患处敷上药膏,“在场的都是内宫奴婢,谁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还没顾得上拦,他一把就将殿门推开了。”
    端阳的两只耳朵被纱布包着,显得有些滑稽,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远方,她收回手来抱在怀里,嘴角泛出一丝笑:“佩云,你可有仔细看过他的相貌?”
    “帝姬……”
    “我长这么大,从未在京中看见过如此潇洒俊逸的人。”她语气越发低下去,眸中仿佛有一团星火在闪烁着,不知是惊喜还是惆怅。
    那天满天晚霞里,他站得笔直,衣袍在风中飞动。
    佩云卷着床上的帐幔,脸上有些犹豫,“可是帝姬,那位公子是个江湖捉妖人,他……”
    “江湖捉妖人又怎么了?”端阳的眉宇间划过一丝不悦,旋即又浮现了一丝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后不也在重用他吗?我看他比那些世家公子有胆量得多,若是能留在长安,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一旁的佩雨年纪稍小些,梳了个紧紧的发髻,额头上绷出了许多碎发,站着听了半晌,插嘴道:“柳公子真的能留在长安吗?我见他身旁有一位白衣女侠,好像是一起的。”
    端阳的娇容阴了下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半晌才稳住心神:“那个女人梳的还是姑娘头,你怎么知道她与柳公子就是一对?”
    佩雨睨着她的神色,眼珠一转,笑嘻嘻接道:“帝姬说得对,他们肯定只是结伴而来。再说了,世上女子,谁能比得上我们帝姬呀?”
    佩云低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端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却佯怒地抄起蜀锦圆枕,虚虚朝佩雨砸过去:“净会谄媚!”
    佩雨接住了,蹦蹦跳跳地凑到端阳身边,为她舒服地垫在背后,端阳作势推了几次都没推动,二人在床边玩闹了一会儿,佩雨身子一退,不经意撞在了佩云身上。
    佩云仿佛感知到自己与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宛如一只被火舌燎到的猫,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端阳坐在了妆台边,专注地睨着镜子的自己,有些不悦地看着耳朵上的纱布:“佩云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些,让人扫兴。”
    佩雨抿着嘴笑了,她颧骨略高,露出颊边一只梨涡以后,倒显得青春可爱:“佩云姐姐毕竟曾经是皇上的人,说话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
    一双小手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耳朵,挽起一个发髻,在她鬓边别了一朵新鲜的芍药。
    端阳微一敛眉,脸色由晴转阴:“皇兄向来不待见我,连带着奴婢都对我拿腔拿调,真是憋屈。”她的手指绕上发丝,摸了摸鬓边那一朵娇艳的鲜花,心情又愉悦起来,“佩雨,这花会不会太艳了些?”
    佩雨两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称赞道:“这花儿夺不去帝姬半分风采,任谁见了,都觉得人比花娇。”
    端阳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就你机灵。”
    她站起身来,“听说母妃在客厅见他……”伸出手最后整了整发髻,压不住嘴边笑容,“刚好,本宫也顺便去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夏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成排的木格栅在流月宫大殿里投下一片整齐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阵阵蝉鸣声嘶力竭,端阳提着裙摆从步辇上跳下来,三两步到了檐下。
    “殿下留步。”赵太妃身旁的尚宫站在玄关,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过头,面上骄横:“怎么,母妃在厅中,我不能进去吗?”
    “回殿下,娘娘与客人有要事商谈……”
    端阳帝姬已经透过帘栊望见厅中的几个人影,隐约见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盏坐在赵太妃右侧,一时间走了神。
    大殿中诡异地安静,一个体型健硕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乱叩首: “娘娘,臣实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里,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赵太妃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神色十分复杂,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慕方士所言非虚……”
    慕瑶清凌凌的声音淡然:“我绝对不会认错。”被她挡在身后的香师陆九脸色苍白,丝绸长袍被汗渍濡湿,在肩胛骨上形成了两个深色的印。
    “郭修!”赵太妃眸中闪烁着惊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胆子!”
    郭修满面震惊,几乎瘫倒在地上,张嘴欲言,没想到一抬脸,嘴一歪,当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儿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眼中颇有诧异。这郭修居然是个攀裙带的,还跟赵太妃沾亲带故。
    “别叫我姨母,我有你这样的好侄儿?”赵太妃压低了声音,眉间满是狠意,像是个低声咆哮的凶兽,“这份差事满足不了你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干了什么?自己作死,还妄想别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儿真的冤枉!”郭修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侄儿,侄儿……是贪慕富贵,可侄儿自小连杀鸡都怕,怎么敢杀人?这批香乃是我从长安城外泾阳坡一个叫做李准的商人那里进来的,当时只图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机……”
    赵太妃闻言松了口气,冷哼了一声,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转头征询道:“柳方士……”
    柳拂衣与慕瑶交换了眼神,点点头:“檀香里面掺杂这么多死人骨灰,动机未知,实为罕见,其中必有内情。”慕瑶神色严肃:“请娘娘允许我们查一查这个李准。”
    赵太妃本来不想再招惹麻烦事,可是事情毕竟是由她牵出,只好虚弱地摆摆手,让郭修起来:“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知道什么,还不速速报给两位方士。”
    端阳帝姬正听得入神,不经意间触碰了帘上的缀珠,当啷一声响。赵太妃眼尖,远远地看见了端阳脚上那一双挂着东珠的丝履,心里诧异:“敏敏,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尚宫只得替她掀开珠帘。衣着华贵的端阳走进来,靠近柳拂衣时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轻移莲步到了赵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许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后浓郁的熏香,赵太妃的目光在她头上娇花上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身子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端阳转过身子,露出明艳如霞的一张脸,对着柳拂衣端端行了个礼:“我来谢谢几位方士救命之恩。”
    “女儿已到长安,暂住皇宫,吃喝一应俱全,爹爹不必担心……”凌妙妙咬住笔杆子想了半天,补充道,“天热影响食欲,近来瘦了几斤,但我很高兴。对了,红糖馒头很好吃,请爹爹重重赏咱家厨子。”
    两手将信纸折了两折,抬头在桌上四处寻觅信封的时候,看见撑在桌角上的一只白皙的手。
    凌妙妙一个猛回头,正对上慕声来不及收回的脸:“你这人怎么偷窥别人写信呢?”
    慕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修长的腿:“我当是写给谁的,原来是写给你爹。”
    “写给我爹怎么啦?”凌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离家三个月都没信儿,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泪呢。”
    “……”慕声侧头看窗外,阳光将窗棂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想不到凌小姐是个如此恋家的人。”
    “谢谢。”凌妙妙刻意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将信纸塞进信封,睨着慕声的神色,笑眯眯地补刀:“你也常写家信吗?”
    知道他寡亲缘,没事就捅一捅,好让黑莲花知道疼。
    慕声看似没有什么反应,转着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应:“我见阿姐写过,不过跟你写的不是一种。”
    “为什么?”
    “开头是父母亲大人膝下,结尾是女慕瑶跪禀,中间肯定不会写什么红糖馒头。”
    凌妙妙咳了一声:“你们家一向家教严,不像我跟我爹,没大没小惯了。”
    慕声微勾嘴角,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既像讽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边:“你自己就没写过?”
    慕声迟疑了一下,眉头微蹙:“给慕怀江和白瑾写信?”
    “嗯。”凌妙妙隐约知道慕瑶父母待慕声不好,但并不知道其中原因。
    也不知是不是黑莲花记仇不记好,瞒报了人家的好意,对于捉妖世家的旧事,能挖一点是一点。
    慕声冷笑了一声:“我不挂念他们,他们也不挂念我。有阿姐写信不就够了?”
    他虽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可浑身上下依然透露着戒备,宛如绷紧的弓弦,“除了家法,他们还留给我什么?”
    他的黑眸微微一转,抚摸着头上的发带,恍然笑道,“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妙妙抬头奇道:“这个发带是慕姐姐的娘送你的?”


【第30章】 帝姬的烦恼(五)

    “是白瑾亲手绣的。”
    妙妙回头打量着他,慕声一向束发示人,这条白色发带几乎日日不离身,既然如此珍视养母送的发带,看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还算不错的。”
    慕声不应,脸上划过一抹讥诮的颜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么送?”
    妙妙将信封揣进怀里:“我早打听过了,有一位大员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随从捎过去,他今日出发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远,寄信也这么麻烦。” 往小小的包裹里小心地装了两块点心,用眼神询问慕声:“嘿,够吗?”
    少年皱眉看着她:“问我做什么?”
    凌妙妙反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笑,“哦,凌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闪烁着笑意,不否认也不反驳:“对。”
    她将包裹打好结,熟练地系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说了,我们兵分两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这么些天,我们两个一直窝在房里闲着,也不太好吧。”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剧情,原身送信一节看似无心,却引出后文无限风波。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作为nc,推动剧情义不容辞。
    慕声眯起眼睛:“你想顺便去查案?”
    凌妙妙满脸诚恳:“外面那么热,我们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吗?”
    陆九在流月宫待了两个时辰,后背已经全湿透了。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虽仍然有些虚浮,但比来时轻松许多。
    他垂着头,让了慕瑶半个身子,可慕瑶放慢了脚步,刻意与他并肩而行。
    “听说陆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红火,长安城里算是独一份。”
    陆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谦逊地笑道:“哪里哪里,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强糊口而已。”
    慕瑶回头打量着他的脸。陆九不过弱冠,已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师,日进斗金。一个生意人混到今天这步,靠的就是为人低调、处事圆滑,甚至识时务得有些畏手畏脚。
    慕瑶看他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陆先生明哲保身是对的,只是,千万要对得起良心。”
    说话的时候,那双琉璃瞳显得格外明净,眼角下的泪痣冷冷清清,她看起来,如此纯粹纯洁,不容欺瞒和恶意。
    陆九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飞快地压低声音道:“慕姑娘,此事太复杂,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瑶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动声色道:“陆先生的意思是……”
    见陆九犹豫,慕瑶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却见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阳帝姬并肩走在一起,远远地落在后面,几乎看不清脸了。
    她无声地回过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放心,我们捉妖人一生只为百姓福祉奔波,连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强权。”
    陆九踌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意人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杂……”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慕方士,您去过皇家兴善寺,觉得那里如何?”
    “气势恢宏。”慕瑶沉吟片刻,“但我有一点疑惑……我对风水了解不多,但我记得,大殿背后需依山,兴善寺离城中这样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陆九摇头叹息:“您说得没错。寺院风水,应该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这样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善寺建寺之初,方士们千挑万选,选了最合适的一处地方,就是依着山的。”
    “之所以您觉得奇怪,那是因为赵太妃礼佛十余年,十年前的兴善寺,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着宫道,娇小的身影站在榉树的阴影中。
    “佩云,知道什么便快说,咱家身上事情还多着呢。”绸缎官袍的内监怀里垂着拂尘,左顾右盼,焦急地望着少女郁结的脸。
    “帝姬似乎是喜欢上那个柳方士了。”佩云手上捏着食盒,长睫下是迟疑和忧虑。
    “那你……”
    二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一阵,一左一右分开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两端。
    “哼,果然!”
    凤阳宫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这样隐秘的场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木窗被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内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神情闪烁不定,“佩雨姐姐,原来佩云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别宫的人有来往……”
    “嘘!”佩雨稚气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都给我忍着,总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亲手将她交给帝姬!”
    越往南郊走,气势壮阔的赭石色飞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叶足有半人高,原下是连绵的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在地上投下铜钱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随慕声从马上跳下来,飞快地躲到了树荫下,脖子上被晒得火辣辣地疼痛,浑身冒着热气。
    慕声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马尾高高束起,发梢扫在背后,脸上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简直有违物理常识。
    凌妙妙靠在树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壶水,还是漏了许多,水顺着脖颈流进浅紫色上襦的领子里。
    凌妙妙贪凉,上襦是冰丝织就,若隐若现地透出脖子上一节细细的肚兜系带。浸足了水以后,那带子愈发鲜红,映衬着雪白的肌肤,那碰撞的艳色,像一条细细的小蛇,直往人心里钻。
    慕声看得横出火气:“你的嘴是漏壶吗?”
    少女这才赧然停下来,抹了抹嘴:“对不住……”话音未落,那点羞愧马上就消失了,上下将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慕声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理她,转身便走。凌妙妙紧跟了上去:“喝点水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身接了过来,仰头喝水,忽然感觉妙妙投射在他脸上的专注目光,长睫微微一动,与她目光相接:“你看着我做什么?”
    凌妙妙热得两颊绯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映着细碎的光:“学习一下怎么喝水不漏。”
    “……”慕声背过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声左手牵着马,右边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凌妙妙,还在向南漫无目的地走着。烈日当头,但不知为何,有人陪着,这条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静。
    “好热!”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盖在脸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贴在树干上前进。
    慕声的影子落在长靴下,微抿着薄唇,游刃有余地走在烈日下,余光不住地打量着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边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如一株脱水的植物,软绵绵趴成一团,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缩到一边,他当下便没控制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眸光一沉:“你躲什么?”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丧着脸,引着慕声的手触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烫。
    慕声沉着脸,无声地松开了手腕上的系带,将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气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不敢驳了黑莲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惊叹一声:“还真是冰肌玉骨!”
    这天气,谁凉谁是大爷,她本能地靠近,冰蚕丝上襦轻轻擦过他露出的肌肤,炙热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个人愉悦地贴了上来,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少年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凌小姐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假如他是一只猫,此刻毛都要被她撸秃了。这个人脸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对他避之不及,后一秒又当他是人形冰块,她不仅摸,看样子还能随时抱上来。
    凌妙妙察言观色地缩到一边,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吗?”
    “什么?”
    凌妙妙摆手休战,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声,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声,“我们根本没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么?”凌妙妙几乎要崩溃,扭头四顾,“你确定吗?我看四边都长一个模样。”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满是讥诮,附在她耳边轻飘飘道:“出门在外,稀里糊涂客死他乡的,往往都是不识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脸色茫然无助:“这荒郊野地的,我们这是要走回太仓去吗?”
    慕声也觉得无趣了,旋身拍了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马。”
    “慕声?”
    他回过身来,看见微风吹起她轻薄的襦裙和发丝,她远远地看着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着远处灰茫茫一片的阴影,掩藏在满园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风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飞檐瓦片上,宛如被镜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冲人眼而来,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飞檐峭壁之下,重重阑干向上蜿蜒,玉阶灰白,犹如草中枯骨,凭空出现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楼。
    凌妙妙迟疑地回头看慕声:“我们又走回兴善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