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7

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56 - 60

【第56章】 本座包饺子啦

  墨燃被这样一问,神色竟有些怔忡。
  我想他了吗?
  尽管前世恩怨深刻,无可疏解,可是这辈子楚晚宁却还不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反倒是在逆境中次次相护,自己落得一身病痛。
  他半晌才慢慢道:“嗯……他几次受伤,全是为了我……”
  楚晚宁听他这般表述,但觉心中微暖,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讲了后半句。
  “这恩情太重,我只盼能帮他快些好起来,不想欠他太多。”
  心里那暖洋洋的东西似乎是死了,一动不动,凝成了冰。
  楚晚宁僵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
  墨燃早就说了不过师徒情份而已,是他自己,有一点点希望就要昏了头脑地往火焰里扑腾,最后烧成了灰也怪不得别人。
  楚晚宁笑了笑,那笑容想必是十分难看的,碰了一鼻子灰。
  “你也别想太多,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有什么欠不欠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墨燃转过眼珠瞧着他:“你啊,小小年纪,总板着脸学大人说话。”说着就笑吟吟地去揉他的脑袋。
  楚晚宁被他揉着揉着,一开始还笑,到后来慢慢的眼眶里起了层水,他望着眼前那张灿烂年轻的脸庞,轻声说:“墨燃,我不和你玩了,你松手。”
  墨燃脑袋里的筋太粗了,不曾觉察他神情的异样。更何况平日里和“夏司逆”这样笑闹惯了,因此他依旧逗孩子似的捏了捏楚晚宁滑嫩的脸颊,将他嘴角轻轻上掰,做着滑稽的鬼脸。
  “噗,小师弟怎么又生气啦?”
  楚晚宁望着对方眼眸中那个稚气幼小的孩童,被摆弄出的笑容是那么丑,像是一个可悲又可笑怪物。
  “松手。”
  他并不觉察,如往常般逗他:“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以后不说你像大人了好不好?来,和好,叫声师哥~”
  “你放开……”
  “乖啦,叫一声师哥,一会儿给你买桂花糕吃。”
  楚晚宁合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终于有些低哑了。
  “墨燃,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开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细长的眉蹙起,因为合着眸所以不曾掉泪,但喉间却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个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喜欢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着,护着那个人,得不到也好,怎样都好。
  但那个人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个人一动,心口便会血流如注,一天一天的,旧疤未愈,新伤又起。
  于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会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痛楚中支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
  墨燃终于觉察到不对,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着他微微发红的脸,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好。楚晚宁忽然觉得,其实变小了,也是好的。好歹能毫无顾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软。好歹能让他关切地看自己一眼。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一转眼,除夕来临。这是死生之巅一年中最热闹悠闲的时刻,众弟子们贴着桃符,扫着积雪,孟婆堂的掌勺师傅从早忙碌到晚,准备着岁末的珍馐盛宴,各个长老也都以自己擅长的法术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贪狼长老将一池泉水点化成了美酒。璇玑长老则放出了自己驯养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让它们各自守在门派各处,给大家驱寒送暖。禄存长老,他给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让它们满山吱哇乱跑,逢人就喊“新春快乐”。
  大家不指望玉衡长老能做些什么,事实上,玉衡依然在闭关,长久以来,压根儿就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惟有薛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过了今日,我们便要走了,看来还是无缘在离开时见他一面。……不知道师尊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着一只苹果,含混不清道,“说起来,晚上所有长老都要演节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么。”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概是演如何‘生气’吧?”
  薛蒙瞪他:“怎么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过年的,薛蒙开个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瞧见了小师弟么?”
  “你说夏司逆?”薛蒙道,“没瞧见,人家好歹是璇玑门徒,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璇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过年再与我们厮混,他师父该要气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
  红莲水榭,斜阳向晚。
  楚晚宁捏着一枚药丸细细打量。薛正雍坐他对面,楚晚宁不曾请他喝茶,他就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壶,还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他丝毫未觉,而是嚼着糕点,说道:“玉衡啊,你别看啦,贪狼嘴虽然毒,但心眼不坏的嘛。他怎么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儿去了。”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贪狼长老费心研制出了能让我恢复一日成人形体的丹药,那他为何不干脆多炼几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这么容易的。”薛正雍说道,“这种药所需药材十分罕见,他炼制了三枚,就已经耗完。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样。”楚晚宁沉吟道,“原来如此,多谢他。”
  “哈哈。”薛正雍摆摆手,“你们俩其实挺像的,都是嘴上说的难听,心眼儿却不坏。”
  楚晚宁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兀自斟给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复一天往昔形体的丹药。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块花糕,却被楚晚宁按住了手。
  “干吗?”尊主不满道。
  楚晚宁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临,死生之巅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孟婆堂。每个长老带着他们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饺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帮他们传递着盐罐子、辣椒粉、葱花碟子,或是别的杂物。
  每一桌都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唯有玉衡长老这一桌,徒弟全了,师父却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边,叹了口气:“我想师尊了。”
  师昧温声道:“师尊不是前几日写了书信出来,让我们好生过节,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关,就会来瞧我们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啊……”
  正哀声叹气的,目光没精打采地瞥过门厅,忽然一愣,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猫儿般睁圆了眼,朝孟婆堂庭门处望去。血色迅速褪去复又涌上,薛蒙面泛红晕,眸中光亮,竟是激动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是……是……是……”
  墨燃当是璇玑长老养的珍奇异兽跑出来了一只助兴,觉得薛蒙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么有?瞧你那样,跟见了神仙似的,有什么好大惊小——”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后面那个“怪”字,无论如何就都说不出口了。
  敞开的大堂门扉外,暮色风雪中,楚晚宁一袭白衣,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修雅得宜地侧身收了油纸伞,抖落细细覆雪,而后睫毛帘子卷上,露出一双明锐细长的凤眸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待墨燃觉察过来,他竟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盗汗,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下来。
  孟婆堂渐渐静谧。楚晚宁平日出现在孟婆堂,弟子们就不敢喧哗,何况他闭关多时,此时于除夕雪夜中现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师尊……”
  薛蒙砰然站起,像一只猫崽子朝着楚晚宁疾奔过去,一边喊着“师尊!”一边扎进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衣衫在雪中浸得极冷,但瞧薛蒙的神情,简直像抱住了三月桃花,十月炭火,暖得不行,一直嚷嚷着:“师尊,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走之前瞧不见你了,你果然还是疼我们,师尊师尊……”
  师昧也迎了过去,堪然拜下,面露喜色:“恭迎师尊出关。”
  楚晚宁拍了拍薛蒙的脑袋,又朝师昧点了点头:“为师来迟了些,走吧,与你们一同守岁。”
  他坐到席间,坐在薛蒙身边,墨燃对面。
  楚晚宁一来,最初的热闹欢欣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往日习惯,皆与师尊一般正襟危坐。桌前静谧到诡异。
  中间桌子上搁着面粉肉馅鸡蛋等各种食材,还有一枚崭新的铜板。
  墨燃是他们之中厨艺最好的,因此大家最后决定由他来指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燃笑道,“擀面你们会吗?”
  没人吭声。
  “……好吧,我来擀面。”墨燃说,“师昧,你做的抄手最好吃,饺子的馅儿也没什么区别,你来调馅儿吧。”
  师昧犹豫一会儿,说道:“这……还是有些区别的,我怕我做不好。”
  楚晚宁淡淡道:“能吃就行,不必多虑。”
  师昧笑道:“那好吧。”
  “薛蒙你就帮忙递个水,卷个衣袖什么的。别帮倒忙就成。”
  薛蒙:“……”
  “至于师尊嘛。”墨燃笑道,“师尊要不坐在旁边喝茶?”
  楚晚宁冷冷道:“我包饺子。”
  “啊?”墨燃一惊,以为自己双耳暴聋了,“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包饺子。”
  墨燃:“……”
  他忽然宁愿自己是双耳暴聋了。


【第57章】 本座听君再抚琴

  谁料楚晚宁包饺子的手法虽然笨拙,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圆润可爱的水饺被他匀长的手指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
  三个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师尊居然会包饺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包的还很好啊。”
  “哇……”
  他们的小声嘀咕自然是逃不过楚晚宁的耳力,楚晚宁抿着嘴唇,睫毛簌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却微微泛起了绯色。
  薛蒙没有忍住,问道:“师尊,你是第一次包饺子么?”
  “……嗯。”
  “那怎么会包的这么好看。”
  “……就和做机甲一样,不过捏几个褶而已,有什么难的。”
  墨燃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
  但是还未及下锅,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墨燃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墨燃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拾起来,笼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饺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厨房煮熟,楚晚宁按照习俗,封了一枚铜板在里面,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气。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饺子端了回来,木托盘里还放了调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说:“师尊先吃。”
  楚晚宁没有推却,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却没有吃,而是又夹了三个,依次给了薛蒙、墨燃和师昧。
  “新春快乐。”楚晚宁淡淡道。
  徒弟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师尊,新春快乐。”
  说来也真是巧,只是第一个饺子,墨燃就嘎嘣一声咬到了铜板,他实在是猝不及防,差点磕去半颗牙。
  师昧瞧着他一脸龇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来:“阿燃新的一年会有好运气呢。”
  薛蒙道:“嘁,狗屎运。”
  墨燃泪眼汪汪:“师尊,离介个饺子也捞的太准了些,介才第一个,窝就起到了……”
  楚晚宁道:“好好说话。”
  墨燃:“我咬到了鞋头。”
  楚晚宁:“……”
  墨燃揉着腮帮子,喝了口师昧递来的茶,总算缓了过来,开玩笑道:“哈哈,师尊该不会是记住了哪个饺子里有铜板,故意磕我的吧?”
  “你想的倒是很美。”楚晚宁冷冷道,而后低下头,管自己吃了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墨燃的错觉,他看到楚晚宁的脸在温暖的烛光中,似乎微微地有些红了。
  掌勺大厨的丰盛晚餐在饺子之后,也很快被一盘一盘端了出来,鸡鸭鱼肉沉甸甸地摆满了桌子。
  孟婆堂日渐热闹,薛正雍和王夫人坐在首席,让小雪人挨桌送去丰厚的压祟红包。
  一只小雪人不停地撞着楚晚宁的膝盖,石子安成的眼睛骨溜溜地盯着他转。
  楚晚宁微怔:“怎么,我也有?”
  接过红包拆开,里面是一把价值不菲的金叶子,他有些无语,抬头去看薛正雍,却瞧那庸俗的汉子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还抬起手中的酒盏,遥遥敬了一杯。
  好傻。
  但是又觉得薛正雍真是……真是……
  楚晚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揉出一丝笑,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朝尊主举起,一饮而尽。
  金叶子后来全都分给了徒弟,酒过三巡,台上演出不断,这一桌的气氛也终于活络了起来。
  主要是那三个熊孩子似乎不再那么怕他了。
  至于楚晚宁,向来都是千杯不倒的。
  “师尊师尊,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
  率先喝的脑子有点不太清楚的,是薛蒙。
  他拽着楚晚宁的手,凑在眼前细看。要不是他三杯酒下肚,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这样冒犯。
  “命线长却断断续续,身体似乎不是特别好。”薛蒙咕咕哝哝的,“容易生病。”
  墨燃哈哈笑道:“挺准的。”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无名指纤长,师尊你很有生财之运。”
  “三线同源,情线末端支线垂入智线,一般愿意为情牺牲……”薛蒙愣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真的假的?”
  楚晚宁脸都青了,咬牙道:“薛子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偏偏喝醉了的薛蒙还浑不自知,居然憨厚一笑,继续看下去,然后念叨:“啊,还有,情线有岛形纹,并且是在无名指下,师尊,你看人的眼神不太准……许是一个睁眼瞎……”
  楚晚宁再也忍不了,忿然抽手,拂袖欲走。
  墨燃笑都要笑死了,捧着肚子乐了半天,忽然对上楚晚宁冷峻肃杀的目光,硬生生憋住,肋骨却一抽一抽地疼。
  楚晚宁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正恼的要离开,衣袖却被薛蒙拽住了。紧接着墨燃就笑不出来了,薛蒙迷迷糊糊地一把将楚晚宁拉了下来,埋头窝进楚晚宁怀里,手环着他的腰,额头抵着师尊的衣襟,无限亲昵地蹭了蹭。
  “师尊……”软绵绵的少年嗓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不要走嘛,来,再喝一杯。”
  楚晚宁看上去像快噎住了。“薛子明!!你,你简直胡闹,快放开我!”
  岂料这时,台上的小雪人忽然吱吱咕咕地跑了下来,原来是贪狼长老的舞剑表演结束了,按照顺序,应该轮到了楚晚宁。
  这下可不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楚晚宁身上,见到薛蒙喝醉之后居然胆敢抱着玉衡长老的腰,埋在对方怀里耍无赖,众弟子纷纷错愕至极,有人甚至连筷子都拿倒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角落。
  楚晚宁:“……”
  一时间场面尴尬极了,玉衡长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僵手僵脚地任由薛蒙抱着。
  许久静谧之后,墨燃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是,薛蒙,你都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呢?”说着伸手就去拽人,“起来了,别赖师尊身上。”
  薛蒙倒不是存心撒娇,这事儿他要是清醒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就能抽自己俩大耳刮子。
  可人这会儿醉意正酣浓,墨燃生拉硬拽拖了好半天,才把他从楚晚宁身上撕下来。
  “坐好了,看这是几?”
  薛蒙看着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皱眉答道:“三。”
  墨燃:“……”
  师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谁?”
  “你是师昧啊。”薛蒙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墨燃也凑热闹:“那我是谁?”
  薛蒙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狗。”
  “……”墨燃怒道,“薛子明我跟你没完!”
  忽然旁边那一桌,有个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也喝多了的弟子指着楚晚宁,笑嘻嘻地高声问了句:“少主,那你看看,他是谁?”
  薛蒙酒量实在不行,坐都坐不稳,趴在桌上,拖着腮,眯着眼睛看了楚晚宁良久。
  楚晚宁:“……”
  薛蒙:“……”
  楚晚宁:“……”
  薛蒙:“……”
  僵持许久,就在众人都以为薛蒙大概是酒劲上头,要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笑逐颜开,又想去拉楚晚宁的衣袖。
  “神仙哥哥。”
  四个字掷地有声清晰可闻。
  众弟子:“……”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来,紧接着大家都忍不住了,即使楚晚宁脸色再难看,脾气再差,但是法不责众,大家算准了他即使再不高兴,也不能用天问把在场每个人都抽一遍吧?于是热闹非凡的孟婆堂里哄笑成一片,酒肉之间大家都在唯恐天下不乱地交头接耳。
  “哈哈,神仙哥哥。”
  “玉衡长老这么好看,还真的像神仙。”
  “要我说,我就得来句俗的。我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到一句话。”
  有人问:“什么话呀?”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那你是真的挺俗的。”
  楚晚宁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他决定佯作镇定,当作没有听见。
  毕竟他习惯了面对大家的疏远和敬畏,这节日气息和酒意里抒发出来的忽然热切,让他顿时招架不能,节节败退。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强作镇定。但耳根处微微的绯霞颜色,却出卖了他那张看似冰冻三尺的俊脸。
  墨燃注意到了,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骤然翻腾起一股恼人的妒意。
  他不是不知道楚晚宁好看,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明白,楚晚宁虽然英俊,但那种俊美更多的是一种刀劈斧削的锐利,不笑的时候总是霜雪般冷,令人不敢亲近。
  以他阴暗狭促的心理来说,楚晚宁就像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酥肉,但是被摆在了残破肮脏的食盒里,这世上唯一打开了食盒,尝到里面美味的人,只有自己。他不用担心有人能发现这道佳肴,从此食髓知味。
  可是今夜,在暖融融的炉火中,在烧酒的刺激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只曾经无人问津的食盒。
  墨燃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他想把食盒牢牢捂住,就像挥走恼人的苍蝇一样,赶跑这些觊觎他吃食的人。
  可是忽然又意识到,这辈子,这酥肉不是他的。他端着晶莹剔透的抄手,就再也腾不出空来,去赶掉那些垂涎着肉的狼。
  墨燃他们没有想到楚晚宁居然真的也和其它长老一样,认真准备了贺岁节目,他呈上的是古琴演奏。弟子们满眼崇拜,有人小声道:“真想不到,玉衡长老居然会弹琴……”
  “而且弹的还特别好听,我都要不知肉味儿了。”
  墨燃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处,薛蒙已经睡着了,伏在案上,呼吸匀长。墨燃拿过他手边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一边听一边喝,一边盯着台上的人出神。胸臆中的烦躁愈发强盛。
  上辈子,楚晚宁是没有在除夕团聚宴上演奏过任何曲目的。
  他弹琴的模样,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见过。
  大约是当时,被墨燃软禁,楚晚宁实在是心中郁结,见庭中有一把桐木古琴,就席地而坐,闭目抚弦。
  那琴声悠远空寂,招凰引蝶,墨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楚晚宁坐在院子里的侧影,说不出的寡淡宁静,清正高洁。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对待他的?
  啊,是了。
  是把他按在了琴边操弄,直接在院中侵犯了这个月华般清冷的男人。墨燃只顾着自己灭顶的战栗与舒爽,没有去管楚晚宁有多痛苦难受,甚至没有去管那时候已过立冬,师尊那么怕冷的人,却被撕去了衣衫,在冰冷的石面上被自己蹂躏到再也无法承受,昏迷过去。
  事后调养了好几个月,都养不回精神。
  墨燃那时候无不森冷地对他说:“楚晚宁,你以后,绝不许在旁人面前弹琴。你知道你抚琴的模样有多……”
  他抿起了嘴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有多什么?
  明明是既端庄又平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诱的人无法自持。
  楚晚宁一言不发,嘴唇青白,合着眼眸,剑眉肃杀。
  墨燃抬起手,犹豫片刻,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踏仙君的动作似乎是轻柔的,奈何声音依旧冷峻无情。
  “你若是不听,本座就拿链子把你锁在榻上,让你除了跟本座上床,什么都做不了。本座说到做到。”
  楚晚宁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墨燃又闷了一口酒,看着台上的人,郁忱地回想着。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睁开眼,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他记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宁纠缠的时日那样绵长,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样棱角分明。
  最后他其实只禽兽到极点地认了一件事:楚晚宁是他的人,就算他不喜欢,那也当由他来毁,由他撕碎。他宁愿把楚晚宁的血肉揉碎在掌心,像豺狼虎豹嚼碎楚晚宁的骸骨掏去脏腑,也不由别人碰他。
  他要让楚晚宁的血里滋生他的欲念,骨头里长着他的诅咒,体内淌着他的热切。
  他不是清高吗?
  后来呢?还不是要双腿大开,躺在世上最恶的恶人身下,最暴的暴君床上,被男人的火热凶刃索去性命。他弄脏了他,体内,体外,都是脏的。
  撕碎的衣裳,又岂有那么容易穿起来。
  墨燃闭上眼睛,指节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着过去的事,耳边再听不到除夕热闹的欢声,听不到楚晚宁舒旷的琴音。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兀鹫般自前尘里扑羽而来,久久盘旋。
  “地狱太冷了,楚晚宁,你来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民百姓都等你照亮他们呢,楚宗师,圣贤啊。”那个声音甜蜜地笑道,笑着笑着,陡然狠戾起来,犹如一剖两半的魂灵,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过我吗!暖过我吗?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圣贤啊,楚晚宁!”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们的火,我偏要把你带到我的坟里。让你只能照我的尸骨,我要让你,和我一起烂掉。”
  “死生不由你……”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墨燃猛的睁开眼,冷汗已湿透后背。
  演奏已结束了,所有弟子都在热切地拍着巴掌,墨燃坐在其中,觉得眼前阵阵发虚,阵阵苍白,他看着楚晚宁抱着桐木古琴缓步走下木阶。
  那一瞬间,他今生第一次,忽然觉得如此荒谬,忽然觉得前世的自己似是疯魔疯癫。
  其实楚晚宁也不坏……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烈酒入喉,终是茫然无措,终是困顿无知,终究,沉醉去。


【第58章】 本座好像有点糊涂了

  墨燃的酒量其实也不差。
  只不过,这夜除夕,他明明心中惴惴,却为了佯作无事,笑嘻嘻地喝光了五坛梨花白。到最后,终于有些意识模糊了。
  师昧连拖带抱地把他扶回去,倒在床榻上时,墨燃喉头滚动,想唤师昧的名字。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过去的那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而是看腻了的蚊子血。一说出口,唤的仍然是那个他本以为仇恨着的人。
  “楚晚宁……”
  含含混混的。
  “晚宁……我……”
  师昧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正立在门边的楚晚宁。楚晚宁刚刚把薛蒙抱回了卧房,此时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也恰好听见了墨燃的呢喃。
  他错愕之后,随即笃信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墨燃都是管自己叫师尊的,叫楚晚宁也就算了,至于晚宁——
  他不禁想起那次在红莲水榭,两人相拥而眠,墨燃睡梦中清清楚楚地唤了晚宁二字,之后是覆在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难道墨燃心里其实还留有一点……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就被他掐灭了。
  楚晚宁素来果敢干脆,唯独感情一事,他想,自己是个拖泥带水的懦夫。
  “师尊。”师昧一双风韵绝代的柔亮眼眸带着些猜疑,犹豫地看着他,“您……”
  “嗯?”
  “……其实也没什么。既然师尊在这里照顾阿燃,那我、我先走了。”
  楚晚宁道:“等一下。”
  “师尊还有别的吩咐?”
  楚晚宁道:“你们明天,就要去桃花源了?”
  “……嗯。”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去休息吧。几个人在外面,要互相照顾,还有——”
  他顿了顿,才说:“记得早些回来。”
  师昧离去了。
  楚晚宁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将醒酒汤喂给他喝。
  墨燃不喜欢那种酸涩的味道,没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来。吐出来后酒倒是醒了几分,睁开眼,半醒半醉的望着楚晚宁,嘟哝道:“师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酒窝深深,而后道,“神仙哥哥。”
  楚晚宁:“……”
  说完之后又趴着睡着了。
  楚晚宁担心他着凉,守在旁边,时不时替他捻好被子。
  卧房外,许多弟子都还没有睡觉,凡修界有守岁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还在房里三五成群的说着笑话,玩着牌九,或是变着法术。
  当丹心殿前高悬的水漏滴尽,意味着年岁交替的时辰来临,弟子们纷纷出了房门,开始点放烟花爆竹,夜幕刹那间开满银花火树。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头震耳欲聋的声音闹醒了。
  睁开眼,扶着抽痛的额角,却见楚晚宁坐在自己床边,平静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见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吵醒你了?”
  “师尊……”
  清醒后不禁一个激灵。
  为何会是楚晚宁陪在自己身边?师昧呢?睡梦中,自己不会说错了什么话吧?
  墨燃忐忑不安着,偷眼去看楚晚宁的神色,所幸楚晚宁倒是若无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外头爆竹声响,两人互相不尴不尬地瞧了一会儿。
  楚晚宁:“去看焰火么?”
  墨燃:“师昧呢?”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再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墨燃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眸,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沉默过后,楚晚宁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门而出时,他侧过半张脸:“都是要守岁的,他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么坏的脾气,就算赌上全部的勇气,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烟花绽放,得到的也只会是拒绝。
  早知道就不问了,好丢人。
  回到红莲水榭,楚晚宁独自坐在终年不败的海棠花树下,一个人,披着御寒斗篷,看着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遥远处,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温暖灯火,欢声笑语传来,都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
  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可是不知为何,心口很闷。
  大概是看过了别人的热闹,再回到自己的清冷里,就会格外难受。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朵两朵,人们在互相问候着除夕快乐,三声五声。
  楚晚宁靠着花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闯入了结界。
  他心中微动,却又不敢睁目,直到听见微微喘着气的呼吸声,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响起,又在不远处停下。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师尊。”
  楚晚宁:“……”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来。”
  “……”
  “我想着其实今晚也没有什么事,明天又要早起,师昧他应该已经睡了,不会在守岁的。”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还愿意,我……”他张了张嘴,后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热闹焰火掩盖。
  楚晚宁舒展眼帘,抬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灿烂,银霜花火点点散落,那个年轻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怜悯三分赧然。
  “……”
  楚晚宁一向高傲,对于别人因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从来不屑一顾。但此时,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大概是自己也被烧酒迷了心性吧。
  在这个时候,楚晚宁竟然觉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温热。
  “既然来了,就坐吧。”最后,他淡淡地说,“我与你同看。”
  他仰头望着天,神情似是寡淡,然而衣袖中的手指却因紧张而暗自蜷起。他不敢去过近地瞧身边的人,只看着天边的烟花开了,长夜漫漫,落英缤纷。
  楚晚宁轻声问:“这些日子,都还好?”
  “嗯。”墨燃道,“认识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师弟,之前信函里,都与师尊说过了。师尊伤势如何?”
  “无碍。你莫要自责。”
  一朵烟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辉煌。
  那夜火树银花不夜天,爆竹声响,雪气中都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硝烟味。他们坐在花树下守岁,楚晚宁不爱说话,墨燃就找话跟他聊,讲到后面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墨燃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花树下,脑袋枕着楚晚宁的膝盖,身上还披了一件柔软厚实的火狐裘斗篷,那斗篷皮毛顺滑,做工考究,正是楚晚宁御寒的衣物。
  墨燃微怔,抬起眼来,看到楚晚宁则靠着树干睡得正沉,他睫毛垂落,纤长柔软的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像是风中蝴蝶。
  他们昨天居然就这样坐在树下睡着了?
  不应该啊。
  按照楚晚宁那强迫症的脾性,就算再累也都会回到屋子里再睡。怎么会愿意胡乱在树下凑合着休憩,还有自己身上这件狐裘……
  是他给自己盖上的吗?
  墨燃坐了起来,墨黑的头发有些散乱,睁着眼睛,披着楚晚宁的裘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他醉的不算太深,虽然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不过大致都还能回想起来。
  至于后来主动跑到红莲水榭,陪着楚晚宁守岁,他也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抉择。
  明明曾经那么憎恨这个人,可是当听到他问出“去看焰火吗?”的时候,当看到他落寞转身,独自一人低头离去的时候。居然会觉得难过……
  想着,反正也要很久不会再见面了,这辈子的冤仇又没有那么深,楚晚宁那么孤独,偶尔陪他一起守到天明也没什么关系。就堂而皇之地找过来了。
  现在回过头看,却觉得自己真的是……
  未及想完,楚晚宁也醒了。
  墨燃嗫嚅道:“师尊。”
  “……嗯。”刚醒来的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扶着自己的额角,揉了揉,“你……还没走?”
  “我、我刚醒。”
  墨燃发现自己巧言善辩的一张玲珑口舌,最近每次遇到楚晚宁那张漠然的脸,都容易磕磕巴巴,舌头打结。
  僵了一会儿,墨燃才猛然想起楚晚宁的斗篷还披在自己身上,连忙脱了下来,手忙脚乱地裹回对方肩头。
  给他披斗篷的时候,墨燃注意到楚晚宁虽然衣袍里三层外三层,但少了件御寒大衣,在雪地里终究是显得单薄了些。
  这个念头不由让他的动作愈发惶急,拨弄系缨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也笨手笨脚地系了进去。
  墨燃:“……”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伸手解开,淡淡道:“我自己来。”
  “……好。”
  又讷讷地补上一句。
  “抱歉。”
  “没什么。”
  墨燃站了起来,犹豫一会儿:“师尊,我要去收拾东西,再去吃个早饭,然后就出发了。”
  “嗯。”
  “……一起下去吃饭吗?”呸!说完他就恨不得咬舌自尽!犯什么浑!干什么邀请楚晚宁一起?
  或许是看到墨燃问完之后脸上立刻浮现的后悔,楚晚宁顿了片刻,说:“不必。你自己去吧。”
  墨燃生怕再跟他多待一会儿,会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于是道:“那我先、先走……”
  楚晚宁:“好。”
  墨燃离去了,楚晚宁面无表情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树干,慢吞吞地站起来,却不动。
  他的腿被墨燃枕了一夜,已经毫无知觉,压根儿麻的走不动路了。
  沉闷地在树下立了良久,等血液循环回复,楚晚宁才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子里。
  果然天寒地冻地坐了一晚,即使海棠树遮蔽之下地上并无积雪,也还是着了凉。
  “啊啾!”
  他打了个喷嚏,眼尾立刻泛起湿红。
  拿手帕捂着鼻子的时候,楚晚宁心想,要死……好像……感了风寒……
  玉衡长老。
  坐拥三把神武,修真界各派争夺的当代第一大宗师。天问一出四海皆惊,白衣降世人间无色。
  那么厉害的人物,可以说,他应该是这一代中最强的武力拥有者。
  可惜再强悍的人也有薄处,楚晚宁的薄处就是他怕冷。一受冻就容易头疼脑热,所以,在墨燃和师昧离开死生之巅的当日,楚宗师不但药效消失又重新变小了,并且,也毫无悬念地开始打喷嚏流鼻涕。
  于是这日晌午,羽民来接人时,接到的是健健康康的薛蒙、墨燃、师昧,还有一个不住在阿嚏阿嚏的可怜小师弟“夏司逆”。


【第59章】 本座只有那么一点出息

  没办法,就算小师弟阿嚏阿嚏,该出发的还是得出发,羽民带他们一路向东,到了长江口岸,召来一艘可自行航驶的船只,以结界护航,放舟海面。
  这个夜晚,墨燃第一次摆脱师尊,与师昧在外相处,可奇怪的是,好像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兴奋。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经睡了,墨燃独自躺在甲板上,胳膊枕于脑后,看着漫天星斗。
  师昧从舱中出来,拿了些问渔民买的鱼干,坐到墨燃身边,两个人一边啃着小鱼干,一边闲聊。
  “阿燃,咱们去了桃花源,就未必能赶得及去灵山论剑了,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和少主都是极厉害的人,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你后不后悔?”
  墨燃转头,笑了笑:“这有什么,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去桃花源学了本事,能保护重要之人,那比什么都重要。”
  师昧目光盈盈,温和道:“你能这般想,师尊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那你呢?你高兴么?”
  “我当然也高兴。”
  海浪拍打着船只,木舟在海面上颠簸。
  墨燃侧躺着看了一会儿师昧,想撩拨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他眼里,师昧实在是遥不可及的纯洁模样。或许是因为太过纯洁,对着楚晚宁时会生出的淫邪念头,在对着师昧时却不会轻易拥有。
  墨燃发了一会儿呆。
  师昧觉察到了他在看自己,于是转头,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拂至耳后,微微一笑:“怎么了?”
  墨燃脸一红,扭头道:“没什么。”
  他原本想着借此次出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和师昧表白。但话到嘴边好几次,却都开不了口。
  表白。然后呢?
  面对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来,强势不起来,怕被拒绝,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该如何与师昧相处。
  毕竟前世,和师昧短暂的情缘,他也真的处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仪幻境里的亲昵,他连吻都没有吻过人家。
  更别提经历了这辈子的事情,他连曾经幻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楚晚宁还是师昧,都有些不确定。
  师昧仍然微笑着:“但你,好像真的有话要和我说的样子啊。”
  墨燃心头一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洁白的身影,面目清癯,不怎么爱笑,总是独来独往,很孤寂的模样。
  忽然喉头像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墨燃扭头,瞪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半晌后,他默默说:“师昧,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嗯。我知道,你对我也是。”
  墨燃又说:“你知道么?我之前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你……你不在了,我很难过。”
  师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墨燃:“……我会保护好你。”
  “好,那先谢过我的好师弟了。”
  墨燃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
  师昧柔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浪花的声音显得那么响,舟楫颠簸。师昧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
  可是墨燃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夜里凉,你回舱里去睡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墨燃有时候真的傻头傻脑:“我……看星星,吹吹风。”
  师昧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转身去了。
  樯橹行于海中,天高云阔。
  躺在甲板上的那个家伙浑然不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其实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为实在太缺根筋,当天空泛起鱼腹白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与师昧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墨燃本以为两人独处时,自己会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师昧表白,可船到了桥头,却发现并非如此。大约自己还是太拙劣了,这个时候贸然去跟师昧告白,肯定会吓到对方,就算没有吓到,也谈不好这场感情。
  和师昧之间,他好像还是更习惯于这般朦胧的暧昧。有时心怀旖念,看似不经意地牵一下对方的手,胸腔里的温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初夜。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师昧,而恨的人,成了师尊……
  他这几个月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觉得,应该就是在那次误会之后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宁罚抽了柳藤,十五岁的少年伤痕累累地回到寝房,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喉头哽咽,眼尾湿红。背上的伤口是其次,最令他难过的是师尊冷冽的神情,天问落下,犹如抽打一只丧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是偷摘了药圃里的海棠不错,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贵,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来一朵盛开。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归来,瞧见枝头卧着一抹莹白。
  花瓣色泽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头欣赏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师尊。那一瞬间,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似乎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烫。未及反应,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动作轻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他瞧着月色之下犹带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给楚晚宁的温柔和喜爱是如此纯粹,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会再有。
  花还未赠给师尊,就被刚好来替母亲采药的薛蒙撞见。
  少主怒气冲天地将他扭送到师尊面前,楚晚宁执卷回首,闻言目光冰冷锐利,瞥过墨燃的脸,问他有何要辩。
  墨燃说:“我折花,是想送给……”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春睡海棠,凝着霜露,说不出的清冷娇媚。
  可是楚晚宁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热度,一尺一寸地凉了下去。那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他没有回死生之巅前,在他矮着瘦小的身子,穿梭在乐伶与恩客之间时,他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
  那种轻视,那种鄙薄……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不寒而栗。
  难道师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面对楚晚宁的冰冷质问,墨燃只觉得心都寒了。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无话可辨。”
  终成定局。
  就因为这一朵海棠,楚晚宁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对他的好意,都支离破碎了。
  可如果当时,墨燃愿意多解释一句,如果当时,楚晚宁愿意多问一句,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对师徒,或许不会踏上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这个节点,温暖如师昧,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从楚晚宁那边回来后,墨燃没有去吃饭,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灯火。
  师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来的红油龙抄手轻轻搁在桌上,而后走到床前,和声软语地唤了一声:“阿燃?”
  墨燃彼时并未对师昧情根深重,他头也不回,血色弥漫的双目依然死死盯着墙壁,一开口嗓音沙哑沉重。
  “出去。”
  “我来给你送……”
  “你给我出去。”
  “阿燃,你别这样。”
  “……”
  “师尊的脾气是不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墨燃执拗得像是十匹马都拖不回的倔驴。
  “不吃,我不饿。”
  “……好歹垫一垫肚子,你不吃的话,师尊知道了会生——”气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墨燃就腾地坐了起来,含着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愤怒,透过睫毛微微颤抖着。
  “生气?他生什么气?嘴长在我自己脸上,吃不吃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根本也不想要我这个徒弟,我饿死了最好,饿死了也给师尊省心,好让他老人家高兴。”
  师昧:“……”
  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这样触及墨燃的痛处,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师弟。
  许久之后,墨燃的情绪稍缓,他低下头,脸侧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
  墨燃道:“……对不起。”
  师昧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隐忍着颤抖,指捏成拳,手背经脉泛着淡青色。
  十五岁的少年毕竟还是太稚气的,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蜷坐着,抱着膝盖埋头大哭起来。声音破碎嘶哑,断断续续,带着疯狂与迷惘,痛苦和悲伤。
  他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的,都只是几句话——
  “我只是想有个家啊……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个家啊……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看不起我……”
  他哭了很久,师昧就陪着他,坐了很久。
  等墨燃哭够了,师昧递给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又端来了已经冷透的红油抄手。
  师昧温声道:“别再说什么饿死不饿死这种傻话,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巅,拜在师尊门下,你就是我的师弟,我也自幼没了父母,你要是愿意,把我当家人看就好。来,吃饭吧。”
  “……”
  “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赏师尊面子,也要赏一赏我的面子,对不对?”师昧微微弯起嘴角,舀了一只晶莹饱满的抄手,递到墨燃唇边,“尝一口吧。”
  墨燃眼眶仍红着,睁着满是水汽的眼睛,望着床边的人,终于松开了口,由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把食物喂过来。
  其实那一碗抄手已经凉透了,也浸过了头,错过了吃的最好时候。
  可是那一刻,烛火里,就是这碗迢迢送来的吃食,伴随着那张风华绝代,眼波温柔的面容,在刹那间铭刻入心。生前死后,永志难忘。
  大概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对师尊恨的越来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笃信了,师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毕竟人都是贪恋温暖的。尤其是冻惨了的丧家犬,看到撒盐都会瑟瑟发抖,恐是雪花飘落,畏惧严冬将至。
  踏仙君看起来风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其实他真的,不过就是一只流浪的野狗,这野狗一直在找个可以蜷缩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他的爱恨变得很简单又可笑——
  有人给了他一顿棍棒,他就恨上了。
  有人给了他一碗肉汤,他就爱上了。
  只有那么点出息而已。


【第60章】 本座发现了一个秘密

  船只施了仙术,行泊甚快,第二日清晨便已到了扬州口岸。进港处已有仙使接应,驻了数匹骏马。
  众人在码头吃了早饭,羽民们不需得进食,便坐在渡口边闭目养神。此时天刚拂晓,往来商贾行人不多,但船工们都已起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粥吃馒头,还时不时用好奇的眼光往他们那里打探。
  褐衣短打的粗壮汉子们啜着粥饭,议论声零星飘进墨燃耳朵里。
  “哎哎,我识得他们的衣服,这是下修界的人嘛。”
  “下修界离的那么远,又不常与我们这里的门派往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们腕甲上的纹章嘛。是不是和夜游神上的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那种驱魔木甲?”有人往薛蒙袖口看了一眼,嘎嘣嘎嘣咬着咸菜,惊叹道,“哎哟,还真的是啊。那夜游神是谁做的来着?”
  “听说是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造的。”
  “这玉衡长老是什么人呀?有没有得我们孤月夜的姜掌门厉害?”
  “嘿嘿,那可不知道了,修仙人的事,谁说的清呢?”
  船工们讲话苏音重,墨燃他们听不太懂,楚晚宁却能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他知道了自己所制的夜游神已顺利于民间流销开来,心中不禁宽慰。于是又盘算着回去之后更要多制些轻便好用的木牛流马,行些善事。
  过了早,一行人快马加鞭,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九华山前,此时辰光尚早,冬日旭阳方才清正高悬,万缕金光犹如绡纱拂落,浸得连峰雪色晶莹,华光潋滟。峰麓上数百株终年翠巍的古柏青松凌霜而立,犹如道骨仙风的大隐之士,垂袖敛眸,静阒地立于山道两侧。
  九华峰顶,凡人称其为“非人间”,却非虚言。
  羽民在山脚下吹了三声哨,一只羽毛风丽稠艳的金雀儿从白雪皑皑的山麓间翩然飞落。众人跟着金雀指引,一路向西,来到一帘湍急汹涌的飞瀑前。
  “仙君们请先退后。”
  为首的羽民当先而立,五指捻花,默吟出一段咒诀。忽然间,她聚起朱唇,朝着风中轻轻呼了口气,一道火龙竟就此腾空而出,朝着瀑布直击而去,将水帘子一分两半!
  羽民嫣然回首,微微笑道:“诚请诸君,移步桃花源。”
  他们跟着羽民穿了水帘,过了结界,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此处广袤无垠,竟似另一处千丈软红。桃花源,是一个与修真界并无过多瓜葛的洞天,虽不比真正的仙界,更不能与神界同日而语,但灵气亦是饱满充沛。源内山水景致皆如水墨写意,色泽清雅幽淡,行一段路,发现其中四时变幻也无定数。
  一行人由羽民引路,先过荒野,只见得江流潮涌,两岸猿声。再至城郊,又看到阡陌纵横,田垄吹麦。最后到了城内,过眼处楼阁工整,檐牙高琢。
  桃花主城恢宏华美,其城郭之大,配设之齐,与人间的繁盛都会并无而致,只是空中落花与飞雪共舞,碧鸟与仙鹤齐飞,过往羽民皆是延颈俊秀,吴带当风,宛如从画中款款走下的绝代仙子。
  不过,这般灵秀景象,薛蒙一行人虽然瞧得也颇为新鲜,但因为已见识过金成池异景,便不会再过多大惊小怪。
  到了一处岔路口,只见一位披着白底绣金凤凰大麾的羽民立于参天巨木旁,她额前那朵火焰纹比旁人皆深,这意味着她的法力远在其他羽民之上。
  引路的仙使把众人带至她面前,而后屈膝躬身,行了一礼道:“大仙主,死生之巅的四位仙君已到了。”
  “辛苦了,你退下吧。”
  “是。”
  那个衣着华美的羽民微微一笑,声音便如雏凤清啼般动人。
  “我名为十八,受我家仙上垂青,忝居桃花源大仙主高位。众位愿意赏脸来寒门修行,实感惶恐万幸。诸位仙君在此期间,若有招待不周处,还请多多海涵,不吝直言。”
  她长得如此惊艳,讲话又彬彬有礼,实在很博人好感。
  薛蒙虽不爱男子容貌胜过自己,但他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自然不讨厌貌美如画的女子,因此笑道:“仙主客气,不过十八这个名字着实古怪,不知仙主尊姓?”
  十八温婉道:“我无姓,就叫十八。”
  墨燃哈哈笑道:“你叫十八,那是不是有人叫十七?”
  他本是一句玩笑,谁知十八听了,不禁莞尔:“仙君聪慧,十七是我姊姊。”
  墨燃:“……”
  十八解释道:“我们羽民由朱雀天神落下的绒羽中诞生,修为浅时,往往是朱鹮之形。最早化形的是我家上仙,其余羽民,便按化形顺序,起名一,二……我是第十八个,所以名为十八。”
  “……”
  墨燃听后不禁无语,他原以为薛正雍起名字已经够糟了,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更糟糕的,直接玩数数。
  但接下来,十八说了个让他更加天打五雷轰的消息。
  “先说正事吧。众仙君初来此地,还不识桃花源修炼规矩。”十八道,“凡间修行,数百年来大多都以门派划分。而在此处却不同。我们羽民素来分工确明,有专习‘防御’的,专习‘攻伐’的,专习‘疗愈’的,统共三种。你们的修炼也将按此三种进行。”
  墨燃笑道:“这个好。”
  十八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小仙君赞同。需知道前几日孤月夜的修士也来了,听闻此种炼法,却是大皱眉头呢。”
  墨燃奇道:“御守归御守,攻伐归攻伐,疗愈归疗愈,这样简洁明了,不是挺好的?他们有什么不满?”
  十八道:“是这样的,孤月夜有位段公子属‘御守’,需与同属仙君们住在一处,而他的师姐属‘攻伐’,必得和攻伐一门仙君们同练同住。我虽不太明白凡人情感,却也看得出那位公子并不愿意与义姐分离两地。”
  “哈哈,这有什——等等,你说什么!”墨燃笑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同属性的人非但要分开修炼,还得分开居住?”
  十八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茫然道:“是啊。”
  墨燃脸都绿了:“……”
  开什么玩笑?
  半个时辰后,与十八讨价还价失败的墨燃,呆呆站在一方敞亮的四合小院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薛蒙、夏司逆,三人均属攻伐,被分在了桃花源的东面。所谓的东面不是指一小块地方,而是专属于“攻伐”仙君们的起居之所,光是这样的四人一所的院落就有二十余间,另有山石湖泊、巷陌街市,修筑得与凡间极像,大约是知道他们要在此处久居,替他们聊解思乡之愁的。
  而师昧,因为属“疗愈”,去了桃源南片,与墨燃他们的住处相隔甚远,中间更有结界阻挡,要靠令牌才可通行。这意味着,墨燃虽与师昧同在桃源,但除了每日三大属性仙君们共同修行的羽民入门心法外,他没有任何机会能与对方相见。
  这还不是最糟的。
  墨燃倏忽抬起眼,透过密实的睫毛帘子,望着在院子里来回打转儿,显然正打算给自己挑个最舒服住处的薛蒙,不禁额角青筋突跳。
  薛蒙……
  不错,他妈的,他从即日起,必须和薛蒙天天住在一个院子里!人生八苦之爱别离,怨憎会,今后一段时间,他或许会感受得很彻底……
  羽民自上修界选到下修界,轮到死生之巅已近尾声。因此其他门派的人来得都要比他们早,薛蒙很快发现,他们所居住的四合小院里头,有间小屋已有主人了。
  “奇怪,不知道是谁已经住这儿了?”薛蒙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院中晾晒着的褥子。
  墨燃道:“不论是谁,应当不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人。”
  “这话怎么说?”
  墨燃道:“我问你,你挑了哪间房住?”
  薛蒙神色大为警觉:“你要做甚?我已经看好了,坐北朝南那间是我的,你若要跟我抢,我就……”
  就怎么样还没来得及琢磨出来,墨燃就笑着打断了他:“我不喜欢太大的房间,不和你争抢。不过我要问问你,若是这个屋子仍空着——”他说着,点了点那已经有人搬入的小屋,接着问道,“你可愿意与他换?”
  薛蒙先看了看那素朴茅庐,又瞪了墨燃一眼:“你当我傻吗?我当然不换。”
  墨燃笑道:“所以我说那人是个不爱斤斤计较的。你看,他来的时候,这里四间屋子都空着,他却不挑最好的,只选了间低矮茅舍。这人若不是傻子,便是个谦谦君子。”
  “……”
  此番分析丝毫不错,但薛蒙却觉得像是被墨燃笑里藏刀地捅破了脸皮。人家是君子,放着好屋子不住,要睡破茅庐,那自己不就是臭小人、小气鬼了吗?
  但墨燃又完全没有提薛蒙半个字,教薛公子骂也骂不得,忍也忍不下,一时脸都涨至通红。
  “反正……我住惯了好的。”薛蒙憋了口气,沉着面孔道,“我就是住不惯破地方,谁要当这个君子谁当去。我不稀罕。”
  言毕,怫然离去。
  于是这间别院里,四个迥然不同的屋舍都有了居主。
  薛蒙选了北面精舍,粉墙黛瓦,门楣描金,是最为通透华贵的一间。墨燃选了西面石砌小屋,门口栽着一株桃花树,开得正是热烈。楚晚宁则要了东面的一栋竹楼,夕阳西下,温润的青竹像是翠玉在散发光华。
  而南面素陋茅舍,住的便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君子”。
  楚晚宁伤寒未愈,头晕得厉害。早早地就进了竹楼去歇息。薛蒙陪了他一会儿,但这个小师弟既不会撒娇,也不爱听故事,只一个人裹成个小粽子闷头管自己睡觉,薛蒙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嫌没意思,便拍拍屁股走了。
  院子里,墨燃端了把椅子出来,他正翘着双腿,臂弯枕于脑后,悠闲地看金鸦西沉,余晖剥落。
  见薛蒙出来,他问:“夏师弟睡了?”
  “嗯。”
  “烧热退了么?”
  “你要关心他,自己进去看看不就好了。”
  墨燃哈哈一笑:“怕小家伙没睡沉,笨手笨脚吵醒了他。”
  薛蒙乜他一眼道:“你倒是难得有些自知之明。我还以为你只会和我娘养的猫猫狗狗一般,在院子里乘乘凉,偷偷懒。”
  “哈哈,你怎的知道我就是在偷懒?”墨燃玩转着手指间的一朵桃花,抬眸笑道,“我在院子里闲坐的这会儿功夫,可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薛蒙显是不想问,但又好奇,隐忍了半天还是绷着脸,整理出一副故作不在意的神情,嘀咕道:“……什么大秘密?”
  墨燃朝他招招手,眯起眼睛:“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与你听。”
  “……”薛蒙不情不愿,迂尊降贵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墨燃贴近了,低声笑道:“嘿嘿,上当了吧,傻萌萌。”
  薛蒙倏忽睁圆了眼,勃然大怒,一把搙过墨燃的衣襟:“你骗我?你幼不幼稚?!”
  墨燃哈哈道:“我哪里骗你了,我是真的发现了个秘密,但却也是真的不想告诉你。”
  薛蒙黑眉立蹙:“我若再信你,便真就是傻子!”
  二人鸟啄狗狗啃鸟似的闹着,墨燃正要再嘻嘻哈哈地说些什么去惹对方更生气,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嗓音,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而后道:“两位是新来的同修吗?”
  此人声音清清朗朗,较寻常青年的声色更为润净。
  墨燃与薛蒙齐齐回首,只见残阳血色里,一位劲装打扮的男子临风而立。
  那男子生得五官深邃,眉目漆黑,束着黑玉发冠,一张蜜色脸庞英俊又精神。身材虽非高大魁伟,但身姿极为挺拔,更胜苍松翠柏。尤其是一双长腿,被黑色束裤妥贴包裹着,显得修狭有力,笔直英武。
  墨燃的神色瞬间变了,眼前似乎闪过了隔世的鲜血与罪孽。
  他好像看到了跪在血雨腥风中的一个身影,琵琶骨被打穿,半边脸的皮肉都被撕去,却还宁死不降,不肯屈服。
  心头一颤,像是叶片上落了一滴清白晶莹的露水,墨燃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他前世有敬佩过什么人,那么眼前这一位,定当是其中之一。
  原来那个要与他们同住的如风君子……竟然是他么……